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28章
毛姆
菲利普在自己的小屋裡過得很是自在。他把書整理妥當,又把拿來的幾幅畫都掛上了牆。樓上的客廳住着位在醫學院裡待了五年的男人,名叫格里菲斯。菲利普和他不熟,一方面是因為自己幾乎一天到頭都待在醫院學習,另一方面則因為格里菲斯是從牛津大學畢業的。上過大學的人都喜歡拉幫結夥湊成一群,不管年紀多大都喜歡靠着年輕人才用的幼稚手段讓那些運氣欠佳、天資匱乏的人深感低人一等。其他人都很難忍受他們趾高氣揚,架子十足的嘴臉。格里菲斯個子挺高,長了一頭濃密的紅色捲髮和一雙藍色的眼睛,皮膚很白,嘴唇猩紅。他是那種人人都喜歡的幸運兒,因為他永遠都興高采烈、嘻嘻哈哈的。喜歡偶爾漫不經心地敲着琴鍵,津津有味地唱上兩句滑稽歌。多少個夜晚,菲利普獨自一人在屋裡捧着書讀,總能聽到樓上他和朋友們熱熱鬧鬧、大喊大笑的動靜。菲利普想起了在巴黎的那些快活夜晚,他和勞森、弗拉納根、克拉頓坐在畫室里熱烈討論藝術和道德,談論眼下誰又撞上了桃花運,不時再展望一下功成名就的光明未來。他心裡忽然一陣傷感。自己當時頭也不回地說走就走似乎很有英雄氣概,但空擺英雄架子並不難,真正難的是要咬牙承擔由此引發的後果。最糟糕的莫過於學醫對他來說非常無聊。他厭倦被老師追着提問,上課也老是開小差。解剖學本來就枯燥無味,不光有一大堆需要死記硬背的知識,還有讓他覺得無比乏味的解剖實驗。菲利普覺得既然從書上或從病理模型陳列室里就能找到神經血管,花這麼多力氣解剖標本實在是一點用都沒有。
他偶然結交了幾個朋友,可是沒有一個足夠親密,因為他好像和同伴之間沒有共同語言。有時也想對他們的話題表現得興致勃勃,可總覺得在他們眼裡,自己這樣全像是在刻意屈尊俯就。他從不會說起自己感興趣的話題就停不下來,而不在乎周圍的人是否覺得無聊。曾經有次,一個學生聽說他在巴黎學過藝術,自以為和他志趣相投,想一起坐下聊聊,但他對那些和自己意見不符的觀點很不耐煩,沒多久就發現對方的見解非常平庸,聊了一會兒就不歡而散了。他想讓人人都喜歡自己,可又不會去主動接觸別人。因為害怕遭到拒絕,所以不敢與人親近,只好把害羞隱藏在冷若冰霜的面孔之下。現在的生活就跟讀中學時一樣,但是作為醫學生總歸多了不少自由的時間,藉此機會也能好好地一個人待着。
他幾乎沒下什麼功夫就和鄧斯福熟絡起來了。這個一臉陽光的大男孩從學期一開始就和菲利普認識了,他和菲利普做朋友也只是因為這是他在聖魯克認識的第一個人。他在倫敦沒有朋友,周六晚上時常和菲利普去音樂廳和歌劇院放鬆一下,但他們選的位置不是最後一排就是旁聽席。他有些愚鈍,可脾氣很好從不動怒。總是說些沒有營養、顯而易見的事,就算遭到菲利普嘲笑,也只是一笑了之。他微笑起來很好看。別看菲利普經常拿他開涮,但其實挺喜歡他。他直言不諱的坦率常逗得菲利普開懷大笑,隨和友好的個性也讓菲利普頗為欣賞。菲利普明白得很,鄧斯福身上有一種自己所欠缺的魅力。
他們經常去國會街上的一家館子喝茶。鄧斯福看上了那裡的一個女侍。菲利普橫看豎看也沒覺得她哪有吸引人的地方:又高又瘦,貧乳窄臀,活像個男孩。
「要是在巴黎,她這樣的可沒人要。」菲利普不屑地說。
「她臉蛋俊着呢!」鄧斯福說。
「臉蛋有什麼用?」
這個女侍者的五官小巧而普通,眼珠兒藍幽幽,額頭又寬又平。受洛爾德·萊頓[157]、阿爾瑪-塔德瑪[158]以及很多其他維多利亞時期畫家的影響,大家都覺得這是希臘美人兒的典型長相。一頭厚發打理得精緻,她管額前垂下的髮捲叫「亞歷山德拉劉海」[159]。她貧血嚴重,兩片薄唇毫無血色,透明的皮膚下泛着血管的淺藍色,即使是兩頰也不見一絲紅暈。牙齒整齊潔白。雖說乾的是粗活,但她很寶貝自己白淨細弱的芊芊玉手,做什麼都格外小心翼翼。每次要她招待客人,她都擺出一副滿不情願的臭臉。
鄧斯福在女人面前緊張得話都說不全,始終不敢上前和她搭訕。他急火火地求着菲利普幫他一把。
「你就給我開個頭,」他說,「剩下的我自己來。」
菲利普為了應付他就去找女侍者閒扯了兩句,但她的態度非常冷淡。她一眼就看出這兩個乳臭未乾的小伙子心裡打着什麼譜。她猜出他們還是學生,所以懶得在他們身上花時間。鄧斯福發現有個長得像德國佬的、淺黃色頭髮、滿臉鬍子的男人只要一進門,她就會立刻湊上去問他要點什麼。而要是他和菲利普想點菜了,非得叫上兩三次才能把她喚來。那副愛答不理、高高在上的架子把店裡的客人氣得夠嗆,如果剛好她在和朋友聊天,那就算喊破嗓子她也全裝沒聽見。對付起那些想要盤茶點的女客,她更是自有一套技巧,每次都能用自己的傲慢無禮把她們激怒,但又把握好分寸省得她們去經理那告狀。一天,鄧斯福告訴菲利普這個女侍者叫米爾德里德。店裡其他女孩談論她的時候,他剛好聽了一耳朵。
「什麼爛名字!」菲利普說。
「怎麼了?」鄧斯福很不解,「我喜歡這個名字。」
「太做作了。」
剛好這天德國佬不在,米爾德里德端茶上來的時候,菲利普笑着逗弄她:
「你的朋友今天沒來。」
「你在說什麼?我不懂。」她冷冰冰地回答。
「我說的是那個留着一臉黃鬍子的男人。他撇下你另謀新歡了?」
「某些人還是先把自己管好吧。」
她轉身走了。這會兒店裡沒有其他客人,她坐下來翻客人落下的晚報。
「你傻啊,幹嗎惹她生氣!」鄧斯福說。
「我才不吃她那一套呢。」
表面上好像無所謂,但菲利普心裡還是很不悅的。好不容易湊上熱臉,卻貼上了個冷屁股。付賬的時候,他抱着僥倖心理又搭起腔來。
「咱們以後再也不說話了嗎?」他笑着問。
「我負責給客人端盤子倒水,不是負責說話。巴不得他們也不和我說。」
她算好他們要付的飯錢,把賬單往桌上一放,扭頭就走,回到了剛才坐着的桌子旁。菲利普氣得七竅生煙。
「你剛才真是沒面子啊,凱利。」走出餐館的時候,鄧斯福說。
「那個賤女人什麼態度!」菲利普說,「我再也不去那兒喝茶了。」
鄧斯福乖乖順着菲利普去了別的館子,很快就和那裡的一個年輕女人眉來眼去了。可菲利普還對之前的事耿耿於懷。要是那個女侍者當時對他彬彬有禮,他肯定不把她放在眼裡。可她對他不是別的,而是明顯的厭惡和嫌棄,這讓他顏面盡失,尊嚴掃地。他想報復回來,雖說這種小肚雞腸的想法讓他很生自己的氣,但就算三四天都沒去那家館子,心裡的怒火還是一點也沒消。反正去看她一眼也掉不了塊肉,他心裡想,看完了就再也不想了。一天下午,他決定去看看她,但又因為自己的軟弱甚感羞恥,所以推說和別人有約,扔下鄧斯福獨自去了那家發誓再也不踏入一步的館子。他一進門就瞧見了那個女侍者,挑了張她負責的桌子坐了下來,滿心希望她能注意到自己已經有一個禮拜沒來光顧了。可她來點餐的時候卻一句話都沒說。菲利普之前聽她和其他客人開過玩笑。
「什麼風又把您吹來了啊?我都要不認識您了。」
但她看着自己的表情卻是完全陌生的,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似的。為了試試她究竟是否真的忘了自己,上茶的時候,他故意問了一句:
「今晚我的朋友來過嗎?」
「沒有。好幾天沒來了。」
趁熱打鐵,現在是個繼續聊下去的好機會。可他無緣無故地緊張起來,舌頭像是打了結,什麼都說不來。她沒再給他多餘的時間,立馬就扭頭走人了。一直到結賬的時候,菲利普才和她說上第二句話。
「天氣真糟,對吧?」
費了好大勁卻憋出這樣一句蹩腳的開場白實在是太丟人了。他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女人能害得他這麼狼狽。
「天氣怎麼樣對我一點影響都沒有,反正一天到頭都待在屋裡。」
她怠慢的語調讓菲利普勃然大怒。挖苦的話到了嘴邊,又被他生生憋了回去。
「上帝啊,她要是真能挑釁兩句還好呢,」他氣得咬牙切齒,「到時候看我怎麼去她老闆那告狀,讓她沒飯吃。敬酒不吃吃罰酒!」
第五十六章
他腦子裡全是她。他被自己的愚蠢弄得又氣又笑。一個貧血女侍者說的話就能把自己搞得心神不安,這說出去簡直要讓人笑掉大牙。然而,他偏偏真就對此耿耿於懷,感覺自己受了奇恥大辱。除了鄧斯福之外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其實鄧斯福也早把這事兒忘沒影了),可他還是覺得結下的梁子一日不解,一日就不能安寧。他想了又想自己該怎麼做才好,最後決定每天都要去餐館裡轉一遭。他顯然沒有給她留下什麼好印象,但有信心能使上自己的小聰明,化干戈為玉帛。他言行謹慎,稍微過分一點的話都絕對不說。就這樣處處小心,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奉迎,可還是沒有任何效果。每晚他走進店裡都要說一聲「晚上好」,可她回應的話從來都是那一句。有次他故意沒說,想看看她是否會主動打個招呼,結果她更是陰沉着臉,一言不發。他心裡雖嘀咕——用的詞雖然難登大雅之堂,但形容起某些女人來確是非常合適——面上卻還是不動聲色,點了一杯茶。鐵了心一句話不說,走出餐館的時候也沒有像以往那樣道晚安。他發誓再也不來了,可是第二天心裡又蠢蠢欲動。他盡力想些別的事,卻很難控制自己的思想,最後只能無奈地自言自語:
「畢竟我要是想去的話,也沒什麼理由不能去啊。」
自我掙扎了半天,最後終於在七點的時候踏進了那間餐館。
「我以為你不來了呢。」入座的時候,女孩破天荒地和他說話了。
他的心在胸膛里撲撲地跳,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臉已經脹紅了,「有點兒事忙,沒法早來。」
「忙着挖苦人啊?」
「我有那麼壞嘛。」
「你還是個學生,對吧?」
「對。」
她好像把該問的都問完了,就這麼轉身走開了。晚上這個點她負責的幾張桌子都空了,所以她聚精會神地捧着一本小說讀了起來。那時候還沒有現在市面上賣的廉價重印本[160],只有一些為滿足毫無文學追求的讀者而寫的定期出版的蹩腳小說。菲利普現在像喝了蜜一樣甜:她終於主動跟自己打招呼了,不如抓住這個機會把自己對她的看法一五一十地告訴她,把自己對她的鄙視之情一股腦地吐個痛快。她確實是個美人胚子。像她一樣出身卑微的英國女孩很少會有這麼完美的輪廓,只消看一眼,就會為她的美麗而震驚。可她的態度又冰冷得讓人難以靠近,皮膚下透出的淡青色給人一種病怏怏的感覺。所有女侍者打扮都一樣,式樣簡單的黑裙、白圍裙、白袖口、小白帽。菲利普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給她畫了半頁素描。畫上的她正低頭讀書,嘴唇微微啟開,一個字一個字地默讀。他走的時候把這張紙擱在桌上。這一招使得很妙,第二天他一來,女侍者沖他嫣然一笑。
「我還不知道你會畫畫呢。」她說。
「在巴黎學過兩年。」
「我把你昨天留在桌上的畫給老闆看了,她特別喜歡。畫的是我嗎?」
「是。」菲利普說。
她端茶上來的時候,旁邊跟了另外一個女孩。
「我看到你給羅傑斯小姐畫的畫了。實在是太像了!」
這是菲利普頭一次聽別人喊她的名字。要結賬時,他也這樣稱呼她。
「你現在知道我叫什麼了。」她走了過來。
「你朋友跟我說起那幅畫的時候提到了。」
「她想讓你也給她畫一張。千萬別答應,一答應以後就沒完沒了,誰都要來讓你畫了。」她一停沒停,接着說,「以前和你一塊來的人呢?走了?」
「喲,你還記得他啊?」菲利普說。
「他長得挺不錯。」
菲利普心裡很不是滋味,他也說不清為什麼。鄧斯福漂亮的捲髮、生氣勃勃的外形和迷人的微笑讓此刻的他心生嫉妒。
「哦,他戀愛了。」菲利普笑着說。
拖着瘸腿往家走的路上,菲利普把他倆的對話從頭到尾回想了一遍。她現在終於對他友好多了。一等時機更成熟些,他就要提議給她正兒八經地畫幅肖像,相信一定能贏得美人心。她的臉龐很有畫頭,輪廓也非常漂亮,就連那種不健康的膚色畫出來都一定很值得玩味。要畫成什麼顏色好呢?一開始菲利普想到了豌豆湯,後來生氣地把這個想法丟到一邊;腦海里又浮現出含苞待放的黃玫瑰骨朵兒,還沒開花呢,就被人撕個粉碎。他現在一點也不討厭她了。
「她人不壞。」菲利普喃喃自語。
為她的話生氣這麼久真是太傻了,這無疑都是自己的錯。她不是故意表現得不友好的。他應該早點看清自己的毛病,每次都會留給別人糟糕的第一印象。好在那幅畫真是畫對了,她現在肯定覺得自己是個有趣的人,還有那麼幾分才華。第二天,菲利普一直喜氣洋洋的,思忖着中午就到那家茶館吃飯。可他又想到中午那裡一定人滿為患,估計米爾德里德騰不出多少空來和自己說話。可惜在搞明白這一點之前,他就已經說好不和鄧斯福一起喝茶了,四點半一到,他準時走進了小餐館(天知道他看了多少次表)。
米爾德里德正背對他坐着,她對面就是那個德國佬。兩周前,菲利普每天都能看見他,但這兩個禮拜一次也沒見他來過。德國佬說了些什麼惹得她哈哈大笑。那俗不可耐的笑聲讓菲利普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喊了她一聲,可她沒聽到。他又喊了一聲,又急又氣,手杖把桌子敲得砰砰響。米爾德里德耷拉着臉走了過來。
「你好啊。」菲利普招呼道。
「你着什麼急啊。」
她站在桌旁,眼睛朝下看着菲利普。這種盛氣凌人的神態他再熟悉不過。
「喂,你怎麼啦?」菲利普問。
「拜託你行行好快點點餐吧。想要什麼我都給你端來。我可沒工夫站這兒陪你聊一晚上。」
「我要茶和烤麵包。」菲利普沒再多說什麼。
他對她一肚子不滿。等她端茶上桌,他正煞有介事地讀自己拿來的《星報》。
「要是現在就把賬結了,待會我就不用麻煩你了。」菲利普冷冷地說。
她算好賬,把賬單放在桌上,找德國佬繼續聊天去了。沒一會兒,兩個人就聊得熱火朝天。德國佬不高不矮,長着德國男人特有的大腦袋,面如土色的臉上橫生着一叢粗硬的大鬍子。他穿件燕尾服和灰色的褲子,佩着一條粗粗的金表鏈。菲利普覺察出店裡的其他女孩看看他,又看看那對男女,互相使起眼色。他敢說這些女孩都在暗暗嘲笑自己,氣得全身血液都沸騰起來。他現在要恨死米爾德里德了。儘管知道最好的報復就是再也不來這家館子,但他不能在這件事裡白吃啞巴虧。他想出個辦法,要讓米爾德里德知道自己有多看不上她。第二天,他在餐館找了張別人負責的桌子坐下,跟其他的女侍者點了餐。米爾德里德的德國朋友也在店裡,兩人照樣相談甚歡,她都沒正眼瞧過菲利普。等她朝自己這個方向走過來的時候,菲利普找準時機起身出門,若無其事地瞧她一眼,就像看到陌生人一樣。一連三四天,每天如此。他以為她會找個機會和自己說話,或者問問自己為什麼不來她負責的桌子坐。他甚至已經想好要怎麼回答,怎麼把一肚子的不滿統統發泄出來。這樣大費周章真是可笑,可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可是,這次米爾德里德又贏了。那個德國佬忽然人間蒸發,而他還坐在其他人負責的桌上。她始終不曾注意到他。菲利普這才醒悟,原來自己這番折騰根本對她一點影響也沒,就算折騰到天荒地老,她也不會有什麼反應。
「這事還不算完。」他暗暗說。
第二天,他回到了自己的老座位。米爾德里德過來點餐時還是照常說了聲晚上好,好像這一整個禮拜,他都沒有故意不理她似的。菲利普一臉平靜,心卻緊張得要蹦出嗓子眼了。那段時間正逢音樂喜劇再次受到人們青睞,他覺得米爾德里德肯定樂意去看看。
「喂,」他忽然開口,「哪天晚上我們一起吃個飯然後去看《紐約美人》吧。我去搞幾張前排票。」
他故意加上最後那句話,想以此來誘惑她。在店裡工作的女孩們去看戲時,一般都買最便宜的票,就算有男人埋單,一般也就是買張上層環形觀眾席的票。米爾德里德蒼白的臉上仍然沒有一點表情。
「隨便啊。」
「你什麼時候有空呢?」
「我周四休班。」
兩人就這樣約好。米爾德里德和她姑姑住在赫恩山。音樂劇八點開始,所以他們得七點吃晚飯。她叫菲利普去維多利亞車站的二等候車區等着。她自始至終都板着張臉,明明是別人請她,倒好像是她賞臉才肯去。菲利普心裡有些不悅。
第五十七章
菲利普到達維多利亞車站的時間幾乎比約定的早了半個小時。他坐在二等候車室里,等來等去就是不見人影。他開始急躁,走到站台看着郊區列車一輛輛進站。約定的時間過了,米爾德里德還是沒有來。他的耐心也已耗光。走進另一間候車室看了一圈在裡面的人,忽然,心一下提了起來。
「你在這兒啊!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早知道要等這麼久,我就真不來了。我都想直接回家算了。」
「可是你說讓我在二等候車區等你啊。」
「我可沒說過。我既然能在一等候車室里等你,幹嗎非要去二等的呢?」
菲利普確定自己當時沒聽錯,但他什麼也沒說。兩個人上了一輛馬車。
「我們去哪兒吃?」她問。
「我覺得阿德爾菲飯店不錯。你覺得呢?」
「去哪兒吃都無所謂。」
米爾德里德語氣很沖。等了這麼久已經讓她很煩躁,菲利普想和她說話,她也只是「嗯啊」應付兩聲。她穿件料子粗硬的深色大衣,頭上圍塊鈎針披肩。到飯店坐下後,她四下看看,一臉滿意。桌上的蠟燭發出幽幽紅光,屋裡裝飾得金光閃閃,牆上的鏡子也擦得鋥光瓦亮,看上去特別高檔。
「我還從沒來過這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