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16章
毛姆
凱利夫人很關心她,堅持要給她一些平時自己常用的頭疼藥。威爾金森小姐謝過她,一喝完茶就說自己要回屋躺會兒。
「你確定不需要其他什麼東西了嗎?」凱利夫人着急地問。
「非常確定,謝謝您了。」
「因為要是你沒有什麼需要的,我就準備去教堂了。一般禮拜天的晚上我都沒機會去。」
「好的,快去吧。」
「放心有我呢,要是小姐需要什麼東西,她可以使喚我。」菲利普說。
「那你最好開着門,菲利普,這樣威爾金森小姐一搖鈴,你就能聽見。」
「沒問題。」
下午六點之後,整所房子裡就剩下菲利普和威爾金森小姐兩人了。他心裡七上八下,緊張到五臟六腑都攪在一起。他多希望自己當時沒有提過這個愚蠢的建議。可是現在為時已晚,必須抓住這個千辛萬苦才得手的機會。如果這時候退縮了,威爾金森小姐還不知道會怎麼想自己呢!他走進大廳豎着耳朵聽了一會兒。屋子裡靜得一根針掉地都能聽見響聲。他的心都要從嗓子眼兒里跳出來了。他躡手躡腳往樓上爬,樓梯「吱嘎」一響,把他嚇了一跳,僵在原地動彈不得。等他終於站在威爾金森小姐的房門口時,先是湊上去聽了聽裡面的動靜,再把手輕輕放在門把手上。他等待着,等待着,好像足足在門口等了五分鐘,試圖一咬牙打開這扇門。可他的手卻在止不住地發顫。要不是怕事後會後悔,這會兒他早就拔腿逃跑了。這感覺好像是走上泳池邊最高的那塊跳板:從下往上看好像沒什麼,但一等你站上板子,從上往下低頭俯瞰水面時,心裡就一下子慌亂了。此時此刻你必須硬着頭皮往下跳,不為別的,就因為要是如果沿着爬上來的梯子再怯生生地爬下去,那可真是丟人丟到家了。菲利普鼓足了勇氣,輕輕扭開門把手,走了進去。他覺得自己渾身上下抖得像個篩子。
威爾金森小姐背對着門,站在梳妝檯前,聽到門打開了立刻回過身子。
「哦,是你呀。你要幹什麼?」
她已經脫了裙子和外套,只剩一件襯裙。襯裙很短,下擺只到靴子上沿。裙子上半部分的布料亮晶晶,還鑲着紅色的荷葉邊兒。上身是短袖的白襯衣,看起來模樣古怪。菲利普看她這副裝扮,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她從沒現在看上去這麼倒人胃口。但是現在後悔未免有點太晚了,他把身後的門一關,轉身上了鎖。
第三十五章
第二天早上,菲利普醒了。這一夜睡得不算安穩,但等他睡醒伸伸腿,看着陽光透過軟百葉窗在地板上映出的斑駁圖案時,還是心滿意足地長舒一口氣。他心裡沾沾自喜,開始想威爾金森小姐的事。她請求菲利普稱呼自己為「艾米麗」,但不知道為什麼,菲利普就是喊不出口。他覺得她就是威爾金森小姐。可是這樣一喊,她又總會嗔怒自己,所以乾脆不喊她的名字好了。小時候菲利普經常聽說路易莎伯母有個妹妹是海軍軍官的遺孀。菲利普喊她艾米麗阿姨。現在稱呼威爾金森小姐為「艾米麗」總讓他覺得不自在,但也實在想不出該叫什麼合適。對他來說,她從一開始就是威爾金森小姐,這個印象似乎再也擺脫不掉了。他現在有點發愁,自己已經見過她最邋遢的一面。當她穿着短袖衫和襯裙轉過身來時,他當時的沮喪心情實在很難忘懷。那有點鬆弛的皮膚和脖子上又深又長的皺紋一直徘徊在他腦海里。勝利的喜悅沒有維持多久,他又開始推測起威爾金森的年齡。現在,他覺得她怎麼也該四十多歲了。這樣一看,兩人的私情顯得非常滑稽可笑。對方只是個相貌平平的老女人。菲利普的機靈腦瓜里迅速勾勒了一副她的形象:皺皺巴巴、無精打采,身上過於花哨的衣裙和自己的一把歲數很不相符,還塗脂抹粉企圖做作地掩飾自己的老相。這個形象讓菲利普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再也不想見到她了,甚至一想到要親吻她都覺得難以忍受。他對自己昨晚的表現感到毛骨悚然。這難道就是愛情嗎?
為了能晚點見威爾金森,他穿衣服的時候儘可能放慢速度。等他穿戴好走進餐廳,也是一臉死氣沉沉。禱告結束後,他們坐下來準備吃早飯。
「懶骨頭。」威爾金森小姐笑呵呵地嗔罵一句。
菲利普看着她,心裡覺得鬆快了一些。她背朝窗戶坐着,看上去還算挺漂亮。他不知道自己早些時候為什麼要那樣嫌棄她。他又找回了那種洋洋得意的感覺。
威爾金森小姐現在好像變了一個人,這讓他特別吃驚。剛剛吃完早飯,她就用顫抖的聲音滿懷深情地向他示愛。過了一會兒,他們去客廳學唱歌,威爾金森小姐坐在琴凳上,音階剛彈了一半就仰起頭說:
「抱抱我。」①
菲利普俯下身子,她立刻用胳膊環住他的脖子。這個姿勢有點彆扭,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哦,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②她操着重重的法國腔大聲說着。
菲利普卻希望她能別這麼顯擺,說兩句英語又死不了人。
「我說,你就沒想過嗎?花匠可是隨時都可能從窗前經過啊。」
「我才不在乎那個花匠呢。我不在乎,我一點兒都不在乎。」
菲利普覺得這和法國小說里描寫的場景很像,他莫名其妙地有點生氣。
「呃,我想去海灘轉悠轉悠,洗個海水澡。」
「哪天上午去不行啊,你該不會偏偏今天上午要扔下我一個人在這兒吧?」這話把菲利普搞糊塗了,他不知道今天上午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但無所謂,不讓走就不走了唄。
「你想讓我留下來?」他輕輕笑了笑。
「不,親愛的。去吧,去吧。我想讓你穿過一層又一層鹹鹹的海浪,在廣闊的大海里暢遊。」
他戴上帽子,優哉游哉地出門了。
「女人就是會胡說八道。」
菲利普一邊嘟囔着,卻不免覺得沾沾自喜。威爾金森小姐已經被自己迷得神魂顛倒,這一點毋庸置疑。他沿着布萊克斯塔布爾的大街一瘸一拐地走,覺得身邊匆匆經過的人里誰都趕不上自己厲害。街上有很多認識的人,他對他們微笑着點點頭,心想要是這些人知道自己的事就好了。他的確想讓別人知道。他覺得自己應該寫信給海沃德,並開始在腦子裡盤算起這封信應該怎麼寫。他要先說說這裡的花園和玫瑰籬笆,然後再把自己的愛人——身材嬌小的法國女教師——比作一朵帶有異國氣息的花兒,氣味芬芳,色澤迷人。他會把威爾金森小姐說成是法國女人,因為她畢竟在法國待了這麼久,也算半個法國人了;況且這個故事的真實情況實在讓人難以啟齒。他要跟海沃德說自己第一眼見到威爾金森小姐時,她穿着漂亮的薄紗裙,還在自己的大衣上插着鮮花。他把這封信寫成了一篇精緻迷人的田園詩:日光和大海為他們的愛情平添幾分激情與魔力;漫天星辰使故事詩意盎然,而古色古香的教區花園則成了談情說愛的最佳場所。他們的愛情故事似乎頗有些梅雷迪斯的風格:雖然威爾金森小姐不像露西·費弗雷爾,也不像克拉拉·米德爾頓,但卻自有難以言說的動人之處。[79]菲利普的心劇烈跳動着,對自己想象里的畫面念念不忘。等他游完泳渾身滴着水、瑟瑟發抖地鑽進一旁的更衣車時,又展開了一番遐想。他的愛人應該有着小巧嬌俏的鼻子和小鹿一般的褐色眼睛——他就要這樣跟海沃德形容——棕色的頭髮濃密而柔軟,讓人想把腦袋深深地埋進去感受她迷人的氣息。皮膚細膩白淨,像陽光一樣閃閃發亮,臉頰則如一朵嬌艷欲滴的紅玫瑰。她多大呢?差不多十八歲吧,他要稱呼她為「小風琴」,因為她的笑聲清脆悅耳,如一條潺潺流過的蜿蜒小溪。聲音那麼低,那麼輕柔,是他聽過最動聽的樂曲。
「你在想什麼呢?」
菲利普猛地從幻想中回過神來,他不知不覺地已經慢慢走到家了。
「我隔着老遠就朝你招手。你一直心不在焉的。」
威爾金森小姐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樣子哈哈大笑。
「我想着要出門迎迎你。」
「你可真好。」菲利普說。
「嚇着你了?」
「有一點吧。」
他照着想象把給海沃德的信寫好。寫了整整八頁紙。
僅剩的兩個禮拜過得飛快,之後的每個晚上儘管他們吃過飯都一起去花園散步,威爾金森小姐也一再嘆息說又過去了一天,但情緒高漲的菲利普卻絲毫對此不以為然。一天,威爾金森小姐旁敲側擊地說要是能辭了柏林的工作,去倫敦再找個活也很不錯。這樣一來,他倆就能時常見面了。菲利普嘴上連連稱好,心裡卻沒有起一絲波瀾。他盼望着在倫敦開始嶄新的精彩生活,不希望被別人拖累。說起自己將來在倫敦的打算,刻意顯得特別漫不經心,這讓威爾金森小姐看出他已經做好要遠走高飛的準備了。
「你要是愛我,就不會用這種語氣說話。」她大喊道。
菲利普被嚇了一跳,立刻閉上了嘴。
「我真是個大傻瓜。」
她喃喃自語,哭了起來。菲利普沒想到她會掉眼淚。他有副柔軟心腸,看不得別人傷心。
「真抱歉。看看我都做了些什麼!快別哭了。」
「哦,菲利普,不要離開我。你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麼重要。我的生活這麼悲慘,只有你能讓我開心起來。」
菲利普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親吻着她。她的聲音里摻雜着痛苦,這讓他很恐慌。他從來沒有想過威爾金森小姐對這段感情竟然如此認真。
「真的很抱歉。你知道我有多麼多麼愛你。我希望你能來倫敦。」
「你也知道我不能去啊。想在倫敦找工作是不可能的事,更不用說我痛恨英國人的生活方式了。」
菲利普又開始不知不覺地扮演起理想情人的角色。威爾金森小姐的痛苦感染了他,他抱她抱得越來越緊。她的淚水讓菲利普有些飄飄然,只好激烈地回以熱吻。
一兩天後,威爾金森小姐在教區大鬧一場。教區又辦了一次網球聚會,當天來了兩個女孩。她們的父親是駐軍印度的退役少校,最近才搬到布萊克斯塔布爾來。這兩個女孩長得非常漂亮,一個和菲利普一般大,另外一個稍微小一兩歲。她們早就習慣了和小伙子打交道(她們有一肚子的關於印度避暑勝地的奇聞逸事,而且那一陣子拉迪亞德·吉卜林[80]的小說幾乎人手一本,大家都對這個東方國度充滿了好奇),所以很快就開始嘻嘻哈哈地和菲利普開起玩笑來。菲利普對此也感到很新奇——布萊克斯塔布爾的年輕姑娘在牧師的侄子面前都很拘謹——很快和她倆笑着鬧着打成一片。他不知着了什麼魔,開始大膽地挑逗起姐妹兩人,而且作為在場的唯一一個年輕小伙,他的調情得到了兩姐妹的主動迎合。說來也巧,這兩個女孩都很會打網球,而菲利普也早就厭倦了和威爾金森小姐一起幼稚地拍球(她來到布萊克斯塔布爾的時候才剛開始學打球),所以喝完下午茶,他在分組比賽的時候提議威爾金森小姐和副牧師一組,對戰副牧師的太太,他則和兩個新來的女孩一起玩兒。他在姐姐奧康納小姐身邊坐下,壓着聲音說:
「等着把這些笨蛋打發走,咱倆就能好好比試比試了。」
威爾金森小姐顯然聽到了這句話,把球拍往地上一扔,推說自己頭疼,匆匆起身離開了。雖說人人都看得出她生氣了,可她卻還是非要任性地把火發出來,在眾人面前耍性子。這一點讓菲利普氣不打一處來。他們撇下威爾金森小姐開始比賽,但是這時凱利夫人喊住了菲利普。
「菲利普,你傷了艾米麗的心。她回屋哭起來了。」
「哭什麼?」
「好像是什麼『和笨蛋比賽』的事。快去找她,跟她說你不是有意這樣無禮的,這才是好孩子該做的事。」
「好吧。」
他敲了敲威爾金森小姐的房門,裡面沒有任何回應,他便徑自推門進去,看到她正趴在床上啜泣。他摸了摸她的肩膀。
「喂,到底怎麼了?」
「別管我。我再也不想和你說話了。」
「我到底做錯什麼了?如果害你傷心了,真是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喂,快起來吧。」
「我太傷心了。你怎麼能對我這麼殘忍?你知道我最討厭打網球了,多麼愚蠢!我還不是為了能和你待在一起!」
她站起來,走向梳妝檯,朝鏡子裡瞅了兩眼,無力地滑進椅子。她把手絹揉成一個球,輕輕地揩着眼淚。
「一個女人能給男人的,我都給了你——天啊,我可真是個傻瓜——你一點兒也不知道感恩。你的心一定是石頭做的。怎麼能為了讓我難受,故意和那樣的野丫頭打情罵俏呢?這真是太殘忍了。我們還有一個禮拜就要分開了。我只想讓你這段時間對我好點,你連這都做不到?」
菲利普板着臉走到她跟前。他覺得這樣的行為既幼稚又可笑。她在陌生人面前耍性子、擺態度讓菲利普非常生氣。
「你知道我對奧康納姐妹一點也不上心。你怎麼會覺得我喜歡她倆?」
威爾金森小姐把手絹收起來。她撲了粉的臉上留下了一道道淚痕,頭髮也有些凌亂,那件白色的裙子現在看起來也一點兒都不適合她了。她望着菲利普,眼神中寫滿了渴求和欲望。
「因為你和她都才二十歲,」她的聲音沙啞,「但是我已經老了。」
菲利普臉一紅,迅速移開了眼睛。威爾金森小姐聲音里的痛苦讓他莫名感覺很不自在,他真心希望壓根就沒有和她開始過。
「我不想讓你這樣傷心,」他尷尬地說,「你最好下樓去找你的朋友。他們都很納悶你到底怎麼了。」
「好的。」
從威爾金森小姐房間一出來,菲利普頓時感覺自己解放了。
這次爭吵之後,兩個人很快就和好了。但是有那麼兩三天的時間裡,菲利普還是有點生氣。他只想好好談談未來的事,但一說起這個話題威爾金森小姐就要掉眼淚。起先她一哭,他的態度就會軟下來,譴責自己是頭沒心沒肺的畜牲,只能不住地道歉,使勁兒向她表白自己對她的愛永遠不變。但後來,她只要一掉眼淚,他就忽然火冒三丈:要是個小姑娘也就罷了,可她已經是個成熟女人,天天哭來哭去真是蠢極了。她一再強調菲利普欠她一筆還也還不清的感情債。他聽她總是這樣叨叨,也只好心甘情願地承認自己欠了她不少,可心裡總也搞不懂為什麼不是她感謝自己,而是自己要對她格外感恩戴德才行。威爾金森小姐要求得到他事無巨細的體貼愛護,可這對他來說卻幾乎難以忍受。一直以來他都習慣了一個人生活,有時甚至必須要躲着別人圖個清靜。可一旦他遠離威爾金森小姐一步,或者對她沒有唯命是從,那就要被扣上無情無義、沒心沒肺的帽子。奧康納小姐邀請他們一起去喝茶,菲利普也樂意前往,但威爾金森小姐卻說在這最後的五天裡,他只屬於她一個人。這樣做看似像在示好奉承,實則煩人透頂。威爾金森小姐跟他講了又講,說法國男人在面對美麗的女人時會怎樣的體貼入微,耳鬢廝磨,菲利普就應該這樣對待自己才行。她讚美法國男人的優雅禮貌,仰慕他們自我獻身的熱情和無可挑剔的老練行為。她似乎把眼光放得很高。
她絮絮叨叨地描述着自己心目中理想情人的樣子。菲利普的耳朵邊上嗡嗡地響着她的聲音,不過一想到將來她會待在柏林,心裡就止不住地竊喜。
「你會給我寫信的,對吧?每天都寫一封。我想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你不能有一點瞞着我。」
「我肯定會特別忙,」菲利普回答,「只要有機會我一定給你寫。」
她的胳膊一下子又抱上菲利普的脖子。這樣突然的示愛時常讓菲利普臉上掛不住,他想讓她舉止收斂一點,他覺得女人都應該含蓄而害羞,怎麼好這樣豪放露骨呢?
威爾金森小姐離開的日子終於到了,她下樓來吃早餐,臉色白得像張紙,一點血色都沒有,樣子無精打采。穿了一件黑白格子的旅行便裝,很有個女教師的樣子。菲利普一言不發,他不知道在這種場合下說什麼才合時宜,生怕自己稍有怠慢,威爾金森小姐便又會情緒崩潰,在伯伯、伯母面前大鬧一場。前一晚在公園裡他已經和她互相道別過了,所以現在也沒有什麼單獨相處的必要,這讓菲利普感到很寬慰。他吃過早餐還是執意要留在餐廳,生怕上樓的時候,威爾金森小姐非要在樓梯上親吻自己。他不想讓瑪麗·安撞見這樣親昵曖昧的舉動。瑪麗·安已經人到中年,說話特別尖酸刻薄。她不喜歡威爾金森小姐,還喊她「老巫婆」。路易莎伯母身體不適所以沒有下樓,牧師和菲利普負責送威爾金森小姐離開。火車馬上就要開了,她從車窗探出頭親了親凱利先生。
「我也得吻吻你,菲利普。」她說。
「好的。」菲利普點點頭,臉上緋紅一片。
他站在石階上,威爾金森小姐飛快地親了他一下。火車開動,她縮在車廂一角,悲慟地抽泣起來。菲利普在回教區的路上卻覺得像是卸下了擔子。
「你們把她平安送走了?」他們一進門,路易莎伯母就問道。
「嗯,她哭得可真兇,還非要親我和菲利普一下。」
「唉,她這把年紀,親就親了唄。」凱利夫人指了一下旁邊的餐具櫃,「喏,那有一封給你的信。是隨着第二批信件一起送來的。」
這是海沃德寫給菲利普的回信:
我親愛的朋友:
我立刻就提筆給你回信了。我冒昧地把你的來信讀給一位摯友聽。她是個極有魅力的女人,對我的幫助和同情讓我感激涕零。她對藝術和文學有着真正的品味和見解。我們都認為你的信寫得非常動人,每個字想必都是發自肺腑。可能你意識不到,但字裡行間卻傳遞出喜悅歡快、天真爛漫的動人情感。愛情能讓人變成詩人啊!親愛的孩子,這是真實的情感,我能感覺到你年輕心靈的悸動,你真摯動人的感情化成筆下如音樂般流暢美妙的文字。你一定很幸福吧!當你和你的愛人像達夫尼斯和克洛伊[81]一樣手挽手在那座奇妙的花園中漫步,我多希望自己變成一個隱形人站在你們身旁見證這幸福!我能看到你,我的達夫尼斯,你的眼睛裡閃耀着青澀初戀的熾熱光芒,千般溫柔、萬般欣喜。你臂彎中的克洛伊,是這樣年輕,柔軟的身體嬌嫩無比。她發誓自己絕不會墜入愛河,絕不。但最終還是妥協了。你們的身邊圍繞着玫瑰、紫羅蘭、忍冬花!哦,我的朋友,你讓我好生妒忌。你的初戀竟充滿着如此純粹的詩情畫意。珍惜每一刻吧,不朽之神已經將世上最珍貴的禮物賜予給你,直到你離開這個世界那天,它都會是你或甜蜜或傷感的回憶。這種任性放肆的快樂可能以後都不會再有了。初戀是最珍貴的,你年輕,她美麗,整個世界都屬於你們。當你輕描淡寫地說到將自己的臉埋在她的長髮中時,我的脈搏似乎都因為這樣的甜蜜浪漫而加快了。我想她棕褐的長髮一定帶着金色的光輝。我想讓你們緊挨彼此坐在樹蔭下,一齊讀着《羅密歐與朱麗葉》;我想讓你跪下來,以我之名親吻印有她腳印的土地,然後告訴她這是一個詩人在向她青春燦爛的年華和你對她忠貞不變的愛情所表示的最崇高的敬意。
你的朋友,
G.埃思里奇·海沃德
「什麼玩意兒!」菲利普讀完信,罵了一句。
巧的是,威爾金森小姐還真提議過一起讀《羅密歐與朱麗葉》,被菲利普拒絕了。他把信揣到兜里,心裡有苦難言。現實和理想還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①原文為法語。
②原文為法語。
第三十六章
過了兩天,菲利普動身去了倫敦。副牧師推薦給他幾間巴恩斯[82]的房子,菲利普寫信過去,以每周十四先令的價格租了下來。他到那兒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房東太太提前給他準備好了茶點。她是個古怪的老太婆,個子不高,乾乾巴巴,臉上滿是皺紋。客廳除了餐具櫃和一張方桌外,幾乎沒有空着的地方。鋪着馬尾襯布的沙發靠牆放着,壁爐旁配了一把扶手椅:靠背上套着椅罩,座位下的彈簧壞了,所以上面放了個硬坐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