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25章
毛姆
菲利普從四面八方聽來許多關於普里斯的可怕的傳言。班上的女學生抱怨說普里斯從不和她們一起到飯館吃飯,原因顯而易見:她囊中羞澀,湊不出飯錢來。菲利普還記得他剛來巴黎時和普里斯一起吃的那頓午餐,她狼吞虎咽的吃相害得他胃口盡失。他現在才明白,她那時只是饞壞了。門房告訴他普里斯每天都吃些什麼。除了一天一瓶的牛奶,她自己還會買塊麵包。中午先吃一半,晚上從學校回來後再把剩下的吃掉。日復一日,她的伙食從未變過。菲利普想到她曾經咬牙挺過來的那些苦日子,心裡難受得絞成一團。她從來不讓別人知道自己很窮,可顯然她的錢早就已經花光,最後甚至付不起去畫室的學費了。她的小屋裡幾乎沒什麼家具,除了一天到晚穿在身上的那件又髒又破的棕裙子之外,也沒有其他衣裳。菲利普試着從遺物里找到和她通過信的朋友的地址。他翻出來一張寫滿自己名字的紙,心裡既詫異又震驚。也許她是真的愛上自己了吧。想到她裹在棕裙子裡瘦成一把骨頭的身體,想到她吊死在房頂的慘相,菲利普就抖個不停。可既然她喜歡自己,為什麼不來請求幫助呢?只要她開口,自己一定會竭盡所能幫她一把的。他覺得悔恨,因為他對她的愛慕故意視而不見,而她信上的一句話現在讀起來卻似乎在字字滴血:我無法接受別的人碰我的身子。她是被活活餓死的。
菲利普最後終於找到一封信,信上的署名是「愛你的哥哥,艾爾伯特」。這是兩三個禮拜前從瑟比頓的某條街寄來的,信里回絕了她想借五英鎊的請求。來信者說自己有家有口,做事要為妻兒着想,不能隨便把錢借給別人。他建議她回倫敦找點活干。菲利普給艾爾伯特·普里斯發了電報,沒一會兒就收到了回覆:
深感痛心。事務繁忙。是否非去不可?普里斯。
菲利普回復一封,簡短但態度堅決。第二天早上一個陌生人出現在畫室。
「我是普里斯。」陌生人自我介紹說。
這是個相貌平平之人,一身黑衣,戴寬檐禮帽,和范寧一樣笨手笨腳。他留着短硬的小鬍子,張嘴就是一口倫敦腔。菲利普把他請進屋,跟他講了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和自己的處理。他一邊聽,一邊四下打量着這間畫室。
「我不用非得見她一眼,對吧?」艾爾伯特·普里斯問,「我很脆弱,一點兒打擊都受不了。」
他開始誇誇而談,說自己是個橡膠商人,和妻子生了三個孩子。范寧以前在別人家當老師,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她為何要辭了工作來巴黎。
「我和夫人都勸她,巴黎哪是女孩子能來的?搞藝術又掙不了錢,從來都是。」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和妹妹相處得不好,甚至抱怨她的一死了之對自己是一種傷害。他不願意聽別人說妹妹是沒錢餓死的,好像這樣一說整個家庭都要跟着負責任似的。他忽然想到可能事情背後有些更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能她和哪個男人糾纏不清,是吧?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畢竟這裡是巴黎,什麼烏七八糟的事都可能。說不定她幹了什麼不光彩的事想不開才自尋短見。」
菲利普覺得自己的臉火燒火燎,此刻,他痛恨自己為何如此懦弱敏感。普里斯機靈的賊眼轉了兩下,好像在懷疑他和范寧之間有什麼瓜葛。
「我相信您妹妹非常自愛,」菲利普尖刻地回應,「她就是太餓了才會自殺。」
「凱利先生喲,您這樣說可對她的家人很不公平。她大可以給我寫信啊。我是不會讓妹妹挨餓的。」
菲利普懶得和他當面對峙——想當初正是從他給普里斯小姐的回信里找到他的地址的,而他在這封信里一口回絕了妹妹借錢的請求。他討厭這個矮個兒男人,想早點辦完事兒好把他打發走。艾爾伯特·普里斯也想趕快了事,恨不得立刻就能回倫敦。他們一起去了可憐的范寧住的那間小屋。艾爾伯特·普里斯看了看屋裡的畫兒,又掃了一圈僅有的幾件家具。
「我對藝術一竅不通,也不想裝懂,」他說,「可這些畫值點錢,是不是?」
「一文不值。」菲利普說。
「家具都賣了也就不到十先令吧。」
艾爾伯特·普里斯一句法語都不會,菲利普只好幫他跑前跑後。要讓這具可憐的屍骨安穩入土需要沒完沒了地走好些程序:在一個地方領表,再跑去另個地方蓋章,還要和政府官員打交道。整整三天,菲利普都是從早忙到晚。最後,他和艾爾伯特·普里斯隨着靈車來到蒙帕納斯公墓。
「我也想辦得體面一點,」艾爾伯特·普里斯說,「但沒必要花這冤枉錢。」
范寧的葬禮在一個寒冷、陰沉的早晨舉行,整個過程加起來也沒花多長時間,氣氛格外淒涼。畫室里來了六七個曾經和她共事過的同學。奧特夫人來了,身為學校司庫,她覺得自己有義務要參加這場葬禮。心地善良的露絲·查理斯也來了,還有勞森、克拉頓和弗拉納根,雖然在范寧活着的時候,他們都對她恨之入骨。菲利普站在石碑林立的墓園裡,朝四處環望。有些墓碑非常簡單寒酸,還有一些要麼惡俗,要麼浮誇,醜陋得不堪入目。他難以遏制地顫抖起來。這是多麼悲哀啊!從公墓出來,艾爾伯特·普里斯想請菲利普一道吃午飯。菲利普打心眼裡討厭他,而且現在累得渾身都要散架了,他最近一直睡得不好,總是夢見穿着棕色裙子的范寧·普里斯吊在天花板上的樣子。可他絞盡腦汁也沒想到什麼拒絕的理由。
「帶我去個能好好吃一頓的館子。最討厭參加葬禮,精神都要崩潰了。」
「拉維紐是這一片最好的。」菲利普說。
艾爾伯特·普里斯的身子陷在飯館的天鵝絨椅子裡,長長嘆了口氣。他點了份豐盛的午餐,還要了瓶葡萄酒。
「可算把事兒辦完了,真好。」
他拐彎抹角地問了幾個問題,菲利普感覺出他是在迫不及待地打聽巴黎畫家的生活。他自以為這群人都是些可憐傢伙,但又急着想知道他們平時的生活是多麼放浪形骸、燈紅酒綠。他狡猾地眨眨眼,別有意味地笑了笑,讓菲利普不要瞞着他,他知道藝術圈裡兒還有很多見不得人的秘密呢,畢竟自己也是混社會的,關於這行的風言風語多少也聽了一些。他問菲利普去過蒙馬特沒有,那裡不光有坦普爾酒吧還有大名鼎鼎的皇家交易所酒店。他陣陣嘆息,後悔自己一直沒去過紅磨坊,不然也能拿出來吹噓一番了。午餐吃得很豐盛,葡萄酒也特別可口。艾爾伯特·普里斯腆着圓滾滾的肚子,眉飛色舞地叨叨個不停。
「咱們再來點兒白蘭地吧,」咖啡剛一上桌,他就提議,「揮霍一把!」
他的兩隻手興奮地搓來搓去。
「我現在有點兒想在這多待一晚,明天再回去。今晚上咱們一塊玩玩兒去,你意下如何呀?」
「讓我帶你去蒙馬特?你怎麼不讓我帶你去死呢?」菲利普說。
「我想這是無傷大雅之事吧。」
艾爾伯特說得一本正經,把菲利普都逗笑了。
「不,那地兒太亂,你脆弱的神經可受不了。」菲利普一臉嚴肅地用之前普里斯說過的話反過來諷刺他。
最後,艾爾伯特還是決定要坐四點的火車回倫敦,他和菲利普道了別。
「再見了,老朋友,」他說,「跟你說吧,我一有機會還會再來巴黎的,到時候再來找你啊。咱們再喝個痛快!」
菲利普送走艾爾伯特之後一直心神不寧,下午也沒有回畫室學習。他跳上一輛公交車,打算過河去杜蘭·魯埃那裡看畫。看完畫,一個人沿着大街漫無目的地散步。天氣很冷,寒風刺骨。來往行人都緊裹大衣,縮着脖子,生怕有一點兒寒氣從領口鑽進來。所有人都是一副眉頭緊鎖,憂慮重重的樣子。菲利普想到蒙帕納斯公墓密密麻麻的石碑下的世界,肯定更是滴水成冰一樣的寒冷吧。自己在這世上形單影隻,煢煢孑立,竟然有點莫名地思念起家鄉來。他想找個人做伴兒。這個點兒克朗肖應該還在工作;克拉頓從來都不歡迎別人拜訪;勞森又開始給露絲·查理斯畫像了,一定不想受到任何打擾。想來想去,他決定去找弗拉納根。弗拉納根此時正在畫畫,一看菲利普來了,高興地放下畫筆和他聊起天來。他的畫室非常舒服,也很暖和,因為這個美國人比學校的大部分學生都富裕。他開始準備茶點來招待客人。菲利普看見他送去展覽會的兩幅頭像畫。
「敢把自己的畫送去參展,我也真是夠大膽的啦。」弗拉納根說,「但無所謂,我說送就送。你覺得我畫得很爛嗎?」
「起碼比我想象的好多啦。」菲利普調侃道。
這兩幅作品足以看出畫家是個頂聰明的人。所有難以表現的細節都靠技巧糊弄過去,色彩極富衝擊感,讓人過目難忘、嘖嘖稱道。弗拉納根不懂畫,更不會畫,但是他大筆一揮的豁達態度卻跟畫了一輩子的大師沒兩樣。
「要是看畫的時間最多不超過三十秒,那所有人都會把你當作大師,弗拉納根。」菲利普笑着說。
他們年輕人說話直來直去,不拘小節,誰也沒有刻意恭維對方的習慣。
「正好我們美國人看畫都不超過三十秒。」弗拉納根哈哈大笑。
他雖是普天之下最沒定性的人,但卻有着出人意料的柔軟心腸。這也是他的魅力所在。不管誰生病了,他都會獻上體貼入微的照顧。對於病人來說,弗拉納根給他們帶來的歡聲笑語幾乎勝過了所有的靈丹妙藥。他和其他美國人一樣敢於表達自己內心的情感,從不把情緒憋在心裡。他覺得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並不丟人,也因此很樂意向心情沮喪的朋友們表達深切的同情和安慰。朋友們因此都對他心存感激。他看出菲利普在經歷了這一串打擊之後情緒不佳,所以就變着法地試圖讓他高興起來。他知道英國人都對美國口音忍俊不禁,所以說話的時候故意操起一口濃重的美國腔,手舞足蹈、興高采烈地說着些奇奇怪怪的話,就為博菲利普一笑。他倆在外面吃過飯後,又決定去蒙帕納斯樂園瞅瞅,這是他最愛去的地方。天一黑,興致就變得更高。雖說酒喝了不少,但令他暈頭轉向、眼冒金星的不是酒精起的作用,而是他的滿腔澎湃激情。酒過三巡,他又提議轉戰布里埃舞廳,菲利普此時也累過了勁兒,不想上床睡覺,便欣然答應一同前往。他們坐在舞廳一側高台上的桌子旁喝着啤酒,這個高度正好可以看到人群在台子下面翩翩起舞。弗拉納根忽然瞅見一個朋友,大喊一聲越過欄杆就跳到舞池裡去了。菲利普還待在原地,打量着身邊的男男女女。布里埃算不上城裡的時髦舞廳。周四晚上這裡擠滿了尋歡作樂的人。來自各個學校的學生很多,可大部分都是小職員或商店裡的打雜小工。他們穿着日常便裝,要麼是便宜的花呢套裝,要麼是樣子古里古怪的燕尾服。戴進來的帽子跳舞的時候也沒有地兒擱,只能繼續待在頭上。舞廳的女人里有幾個看上去像別人家的侍女,還有一些描眉畫眼、舉止輕佻,其他則大多都是售貨員。她們穿着打扮都很寒酸,極力模仿河對岸的時髦女子。那些放蕩的女人臉上化着濃妝,活像雜耍劇院裡的演員或是當下名聲最臭的舞者:眼皮上一層厚厚黑影,臉蛋上兩坨胭脂塗得張牙舞爪。低垂的白熾燈照得舞廳一片雪亮,人們臉上的陰影愈發明顯;舞廳里的線條好像更加死板僵硬,周圍環繞的五顏六色此刻也愈顯粗糙不堪——好一幅光怪陸離的畫面。菲利普身子靠在欄杆上,盯着台子下面形形色色的人,耳邊的音樂聲好像戛然而止了。這些人仿佛在群魔亂舞,慢慢地繞着舞廳打轉;他們很少說話,一心撲在跳舞上。屋裡很熱,汗津津的臉上泛着光。菲利普覺得他們已經卸下臉上虛偽的面具,放下對世俗禮節的提防,露出了自己的真實面容。此刻,他們變成一群奇怪的野獸:有些像狐狸,有些像狼,剩下的則長了一張長長的、愚蠢的羊臉。這些終日勞碌還吃不飽穿不暖的人皮膚都粗糙蠟黃,他們在對蠅頭小利的追逐中日益麻木了表情,只剩一雙狡猾的小眼兒還在滴溜溜地打轉,舉手投足之間沒有絲毫氣質可言。你能感到這種人的生活里只有數不清的雞毛蒜皮和說不完的怨聲載道。空氣里瀰漫着濃濃的汗臭味。舞池裡的人仿佛被自己體內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控制着,瘋狂地舞個不停,菲利普覺得讓他們着魔的力量就是追求享樂的欲望。這些人只是在找尋一個出口,企圖能就此逃離現實世界的恐怖壓抑。克朗肖說過對享樂的追求是促使人類盲目前行的唯一動力,也正是這种放肆的欲望剝奪了所有快樂。我們像被大風裹挾着,無可奈何、四處飄渺,不知道這陣風從哪而來,也不知道它要帶我們到哪去。命運之神仿佛凌駕於舞池中的人群之上,而他們還在狂妄瘋癲地跳着,似要將死亡的永恆黑暗踩在腳下。菲利普隱隱有些害怕:他們為何不說話呢?是生活震嚇住了他們,還是奪走了他們張嘴的權利,讓他們把心中騰起的尖叫吶喊全都梗在喉頭?他們的眼神兇狠而冷酷。儘管可怕的獸慾讓他們沒了人樣,儘管他們的臉上寫滿暴虐和卑劣,儘管除了所有的惡劣品行之外,他們還愚蠢得讓人無法容忍,他們眼底的痛苦卻一覽無遺。如此可怕,又如此可憐。一股厭惡之情湧上菲利普的頭頂,可對他們的深切憐憫又讓他的心絞痛起來。
他起身去衣帽間拿了外套,走出舞廳,一頭扎進這夜的嚴寒。
第五十章
那件不愉快的事始終在菲利普腦子裡揮散不去。最讓他心裡放不下的,是范寧的努力全都白白付諸東流。沒人比她更刻苦,也沒人比她更虔誠。她全心全意地相信自己的能力,可不難看出這種堅如磐石的自信心一點作用也沒起。菲利普的其他朋友也同樣很自信,比如米蓋爾·阿胡利亞。他奮鬥起來熱血滿腔,但寫出來的故事全是些瑣碎無味的流水賬,這種鮮明的差別讓菲利普心驚膽戰。在學校時的悲慘經歷讓菲利普養成了自我剖析的能力,他像吸毒上癮一樣總是固執地要把自己的所想所感拿出來分析一番。他不禁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自己對藝術的感悟和其他人截然不同。一幅佳作能讓勞森登時興奮起來——他對藝術的鑑賞力是發自本能的;就連弗拉納根也能一眼看出其中的道道兒,可菲利普卻要想半天才能明白。別人欣賞藝術靠的是直覺和本能,而他卻要靠腦子。他不禁想,假如自己也有幾分藝術氣質(他不喜歡這個詞兒,但想不出能用什麼替換),便能像其他人一樣藉助感情,用某種難以解釋的方法來感受藝術之美了。他開始自我懷疑,難道他只有依葫蘆畫瓢的小聰明嗎?這樣的雕蟲小技實在算不上什麼。他早就學着對技巧不屑一顧,認為真正重要的是在畫面中獲得獨特的感受。勞森的構圖用色原本就是天性使然,經過他這樣一個對萬事萬物都異常敏感的學生的臨摹,便更能體現出其畫中的個性了。菲利普又看了看自己給露絲·查理斯的畫像,他終於在三個月後才意識到這幅畫僅僅是對勞森亦步亦趨的模仿罷了。他覺得自己很沒用,畫畫怎麼能靠腦子來呢?真正有價值的作品都該是由心而生的。
菲利普沒有多少積蓄,加起來不過一千六百鎊,是該省着花了。未來的十年估計沒有什麼掙錢的機會。一輩子賣不出去一幅畫的畫家在歷史上數不勝數,他得早點習慣苦日子才行。要是能畫出一幅舉世聞名的作品倒也值了,可他害怕自己到死都只能做個二流貨。如果這樣,那如此虛度青春究竟有沒有價值?放棄生活中的樂趣和諸多機會究竟有沒有價值?他聽說許多來巴黎闖蕩的外國畫家都過着鄉巴佬一樣的日子,也認識了個把人,懷揣夢想堅持二十多年卻和一舉成名的機會頻頻擦身而過,最後只能終日借酒消愁。范寧的死讓他想起了過去。之前聽說很多人為了逃避痛苦絕望的生活而選擇了千奇百怪的出路。當時老師就輕蔑地給可憐的范寧提出過建議,要是她乖乖聽話,不一條道走到黑,那該有多好啊。
菲利普給米蓋爾·阿胡利亞的肖像完工了,決定要送去展覽會試試運氣。弗拉納根都送了兩幅畫,他覺得自己怎麼着也不比他畫得差。他下了很大功夫,心想這幅畫多少有些可圈可點之處。當他看着畫的時候,雖然自己也說不上來哪裡出了問題,但就是覺得怪怪的。可一旦不看它,信心就又回來了,覺得自己的作品很讓人滿意。他把畫寄去展覽會,果不其然,沒有入選。好在事先已經說服自己入選的可能微乎其微,這樣的結果他倒也滿不在乎。直到幾天後弗拉納根飛一樣地衝進他和勞森的畫室,說自己有張畫入選了。菲利普面無表情地恭喜了他兩句,而沾沾自喜的弗拉納根這會兒忙着歡呼雀躍呢,根本沒注意到菲利普聲音里透着藏都藏不住的嫉妒。勞森的腦子機靈,感覺到了不對勁兒,一臉狐疑地看着菲利普。他兩三天前就知道自己的畫安全入選了,所以看到菲利普這樣的態度心裡有點生氣。弗拉納根前腳剛走,菲利普就問了一個問題,讓他大為吃驚。
「如果你是我的話,你會放棄嗎?」
「什麼意思?」
「我不確定做個二流畫家到底有沒有意義。要是其他行業,比如醫生或者商人,那即使你碌碌無為也不會有什麼太大不同。反正都是為了掙錢糊口,湊合着幹下去得了。但是做個二流畫家到底有沒有意義呢?」
勞森很喜歡菲利普,當他發現畫作被拒對菲利普打擊巨大時,就決定要好好安慰他。展覽會拒絕的作品也許日後倒成了名作,這種事時有發生,大家也都紛紛拿來調侃逗笑。這是菲利普第一次參展,他的作品幾乎一定會被拒絕。弗拉納根能有一幅畫入選也是事出有因。他的畫風膚淺浮誇,正好對上那些沒精打采的裁判的胃口。菲利普煩躁不安,可勞森竟然覺得他之所以沮喪,只是因為遇到了這樣的小挫折,對菲利普來說這本身就是一種侮辱。他悶悶不樂的真實原因是他已經發自內心地懷疑自己的能力了。
最近克拉頓不再和他們一塊兒去格拉維爾吃飯,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弗拉納根說他一定是愛上了一個女孩,可他那張面無表情的僵硬的臉,怎麼也看不出來有動情的痕跡。菲利普覺得他和朋友疏遠準是因為他對自己的將來有了更清楚的打算。有天晚上,其他人吃過飯都去看戲了,只有菲利普留下來想一個人坐會兒。正巧趕上克拉頓也來吃飯,他們就湊到一起聊起天來。他發現克拉頓開朗了許多,比往常也愛說話了。他決定要趁着這個機會請克拉頓幫自己個忙。
「我想請你來看看我的畫。我想知道你會怎麼評價它。」
「不,我不去。」
「為什麼?」菲利普紅着臉問。
他們這群人經常會互相邀請着來評賞自己的作品,還沒有人拒絕過這樣的請求呢。克拉頓聳聳肩膀,說:
「說是要我批評指正,其實不過是想聽幾句誇獎罷了。再說,批評又有什麼用呢?你畫得好或不好有誰會在乎呢?」
「我在乎啊。」
「才不是呢。一個人之所以要畫畫,是因為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畫畫是一項人體機能,只有少數人才有的。人要為了自己而畫,不然的話,還不如死了算了。想想吧,你費了多少時間在畫布上塗塗畫畫,那上面可是有你的汗水和靈魂啊,結果如何?十張畫裡有九張都要被展覽會打回來,就算入選了,也只是掛在那裡供來往的人群看上十秒鐘。假如你撞了邪運,說不定會有個沒見過世面的傻子把你的畫買下來掛家裡。不過,他不會多瞧這畫一眼,就像他不會天天盯着飯桌看一樣。批評指正對藝術一點作用都沒有。人們評判的都是些客觀事實,可藝術家從來都不是客觀的。」
克拉頓用手搭在眼睛上,聚精會神地思考着下面要說的話。
「畫家能從所見之物里獲得一種奇特的感受,而且還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它表現出來。不知為何,他只能通過線條和色彩來描述心中所想。就像音樂家一樣,他只要讀上兩行字,頭腦里就會浮現出一串音符。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眼前看到的字兒能讓他腦海里浮現出那樣的音符,但事情就是這麼發生了。我再來告訴你為什麼批評指正一點用處都沒有吧。偉大的畫家能強迫所有人透過他的眼睛看世界,可也許幾十年後出現了一個視角不同的畫家。大家評判他的作品時考慮的不是他的角度,還是按照老一輩的規矩來。巴比松畫派[144]教導我們的父輩用某種特定方法來觀察樹,但後來莫奈出現了,他畫的樹和之前的不一樣。人們都說:『樹不長這樣啊。』可他們從沒想過,畫家看到的樹是什麼樣他畫出來的就是什麼樣。畫畫是從裡到外的藝術——要是能強迫所有人用我們的方式看世界,那我們就稱得上是偉大的畫家了。但假如做不到,別人就不會把我們當回事兒。可我們自始至終都是一樣的。偉大或是渺小都不在乎。日後我們的作品成名也好,不成名也罷,都無所謂。因為我們已經從畫畫的過程中得到一切了。」
話說到一半,克拉頓胃口大開,把面前的飯菜一掃而光。菲利普抽着一根便宜的香煙,認真觀察。他坑坑窪窪的腦袋像是用一塊難以雕刻的石頭硬鑿出來的,滿頭黑髮像馬鬃毛那樣又粗又密,鼻子很大,下頜骨也很寬,這些特徵都顯出這個男人頗有力量。可菲利普懷疑這樣粗獷的表面下是否隱藏了某種奇怪的懦弱特質。克拉頓不願把自己的畫拿出來展示也許只是虛榮的表現,他無法接受外界的質疑,也不會給展覽會一個拒絕自己的機會。他想被人當作大師,但又不肯把自己的作品拿出來和別人一決高下,也許比較的結果會讓他信心大減吧。現在離菲利普第一次見他已經過去十八個月,菲利普覺得他變得越來越尖酸刻薄。雖然他不願光明正大地和同伴較量,但是別人取得一點兒成功他都會在心裡憤憤不平。他對勞森很沒耐心,兩個人的關係也不像菲利普剛認識他們時那般親密。
「勞森挺不賴,」他帶着輕蔑的口吻說,「他將來要回英國當個著名肖像畫家,每年都能掙上一萬鎊。等他不到四十歲就能進皇家藝術院啦。專門給王公貴族服務的偉大肖像畫家!」
菲利普也跟着展望了一下未來,他看到二十年後的克拉頓淪落成為一個言語刻薄、舉止野蠻的無名小卒,身邊一個朋友也沒有。他還住在巴黎,因為他骨子裡早就是個巴黎人了。他憑着自己潑辣的口舌成了一個小小的畫家圈子的領頭人物,不僅時常和自己過不去,還動不動就與世界為敵。他渴望達到自己絕對實現不了的完美水平,但實際上卻鮮少有所建樹。也許等待他的是酗酒成癮的命運吧。最近,菲利普幡然醒悟:既然人只有一輩子,那一定要做成點什麼事才行。他覺得成功既不是腰纏萬貫,也不是聲名遠揚。到底是什麼呢?他也沒有確定的答案,也許閱盡世間百態或者把自己的潛能發揮得淋漓盡致就是一種成功吧。不難看出,克拉頓的一生註定是個爛攤子,除非日後他能創作出什麼不朽佳作。菲利普想到克朗肖曾經提到的波斯地毯,他腦子裡經常會想到這個奇怪的比喻。喜歡像農牧神一樣賣關子的克朗肖不肯把話說明白,他一再讓菲利普自己琢磨,因為光靠別人的解釋便無法領會個中含義。正是這種對成功的追求渴望動搖了菲利普繼續學畫的決心。克拉頓又開始發表言論了。
「還記得那個我在布列塔尼遇到的夥計嗎?我前兩天在這兒又撞見他了。他窮得口袋比臉都乾淨,正打算去塔希提島呢。他之前是個brasseur
d''affaires,用英語說好像是『股票經紀人』吧。他有老婆孩子,掙的又多,但是為了畫畫就把這一切都扔了。他就這麼隻身一人到布列塔尼安頓下來,開始畫畫。他身上沒多少錢,飢一頓飽一頓的。」
「那他老婆孩子呢?」菲利普問。
「哦,不要他們了唄。他們就是在家餓肚子也不關他什麼事了。」
「太差勁了!」
「我親愛的朋友哎,想做正人君子,就做不了藝術家。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啊。有些人為了贍養家中老母就去胡亂畫些玩意兒賣錢——嗯,他們的確是孝子,但你不能把孝順當成擋箭牌。這種人只能算商人罷了。真正的畫家會把老母親送到救濟院。我在這兒認識了一個作家,他的老婆難產死了。他很愛她,難過得要死要活的,可他老婆正在病榻上奄奄一息時,他卻在一邊默默構思着要用怎樣的文字來形容她此時的模樣、聲音和自己心中的感想。這能算正人君子嗎?」
「那你的朋友畫得很好嗎?」菲利普問。
「不,現在水平還一般。他的畫和畢沙羅很像。他還沒有找到自己的風格,但他色彩感不錯,審美水平也很好。這些都是雕蟲小技,最重要的是要有感覺,他已經有了畫畫的感覺了。他對待老婆孩子簡直禽獸不如。對待那些幫過他的人——要不是朋友們心軟可憐他,他早就餓死不知道多少次了——也禽獸不如!可他卻恰恰是位偉大的藝術家。」
菲利普默默在腦海中構思出這樣一個男人:犧牲一切,將舒適的生活、溫暖的家庭、金錢、愛情、榮譽、責任統統撇下了,選擇一意孤行,只為將世界予他的萬千情感用油彩呈現在畫布之上。這是多麼了不起的行為啊!可是菲利普卻沒有如此膽量。
想到克朗肖的事,菲利普才發覺自己已經又一個禮拜沒見過他了。等克拉頓走了之後,他轉悠着去了那家一定能找到克朗肖的咖啡館。剛來巴黎的幾個月里,他一直把克朗肖的話奉為金科玉律,可他看待事物的眼光非常現實,對克朗肖那些無法付諸於實踐的空泛理論漸漸失去了耐心。光有那一沓薄薄的詩稿總不能證明克朗肖這悲慘的一生收穫頗豐吧。菲利普出身於中產階級,他的性格中自然有着難以摒棄的階級本能。他覺得克朗肖的窮困潦倒、為了混口飯吃所做的苦工、從咖啡館到破閣樓兩點一線的單調生活都與他心中「體面」的定義格格不入。克朗肖夠機靈,他知道菲利普看不上自己,所以常用幽默卻不失犀利的話來諷刺菲利普的世俗。
「你就是個商人,巴不得把自己這一輩子買成統一公債券[145],這樣每年就能安安穩穩地有百分之三的收益了。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自己那點老本都讓我揮霍光了。不花完最後一個子兒,我絕對不闔眼。」
克朗肖打的這個比方把菲利普惹急眼了。他把自己說得特別不食人間煙火,卻掉過頭來詆毀了菲利普一頓。菲利普想說點什麼回擊一通,但當時竟一時語塞,什麼也沒想出來。
這天晚上菲利普猶豫不決地想談談自己的事。正好時候已經不早了,克朗肖面前也堆了很多小圓碟兒(一個碟子就代表一杯酒)。看來,他已經做好準備要把這世間百態好好評點一通。
「不知你能否給我點兒建議?」菲利普忽然說。
「我給了你也不會聽的,是吧?」
菲利普不耐煩地聳着肩說:
「我覺得自己沒法成為一個傑出的畫家。做個二流畫家又沒有任何意義。我想放棄了。」
「為什麼放棄?」
菲利普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麼開口。
「也許,我熱愛生活吧。」
克朗肖神色忽變,原本平靜的大圓臉上微微起了些波瀾。嘴角突然沮喪地垂了下去,眼睛也深深陷到眼眶當中,神采盡失。他的背一下子駝了,整個人縮成一團,看上去好像老了幾歲。
他扭着脖子在咖啡館裡看了一圈,大喊道:「這樣的生活嗎?」他的聲音都發顫了,「要是能逃出這種生活,就快逃吧!趁着還有時間。」
菲利普吃驚地看着他,很快又垂下了眼睛。這樣慷慨激昂的場合總會讓他特別害羞。他知道眼前這個男人的一生是出以失敗而告終的悲劇。兩個人都沉默了。菲利普心想,克朗肖現在一定也在思考着自己的人生——曾幾何時,他也曾有着美好的設想和無盡的希望,但挫折和打擊卻一點點消磨了他的銳氣,讓生活變得晦暗無光。日復一日的推杯換盞變成了快樂的唯一來源,未來也漆黑一片,沒有光亮。菲利普的眼神落到了面前的一摞杯碟上,他知道克朗肖也在怔怔盯着它們發呆。
第五十一章
又過去了兩個月。
菲利普想來想去,似乎覺得在真正的畫家、作家、音樂家的身體裡都有那麼一股力量,在促使他們全身心地投入工作。這種力量讓人無法抗拒,只得為了藝術奉獻出自己的一生。他們臣服於一種無意識的影響,被占據自己身體的本能玩弄得團團打轉。生活從他們的指縫中溜走,白白被荒廢殆盡。菲利普認為人的一生要實打實地認真度過,而不是逢場作戲,表演給別人看。他想走出去開開眼界,從每時每刻里感受生活賜予的領悟。他終於下定決心要採取點措施,不管結果如何自己都要兜着。他一咬牙,當下就準備做點什麼。恰好趕上第二天上午福瓦內來學校指導,菲利普決定直截了當地問他是否覺得自己應該留在這兒繼續學畫。他始終忘不了福瓦內給范寧·普里斯的殘忍忠告。現在想來,那個忠告的確是言之有理的。菲利普沒辦法不想范寧·普里斯。少了她的畫室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有時畫室里某個正在畫畫的女學生會讓菲利普嚇一跳。她們的一舉一動、音容笑貌都會讓他想起范寧·普里斯。誰能料想,她死後反倒比在世時更有存在感。有時,菲利普晚上還會夢到她,總是嚇得一聲驚叫從夢裡掙扎醒來。每每想到她在世時所忍受的痛苦和煎熬,菲利普都會感到脊背一陣發涼。
福瓦內來學校的這天會去奧德賽街的小飯館吃午餐。菲利普把自己的飯三口兩口扒拉下肚,省出時間去福瓦內吃飯的餐館外等他。他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繞來繞去,終於看到福瓦內低頭朝自己走過來。他心裡七上八下,硬逼自己迎了上去。
「您好,先生,我能和您說會兒話嗎?」
福瓦內飛快地掃了一眼,認出了他,但是臉上沒有絲毫友好的微笑。
「說。」
「我來巴黎學畫已經有兩年了。現在正跟着您學習呢。我想請您誠實地回答我,您覺得我繼續畫下去有意義嗎?」
菲利普的聲音有點發顫。福瓦內還在繼續往前走,頭都不抬一下。菲利普看了看他的臉,沒從上面識別出任何表情。
「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