人性的枷鎖 - 第15章
毛姆
不管怎麼想,這句話都沒有出格,對他也不存在什麼風險。
「想我什麼呢?」
「哈,你想知道的太多了。」
「淘氣包!」威爾金森小姐笑罵一句。
又是這句話!每當他表現得像個大人的時候,威爾金森就會說點什麼讓他想起她家庭教師的身份。上課的時候要是菲利普不好好練嗓子,她就會開玩笑似地斥責一句「淘氣包」。這次,菲利普板起面孔。
「希望你別再把我當個孩子對待了。」
「你生氣了?」
「非常生氣。」
「我沒這個意思。」
她伸出手,菲利普接過握住。最近有幾次他們晚上握手的時候,菲利普總是感到她似乎在輕輕用力。但現在這種感覺已經不需要懷疑,她的確微微攥緊了。
菲利普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現在是他開始「冒險」的最後機會,要是再抓不住機會那可真是傻透了。只是現在的場合有點平常,他想要更多的火花。之前讀了那麼多情愛的描寫,小說家字裡行間傳達的悸動他現在完全沒有體會。既沒有在激情的巨浪中慌了陣腳、神魂不守,也不覺得威爾金森是他的理想愛人。他覺得自己愛人的眼眸應該有着紫羅蘭一般的顏色,皮膚似石膏般細膩潔白,他曾經想過把臉埋到女孩一頭赤褐色的、濃密的捲髮里是怎樣的感受,可他不能想象要把臉埋進威爾金森小姐的頭髮,他總覺得她的頭髮是黏糊糊的。可是和女人私下相通總是快人心意的事,要是能把威爾金森小姐征服那他就大有驕傲的理由了,想到這點他又開始蠢蠢欲動。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去引誘她。他決定要吻她,可不是現在,要等到晚上,等到黑燈瞎火的時候,做這件事應該能容易許多。一吻定情,剩下該來的就都會來了吧。他默默在心裡發誓,今晚就要吻她。
一切都計劃好了。吃過晚飯,菲利普提議去花園走走,威爾金森答應,他倆就肩並肩地閒逛起來。菲利普緊張得心怦怦亂跳。不知為何,兩人談話的主題就是不往合適的方向靠攏。他決定第一步先摟住威爾金森的腰,可是她正在對下周要舉辦的划艇比賽侃侃而談,總不能唐突地直接摟上去吧。他巧妙地把她引到花園裡最黑的角落,可是走到那兒後,他又很難鼓起勇氣。他們坐在長凳上,他好不容易決意要抓住這個機會,但威爾金森小姐又抱怨說這裡有蟲子,想換個地方坐。他們又繞園子走了一圈,菲利普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在走回長凳之前就採取行動。可等他們路過牧師家門口時,卻看到凱利夫人就站在進門的地方。
「你們兩個年輕人快點回來唄?晚上的空氣肯定對身體不好。」
「也許我們是該進屋了,」菲利普說,「我不想讓你着涼。」
話一出口,他的心裡像是落下了一塊大石頭。今天晚上好歹不用再圍着威爾金森小姐轉了。可等他一回房間,又開始記恨起自己來。他就是頭蠢驢,大傻子!他心裡很確定威爾金森小姐是希望自己吻她的,不然她也不會隨自己去花園。威爾金森總是說只有法國男人才知道怎麼對待女人。菲利普讀過不少法國小說。如果他是個法國男人,就會一把把她攬進懷裡,充滿激情地向她表白,嘴唇在她的頸子上游弋。他其實不明白為什麼法國男人都喜歡親吻女人的這個部位,也沒發現脖頸後面到底有哪點迷人。法國人這樣做本身就簡單很多,他們浪漫的語言是一項天然輔助。菲利普覺得用英語說起肉麻話來特別奇怪。他現在想到,要是自己壓根沒有打過威爾金森小姐的主意該有多好。剛開始的前兩個禮拜他過得很快樂,現在卻天天如坐針氈。但是他不肯認輸,如果就這樣放棄送到眼前的機會,怕是之後也再沒法正視自己。他又一次決心要在明晚一舉成功,獻出初吻。
第二天等菲利普爬起床來,外面正在下雨,他第一個想法就是今天晚上可能沒法去花園散步了。吃早飯的時候,菲利普興致很高。威爾金森小姐差瑪麗·安來餐廳說自己有點頭痛,還沒有起床。一直到喝下午茶時,她才穿着一件合身的晨衣,臉色蒼白地走下樓。晚餐時分,她已經恢復了不少。晚餐吃得非常愉快。做完禱告她就起身準備徑直回去睡覺了,她親了親凱利夫人,然後轉向菲利普。
「天啊!」她大喊一聲,「我差點就連你也一起吻了。」
「那你為什麼不吻呢?」菲利普說。
她大笑起來,把手伸向菲利普,緊緊地握了一下。
第二天,天空晴朗得沒有一絲雲彩,剛下過雨的花園空氣清甜而新鮮。菲利普去海邊游泳,回家之後胃口大開,午餐吃了很多。下午教區有一場網球派對,威爾金森小姐特意穿上了自己最美的裙子。她穿衣打扮很有想法,菲利普不由自主地發現,和身邊副牧師太太以及醫生已嫁為人婦的女兒一對比,她顯得有多麼優雅,腰帶上還別着兩朵玫瑰花。她坐在草坪旁邊的公園椅子上,撐一把紅色的陽傘,陽光照在她的臉上顯出一種柔和好看的顏色。菲利普很喜歡打網球。他發球發得很棒,因為不便奔跑,所以打球的時候都靠網很近,雖然他有一隻跛足,可行動起來還是很麻利,接球幾乎從不落空。他一盤比賽都沒輸,心裡很高興。喝茶的時候他躺在威爾金森小姐腳邊,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你穿法蘭絨衣服真好看,」她說,「今天下午你看上去特別英俊。」
她把菲利普誇得心花怒放,臉騰地就紅了。
「這話同樣也說給你。你看上去美極了。」
威爾金森小姐抿嘴一笑,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她的瞳孔漆黑明亮。
晚飯後,菲利普堅持要和她出去散步。
「你今天運動得還不夠嗎?」
「今晚的花園一定很美。星星都出來了。」①他興沖沖地說。
「你知道嗎,凱利夫人還為了你責怪我呢。」他倆穿過果菜園時,威爾金森小姐嘟囔道,「她說我不該挑逗你。」
「你有挑逗我嗎?我還真沒注意。」
「她只是在開玩笑。」
「昨天晚上你沒有吻我,害得我真傷心。」
「你要是看見我說這話時你伯伯那張臉,就會明白我為什麼不吻你了。」
「就因為這個你才不吻?」
「我不喜歡別人圍觀。」
「現在就沒人。」
菲利普把手環過她的腰肢,吻上她的嘴唇。她笑了兩聲,沒有閃躲。這一切都發生得特別自然。菲利普覺得很驕傲。他說過要做的事,果然就做到了。這簡直是世界上最輕而易舉的一件事,要是自己在更早之前就這樣做了該有多好。他又一次吻了下去。
「哦,你不該吻我。」她說。
「為什麼?」
「因為我太喜歡被你親吻了。」威爾金森小姐笑了。
①原文為法語。
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用完午餐後他們拿着毯子和坐墊,帶上幾本書來到噴泉池。可是他倆誰也無心閱讀。威爾金森小姐舒舒服服地坐下,撐開了紅色的遮陽傘。菲利普現在也沒有那麼害羞了,急忙湊上去要吻她。但她一下閃開了。
「我昨晚那樣做真是不對,」她說,「我都沒睡着覺,覺得自己做了錯事。」
「胡說些什麼!」菲利普急了,「你肯定睡得很香。」
「你說,要是你伯伯知道了,他會說點什麼?」
「他不可能知道。」
菲利普俯身過去,心跳像擂鼓一樣快。
「你為什麼想吻我?」
他知道自己應該這樣回答:「因為我愛你。」但這幾個字就是說不出口。
「你覺得呢?」菲利普反問。
威爾金森小姐眼含笑意地看着他,用指尖輕輕划過他的臉頰。
「你的臉好光滑。」她喃喃道。
「我的臉必須得勤刮。」
菲利普發現說情話真是門高深的學問。與其說話,他覺得閉嘴反而效果更好。別人難以言述的小心思他總是能一眼看透。威爾金森小姐嘆了口氣。
「你究竟喜不喜歡我?」
「喜歡,非常喜歡。」
他再一次湊過去吻她,這次沒有被拒絕。他故意表現得比實際上更為激動,好像在刻意扮演一個痴情男人的角色,而他也對自己的演技相當滿意。
「我開始有點害怕你了。」威爾金森小姐說。
「吃完晚飯你會出來散步,對吧?」他哀求道。
「除非你答應不亂來。」
「我什麼都能答應。」
原本在這份感情里菲利普還有所保留、虛偽應對,現在他卻真的慾火焚身了。喝茶時他渾身散發的喜悅遮都遮不住。威爾金森小姐緊張地看着他。
「你眼睛都在忽閃忽閃冒光,萬萬不能這樣啊。」後來,她警告菲利普,「你路易莎伯母會怎麼想?」
「我才不管她怎麼想。」
威爾金森小姐被他逗得咯咯笑了起來。剛一吃完飯,菲利普就立刻說:
「我要出去吸根煙,你陪着我吧?」
「你怎麼就不能讓威爾金森小姐休息一會兒?」凱利夫人問道,「你別忘了她可不比你這樣年輕。」
「別啊,我也挺想出去散步的,凱利夫人。」威爾金森酸酸地回了一句。
「午飯過後走幾步,晚飯過後歇片刻。」牧師在一旁瓮聲瓮氣地說。
「你伯母人很好,但有時真是能把我氣個半死。」他們剛剛離開房子關上側門,威爾金森小姐就接着說。
菲利普把剛點着的煙一撇,胳膊滑上她的腰。但是她把他的手推開了。
「你保證不亂來的,菲利普。」
「你不會真覺得我會乖乖遵守諾言吧?」
「至少別在你家附近,菲利普,」她說,「要是有人忽然竄出來怎麼辦?」
他把威爾金森小姐帶到菜園,這裡不會有人來。威爾金森小姐也不抱怨這兒有蟲子了。他忘情地吻她。有件事一直讓菲利普很困惑:每天早晨,他對她一丁點兒興趣都沒有;到了下午,才開始稍稍有點喜歡;但是一入夜,只要摸一下威爾金森的手,他都能興奮半天。他對她說了好些甜言蜜語,這些話他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夠說出口。要是白天,肯定還是一樣的難以啟齒,但是現在他聽着從自己的嘴裡講出的綿綿情話,心中不乏激動與滿足。
「你說情話的時候真動人。」她說。
菲利普自己也是這麼覺得的。
「我心裡燃燒的情感,千言萬語也道不盡千分之一!」他意亂情迷地說着。
這種感覺真是妙極了,簡直像是菲利普玩過的最刺激的遊戲。他所說的也正是心裡的真實想法,只是稍微誇張一些罷了。他按捺着內心的激動,饒有興趣地觀察着威爾金森小姐聽了這番話後的反應。顯然,她也經過了一番內心掙扎,才開口說想回屋了。
「別,先別回去。」菲利普請求道。
「我必須得回去了,」威爾金森小姐喃喃說着,「我有點害怕。」
菲利普忽然想到自己這接下來的一步棋應該怎麼走。
「我現在還不能回去,我想在這待一會兒,想點事情。我的臉現在火燒火燎的,吹吹晚上的涼風也許能好點。晚安。」
他鄭重其事地伸出手,威爾金森小姐一聲不吭地握住。他覺得她現在一定在強忍着不抽噎出來。太棒了!菲利普一個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園子裡逛盪了一會兒,等實在耐不住寂寞,回家一看,她已經上床睡覺了。
這件事過後,他和威爾金森小姐之間的關係開始有所轉變。之後的兩天裡菲利普竭力表現出對她急切的愛意。很顯然,威爾金森小姐已經愛上他了,這讓他有點受寵若驚,心裡甜滋滋的。她用英語給他表白,之後又用法語說了一次。她對菲利普大加讚賞。之前還從沒有人誇獎過他的眼睛深邃迷人,嘴唇性感誘惑。他也從來沒有關注過自己的相貌。但是現在經威爾金森小姐這麼一說,他看鏡子時也對自己英俊的外形很是得意了。每次接吻時,他都能感覺到威爾金森小姐的靈魂在激動地顫慄。他不斷地獻上熱吻,儘管心裡知道她渴望自己在耳邊說幾句纏綿悱惻的細語情話,但他覺得接吻比甜言蜜語簡單多了。直到現在每次向她示愛的時候,他還是覺得自己傻乎乎的。他希望身邊有個人能聽自己吹吹牛,和威爾金森小姐相處的細枝末節都迫不及待地想和別人分享。有時,她會別有意味地說些讓菲利普覺得高深莫測、困惑不已的話。要是海沃德在這裡就好了,他就能問問他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以及自己下一步該怎麼做。他躊躇不定,總是下不了決心:究竟該三下五除二把該做的都做了,還是要順其自然、靜觀其變呢?畢竟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只剩下了最後三個禮拜。
「我都不敢想咱們離別的日子,」威爾金森小姐說,「一想就心痛。也許我們日後再也見不到彼此了。」
「如果你對我有半點情意,就不會拒絕我。」菲利普在她耳邊呢喃。
「我們就這樣相處下去還不夠嗎?男人都是一路貨色,永不知足。」
菲利普不聽,還是死乞白賴地哀求她,她只好說:
「你難道看不出這是不可能的事嗎?我們在這兒怎麼行呢?」
菲利普提出各種各樣的方案密謀,卻被她統統拒絕了。
「我才不敢冒這個險。要是讓你伯母發現了,那可真是倒了大霉。」
過了一兩天,菲利普又靈光一閃,想到了個似乎還不錯的點子。
「聽着,要是你禮拜天晚上說自己害頭疼,想留在家裡看家、休息休息,路易莎伯母就會去教堂了。」
一般來說,凱利夫人周日晚上會留在家裡,讓女僕瑪麗·安去教堂做禮拜。但是如果有機會能去做晚禱的話,想必她一定會欣然前往。
在德國的時候,菲利普已經決定退出基督教了,但他覺得沒有必要把這一變化告訴自己的親戚,也不指望他們能夠理解自己。乖乖地去教堂做禮拜似乎成為上策。但他只去早上那一次——他將其視作對社會偏見的適當讓步;晚上那次堅決不去——好像這是對思想自由的充分維護。
威爾金森小姐聽了這個主意半晌沒吱聲,然後搖了搖頭。
「不,我不會這麼做。」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