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18章

毛姆

「好,你要是真的心意已決,那就再見吧。我也不知道你下一步會去做什麼,但是只要回來這附近,就一定來看看我們吧。」

菲利普笑了幾聲。

「我不想顯得太粗魯,但說句實話,我真是再也不想瞧見你們了。」

①原文為意大利語。

第三十九章

菲利普回到布萊克斯塔布爾,把自己的計劃一股腦兒告訴了牧師。可牧師說什麼也不同意這樣荒唐的想法。他性子倔,認為不管開了什麼頭,都要一條道走下去。像所有懦弱的人一樣,他把善始善終看得太重要,堅持不肯改變最初的計劃。

「你可是自己同意去當會計的啊。」

「我之所以同意,是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去大城市瞧瞧啊。我討厭倫敦,討厭會計,不管誰說什麼我都不會再回去了。」

菲利普想要成為藝術家的念頭讓凱利夫婦大吃一驚。可別忘了,他的父母都是有頭有臉的上流人物。畫畫算個什麼職業?充其量只是個拿不上檯面、不道德的齷齪行當。只有那些放蕩不羈的波希米亞人才靠這個吃飯呢。再說了,巴黎又是個藏污納垢之地!

「只要你還聽我的,我就堅決不允許你跑去巴黎。」牧師絲毫不鬆口。

在他眼中,巴黎是罪惡的深淵。放浪的蕩婦和巴比倫娼妓在那裡招搖,向天下宣示這裡的邪惡骯髒。普天之下再也沒有一座城市能和這裡一樣道德敗壞了。

「我們把你撫養成一位紳士、一名虔誠的基督徒,要是這會兒你一心不學好,我們還放任不管的話,那真是辜負了你親生父母對我的信任了。」

「哼,我心裡清楚自己早就不是基督徒了。現在也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位紳士。」菲利普說。

他和牧師越談越談不攏。還有一年他才能拿到那一小筆遺產,牧師說這段時間裡他不會給他一個子兒,除非他乖乖回到會計公司去。菲利普早就考慮清楚了,要是他不想繼續做會計的話,必須現在離開才能拿回一半的學費。可是跟牧師解釋這些完全是白費口舌。他氣得一時失控,說了一些既傷人又氣人的話。

「你沒有權利這樣浪費我的錢,」他最後說,「這總歸是我的,對吧?我不是小孩了。既然決心已下定,你就不能阻止我去巴黎,也不能逼我回倫敦。」

「你要是不按着我說的去做,不走正路,我就不給你錢。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行,無所謂。我反正決定去了,賣衣服、賣書、賣了我爸收藏的珠寶也要去!」

路易莎伯母靜靜坐在一邊,心裡焦灼,苦不堪言。她知道菲利普已經怒火攻心燒昏了頭,這時不管說什麼都只能火上澆油。最後牧師撂下一句,他再也不想操心這些屁事,便火冒三丈地出了客廳。之後三天這爺倆誰也沒和誰說話。菲利普跟海沃德寫信打聽巴黎的事,決定一收到回信就立刻啟程。凱利夫人一直在琢磨整件事兒。她感覺菲利普心裡對伯伯的一股怨氣也連帶上了自己,這個想法讓她心如刀割。她是真心真意地疼愛菲利普。最後,還是她先朝菲利普開口示好,聚精會神地聽他大談特談對倫敦的幻想如何破滅,對未來又有怎樣的勃勃雄心。

「可能我畫得沒有多好,但至少要讓我試一次。再怎麼失敗也不會比待在那間破辦公室更慘了。我覺得自己能畫畫,我有天賦。」

牧師覺得做長輩的阻撓後輩的強烈意願是天經地義的事,可是路易莎不這樣認為。她之前讀過一些偉大畫家的故事,這些人的父母曾經也強烈反對他們學畫,而事實證明這些父母犯了天大的錯誤。再說,畫家的工作也可以像會計師一樣為增添主的榮光而效力。

「你要去巴黎,我很擔心,」她慈愛地說,「要是去倫敦學畫還能好些。」

「但凡要學,就不能有一點湊合。只有在巴黎,才能學到繪畫的真本領。」

凱利夫人聽從菲利普的建議給律師去了封信,裡面說到菲利普對倫敦的工作很不滿意,想換個職業,並問問他對這件事有何見解。律師回信如下:

親愛的凱利夫人,

我已經見過赫伯特·卡特了,很抱歉,我必須要告訴您菲利普的表現很不好,沒有達到我們對他的預期。如果他實在抗拒這份工作,那麼也許應該趁現在這個機會中止學徒條約。我自然也是萬分失望,但是您知道的,就算能把馬牽到河邊,也沒法把它的頭摁到水裡啊。

您的朋友

艾伯特·尼克松

凱利夫人把信拿給牧師看,但這不僅沒有動搖牧師的決定,反而讓他更加堅決地反對菲利普的計劃。他說菲利普大可以選擇其他職業,比如繼承他父親的衣缽當個醫生。要是菲利普去了巴黎,就別想從自己這兒討到錢。

「明明就是任性自私、好吃懶做,還偏給自己找藉口。」牧師說。

「真是有趣,你還有資格說別人任性自私?」菲利普辛辣地回敬道。

他已經收到海沃德的回信了,信里推薦給他一間可以容身的旅館,一個月三十法郎。還附了封給一家美術學校女司庫寫的推薦信。菲利普把這信讀給凱利夫人聽,告訴她自己打算九月初就離開。

「但是你身上有錢嗎?」她問。

「我今天下午就去特坎伯雷鎮上賣珠寶。」

他從父親那裡繼承了一塊金表和一根金表鏈,兩三枚戒指,一些鏈扣和兩個飾針。其中一枚飾針上還鑲着珍珠,估計能賣個好價錢。

「你可想好了,值多少錢和能賣多少錢可不一樣。」路易莎提醒他。

菲利普咧嘴一笑,這句話本是牧師的一句口頭禪。

「我知道,最差也能賣個一百鎊。這些錢就夠我撐到二十一歲生日了。」

凱利夫人沒有回話,她一言不發地走上樓,戴上小黑帽去了銀行。一個鐘頭之後回來了。菲利普正在客廳看書,她走到他跟前,遞給他一枚信封。

「這是什麼?」他問。

「給你的一份薄禮。」她害羞地笑了笑。

菲利普打開信封,裡面是十一張五鎊鈔票和一個裝滿金鎊[91]的小紙包。

「我不能讓你賣你父親的珠寶。這是我的存款,加起來差不多一百鎊。」

菲利普的臉一下紅了,他搞不懂為什麼自己的眼眶裡忽然溢滿了淚水。

「親愛的伯母,禮物我不能收,」他說,「你真的太好了,但是我不能收。」

凱利夫人過門的時候身上帶了三百鎊嫁妝,這麼多年來她花錢一直躡手躡腳。這些錢只負責應付一些提前沒有預見到的臨時開支,比如緊急的募捐活動或者給牧師和菲利普買聖誕節、生日禮物。錢一點點減少,凱利夫人的眉頭也結得越來越深,但牧師依然會拿這件事打趣。他說自己的老婆是個富婆,還經常說凱利夫人藏着「私房錢」。

「務必收下吧,菲利普。很抱歉,我之前太揮霍了,不然也不會只剩下這麼一點。如果你能收下,我會很開心的。」

「但是你也要用錢啊。」菲利普說。

「不,應該用不着。存這筆錢是怕你伯伯走在我前面。我之前想要是他先走了,我留着點積蓄用起來也及時。但現在看來,我應該活不長了。」

「親愛的伯母啊,別這麼說。你怎麼會這麼想呢,你一定會長生不老的。我可不能沒有你啊。」

「聽你這麼說,我就算死也沒有什麼遺憾了。」她的聲音哽咽顫抖,用手捂着臉嗚嗚地哭了起來。沒過一會兒,她擦乾眼淚,勉強擠出一絲笑模樣,「以前我跟上帝祈禱,請求他不要讓我先走,因為我不想留你伯伯孤零零的一個人,不想讓他受苦。但是現在我知道生離死別對於你伯伯來說不算什麼,對我來說也不算什麼了。他想比我多活幾年,因為我這輩子都不是一個可心的妻子。要是我出了什麼事,我敢說他會再娶一房的。所以,我現在想走在他的前頭。菲利普,你不覺得我這樣是自私吧?如果他先去世了,我會受不了的。」

菲利普親了親伯母長滿皺紋的乾瘦臉頰。不知為何,她對伯伯深情、偉大的愛情讓他覺得莫名奇妙的羞恥。她怎麼會如此迷戀一個這樣冷漠、自私、以自我為中心的糟糕男人呢?真是讓人費解。其實牧師心裡清楚,在妻子眼裡,自己的冷漠自私、所有缺點和毛病都早已暴露無遺,可她卻還一如既往地愛着自己。

「你會收下這些錢吧,菲利普?」她溫柔地撫摸着他的頭髮說,「我知道沒有這些錢你也能撐下來,但是多拿點錢總歸是好的。我一直都想為你做點什麼。你知道的,我沒有自己的孩子,只能把你當親兒子疼。你小的時候我經常想你要是病了該多好,我就可以日夜守着你、照顧你了。儘管這種想法很不對,但我真的是控制不住自己。這些年來,你只生過一次病,那還是在學校的時候。我多想去照顧你啊!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機會。可能等你成了大藝術家的時候,就會把我這個伯母忘得一乾二淨,但是你會記住是我資助你走上了這條路。」

「你真的對我太好了,」菲利普收下這筆錢,對她說道,「我很感激。」路易莎疲倦而沒有光澤的眼睛裡閃過微微笑意,滿含幸福的笑意。

「太好了,我真高興。」

第四十章

幾天後,凱利夫人去車站送別菲利普。她站在車廂門口,淚眼朦朧,極力忍着不讓眼淚掉下來。菲利普很不耐煩,巴不得火車立刻開走。他一心只想遠走高飛。

「再親我一次吧。」凱利夫人說。

菲利普從車窗探出頭,親吻了她一下。火車開動了,她站在這間小車站的木製站台上,朝火車駛走的方向揮舞着手帕,一直到它消失在視線中。她的心沉沉墜着,車站離教區不過幾百碼[92],但她卻走了好久好久。菲利普這麼着急要離開其實很正常,她心裡想,畢竟是個孩子,未來正朝他招手呢。但她呢?她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大哭出來,在心裡默默祈禱,祈求上帝能夠守護他,幫他抵抗誘惑,助他前途光明,永遠幸福。

火車開動沒多久,菲利普就把伯母的事拋到腦後了。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關於未來的念頭。他提前給奧特夫人——就是海沃德介紹給他的那位女司庫——寫了信,口袋裡還揣着她邀請自己到法國後第二天一起喝咖啡的回函。到了巴黎,他把行李都堆上馬車,一路徐徐穿過鬧街,經過大橋,沿着拉丁區狹窄的街道行進。他已經在德埃科勒旅館訂好了房間。這所旅館在離蒙帕納斯大街不遠的一條破舊小巷裡,從這去他學畫的阿米特拉納學校很方便。旅館的侍者把他的行李搬到五樓,帶菲利普到了他的房間。這間屋很小,窗戶緊緊閉着,聞起來好像發了霉。裡面最大件的家具是一張床,上面蓋着紅棱紋布床蓋;窗戶上掛着同樣布料做的厚重的舊窗簾,看上去髒兮兮的。屋裡的五斗櫃也當成臉盆架用,笨重的衣櫃古里古怪,讓人聯想到路易·菲利普那個年代的風格。屋裡的裝潢已經有些年頭了,牆紙已經褪色,灰濛濛的一片,只能依稀辨認出上面棕色葉子編成的花環圖案。菲利普覺得這裡有種怪異而奇特的魅力。

夜深了,他還是激動得難以入睡。他出門散步,到了林蔭大道上朝着有光的方向走,一路來到了火車站。站前廣場上盞盞弧光燈發出耀眼的光,黃色的有軌電車從四面八方駛來,鬧哄哄地經過這裡,又向各個方向開去。這樣熱鬧的景象讓菲利普興奮地笑出聲來。放眼四周,到處都是咖啡館,他挑了一張凡爾賽咖啡館的露天小桌坐下,迫不及待地要把來來往往的人群看個仔細。這天晚上月朗星稀,溫度適宜,咖啡館裡坐滿了消磨長夜的人。他饒有興趣地打量着他們:有一家人在這兒小聚談天,也有戴着奇形怪狀的帽子、鬍子拉碴的男人湊成一堆高談闊論,兩隻手在空中揮來舞去。菲利普身邊坐着兩個畫家模樣的男人,他倆身邊還各坐了一個女人。菲利普心裡暗想這可千萬別是他們的妻子,否則就一點意思都沒有了。在他身後,幾個美國佬正大聲辯論藝術問題。他的靈魂在這一片嘈雜人聲中也跟着躁動不安起來。他在這坐到很晚,儘管已經精疲力竭,卻還是滿心興奮,根本挪不動屁股。等他回去躺到床上的時候,兩個眼睛還睜得溜圓,豎着耳朵不肯放過巴黎夜晚的一丁點兒聲響。

第二天喝下午茶時,菲利普走着去了貝爾福獅子街,在拉斯佩爾大道一條新鋪的支路上找到了奧特夫人的家。奧特夫人是個三十歲左右貌不起眼的女人,本人土裡土氣的,還硬要擺出一副淑女架勢。她把菲利普介紹給自己的母親。還沒說幾句話,菲利普就得知了奧特夫人曾在巴黎學過三年美術,又聊了兩句就聽說她已經和丈夫分居了。家裡的小客廳掛着兩三幅她畫的肖像畫。見識淺薄的菲利普覺得這些畫水平超凡,堪稱傑作。

「不知道我將來能不能畫得這麼好。」他跟奧特夫人說。

「哦,但願如此,」奧特夫人的語氣里多多少少摻雜了一些自滿,「什麼事兒都不能一蹴而就啊,這不是明擺着的嘛。」

她挺友善,給了菲利普一家商店的地址。那兒能買到畫架、畫紙和炭筆。

「我明天大概九點去阿米特拉納學校,要是你提前到了,我會幫你打點打點,給你找個好位子。」

她問菲利普之後有什麼打算,菲利普不想讓她覺得自己對將來的事稀里糊塗的,只能硬着頭皮說:

「嗯,我想學畫畫。」

「你能這麼想真是太好了。人啊,不管做什麼都總是匆匆忙忙的。來這兒的前兩年我都沒有動過油彩,可你看看我現在的成績。」

她朝一幅看起來黏糊糊的油彩畫瞄了一眼,這是她給母親畫的肖像。

「我要是你啊,就會對在這認識的人格外留個心眼兒。別把自己和外國人摻和在一塊。我挺謹慎的。」

菲利普感謝了她,儘管他覺得這條忠告聽上去很奇怪,也不懂為何非要在這裡小心謹慎、步步為營。

「我們在這的生活和在英國一樣,」奧特夫人的母親一直沉默寡言,這會兒終於開了口,「來的時候,把所有家具都帶過來了。」

菲利普四下看了看。只見這間客廳堆滿了大件的成套家具,窗戶上掛着白色的蕾絲窗簾,和路易莎伯母家裡夏天用的窗簾一樣。鋼琴和壁爐架上都罩着綢子布。奧特夫人跟着菲利普一塊在房間裡掃視了一圈。

「晚上關了百葉窗,我們就覺得好像還在英國呢。」

「對啊,我們吃飯也是按英國習慣來,」母親補充道,「早上吃肉,中午正餐。」

隨後,菲利普從奧特夫人家告辭,跑到商店買了些畫具。第二天上午九點鐘,他就打起精神,強裝自信,早早去了學校。奧特夫人已經在學校等他了,她微笑着朝他走來。他一直擔心自己初來乍到會不會受欺負,因為之前在書里讀到過,畫室的學生總是會嘲笑、作弄「新人」。奧特夫人給他吃了顆定心丸:

「這裡不會發生那種事的,」她說,「你看,這裡一半的學生都是女孩子,有她們在,畫室里就亂不起來。」

這間畫室又大又空,灰色的牆上釘着一幅幅獲獎的學生畫作。一位模特坐在椅子上,身上鬆鬆地披着一件披肩,周圍站着十來個男男女女,有的在竊竊私語,有的還在繼續畫着素描。這是模特的第一次休息間隙。

「你最好不要一上來就開始畫太難的,」奧特夫人說,「把你的畫架放這兒吧。你會發現這個姿勢是最容易畫的了。」

菲利普把畫架放在她指定的位置上,奧特夫人向他介紹了坐在旁邊的姑娘。

「這位是凱利先生。這位是普里斯小姐。凱利先生之前沒學過畫畫,你不介意先幫幫他吧?」接着她沖模特說了一句:「擺好姿勢吧。」①

模特把正在看的《小共和國報》往身邊一扔,懶洋洋地脫下長袍回到剛才的位置。她筆直地站着,兩隻手握在一起,背在腦後。

「這個姿勢太傻了,」普里斯小姐說,「真不知道他們怎麼選的。」

菲利普剛進畫室的時候,所有人都好奇地打量他,連模特的眼神都冷冷地從他身上掃了個遍。但現在這些人已經對他不感興趣。菲利普把一摞整潔的畫紙擺在面前,尷尬地看着模特,不知道從哪下筆。他從來沒見過女人的裸體。這個模特已經不年輕,皺巴巴的乳房有點下垂。淺色的頭髮凌亂地散在額頭上,臉上淨是大塊的雀斑。菲利普看了一眼普里斯小姐的畫。這幅畫她剛剛畫了兩天,此刻看上去好像遇上了瓶頸,她用橡皮擦來擦去,畫面已經被擦得模模糊糊。菲利普只覺得紙上的形象扭曲而古怪。

「我覺得我起碼應該畫得不比她差吧。」他在心裡想。

他從模特的頭部開始,打算慢慢往下畫,但不知為何總覺得按照自己的想象來畫要比看着模特動筆簡單多了。他覺得挺為難,轉身看了看一旁的普里斯小姐。她正在一臉嚴肅地揮舞畫筆,眉頭緊縮,眼神中流露出急切的神情。畫室很熱,大顆大顆的汗珠從她的額頭沁出。普里斯小姐今年二十六歲,留着滿頭金黃色的、沒有光澤的頭髮:發量不少,但疏於打理,只是從前額向後草草地綰成一個髮髻。她臉盤很大,眼睛卻小,其他的五官都寬寬平平;膚色蒼白,看上去好像不怎麼健康,臉頰上都沒有一點兒血色,還給人一種不夠整潔的感覺,好像晚上都是和衣而眠,早上起來也不梳洗打扮就直接趕來畫室了。她畫畫的時候不苟言笑,一點動靜都沒有。趁模特休息的空當兒,她退後幾步看了看自己的畫。

「真不明白我怎麼就是畫不好,」她說,「但我準備再修改修改。」她轉向菲利普問:「你畫得怎麼樣?」

「一點兒都不好。」菲利普苦澀地笑了笑。

她湊過來想看看菲利普的畫。

「你這樣是畫不好的。你必須按着比例來,得先從紙上打好格。」

她麻利地向菲利普示範應該怎麼做。菲利普被她的一片真誠深深打動,但她那副病怏怏、髒乎乎的樣子實在不怎麼招人喜歡。她給的方法倒算得上實用,菲利普覺得挺感激,照着畫了起來。這時,其他出去休息的人也紛紛回到畫室,進來的人里基本上都是男士,因為女士們都已經早早在畫室坐好了。每年這個時候(現在還稍微早一些)畫室都人滿為患。一個年輕小伙走了進來,留着稀疏的黑髮,長長的馬臉上長着個大鼻子。他坐在菲利普的另一側,隔着菲利普向另外一邊的普里斯小姐點頭問好。

「你來得這麼晚啊,」普里斯小姐說,「剛起床嗎?」

「今天天氣這麼好,我應該多在床上躺一會兒,想想外面的景色。」

菲利普笑了一下,但普里斯小姐卻把這話當真了。

「這似乎有點可笑吧,要是我,我會趕快起床出門享受大好時光。」

「唉,想幽默一把真是怪不容易。」年輕小伙嘆了口氣。

他似乎無心作畫,盯着畫布看了一會兒才開始準備上色。他前一天已經把素描畫好了。他問菲利普:

「你剛從倫敦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