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3章
毛姆
「醒醒,菲利普。」
她揭開被褥抱起孩子,帶着他下樓。孩子在她的懷裡半睡半醒。
「你媽媽叫你。」她說。
女僕到了樓下,推開一扇屋門,把孩子抱到床前。床上躺着的婦人,正是菲利普的母親。她伸出雙手接過孩子,讓他穩穩地偎在自己身旁。孩子沒有問她為什麼把自己叫醒。她親吻着孩子的眼睛,乾瘦纖細的手隔着白色法蘭絨睡袍撫摸着孩子溫暖的身體,把他抱得更緊。
「還困嗎,寶貝?」婦人問道。
她的聲音聽起來那麼微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孩子沒有作答,只是愜意地笑了笑。在這暖和的大床上,被柔軟的手臂抱着,他感到快活。偎着母親,他的身體蜷縮成小小的一團,睡意朦朧地親吻着她,沒過多久,就又進入了夢鄉。這時醫生走進屋,來到床前。
「啊,先別帶他走,」女人無力地呻吟。醫生沒有作答,只是盯着她,神情嚴肅。女人心裡清楚孩子不能在這裡待太久,她又親了親他,撫摸着他的身體,一直到小腳丫。她握着孩子的右腳,摸了摸五個小腳趾,放下右腳又緊接着拿起左腳——她不由一聲嗚咽。
「怎麼了?」醫生問,「你太累了。」
女人搖了搖頭,聲音哽咽在喉,眼淚無聲地滾落臉頰。
醫生彎下腰說:「來,我來抱他。」
女人太虛弱了,無力反抗,只能把孩子交給他。醫生一轉身又把孩子送到護士懷裡。
「最好把孩子放回他自己的床。」
「好的,先生。」
還在熟睡的小男孩被抱走了,只剩他的母親一人撕心裂肺地痛哭。
「我可憐的孩子,他以後會怎麼樣。」
照顧產婦的護士不停安慰着她,過了一會兒,心力交瘁的她停止了哭泣。醫生走到房間的另一邊,那裡有一張桌子,桌上的毛巾下是一具流產的死嬰。他揭開毛巾,檢查這具小小的屍體。雖然床和桌子中間有一道屏風隔着,但女人還是猜到了醫生正在做什麼。
「男孩還是女孩?」她輕聲問護士。
「還是個男孩。」
女人沉默了。接着,送孩子回房的護士回來了,她走到床邊說:「菲利普少爺一直沒醒。」
半晌都沒人說話。醫生又測了一次女人的脈搏。
「這會兒沒什麼事了,」他說,「早飯後我再回來吧。」
「我帶您出去,醫生。」護士說。
她陪着醫生一起下樓,兩個人都一言不發。到了門廳,醫生停下來。
「你給孩子的大伯去電報了吧?」
「嗯。」
「他什麼時候過來?」
「我也不知道,還在等回信。」
「孩子呢?我覺得離開這裡對他是件好事。」
「沃特金小姐說她願意帶他。」
「那是誰?」
「是孩子的教母,先生。您覺得凱利太太能挺過來嗎?」
醫生搖了搖頭。
第二章
一周過去了。在沃特金小姐位於昂斯洛花園的宅子裡,菲利普正坐在客廳的地板上玩耍。他是家中獨子,打小就會自娛自樂。這間客廳里滿是大件的家具,每個沙發座上都放着三個大靠墊,每把扶手椅上也各有一個。菲利普把所有墊子都斂過來,合着幾張輕便好搬動的鍍金雕花椅,搭成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山洞。他藏在裡面,躲着不讓洞外的印第安人發現。他把耳朵貼在地板上,想象自己聽到了一群野牛在大草原狂奔而過。忽然,他聽到客廳的門開了,趕緊屏住呼吸,生怕被人發現他的藏身之處。這時,一隻有力的手把椅子猛地一拉,靠墊呼啦啦掉了一地。
「淘氣鬼!沃特金小姐會生你的氣的!」
「嗨,埃瑪!」菲利普跟她打招呼。
埃瑪彎下身,親了親他,又拍了拍掉在地上的墊子,把它們都放回原位。
「我要回家了嗎?」他問。
「是啊,我是來接你的。」
「你穿了件新裙子!」
這是1885年,埃瑪穿了件有裙撐的裙子,黑色天鵝絨質地,緊袖削肩,裙擺上有三層荷葉邊;頭上是一頂黑色的、天鵝絨系帶帽。她一時很猶豫:菲利普遲遲沒問那個她等待着的問題,即使已經早有準備,也不好不問自答。
「你不問問你媽媽怎樣了嗎?」她還是忍不住先問出口。
「哦,對,我忘了。媽媽怎麼樣?」
現在,她可以把準備好的答案說出來了。
「你媽媽現在過得很好,她很幸福。」
「啊,太好了。」
「你媽媽走了。你再也見不到她了。」
菲利普沒大聽懂她的意思。
「為什麼?」
「她去了天堂。」
話音剛落,埃瑪就開始痛哭,還沒怎麼明白過來的菲利普也跟着哭了起來。埃瑪是個個子高、骨架寬的女人,生得濃眉大眼,一頭金髮。她是德文郡[1]人,雖然在倫敦當了好多年的女僕,一張嘴還是一口家鄉味。眼淚一掉,更是湧來萬般情緒、千般滋味。她緊緊地把菲利普抱在懷裡,心頭莫名抽搐了一下。她可憐這孩子,因為在這個世上唯一一個能夠不求回報地愛他的人也離開了,他只能被送去給陌生人收養。但過了一小會兒,她的心情便平靜下來了。
「你伯伯等着見你,」埃瑪說,「去跟沃特金小姐說再見,咱們回家了。」
「我不想去。」菲利普說。他害怕別人看到他哭鼻子。
「好吧。那快上樓拿你的帽子去。」
菲利普拿了帽子下來,埃瑪已經在門廳等他。餐廳後面的書房裡傳來說話的聲音,他知道這是沃特金小姐和她姐姐在同朋友聊天。儘管他只有九歲,但隱隱覺得,如果這時候走進書房,裡面的人應該都會同情可憐他吧。
「我要進去跟沃特金小姐告別。」
「我也覺得你該這麼做。」埃瑪說。
「你先進去,跟她們說我來了。」他吩咐埃瑪。
菲利普想着這次一定要好好發揮。埃瑪敲敲門,走了進去。他聽到她跟裡面的人說:「小姐,菲利普少爺想來跟您告別。」
屋裡的談話聲戛然而止。菲利普一瘸一拐地上場了。亨利埃塔·沃特金小姐是個壯實的女人,臉蛋紅撲撲的,染着頭髮。在那個年代,人們都喜歡對染髮這一行為評頭論足,她染了頭髮之後,菲利普在家裡就聽到不少人說三道四。沃特金小姐和姐姐住在一起。她姐姐年紀大了,天天優哉游哉,一副樂享晚年的樣子。還有兩個菲利普不認識的客人,好奇地看着他。
「我可憐的孩子。」沃特金小姐說,伸出手抱住菲利普。
她開始哭。菲利普終於知道為什麼她今天穿着黑裙子,而且沒有在家吃午餐。她哭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得回家了。」菲利普最後說。
他從沃特金小姐的懷裡掙脫出來,她又親了他一下。接着,菲利普走到她姐姐跟前,跟她也告了別。其中一個陌生的女人問能不能親親他,他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儘管臉上還掛着淚珠,但他很享受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他還想再在這待一會兒,但隱隱感到這些人心裡恨不得讓他快點走,於是很識相地說埃瑪還在等着自己。他走出書房,然而埃瑪並不在外面。她剛才去地下室和一個朋友聊天去了。他在樓梯口上等着她,忽然聽到亨利埃塔·沃特金的聲音從書房傳來。
「這孩子的媽媽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就這麼走了,我簡直接受不了。」
「你就不該去參加她的葬禮,亨利埃塔,」姐姐說,「這只能讓你更傷心。」
一個陌生的女人聲音響起:「可憐的小孩子,想想他在世界上孤零零的,多慘啊。我看他還一瘸一瘸的。」
「嗯,他有隻畸形腳。這是他媽媽生前的一個心結。」
這時候,埃瑪回來了。她和菲利普叫了輛馬車,跟車夫說明了目的地,馬車帶着他們離開了。
第三章
馬車到了凱利夫人的家。這所房子位於諾丁山和肯辛頓高街中間的一條氣派但沉悶的街道上。埃瑪帶着菲利普走進客廳。伯伯在給寄來花圈的親友們回復感謝信。有一隻遲到了的花圈沒能趕上葬禮,這會兒還沒拆盒,擱在門廳的桌子上。
「菲利普少爺到了。」埃瑪說。
凱利先生慢慢地站起來,跟這個小男孩握了握手。再一想,又俯下身子,親吻了一下他的額頭。凱利先生身高中等偏矮,略微發福,頭髮留得挺長,為的是遮擋一下自己的禿頂。他的鬍子颳得很乾淨,五官端正,不難想象他年輕的時候應該挺英俊。他的表鏈上掛着一個金十字架。
「以後你就和我一起生活了,菲利普,」凱利先生說,「你願意嗎?」
兩年前菲利普因為生了水痘被送到牧師伯伯的家裡靜養,但他現在只記得那所房子有閣樓和一個大花園,對他的伯伯伯母並沒有什麼印象。
「嗯。」
「你必須把我和你路易莎伯母當成爸爸媽媽。」
男孩的嘴唇抖了一下,滿臉通紅,沒有作答。
「你親愛的媽媽把你交給我了。」
凱利先生不太會表達自己,一時語塞。他得知自己弟媳病危後,第一時間便趕去倫敦。但是在路上他滿腦子都是如果弟媳去世了,那麼她的孩子就只能由自己撫養,這真是個麻煩事。他已經年過五十,結婚三十多年,妻子也沒有生育。凱利先生沒想着這個小男孩會給他的生活帶來什麼歡樂,說不定他還是個冒冒失失的調皮鬼。他甚至從來都不怎麼喜歡自己的弟媳。
「明天我就帶你回布萊克斯塔布爾。」凱利先生說。
「埃瑪也一起嗎?」
男孩把手放到埃瑪手心裡,她立刻攥緊這隻小手。
「恐怕埃瑪不能跟着。」凱利先生回答。
「但我想和埃瑪在一起!」
菲利普放開嗓子大哭起來,埃瑪也忍不住跟着抽泣。凱利先生看着這兩個人,一點法子都沒有。
「我想,你最好讓我和菲利普少爺單獨待一會兒。」
「是,老爺。」埃瑪說。
她輕輕掙開抱着她不放的菲利普。凱利先生把他抱到腿上,胳膊環着他。
「不哭,」他說,「你已經長大,不需要保姆了。我們準備送你去上學。」
「我想和埃瑪在一起。」男孩又嘟噥一遍。
「雇保姆要花很多錢,菲利普。你爸爸沒留下多少,我也搞不清這是怎麼回事。每分錢咱們都要精打細算。」
一天前,凱利先生拜訪了弟弟的家庭律師。菲利普的爸爸是個出色的外科醫生,很有聲望,求診者總是絡繹不絕。當他因敗血症忽然離世後,人們發現他留給妻子的,除了保險金和布魯頓街那套房子的租約外所剩無幾,都大吃一驚。
這已經是六個月前的事。那時,體弱多病的凱利夫人發現自己竟然懷孕了。她腦子一亂,把房子租給了第一個上門問租的人,還把家具都儲藏起來,以高價租下一套配置齊全的房子,租期一年。這套房子的租金之高,讓做牧師的凱利先生都不敢相信。她這樣做只是想在孩子出生之前省點麻煩,但凱利夫人之前就不會理財,也不會根據自己的經濟情況控制開銷。丈夫留下的錢她東花一點兒,西花一點兒,等該花錢的地方都打點好之後,就只剩下了兩千鎊出頭。這筆錢要用來撫養孩子,直到他可以自食其力。凱利先生不可能跟菲利普解釋這些,他只是個孩子,現在還在抹眼淚呢。
「去找埃瑪吧。」凱利先生說,他覺得埃瑪比任何人都會哄這孩子。
菲利普一句話都沒說,從伯伯的膝蓋上溜下來,但凱利先生又抱住了他。
「我們必須明天就走。周六我要準備布道稿,你得跟埃瑪說,今天就把東西準備好。玩具都拿上吧。如果你想帶點什麼紀念父母,就從他們各自的東西里挑一樣。剩下的都要賣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