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31章

毛姆

「別擔心。咱們去個沒有人會注意到你衣服的地方,然後咱們再去雜耍劇院。答應我吧,求你了。我該有多麼高興啊!」

她猶豫了一會兒,菲利普可憐巴巴地盯着她。

「好吧,去就去,無所謂。反正我都記不清自己多久沒有出去過了。」

菲利普忍了又忍才沒有抓過她的手正正反反地吻個遍。

第六十章

他們去索霍街一家餐館吃飯,菲利普高興得像個孩子。這不是那種便宜但火爆的館子,一些體面但拮据的人往往喜歡去那種地方吃飯,因為看上去很有格調,但是花費不多。這家餐館很不起眼,是一個和善的魯昂[162]男人和妻子開的。菲利普也是偶然發現這裡的,他先是被店裡高盧風格[163]的櫥窗裝飾吸引,窗戶里擺了盤生牛肉,兩邊各放一碟蔬菜。店裡雇了個懶洋洋的侍者,他住在一所全是法國人的房子裡,卻鐵了心想要學英語。來這兒吃飯的有三五個作風放浪的女人,一兩對堅持要用自己帶來的餐巾的夫妻,還有個把神色可疑的男人每次進來都慌慌張張,隨便吃吃就走。

菲利普和米爾德里德在這兒獨占了一張桌子。菲利普叫侍者去隔壁的酒館買瓶勃艮第。他點了蔬菜湯,要了塊陳列在櫥窗里的上好牛排配土豆,還有櫻桃白蘭地炒蛋。不論是這裡的菜色還是氣氛都頗有幾分浪漫情調。米爾德里德最初還有些不適應——「我可不大信得過這種外國人開的小店,誰知道盤子裡堆得亂七八糟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可後來也被這種微妙的浪漫氣氛所打動了。

「我喜歡這裡,菲利普。」她說,「不用拘束,感覺吃飯的時候都能把胳膊肘放在桌上,對吧?」

一個高個子男人走了進來。灰色的頭髮粗硬油亮,稀稀拉拉的鬍子亂糟糟地在臉上長成一片。他穿着一件破爛外套,戴一頂寬邊軟氈帽。這人朝菲利普點頭示意,他們兩個之前就在這兒見過。

「他看上去像個搗蛋分子。」米爾德里德說。

「千真萬確,他是歐洲數一數二的危險人物。這片土地上就沒有他沒蹲過的大牢,殺的人比所有上了絞刑架的衣冠禽獸都要多。他走南闖北,口袋裡一直揣着顆炸彈,和他說話可要很小心,一句沒說對就要惡狠狠地掏出炸彈往桌上一放。」

米爾德里德緊張兮兮地看了那個男人兩眼,又一臉不相信地瞅瞅菲利普。她忽然發現菲利普的眼神里藏着些笑意,知道自己中了套。

「你耍我是吧。」

菲利普樂壞了,大笑起來。可米爾德里德卻不喜歡被人笑話。

「編瞎話有什麼可高興的?」

「別生氣嘛。」

他拉過米爾德里德放在桌上的小手,輕輕摸了兩下。

「你真可愛,我真想親吻你走過的每一方土地啊!」

她淡青色的肌膚讓菲利普心神蕩漾,毫無血色的薄唇對他來說也出奇地誘人。因為貧血的緣故,她總是喘不過氣來,微張的雙唇讓美麗的臉蛋更添俏媚。

「你也是有點喜歡我的,對嗎?」他問道。

「如果我不喜歡就不來了,不是嗎?真的,你是個不折不扣的紳士。」

吃完飯他們喝起咖啡。菲利普也顧不得省錢了,抽了根三便士的雪茄。

「你真的無法想象,能坐在對面這樣看着你,我就已經幸福得要升天了。我太想見到你了。見不到你,我都害了相思病。」

米爾德里德輕輕一笑,幾絲紅暈飛上臉頰。今天沒有像往常一樣飯後覺得腸胃不適,看着菲利普也比過去更順眼了些。她眼波里罕見的溫柔讓菲利普飄飄欲仙,儘管知道完全向她臣服無異於發瘋;儘管知道自己應該與她若即若離,不讓心中蠢蠢欲動的激情暴露;儘管知道她會狡猾地利用自己的軟弱,但這一刻,他什麼也顧不上。他向她傾訴見不到她的這些日子是多麼難熬,他在心裡和自己打了無數次架,想要把那種難以抑制的衝動生生壓下去,可儘管他打贏了,勝利了,卻只發現想見她的衝動更加強烈。其實自己從未打算放棄這股衝動,因為愛她已經愛到不怕疼痛,願意把心掏出來,赤裸裸地讓她檢視,把所有弱點都昂首挺胸地呈現在她面前。

儘管對他而言,沒有什麼比坐在這家愜意、簡陋的餐館裡更幸福的了,但他知道米爾德里德喜歡尋求刺激。她是個閒不下來的姑娘,在哪兒都不願逗留很久。而他又不敢讓她覺得無聊。

「我說,去雜耍劇院看看戲怎麼樣?」他問道。

只要米爾德里德能有那麼一點點喜歡他,就一定會說想多待一會兒吧。

「我剛才還想呢,要是想去雜耍劇院的話,現在就該走了。」她回答。

「那走吧。」

好不容易熬到演出結束,菲利普早就想好了一會兒應該怎麼幹。一上馬車,他就假裝作不經意地伸手攬住米爾德里德的腰,可他不知被什麼扎了一下,大叫一聲又抽回手來。米爾德里德笑了起來:

「看吧,這就是你手不老實的下場。你們男人什麼時候想摟我的腰,我心裡明鏡似的。那根別針總能扎到你們。」

「看來我以後得小心點了。」

他又把手伸過去。米爾德里德沒有拒絕。

「今晚真開心。」他滿足地嘆了口氣。

「你高興就好。」她沒好氣地說。

馬車沿着聖詹姆士街駛向公園,菲利普鼓足勇氣,飛快地親她一下。他有些沒來由的恐慌。她沒有說話,只把嘴唇轉向他,好像對這個吻既不在意,也不滿意。

「你知道我等這一刻等了多久嗎?」他低聲呢喃,想要再湊過去吻她一次,但她把頭轉開了。

「一次就夠了。」

抱着再吻她一次的希望,他把米爾德里德一路送到了赫恩山,到了她家路口,他又問了一遍:

「我可以再吻你一次嗎?」

她麻木地看着他,又四處瞧瞧路上有沒有其他人。

「我無所謂。」

他一把將她擁入懷抱,沒命地吻着她。可她一把推開了他。

「當心我的帽子,傻瓜。笨死了你。」

第六十一章

之後每一天他們都見面。菲利普中午也開始去米爾德里德店裡吃飯。但她一直不同意,害怕店裡的女孩說閒話。沒辦法,菲利普只能喝茶的時候去一次,但每晚都要等她下班,再把她送去車站。每個禮拜再約她出去吃上一兩頓。他送她很多金鐲子、手套、手帕之類的小禮物,在她身上花的錢早就超過了他能負擔得起的標準,但他就是忍不住地要送,只有送禮物時才能從她臉上看出一點笑意。她知道所有東西的價值,收的禮物越貴重,露出的笑容才越燦爛。可菲利普不在乎這些,只要她能獻上一吻,不管是用什麼手段換來的都無關緊要了。他發現她禮拜天不願悶在家裡,所以每個周日早晨都早早來到赫恩山,和她在路口碰面,一道去教堂禮拜。

「我總是想去做次禮拜,」她說,「這想法挺高尚的,對吧?」

從教堂出來後她回家吃飯,菲利普就找家旅館糊弄兩口,下午再陪她去布洛威公園散步。他們之間沒什麼好聊的,可菲利普提心弔膽不敢讓她覺得無聊(她很容易就無聊了),千方百計想找些能談的話題。他發現這樣散步對兩個人來說都沒什麼意思,可又不願意離開她,只能儘量多走一會兒,直到她走不動了,或者發起脾氣來。他知道她不喜歡自己,卻還是想盡一切辦法從她那得到些事實上並不存在的愛意。她依然冷若冰霜。而他即便沒有權利要求她什麼,總還是忍不住埋怨她的冷漠。隨着兩個人關係越來越親密,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太能憋住肚子裡的火氣了,動不動就被激怒,說些尖酸刻薄的話。他們常常吵架,每次吵完她就要晾他一陣。總是他先忍不住低頭,跑到她跟前忍氣吞聲賠不是。他快要被自己氣死了,怎麼能這樣不要臉面!看到她和別的男人說話,醋意也越來越濃。只要一吃醋,他就不是他了,每次都發瘋一樣地跑到她面前大罵一通,氣沖沖地離去,再在床上輾轉反側一整夜,時而氣得發癲,時而悔得心疼。第二天再跑到店裡,可憐兮兮地求她原諒。

「別生我的氣,」他說,「我太喜歡你了,控制不住自己。」

「早晚有一天你會超出我底線的。」

他做夢都想去她家一次,比起那些她上班時結識的熟人,這種更為親密的走動就能讓他在情敵中間異軍突起了。可她總是不讓。

「姑姑會以為咱們在胡鬧呢。」

他懷疑她只是不願讓自己見到她姑姑罷了。她之前一再說姑姑的丈夫是個有體面工作的男人(她覺得有份體面工作就是人上人了),可惜已經去世,但同時又不安地意識到自己的老好人姑姑一看就不像個上等人。菲利普猜她頂多嫁了個小商小販吧。他知道米爾德里德是個勢利眼,只是不知道怎麼才能讓她知道不管姑姑是個多庸俗的人,他都一點不介意。

兩個人最激烈的一次爭吵發生在一個晚上。當時米爾德里德告訴菲利普有個男人約她出去看戲。菲利普臉拉得老長,臉色也很不好看。

「你不會去的吧?」他問。

「為什麼不去?那個男人很紳士。」

「你想去哪兒我都帶你去。」

「這不是一回事。我不能老是跟你出去啊。再說他已經讓我定好日子了,我就挑個不和你出去的晚上唄,又不會影響你。」

「只要你還要點臉,對我有點感激之情,你就不會想着要去的。」

「你說『感激』是什麼意思?如果你指的是給我的那點小禮物,儘管拿回去吧。我本來也不稀罕。」

她有時候跟個罵街的潑婦一樣歇斯底里。

「成天和你出去真沒勁。老是『你愛我嗎』、『你愛我嗎』,聽得我耳朵起繭。」

(菲利普也知道這樣一直問她很煩,只是把持不住自己。

「嗯,我是喜歡你的。」她每次都這樣回答。

「只是喜歡嗎?我已經愛你愛得無法自拔了。」

「我不是那種嘴甜的人。」

「你知道說句愛我會讓我多麼高興嗎?」

「我不是一直說嘛,我愛怎樣就怎樣,要是你不喜歡,那就忍着吧。」

有時候他又提出這個問題時,她的答案更乾脆利索:

「別再問來問去了。」

他的臉一下垮了,再也不說話。他恨她。)

這時他說:

「哦,你要是這麼想,我還真不知道你陪我出來是不是打發乞丐呢。」

「又不是我求你帶我出去的,你應該知道這點。是你逼我的。」

菲利普的自尊心狠狠受挫,他發瘋一樣地大喊:

「你以為你沒約的時候就能來找我帶你吃飯、看戲是吧。一旦有人約你,我就可以見鬼了。好,謝謝你,我他媽受夠了被你當成爛抹布,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沒有人能這樣跟我說話。我這就讓你看看,我有多稀罕吃你的請!」

她站起來,穿上外套,快步走出餐館。菲利普沒有動彈,打定主意不吃她這一套,可剛過十分鐘就耐不住性子,跳了起來,出門坐上馬車追她去了。他想她應該是搭公交車去維多利亞車站的,這樣差不多能和她一起到車站。他在站台看到她,沒有打招呼,偷偷摸摸和她坐上一輛車回了赫恩山。等她往家走的時候再過去和她說話,這樣她就躲不開了。

她一從亮堂、喧鬧的大街拐進小道,菲利普就立刻跑了上去。

「米爾德里德!」

她像聽不見一樣繼續往前走着,沒應聲,也沒看他。他又喊了一遍。這次她停了下來,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想怎樣?我在維多利亞車站就看到你了。你為什麼非要來煩我?」

「實在抱歉。我們和好吧。」

「不,我受夠了你的脾氣。你就是個醋罈子。我不喜歡你,從來沒有喜歡過你,永遠也不會喜歡你。我不再想和你糾纏下去了。」

她走得很快,菲利普只能在一旁緊趕慢趕地追。

「你從不替我着想,」他說,「如果你對一個人沒感覺,那不管他做什麼你都不會在乎,還能像往常一樣親密和睦。可我太愛你了,看到你和別的男人出去還忍着不發火,這對我來說太難了。可憐可憐我吧。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喜歡我。畢竟這也不是你能說了算的。只求你能允許我喜歡你。」

她一步不停,一句話也不想說。眼看還有幾百碼就到家,菲利普心裡痛苦至極,根本顧不上面子這回事了,結結巴巴地講着自己有多麼愛她,現在有多麼後悔。

「只要你原諒我這次,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讓你受委屈了。你想和誰出去就和誰出去吧,實在沒有更好的事做了再來找我,這樣我就滿足了啊。」

她又一次停下腳步,已經走到了平時道別的那個路口。

「你走吧。我不會讓你把我送到門口。」

「你不原諒我,我就不走。」

「這整件事已經把我弄噁心了,夠了。」

菲利普猶豫了一會兒,覺得自己能說些可心的話打動她,但是這話說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噁心。

「太殘忍了。我要忍受的痛苦太多。你知道生來殘疾是什麼滋味嗎?你當然不會喜歡我的,我從來沒有奢望過。」

「菲利普,我不是這個意思。」米爾德里德立刻說道,聲音里忽然帶了些同情,「你知道我不是這麼想的。」

他乾脆把戲演下去,把聲音壓得嘶啞低沉。

「可我感覺到了。」

米爾德里德拉起他的手,眼睛裡噙滿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