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20章

毛姆

「《奧林匹亞》在藝術中心展覽的時候,一幫庸夫俗子譏笑連連,還有不少老學究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也來指指點點。可佐拉說:『希望有一天馬奈的畫能掛在盧浮宮,掛在安格爾的《大宮女》[108]旁邊,甚至和這幅傳世名作相比也絲毫不遜色。』這一天一定會來的。我能感到它越來越近了。不出十年,人們一定能在盧浮宮裡看到《奧林匹亞》。」

「絕對不會!」美國人大喊起來,他用兩隻手把頭髮使勁一攏,氣急敗壞地往後甩,「不出十年,這畫就完蛋了。它也就是現在能火一陣吧。任何缺少靈魂的畫作都會很快被人遺忘,更別提《奧林匹亞》了,它就算離這個標準也還差十萬八千里呢。」

「什麼標準?」

「偉大的藝術都必須具有道德內涵。」

「天啊,」勞森氣得直嚷嚷,「我就知道你要說這個。你竟然以道德作標準。」他雙手合十,做出一副向上天祈禱的樣子,「哦,克利斯多夫·哥倫布啊,克利斯多夫·哥倫布,你為什麼要發現美洲新大陸,瞧瞧你幹了什麼好事!」

「羅斯金說……」

他還沒說下一個詞兒呢,克拉頓就拿着刀子柄不耐煩地咣咣砸了桌子。

「先生們,」他聲音很嚴厲,碩大的鼻子激動得皺成一團,「剛剛我聽到了一個名字,萬萬沒想到在當今的上流社會還能再聽到有人提起他。言論自由確實可貴,但是我們總該有個限度。實在沒的說了,你可以談談布格羅。雖然這個名字的發音讓人噁心,但起碼也挺有意思,能惹得旁人忍俊不禁。但是咱們不能再提J·羅斯金、G·F·沃茨或者E·B·瓊斯這幾個名字來玷污自己純潔的雙唇啊。」

「到底誰是羅斯金啊?」弗拉納根問。

「他是維多利亞時期幾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之一。英國風格的典型代表。」

「羅斯金的風格就是文字支離破碎,語言浮誇做作,」勞森說,「還有什麼維多利亞時期的偉大人物,去他媽的!每次我讀報時看到這些人死了的新聞,都會謝天謝地這世上又少了一個禍害。他們這群人唯一的天賦就是活得長,可是沒有一個藝術家應該活過四十歲啊。四十歲的時候藝術家都應該已經完成了一幅傑作,之後的任何創作都不過是對它的模仿重複罷了。你不覺得對他們來說最幸運的事是濟慈、雪萊、波寧頓和拜倫等人死得早嗎?要是斯溫伯恩[109]在他《詩歌與民謠》出版的那一天就咽氣了,我們絕對會把他視作天才!」

他的這番言論引得在場眾人連連點頭,這些人里沒有一個超過二十四歲。他們一致贊同,津津有味、口若懸河地繼續探討。他們說要把四十歲以上院士寫的著作都斂堆點火,再把所有過完四十歲生日的維多利亞文人往火堆里扔。這個主意一出,所有人都歡呼雀躍。他們七嘴八舌地說卡萊爾、羅斯金、丁尼生、布朗寧、G.F.沃茨、E.B.瓊斯、狄更斯、薩克雷都應該直接扔進去;政壇的格萊斯頓、約翰·布賴特和科布登也都難逃厄運;說起喬治·梅雷迪斯時大家爭論了一會兒,馬修·阿諾德和愛默生則有幸得到赦免。最後提到的是沃特·佩特。

「饒了沃特·佩特吧。」菲利普小聲說。

勞森用幽綠的眼珠盯着他看了一小會兒,然後點了點頭。

「你說的很對,沃特·佩特是唯一一個能夠證明《蒙娜麗莎》價值的人。你知道克朗肖嗎?他曾經和佩特關係不錯。」

「克朗肖是誰?」菲利普問。

「一個詩人,就住這兒。咱們現在去丁香園吧。」

這些人經常在晚上吃過晚餐後去丁香園咖啡館一坐。每天晚上九點到凌晨兩點,克朗肖雷打不動地會前來光顧。但是弗拉納根今晚已經筋疲力盡,轉不動腦子了,他聽到勞森提議去丁香園便轉身跟菲利普說:

「天啊,咱倆找個女人多的地方消遣去。去蒙帕納斯樂園,不醉不歸!」

「我寧可去見克朗肖,讓腦子清醒一點兒。」菲利普笑着說。

第四十二章

大家吵吵嚷嚷着分道揚鑣了。弗拉納根同另外兩三個人去了雜耍劇院,菲利普則和克拉頓、勞森一起往丁香園咖啡館走。

「你必須得去蒙帕納斯樂園瞧瞧,」勞森對菲利普說,「那裡是巴黎最有趣的地方之一。想當年我還曾經去那兒寫生呢。」

菲利普受海沃德的影響,一直瞧不起雜耍劇院這種地方。但是他來巴黎的這段時間,剛好趕上人們開始挖掘這種粗俗劇院的藝術價值。這裡古怪奇特的燈光設計、大片大片暗紅色和晦暗的金色裝飾、重重暗影和粗粗的線條為藝術創造提供了嶄新的主題靈感。拉丁區裡有一半的畫室都會來當地的一兩家劇院畫素描。作家們深受畫家啟發,也忽然開始計劃着要從雜耍演員身上尋找藝術價值。紅鼻子的喜劇演員被捧上了天,大家都說他們把戲裡的角色演得活靈活現;肥胖的女歌手們被竊竊嘲笑了二十多年,現在卻廣受稱讚,說她們具有難以效仿的幽默天賦。就連舞台上的耍狗戲也被從頭到腳誇了一遍:這種節目真是美不勝收,令人嘆為觀止。還有一些人搜腸刮肚找遍讚美之詞就為了形容魔術師和飛車雜技員的精湛表演。就連看戲的觀眾也被捎帶着成了藝術家們點頭稱頌的對象。菲利普跟海沃德一樣,覺得全天下的人類都不入眼。他擺出一副獨善其身的態度,冷冷旁觀庸俗大眾譁眾取寵的表演。但是克拉頓和勞森卻挺接地氣的,喜歡樂呵呵地摻合到人群之中。他們興奮地描述着巴黎市集上人山人海的情景,電石燈光下人們擠在一堆的臉若隱若現。喇叭聲、口哨聲混雜着嘈雜人聲震得耳朵嗡嗡響。他們這番繪聲繪色的形容把菲利普聽得一愣一愣的。他們跟他說起克朗肖的事。

「你之前讀過他的作品嗎?」

「沒有。」菲利普回答。

「都登在《黃皮季刊》[110]上呢。」

他們看着菲利普,那眼神和畫家打量寫書匠的神態一模一樣。帶着點輕視——因為他們只是區區門外漢;帶着點寬容——因為作家好歹也算是藝術圈的人;還帶着點敬畏——因為他們表達藝術的方式畫家覺得不自然。

「克朗肖是個才華橫溢的傢伙。你可能一開始會覺得他不起眼,但只要一喝醉,他就能超常發揮。」

「煩人的是,」克拉頓補充道,「想要他喝醉啊,可得慢慢耗着了。」

一行人很快到了咖啡館,勞森跟菲利普說他們必須進去坐。秋風涼爽舒適,一點不冷,但克朗肖一挨風吹就怕得不行,即使外面再暖和他也會坐屋裡頭。

「所有應該認識的人里就沒他不認識的,」勞森說,「他認識佩特和奧斯卡·王爾德[111],還有馬拉美[112]和他的那幫夥計們。」

他們想找的這個人就坐在咖啡館裡最隱蔽的一角,披着大外套,豎着衣領,帽檐低低地垂在額頭上生怕被寒風吹着。他是個大塊頭男人,個子不高但是特別壯實。圓圓的臉盤上留着小鬍子,兩隻滴溜溜的小眼看上去特別愚蠢。和身體一比,他的頭小得奇怪。就像一粒豆兒別彆扭扭地放在一顆雞蛋上。他正和一個法國人玩多米諾骨牌,看到這三個人進門,便笑了一下以示問好。他沒說話,但把桌上的杯盞一推給新來的人騰出個空。從桌上酒杯的數量不難看出他已經喝了不少。別人把他介紹給菲利普時,他稍微一點頭就繼續玩他的遊戲了。菲利普的法語水平雖然算不上高深,但足夠讓他確定這位在法國待了許多年的克朗肖先生實在不怎麼會說法語。

一局遊戲玩完,克朗肖靠在椅背上得意地咧嘴一笑。

「你輸咯,」他操着一口濃濃的法國腔說,「小伙子!」

他朝侍者打了個招呼,又轉身問菲利普:

「你剛從英國來?看過板球賽了嗎?」

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把菲利普問懵了。

「克朗肖對二十年來每個一流球手的得分了如指掌。」勞森笑着解釋道。

席上的法國人回另一張桌子找自己的朋友了,克朗肖用自己標誌性的慢條斯理的語氣講起肯特隊和蘭開夏隊各自的優點來。他說起最近的一次板球錦標賽,絮叨着把每一次揮杆都講得清清楚楚。

「來到巴黎我最惦念的就是板球賽了,」他把侍者端來的一杯黑啤酒喝得精光,說道,「在這裡可看不到板球賽啊。」

菲利普之前對克朗肖的幻想全都破滅了。勞森也不耐煩起來,他急着想顯擺一下這位拉丁區鼎鼎有名的人物,但無奈當事人表現得着實不盡如人意。那天晚上克朗肖遲遲沒有進入狀態,儘管他面前的酒杯越擺越多,暗示出他絕對是誠心誠意想把自己灌醉的。連克拉頓都覺得眼前這一出很好笑:克朗肖恨不能把自己那點兒微不足道的板球知識都拿出來炫耀炫耀,這番舉動實在虛偽得很。克拉頓喜歡故意找個招人煩的話題弄得別人下不來台,這會兒,他拋出一個問題:

「你最近見到馬拉美了嗎?」

克朗肖緩緩抬起眼皮,看了他兩眼,好像正在思考這個問題。他還沒答話,就先用酒杯丁丁當當地敲打着大理石桌面,對着侍者大聲吼:

「把我的威士忌拿來。」

他轉過身對菲利普說:「我在這兒存了瓶。要是每次喝一點兒都要花五十生丁,那我可喝不起。」

侍者把酒拿來,克朗肖舉起酒瓶對着光看了看。

「絕對有人偷喝了。喂,是誰偷喝了我的威士忌?」

「沒人喝啊,克朗肖先生。」

「我昨晚在瓶子上做了個記號,你看看!」

「先生,您確實是做了個記號,但是做完之後又一直喝個不停。照這麼看,您做記號都是白費功夫。」

侍者是個快活的小伙子,和克朗肖已經很熟。克朗肖狠狠地瞪着他。

「你得像名流貴族一樣用名譽跟我擔保,除了我之外絕對沒人喝過這瓶威士忌!要不然我才不信你的鬼話呢。」

這番話一個字一個字生硬地用法語說出來,聽上去特別滑稽,惹得一個坐在櫃檯邊上的女士忍不住地哈哈大笑。

「太逗了。」①她不停嘟囔。

克朗肖聽見她議論自己,怯生生地朝櫃檯拋了秋波。是個矮壯的女人,帶着老闆娘派頭。克朗肖沖她飛吻,她只是聳聳肩膀,沒有回應。

「別擔心,夫人,」他口齒不清地說,「我不小了,對半老徐娘不感興趣啦。」

他往杯里倒些威士忌,又兌上蘇打水,慢慢喝個精光。用手背揩了揩嘴。

「他很健談。」

勞森和克拉頓都知道這句話就是對剛才那個關於馬拉美問題的回答。馬拉美每周二晚上都會舉辦聚會招待一些作家和畫家,克朗肖也常去。不管到場的客人問馬拉美什麼問題,他都能對答如流。顯然,克朗肖最近剛去過這個聚會。

「他很健談,但都是廢話。按他的說法,藝術倒成了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

「如果藝術不是最重要的,那我們現在在這兒幹嗎呢?」菲利普問。

「你在這幹嗎我哪知道,又不關我事。但是藝術是奢侈的追求。人們只會保全自己,關心自身繁衍。只有這些要求得到滿足的時候,他們才有心關注作家、畫家和詩人創作的藝術。最多就是把藝術視作娛樂消遣吧。」

克朗肖停下來繼續喝酒。有個問題二十年來一直讓他百思不得其解:他究竟是愛喝酒還是愛談天?喝酒讓他口若懸河談個不停,談天又總能讓他口乾而豪飲。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昨天寫了首詩。」

雖然沒人感興趣,他還是自顧自背誦起來。節奏很慢,伸出食指一下下地壓着拍子。也許是首不錯的詩吧,但正好趕上一個年輕女郎走進咖啡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過去。兩片嘴唇上塗着猩紅色的唇膏,臉頰上動人的紅霞也顯然不是本身的氣色。睫毛和眉毛都描得黑漆漆,上下眼皮上搽着亮藍色的眼影,一直勾畫到眼尾形成一個小小的三角形。這樣艷麗的濃妝看上去不倫不類,招人發笑。一頭黑髮自耳朵上方綰了起來,這是仿照克萊奧·梅洛德小姐[113]梳成的流行髮型。菲利普的眼神飄飄轉轉落到她身上,克朗肖背完詩,看着他呆呆地瞅着那位小姐,寵溺地微微一笑。

「你沒有聽我背詩。」他說。

「不,我聽着呢。」

「我不怪你,因為你的行為剛好給我剛才的言論作了一番生動闡釋啊!和愛情相比,藝術算什麼呢?你忽視一篇上好的詩作,卻被一個年輕女人艷俗的魅力吸引,我尊敬你!為你鼓掌!」

女人經過他們的桌子時,克朗肖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過來坐這兒吧,親愛的孩子,讓我們共譜一首愛之神曲。」

「神經病,別煩我。」②她把克朗肖推到一邊,繼續在咖啡館裡踱來踱去。

「藝術啊,」克朗肖手一揮,接着說,「純粹是天才們發明出的避難所,裡面有吃有喝有女人,以此來躲避日復一日的無聊生活。」

他又把酒杯倒滿,沒完沒了地說個不停。他的言語風格浮誇,說話聲音洪亮、字正腔圓,每個詞都要斟酌再三。時而妙語連珠,時而廢話連篇,聽得眾人連連驚嘆;一會兒拿別人狠狠開涮,一會兒又總能貢獻幾條中聽的建議。藝術、文學、生活,沒有他不談的;虔誠嚴肅、嬉皮笑臉、喜笑顏開、顰眉哀嘆,沒有他做不到的。他喝得越來越醉,開始誦起詩歌來,他把自己的詩歌分別和彌爾頓、雪萊和基特·馬洛[114]的混着背。

末了,勞森聽累了準備起身回家。

「我也要走。」菲利普說。

克拉頓是今晚這些人里最安靜的一個,他嘴唇上掛着嘲諷的淺笑,留下來繼續聽克朗肖嘮叨。勞森陪菲利普走到旅館,和他道了別。菲利普爬上床後卻遲遲難以入眠,今晚聽到的新鮮話題現在東一個西一個地塞得他滿腦子都是。他興奮得戰慄不停,仿佛身體裡潛伏着某種巨大的力量。他從沒像現在一樣自信。

「我一定會成為偉大的藝術家。」他自言自語道,「生來就是。」

新的念頭一閃而過,伴着一陣悸動,他自己也不知該如何表達:

「上天啊,我多少有幾分天賦吧。」

他已然酩酊大醉,可其實只喝了一瓶啤酒。真正讓他飄飄然的是一種比酒精更危險的麻藥。

①原文為法語。

②原文為法語。

第四十三章

周二和周五早上會有老師來阿米特拉納學校指導,點評一下學生的畫作。在法國,畫家是個掙錢不多的職業,只有那些得到有錢的美國佬贊助的肖像畫家除外。這裡有無數個教人畫畫的畫室,一些有聲譽的畫家也都樂意挑上一家,每周花一兩個小時指導學生,以此多掙點錢來貼補生活。周二來的老師叫米歇爾·羅林。他是位老先生,鬍子花白但氣色不錯。他給政府畫過很多裝飾畫,而這些現在卻成為了手下學生的笑柄。他師承安格爾,在不斷發展的藝術潮流中不為所動,對馬奈、德加、莫奈和西思利這些跳樑小丑很不耐煩,一聽到他們的名字就氣不打一處來。羅林先生是位不可多得的好老師,非常有禮貌,對學生幫助很大。然而,周五來的福瓦內老師可是個不好對付的人物。他又矮又乾癟,一口爛牙、一頭亂髮讓人多一眼都不願意看。臉上蓄着髒乎乎的灰白色鬍子,目露凶光。他說話時嗓門很尖,總是帶着譏諷的語調。福瓦內二十五歲時作品就被盧森堡公園買去了,當時也算是前途不可限量。但他的才華來源於他的年紀輕輕而並非個人特點。所以之後的二十年時間裡他只是在不停重複當年使他一舉成名的風景畫罷了。有人指責他的畫千篇一律、毫無新意,他反駁道:

「柯羅[115]不也只畫風景嘛。我為什麼不行?」

別人一成功,他就眼紅。尤其是印象主義流派更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他把自己的失敗全歸咎於社會的喜新厭舊:這群人——讓人作嘔的畜生——都跑去一股腦地推崇印象主義了。米歇爾·羅林也看不慣印象主義,但只是溫和地責備他們是「騙子」,但福瓦內的語言要激烈得多。罵個「淫棍」「流氓」都算是輕的。他以謾罵詆毀印象主義畫家的私生活為樂趣,極盡諷刺之能,言語下流地罵他們是私生子,說不光他們整天亂搞,連老婆都紅杏出牆給他們戴綠帽子。為了讓這些污言穢語更難以入耳,還用上一些東方文學裡常見的比喻和強調。檢查學生畫作時,他也絲毫懶得隱藏自己的輕蔑之情。學生都對他又恨又怕,一些女孩子被他諷刺得嗚嗚直哭,他看見了反而更變本加厲地數落一通。雖然被他打擊過的學生都一致反對讓他繼續留在畫室執教,可他還是在這兒待得好好的,因為毫無疑問,他是巴黎最好的畫師之一。有時候在學校待了好多年,一向遵規守矩的模特也會壯着膽子和他爭論幾句,但是在這個傲慢無禮的畫家面前也都很快敗下陣來,最後只能低聲下氣地賠禮道歉。

菲利普在畫室認識的第一個老師就是福瓦內。那天他還沒到畫室呢,福瓦內就已經挨個檢查學生的畫作了。奧特夫人陪着他一個畫架一個畫架地仔細看過,要是學生聽不懂法語,奧特夫人就會把他的話翻譯成英語再說一遍。范寧·普里斯坐在菲利普旁邊賣力揮舞着畫筆。她小臉蠟黃,不時把緊張到發熱出汗的雙手往衣服上蹭一下。忽然她轉過頭來,嚴肅皺眉的表情掩飾不住臉上寫滿的焦慮。

「你覺得我畫得好嗎?」她點頭示意菲利普看一下自己的畫。

菲利普站起來看了看,一下子驚住了。難道普里斯小姐沒長眼?這一團亂七八糟的東西也能叫畫?

「我要是能畫得有你一半好就好了。」他尷尬地應付道。

「你想得也太多了,畢竟才剛剛來這兒。現在就想畫得和我一樣還太早啦,我都在這兒學了兩年了。」

范寧·普里斯這番話把菲利普都給說糊塗了。她未免太過自負。菲利普已經感覺到畫室里其他人都發自內心地嫌棄她。也難怪,她為人處事太傷人感情。

「我曾經跟奧特夫人抱怨過福瓦內,」她說,「上兩個禮拜他都沒瞧過我的畫。他每次都要在奧特夫人身邊指導半個鐘頭,就因為她是管賬的。可是我學費一分都沒少交,誰的錢不是錢啊?憑什麼他在我身上花的時間比別人少,對吧?」

她拾起炭筆,但很快就又重新放下了,接着發出長長一聲嘆息。

「我現在沒法繼續畫了。太緊張了。」

她看着福瓦內和奧特夫人一起朝這邊走過來。奧特夫人看上去是個長相普普通通、脾氣很好的女人,但周身帶着一股自以為是的氣質。福瓦內在一個邋遢的英國女人的畫架旁坐了下來。這人叫露絲·查理斯,她的眼睛烏黑漂亮,乍一看好像沒精打采的,細看卻暗暗閃着熱情的光芒。查理斯消瘦的臉上硬邦邦的,沒有表情,但竟別有一番性感韻味。她的膚色像是放舊了的象牙,這正是在伯恩·瓊斯[116]影響下,切爾西的年輕女子競相追求的膚色。福瓦內似乎心情不錯,沒跟露絲說太多話,只是拿過她的炭筆把畫上的幾處錯誤乾脆利索地圈出來。他起身的時候,查理斯一臉喜笑顏開。下一個要檢查的是克拉頓,菲利普現在也感到特別緊張,但奧特夫人說老師會對他寬鬆一點的。福瓦內在克拉頓的畫前站了一會兒,靜靜地咬着大拇指,然後心不在焉地把啃下來的一小塊死皮吐在畫布上。

「線條不錯,」他用拇指在幾個滿意的地方上比劃,說,「開始像樣了。」

克拉頓沒說話,用他那種一貫玩世不恭的神態看了看老師,好像對他的意見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