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21章

毛姆

「我才發覺你有那麼一丁點兒的才華。」

一直不喜歡克拉頓的奧特夫人不滿地噘起嘴唇。她一點也沒從克拉頓的畫裡看出個所以然。這會兒福瓦內坐下來,開始指導一些技術上的細節,奧特夫人站得腿都僵了。克拉頓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間或點一下頭。福瓦內覺得他已經領會了要領和其背後的原因,心裡很滿意。大部分學生都會乖乖地聽他說話,但顯然這些人並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什麼。福瓦內講完後站起來往菲利普的畫架走。

「他才來兩天呢,」奧特夫人忙不迭地解釋,「初學者。之前從來沒學過。」

「看得出來,」老師說,「看得出來啊。」①

他越過菲利普往前走,到了普里斯小姐的畫位。奧特夫人朝他小聲說:

「這就是我跟您提過的那位姑娘。」

福瓦內打量着她,像在打量一隻招人討厭的動物。他說話的聲調也高了幾度,變得更加刺耳。

「聽說你覺得我對你不夠重視啊。你還跟司庫小姐抱怨來着。好吧,你想讓我關注你哪幅畫?拿出來吧。」

范寧·普里斯的臉一下變了顏色。全身的血都涌到臉上,原本病怏怏的、蒼白的皮膚脹成紫紅色。她沒有答話,用手指了指眼前這幅畫了整個禮拜的作品。福瓦內坐了下來。

「呃,你想讓我說什麼呢?你想讓我告訴你這幅畫很棒嗎?還是想讓我誇你畫得不錯?告訴你吧,這幅畫爛透了。你想讓我點出這幅畫的優點?我看沒什麼優點。你想讓我給你指出哪裡畫得不好?哪裡都不好。你想讓我告訴你怎麼修改?撕了重畫吧。你滿意了嗎?」

普里斯小姐臉色煞白,氣得渾身發抖。福瓦內竟敢在奧特夫人面前這樣羞辱自己。儘管她已經在法國待了很久,也能聽懂法語,但不怎麼會說。

「他沒有權利這樣對待我。我交的錢也是錢啊。我是花錢讓他來教我的。這可不是教我!」

「她說什麼呢?她說什麼呢?」福瓦內一個勁兒地問。

奧特夫人猶豫着沒有翻譯,普里斯小姐又用磕磕巴巴的法語說了一遍。

「我是花錢讓你來教我的。」②

福瓦內眼裡噴火,提了提嗓門,揮着拳頭說:

「以上帝的名義發誓③,我教不了你。我寧願去教一頭駱駝。」

他對奧特夫人說:「問問她,她是學着玩兒還是將來想吃這口飯?」

「我將來要靠藝術養家糊口。」普里斯小姐回答。

「那我有責任告訴你,你這是在白白浪費時間。沒天賦其實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現在這個社會不是人人都有天賦的。可是你壓根兒連一點藝術細胞都沒有。你在這兒已經待了多久了?五歲小孩上兩節課都能畫得比你好。我只跟你說一句話,聽着:趁早拉倒吧,別做無用功。想吃藝術這口飯,還不如去當個全職女傭呢。看好了。」

他拿過一塊炭筆,剛往紙上一放,筆就斷了。他咒罵一聲,用剩下的一小段示範着畫了幾條流暢的粗線條,下手很快,一邊畫一邊破口大罵。

「看着,這些胳膊都不一樣長。那個膝蓋……都變形了。我告訴你,五歲大的孩子都畫得比你強。看你畫的腿,讓她怎麼能站住?還有那隻腳!」

每說一個字,他就使勁拿鉛筆在紙上畫個符號。很快,范寧·普里斯好不容易完成的畫就被塗畫得面目全非了。整張紙上全是一條條的線和一塊塊的黑印。末了,福瓦內扔下炭筆站起身來。

「聽我一句勸吧,小姐。去學學怎麼縫裙子好了。」他看了眼手錶說,「十二點了。咱們下周見吧,先生們④。」

普里斯小姐慢吞吞地收拾着自己的東西,菲利普有意等別人都走光了再去安慰她幾句。他想了大半天:

「唉,真替你難過。他簡直不是人!」

普里斯小姐轉過身來惡狠狠地朝他吼道:

「你在這遲遲不走就為了給我說這些?我又不是沒長嘴,需要同情的話,難道還不會跟你說嗎?快別在這礙事了!」

她從他身邊徑直走出了畫室。菲利普無奈地聳聳肩,然後自己一瘸一拐地去格拉維爾吃午飯了。

「她就是活該,」聽完菲利普的複述後,勞森說,「吃了戧藥的賤女人。」

勞森對別人的批評很敏感,每次福瓦內來畫室的時候他都刻意躲着。

「我才不想讓別人對我的畫說東道西呢。畫得怎麼樣我自有分寸。」

「你只是不想讓別人說你的畫不好吧。」克拉頓冷冷地說。

菲利普下午想去盧森堡公園看畫,他穿過公園的時候正好看見范寧·普里斯坐在她的老位子上。菲利普現在還因為上午的事氣鼓鼓的呢,假裝沒看見她,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但普里斯小姐卻立刻起身朝他走了過來。

「你在裝沒看見我?」她問。

「不,當然沒有啊。我覺得也許你想一個人靜靜吧。」

「你這是要去哪?」

「想去看看馬奈的畫。常聽別人說起。」

「我能和你一起去嗎?盧森堡公園我熟得很。可以帶你去看點好的。」

菲利普大抵能猜到她的心思。她不好意思直截了當地道歉,所以只能這樣迂迴着彌補上午的過失。

「你真是太好了。我很樂意和你一起去。」

「你要是想自己一個人就不要勉強。」她有點懷疑。

「不會的。」

菲利普和普里斯小姐一起往畫廊走。卡耶博特[117]的畫近日在展出,學生們第一次有機會能隨心所欲地欣賞印象派畫家的畫作。之前想要看畫都只能去拉菲特街杜蘭·魯埃[118]的商店(其他英國的畫店老闆都很傲慢,自以為比畫家高一等,可這家店的老闆不一樣,他總是樂意把店裡的畫展示給窮學生看,想看哪幅看哪幅),或者去杜蘭·魯埃家。每周二他家都會辦畫展,展出一些世界頂級作品,想搞到門票並不是什麼難事。普里斯小姐直接帶菲利普去看了馬奈的《奧林匹亞》。他站在這幅畫前,心裡驚愕不已,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喜歡嗎?」普里斯小姐問他。

「我不知道。」他感到很茫然。

「要我說,這間畫廊里也就只有惠斯勒的《母親》能和它相提並論了。」

她給菲利普留了點時間,讓他好好欣賞一下這幅畫,然後又領着他去看一幅關於火車站的油畫。

「瞧,這就是莫奈,」她說,「《聖拉扎爾火車站》。」

「怎麼鐵軌不是平行的?」菲利普問。

「這有什麼關係?」她一臉傲慢地反問。

菲利普覺得自己好丟臉。范寧·普里斯把各個畫室里爭論不休的話題重新評價一番,輕而易舉地就讓菲利普對她廣博的見識敬佩不已。她接着解讀起畫廊里的作品,神態雖高高在上,但確實說出了自己的不少見解。她告訴菲利普作者畫畫的時候是想表達什麼思想,以及應該怎麼欣賞這些畫。她一邊說,一邊伸着大拇指比比劃劃,菲利普對她說的所有內容都覺得新鮮。他聽得津津有味,既入神又困惑。他現在最崇拜沃茨和伯恩·瓊斯。前者色彩明朗鮮麗,後者則情意濃濃,菲利普挑剔敏感的審美得到了極大滿足。這些畫作里體現出的朦朧的理想主義,和它們標題里暗含的哲學思想與菲利普正在苦讀的羅斯金作品中寫到的藝術功能不期而合。但有一點不同:這些人的畫裡均沒有道德訴求。觀賞這些畫作也不能讓人上升到更純潔、更高尚的境地。菲利普有點不解。

最後他說:「你知道嗎,我的腦子已經轉不動了。現在看再多也沒什麼用。咱們去長凳上坐會兒,休息一下吧。」

他們從畫廊出來,菲利普對普里斯小姐不辭辛勞陪自己參觀表達謝意。

「沒什麼,」普里斯小姐大大咧咧地說,「我陪你逛是因為自己也挺喜歡。要是你願意,明天咱們可以去盧浮宮,然後我再帶你去杜蘭·魯埃商店。」

「你對我太好了。」

「別人都覺得我很招人討厭,你不這麼想嗎?」

「不啊。」菲利普微微一笑。

「他們都覺得能把我趕出畫室,可想錯了。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上午的事是露西·奧特搞的鬼,我心裡有數。她一直都不喜歡我,還以為羞辱我一頓我就會捲鋪蓋走人呢。我敢說她巴不得我走,是怕我比她畫得好。」

普里斯小姐給菲利普講了個故事,情節冗長又複雜,大致內容是奧特夫人這個看似古板、體面的小人兒其實幹了很多傷風敗俗的事。她又說起露絲·查理斯,就是那個上午被福瓦內表揚了的女學生。

「她和畫室的每個人都有一腿,和站街女沒什麼兩樣。她還很窩囊,一個月都沒洗澡了,這是真的。」

菲利普聽了這些話心裡很不得勁。他確實聽了些關於查理斯小姐的流言蜚語,但是和母親住在一起的奧特小姐怎麼會到處亂來呢,這簡直太可笑了。想到走在身邊的姑娘竟然惡意造謠中傷別人,這讓他覺得心寒。

「我不管別人怎麼說,反正我會堅持下去。我知道自己有畫畫的天賦,是個天生的藝術家。我說什麼都不會放棄的。在學校里遭到同學們嘲笑的人往往最後會脫穎而出成為天才。藝術是我唯一在乎的事,我要為它奉獻出自己的生命。只要堅持不懈、永不放棄就行。」

她覺得每個質疑自己的人都有不可告人的邪惡動機。她恨死克拉頓了,還跟菲利普說他的這個朋友一點才華都沒有,只會擺花架子糊弄人,一輩子也畫不出一幅像樣的作品。至於勞森:

「看他那頭紅髮和一臉雀斑吧,和動物有什麼區別?他害怕福瓦內,不敢讓他檢查自己的畫。但起碼我不怵他,對吧?福瓦內的話對我就是耳旁風,我知道自己是個名副其實的藝術家。」

一直走到普里斯家那條街,總算能擺脫她了,菲利普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①原文為法語。

②原文為法語。

③原文為法語。

④原文為法語。

第四十四章

儘管上次分手時並不愉快,可禮拜天上午,普里斯小姐邀請菲利普一起去盧浮宮,他還是一口就答應下來。普里斯小姐帶他看了《蒙娜麗莎》。他在畫前站了一會兒,失望地輕輕嘆了口氣。好在他早已把沃特·佩特對《蒙娜麗莎》的賞評熟記於心,沃特優美典雅的文字給這幅世界名畫增添了不少光彩。他把這些評語背給普里斯小姐聽。

「這都是書本上寫的,」她有點輕蔑地說,「大可不用理會。」

她領菲利普看了倫勃朗[119]的畫,還作了一番恰如其分的評論。站在《以馬忤斯的晚餐》前,她說:

「什麼時候能領悟到這幅畫的美,你才會真正懂得繪畫。」

她向菲利普展示了安格爾的《大宮女》和《泉》。范寧·普里斯是個說一不二的嚮導,她不讓菲利普自行遊覽,只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強行灌輸給他。她把畫研究得非常認真透徹。當菲利普走過長長的畫廊時,透過一扇窗戶看到了陽光照耀下的杜伊勒里宮[120],那明媚多姿的樣子好像是拉法埃利[121]筆下的景物。他情不自禁地讚嘆道:

「啊,真快活!咱們在這多待一會兒吧。」

普里斯小姐冷漠地回應:「行啊。可咱到這兒來是為了看畫的。」

秋意正濃,清新涼爽的秋風拂面,讓菲利普心情大好。快到正午,他們站在盧浮宮寬敞的院子裡,菲利普想情不自禁地學弗拉納根大喊:讓藝術見鬼吧!

「喂,咱們去聖米歇爾大街找個館子吃點東西吧?」菲利普提議。

「我家裡都備好午飯了。」普里斯小姐說。

「這有什麼。你可以明天吃啊。我請你吃一頓去!」

「搞不懂你幹嗎要請我。」

「請你吃飯可是我的榮幸。」菲利普微笑着說。

兩人過了河在聖米歇爾大街的一個拐角找到了一家飯館。

「我們進去吧。」

「不,等會兒。這裡看起來挺貴的。」

普里斯小姐頭也不回,轉身就走,菲利普不得不跟在她身後。沒走幾步,他們就找到另一家小一點的飯館,十來個人正在人行道的雨棚下用餐。窗戶上寫着幾個醒目的大字:午餐1.25法郎,包含酒水①。

「沒有比這更便宜的了,而且這兒看起來也還不錯。」

他們坐在空桌子旁,等着菜單上的第一道菜——煎蛋卷。菲利普喜氣洋洋地看着來往行人。他的心都不自覺地跑到這些人中間,雖然很累但覺得特別高興。

「哎,看那邊那個穿短外套的男人。多有意思!」

他看了看普里斯小姐,愣住了。只見她正低頭看着自己的盤子,神情恍惚,旁若無人,兩顆淚珠兒沿着臉頰緩緩滾落下來。

「到底怎麼回事?」他急切地問。

「你要是再和我說一句話,我就立刻起身回家。」她說。

菲利普被徹底搞糊塗了,好在這時候煎蛋卷上桌了。他把蛋卷切成兩份,每人一份,埋頭開吃。他竭盡所能地說些不痛不癢的話題,看起來普里斯小姐也竭力地迎合着他。儘管如此,這頓午飯還是吃得很不痛快。菲利普本來就胃口很淺,而普里斯小姐一副邋遢的吃相更害得他陣陣作嘔。她呼嚕呼嚕地大嚼大咽,像是動物園裡的一頭野獸,每吃完一道菜都用麵包把盤子擦得能照出人影來,不捨得剩一滴肉汁在裡頭。吃卡門貝軟奶酪的時候,她把奶酪連皮帶瓤吃個精光,讓菲利普倒盡胃口。即使是快餓扁的人也不會有她這樣狼吞虎咽的糟糕吃相。

普里斯小姐的脾氣讓人難以捉摸。前天晚上可能還友善地和你告別,第二天說不定就對你橫鼻子豎眼了。但是菲利普的確從她身上學到了不少知識。雖然她自己畫得不怎麼好,教導起別人來卻頭頭是道。他從她的諄諄教導中進步了不少。奧特夫人也沒少幫他,有時查理斯小姐也會指導一下他的畫。除此之外,勞森的絮絮叨叨和克拉頓的畫作里也有不少能汲取的營養。范寧·普里斯看到菲利普從其他人那裡聽取建議心裡很是不悅。有時候如果菲利普剛和別人說完話,又來問普里斯的意見,那迎接他的一定是閉門羹。勞森、克拉頓、弗拉納根都拿他倆起鬨。

「小心點吧,夥計。她這是愛上你咯。」

「放屁。」菲利普哈哈大笑。

普里斯會愛上別人?!太荒唐了。他一想到她不修邊幅的丑模樣、油膩打綹的頭髮、髒兮兮的手和那件一年到頭穿着的、污漬斑斑的棕色破裙子就不禁打個冷顫。也許她太拮据,可大家都是窮學生,又有誰手頭富裕呢?起碼要乾乾淨淨的吧。買點針頭線腦把裙子補好總不是什麼過分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