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29章

毛姆

她朝菲利普一笑,脫下外套,露出裡面的淺藍色方領連衣裙,頭髮梳理得比往日更加細緻。菲利普點了瓶香檳。酒一上桌,她的眼睛都發亮了。

「你可真破費!」

「就因為點了瓶這玩意兒?」他淡淡地說,好像平時都只喝香檳似的。

「你請我來看戲,真把我嚇了一跳。」氣氛很尷尬,對話難以進行。米爾德里德沒什麼好說的,菲利普也緊張地發現自己難博美人一笑。她的心顯然沒有放在菲利普身上,眼睛早飄到別桌客人上去了。她對菲利普一點興趣都沒有,連裝都懶得裝。菲利普說了一兩句俏皮話,她只滿臉嚴肅,無動於衷。只有談起店裡的其他女孩時,她才稍微活躍一點。她覺得茶館的經理實在讓人無法忍受,把她的醜事一件件都說給菲利普聽了。

「我真是受夠她了,看她那個了不起的死樣子!有時候我真想給她透透我知道的她的那些事兒,還真當我是個傻瓜啊。」

「什麼事兒啊?」菲利普問。

「這事兒是我碰巧知道的。她經常和個男人一起去伊斯特本過周末。店裡有個女孩的姐姐嫁去伊斯特本了,在那兒見過她。據說每次她都住一家旅館,手上還戴着個結婚戒指呢!就我所知,她可還沒結婚呢。」

菲利普給米爾德里德倒滿酒,希望香檳能讓她溫柔一些,也想讓今晚的約會大獲成功。她拿餐刀的樣子就像握筆,舉起酒杯時還翹着小拇指。菲利普聊了好幾個話題,可她就是不肯透露自己的一點信息。他有些懊惱,因為她和那個德國佬在一塊的時候可是說笑個不停呢。飯後他們去了劇院。菲利普是個很有修養的人,對滑稽的音樂劇向來不屑。不過是些惡俗的段子和膚淺的旋律罷了,他在法國看的要比這個好不知道多少倍。米爾德里德倒是津津有味,樂得花枝亂顫,一有好笑的地方她就和菲利普互瞅一眼,使出吃奶的勁兒把手都拍紅。

「這個戲我都看了七遍了。」第一幕演完的時候她跟菲利普說,「就是讓我再看七遍我都樂意。」

她對劇院前排坐在他們身邊的其他女人很感興趣,還指給菲利普看哪些人塗脂抹粉了,哪些人又戴了假髮。

「太可怕了,這些住在西區[161]的人啊。真不知道她們是怎麼做到的。」她用手碰了碰自己的頭髮,「我的頭髮貨真價實,每一根都是自己的。」

沒什麼人能入她眼,不管提到誰她都只會說些難聽的。菲利普覺得彆扭,沒準第二天她就會跟店裡的女侍者抱怨,說他帶她出去約會,差點沒把她給無聊死。其實菲利普不怎麼喜歡她,就是願意和她待在一起。回去的路上,他說道:

「希望你今天晚上過得很開心。」

「非常開心。」

「下次還願意和我出來嗎?」

「我無所謂。」

永遠都是這句話。菲利普被她冷淡的態度徹底激怒了。

「聽起來好像你出不出來都行啊。」

「你不帶我出來也會有別的男人帶我。我從來不缺男人帶我去看戲。」

菲利普一下啞口無言了。到了車站後,他徑直就往售票處走。

「不用,我有季票。」

「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讓我送你回去吧。」

「只要你樂意,我無所謂。」

他給米爾德里德買了張單程的一等車票,給自己買了往返的。

「要我說啊,你可真是夠大方了。」他打開車門的時候,米爾德里德說。

車上漸漸人多了起來,不太方便說話了,菲利普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遺憾。他們在赫恩山下車,他把她送到路口。

「我們就在這兒道別吧。」她伸出手來說,「還是不要送到門口了。我可不想別人背着我嚼舌頭。」

她說了晚安後就快步離開了,白色的披肩在黑暗裡越行越遠。菲利普以為她會轉身看看,但她沒有。見她走進一所房子,過了一會兒他也朝那邊走了過去。這所方方正正、普普通通的黃色小樓跟街上其他的小樓沒有區別。他在外面站了一會兒,看到頂層的燈忽然滅了,才慢慢踱着步子走回車站。這一晚過得實在不盡如人意,他憋了一肚子氣,既煩躁又委屈。

躺在床上的時候,仿佛又看到她坐在火車一隅,頭上圍着那條白色的鈎針披肩。見不到她的這些鐘頭要怎麼才能熬過去。他迷迷糊糊地想起她纖瘦的臉龐、細緻俏媚的眉眼和泛着淡淡青色的肌膚。他同她在一起時並不幸福,但不同她在一起時又悲傷不已。他想坐在她身邊,他想看着她、撫摸她,他想……他陷入遐想停不下來,夜越深越沒有睡意,他想把嘴印在那對薄薄的、蒼白的嬌唇上——他終於明白過來,自己已經愛上了她。這感覺真是難以言語。

他過去常常設想墜入愛海是怎樣一番滋味,把可能發生的情況想了一遍又一遍。也許在踏入舞廳的瞬間,眼神落在了幾個正在聊天的男男女女身上。其中一個女人轉過身來,看着他。他的呼吸急促起來,他知道這個女人也是如此。他靜靜站着。女人個子高挑,眼眸漆黑明亮,美得像夜空。穿一身白裙,黑色的髮絲閃耀着鑽石一樣的光芒。他們旁若無人地注視着彼此。他向她步步走近,她也朝他緩緩走來。根本無需互相介紹,他開口說:

「我窮盡一生,只為尋找你。」

「你終於來了。」她嬌羞低語。

「和我跳支舞好嗎?」

她把手放在他的掌心,隨他一起翩翩起舞(菲利普總是把自己想成四肢健全的人)。她的舞姿美極了。

「你是我見過跳得最好的人。」她說。

她取消了自己原有的打算,和菲利普整整跳了一夜。

「感謝上蒼,幸好我一直等着,」他對她說,「就知道最後會遇見你。」

舞廳里的其他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他們。可他們一點都不在乎,更不想偷偷摸摸地壓抑激情的花火。他們進了公園,他往女人肩上披了一件輕薄的外套,又攙扶着她上了早就等候在此的馬車。他們去趕深夜開往巴黎的火車,在這寂靜良夜,伴着點點星光,駛進一片陌生的未知世界。

舊時對愛情的幻想又一次閃現眼前,可他本不應愛上米爾德里德·羅傑斯。米爾德里德,多麼奇怪拗口的名字。他從不覺得她是個美人,也看不上她瘦巴巴的身材。就在今晚,他還看到穿着禮服裙的她胸口的骨頭一根根突出來。他把她的五官一一想來:不喜歡那對嘴唇,對那毫無血色的蒼白皮膚也提不起絲毫興趣。她實在太普通了。話這麼少,還經常不過腦子,一樣的話反覆說上好幾遍,足以看出是個繡花枕頭。看音樂劇時俗氣的笑聲和舉起酒杯時翹着的小拇指,證明她不管是作風還是談吐都故作斯文,做作不堪。他回憶起她高高在上的模樣,氣得恨不能朝着耳朵給她一巴掌。可忽然之間,也許是因為想到了打她時的樣子,也許是因為想到她嬌小玲瓏的耳朵,渾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頭頂。他想要她。他想要攬她入懷,想要把這尊瘦弱的小身體緊緊抱在懷裡,想要親吻她蒼白的嘴唇,想要用手指輕輕划過她淡青色的臉龐。他想要她。

他曾經想過愛情的到來必定氣勢洶洶。一旦墜入情網,整個世界都會春暖花開。他曾經期盼愛情能夠帶來如痴如醉的幸福,可現在當愛降臨,品嘗到的卻只有靈魂的渴求和痛苦的欲望,這般苦澀是他從不曾想過的。他試圖回憶究竟在何時開始有了這樣的感覺,可實在記不得。只想起到那家餐館去了兩三次以後,每每踏進大門,心都會隱隱作痛;只想起她同他說話時,心就會沒來由地停跳幾拍,氣也喘不勻;只想起若她轉身離去,自己會跌入悲慘的黑洞,而等她翩翩走來,自己就又落進了絕望的深淵。

他躺在床上,狗一樣伸展身體。靈魂無休止地刺痛,不知要如何捱過。

第五十八章

菲利普第二天早早就醒了,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米爾德里德,說不定能在維多利亞車站碰見她,然後一起走着去餐館。他麻利地刮完鬍子,胡亂套了件衣服,坐上公交車就去了車站。到那的時候還差二十分鐘才八點,他看着火車一輛輛進站,人群從車廂一涌而出。這麼早就坐車過來的人差不多都是辦公室的小職員或者商店裡的售貨員,他們把站台擠得滿滿當當,有些女孩三五成群結伴而行,但多數都是獨自一人匆匆而過。他們大都臉色蒼白,在清晨的陽光下一臉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的樣子。年輕人腳步輕快,好像做遊戲一樣在車站的水泥台子上邁着步子,其他人則愁雲滿面,像是在被什麼機器推着往前走。

菲利普終於瞅見了米爾德里德。他飛也似的跑上前去。

「早上好。我想來看看你,不知道你昨晚回家以後過得怎麼樣。」

米爾德里德穿着一件長長的棕色舊外套,戴了頂水手帽。很明顯,菲利普的到來對她來說只驚不喜。

「哦,還行。我得抓緊走了,要遲到了。」

「如果你不介意,我陪你沿維多利亞大街走一道吧。」

「我要遲到了,必須得快點走。」她低頭看了看菲利普的跛足。

菲利普的臉倏地漲得通紅。

「真抱歉。不耽擱你了。」

「你自個兒慢慢走吧。」

米爾德里德說完就走了。菲利普的心沉了下去,回家吃早餐了。他恨她。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個傻瓜,不然怎麼會被這個女人搞得心緒不寧。她壓根兒沒把他放在眼裡,甚至還因為殘疾而嫌棄他。他決定下午不去那家餐館了,可最後還是一邊怨恨着自己一邊走到了門口。進門的時候,她沖他笑了笑。

「今早我對你態度不大好,」她說,「其實我沒想到能遇見你。嚇我一跳。」

「沒關係的。」

菲利普覺得一下鬆快了。哪怕只是一句友好的話,都能讓他感激涕零。

「怎麼不坐會兒?現在店裡又沒什麼人。」

「站着也無所謂。」

他看着她,卻不知道還能說點什麼。他苦苦尋找一個能讓她多在自己身邊停留一會兒的話題,想告訴她,她對自己有多麼重要。只是感情來得太真,反而不知如何開口。

「你那個鬍子很漂亮的朋友呢?我最近一直沒見過他。」

「他回伯明翰去了,那兒還有一攤生意。他只是偶爾來倫敦。」

「他是不是愛上你了?」

「你最好問他,」米爾德里德咯咯地笑起來,「他愛不愛我關你什麼事?」

菲利普把都到了嘴邊的幾句挖苦話硬咽了回去。他正在學着自我控制,只強忍着淡淡問道:

「搞不懂你為什麼非要這麼說話。」

她用冷漠的眼睛看着他。

「好像你一點也不在乎我的感受似的。」他接着說。

「我為什麼要在乎你?」

「不為什麼。」

他伸手拿過報紙。

「你變臉變得太快了,」米爾德里德看他那副樣子說,「一個不小心就能惹着你。」

他看着她,露出迷人的微笑。

「能答應我件事嗎?」

「那要看是什麼事了。」

「今晚讓我陪你去車站吧。」

「我無所謂。」

菲利普喝完茶就回家了,等八點一到,又準時等在餐館門口。

「你真是號危險人物,」米爾德里德一出門就看見他,「真看不透你。」

「看透我可不是什麼難事吧。」他心裡有點苦澀。

「其他女孩看見你在這兒等我了?」

「不知道。我不在乎。」

「她們都看你笑話呢,都說你是個痴漢。」

「好像你很在意一樣。」他暗暗咕嚕道。

「你看,你又想吵架了。」

到了車站,他買了張票說要把她送回家。

「你是不是天天沒事兒干啊。」她說。

「我只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他倆之間似乎一張嘴就有股很濃的火藥味。其實他只是痛恨自己不爭氣地愛上了她。她幾乎一直在嘲笑他,每次羞辱都讓他更恨她一些。可今晚她好像很友好也很健談,談起父母雙亡,但所幸不用為生計發愁,只把工作當成消遣。

「我姑姑不願讓我去工作。在家吃得飽,穿得暖。我可不想讓你以為我是不得不來給人家打工的。」菲利普知道這不是實話。她那個階級的人都有點兒可憐的自尊心,認為打工營生是件很不光彩的事,寧可撒謊,也不能讓人瞧不起。

「我家上頭有人!」她說。

菲利普抿嘴一笑,但並沒有躲過她的眼睛。

「你笑什麼笑?你不相信嗎?」

「我當然信啦。」

她狐疑滿腹地盯他看了會兒,很快又開始吹噓自己曾經的榮華富貴。

「我爸爸有輛輕便馬車。我們有三個傭人,一個廚子、一個女僕還有一個古里古怪的男人。我家種着特別漂亮的玫瑰花,不管誰路過都要停下誇誇這些花,問問是哪家種的。我知道不和店裡那些女孩打成一片顯得不太友好,但我可和她們出身不同。有時候真想因為這個辭職不幹了。我在乎的不是幹什麼活兒,而是身邊的人都是什麼階級的。」

他們在火車上面對面坐着,菲利普一臉同情地聽她絮叨,竟覺得很幸福。這種傻乎乎的質樸性子讓他覺得有趣,甚至還有所觸動。她講到興頭上,臉頰也微微有了些顏色。若是此時能輕輕吻一下她俊俏的下巴該有多好啊。

「你第一次來店裡我就知道你絕對是個紳士。你爸爸是做什麼的呀?」

「他是名醫生。」

「工作體面的人一眼就能被人認出來。他們身上有種不一樣的東西,我也說不清是什麼,但我能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