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33章

毛姆

「一點兒都不介意。」

菲利普心想,她終於開始喜歡自己了。要是在三個月前,讓她陪他聊一晚上天,她準保會無聊到死。這天天氣很好,春日的舒爽氣候讓菲利普興致頗高。現在,不消多少事就能讓他心滿意足了。

「喂,等夏天一到,天氣可就沒這麼好了。」他說。此時他們正坐在開往索霍街的公交車上層——是米爾德里德自己提議以後不要總坐馬車了,太奢侈。「星期天咱們去河邊玩兒。自己帶着午餐籃子。」

她淺淺一笑,似乎是在給菲利普勇氣。他拉住她的手,她沒有拒絕。

「我真的覺得你開始有點兒喜歡我了。」他微笑着。

「你真傻。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不然我也不會在這兒了,不是嗎?」

他倆已經成了索霍那家小餐館的常客,每次走進店裡,老闆娘都會沖他們笑笑。侍者也圍着他們轉來轉去。

「今晚我來點菜。」米爾德里德說。

菲利普覺得今晚的她比以往更加迷人,順從地把菜單遞了過去。她點了幾道最愛吃的菜。這家餐館能做的菜不多,他們已經吃過好幾輪了。菲利普渾身冒着喜氣,溫柔地看着她的眼睛,把那張蒼白小臉上的所有動人之處都細細打量一番。吃過飯後米爾德里德破天荒地點了一支煙。她很少抽。

「女士抽煙,是件大煞風景的事吧。」她猶豫了一會兒,繼續說:

「今晚我讓你帶我出來吃飯,不覺得驚訝嗎?」

「我很高興。」

「我有話想跟你說,菲利普。」

他飛快地看向她,心裡一冷,面上卻依然不露聲色。

「好,說吧。」他微笑着。

「聽我說完了,你可不許做什麼傻事。我想說的是,我準備結婚了。」

「什麼?」菲利普嚇了一跳。

他想不到該說什麼。眼前的情景已經在腦子裡上演了無數遍,也事先排練過自己在這種情形下應該怎麼做、怎麼說。他早就為還未到來的絕望愁斷了腸,想過自己會陷入不能自拔的情感,甚至想過自殺。想得太多到頭來只是疲倦。就像重病在床,生命漸漸流逝,對身外事已經漠不關心,只想一個人靜靜躺着。

「你看,我也不小了,」米爾德里德說,「已經二十四了,該安頓下來了。」

菲利普沒說話。他的眼神飄到櫃檯後的老闆娘身上,又盯着一個女顧客帽子上別着的紅色羽毛看了許久。米爾德里德生氣了。

「你應該跟我道喜啊!」

「我應該?有什麼應該?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之前做夢都夢到你讓我帶你吃飯,把我高興得不行,到頭來竟是為了告訴我這個。你要和誰結婚?」

「米勒。」她的臉湧起一陣潮紅。

「米勒?」菲利普大叫起來,「你已經幾個月沒見過他了。」

「上個禮拜他來餐館吃午飯呢,跟我求婚了。他可能掙了,每個禮拜都有七鎊入賬。以後還能掙更多。」

菲利普又沉默了。她一直對米勒念念不忘。米勒總能把她逗得花枝亂顫,身上自帶的異國氣息也把她迷得七葷八素。

「怪不得,」他過了好久才開腔,「你肯定會找個報價最高的嫁。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下個禮拜六。我已經下喜帖了。」

菲利普的心猛地抽成一團。

「這麼快?」

「我們就在登記處結婚。埃米爾喜歡這樣。」

菲利普覺得身上的力氣一霎分崩離析,此刻只想趕快離開她,一頭倒在床上。他喊侍者來結賬。

「我給你叫輛車送你到維多利亞車站。過不了多久就能等到火車了。」

「你不送我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就不送了。」

「你怎麼高興怎麼來吧,」她傲慢地說,「明天喝茶的時候見?」

「不,咱倆最好到此為止。我想不通幹嗎繼續折磨自己。我已經付過車錢。」

他朝她點點頭,僵硬地擠出一點笑容,跳上一輛公共汽車回家了。上床睡覺前,他抽了一斗煙,但眼皮卻一直打架。他沒有什麼痛苦的感覺,頭一挨枕頭就沉沉睡了過去。

第六十四章

凌晨三點,菲利普醒了,再也無法入睡。他控制不住自己,又想起米爾德里德,一遍又一遍,直到頭暈目眩。她自是要嫁人的,一個女孩靠着自己掙錢糊口是件非常艱難的事,一旦遇到了可以給她溫暖家庭的人,那麼以身相許似乎也不足為怪。站在她的角度想,嫁給菲利普才是發了瘋:唯有愛情可以讓人吃糠咽菜還心中坦然,但她又不愛他。這不是她的錯,無論是誰都應該接受這樣的事實。菲利普試着把自己說通。他內心的驕傲已經被虐得傷痕累累,而自己愛情的溫床則正是那受了傷的虛榮。也正因此,他才會落得如此不幸的下場。他開始盤算起將來的事,但腦子一次次被回憶打亂——記得熾熱的吻曾落在米爾德里德蒼白柔軟的臉上;記得她說話時,微微打顫的聲音——今年夏天任務可不少,不光要開始學化學,還要連帶着一併重考兩門沒及格的考試。之前在學校里疏遠了所有人,但現在卻非常想找個伴兒。好巧不巧,半個月前海沃德曾寫信來說自己要路過倫敦,想和他一起吃頓飯。當時菲利普怕麻煩就拒絕了。現在,海沃德又要到倫敦來度假了,菲利普決定給他去封信。

八點了,菲利普心懷感激:終於能起床。他站起身,臉色灰白,神情蕭索。洗過澡,穿戴妥當,吃過早飯後,才又覺得自己重新在這世上活過來些,痛苦也不再那麼難以忍受。他不想上課,跑到海陸軍商場給米爾德里德買結婚禮物。挑來挑去,相中了一個化妝包。這個包要二十鎊,遠遠超出了他能承受的範圍,但是看上去精美華麗、俗里俗氣,想必她看一眼就能猜出價格。菲利普既滿意又有些淡淡的憂傷,這件用來討她歡心的禮物卻帶着對她的鄙視,多大的諷刺。

他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米爾德里德大喜之日的到來,真等到那天,也許就能體味什麼是萬箭穿心的痛苦。幸運的是,禮拜六一早他接到海沃德的回信,說很快就到倫敦了,希望菲利普能來車站接他,幫他安排住處。菲利普巴不得能幹點什麼分散精力,查了火車時刻表,找到唯一一班海沃德可能乘坐的車次,興沖沖地去火車站接他。老友重逢自然不勝激動。他倆把行李寄存在車站,歡天喜地地離開。海沃德還是老樣子,提議先去國家美術館一個鐘頭。他已經很久沒賞過畫了,為了和倫敦生活順利接軌,就得先去畫廊看上一看。菲利普也好幾個月沒找到能在一塊談談藝術、文學的夥伴了。在巴黎的這段日子裡,海沃德一直潛心研究法國當代詩人的作品。在法國,最不缺的就是詩人,他認識了幾個新興的天才詩人想和菲利普討論一番。兩個人在美術館裡一面走一面把自己喜歡的畫指給對方看,可以談的話題一個接着一個根本說不完。窗外和風拂面,陽光普照。

「我們去公園坐會兒吧,」海沃德說,「吃過午飯再去找住的地方。」

公園裡春意融融。這樣的日子裡生活似乎都美好起來。樹上新抽的枝丫在萬里晴空的映襯下格外嬌嫩,透明澄藍的天空上白雲點點,一彎秀水的一側是群穿灰色制服的禁衛騎兵。美景良辰井然有序,竟像一幅十八世紀的畫作。這樣的景色不會使人想到華多[166],他的畫田園氣息過濃,畫中的幽谷林地似乎只能相見在夢中,反而是讓·巴蒂斯特·帕特爾[167]平淡無奇的風格才與這樣的景致契合。菲利普心裡輕快許多,原來正如在書里讀過的那樣,藝術(他看待自然的角度本身即是一種藝術)能拯救靈魂於水火之中。

他們去一家意大利館子吃午飯,點了瓶意大利葡萄酒。飯桌上又談了許多,回憶之前在海德堡的那些夥伴,又聊起菲利普在巴黎結交的朋友。他們談到了文學、繪畫、道德、生活。鐘聲忽然敲響三下,米爾德里德就在這一刻出嫁了。菲利普忽然痛得喘不過氣,兩耳轟鳴,有那麼一兩分鐘甚至聽不到海沃德在說什麼。他幹了滿滿一杯葡萄酒。本來酒量就不大,酒勁兒一下就上頭了。他覺得自己終於擺脫煩擾,徹底解放了。他敏捷的頭腦已經好幾個月沒有派上用場了,這下終於能無拘無束地暢聊痛快。有位志趣相投的知己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大好時光用來找房子也太浪費了吧。你今晚就去我那住一宿,等明天或者禮拜一再去另找住處吧。」

「好啊。我們做點什麼呢?」海沃德說。

「咱們坐小汽艇去格林威治玩玩唄。」

兩人一拍即合,當下攔輛馬車去了威斯敏斯特橋。正趕着一艘汽艇開動,他們跳上船,菲利普面帶微笑,說道:

「還記得我剛到巴黎的時候,克拉頓,沒錯,應該是他,發表了一通長篇大論。說什麼美是畫家和詩人創造出來的。在這些人眼裡,喬托設計的鐘樓[168]和工廠的煙囪沒什麼兩樣。正是隨後一代又一代人的熱情才使這些美好的事物更添光彩。所以過去的東西總是比現在的美麗啊!《希臘古瓮頌》[169]現在讀起來比剛寫成的時候更美,正是因為一個世紀以來,數不清的痴男怨女朗朗誦讀過它,絕望傷心的人也從它的詞句間得到了慰藉。」

兩岸閃過的景色能使這番話品出怎樣一種滋味,菲利普只讓海沃德自己去想。他發現海沃德對自己的暗示毫無察覺,心中不免暗喜。一路走來,見了、聽了許多,忽然對自己的生活有所感悟。倫敦的空氣清新而斑斕,給灰沉的建築蒙了一層柔和光暈。岸邊的庫房、碼頭像日本版畫一樣優雅莊重。他們順水而下,壯闊的泰晤士河道是大英帝國的標識,一路越行越寬,船隻絡繹不絕。菲利普想到了畫家和詩人,正是多虧了他們的創作,這方秀麗的景致才得以更加動人心弦。他的心中充滿了感激之情。汽艇到了倫敦池[170],即便有支生花妙筆,怕是也難以形容出這裡的壯麗輝煌吧!菲利普思緒飛馳,也許只有上帝才知道是什麼讓人們把這浩浩湯湯的河面變得平如明鏡,是什麼讓約翰遜和鮑斯威爾[171]相伴始終,是什麼讓老佩皮斯[172]踏上軍艦——正是大英帝國燦爛的歷史,是浪漫的際遇和刺激的冒險啊!菲利普看着海沃德,眼睛閃閃發亮。

「親愛的查爾斯·狄更斯啊!」他被自己的慷慨激昂深深打動了。

「放棄了畫畫,你不覺得遺憾嗎?」海沃德問。

「不覺得。」

「看來你喜歡當醫生?」

「不,我討厭當醫生。可也沒有別的能做了。前兩年學得很苦,怪我還偏偏沒有點科研精神,真是倒霉。」

「是啊,你可不能再半途而廢了。」

「不,不會了。這次我要堅持到底。等去醫院實習就沒這麼無聊了。我覺得這世界上最讓我感興趣的就是人了。至少對我來說,醫生是個自由的職業。只要學會了本領,帶着手術工具,帶着些藥,走到哪兒都能營生。」

「這麼說來你以後準備從醫了?」

「是啊,過不了多久我就是個醫生了,」菲利普說,「等我拿到行醫資格我就搭船往東,去馬來群島、暹羅、中國之類的東方國家,到那邊找些活干。總會有用到我的地方,比方說去印度醫治霍亂。我想去各個地方走走,去看看這個世界。口袋空空又想暢遊,只好當醫生了。」

他們到了格林威治。伊尼戈·瓊斯所建的那幢宏偉建築[173]屹立在泰晤士河岸,俯瞰整條河流。

「看!我敢說窮小子傑克[174]就是從這兒跳到泥潭裡撈幾便士的!」菲利普說。

他們在公園裡溜達,到處都是吵鬧的小孩子大喊大叫,追來跑去,還有很多老水手在這曬太陽。此情此景,大有一百多年前的韻味。

「你在巴黎浪費了兩年時間,想想真可惜。」海沃德說。

「浪費?看看那邊跑來跑去的孩子,看看陽光照過樹叢在地上投下的影子,看看這片藍天。哪裡是浪費?如果沒去過巴黎,我就不會發現藍天是如此美麗了。」

海沃德聽到菲利普抽泣了一聲,說不下去了。他驚訝地抬頭看着他。

「你是怎麼了?」

「沒事。很抱歉,我太感情用事了。但是六個月來,我一直渴望美。」

「你過去那麼現實,現在聽到你說這話,還真是有趣。」

「去你媽的!我才不想變得有趣,」菲利普大笑起來,「走,咱們去喝頓豐盛的下午茶。」

第六十五章

海沃德這次到訪可幫了菲利普大忙。他對米爾德里德的思念逐日減少,過去的回憶令他不禁生出一股厭惡之情。想不通為何會屈服於這樣一段只會給自己帶來屈辱的愛情,每次想起米爾德里德,跟着便是一陣憤怒和怨恨。正是這個女人讓自己深陷屈辱,難以逃脫。他簡直不敢想自己曾經和這樣一個一無是處、虛偽造作的人有所瓜葛。

「我真他媽是個軟蛋!」菲利普自言自語道。與米爾德里德的糾纏就像在眾目睽睽下犯了大錯,找不到藉口開脫,唯一能做的補救就是趕快忘記。好在他本來就憎惡自己過去犯下的墮落。像條剛蛻了皮的蛇,看着剛剛擺脫掉的舊軀殼陣陣作嘔。他覺得自己又回來了,高興得不行。為了那被稱作「愛情」的瘋狂情感,對世上多少樂趣置之不理。他受夠了,如果這就是愛,那寧可不要也罷。菲利普把自己的這段經歷挑了一些講給海沃德聽。

「索福克勒斯[175]不就曾經祈禱自己能掙脫吞噬心靈的欲魔嗎?」海沃德說。

菲利普仿佛大獲重生,貪婪地呼吸着周圍的空氣,對世間大小事都像個孩子一樣激動而好奇。他把那段時間的瘋狂稱之為「六個月的苦役」。

海沃德剛在倫敦待了沒幾天,菲利普就收到一張從布萊克斯塔布爾寄來的卡片(這張卡片一開始寄到伯伯家了),邀請他去參加某家畫廊的預展。他帶着海沃德一同前往,在畫廊的展出目錄里看到了勞森的畫。

「準是他寄的卡片,」菲利普說,「咱們找他去,他肯定在自己的畫前站着呢。」

勞森展出的作品是一幅露絲·查理斯的肖像,掛在畫廊里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勞森就站在不遠的地方。他戴着一頂碩大的軟帽,套了件松松垮垮、顏色發白的外套,在一群衣冠楚楚的賓客中間怔怔立着,悵然若失。看到菲利普,他上前熱情地打個招呼,像過去一樣打開話匣子:他已經在倫敦落腳;查理斯就是個臭婊子;他租了間畫室;巴黎已經完蛋了;有人托他畫肖像;他們最好坐下來吃頓飯好好聊。菲利普把海沃德介紹給他,說這就是自己提過的那位朋友。勞森看海沃德氣度不凡、穿戴講究,不由得敬他三分,菲利普看在眼裡,心裡很是得意。他倆把勞森好一通奚落,言語比在巴黎那件簡陋的畫室里還要刻薄幾分。

吃飯的時候,勞森分享起自己這段時間的所見所聞。弗拉納根跑回美國去了。克拉頓不見了人影。他早就發現要是和藝術、藝術家之間糾纏不清,那最後只能落下個一事無成的下場,唯一辦法就是趕快逃,逃得遠遠的。為了這一步邁出得更簡單些,他把所有在巴黎的朋友得罪了個遍。他學得一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本事,等他宣布自己要離開巴黎去赫羅那定居的時候,那些忍了他很久的朋友們倒是大大鬆了口氣。赫羅那是西班牙北邊的小鎮,有次他坐火車去巴塞羅那的時候路過那裡,被風光美景深深吸引了。他現在自己一個人住在那兒。

「不知道他能有什麼出息。」菲利普說。

在藝術世界中,克拉頓專愛研究那些晦澀難懂的概念,試圖將人頭腦中不清不楚的想法表達出來。他也因此而變得病態、固執。菲利普覺得自己也有這樣的特點,而讓他困惑不解的則是整個的生活行為。還沒來得及順着往下想,勞森就拿他和露絲·查理斯的那點風流韻事打斷了他的思路。查理斯跟着個年輕的學生跑了。那個小伙剛從英國來巴黎,作風大膽,讓人咂舌。勞森還真心誠意地想過應該有個人來勸勸這個可憐的年輕人,救他於水火之中。露絲·查理斯會毀了他的。菲利普心想,勞森之所以這麼傷心,大概是因為他給她的肖像還沒畫完呢,就先被戴上了頂綠油油的帽子。

「女人哪懂什麼藝術,」勞森說,「她們頂多就是不懂裝懂。」他其實心裡也算得很清,「可是,我給她畫了四幅肖像,不確定這最後一幅還沒完成的畫能不能畫好。」

菲利普嫉妒勞森,因為他輕而易舉就能擺平一段戀情。他和露絲·查理斯在一起快活了十八個月,相當於一點錢都沒花就找了個絕佳的好模特。到頭來要分手了,也沒見他表現得要死要活。

「克朗肖呢,他怎麼樣?」菲利普問。

「他不行啦,」勞森畢竟年輕,即便是說起沉痛的話題,語氣卻還是沒心沒肺的,「不出六個月就要死了。去年冬天,他得了肺炎,在英國的醫院住了七個禮拜,等出院的時候醫生特地叮囑他,想活命,就得戒酒。」

「可憐的老頭兒。」菲利普微笑着說。他從來都不貪食貪杯。

「他還真戒了一段時間。他不是習慣了去丁香園嘛,現在還是會去,但是只喝熱牛奶或者桔子汁了。嘖嘖,真是沒勁透了。」

「我想你們沒有對他隱瞞病情吧?」

「他自己心裡可有數了。這不,沒幾天前,又開始喝起威士忌來了。他說自己這把年紀,改頭換面為時已晚。痛痛快快在世上活六個月也好過躡手躡腳地多活上他五年。我這才忽然想到他最近日子實在過得窩囊,你瞧,病了之後,一個子兒沒往家掙不說,那個賤婆娘還處處作踐他。」

「還記得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可崇拜他啦。」菲利普說,「我覺得他是個天才。一個平庸無奇的中產階級最後竟然落得這副下場,讓人心寒。」

「當然了,他就是個混子。早晚都要爛死在下水道里。」勞森說。

勞森的冷酷心腸讓菲利普覺得很傷心。雖然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前有因,後有果,生活的悲劇就在於這一連串的因果效應中。

「哦,差點忘了!」勞森說,「你剛走沒多久,克朗肖就給你寄了份禮物。我當時以為你還會回巴黎呢,就沒管它。後來覺得沒必要單獨給你寄,就隨着我剩下的行李一起郵過來了。你要是願意,就自己來我畫室取吧。」

「你還沒告訴我是什麼禮物呢。」

「哦,是塊破毯子。我覺得一點兒也不值錢。我問克朗肖為什麼要送這麼個破爛給你,他說這是在雷恩街一個商店買的,十五法郎。好像是波斯的。他說你問過他活着有什麼意義,答案就在這塊地毯里。但他說這話時已經喝了不少。」

菲利普大笑幾聲。

「是啊,我知道。我會去拿的。這是他的老話梗了。還說我必須得自己找到答案,否則答案就沒有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