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35章

毛姆

「要我說,這話狗屁不通。」菲利普說。

「這是伊曼努爾·康德!你竟然敢這麼放肆無理。」麥卡利斯特反駁道。

「那又怎麼了?把別人的話當作金科玉律簡直是愚不可及。這個世界上放眼一看,到處都是盲目崇拜的傻子。康德思考問題,不是因為這些問題都是正確的,只因為他是康德而已。」

「呵,你覺得絕對命令理論哪點不對呢?」

(兩個人劍拔弩張,好像一句話說錯了,自己把守的王國就會淪陷。)

「按它說的,倒像是人能根據自己的意志選擇人生道路,理性則是最可靠的嚮導。憑什麼理性就比感情可靠?它們只是不同的東西,僅此而已。」

「你這個感情的奴隸當得倒是心滿意足的。」

「我承認自己是奴隸,這事兒身不由己。但我可一點都不滿足。」菲利普笑了起來。

他想起自己心裡曾有過的那種強烈的情感,曾驅使他像瘋了一樣地追求米爾德里德。這種情感讓人痛恨、厭惡,簡直是最卑劣和下流的存在。

「謝謝上帝,我終於擺脫掉它了。」菲利普心想。

話雖這樣說,可他從不確定這是否是自己真實的想法。當他被那種感情所左右時,卻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活力,頭腦也變得異常敏銳。那時候,他活得無比有勁兒,似乎只要能活着就該暗自欣喜,那是靈魂中噴湧出的渴望啊。相比之下,現在的生活顯得多麼蒼白,多麼渺小。他的確吃了不少苦頭,可也從那種勢不可擋的衝動情感里得到了報償。

菲利普那番垂頭喪氣的自嘲讓麥卡利斯特的話頭轉到了意志自由這一話題。他肚子裡的墨水多,妙語連珠,想法聯翩,善於從正反兩面辯證地看待問題,步步緊逼,害得菲利普自相矛盾,不得不做些讓步才能挽回一點面子。他用密不透風的邏輯和權威有力的言論讓菲利普敗得一塌糊塗。

最後,菲利普只能悻悻地說:

「好吧,別人的事,我沒什麼可說的。我說的只是自己的一些見解。意志自由這個想法太強烈了,無法擺脫,但我覺得這也僅僅是種想法罷了。它是我一切行為的最強烈的動機之一。之前,不管做什麼都覺得自己可以選擇,這也影響了我的一舉一動。可之後,等事做成了,才發現自己根本是身不由己的。要做什麼,從來都是老天說了算。」

「你的意思是?」海沃德問。

「很簡單,事後懊悔,一點兒用也沒有。牛奶既然灑了,就沒必要再因此哭鼻子。它之所以會灑,是因為全宇宙間所有力量的共同作用。」

第六十八章

某天早上起床後,菲利普覺得走路發飄,又一頭扎回床上。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生病了。四肢酸痛,渾身發冷,抖得像個篩子。房東太太端來早飯時,他隔着敞開的門沖她大喊,說自己不太舒服,想要一杯熱茶和一片麵包。沒幾分鐘,一陣敲門聲響起,格里菲斯先生走了進來。他們在同一幢房子裡住了一年還多,但交情也僅僅是見面點頭打個招呼而已。

「喂,聽說你病了。」格里菲斯說,「我想着來找你,看看我能做點什麼。」

菲利普莫名奇妙地紅了臉,其實他覺得自己這點小病不足掛齒,不消一兩天就能好利索了。

「嗯,最好讓我給你測個體溫。」格里菲斯說。

「用不着。」菲利普煩躁壞了。

「來吧。」

菲利普只好把溫度計含在嘴裡。格里菲斯坐在床邊,樂呵呵地和他說了會兒話,然後拿出溫度計檢查。

「喏,看,老兄,你可得在床上老實待着了。我去找老迪肯來給你看病。」

「別胡扯了,」菲利普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別瞎操心。」

「沒什麼操心的呀。你發燒了,必須在床上休息。聽話,知道嗎?」

他的語氣帶着某種獨特的魅力,既威嚴又溫柔,非常讓人着迷。

「你倒挺會照顧病人啊。」菲利普闔上眼睛,嘴角揚起一抹微笑。

格里菲斯給他抖了抖枕頭,捋平床單,掖好被角。到客廳找虹吸管,沒有找到,便跑回自己家拿了一個來。他把百葉窗關好。

「先睡一會兒吧,我去找老迪肯,等他查完房我就把他帶來。」

格里菲斯一去就是好幾個小時。菲利普頭疼得快要裂開了,胳膊腿兒沒一處好受,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會哭出來。這時,一陣敲門聲傳來,格里菲斯紅光滿面、風風火火,一陣風似的走了進來。

「這就是迪肯大夫。」他介紹說。

大夫往前走了幾步。菲利普和這個態度和藹的老頭子只算是面熟。他問了幾個問題,簡單檢查了一下就得出了診斷結果。

「他得了什麼病?」格里菲斯笑眯眯地問。

「流行性感冒。」

「好的。」

迪肯大夫在這間昏暗的小房裡看了一圈,說:

「要不要去住院?他們會單獨給你間病房。在醫院肯定比在這好得快。」

「我寧願在這兒待着。」菲利普說。

他不想被人打擾,況且到了新環境下總會很不自在。不喜歡護士老是來問這問那的,醫院裡一塵不染的環境也讓他很不舒服。

「我會照顧他的,先生。」格里菲斯立刻說道。

「好極了。」

迪肯大夫開了點藥,吩咐了幾句就離開了。

「現在,按我說的來做。」格里菲斯說,「我兼職白班護士和夜班護士,全天候負責照顧你。」

「你真是太好了,但我什麼都不需要。」菲利普說。

格里菲斯把手放在他額頭上試了試溫度。他的大手涼絲絲的,非常乾燥,這一摸倒是讓菲利普很舒服。

「我拿着處方去藥店配個藥,很快就回來。」

他沒一會兒就回來了,給菲利普吃上藥後,又上樓拿了本書。

「你不介意我今天下午在你房間工作吧?」他說,「我把門開着,需要什麼東西就喊一聲。」

這天稍晚的時候,菲利普迷迷糊糊地醒過來。這一覺睡得他渾身難受。客廳傳來說話的聲音,是格里菲斯的朋友來看他了。

「喂,你今晚最好還是別過來了。」他聽見格里菲斯這樣說。

一兩分鐘後又有人走進屋子,看到格里菲斯在這兒,大吃一驚。菲利普聽他解釋道:

「我在照看一個二年級的小伙子呢,他租了這間屋。這個倒霉鬼得了流行性感冒。今晚打不了牌了,老兄。」

等人都走光了,菲利普把格里菲斯叫進臥室來。

「喂,你不是把今天晚上的聚會推了吧?」

「不是因為你。我得複習外科功課。」

「你儘管去吧,我沒關係的。不用擔心我。」

「好,那我去了。」

菲利普病得越來越重。晚上的時候燒得有點迷糊,睡得也並不踏實,早上又頭昏腦脹醒不過來。他看見格里菲斯從扶手椅上坐起身來,跑到壁爐旁,雙膝跪地往爐子裡一塊塊添煤。他只穿了睡褲和睡袍。

「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把你吵醒了?我想往爐子裡添點煤,沒想到弄出動靜來了。」

「你怎麼沒睡覺?現在幾點了?」

「差不多五點吧。我想還是晚上陪着你比較好。我把扶手椅搬來了,要是睡在床上的話會睡得太死。如果你喊我,我就聽不見了。」

「還是希望你不要對我這麼好。」菲利普嘆了口氣,「你明白我的意思?」

「等着換你來照顧我唄,老兄。」格里菲斯笑着說。

他打開百葉窗。一晚沒怎麼闔眼,這會兒他看上去臉色蒼白,疲憊不堪,但興致卻一點沒有消減。

「我給你擦擦身子。」他興沖沖地跟菲利普說。

「我可以自己來。」菲利普覺得很不好意思。

「別廢話了。要是你住院的話,也會有護士來。我不比她們做得差。」

菲利普沒力氣反抗,只能乖乖讓格里菲斯給他洗了臉和手腳,擦了胸膛和後背。他動作很輕柔,擦得人麻酥酥的,一邊擦洗還一邊友好地閒聊幾句。之後又像醫院那樣給菲利普換了新床單,重新抖抖枕頭,整理好被褥。

「要是阿瑟護士長知道我這麼會照顧人就好了,她保准對我刮目相看。過會兒迪肯大夫就會來看你。」

「真沒想到你會對我這麼好。」菲利普說。

「難得有這麼好的練習!照顧病人也挺好玩兒的。」

格里菲斯餵他吃了早餐,回自己家穿戴好,弄了兩口吃的。快到十點才回來,手裡捧着一束花和一串葡萄。

「你真是太好了。」菲利普說。

他在床上一躺就是五天。

諾拉和格里菲斯輪班照顧他。雖說格里菲斯和菲利普一般年紀,卻像母親一樣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還總是能惹他發笑。格里菲斯有想法,有魅力,懂得怎樣振奮人心。他最大的特點就是永遠都精力充沛,不論是誰和他待在一塊兒,都會被這種活力所感染。很多人都喜歡被母親或姐妹悉心照料,可菲利普卻很不習慣。然而,他被這個強壯的年輕男人看護得舒舒服服,很快病就好了一多半。格里菲斯閒坐在他的臥室里,講些自己身上的風流艷遇,哄他開心。他是個花花公子,身邊總有兩三個曖昧不清的女人。有時候為了擺脫糾纏,不得不使出全身解數。這些經歷被他娓娓道來,聽得人拍案叫絕。所有發生在他身上的事,都能被他用浪漫色彩粉飾一番。他債台高築,稍微值點錢的東西都被當掉換錢了,可這絲毫不妨礙他繼續揮霍,還是終日樂呵呵的,朋友有難依然慷慨解囊。他天生是個冒險家,喜歡和那些形跡可疑、沒有定性的人打交道。他認識的人里不少都是天天往酒館跑的小混混。很多作風不檢點的女人都拿他當朋友,跟他傾訴自己的煩惱、苦悶,哪怕有一點小成功也得向他吹噓一通。牌場「老千」看他生活困難,時不時請他吃頓飯或者借他五鎊。他五次三番地考試不及格,但從來也沒因為這事愁眉苦臉過。在利茲當醫生的父親苦口婆心地規勸他,他也一臉乖相地頻頻點頭,搞得老父親都不忍心沖他發火了。

「我天生不是學習的料,」他聽上去毫不沮喪,「翻開書也看不下去。」

他的生活快活極了。不用說,等他過了這段沒心沒肺的青春年歲,考取從醫資格,一定會是個救死扶傷的良醫。光是他那招人喜歡的態度就能包治百病。

菲利普像在學校崇拜那些又高又壯、精神飽滿的男孩一樣崇拜格里菲斯。病一好,他們就立刻交上了朋友。格里菲斯坐在菲利普的小屋裡,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講些讓人捧腹的故事陪他消磨時間。他高興壞了,不時帶格里菲斯去攝政大街上的酒館喝一杯。海沃德覺得格里菲斯很無趣,可勞森卻發現他相貌很吸引人,急着想給他畫肖像。他的樣子適合入畫:眼珠兒碧藍、皮膚雪白、頭髮捲曲。他們經常談論些他聽不懂的話題,而他就靜靜坐在一邊,好脾氣地微笑着,似乎知道自己什麼都不用說,只要往那兒一坐就能助興了。他知道麥卡利斯特是個股票經紀人後,迫不及待想打聽點買股票的門道。麥卡利斯特嚴肅一笑,告訴他在恰當的時候買上支恰當的股票能賺回多少錢來。菲利普聽得口水直流。他東花一點、西花一點,老是入不敷出,要是麥卡利斯特說的簡便法子真能掙回幾個錢來,那簡直沒有比這更好的事啦。

「下次我聽到什麼風聲就來通知你,」麥卡利斯特說,「有時候行情確實不錯。關鍵是要一直等着。」

菲利普想,如果能掙到五十鎊該有多好。他就能給諾拉買件過冬穿的皮草了。他去攝政大街的商店溜達了一圈,先把這筆錢能買的東西都選好了。給她買什麼都是應該的。要是沒有她,生活也不會像現在這麼幸福。

第六十九章

一天下午,菲利普像往常一樣從醫院回來梳洗一下,換身衣服再去找諾拉喝茶。他正準備掏鑰匙呢,房東太太卻在裡面給他開了門。

「有位小姐在屋裡等着你呢。」她說。

「我?」菲利普不敢相信。

他有點驚訝。來的人只可能是諾拉,可她為什麼要來找自己呢?

「我本來不該讓她進來的,可她都跑來三次了。聯繫不上你,看上去急火火的,所以我就讓她進來等着了。」

他一把推開還在絮絮叨叨的房東太太,衝進屋裡,心忽然沉了下去。竟然是米爾德里德。她看見菲利普進屋,一下子站起身來,但是並沒有向他走近,也沒有說一句話。菲利普驚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他媽來幹嗎?」

米爾德里德沒吭聲,一下哭了出來。兩手沒有抬起來抹淚兒,只是呆呆地垂在身側,像個前來面試工作的慘兮兮的女傭,卑微得讓人害怕。菲利普心裡說不上是種什麼滋味,竟想奪門而跑,逃得越遠越好。

「沒想到還能見到你。」他終於開了口。

「我還不如死了算了。」她呻吟道。

菲利普任憑她站在原地。此時此刻,他也只能保全自己,儘管膝蓋一個勁兒發抖,還是咬牙站着。他看着她,絕望地哀嘆一聲。

「唉,怎麼了?」

「他不要我了——埃米爾。」

菲利普的心快從嗓子眼兒跳出來了。他知道自己還是一如既往地深愛着她,一刻都沒有停過。她站在他面前,低到塵土裡,絲毫沒有反抗的能力。他多麼想抱住她,把那張印滿淚痕的小臉吻個遍。啊,他們已經分別了這麼久!自己是怎樣忍下了這份相思之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