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26章

毛姆

「我很窮。如果我不是畫畫這塊料,那我就該趁早干點別的。」

「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這塊料嗎?」

「我所有朋友都很清楚自己有沒有天賦,但我覺得他們有些人是盲目自信。」

福瓦內尖酸刻薄的嘴角向上彎了彎,問道:

「你住得離這近嗎?」

菲利普如實道來工作室的地址。福瓦內回過頭說:

「咱們去你那吧?給我看看你的畫。」

「現在嗎?」菲利普大聲問。

「現在不行嗎?」

菲利普無話可說。他一聲不吭地走在老師身邊,緊張得胃裡陣陣翻騰。他從來沒想過福瓦內會當場決定來看自己的畫。他本想試探着問問他有沒有時間,介不介意過兩天來家裡做客,或者也可以直接把畫拿到畫室去。此刻,他害怕得渾身發抖,暗暗希望福瓦內看過畫後,臉上會擠出一個難得一見的微笑,握着他的手激動地說:「真不錯。加油吧,小傢伙。你是塊畫畫的料,有點真本事!」光是這樣想想,菲利普就覺得心花怒放了。要真是這樣該多好啊!他一定會鼓起勇氣堅持下去,只要能到達勝利的終點,一路的艱難險阻、窮困潦倒又算得了什麼呢?他已經付出了這麼多,萬一所有的努力都無疾而終,那對自己絕對是一記殘忍的打擊。想到這,他一下驚呆了,因為這些話正是范寧·普里斯曾經說過的啊。忐忑不安的菲利普帶着福瓦內來到了畫室。要是他膽子大一點的話,這會兒就會狠狠心把福瓦內趕走了。因為真相到底是什麼,他其實並不想知道。進門的時候門房遞給他一封信。他瞄了一眼信封,上面是伯伯的筆跡。福瓦內跟着他上了樓。樓梯上,菲利普想不出應該聊點什麼,福瓦內也緊閉着嘴一聲不吭。這種沉默搞得他心神不安。進了屋,他坐了下來,菲利普默默地把被展覽會打回來的畫拿給他看。福瓦內點點頭,照舊一言不發。菲利普又給他看了兩幅自己畫的露絲·查理斯肖像、兩三張他在莫雷畫的風景畫和一些素描作品。

「就這些了。」他尷尬地嘿嘿一笑。

福瓦內先生卷了根煙,點着火。

「你沒有多少錢了是吧?」半晌,他開口道。

「沒了。」菲利普心裡一沉,「不夠我養活自己了。」

「沒有比為了生計發愁更丟人的事兒了。有些人大言不慚地說自己不把錢當回事兒,我最鄙視這種人。不是偽君子就是傻子。錢這玩意兒就像第六感,沒有它,剩下的五感都發揮不了最佳作用。沒有足夠的銀子進賬,生活里就少了一半的可能。唯一要注意的是,你不能花兩個子兒的成本來掙回一個子兒的價值。你可能會聽到別人說貧窮是對藝術家的最佳鞭策。說這話的人從來都沒受過窮啊。貧窮就像扎進你皮膚里的釘子,他們不知道這會讓人變得多麼摳門,會讓你遭受多少羞辱。貧窮會砍掉你的翅膀,像癌細胞一樣侵噬你的靈魂。倒不是說要有多富裕,可起碼要有足夠的錢來維持尊嚴,有足夠的底氣不受打擾地工作,能慷慨誠實地做事,能不靠他人獨立生活。不管是畫畫的還是寫字的,但凡一個藝術家要靠自己的作品吃飽肚子,我都深深地為他感到同情。」

菲利普躡手躡腳地把剛才擺出來的作品收了起來。

「恐怕您的意思是我沒機會做出一番成績了。」

福瓦內先生微微地聳了聳肩膀。

「你手挺巧的。肯下功夫的話,想成為一個一絲不苟、小有成績的畫家也不是不可能。有成百上千的人畫得還不及你好,也有成百上千的人和你平起平坐。你給我看的這幾幅畫裡沒有顯出任何天賦,但我看出了你下了不少功夫,腦袋也挺靈。你將來充其量也就是個二流畫家吧。」

菲利普強裝鎮定,儘可能地克制着自己發抖的嗓音問:

「非常感謝您,麻煩您了。真不知道該怎麼謝謝您才好。」

福瓦內站起身來,剛要離開,又忽然停下來把手放到菲利普的肩膀上:

「如果你問我下一步應該怎麼走,我會建議你咬咬牙,下定決心干點別的試試運氣吧。聽上去也許很難,但我告訴你吧,我願意拿世上所有東西去換取一個機會,一個能讓我回到你這麼大的年紀,遇到一個能給我這樣建議的人,並且乖乖按着他的建議來的機會。」

菲利普被這番話驚呆了。福瓦內老師硬生生地擠出一絲微笑。他的眼睛還是那麼嚴肅而惆悵。

「好不容易發現了自己的平庸,但卻為時已晚,這才是最殘忍的事啊。」

他說完最後幾個字,哈哈乾笑兩聲,飛也似的走出了房間。

菲利普麻木地拿過剛才收到的那封信。信上伯伯的字跡讓他有點不安。一直以來寫信時都是伯母執筆,可她臥病在床已經三個月了。他說過要回去看她,但伯母害怕打擾他畫畫,一直不肯讓他回來。她不想給菲利普添麻煩,只希望菲利普八月可以回家過上兩三個禮拜。如果她病情有所惡化,她會讓他知道的。因為臨走之前,她還想再見他一面。如果伯伯給他寫信,就說明她已經病得拿不起筆來了。菲利普打開信封。信上這樣寫道:

親愛的菲利普:

你的伯母已經於今晨離世了。很抱歉通知你如此噩耗。她走得太突然,但所幸非常安詳。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來不及叫你回來。你的伯母已經準備好服從耶穌之意與這一世告辭,她堅信將在天國得到祐庇,獲得重生。你的伯母一定會希望你能回來參加葬禮,我相信你會儘快趕回。諸多事宜亟待解決,我已分身乏術。希望你能回來助我操勞。

愛你的伯伯,威廉·凱利

第五十二章

第二天一早菲利普就到了布萊克斯塔布爾。自他母親走後,他還沒有再失去過如此親近之人。伯母的離世讓他心頭一驚,同時也莫名地害怕起來。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也將終有一死。伯父就這樣失去了四十餘年一直陪伴身邊、噓寒問暖的人,他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菲利普連想都不敢想。他覺得伯伯此刻一定悲痛欲絕。他甚至對闊別已久後的第一次見面感到恐慌。該說些什麼來安慰伯伯呢?他事先在腦子裡想好了一套妥帖得體的場面話。

他從屋子的側門進到餐廳里。威廉伯伯正在那兒讀報。

「你的火車晚點了。」伯伯抬眼看了看他,說道。

菲利普本想和伯伯抱頭痛哭,卻被這樣平平淡淡的開場白嚇了一跳。伯伯情緒不高但還算穩定,他遞給菲利普一份報紙。

「《布萊克斯塔布爾時報》上登了一篇關於她去世的訃告,寫得真不錯。」

菲利普機械地把它讀完。

「你要上樓看看她嗎?」

菲利普點點頭,跟着伯伯上樓。伯母躺在大床中間,身邊擺滿鮮花。

「為她祈禱吧。」伯伯說。

他雙膝跪地,菲利普知道他想讓自己也跟着做,所以也跪了下來。看着伯母那張皺巴巴的小臉,他心裡此時只有一種感受:這被虛度浪費了的一生啊!過了一會兒,伯伯咳嗽一聲,站起身來,指了指伯母腳邊的花圈:

「這是我們這裡的地主送來的。」他的聲音很低,像是在教堂做禮拜一樣。此時此刻他的身份也似乎僅僅是個牧師。「我想茶點應該已經備好了。」

他們又回到餐廳。百葉窗已經合上了,屋子裡有些昏暗,悽慘的氣氛瀰漫開來,蔓延到整個房間。牧師坐在桌子的一端,那是他妻子生前的位置。他倒茶的模樣看起來非常正式。菲利普禁不住想他們理應悲痛萬分,食不下咽,可看到伯伯的胃口似乎完全沒有受到影響,所以自己也敞開肚皮吃了起來。他們誰也沒作聲。菲利普懷着沉痛的心情吞下一塊非常可口的蛋糕,似乎此時此刻只有表現得憂傷一點才是得體之舉。

「這世道和我做副牧師那會兒大不一樣了。」牧師忽然說,「我年輕時,哀悼亡者的時候都要戴黑手套,帽子上也要別一塊黑綢。可憐的路易莎以前總是拿那些綢布做裙子。她過去總說參加十二場葬禮就能換一條新裙子。」

他告訴菲利普都有誰寄來了花圈,現在已經收到二十四個了。弗尼鎮牧師的老婆羅林森太太去世的時候收到了三十二個。可能明天還有不少人會來送吧。葬禮十一點在教區舉行,到那時總數一定能勝過羅林森太太。路易莎一直不喜歡她。

「這場葬禮我來負責。我答應路易莎不會讓其他人送她入土的。」

菲利普皺着眉頭,眼睜睜看着伯伯又從盤裡拿了一塊蛋糕。他不禁覺得伯伯的胃口實在大得有些不分場合。

「瑪麗·安烤蛋糕還真有一手。恐怕沒有人能做出這麼美味的蛋糕了。」

「她還不打算走嗎?」菲利普驚訝地問。

從他有印象開始,瑪麗·安就一直待在教區。她從來都沒忘過他的生日,每次都要送上點小禮物以表心意。雖然她送的禮物總是讓菲利普哭笑不得,但心裡還是很感動。他對瑪麗·安挺有感情的。

「她要走了。」凱利先生回答,「不然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成何體統?」

「老天啊,拜託!她得四十多歲了吧!」

「嗯,我想也是。但她最近老是沒事找事,總把自己當個人物。我想正好趁這個機會把她打發走得了。」

「這個機會還真是難得,估計以後再也沒有了。」菲利普冷冷地說。

他取出一根香煙,但伯伯不讓他點着。

「葬禮完再抽吧,菲利普。」他的聲音很和氣。

「好的。」菲利普說。

「你的路易莎伯母還躺在樓上,現在在屋子裡抽煙總歸有些不敬。」

教會執事兼銀行經理喬西亞·格雷夫斯參加完教區的葬禮後隨他們一起回來晚餐。餐廳的百葉窗打開了,菲利普莫名奇妙地覺得鬆快了些,儘管他知道此刻這種感覺是不被允許的。之前樓上躺着的屍體讓他心裡很不舒服。那個可憐的女人在世時善良體貼,但現在她的屍體躺在樓上的床上,硬邦邦、冷瑟瑟。一層晦氣可怕的暗影飄飄而下,籠罩着這些還在世的人。一想到這,菲利普心裡就毛毛的。

他發現餐廳就剩下自己和教堂執事兩個人了。

「希望你能多留一陣子陪陪你伯伯,」執事說,「我想這段日子他最好別一個人待着。」

「我也沒其他打算,」菲利普回答,「如果他想讓我陪,我很樂意留下來。」

為了讓剛剛喪妻的牧師打起精神,喬西亞吃晚餐的時候聊起了當地最近的一起火災。衛斯理公會派的教堂在這場大火里毀了一部分。

「聽說他們沒有保險。」喬西亞笑了笑。

「那也沒事兒,」牧師說,「要重建教堂的話,他們想搞到多少錢就能搞到多少錢。去小教堂的教徒都可喜歡捐錢了。」

「聽說霍爾登也送花圈來了?」

霍爾登是這裡的非國教牧師,看在為他們平等獻身的耶穌的面子上,牧師在大街上看見他會點點頭打個招呼,但是絕對不和他說一句話。

「我看他是多此一舉吧。」牧師評價道,「這次一共收了四十一個花圈。你送來的那個非常美。我和菲利普都很喜歡。」

「哪兒的話。」喬西亞說。

他早就注意到自己送的花圈是最大的,得意的不得了。這個花圈看上去確實很美。他們開始討論葬禮到場的人。葬禮期間,鎮上的商店都關門了。執事從口袋裡取出一張印着字的告示:因凱利夫人葬禮,本店下午一點前暫停營業。

「這是我的點子。」他說。

「這些商店能關門真是太好了,」牧師說,「可憐的路易莎在天之靈一定會很感激他們的。」

菲利普開始吃晚餐。瑪麗·安在這一天準備了只有禮拜天才會做的菜餚:烤雞和醋栗餡餅。

「你還沒想好選什麼樣的墓碑吧?」執事問道。

「不,我想好了。選個普普通通的石頭十字架。路易莎一向不喜歡鋪張浪費。」

「十字架再好不過了。如果你正在考慮碑文的話,覺得這段如何呢?『情願與耶穌同在,因這是好得無比的』。[146]」

牧師噘着嘴:這個執事真是個「俾斯麥」!什麼事都想自己拿主意。他不喜歡這段話,因為聽起來好像是在詆毀自己似的。

「我應該不會用它做碑文。我更喜歡這句:『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147]」

「哦,是嗎?我一直覺得這句話不冷不熱的。」

牧師以辛言辣語針鋒相對,格雷夫斯先生回擊的腔調在這個剛剛喪妻的男人聽來顯得格外頤指氣使。如果他連自己老婆的墓碑上寫些什麼都做不了主,那也真是太過分了。兩個人沉默了一陣,緊接着就開始惡語相向。菲利普出門到花園裡抽了根煙。他坐在長凳上,忽然歇斯底里地笑起來。

過了幾天,伯伯說想讓他在布萊克斯塔布爾多留幾個禮拜。

「好,這樣安排正合適。」菲利普說。

「你九月再回巴黎也不遲。」

菲利普沒吱聲。把福瓦內說的話想了一遍又一遍,但始終沒個主意,也不想再討論關於未來的事了。他已經確信自己無法成為畫家中的佼佼者,所以放下畫筆似乎是個正確的選擇。但不幸的是,這個選擇好像只對他來說是正確的。在別人看來,放棄畫畫就是承認失敗。可他不想承認自己的失敗。他很倔強,明明知道自己可能不是做某件事的料,卻偏要逆流而上,非做不行。一想到朋友們可能會嘲笑自己,他就覺得受不了。這種對別人看法的介意讓他之前一直遲遲不能下定決心放棄畫畫,而現在環境變了,他的想法也忽然變了。他和其他人一樣,一跨過英吉利海峽就發現曾經那麼重要的事現在已經變得無所謂了。在海峽那邊時他曾覺得如此美好、幾乎捨不得荒廢一分一秒的人生,現在看來也變得愚昧又荒謬。他想起巴黎的咖啡館、小飯店裡難以下咽的飯菜和朋友們邋邋遢遢、寒酸無比的生活,一股厭惡之情油然而生。他不在乎朋友會怎麼看他了。花言巧語的克朗肖、道貌岸然的奧特夫人、搔首弄姿的露絲·查理斯和鬥雞一樣的勞森、克拉頓,這些人統統都變得那麼討厭!他給勞森去了封信,請他把自己的全部家當都寄回來。一個禮拜後,包裹郵到了。他整理東西的時候發現自己現在可以不帶任何情感地、清醒地打量自己的畫作。這整件事似乎很有意思,值得玩味。伯伯等不及想看看他的畫。雖然當初他百般阻撓,不讓菲利普去巴黎,但現在他的心情平靜了不少,頭腦也清醒了一些。他很好奇學生們的生活是個什麼樣,也不時跟菲利普問東問西。侄子成了個畫家,這件事讓他有點驕傲。只要一有外人在場,他就要把菲利普的事拿出來顯擺顯擺。他興致勃勃地翻看着菲利普拿出來的肖像畫。菲利普把他給米蓋爾·阿胡利亞畫的那張頭像擺到他眼前。

「你為什麼畫他呀?」凱利先生問。

「哦,我想找個模特。剛好他的頭長得很不錯。」

「反正你在這兒也沒什麼事干,為什麼不給我畫幅畫呢?」

「你坐不了那麼久的。」

「沒事兒,我樂意。」

「再考慮考慮吧。」

菲利普被伯伯的虛榮逗得只想樂。很明顯,他非常想要一幅自己的肖像畫。這種白白得來的好處他才不會放過呢!一連兩三天,他天天各種暗示菲利普,比如斥責他偷懶啦,問他什麼時候才畫畫啦,最後甚至見人就說菲利普要給自己畫像。終於趕上了一個下雨天,凱利先生吃過早餐後問他:

「你說現在開始給我畫像怎麼樣?」菲利普擱下書,身子往後一靠。

「我已經不畫畫了。」

「為什麼?」伯伯嚇了一跳。

「當個二流畫家沒什麼意思,我知道自己最多也就是當個二流畫家吧。」

「真是豈有此理。你去巴黎之前不是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是個天才嗎?」

「我搞錯了唄。」菲利普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