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36章

毛姆

「你先坐下。我給你拿點喝的。」

他把椅子拉到壁爐邊讓她坐下,兌了杯威士忌蘇打,看她抽抽泣泣地喝下去。她滿含哀傷的眼睛看着他,眼圈又黑又腫。比上次見面時瘦了不少,更加虛弱蒼白。

「要是那時我答應了你的求婚該有多好。」她說。

這句話讓菲利普心裡痒痒的,感到些沒來由的驕傲。他強迫自己和米爾德里德保持些距離,但實在難以做到,忍不住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

「很遺憾看到你過得這麼痛苦。」

她把頭靠在他胸膛,號啕大哭。嫌帽子礙事,就一把拽下來。菲利普從沒想過她能哭成這樣,只好把她吻了又吻。這好似讓她漸漸平靜下來了。

「你總是對我這麼好,菲利普,」她說,「所以我知道,我可以來找你。」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不能,我不能說。」她尖叫起來,從他懷抱里掙脫開。

他跪在她腳邊,和她臉貼臉。

「你難道不知道你沒有什麼事不能給我說嗎?不管怎樣我都不怪你。」

她把整件事徐徐道來,有時抽噎得太厲害,他甚至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上個禮拜他去伯明翰了,答應我禮拜二就回來,但是沒回來,一直到禮拜五都還沒回來。我寫信問他出了什麼事,他都不給我回信。我又寫了封,說如果再收不到他的回信,我就去伯明翰找他去。今天早上,律師給我回信了,說我沒有權利要求他什麼,如果我再纏着不放,他就要尋求法律保護了。」

「荒唐!」菲利普大喊,「怎麼能這樣對待妻子!你們吵架了嗎?」

「吵了。禮拜天吵的。他說已經厭倦我了。他之前也這麼說過,可每次都會回到我身邊。我以為他只是說說嚇唬我。他是真的怕了,我告訴他我懷孕了。其實我已經瞞他瞞了很久,但紙是包不住火的啊。他說這都是我的錯,我早應該注意這點。你不知道他都跟我說了些什麼混賬話!我很快就發現他根本不是個紳士,一分錢都沒留給我,拍拍屁股就走,連房租都沒交。我哪有錢交啊,房東太太還那樣說我——就好像我是個小偷一樣。」

「我還以為你們要租上一套房子呢。」

「他當時是這麼說的,可最後只是在海布里租了幾間帶家具的屋子。他太摳門了。說我揮霍無度,可他壓根什麼都沒給我,我上哪揮霍去?」

她說話向來不分輕重,永遠把雞毛蒜皮和舉足輕重的事混在一起。菲利普聽得一頭霧水,這整件事都讓人難以理解。

「沒有人會如此混賬。」

「你不了解他。就算他現在回心轉意,跪在地上求我原諒,我也不會再心軟了。我真是個傻子,竟然想着跟他過。他根本掙不了那麼多。跟我說的都是謊話!」

菲利普沉思片刻,為她的痛苦深深打動,腦子一熱也顧不上為自己想了。

「你想讓我去伯明翰找他嗎?我可以去見見他,幫着解決這件事。」

「哦,別想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我知道他什麼德行。」

「但是他必須得給你贍養費。逃不掉。我不太懂,你最好去找律師談談。」

「怎麼找?我手上一點錢都沒有。」

「我給你付律師費。我先給我的律師寫張便條,他是我父親的遺囑執行人,特別正直,為人也大方。你跟我一起去嗎?我想他應該在辦公室呢。」

「不用了,你給他寫封信,我自己捎過去就行。」

米爾德里德終於平靜一些了。菲利普坐下來開始寫便條。忽然想起她身上沒有錢,不過幸好自己昨天剛兌了張支票,可以先給她五鎊。

「你對我真好,菲利普。」她說。

「能為你做點事,我也很開心。」

「你還喜歡我嗎?」

「一點兒沒變。」

她噘起嘴唇。他輕輕吻了一下。她從未像現在這樣百依百順過,好像之前所有給他帶來的痛苦都因為這一吻而一筆勾銷了。

她走之後,菲利普發現她在這兒整整待了兩個鐘頭,覺得非常非常幸福。

「可憐人啊,可憐人。」他喃喃說道,胸中燃燒起比過去還要劇烈的愛火。

八點左右他收到一封電報,這才想起諾拉的事。還沒打開,就知道一定是她。

出了什麼事?諾拉。

他不知所措,也不好回信。本可以像以前一樣等她演完戲後去劇院接她,陪着她一路回家,可這天晚上一想到要見她心裡就堵得慌。也想過寫信,可怎麼也提不起筆來像往常那樣稱呼她為「親愛的諾拉」。最後,還是決定給她發封電報。

抱歉,有事纏身。菲利普。

諾拉的樣子浮現在眼前。那張有點醜陋的臉讓他有點反胃,顴骨這麼高,猩紅的大嘴配上黑漆漆的頭髮,俗不可耐,粗糙的皮膚讓人一想就起一身雞皮疙瘩。他覺得自己還必須得做點什麼,但這封電報似乎解了燃眉之急。

第二天,他又發了封電報過去。

抱歉,不能前往。容再告。

米爾德里德上次說好下午四點要來,而他又無法跟她開口說自己那時不太方便。畢竟,她的事要放在第一位。他心急火燎地等她來,從窗戶看見她的身影后,親自跑去開了大門。

「嗨,見到尼克森了嗎?」

「嗯,」她回答,「他說這事不好辦,無能為力。我必須得咬牙忍着了。」

「豈有此理!」菲利普大喊。

米爾德里德虛弱地往椅子上一癱。

「他說為什麼了嗎?」菲利普繼續問。

她遞過一封皺巴巴的信。

「這是給你的信,菲利普。我沒打開過。昨天我沒有跟你說,我實在說不出口。埃米爾沒有娶我。他沒法娶。他有老婆,還有三個孩子。」

菲利普的心狠狠抽痛着。他吃醋,他痛苦,幾乎超過了能夠忍耐的極限。

「所以,我沒法去找姑姑。我誰也沒法找,除了你。」

「你當時為什麼要跟他走?」菲利普把聲音壓得很低,儘量保持平靜。

「我也不知道。一開始,我不知道他結婚了,他告訴我的時候,我還衝他發了好一頓火。後來,好幾個月沒見他。他再來店裡的時候,讓我和他一起私奔。我也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麼了,但是我像鬼迷了心竅。我必須要跟他走。」

「當時你愛他嗎?」

「不知道。聽他說什麼我都想笑,止不住地想笑。他身上有種吸引我的東西——當時說不會讓我後悔,還答應一個禮拜給我七鎊——他說自己能掙十五鎊,可這些全是謊言,他根本掙不了那麼多。那一陣子,我實在不願意每天都去店裡幹活,和姑姑也鬧得挺不愉快。她把我當個傭人使喚,根本沒把我當侄女,讓我打掃自己的房間,如果我不打掃,也沒人能來幫我。我要是沒犯傻該多好啊。可他來店裡求我的時候,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菲利普退幾步,坐在桌旁,雙手捂臉。他感覺自己受到了可怕的羞辱。

「你不生我氣吧,菲利普?」米爾德里德楚楚可憐地問道。

「嗯,」他抬起頭來,但卻沒有看她,「我只是太傷心了。」

「為什麼?」

「我當時是那麼那麼愛你。為了讓你喜歡我,做什麼都在所不辭。我以為你不會愛上任何人。但現在竟然知道你能拋下一切跟着那個混賬男人跑。不知道你看上他什麼了。」

「真的對不起,菲利普。我事後也要後悔死了,真的,我保證。」

菲利普想起了埃米爾·米勒。病殃殃的煞白的臉、滴溜溜轉的藍色眼珠、總是穿一件鮮紅的針織馬甲,一看就是個庸俗不堪的精明小人。他長長嘆了口氣。米爾德里德起身向他走來,抱着他的脖子。

「我永遠也忘不了你曾經跟我求過婚,菲利普。」

他握住她的手,看着她。她俯下身子,吻着他。

「菲利普,如果你還要我,我做什麼都可以。我知道你是個不折不扣的紳士。」

他的心似乎不跳了。她的話讓他有些難受。

「你真好,可我做不到。」

「難道你不再喜歡我了?」

「不,我還是全心全意愛着你。」

「那我們幹嗎不藉此機會好好快活快活?反正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不,你不懂。我對你幾乎是一見鍾情,可是現在——那個男人……怪我想象力太豐富,一想到這檔子事就噁心。」

「你真有意思。」她說。

他又拉住她的手,向她笑了笑。

「別以為我不懂感恩。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謝你,但是,這種噁心的感覺太強烈了,我也沒什麼辦法。」

「你是個很好的朋友,菲利普。」

他們繼續聊,很快就像過去一樣熟悉、親密。天漸漸黑了。菲利普請她一起吃晚飯,再去雜耍劇院看戲。她扭捏作態,想讓菲利普再勸勸她。因為按眼下這種情況,她不該表現得太無所謂,也不該去那種娛樂場所,甚至一副痛苦不堪的慘樣才最合時宜。最後,菲利普說就當是陪他去放鬆一下,她大可把這當成是為菲利普所做的自我犧牲。她比以前心思細膩了許多,這讓菲利普刮目相看。她請菲利普帶自己去索霍街的那家他們常去的小館子。這個提議簡直讓菲利普感激不已,因為她似乎還在念着舊情和曾經發生在那裡的幸福回憶。餐桌上,她興致越來越高。從街角酒館裡買來的勃艮第酒讓她心裡慢慢熱乎起來,甚至忘了這個節骨眼兒上應該表現得愁眉苦臉才對。菲利普覺得現在不妨跟她談談將來。

「我想你現在手上應該連一法新[184]也沒吧?」等時候差不多了,他問。

「只有你昨天給我的那點錢。我還給了房東太太三鎊。」

「嗯,我最好再給你十鎊。我準備去找律師,讓他給米勒去封信。我們可以逼他拿錢,我保證。如果他能給我們一百鎊,就夠你撐到孩子出生那天了。」

「他的錢我一個子兒都不要。我寧可餓死。」

「可他把你害成這樣,真是豬狗不如!」

「我畢竟還要考慮自己的顏面。」

菲利普有點不知所措。想堅持到拿下從醫資格,他手上的錢都恨不能一分掰成八瓣花。將來要是去了自己現在的醫院,或者去其他別的醫院當住院醫生[185],還要再留出一筆錢來做生活費。可米爾德里德已經跟他抱怨過埃米爾是多麼摳門吝嗇,他不敢再和她講道理,害怕自己也會被扣上個不夠慷慨的帽子。

「我才不會要他一分錢呢。反正我很快就要去街上要飯了。之前還想過要找點活兒干,但現在挺着個肚子幹什麼都不方便。你總得考慮自己的身體,對吧?」

「現在的事先別愁了,」菲利普說,「想要什麼,我先借你,等你身體恢復過來能工作了再說吧。」

「我就知道你能靠得住。我跟埃米爾說,讓他別以為我沒有人可以投奔。我說你是個不折不扣的紳士!」

菲利普一點點了解了這兩人為何會就此分手:那個傢伙的老婆看他總是定期往倫敦跑,覺察出他在外面有了人,直接鬧到公司總部,威脅要和他離婚。公司老闆則表示一旦兩個人離婚,他就可以收拾東西回家了。他非常疼愛自己的孩子,離不開他們,所以在老婆和情婦中間選擇了前者。他一直很謹慎,不敢讓米爾德里德懷孕,生怕把事情越搞越糟。可等米爾德里德的肚子一天天凸起來,再也瞞不下去,只好跟他坦白自己就要生了。他嚇壞了,找碴兒大吵一架,逃回家去了。

「你預產期在什麼時候?」菲利普問道。

「三月初吧。」

「還剩三個月。」

當務之急是討論下一步的計劃。米爾德里德說自己不準備再續租海布里的房子了,菲利普也覺得應該讓她住得離自己更近,這樣一切都方便一些。他答應第二天幫着找房子。米爾德里德提議住在沃克斯豪爾橋大街上。

「為了以後考慮,住在那兒很近便。」

「什麼意思?」

「我只能在這兒待兩三個月,然後就該去找個私人產院住了。我知道一個非常好的地方,那裡的人都很上檔次,一個禮拜只收四基尼房租,沒有其他費用了。當然請醫生的錢還是要另付的。我的一個朋友就去了那兒,那裡的房東太太才是個真正的淑女呢。我打算跟她說我丈夫是個駐印度的官員,我回倫敦就是為了生孩子,因為這裡的條件更利於康復。」

菲利普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精緻小巧的五官和白皙、不帶血色的面龐讓她看上去如同處子一般冰冷沉着。在她胸膛里卻燃燒着一把出人意料的激情之火,這讓菲利普沒來由地煩躁。他的脈搏突突的,跳得很快。

第七十章

菲利普滿以為能收到諾拉寄來的信,但回家卻什麼也沒找到。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沒有音信。他有點生氣,也有些發慌。從去年六月開始,只要人在倫敦,沒有一天不是和諾拉一起度過的。這次兩天沒去找她,也沒有解釋自己消失的原因,她一定會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吧。也許自己和米爾德里德在一起的時候不幸被她撞見了?菲利普於心不忍,不想她因此而傷心難過。最後定下這天下午要到她那兒去。他一想到曾放任自己和她如膠似漆地好過一陣兒,就忍不住想把火都出到她身上。而繼續和她糾纏下去的想法,則讓他感到陣陣作嘔,厭惡不已。

他給米爾德里德找了兩間住處,在沃克斯豪爾橋大街上一幢房子的二樓。這裡環境嘈雜,可他知道米爾德里德喜歡聽窗外車流涌動,人聲喧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