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24章

毛姆

「我和勞森一起去。她也會去。至於我們能不能湊一塊兒就不好說了。」

普里斯小姐的喉嚨里發出咕嚕一聲,寬大的臉盤紅得發紫。

「下流!虧我還以為你是這裡唯一的正人君子。查理斯和克拉頓、波特、弗拉納根都有一腿,還和老福瓦內不清不白的,要不他怎麼會在她身上下這麼大功夫。現在你和勞森也入了她的套兒。真讓我噁心。」

「胡說八道!她是個很正派的女人。我們都把她當成好兄弟。」

「哦,別和我說話了,別說了。」

「再說這關你什麼事?」菲利普問,「我去哪避暑和你有什麼關係?」

「我一直盼着夏天快到,」她喘着粗氣,像是自言自語,「我以為你沒錢出去玩,畫室里就會只剩下咱們兩個。咱們可以一起畫畫,還能去不同的地方看一看。」她又把話頭瞄準了查理斯小姐,「那個不要臉的婊子,她不配和別人說話!」

看着她,菲利普的心沉沉墜了下去。他不是那種總感覺別的女孩愛上自己的人。他對自己身體的殘疾過分敏感,在異性身邊時總是表現得笨手笨腳。但是范寧·普里斯這忽然爆發的怒氣卻沒法用別的理由來解釋,面前這個穿着髒乎乎的棕裙子,頭髮散在臉上的女人讓人提不起一點興趣。菲利普看着畫室的門,暗暗希望此時有人闖入,打破他們之間的尷尬。

「實在非常抱歉。」他說。

「你就跟別的男人沒什麼兩樣。但凡得到了你想要的,連聲謝謝都不說,拔腿就走人。你知道的那點兒東西都是我教的。沒有人願意在你身上下功夫了。福瓦內指導過你嗎?告訴你吧,你在這畫上一千年也畫不好的。你一點兒當畫家的天賦都沒有,一點自己的東西都沒有。你的本事都是從我這學去的——別人都這麼說呢。你這輩子就不用指望成個畫家了。」

「這也不關你的事,對吧?」菲利普紅着臉問。

「哈,你以為我是在說氣話?去問問克拉頓,問問勞森,問問查理斯吧。你永遠也成不了畫家。永遠!永遠!永遠!你就不是那塊料。」

菲利普像沒事人一樣抬了抬肩膀,往門外走去。剩下普里斯在背後大喊:

「永遠!永遠!永遠都成不了畫家!」

當年的莫雷還是個古雅的小城鎮,鎮上的一條路沿着楓丹白露森林延伸開去,這裡的金埃居旅館還保留着舊時期的風貌,面朝蜿蜒曲折的盧萬河。站在查理斯小姐房間的小陽台上,整條河就在眼下一覽無餘了。橋上架着古橋和加固過的橋門。他們吃過晚飯後就坐在陽台上抽抽煙、喝喝咖啡、聊聊藝術。沒隔多遠,有條運河交接匯入盧萬河。運河的兩邊種着排排白楊,他們經常在畫了一天畫後來河岸散步放鬆。這群終日都在揮舞畫筆的年輕一代總是對如畫美景不寒而慄,對小鎮中隨處可見的旖旎風光敬而遠之,反倒巴不得去找些美得含蓄而內斂的風光景色。西斯利和莫奈都畫過白楊夾岸的運河,他們也想試着描繪一下這種典型的法式美景,但又害怕畫面之美太過正式,所以決定刻意地加以迴避。查理斯小姐的頭腦轉得飛快,讓一直對女人搞藝術這件事耿耿於懷的勞森都為之嘆服。為了能不落窠臼,她特意沒有畫樹梢。勞森也想到一出妙計,在畫面的前景處畫了麥涅巧克力的巨幅藍色廣告以表達自己對巧克力的厭惡。

菲利普開始畫油彩。初次嘗試這種創作方式,心裡歡欣不已。一大早他就帶着自己的畫箱跟勞森出門去了。他坐在勞森身邊畫着運河,甚至沒發覺自己所做的只是在照着葫蘆畫瓢罷了。他受朋友的影響很深,甚至只通過勞森的眼睛來觀察事物。勞森的畫用色暗沉,所以他們兩個人都把翠綠的草叢描畫成一片深色的天鵝絨,通透蔚藍的天空也在他們筆下顯現出憂鬱的靛藍色調。七月里每一天都個頂個的明媚晴朗,炎熱的天氣把菲利普烤蔫了,上下眼皮一個勁兒地打架。他的腦子裡塞滿千萬思緒,實在無心繼續畫下去。白天的時候,他在運河邊上的白楊樹下找塊陰涼讀書、瞎想。偶爾也會租輛吱呀作響的自行車沿着一路揚塵的小道騎到森林裡去,挑片空地躺上一會兒。他有各式各樣天馬行空的奇思妙想。這裡的女人都像華多畫中的人物一樣生性快活,無憂無慮。她們在茂密的森林裡散步,身邊各自伴着位護花使者,時不時在對方耳邊輕聲說些有趣的故事,或者醉人的情話。但不知為何,這些女人似乎都被某種難以名狀的恐懼所困擾。

旅館裡除了他們仨之外,只有一位房客——一個肥胖臃腫的中年法國女人。她龐大的身形像拉伯雷小說里寫的那樣滑稽誇張,笑聲震耳欲聾,放浪形骸。她每天坐在河邊,優哉游哉地釣着永遠也不上鈎的魚。菲利普有時過去和她聊兩句。他得知這個女人之前從事的是種見不得人的行當(要說當下這個行當中最『大名鼎鼎』的人物,那絕對非華倫夫人[140]莫屬)。她在這行摸爬滾打,大掙一筆後金盆洗手,過起了風平浪靜的資產階級生活。她給菲利普講了幾個黃段子。

「你得去一次塞維利亞[141],」她用磕巴的英語說,「那兒的美人舉世無雙。」

她擠眉弄眼地點點頭,大笑震得三層肥下巴和肚皮都顫巍巍晃個不停。

天氣越來越熱,晚上幾乎難以入眠。樹下蒸騰的熱氣遲遲散不去,像有形的物質一樣賴在這裡不肯走。他們不願辜負這星光燦爛的夏夜,於是在露絲·查理斯房間的陽台上一坐就是幾個鐘頭。大家都太疲乏,無人有心交談,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裡享受着無言靜默的撩人歡喜。窗下河流潺潺而過,直到鐘聲敲響了一下、兩下,甚至有時候敲了三下他們才會拖着腳步戀戀不捨地回房休息。菲利普忽然發現了查理斯和勞森是對戀人。女孩向年輕畫家投去的目光寫滿萬千情愫,畫家對女孩也似是有種合情合理的占有感,這些都讓菲利普對自己的發現堅信不疑。他坐在兩人身邊,感到有種壓抑的激情暗暗萌生,空氣變得非常凝重,夾雜着某種讓人看不透徹的東西。這個發現讓菲利普大驚失色。他一直覺得查理斯小姐是位教養良好的女士,他很喜歡和她說話,但卻從沒想過要同她更進一步。禮拜天他們帶着茶點籃子去森林喝茶。來到一片林中空地,查理斯小姐被如詩如畫的田園景色吸引了,執意要脫掉鞋襪好好享受。本來這幅畫面該是非常具有挑逗意味的,只可惜她長着一雙大腳,而且兩腳的第三個腳趾上各生了個大雞眼。怪不得她走起路來樣子有點兒滑稽呢,菲利普心想。他現在看她的眼光和之前不大一樣了。他覺得她的大眼睛和橄欖色的皮膚女人味十足。他恨自己太不開竅,竟沒有早點發現她竟是這樣一位可人兒。她似乎有點看不起自己,像是在鄙視自己的遲鈍,這麼久了都沒發覺她的存在。勞森的尾巴也要翹上天了,好像有多麼了不起一樣。他嫉妒勞森,嫉妒到眼紅。倒不是他這個人有多麼值得羨慕,是他所擁有的愛情惹得別人心癢難耐。菲利普想變成勞森,想和他一樣享受愛情的甜蜜滋味。他憂心忡忡,生怕一不留神愛情就從自己身邊偷偷溜走。他渴望一陣激情襲來將自己捲起,不管隨着漂泊到何處都不在意。對他來說,查理斯和勞森現在已經和過去不一樣了,他不願再繼續插足兩人之間。他埋怨自己不爭氣,也埋怨自己總是得不到生活的賜予,好像自己的大好年華就這麼白白過去了。

同旅館的那位法國肥婆很快就看透了勞森和查理斯之間的關係,毫不避諱地把這件事拿出來大談特談。

「那你呢?」她的臉上掛着一個大度的微笑,這是靠別人賣身中飽私囊的鴇母所特有的表情,「你就沒有個對象嗎?」

「沒有。」菲利普的臉一下就紅了。

「怎麼不找一個呢?你這個年紀正當談情說愛。」

菲利普聳聳肩膀,拿着一卷魏爾倫的詩集悻悻走開了。他想沉下心來讀會兒書,卻無奈壓不下胸腔里一股攪動翻騰的熱情。他記起弗拉納根提到的那段艷遇,自己當時還鬼鬼祟祟地去打探那條死胡同里的房子:客廳窗戶被絲絨窗簾遮了個嚴實,描眉畫眼的女人媚笑着勾引來來去去的男人。菲利普禁不住地發抖。他撲倒在草地上,像只剛睡醒的小獸一樣伸伸胳膊腿兒。清風徐徐拂來,河面上泛起細細漣漪,白楊樹的葉子隨風沙沙作響,天空像塊濃郁的、化不開的藍色——這一切都美得讓人呼吸急促,心跳加速。他愛上的不是人,而是愛欲本身。閉上眼,兩片柔軟的紅唇似乎印上了他的嘴,一雙溫柔的手臂仿佛繞上了他的頸。他想象自己陷在露絲·查理斯的溫柔鄉,想象着她忽閃的大眼睛和細膩光潔的皮膚。他覺得抓狂不已:這樣的尤物,這樣一段浪漫刺激的戀情竟從自己指尖溜走了。既然勞森能和她纏綿一番,共浴愛河,那自己怎麼就不行呢?可是這種想法只有在見不到她的時候才有。躺在床上睡不着,或者在運河邊胡思亂想的時候,他的心總會跑到查理斯那裡去。可但凡真見到她,這種感覺就一下變了,擁她入懷的欲望已蕩然無存,親吻她雙唇的念頭也不復存在。這個變化真的叫人琢磨不透。她遠在天邊時,就是位雙眸脈脈含情、臉頰如凝脂般潔白光滑的佳人尤物;可她若近在眼前,那入眼的就只剩她不夠豐滿的胸脯和一口微蛀的爛牙。菲利普怎麼也忘不掉她腳趾上長着的雞眼,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難道只能愛上一個看不清摸不到的人嗎?他總是會過分誇大對方身上最倒人胃口的缺陷,這種病態的敏銳眼光害得他與很多本該發生的美好緣分失之交臂。

空氣里有了些涼意,漫長的暑日即將告辭。菲利普並不覺得惋惜。他們終於動身回巴黎了。

第四十八章

一回阿米特拉納學校,菲利普就發現范寧·普里斯已經不在了,她的櫥櫃鑰匙都交了回來。菲利普問奧特夫人知不知道普里斯小姐去哪兒了。奧特夫人抬了抬肩膀,說可能是回英國了吧。菲利普鬆了口氣,他早就受夠了普里斯小姐陰晴不定的壞脾氣,更別說她還老對他的畫挑三揀四了。如果不按她說的來,她就會覺得菲利普瞧不上自己。可菲利普也已經不再是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子了,她就是不能明白這點。菲利普很快就把普里斯小姐忘了個精光。他懷着一腔熱情潛心學習油畫,一門心思地想為明年的展覽會創造出一幅有點分量的作品。勞森畫了幅查理斯小姐的肖像畫。她很上相,所有傾心於她的男士都紛紛為她畫像。一副天生的慵懶樣子,又喜歡在人前搔首弄姿,可謂是個絕佳的模特人選。況且她技巧知識懂得也夠多,能提些頗為中肯的建議。她之所以如此熱愛藝術,主要是因為想像藝術家那樣生活。她不在乎自己的畫有沒有長進,只喜歡畫室里溫暖的空氣和能無拘無束抽煙的權利。她用低沉而愉快的聲音表達着對藝術的愛和愛的藝術。可這兩者之間究竟有什麼不同呢?連她也說不清楚。

勞森畫起畫來有使不完的勁兒,能在畫架前待到腰都站不直,但最後一刻卻要把一天的成果都抹掉。只有露絲·查理斯能容忍他,換作別的模特早就撒手不幹了。等畫布上被他塗得亂七八糟,已經無法再繼續修改時,他只好說:

「現在只能換塊新畫布,從頭開始了。不過我現在知道自己想畫什麼了,不會再花太長時間。」

正好趕着菲利普也在,查理斯小姐跟他說:

「你怎麼不一起畫呢?從勞森先生的畫裡你准能學到很多。」

這是查理斯的一點小心思——她通常都不喊情人的名字,只稱呼姓氏。

「如果勞森先生不介意的話,我自然是很樂意啦。」

「我才不介意呢。」勞森說。

菲利普第一次給人畫肖像,雖然拿筆的手不住顫抖,可心裡卻依然美滋滋的。他坐在勞森身邊,勞森怎麼畫他就跟着怎麼畫。有這樣的示範,再加上勞森和查理斯分別不時給些提點,他很快就有所進步了。勞森的畫完成後,特地請克拉頓前來鑒評。克拉頓剛剛回到巴黎。他從普羅旺斯一路遊玩到西班牙,想去馬德里見識一下委拉斯凱茲的作品,然後又順着一路南下到托萊多待了三個月。他給朋友們帶回來了一個陌生的名字:埃爾·格列柯[142]。這個人的故事他能從早到黑講得天花亂墜。他說要想學習他的作品,必須得去托萊多才行。

「對,我知道這個人。」勞森說,「他是位老畫家了,最大特點就是畫得跟現代畫家一樣爛。」

克拉頓比往常更沉默,不發一言,只冷冷地用譏諷的目光打量勞森。

「不給我們看看你從西班牙畫的畫兒嗎?」菲利普問。

「我在西班牙都沒動筆,太忙了。」

「忙着幹嗎呢?」

「忙着想事情啊。我已經徹底受夠了印象主義。再過幾年這個流派準會越變越膚淺,路也會越走越窄。我想和過去那些見解來個徹底了斷,重新開始,所以一回學校就把之前的畫都銷毀了。現在畫室里除了畫架、油彩和幾塊沒用過的畫布外,就什麼都不剩了。」

「你要做什麼?」

「我還沒有打算。現在只是明確了日後的方向而已。」

他慢聲慢語、小心翼翼地說着,好像周圍有一點兒動靜都不想錯過。他的身體裡有一股自己都無法理解的神秘力量,正跌跌撞撞地試圖尋找發泄的出口。神情中的篤定和堅毅讓人過目難忘。勞森唯恐克拉頓把自己的作品貶得一文不值,故意裝作對克拉頓的所有觀點都不屑一顧,這樣萬一真的受到嘲笑了,也不會下不來台。但菲利普明白他其實最想被克拉頓誇獎幾句。克拉頓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忽然瞥到還在畫架上的菲利普的畫。

「那是什麼?」他問。

「哦,我也試着畫了幾筆。」

「照着葫蘆畫瓢。」

他嘟囔了一句,又轉身看勞森的畫。菲利普滿臉通紅,什麼也沒說。

「你覺得畫得還行嗎?」勞森忍不住問。

「很立體嘛,」克拉頓說,「畫得也挑不出毛病。」

「明暗處理之類的沒問題吧?」

「沒問題。」

勞森滿意地咧開嘴,像只剛爬上岸的落水狗一樣樂得渾身打顫。

「哎,你能喜歡我真是太高興了。」

「我並不喜歡啊。這畫一點兒價值都沒有。」

勞森的臉一下拉得老長,目瞪口呆地看着克拉頓,搞不明白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克拉頓天生不善於表達,說句話要費好大的勁兒。他經常顛三倒四、沒完沒了地說些不着邊的東西,可菲利普能從這堆亂七八糟的話里聽出點門道。從來不讀書的克拉頓最初是從克朗肖那兒聽到這番言論的;儘管當時這番話沒有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卻一直彌留在他腦海。最近他忽然從這番話里得到一個新的發現,即一名出色的畫家必須能畫出兩樣東西——人和人靈魂的訴求。印象派畫家的精力都被其他問題吸引去了,他們畫的人像風格獨特,深受喜愛,但就像十八世紀的英國畫師一樣,他們也幾乎從不關注畫中人物的靈魂訴求。

「關心靈魂是文學作品的任務,」勞森打斷他說,「我就要像馬奈一樣畫,管他什麼靈魂訴求呢,都去見鬼吧。」

「要是你真能在馬奈最拿手的方面勝他一籌那當然好啦,可你離他還差十萬八千里呢。你不能總滿足於那些老一套的東西,況且印象主義的價值已經被人挖掘到極限了。你得走走回頭路才行。其實,一直到我看見埃爾·格列柯的畫時,我才意識到原來能從肖像畫裡領略到這麼多之前從來不知道的東西。」

「你這是步入羅斯金的後塵了!」勞森大喊。

「不不不,你瞧,羅斯金強調道德,可我才不稀罕什麼道德呢。我向來只動情,不說理。最偉大的畫家一定是形神兼顧的,比如倫勃朗和埃爾·格列柯。只有二流畫家才會單純地只畫個人形。山澗百合即使不香也很招人喜歡,但若能再帶點香味,豈不是更可愛?那幅畫,」他指了指勞森的肖像畫,「嗯,畫得很好,也很立體,就是太普通,太尋常了。你的畫法和整幅畫的設計本應呈現出一個遭人唾罵的放蕩女人的形象。準確性固然重要,但埃爾·格列柯曾經把人畫得有十八英尺[143]那麼高,因為只有通過這種誇張的方式才能表現出他的心中所想。」

「該死的埃爾·格列柯,」勞森大罵,「我們根本就沒機會看到他的作品,討論他有什麼狗屁用?」

克拉頓聳聳肩,沒有作聲。他抽根煙就離開了,留下菲利普和勞森面面相覷。

「他說的話有點道理。」菲利普說。

勞森心煩意亂地重新打量起自己的畫來。

「除了看到什麼畫什麼外,還能怎麼表達那該死的『靈魂訴求』啊?」

差不多正是這個時候,菲利普結識了一位新朋友。禮拜一早上學校的所有模特都要集合,選出一個做本周的模特。有一次大家挑中了一個年輕男人。他一看就不是專業做模特出身的。菲利普被他身上那股氣質神態吸引住了。他走上台筆挺地站穩,雙手握拳,頭驕傲地向前伸着,這個姿態最能襯托出他健美的體形。他的身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肌肉線條像鋼鐵雕刻的那樣利落分明。頭髮剃得極短,頭的形狀非常完美,臉上蓄着短鬍子,眼睛大且黑,眉毛濃又粗。一個姿勢經常一擺就是好幾個鐘頭,但他好像完全不會乏累。他的神態里有些羞愧,還有些決心下定的堅毅。他的滿心激情和勃勃生機也傳染了菲利普,讓菲利普不由開始浮想聯翩。等到工作一結束,菲利普看他穿好衣服,覺得他就像個衣衫襤褸但氣度非凡的皇帝。他不喜歡和人打交道。一兩天後還是奧特夫人跟菲利普介紹說他是個西班牙人,之前從來沒有當過模特。

「估計他是因為餓肚子才幹這行的吧。」菲利普說。

「你沒注意到他的穿着嗎?既乾淨又體面,對吧?」

正巧趕上阿米特拉納里的一個美國學生波特要去意大利待幾個月,臨走之前把畫室借給菲利普用了。菲利普很高興,他對勞森頤指氣使的態度有點厭煩了,想找個清淨地方自己畫畫。周末的時候他去拜訪那位模特,假裝自己的畫還沒有完成,請他再來為自己加一天班。

「我不是個專業模特,」這位西班牙人說,「我下周還有別的事要忙。」

「來吧,現在咱倆先去吃頓午飯,好好商量商量,」眼看對方還是有點猶豫,菲利普又笑着補充了一句,「和我吃頓午飯又不會耽誤事兒。」

模特聳了聳肩膀,算是同意了。他們一起去了家小飯館。這個西班牙人的法語雖然說得很快,但卻聽得人一頭霧水。菲利普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才能勉強跟上他的意思。他是作家,專門跑來巴黎寫小說。為了混口吃的,所有窮光蛋能幹的活兒他都幹過;給別人上過課,只要有翻譯的活兒也一概來者不拒(大部分都是生意文件),最後竟然淪落到要靠這副好身材掙錢了。做模特待遇很可觀,他上個禮拜掙的錢夠他撐上至少半個月了。他給一臉驚訝的菲利普說,自己每天只花兩法郎就能過得很滋潤。但是對於要靠出賣身體掙錢這件事,他心裡一直有個過不去的坎兒,覺得抬不起頭來。如果不是窮得吃不起飯,他是絕對不會做這種卑賤工作的。菲利普提議說他只想畫一個頭像,不需要模特擺出全身的姿勢來。菲利普想畫一幅他的頭像拿去明年的展覽會報名參展。

「可是你為什麼想找我呢?」西班牙人問。

菲利普回答說他對模特的頭感興趣,覺得能完成一幅不錯的肖像。

「我可沒空。我要用這些時間寫作,這樣白白耽誤時間太讓人心疼了。」

「你只要抽出一下午的時間就行。我白天也要在學校畫畫。再怎麼說給我當模特也比翻譯法律文件好吧?」

拉丁區里來自各個國家的學生一度相處得非常融洽,這件事也曾經被傳為一大奇事。可好景不長,現在住在這裡的不同國家的學生已經互相不再走動了,他們之間就像東方國家裡人和人之間的關係那樣非常疏遠。在朱利安畫室和博扎美術學校里,一個和外國學生混在一起的法國人總會遭到同胞們的冷眼相待。所以,作為一個英國人想在他居住的城市裡結交幾個知心好友實在是比登天還難。事實上,好多學生在巴黎住了五年但是學到的法語也就只夠他們去商店買東西或者下館子點餐,他們雖說住在巴黎,可其實就和住在肯辛頓南部沒什麼兩樣。

菲利普一心想讓生活多點激情和刺激,他很珍惜這個能認識西班牙人的機會。起先對方還有所保留,但菲利普憑着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很快便將他說服了。

「告訴你我怎麼打算的吧,」西班牙人終於打開了話匣子,「我給你當模特。但不是為了錢,只是因為我樂意這麼做。」

菲利普勸他收下報酬,可他心意已決,堅持要把錢退回。最後他們把時間定為下周一下午一點開始。他給了菲利普一張名片,名字是米蓋爾·阿胡利亞。

米蓋爾定期來做模特。雖然他拒絕接受任何酬勞,但時不時地要從菲利普這裡借走五十法郎——算起來比付報酬還要貴了。但米蓋爾心裡卻很得意,因為他總算是沒有通過這種自己所不齒的方式來掙錢。菲利普覺得他是西班牙人,自然應該是個天性浪漫的情種。他問了米蓋爾很多塞維利亞和格拉納達、委拉斯凱茲和卡爾德隆的事兒。米蓋爾卻對自己國家這些赫赫有名的城市和有頭有臉的人物很不耐煩。和他的許多同胞一樣,他覺得只有法國才配稱得上是智者賢士的國度,巴黎就是整個世界的中心。

「西班牙已經死了,」他喊道,「那裡沒有文學,沒有藝術,什麼都沒有。」

米蓋爾用他那西班牙人特有的浮誇言辭把自己的理想抱負向菲利普娓娓道來。他正在創作一部小說,並渴望藉此一舉成名。左拉對他寫作的影響很大,他將小說中故事的地點設定在了巴黎。聽完他詳細的複述,菲利普覺得這故事情節毫無精妙之處,簡直愚蠢透頂。故事裡一些對情慾的幼稚描寫反而只襯托出情節的庸俗老套(他對這樣的評價心裡很不服氣,大聲辯解:「這就是生活啊,親愛的朋友!這就是生活!」①)。這個故事他整整寫了兩年,中間受到了很多超乎想象的阻力。來巴黎前做出的所有美好預想一個都沒有實現,雖然天天餓着肚子為藝術而奮鬥,但心裡卻很堅定:沒有什麼能阻攔他贏得偉大的勝利!這番功夫下得頗有點英雄氣概。

「你為什麼不寫點西班牙?」菲利普大聲問,「那該多有意思,你最了解。」

「只有巴黎才值得一寫。巴黎就是生活。」

有次他帶了一些手稿來,用蹩腳的法語興沖沖地翻譯給菲利普聽。他讀了些什麼菲利普根本就沒怎麼聽懂,只覺得眼前的男人傻得可憐。菲利普稀里糊塗地看着自己給他畫的頭像:額頭寬闊,下面卻是一顆如此平庸的大腦,眼神炯炯,卻只能看到生活里最顯而易見的表象。菲利普對自己的畫不太滿意,最後幾乎把所有成果都塗改掉了。表達人物的靈魂訴求固然是可取的,但假如模特兒本身就是個矛盾體時,誰又能判斷出他的靈魂訴求是什麼呢?他挺喜歡米蓋爾的,所以當他發現米蓋爾的偉大奮鬥最後只能竹籃打水一場空時,他的心裡也很不好受:想成為一個優秀作家,米蓋爾已經「萬事俱備,只差天賦」了。菲利普看了看自己的作品。怎麼判定一幅畫究竟是可圈可點還是純粹的浪費時間呢?顯然,有志者不一定能成事,自信也幫不了你什麼大忙。菲利普聯想到了范寧·普里斯,她對自己的才華堅信不疑,也有着不達目標誓不罷休的意志。

「如果我覺得自己沒法成為頂尖的畫家,我就不會再繼續畫畫了。」菲利普說,「做個二流畫家一點意義都沒有。」

第二天早上出門的時候,門房喊住他,給了一封信。除了伯母外,就只有海沃德會偶爾給他寫信,可這封信的筆跡卻是他從沒見過的。信里這樣寫道:

請收到信後立刻過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請親自來一趟。我無法接受別人碰我的身子。我要把所有東西都留給你。

范寧·普里斯

我已經三天沒吃過東西了。

菲利普突然感到全身一緊,立刻衝到普里斯小姐的住處。他很驚訝:她竟然待在巴黎沒走。他已經幾個月沒有見過她,以為她早早就返回英國了。他問門房普里斯小姐是否在家。

「在啊,我看她兩天都沒出門。」

菲利普跑上樓使勁砸門,可裡面沒有任何回應。他大聲喊她的名字。門是鎖着的,彎腰一看便能發現鑰匙正插在鎖眼裡。

「我的天啊,她可千萬別做什麼傻事。」菲利普大聲喊着。

他轉身跑下樓告訴門房普里斯小姐就在屋裡,他收到了她寫的信,怕是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最好破開門進去看看。剛才還有些不耐煩、懶得聽菲利普說話的門房這會兒也着急了,但他擔不起破門而入的責任,必須得找警察來處理。他們從警局回來的路上還找了個鎖匠。菲利普發現范寧·普里斯上個季度的房租還沒交上,新年的時候也沒有給門房送禮物——按慣例來說,他覺得自己理應收到禮物。四個人一併上了樓,又敲了敲門,裡面還是沒一點聲音。鎖匠把鎖撬開,推門走了進去。眼前的一幕讓菲利普嚇得大喊起來,本能地用手捂着臉不敢再多看一眼。這個可憐的女人用一根繩子結束了自己的性命。繩子的一端系在之前租客用來掛床簾的鈎子上。她挪開床,站在椅子上把頭伸進繩圈。椅子被踢翻了,倒在一邊的地板上。他們剪斷繩子把普里斯小姐抱下來。她的身體已經涼透了。

①原文為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