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32章

毛姆

「我向你發誓,我從來沒有嫌棄過你的殘疾。除了剛認識的那幾天,我就一直再沒想過這回事。」

他一言不發,端着一副憂鬱、悲痛的神態,想讓米爾德里德看出自己心裡正翻湧着萬千情感。

「你知道我非常非常喜歡你,菲利普。只是有時候你太過了。和好吧。」

她把唇貼到他嘴上,他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回應着她的吻。

「你現在高興了吧?」她問道。

「高興得要瘋了。」

她跟他說了晚安,匆匆跑開了。第二天他送了一塊帶着別針的小懷表給她,還幫她別在了裙子上。她一直想要一塊這樣的表。

三四天後,她上茶的時候問他:

「還記得你那晚跟我發過的誓嗎?你不會反悔的,對吧?」

「不會。」

他已經猜出她在想什麼了,只是等着她自己說出來。

「今晚我準備和上次跟你提過的那位先生出去。」

「好的。玩得開心點。」

「你不生氣對吧?」

他現在的自控能力簡直一流。

「我自然是不高興的,」他笑笑,「但只要我能控制,就一定不表現出來。」

米爾德里德興高采烈地說起今晚的約會。菲利普不知道她這樣做是有意要傷他一把,還是因為她這個人太麻木遲鈍。他總是習慣將她的殘忍無情歸咎於她的愚蠢,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選擇原諒。她只是沒有心眼,意識不到正在傷害他。

菲利普一邊聽她說,一邊在心裡想:愛上這麼一個沒有想象力又沒多少幽默感的姑娘,真是無趣。

也正是因為她不具備這些特質,所以才能一次次被原諒。菲利普覺得要是自己沒有意識到這點,可能就無法原諒她給自己帶來的痛苦了吧。

「他買了蒂沃利劇院的票,他讓我自己選的。我選了這家。我們還要去皇家咖啡館吃飯。他說那是倫敦最貴的飯店了。」

「好一位十足的紳士。」菲利普心裡默念,咬緊牙關,不讓一個字冒出來。

他去了蒂沃利,看見米爾德里德和她的同伴兒也在那裡。那個男人臉蛋颳得乾乾淨淨,頭髮梳得油光水滑,衣服穿得人模人樣,像個東奔西跑的推銷員。他們坐在正廳的第二排座位。米爾德里德戴了頂黑色寬邊帽,還插了根鴕鳥羽毛在上面。她戴這種帽子很好看。男人正在說話,她在一邊聽着,臉上掛着淺淺的笑容。這個笑容菲利普很熟悉,她通常沒有太多表情,想要看她一笑非要講些惡俗的笑話不可。可菲利普能看出來,她現在分明非常快活。身邊那個儀表堂堂、生性快活的小伙子配她剛剛合適,菲利普心裡酸溜溜的。她本身不太愛動彈,所以更喜歡開朗活潑的人。菲利普很適合與人交談議論,但少了些扯閒話的本領。他的朋友里有幾個特別擅長窮聊打趣,比如勞森,他特別喜歡他們講的那些小笑話。可他總覺得自己處處不如人,所以一味拘謹害羞,畏首畏腳。他感興趣的事對米爾德里德而言都沒滋沒味的。米爾德里德覺得男人就該討論足球和賽馬,可菲利普對體育一竅不通。他也不知道到底有什麼話能逗米爾德里德一笑。

只要是印刷出來的東西,都是他的心頭好,而現在為了能讓自己變得更有趣,他開始埋頭苦讀《體育時報》。

第六十二章

菲利普不甘心就這樣向心中的激情投降,這股激情害得他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他懂得人生萬事終有結束那一天,即便是愛情也沒有例外。他眼巴巴地盼着那一天的到來。愛情像生在他心裡的寄生蟲,以其血液為食,可恨而茁壯地生長着,吸食他的精氣,讓他無所適從,唯有從它身上才能祈求到一絲快樂。過去他曾經痴迷於聖詹姆士公園的美景,喜歡坐在那兒看蔚藍天空下婆娑起舞的樹影,美好得像一幅日本版畫。泰晤士河上的駁船碼頭讓他久久無法忘懷,就連倫敦千變萬化的天色也令他心曠神怡,浮想聯翩。現在,良辰美景於他已經毫無吸引力了。只要離開米爾德里德身邊,他就心神不寧,坐立難安。有時他想,也許看看畫就能分散注意力,讓自己不那麼痛苦,但等他真的到了國家美術館,卻根本無心瀏覽,沒有一幅畫能讓他心裡泛起波瀾。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會再對之前的愛好感興趣。曾經嗜書如命,現在卻也覺得讀書毫無意義,只是閒暇時間會到學校的吸煙室翻翻期刊雜誌。這樣的愛情簡直是種折磨,他痛恨讓愛欲占了上風,仿佛自己已經成了囚犯,心心念念地渴求着自由。

有時早上醒來,心裡空蕩蕩的什麼感覺也沒有。靈魂不禁歡呼雀躍,慶祝終於得救——看來,愛情已經從身上悄悄溜走了。然而,沒過一會兒,隨着他醒得越來越透,心裡的痛苦也漸漸復甦。他知道自己的傷還沒完全好。儘管他內心瘋狂地渴望米爾德里德,但同時又很瞧不起她。他心想,恐怕這世上再沒有哪種折磨比愛一個人又看不起她更讓人難以忍受了。

習慣挖掘自己內心情感的菲利普已經在心裡反覆琢磨了很久,認為只有讓米爾德里德做自己的情婦才能擺脫這種苟且齷齪的衝動。他想和米爾德里德上床,這種欲望猶如百爪撓心,或許一旦性慾得到了滿足,束縛着他的枷鎖也會隨之消失吧。他知道米爾德里德對他完全沒有「性趣」。每次像瘋了一樣地吻她時,她總是不自覺地往後退,一臉厭惡地想要躲開。她對性非常冷淡。有時為了讓她吃醋,菲利普故意講起自己在巴黎的風流韻事,可她全當耳邊風;有時菲利普到了店裡,故意坐在別人負責的桌旁,明目張胆地和其他女侍者調情,可她全視而不見。她是真的無所謂,絕不是裝出來的。

「我今天下午沒坐你那邊兒,你不介意?」一次,陪米爾德里德走去車站的路上,他忍不住問了一句,「你負責的桌子好像坐滿了。」

桌子明明有不少都是空的,但她卻懶得爭辯。儘管這種幼稚的「背叛」對她而言什麼都不是,可哪怕她能裝着在乎一下,也會讓菲利普不勝感激啊。就算一句責怪的話此刻都勝似良藥。

「我覺得你每天來都坐同一張桌子的行為特別傻。你應該時不時去別的女孩負責的桌子那兒坐坐。」

他想得越多,就越確信只有讓她心甘情願地屈服,自己才能真正重獲自由。他就像個被下了咒語,變了人形的老騎士,苦苦尋找着能幫自己解除咒語的靈丹妙藥。他還剩下最後一線希望。米爾德里德特別想去次巴黎。對於她,或對於大部分英國人來說,巴黎是歡樂之海、時尚之都。她聽人說過盧浮宮商場[164],在那裡能買到比倫敦便宜一半的時髦貨。她有個朋友去巴黎度蜜月了,在盧浮宮商場裡從早逛到晚。她和她老公在巴黎那段日子,老天啊,不到凌晨六點從不上床睡覺。他們去了紅磨坊和好多說不上來的地方徹夜狂歡。如果帶她去次巴黎就能讓她委身於自己,那菲利普也不在乎這樣的手段是否高尚了。能和她上床,花多少錢都無所謂。他之前甚至有個喪心病狂的想法,打算把她灌醉。每次都不停勸酒,想讓她興奮一些。可她一點也不喜歡喝葡萄酒,倒是挺樂意讓菲利普買瓶香檳擺擺闊。她喝酒從來沒有超過半杯,卻喜歡把酒杯斟得快要溢出來,擱在桌上一動不動。

「這才能跟侍者顯示出你的身份呢。」她說。

有一次,她心情似乎很好,菲利普逮住個機會。三月底他有場解剖考試,考完試後一個禮拜就是復活節。米爾德里德能休三天假。

「喂,去巴黎玩玩吧?」他提議道,「我們准能玩個痛快。」

「怎麼去?多少錢都不夠花啊。」

菲利普已經計算好開銷了。去這一趟至少要花五百二十便士,對他來說是很大一筆錢。但是哪怕他身上只剩下最後一個子兒,也願意花在米爾德里德身上。

「這有什麼關係。只要你願意,親愛的。」

「去了之後呢?你不妨直接告訴我。我怎麼能和一個不是我丈夫的男人一起出去玩。你壓根就不該提這建議。」

「這又怎麼了?」

菲利普把繁華的和平街和五光十色的女神遊樂廳吹得天花亂墜,講了盧浮宮和樂蓬馬歇商場[165],描繪了巴黎的夜總會、修道院和其他旅遊勝地。就連巴黎最讓他不齒的一面也被形容得繪聲繪色。他甚至像在逼她同行。

「你說你愛我,但如果真愛我就會娶我的。你永遠都不會向我求婚吧。」

「你知道我現在沒錢結婚。這才是我第一年學醫,往後的六年都不行。」

「我沒怪你。就算你單膝跪下跟我求婚,我也不會嫁給你的。」

菲利普不止一次想過結婚,但他心裡一直抗拒。還在巴黎時他就有了一個想法:婚姻只是市儈小民特有的滑稽行為。一輩子都綁在一個人身上會毀了他的。他骨子裡還是個中產階級,和一個餐館女侍者結婚簡直能讓人笑掉大牙。娶個平庸的妻子會阻了他的仕途。再說,他的錢只夠自己撐到畢業,即便婚後不要孩子也絕對養活不了妻子。想到克朗肖就是被一個粗俗的蕩婦拖了後腿,他就倍感毛骨悚然。米爾德里德總是想過上層人的生活,但無奈頭腦平庸、為人刻薄,簡直能預見到她將來會變成個什麼樣子,他絕對不會娶她。然而,儘管理智上很堅決,可情感上卻仍然覺得為了得到她,做什麼都不足惜。如果不和她結婚就無法擁有她,那麼就乾脆結婚好了。未來會發生什麼,就交給未來吧。也許這場婚姻會悲劇收尾,可他不在乎。但凡有個主意冒出來,就能把他的腦子占得滿滿當當的,趕也趕不走。他比一般人更能給自己的欲望找理由。雖然有無數理智而客觀的原因表明自己不能和米爾德里德結婚,但他現在正在一一推翻。每一天他都更愛她一點兒,而這種得不到滿足的愛情讓他怒火中燒,憤憤不安。

「老天啊,等我把她娶到手,非要讓她也嘗嘗我吃的這些苦頭不可!」他默默向自己發誓。

終於,這種痛苦變得再也無法忍受。一天中午在索霍街的餐館吃飯時(他們現在經常來這兒),他對她說:

「你那天說就算我向你求婚,你也不會答應。你是認真的嗎?」

「是啊,怎麼了?」

「我已經離不開你了,想讓你永遠陪着我。我也曾經想過要克服這種依戀,但我做不到。我永遠都做不到。嫁給我吧。」

米爾德里德讀了那麼多小說,不可能不知道要怎麼應對這樣的請求。

「實在很感激,你能跟我求婚真是讓我受寵若驚。」

「別說這些沒用的了。你會嫁給我的,不是嗎?」

「你認為我們會幸福嗎?」

「不會。但這有什麼關係?」

這樣回答並非他本意,極不自然地從他嘴裡硬擠出來。米爾德里德驚住了。

「呵,你真是有意思。那你幹嗎要娶我呢?之前你還說自己沒錢結婚。」

「我還剩下一千四百鎊。兩個人過日子不見得比一個人開銷大許多。等我畢了業在醫院實習一段日子後,就能當個助理醫生了。」

「也就是說你往後六年什麼也掙不到。我們一禮拜就靠四鎊活,是吧?」

「三鎊多點兒。上學還要用錢。」

「當上助理醫生能掙多少?」

「每周三鎊。」

「你的意思是說拼了命地學這麼長時間,省吃省喝,到頭來也就每周能掙三鎊嗎?我看就算結了婚,我的日子也不見得比現在過得更好。」

菲利普半晌沒吱聲。

「你不想嫁給我嗎?」他聲音嘶啞,「我的愛對你來說就不值一文嗎?」

「這種事裡你總要想點自己,不是嗎?我倒是不介意嫁人,但如果婚後還不如單身過得好,那我乾脆還是自己過吧。看不出結婚有什麼好。」

「你就是不喜歡我,否則是不會想到這些的。」

「可能吧。」

菲利普又陷入了沉默。喉頭有些哽咽,只好咕嘟咕嘟灌下一杯葡萄酒。

「看看那個剛走出門的女孩,」米爾德里德說,「她身上的皮草是從布里克斯頓的廉價商場買的。我上次去的時候在櫥窗里看着了。」

菲利普冷冷一笑。

「你笑什麼?這是真的。我上次還和姑姑說呢,我可不會買那種擺在櫥窗里的衣服,不然所有人都知道這衣服是花多少錢買的了。」

「我真不懂你。前一秒還害我這麼傷心,一轉眼就岔開話題,開始胡說八道。」

「你怎麼說話呢?」她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我只是忍不住看了看那件皮草,因為我跟姑姑說過……」

「我他媽才不管你和你姑姑說了什麼。」菲利普不耐煩地打斷她。

「你和我說話把嘴巴放乾淨點,菲利普。你知道我不喜歡聽髒話。」

菲利普抬了抬嘴角,眼神里透出股狠勁兒。又是一陣沉默。他悶悶不樂地看着米爾德里德。他對她有痛恨,有鄙夷,還有濃濃的愛意。

「要是我能理智一點,就絕對不會再見你了。因為愛你,我有多麼鄙視自己啊!如果你能知道就好了。」

「這樣跟我說話很不禮貌吧。」她有點生氣了。

「是不禮貌啊,」菲利普笑了起來,「咱們去公園轉轉吧。」

「你這人怪就怪在這兒,沒想讓你笑的時候你偏偏又笑了。我不是害你傷心了嗎,那你幹嗎又要帶我去公園?我已經準備回家了。」

「就因為我不在你身邊會更傷心啊。」

「真想知道你到底是怎麼看我的。」

菲利普放聲大笑。

「親愛的啊,要是讓你知道了,以後你就再也不會搭理我了。」

第六十三章

三月底的解剖考試,菲利普還是沒過。考試之前,他拿出自己買的骨架標本和鄧斯福一起複習,互相提問,把所有骨骼肌和每個骨節、骨溝的功能都背得滾瓜爛熟。可一進考場,他卻緊張壞了,疑心自己淨背了些錯誤答案,什麼也不敢說。他心裡有數,自己答得一團糟,肯定過不了考試,所以第二天都懶得跑去學校查看成績。又一次的考試失利讓他徹底歸檔為同級學生里最愚笨、無能的一類。

他腦子忙着想別的事呢,對考試反倒沒怎麼在乎。他安慰自己:米爾德里德也是人,一定也有七情六慾,唯一的問題就在於怎麼才能勾起她的情慾來。關於女人,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論。就算骨子裡再浪蕩,也終會有一天找個男人落下腳來。關鍵是要找准機會,耐住性子;要若即若離,讓她欲罷不能;要噓寒問暖,在她最疲憊不堪的時候趁虛而入,在她因工作而愁眉苦臉的時候巧言寬解。他跟米爾德里德說起在巴黎交到的朋友,以及他們一起喜歡過的那些女孩。這段經歷讓他說來毫無齷齪之感,反而充滿魅力,妙趣橫生。他把自己的生活添油加醋地和咪咪、魯道夫、彌賽特和朋友們的傳奇故事交織一體,不斷給米爾德里德洗腦,告訴她即便是落魄的生活也可以快樂,即便是有瑕的愛情也可以浪漫;只要有歌聲有歡笑,只要紅塵作伴、青春年少,這樣的愛情就稱得上完美了。他從不正面攻擊米爾德里德的偏見,但會拐彎抹角地暗示出只有鄉巴佬才會這麼看問題。他不允許自己因她的疏於關心而煩憂,也不再因她的冷漠麻木而惱火。也許她早就煩透自己了吧。他努力變得友好而幽默,不泄漏怒火,更無欲無求,從不抱怨,絕無責備。有時她約好見面,又復爾食言,但第二天他依然能以笑臉相迎;有時她藉口開脫,但他總裝作不以為意。既不讓米爾德里德看出自己受到了傷害,也不流露一點情緒以免給她帶來困擾。這種行為真算是有幾分英雄氣概。

菲利普的這種改變,米爾德里德根本沒正眼注意過,也從沒問過他什麼。但這種變化還是或多或少地影響了她。她和菲利普變得愈發親密,跟他傾訴自己的小煩惱,抱怨餐館的老闆、同事或者她的姑姑。她話說得越來越多,雖然都是些繁碎的小事,但菲利普從沒因此而不耐煩過。

「你不老追着我求愛的話,我還是很喜歡你的。」她有次跟他說。

「真是受寵若驚。」菲利普尷尬地大笑。

她根本沒意識到這句話讓他心墜深淵,牙關咬多緊才能這樣笑着作答。

「我現在不介意你偶爾吻我了。反正你喜歡嘛,我也不會掉塊肉。」

有時她甚至主動讓他帶自己出去吃飯。來自她的邀請總讓他心花怒放。

「我才不會主動讓別人帶我出去,」她聽上去略有歉意,「你不一樣。」

「我真是太高興了。」菲利普微笑着說。

四月底的一天晚上,她讓菲利普帶她去吃點東西。

「好啊,」菲利普說,「你下班後想去哪吃?」

「不,咱們哪也不用去。就在這坐會兒,聊聊天。你不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