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17章

毛姆

喝了茶,菲利普開始收拾行李,把帶過來的書擺放好,然後坐下來準備看會兒書。此刻,他的心情非常低落。街上一點動靜都沒有,讓他覺得有些不習慣,仿佛這裡只有他一個人似的。

第二天他早早就從床上爬起來,穿上燕尾服,戴上從前在學校戴過的高高的禮帽;這頂帽子已經太舊了,他決定在往辦公室去的路上到商店買頂新的。從商店買完帽子出來,離上班的點兒還剩好久,他便沿河岸一路散步過去。赫伯特·卡特先生的公司在法院街旁邊的一條小道,這一路上他不得不三番兩次地停下來跟人問路。似乎路上總有人盯着他看,有一次他還特意摘下帽子檢查是不是忘記把標籤摘掉了。他到了公司,敲了幾下門,裡面卻沒有一個人應聲。又看了一眼手錶,發現現在才剛剛九點半,可能還是來得太早了點。他轉身離開,十分鐘之後又繞了回來,這回有一個辦公室的打雜小工給他開了門。這個男孩長着個長鼻子,臉上坑坑窪窪的,說起話來一嘴蘇格蘭口音。菲利普問他赫伯特·卡特先生來沒來上班,他回答說先生還沒到。

「他什麼時候能來?」

「十點到十點半這中間吧。」

「我最好等他一會兒。」菲利普說。

「你要幹什麼?」打雜小工問。

菲利普心裡很緊張,但故意嘻嘻哈哈試圖掩飾自己的不安。

「哦,要是你沒意見的話,我就來這工作咯。」

「你就是那個新學徒吧?你先進來吧,古德沃西先生馬上就到了。」

菲利普和小工一前一後地走進大門。這個男孩和他差不多一般大,說自己是個初級文員。菲利普發現他在盯着自己的腳看,一下子就臉紅了。他找地方坐下來,把跛腳縮到另一隻腳的後面,然後開始四下打量這間辦公室。屋子裡黑乎乎的,只有天窗透下來的那麼一點兒光。到處都亂七八糟,三排桌子旁放着板凳,壁爐架上方掛一幅髒兮兮的拳擊賽畫圖。這會兒辦公室里的文員都漸漸到齊了,他們的眼神從菲利普身上掃過,壓低聲音問那位小工(菲利普才知道他叫邁克道格)這個人是誰。這時,屋裡傳來一陣口哨聲,邁克道格站了起來:

「古德沃西先生到了。他是這兒的經理。要不要我跟他說一聲你來了?」

「好的,謝謝了。」菲利普回答。

小工走出去沒過一會兒又回來了。

「跟我來吧。」

菲利普隨他穿過走廊,到了一間狹小、沒有幾件家具的房間,他看見一個瘦小的男人背倚壁爐站着。他比一般人矮好大一頭,一顆奇大無比的腦袋頂在脖子上搖搖欲墜,看上去丑得很有特點。一張大臉又寬又平,蒼白的皮膚下透着隱隱蠟黃,淺色的眼睛向外突着;淺沙色的頭髮稀稀落落,可臉上又鬍子拉碴的,真是該長毛的地方寸草不生,不該長的地方又鬱鬱蔥蔥。他向菲利普伸出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爛牙。他說話的時候樣子居高臨下,同時又明顯底氣不足,好像在試圖強調自己並不存在的重要性。他說希望菲利普能喜歡這份工作。雖然這活兒挺苦挺累,可一旦習慣了就能發現其中的趣味所在。何況在這還能掙點錢,掙錢才是根本,對吧?他哈哈大笑,笑聲里透着滿滿的優越感,但是其中竟然摻雜了一些羞澀。

「卡特先生馬上就到了,」他說,「他周一有時候會稍微遲到片刻。等他一到我就叫你。現在我必須得給你點活干。你對記賬和會計了解嗎?」

「很抱歉,我不懂。」菲利普說。

「我也沒指望你懂。恐怕學校里是不會教這些做生意用得着的事。」他思忖片刻,接着說,「我想我能給你找點事做。」

他走到隔壁房間,拿來一個很大的硬紙箱子,裡面雜亂無序地放着一堆信,讓菲利普把信整理出來,按寄信者名字的字母順序把它們排列妥當。

「我帶你去學徒待的房間吧。那兒有個挺不錯的小伙子,叫沃森,是沃森·克萊格·湯普森公司——就是那家釀酒廠——老闆沃森的兒子。他要在我們公司學業務,待滿一年。」

古德沃西領菲利普走過剛才那間昏暗的辦公室——現在那裡已經坐了七八個忙碌工作的文員——來到後面一間窄窄的小屋。這間屋子是被玻璃隔斷開來的小單間,沃森已經坐在那兒了,他正靠着椅背讀一本《運動員》雜誌。這是個又高又壯的年輕小伙,穿戴很講究。古德沃西先生走進來的時候,他抬眼看了看,對主管經理直呼其名以顯示自己的身份不同一般。可古德沃西卻很反對這種套近乎的行為,他特地稱呼他為「沃森先生」,但沃森卻沒有感受到其中的指責之意,反倒覺得這是在對自己的紳士做派表示尊敬,於是便欣然接受了這個稱呼。

「聽說他們讓里格雷托退賽了。」古德沃西一走,沃森忽然來了一句。

「是嗎?」菲利普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對賽馬一無所知。

他充滿敬羨地看着沃森體面的衣裳。燕尾服剪裁得當,妥帖合身,寬大的領帶中間別着一枚價值不菲的飾針。壁爐架上放着他的禮帽,樣子像頂鍾,非常時髦,閃閃發亮。菲利普覺得自己在他面前顯得窮酸極了。沃森開始談起打獵的事——在這個無聊透頂的辦公室磨時間真是太折磨人了,他只能周六上午去打獵——話鋒一轉,又開始大談特談獵場的事,全國各地都有人邀請他去,但他再怎麼想去也只能一一回絕。真是倒霉透了,可幸好這樣的情況不會維持太久。他最多只要再在這個人間地獄待上個一年,就能去工作了,到時候一周要打四天獵,把所有獵場都跑一遍。

「你要在這裡待五年,是吧?」他在這間小小的房子裡揮着手臂說。

「我想是的。」菲利普回答。

「我打賭以後咱倆也會經常碰面。你知道吧,卡特管着我們公司的賬。」

菲利普多多少少被眼前年輕人這股傲慢勁兒震住了。布萊克斯塔布爾的人總是看不起釀酒這個行業,就連牧師也常常譏笑鎮裡的釀酒商。而沃森作為酒商的兒子竟然是這樣舉足輕重的顯要人物,這讓菲利普很驚訝。沃森去過溫徹斯特和牛津,他在和別人談話的時候總是不斷地強調這點。當他得知菲利普的求學經歷後,態度就變得更加傲慢了。

「當然咯,要是一個人從沒上過公學,這些學校就變成頂尖學府了吧?」

菲利普跟他問起辦公室里的其他人。

「哦,我才懶得打聽他們的事呢,」沃森說,「卡特這人還過得去。我有時候會請他吃個飯。剩下的人都是些大老粗。」

沃森開始處理手頭的工作,菲利普也在旁邊整理起信件來。過了一會兒,古德沃西進屋說卡特先生到了。他帶着菲利普來到自己辦公室旁邊的一個大屋子。這間屋裡有一張大桌子,還有幾把扶手椅;地上鋪了塊土耳其地毯,牆上貼了幾幅運動主題的畫。卡特先生坐在桌子旁邊和菲利普握了握手。他穿着一件長禮服外套,看上去像個軍人。鬍子上打了蠟,花白的頭髮修剪得短而利索。腰板挺得很直,說話的語調輕快活潑。他說自己住在恩菲爾德,特別喜歡體育運動和鄉村生活。他是哈特福郡義勇騎兵隊的軍官,還是保守黨聯盟的主席。當地一個商業大亨曾經跟他說,在這兒沒有人會把他當作一個金融家,聽了這話,他總算覺得沒有虛度此生。他和菲利普聊天時態度友好歡快、不拘小節,他說古德沃西先生會關照他。沃森是個很不錯的小伙,也是位不折不扣的紳士和頗具天賦的運動員——順便問了菲利普一句「你打獵嗎?」得到否定的答案後,他說這真是太遺憾了,打獵可是紳士獨享的一門運動。但是現在自己已經沒有多少機會能去打獵了,因為要讓自己的兒子多去。他的兒子現在在劍橋讀書,之前是拉格比學校畢業的。拉格比可是所好學校,裡面全是上流社會的子弟。過上兩年他的兒子就要來當學徒了,這對菲利普來說算是件好事,因為他兒子精通各種運動,他們一定能相處得很好。他希望菲利普和這裡的人好好相處,並且能夠喜歡這份工作,千萬別落下課。他們公司的人致力於提升會計這一行業的水平,需要有教養有能力的人加入其中。好了,好了,古德沃西先生在那邊。要是想知道其他事兒,古德沃西都會一一回答。卡特先生問的最後一個問題是:「你的字寫得如何?等着讓古德沃西先生評評看。」

菲利普對這種侃侃而談、瀟灑非凡的紳士氣度佩服得五體投地。在東英吉利,誰算得上紳士、誰算不上,大家心裡都一清二楚,然而真正具有紳士風度的人絕不會拿這個來說事。

第三十七章

一開始的時候,出於新鮮感,菲利普對這份工作還很有興趣。卡特先生跟他口述信稿,他還必須得謄抄賬目報告。

卡特先生在管理工作業務時也青睞於紳士的作風:他堅持不用打字機,也瞧不上速記法。辦公室的小工倒是懂速記,但是只有古德沃西先生會用到他的這項本領。菲利普有時會跟某位資深業務員去審查一些公司的賬務,他漸漸領悟到哪些客戶要以禮相待,哪些客戶手頭則比較拮据。他不時會接到任務,負責計算一長串數字的總和。為了準備第一次考試,他已經上了好幾節課。古德沃西先生一再說這個工作一開始會很無聊,等後面習慣就好了。菲利普每天六點下班,然後步行到河對面的滑鐵盧區。到家之後,晚飯已經端上桌了,等用餐完畢他就自己讀幾本書打發晚上的時間。每逢周六下午,便去國家美術館轉轉瞧瞧。海沃德推薦給他一本由羅斯金的作品改編而成的觀賞指南,他拿着這本書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細細參觀,仔細閱讀評論家對每幅畫的評鑑,然後再咬牙逼着自己也從畫裡領悟到一樣的內涵。禮拜天總是很難熬。他在倫敦沒有認識的朋友,所以每到周日就只能一個人過。律師尼克松先生有次邀請他來漢姆斯特德過周末。菲利普那天可樂壞了,他見到好多有意思的陌生人,大吃大喝了一頓,又在那裡的公園散了會兒步。臨走時,主人出於禮節,囑咐他可以隨時來做客,但是菲利普恐怕礙了別人的事,所以一直等待着再次收到正式邀請。可這第二次邀請卻遲遲沒有發來。其實這很正常,尼克松家總是高朋滿座,也難怪他想不到這個沉默寡言的、孤零零的小男孩,況且他們也不欠他什麼人情。周日的早上,菲利普總是起得很晚,一個人沿着曳船道慢悠悠地一直走。巴恩斯這段的河水渾濁骯髒,隨着潮汐時漲時落。這裡既不像閘門上游的泰晤士河那樣優雅動人,也不像倫敦大橋下層層激流那般驚險刺激。下午他去公園散步。這裡的公園也是灰濛濛、髒乎乎的樣子,說不上是像鄉村還是像城市;金雀花長得很矮,四周充斥着文明時代的聒噪氣息。他每個周六晚上都會去劇院買最便宜的票,站在頂層樓座的門口津津有味地看戲,一站就是個把鐘頭。博物館閉館的時間離他去咖啡館吃飯的時間沒隔多久,也就不值得再回一趟巴恩斯了,可他總不知道能幹點什麼來消磨時間。有時候他沿着龐德街一路往上走,有時候則橫穿伯靈頓市場街。走累了,就在公園坐一會兒,每逢天氣不好他就去聖馬丁街的公共圖書館躲躲。身邊匆匆而過的人讓菲利普好生嫉妒,因為他們身邊都有朋友的陪伴;這種嫉妒心偶爾還會惡化為嫉恨——想想他們這樣幸福,可他卻這樣悲慘!在偌大的城市裡淪落到如此形單影隻的地步,這是他想都沒想過的事。有時在劇院頂層看戲時,旁邊的人會試圖和他搭訕。但是在鄉下長大的菲利普總是對陌生人懷有戒心,三言兩語就把人家打發走了。等戲一演完,他把對劇情的想法憋在肚子裡,匆匆忙忙地過橋回滑鐵盧區。為了省錢,他還沒有生爐子,所以一進屋心就冰冰冷冷地沉了下來,整個人變得鬱鬱寡歡。他開始痛恨自己住的地方,漫漫長夜,他都是孤零零地一個人在這兒度過。有時候寂寞湧來,他甚至沒有心情繼續讀書,只能盯着壁爐里的火苗愣神,可憐巴巴地一看就是幾個小時。

菲利普到倫敦三個月了,除了那次周末在漢姆斯特德之外,他只和同事打交道。一天晚上沃森請他下飯店,吃過飯後又一起去雜耍劇院[83]。菲利普覺得很害羞,坐在座位上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擱。沃森一直在叨叨些他完全不感興趣的事。儘管他覺得沃森就是個市儈小人,可還是抑制不住對他的崇拜之情。讓他生氣的是,沃森把對他文化修養的鄙視全都明明白白寫在了臉上,而且現在如果用別人的標準來評價自己的話,連他本人都會對那些之前覺得挺重要的要求嗤之以鼻。他人生中第一次品嘗到貧窮帶來的羞辱。伯伯每月只寄來十英鎊的生活費,而他又不得不多置辦點像樣的衣服。一身晚禮服就花了五基尼,但他還不好意思跟沃森說這件衣服是他從河岸街買的。沃森說過整個倫敦就只有一個正兒八經的裁縫。

「我猜你不會跳舞吧。」一天,沃森瞥到他的跛足,這樣問了一句。

「不會。」菲利普說。

「真可惜。有人叫我帶上幾個男舞伴去參加舞會呢。要是你會跳的話,我就能給你介紹幾個有意思的女孩了。」

有幾次菲利普實在不願回巴恩斯,就想在城裡多留一會兒。深夜他在西區逛盪,發現幾所房子裡正在舉辦宴會,特別熱鬧。他混在一小群衣衫襤褸的人中間,站在腳夫身後看着賓客逐一到場,聽着從窗戶裡面飄來的音樂。儘管天氣很冷,還是能看到一對男女走到陽台透氣。菲利普覺得他們是陷入愛河的情侶,這樣你儂我儂的甜蜜讓他覺得受傷,只能轉頭一瘸一拐地離開。他永遠不會成為那個幸福的男人。他覺得沒有女人會不嫌棄自己的殘疾、真心真意地愛慕自己。

他想起了威爾金森小姐,可這並沒有讓他心裡舒服起來。威爾金森小姐離開的時候曾經約好在他告知自己的地址前,她會往查令十字街郵局寄信。菲利普到那兒一看,果然發現了三封她寫來的信。她用紫色的墨水搭配藍色的信紙,上面滿滿的全是法文。搞不懂她怎麼就不能像個正常的女人一樣寫英文。她的信充滿激情,讀來竟像一部法國小說,讓他汗毛倒立,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她在信里責備菲利普不和她聯繫,菲利普則回信推脫道自己太忙了。他不知道怎麼寫信頭的稱呼。如果要寫「最親愛的」或者「我的愛人」,他實在下不了筆,可是他又討厭稱呼威爾金森為「艾米麗」,所以到最後他選了「親愛的」三個字作為信頭。孤零零的三個字寫在紙上看起來非常突兀、愚蠢,可菲利普就是存心要達到這樣的效果。這是他寫的第一封情書,其實他心裡清楚這封信應該寫得萬般溫存:要說盡甜言蜜語,寫出自己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念她,渴望親吻她美麗的玉手,一想到她的嬌艷紅唇就激動得不由發抖。可是一種莫名的羞怯讓他停住了筆,最後寫到紙上的全是關於自己新房間和辦公室的瑣事。她的回信立刻就到了,這是一封充斥着憤怒、傷心、責備的信,幾乎字字泣血,句句誅心:你為何如此冷酷?你不知道我在苦苦等待你的來信嗎?一個女人能獻給男人的,我全都給了你,這就是我得到的回報?你是否已經厭倦了我?幾天過去,菲利普還是沒有回信,威爾金森小姐就開始不斷來信輪番轟炸。她無法忍受菲利普的殘忍,她盼着郵差快點來,卻總是盼不到他寄來的信。每個夜晚都滿臉淚水地昏睡過去,她現在形容枯槁,身邊的人都在議論:哪怕他不愛她了,為什麼不能明說呢?她又說自己根本離不開他,眼下已經生無可戀,一心只想自殺。她痛斥他的冷漠、自私、不知感恩。這些信都是用法語寫的,儘管菲利普知道她這樣做純屬顯擺,但心裡還是隱隱有點不安。他不想害得她如此傷心。很快,又來了一封信,裡面寫到她再也受不了這樣的離別之苦,準備計劃來倫敦過聖誕節。菲利普回信說如果她能來那簡直太好了,但是他已經約好和幾個朋友回鄉下過聖誕,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反悔。她又回信說她不會強迫菲利普見自己,況且這明擺着就是菲利普根本不想見她。她的心已碎,從沒想過自己的一片痴心竟然只落得這樣殘忍的下場。這封信寫得格外動人心弦,菲利普甚至覺得紙上還殘留着干透的淚痕;他頭腦一熱提筆寫到自己非常抱歉,請她一定要來倫敦。但是等接到她說自己沒法離開的回信時,他簡直是長長鬆了一口氣。每次她的信件一到,他的心就跟着重重地沉下去:他總是猶豫再三不想打開,因為知道信里除了怒火沖沖的指責和楚楚可憐的哀求,別無他物。這滿紙的心酸苦痛竟襯得他像只畜生一樣無情無義。可究竟哪裡做錯了,他又真的說不上來。萬一拖了幾天沒回信,那麼威爾金森小姐就會再寄來一封,說自己生病了,孤零零、慘兮兮,沒人照顧。

「上帝啊,我要是和這個女人之間沒有一點兒瓜葛該多好。」菲利普自言自語。

他崇拜沃森,因為他似乎對處理這檔子事很有一手。他曾和一個巡演劇團的女孩搞地下情,菲利普從他那兒聽了不少關於這段戀情的來龍去脈,饞得不得了。可是沒出多久,年輕氣盛的沃森新鮮勁兒一過就對姑娘不再感興趣了,他這樣跟菲利普形容分手時的情景:

「藕斷絲連對我可一點好處都沒有,所以我就直接說我對她已經膩了。」

「她沒有大吵大鬧嗎?」菲利普問。

「吵鬧是正常的,但是你知道嗎,我跟她說我不吃這一套,讓她省省吧。」

「她哭了嗎?」

「我最受不了哭哭啼啼的娘們。她剛準備開始抹淚,我就讓她滾了。」

如今的菲利普已經不再是個小孩,他也學會了如何犀利地打趣,便笑着問:

「那她就滾了?」

「對啊,不然還能留下和我乾瞪眼?你說對吧。」

距離聖誕節越來越近。凱利夫人整個十一月都抱恙在家,醫生建議她趁着聖誕節和牧師去康沃爾待幾個禮拜,養養身子。可這樣一來菲利普就沒有地方能去了,只好整個聖誕節都窩在自己的小屋裡。菲利普用海沃德的理論給自己洗腦,說服自己這種舉國上下的喜慶熱鬧既粗俗又野蠻,決計不把聖誕節當成什麼了不得的事,但是真到了那一天,四周響起的歡聲笑語卻穿牆而過,無情地層層包圍了他。房東太太和丈夫準備去找已經成家的女兒過節,菲利普為了省事,告訴他們自己會在外面解決午餐。快到中午的時候,他獨自一人去倫敦一家叫「加蒂」的餐廳吃上一片火雞肉、一點兒聖誕布丁。眼看下午也沒什麼事做,乾脆跑到威斯敏斯特教堂做禱告。街上空空蕩蕩的,偶爾幾人經過也都神色匆匆,似有要事在身。他們三兩結伴,腳下生風,朝着自己的目的地一路趕過去。只有菲利普是一個人慢悠悠地在街上逛。這些人的生活好幸福,可他現在品嘗到的孤獨,卻有着從未有過的苦澀滋味。本想今天在街上溜達溜達,晚上去飯店吃一頓再回家,但街上那些有說有笑、喜氣洋洋的人逼得他恨不能馬上躲回自己的小屋。他在威斯敏斯特大橋路上買了點火腿和雜果餡餅[84],回家隨便吃了點果腹,然後翻開了一本書。在這個特殊的夜晚,像潮水一樣湧來的孤獨將他淹沒,使他窒息。

再回去上班的時候,沃森給他吹噓自己度過了一個怎樣精彩的假期,菲利普默默聽着,心裡泛起陣陣酸楚。沃森和朋友們找了幾個玩得很開的女孩作伴,吃完晚飯就把客廳清出來,在裡面翩翩起舞。

「我玩到三點才睡,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爬上床的。可能我真喝了不少。」

菲利普有點着急:

「怎麼樣才能在倫敦交到朋友啊?」

沃森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看着菲利普,輕蔑地說:

「啊,怎麼說,就那麼交唄。你要是參加舞會,想認識多少人都沒問題。」

菲利普打心底里討厭沃森,但又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和他交換身份。以前在學校的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他再一次地想成為別人,想和沃森互換靈魂。要是自己變成沃森,那該是種什麼感覺呢?

第三十八章

一到年尾,大事小情紛紛而來。菲利普和一個叫湯普森的文員四處奔走,每天千篇一律。他大聲念出每一項開支,再由湯普森負責核對,偶爾還要負責把一串賬目數字加起來。他向來對數字不敏感,但是也沒有其他法子,只能耐住性子一個一個地算。有時候出了錯還會惹得湯普森大發雷霆。湯普森已經四十歲,高高的個子,長得精瘦。黑色的頭髮下是一張沒什麼血色的臉龐,鬍子亂七八糟像是狗啃的一般,臉頰往裡凹着,鼻子兩邊各是一道深深的溝壑。他對菲利普橫看豎看都不順眼。因為菲利普是學徒,交得起五年三百基尼的學費,日後的飛黃騰達更是指日可待。可他呢,要經驗有經驗、要能力有能力,卻只能當個小職員,靠每個禮拜可憐巴巴的三十五先令薪水過活。他本就是個暴脾氣,家裡還有老老小小不少人等着他養活,菲利普的一言一行在他看來都帶着一股傲氣,讓他感到忿忿不平。他經常對菲利普肚子裡比自己多出來的那點兒墨水冷嘲熱諷,還總是挑剔他的口音。菲利普說話不帶倫敦腔,這讓他特別耿耿於懷,每次兩個人交談的時候,他都要特別強調自己「h」這個字母的發音[85]。起先他的態度只是粗魯無禮、招人討厭,可後來等他發現菲利普沒有做會計的天賦時,就動不動地以羞辱他為樂趣。儘管他的惡言惡語聽上去愚蠢透頂,可還是狠狠傷害了菲利普脆弱的自尊心。為了自衛,他竟然擺出了一副自己都從沒意識到過的高傲架子。

「你這是大清早泡了個澡?」曾經很守時的菲利普現在也開始遲到了,他一進辦公室,湯普森就冷不丁地這樣問了一句。

「對啊,你難道不泡嗎?」

「我又不是什麼講究人,就是一個小職員。我只在周六晚上洗個澡。」

「怪不得你星期一的時候比平時更煩人呢。」

「能煩請您屈尊做點簡單的算術嗎?真不好意思,跟您這樣精通拉丁語和希臘語的大學問家提這麼多要求。」

「你真是連挖苦人都找不着個門道兒!」

菲利普不得不承認這個薪水微薄的大老粗比自己有用多了。有一兩次古德沃西先生都對他的錯誤不耐煩起來。

「都這麼長時間了,你應該做得比這好得多才對啊,」他說,「你還不如辦公室里的打雜小工靈光呢。」

菲利普一聲不吭地聽着,臉上陰雲密布。他最討厭受人責罵。有的時候古德沃西先生對他抄寫的賬目不夠滿意,還會叫其他人再抄一遍,這讓菲利普的臉都丟光了。一開始他還覺得這份工作挺新鮮,勉強能堅持着干下來,但現在他的耐心早就耗光了,對這些瑣碎的事宜也已經忍無可忍。既然已經知道自己不是做會計的料,他就乾脆痛恨起這個工作來。有人囑咐他做事,他卻經常一拖再拖,把自己的時間都浪費在信手塗鴉上。他在便箋紙上畫畫兒,給沃森畫素描,各種能想到的姿勢都來了一幅。沃森對他的天賦大為敬佩。他心血來潮帶着這些肖像畫回了家。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把全家人的交口稱讚複述給菲利普聽。

「你怎麼不去當個畫家啊,」他說,「只是因為幹這一行掙不了錢吧。」

剛好兩三天後卡特先生和沃森家一塊吃飯,也看到了這些素描。隔天早上他把菲利普叫到辦公室。菲利普不常和他打照面,在他面前表現得很不自在。

「聽我說,年輕人,你下班之後做點兒什麼我可不在乎,但我見你的素描都是拿辦公室的紙畫的啊。古德沃西先生跟我告狀說你工作不上勁。想要當個稱職的特許會計師就必須先打起精神來。這是個不錯的職業,我們的同事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要從事這門行業就必須……」他試圖尋找一個恰當的詞兒,無奈怎麼也找不到,只得草草地結尾了事,「從事這門行業就必須打起精神來。」

也許原本菲利普會忍氣吞聲再在這兒待幾年,但合約里寫得明明白白,假如他不喜歡這份工作大可以在一年後離開,還能拿回一半的學費。這樣一來,他暗暗打定了主意,打算一年期滿便一走了之。他覺得天天對着賬目加加減減實在是委屈了他的能力,尤其當自己連這樣的小事都干不好時,難免更覺得臉上無光。和湯普森的交惡也搞得他心煩意亂、焦頭爛額。三月一到,沃森在這兒一年的學習就到期了,儘管菲利普不怎麼喜歡他,但是看着他走心裡也不是滋味。其他職員討厭他倆,把他倆看作一丘之貉,因為他們出身的階級要比其他人略高一點。一想到還要和這群無聊的傢伙共事四年,菲利普的心就涼透了。他曾經期待在倫敦過上五光十色、精彩紛呈的生活,但現在看來當初的願景一點也沒有實現。他討厭倫敦。這裡連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也不知該如何去結識陌生人。不論走到哪兒他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他快要忍不下去了,這種日子就連一秒都不願繼續。晚上往床上一躺就開始胡思亂想:要是能永遠告別那間骯髒昏暗的辦公室,告別那裡的同事和這間死氣沉沉的小屋該有多好。

誰想到春天裡發生了一件讓菲利普失望透頂的事。海沃德寫信告知說自己有意在春天去趟倫敦,菲利普眼巴巴地盼着他來。他最近讀了不少書,腦子裡全是各種各樣急需和別人辯論一番的想法,而他從這認識的人沒有一個對這些抽象的問題感興趣。他已經等不及要把憋了一肚子的話倒給別人聽。可是當他接到海沃德的第二封信時,一下子變得萬念俱灰。海沃德在這封信里說意大利今年的春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迷人,自己實在沒有辦法抽身於如此良辰美景。他問菲利普為什麼不能來意大利一聚。大千世界如此美好,幹嗎非要在那間辦公室里蹉跎青春呢?信里這樣寫道:

不知道你怎麼受得了?我現在只要想到艦隊街和林肯律師學院都忍不住一陣反胃。我在這世上只有兩件事不會辜負:愛情和藝術。我不能想象你俯身於一本賬簿,碌碌工作的樣子。你該不會還戴一頂禮帽,拿着一把雨傘和一個小黑包?誠以為,你我應將生命視作一場冒險,要用熾熱的、綻放着寶石一般光芒的火焰將它熊熊燃燒;應該去冒險,去挑戰,在重重困難中站穩腳跟。為什麼不來巴黎深造藝術呢?我一直都覺得你是這塊料。

信里提到的建議恰好和菲利普心裡一直惦記着的想法不謀而合。他先是被嚇了一跳,轉而開始認真思考。經過深思熟慮,菲利普覺得這是逃出目前可悲處境的唯一出路。所有人都覺得他有些藝術天賦。在海德堡時,自己的水彩作品贏得眾人欽佩,即使像是沃森這樣的陌生人也非常喜歡他的素描作品。他對《波希米亞人的生活》印象深刻,這本書隨他一起來倫敦,每次心情沮喪時,只要讀上幾頁就仿佛穿越到書中那一個個的閣樓里,魯道夫和他的朋友們正在那兒相親相愛、高歌起舞。他開始像之前憧憬來倫敦那樣夢想着去巴黎,但是這一次他一點兒也不擔心自己會再次失望。他一直夢寐以求的浪漫艷遇、美景佳人和纏綿愛情,似乎在巴黎都能尋得到。既然他這樣熱愛繪畫,為什麼不像其他人一樣做個畫家呢?他寫信給威爾金森小姐,從頭到尾問了個徹徹底底。害得她還以為菲利普會永遠待在巴黎呢。威爾金森小姐回覆說每年只要八十鎊就能輕鬆在巴黎生活,而她非常贊同菲利普的計劃,為他感到萬分激動。像菲利普這樣優秀的人本就不該待在辦公室里浪費生命。她的語氣很誇張,說哪有偉大的藝術家會屈尊做名小文員?還請菲利普一定要對自己有信心,因為自信才是重中之重。但可惜菲利普天生就不是灑脫之人,做決定前一定要反反覆覆考慮良久。海沃德盡可以說些放手一搏之類的豪言壯語,因為他手中的上等股票每年都能給他帶來三百鎊的收入,而自己所有的財產加起來也不超過一千八百鎊。想到這,他又猶豫了。

也真是湊巧,過了一段日子,古德沃西先生忽然問菲利普想不想去巴黎。他們公司給一個位於巴黎聖安娜街的旅館做賬務,這所旅館隸屬於一家英國公司,每隔兩年古德沃西先生就會帶一名文員去一趟。那個和他一起出差的文員剛好病了,而最近工作強度太大,其他人也都走不開。古德沃西先生想到了菲利普,他是最好脫身的人選,況且學徒條款也讓他有權要求參與公司這種算得上有趣的差事。菲利普高興得手舞足蹈。

「白天你必須全力工作,」古德沃西先生說,「但是晚上咱們可以自由活動,巴黎啊,那可是巴黎。」他朝菲利普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旅館裡麵條件很好,一日三餐都是旅館提供,自己不用花一個子兒。這就是為什麼我喜歡去巴黎,反正什麼花銷都是別人給埋單。」

巴黎之行很快就開始了。一到加來港[86],菲利普就看到成群的腳夫在向他們比比劃劃地打招呼,他的心跳一下加快了。

「終於來了啊。」他在心裡默默說。

坐上橫穿田野的火車,菲利普的眼睛似乎都不夠用了。他喜歡車窗外閃過的沙丘,它們的顏色比他見過的一切都好看;條條運河、行行白楊使他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等他們從巴黎北站出站,坐上一輛吱吱呀呀的舊馬車沿着鋪了鵝卵石的小道一路前行,他呼吸着空氣中蕩漾着的醉人氣息,竭盡全力抑制自己想要大喊大叫的衝動。旅館經理已經在門口等候,他個子不高,胖乎乎的,很招人喜歡,一口英語也能讓人聽個半懂。他和古德沃西先生是老朋友了,親切地打過招呼後,就帶他和菲利普去自己的房間和妻子一同用餐。菲利普覺得面前這道牛排配土豆是自己吃過最美味的菜餚,廉價的佐餐紅酒也是這世上最甜美的甘露。

對古德沃西先生這樣一位德高望重、堅守原則的大當家來說,法國之都是個名副其實的風月場。他隔天早上問旅館經理這裡有什麼「刺激」能找。他在巴黎之旅中總能放下矜持,好好享受一把。他說來巴黎玩一遭可以讓你的腦子好好活絡活絡。晚上工作做完了,他就帶菲利普去紅磨坊[87]和女神遊樂廳[88]。一瞄到香艷的畫面,小眼睛就一閃一閃地放光,臉上堆滿狡黠的、色迷迷的微笑。巴黎市內專門給外國人設計的娛樂場所他已經去了一個遍,過後還裝模作樣地說,一個對這些下流活動放任不管的國家是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看滑稽劇的時候,台上走出個幾乎一絲不掛的女人,他打眼一看,立馬用胳膊肘捅了捅菲利普。在劇院大堂他指着一些走來走去的高挑女人跟菲利普說她們是這兒的高級妓女。古德沃西展現給菲利普的是巴黎齷齪庸俗的一面,菲利普卻戴上了想象的眼鏡,細細觀察這座城市。早上他像支箭一樣衝出旅館大門,去香榭麗舍,去協和廣場。六月的巴黎清新美麗,熠熠生輝,似乎連空氣中都閃着星星點點的光。菲利普的心飛到人群之中,他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浪漫之城。

他們在那兒待了不到一周,星期天就告辭了。深夜菲利普回到自己陰暗的小屋裡,暗暗下定了決心:他要解除學徒合同去巴黎學藝術。為了不讓別人覺得自己在胡鬧,他預備待滿一年再走。剛好八月下旬他要去度假,等走的時候就跟赫伯特·卡特說自己不準備回來了。儘管他每天還是照常上班,但現在根本連裝都懶得裝,對待工作格外消極懈怠。他滿腦子都是對未來的無限憧憬。七月過完一半,公司就沒有太多工作要做了,他以要去聽講座準備考試為藉口,故意不來上班。有次他又用這個藉口請了假,卻跑去國家美術館待了一天。他讀了很多關於巴黎和繪畫的書,對羅斯金關於藝術的評論見解很着迷,還看了很多瓦薩里[89]寫的畫家傳記。他喜歡柯勒喬[90]的故事,幻想自己站在傑出的繪畫作品前,抑制不住地流淚:「我是一名畫家。」①他的腦中沒有一絲猶豫的念頭,深信不久的將來自己將成為一名偉大的畫家。

「反正我也只能這樣放手一搏,」他自言自語道,「生命在於冒險嘛。」

八月中旬終於到了。卡特先生去蘇格蘭度假,公司事務交由經理全權負責。古德沃西在巴黎之旅回來後似乎就樂呵呵地把菲利普當成自己人,而因為知道離職之日近在眼前,菲利普對這個滑稽可笑的小個老頭兒也變得包容許多。

「你明天去度假是吧,凱利?」有天晚上,他這樣問菲利普。

整整一天,菲利普不斷安慰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坐在這可恨的辦公室里了。

「是的,我在這兒待滿一年了。」

「恐怕你這一年幹得可不怎麼樣。卡特先生對你很不滿意。」

「我對他更不滿意。」菲利普笑着頂嘴。

「要我看,你這樣說話可不對啊,凱利。」

「我這次以走,就不打算再回來了。之前我已經和卡特先生說好,在這兒當滿一年學徒後,要是不喜歡這份工作的話,就在年底離開。卡特先生也會退給我一半學費的。」

「你不該這樣潦草地下決定。」

「我討厭這裡的一切,討厭了整整十個月。我討厭這份工作,討厭這間辦公室,討厭倫敦。我寧可去掃大街也不願繼續留在這兒了。」

「好吧,只能說,我也不覺得你是塊當會計的料。」

「再見,」菲利普一邊說一邊伸出了手,「我要感謝您對我的照顧。給您添麻煩了,很抱歉。我差不多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是當會計的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