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23章
毛姆
「近來可好?」他興高采烈地和普里斯小姐打招呼。
「我好不好關你什麼事呢?」
菲利普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別較真兒啦。我就是想表現得禮貌一點。」
「我可不稀罕你的禮貌。」
「你覺得和我拌嘴對你很有好處嗎?」菲利普輕聲輕語地問,「已經沒有幾個人願意和你說話了。」
「有沒有人願意和我說話是我自己的事,對吧?」
「太對了。」
菲利普開始畫畫,心裡納悶:為什麼范寧·普里斯非要表現得這麼招人煩呢?他得出了一個結論:這位小姐從頭到腳都讓人看不順眼。畫室里的每個人都討厭她,就算對她客氣也只是因為害怕她那張尖酸刻薄的嘴;不管是當面,還是背着別人她都習慣了惡語傷人。可菲利普此刻心情大好,不想惹着她,讓她又對自己懷恨在心。他使出了之前百試不爽的好法子。
「喂,我想讓你來看看我的畫。我畫得一團糟。」
「謝謝你了,但我還有更要緊的事兒做。」
菲利普一臉吃驚地看着她,畢竟唯一能指望她痛快答應的事,也就只有請她提點意見了。她聲音很低沉,聽上去有點生氣,態度非常蠻橫,
「現在勞森走了你覺得能來我身邊湊和了是吧。太謝謝你了。你還是另請高明吧。我可不收拾別人的爛攤子。」
勞森骨子裡就有當老師的特質;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他發現了一個道理都會急着想把它灌輸到別人的腦子裡。他「上課」時興致勃勃,他的「學生」也能因此受益不少。菲利普大大咧咧地養成了習慣,總是自然而然地坐在勞森旁邊。他從沒想過范寧·普里斯竟會因此而妒火中燒。
「你在這兒誰也不認識的時候倒是挺喜歡將就着和我在一塊兒,」她酸溜溜地說,「可自從你交了其他朋友,就不愛搭理我啦,把我像只舊手套一樣甩到別處,」她把這個用濫了的比喻又強調了一遍,滿臉得意洋洋,「就像只舊手套!隨便你,我不在乎,但我絕對不可能再犯傻了。」
她說的話倒也不全是假的。菲利普氣得不輕,他想到什麼就脫口而出:
「你可省省吧,我跟你徵求建議就是想討好你罷了。」
范寧·普里斯深吸一口氣,朝菲利普看了一眼,表情里寫滿了痛苦。兩顆淚珠從她的臉頰緩緩滑下。她看上去髒兮兮的,古怪之極。菲利普不知道眼前這演的又是哪一出,只得默不作聲地轉身繼續畫畫。他的心裡也不好受,好像良心受到了譴責。但他不會再跑去找普里斯小姐說話,也不會因為害她傷心而道歉,唯恐她會再抓住個機會數落自己一頓。整整兩三個禮拜,普里斯小姐都沒和菲利普說一句話。菲利普既然已經從被她打擊冷落時的沮喪中緩過勁兒來,也不禁為擺脫了這段棘手的友誼而感到寬慰。普里斯總想把他據為己有,這讓他感到很困擾。她確是個與眾不同的女人,每天一早八點鐘就到畫室,模特的姿勢一擺好就提筆開畫。她畫畫從不鬆懈,也不和別人交頭接耳,總是一個鐘頭一個鐘頭地硬啃那些永遠也解決不了的難題。直到正午十二點的鐘響了,才會離開畫室。她的畫爛得無藥可救。一般年輕人來畫室學上幾個月就能達到的普通水平都離她還有一定距離。每天都穿着那件又髒又丑的棕色裙子,裙角上還留着上次下雨時濺上的泥點子。菲利普第一次見到她時,那裙子上破爛的地方到現在也沒補好。
一天,她忽然紅着臉走到菲利普跟前,問待會兒能不能同他說幾句話。
「當然了,只要你願意就好。」菲利普微笑着說,「十二點之後我等着你。」
這天的任務畫完後,菲利普走到她的畫架旁邊。
「你願意和我散會步嗎?」她扭扭捏捏地問,眼神不敢直視他。
「當然了。」
他們一起走了兩三分鐘,誰也不說話。
「還記得你那天跟我說的話嗎?」普里斯小姐忽然問道。
「哦,要我說啊,咱倆就別拿那天說事兒了,」菲利普說,「不值當的。」
她慌慌張張地緊吸幾口氣,痛快地皺着眉頭。
「我不想和你吵架。你是我在巴黎唯一的朋友。我以為你很喜歡我呢。咱倆之間有着某種特殊的默契。你身上有特別吸引我的東西——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你的跛腳。」
菲利普的臉一下紅了,出於本能,他儘量不讓自己一瘸一拐地走路。他不喜歡任何人提到自己的殘疾。范寧·普里斯的意思他很明白——她是個又丑又笨的女孩,而他是個瘸腿,所以兩個人理應惺惺相惜。他被這種暗示氣得不行,強忍怒火,一句話都沒說。
「你說你來問我的建議只是為了討好我。難道你覺得我畫得不好嗎?」
「我只看過你在學校畫的畫,很難講你畫得好不好。」
「想不想去我家看看其他作品?從來沒請別人看過,但我想讓你瞧瞧。」
「謝謝你啦。我非常想看。」
「我住的地方離這兒很近,」她略帶抱歉地說,「走個十分鐘就能到。」
「嗯,好的。」菲利普說。
他們沿着大街走了一段,拐進一條小道,接着又拐進另一條更破爛的,沿街都是廉價商店。最後在一幢樓前停了下來,開始一層層爬樓梯。她打開門走進一間狹小的閣樓,這間屋子的頂棚是斜的,裡面有個很小的緊閉的窗戶。屋裡有股發霉的氣味,儘管天氣已經很冷,可是還沒有生爐子,或者說好像從來沒有生過。床沒鋪,一片狼藉。屋裡只有一把椅子,一個被用來當作臉盆架的五斗櫃和一副便宜的畫架。本來這裡就夠髒亂了,還垃圾遍地,到處都亂七八糟讓人作嘔。壁爐架上東一個西一個地放着顏料、刷子、茶杯、沒洗的髒盤子和一把茶壺。
「你站那兒別動,我把畫放在椅子上,這樣你能看得更清楚些。」
她給菲利普展示了二十張小小的作品,長十八厘米寬十二厘米左右。她把畫一張張放在椅子上,看着菲利普的表情。每看一張,菲利普就點點頭。
「你喜歡這些畫,對不對?」看過幾幅後,她忍不住問。
「我想先全部看完,」菲利普說,「然後再說說我的看法。」
他此刻在強裝鎮定。他簡直被嚇傻了,不知道該如何組織語言。這些畫甚至都不能簡單地說有多爛,或者說這些糟糕的上色簡直像是一竅不通的外行信手塗的。陰暗濃淡的詭異搭配、奇怪的透視處理讓這些畫看上去像是出自一個三歲小孩之手。可就算是個孩子也起碼能實事求是地把見到的東西落實到畫布上啊。這些畫確實來自一個滿腦子都是庸俗畫面的庸俗之人。菲利普想起她曾經興高采烈地討論莫奈和印象主義者,可她自己的畫卻是按着皇家藝術院的那套路子來的。
「看完了,」她最後說,「這就是我所有的畫啦。」
菲利普雖然不比其他人誠實多少,但是讓他當面撒個彌天大謊也確實太難為他了。他的臉脹得通紅,支支吾吾地說:
「我覺得這些畫都非常好。」
普里斯小姐聽了這話,沒有血色的臉上泛起了一點紅暈。她輕輕一笑:
「如果你不是這麼想的那就不要騙我。你知道的,我想聽真話。」
「我就是這麼想的。」
「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嗎?總有幾幅畫不太滿意吧。」
菲利普無可奈何地看了一圈。他看到一幅畫,是業餘畫家最中意的那種風景小品。畫面里是一座古橋,一個藤蔓纏繞的農舍和綠樹成蔭的河岸。
「當然啦,這麼短的時間裡我不可能把這幅畫看個透徹,」菲利普說,「但我實在看不懂這幅畫的明暗搭配。」
普里斯小姐的臉紅得發紫,她一下拿起畫來,轉身背對着菲利普。
「你怎麼偏偏挑了這幅畫!這是我的得意之作,是最好的一幅作品。我敢說這畫的明暗沒有任何問題。明暗搭配這門學問你是教不了的,全憑感覺來。懂了就是懂了,不懂就是不懂。」
「我覺得這些畫都非常好。」菲利普又重複了一遍。
她看着自己的畫,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態。
「我覺得這些畫都是能拿得出手的。」
菲利普低頭看了看表。
「我說,時間不早了。不妨請你吃頓飯去?」
「家裡已經備好了。」
菲利普瞄了一圈也沒看見午飯在哪兒,但興許等他一走,門房就會把飯送上來吧。他現在只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裡,屋裡的霉味害得他頭疼。
第四十七章
三月的畫室特別熱鬧,學生們都忙着給展覽會投送畫稿。一貫特立獨行的克拉頓沒有什麼作品能投,他對勞森為參展準備的兩幅人頭素描很是不屑。這兩幅畫一看就是學生水平,完全是照着模特來畫的,但線條還算有點力度,畫風也挺有氣魄。克拉頓事事力求完美,最看不慣有人拿着火候未到、不成熟的畫作出來丟人現眼。他聳了聳肩膀跟勞森說把一些連畫室大門都拿不出去的作品送去參展,真是不知道被什麼沖昏了頭。等知道勞森的兩幅作品都被選上了以後,他這股輕蔑的勁兒也絲毫沒有減弱。弗拉納根也想試試運氣,但是他的畫沒有入選。奧特夫人寄去了一張肖像畫《母親》。誰也說不出這畫有哪裡不好,事實上,它確實畫得不錯,但只能算是二流作品。這幅畫被掛在了一個非常顯眼的位置。
好久沒和菲利普碰過面的海沃德也到巴黎來了。為慶祝勞森的畫作能入選展覽會,菲利普和勞森特地在他們的畫室舉辦了慶功宴。海沃德正是受邀來赴宴的,順便在巴黎待幾天。菲利普已經等不及要見海沃德了,但是真到了見面那天,他卻覺得有點失望。海沃德的模樣變了些許:一頭濃密的頭髮稀疏了不少,面孔也不像之前那麼精神,顯出些頹唐的老態;藍眼睛比往日更無神,整個人看上去都沒精打采的。但從另一方面來講,他的思想倒是一點兒也沒變。那套關於文化的理論在菲利普十八歲的時候還能把他唬住,但是現在他已經二十一了,發現這些漏洞百出的理論實在不值一文。他變了很多,想起過去對藝術、生活、文學的種種見解,都覺得自己當初太過幼稚。他特別瞧不起那些現在還有他當初那種想法的人,甚至連他都沒意識到自己有多想在海沃德面前露上兩手,等帶着海沃德逛畫廊時,他才把自己最近剛學到的、具有革命性的觀點一股腦兒傾瀉而出。他把海沃德帶到馬奈的《奧林匹亞》前,眉飛色舞地說:
「我願意拿除了韋拉斯奎茲、倫勃朗和維米爾[136]之外的所有老一輩藝術家的作品來換這幅畫。
「維米爾是誰?」海沃德問。
「天啊,我親愛的朋友啊,你不知道維米爾?你真是還沒被開化呢。不認識維米爾的人,還在這個世界上活着幹嗎?他是個具有現代繪畫風格的古典大師。」
菲利普剛把海沃德從盧森堡公園拽出來,又急忙推着他去了盧浮宮。
「可是這兒不是還有些別的畫嗎?」海沃德和其他遊客一樣,想把每個景點都遊覽個遍。
「其餘沒什麼好看的啦。你等着自己再來吧,帶着你的旅行寶典來。」
一到盧浮宮,菲利普就領着朋友往長廊走。
「我想看看《蒙娜麗莎》。」海沃德說。
「老天,我親愛的朋友啊,那幅畫就是靠鑑賞文學捧起來的。」菲利普說。
最後在一間小屋子,菲利普在維米爾《織花邊的少女》前停了下來。
「喏,這就是盧浮宮裡最傑出的一幅畫。簡直和馬奈的風格如出一轍。」
菲利普伸着大拇指像模像樣、口若懸河地分析着這幅傑作的精彩之處。他引了很多畫室裡面的行話,讓人不能不嘆服。
「可我沒看出這幅畫哪裡了不起啊。」海沃德說。
「當然了,只有內行才能看出門道,」菲利普說,「我覺得一個門外漢是看不出這幅畫的精妙所在的。」
「一個什麼?」
「門外漢。」
就像大部分對藝術感興趣的人一樣,海沃德急着給自己正名。在那些不敢直抒胸臆的人面前他總是底氣很足,但是真遇到了胸有成竹、固執己見的行家,反而謙虛謹慎不敢多言了。菲利普頭頭是道的言論聽得海沃德連連點頭。儘管菲利普沒有明說,可海沃德乖乖相信了一個道理:如果畫家高高在上地宣稱只有自己才能評畫,那無論如何都不能就此反駁他。
過了兩三天,慶功宴開始了。克朗肖也破格接受邀請,答應來嘗嘗他們的手藝;查理斯小姐主動提議要來幫着做菜。她不喜歡和同性相處,雖然男士們提議要再找幾位女士給她作伴,卻被她一口回絕了。參加宴會的人里還有克拉頓、弗拉納根、波特和另外兩個朋友。屋裡家具寥寥,模特的站台被用來當桌子使,賓客們要是願意的話可以坐在皮箱上,要是不願意的話就乾脆席地而坐。當天的菜色包括查理斯小姐做的法式砂鍋燉菜,從附近餐館買來的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烤羊腿(配餐的土豆也是查理斯小姐做的,整個畫室里都飄散着她煎的胡蘿蔔的香味兒;煎胡蘿蔔是查理斯小姐的拿手菜);烤羊腿後配的甜點是用白蘭地燒制的酒烹梨子,這道菜是克朗肖主動要求做的。結束整頓飯之前,他們還要分享一塊巨大的布里乾酪。此時這塊乾酪正放在窗邊,散發出的悠悠濃香混合着各種飯菜的香氣讓人饞涎欲滴。克朗肖坐在上座位置的一個輕便旅行箱上,腿盤在身下,看上去像個土耳其帕夏[137]。他笑眯眯地一臉慈祥地看着圍坐在身邊的年輕人。儘管這間生着爐子的小畫室暖烘烘的,可他還是習慣性地穿着外套,豎起領子,戴着圓頂禮帽。他看着面前排成一行的意大利基安蒂葡萄酒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這四瓶葡萄酒中間還擺了瓶威士忌。他說這讓他想到了一位身材窈窕的切爾克斯女郎和四個伺候着她的胖閹奴。為了不讓在座其他英國人感到不自在,他當天特地穿了一套花呢西服,打了一條劍橋大學三一學院的領帶。這身英式打扮讓他看起來不倫不類。座上其他人都對他畢恭畢敬,喝湯的時候還和他討論了一下天氣和最近的政治局勢。等羊腿上桌的空當里,查理斯小姐點燃了一根香煙。
「長髮公主,長髮公主,把你的頭髮快快放下。」[138]她一邊說,一邊優雅地解開束髮緞帶,瀑布一樣的秀髮傾瀉在肩頭。她輕輕晃了下腦袋。
「我把頭髮放下來更舒服一些。」
棕色的眼眸、瘦削俊美的臉頰、蒼白透明的皮膚和寬闊的額頭——查理斯小姐仿佛是從伯恩·瓊斯的畫裡走出的人兒。她的手纖長美麗,只可惜如蔥根一般的手指被尼古丁熏得蠟黃。她穿淡紫艷綠拼接的曳地衣裙,洋溢着一種肯辛頓高街的女郎特有的浪漫典雅氣質。她美艷至極,卻並非是個蛇蠍美人。相反,她待人和善有禮,便是有時候端着架子也不至於招人討厭。此時敲門聲響起,所有人都快活地大叫。查理斯小姐一躍而起跑去開門。她把羊腿高高舉過頭頂,好像盤子裡裝的是施洗約翰的頭顱[139]一樣,嘴裡叼着香煙,腳底下邁着神聖莊嚴的步伐。
「歡迎你,希羅底的女兒!」克朗肖喊道。
大家津津有味地吃起羊腿來,尤其是看到一個面色蒼白的女孩胃口能這麼好,心裡更覺得痛快。克拉頓和波特坐在查理斯小姐兩側,大家都看得出來這兩個傻小子誰都沒發現夾在中間的女孩很不自在。她來到畫室已經六個禮拜多了,大部分人她都看不上眼,卻知道應該怎麼對付那些拜倒在她裙下的小伙兒。她對他們從來都沒有惡意,就算是和一些愛過的舊情人,都保持着有一定距離的友誼。她不時朝勞森望一眼,眼波里儘是憂傷。當天的酒烹梨子大受歡迎,也許是裡面加入的白蘭地酒醇香可口,也許是因為查理斯小姐堅持讓大家搭配乾酪一起吃。
「我真說不清這到底是美味無比還是令人作嘔。」她吃了幾大口攪拌在一起的梨子和乾酪後說道。
旁邊的人立刻端來了咖啡和科涅克白蘭地,以防查理斯小姐真的吐在桌上。吃過飯後,他們愜意地坐好開始抽煙。做什麼事都講究個藝術性的露絲·查理斯小姐這會兒姿態優雅地倚坐在克朗肖身邊,把嫵媚小巧的腦袋靠在他肩膀上。她似乎失了神,鬱郁沉思的眼睛裡一片空洞,像要望穿無盡的時間深淵。她還偶爾往勞森那裡投去深長沉思的目光,伴着一聲感嘆。
夏天要到了,一股躁動不安的情緒在年輕人中間生根發芽。蔚藍的天空引誘着他們往海邊跑,宜人清風自大道兩旁懸鈴樹茂密的葉間吹拂而過,催促他們早早投入鄉下田野的懷抱。每個人都計劃着離開巴黎出去玩玩。他們討論着應該帶上多大尺寸的畫布,還備足了寫生用的畫板。布列塔尼都有哪些地方好去呢?弗拉納根和波特去了孔卡爾諾;奧特夫人喜歡一覽無餘的風光美景,所以帶着母親去了阿旺橋;菲利普和勞森決定到楓丹白露的森林去;查理斯小姐知道在楓丹白露的莫雷小鎮有一家很棒的旅館,周圍有很多景色可畫,況且那裡離巴黎很近,菲利普和勞森手頭也並不闊綽,這樣一來火車票錢就能省下一些。露絲·查理斯也要到那去,勞森靈光一閃,決定給她畫一幅室外的肖像。那段時間,展覽會裡流行一種特別的肖像畫,畫裡的人物在陽光充沛的花園裡或坐或站,眼睛一眨一眨,樹葉在人的臉上投下斑駁的綠影。他們邀請克拉頓一起去楓丹白露,但克拉頓卻自有安排。他剛開始發現塞尚的作品值得一瞧,急着想去一趟普羅旺斯。他喜歡凝重陰沉的天空,那熾熱的蔚藍像是自天上滴下的滾燙汗珠。寬闊的馬路上揚着白色的塵土,烈日驕陽把屋頂曬褪了色,橄欖樹也被熱浪灼成灰濛一片。
上完早課他們就準備出發,菲利普把東西拾掇好,朝普里斯興高采烈地說:
「我明天就走啦!」
「走哪去?你不是要退學了吧?」她的臉沉了下來。
「我只是去外地避暑。你不去嗎?」
「不,我就待在巴黎。我以為你也會留下呢。我還想着……」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聳了聳肩膀。
「可是這裡夏天熱得受不了啊。待在這兒太遭罪了。」
「好像你有多在乎我似的。你要去哪兒避暑?」
「莫雷鎮。」
「查理斯也要去那兒。你不和她一起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