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37章

毛姆

「我不喜歡那種一整天都不見一個人影的房子,死氣沉沉的,」她說,「給我找個有生氣的地方。」

安置好米爾德里德後,他逼着自己去了文森特廣場。摁響諾拉家門鈴的那一刻,心裡的厭煩到了極點。他知道自己對諾拉不夠好,也因此而不安,又害怕被劈頭蓋臉大罵一頓。諾拉的脾氣說來就來,而菲利普最討厭和別人大吵大鬧。也許,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老老實實地承認米爾德里德回來了,自己還是一成不變地深愛着她;承認非常對不起諾拉,但實在不能再同她交往下去了。她一定會痛苦萬分,因為她也愛着自己啊。這曾經是多麼讓他驕傲的事,也讓他一度對她不勝感激,可現在卻只覺得恐怖又可怕。她對他那麼好,他有什麼資格傷她的心呢?猜想着諾拉見到自己時會怎麼說、怎麼做,他一步步走上樓梯,腦子裡飛快地閃過一切她可能做出的舉動。敲敲門,他深知自己臉色蒼白,卻想不到任何辦法來掩飾心裡的慌張。

諾拉正坐在屋裡埋頭寫作,菲利普剛抬腳進來,她就從椅子上一躍而起。

「我聽出你的腳步了!」她激動地大喊,「這幾天躲哪裡去啦,小淘氣!」

她歡天喜地地朝菲利普撲過來,抱住他的脖子。能見到他,她簡直太高興了。菲利普吻了吻她,為了給自己點時間鎮靜下來,便藉口說快渴死了,想喝點茶。諾拉一溜小跑去廚房燒水了。

「我最近真是忙得脫不了身。」這個藉口着實蹩腳。

她開始興奮不已地說起這兩天發生的事。過去沒相中她的一家公司最近剛委託她寫一部小說,寫成後能掙十五基尼。

「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給你說吧,等着拿了錢咱們去幹什麼。咱們可以出去玩兒。去牛津玩上一天,怎麼樣?我想去看看那些學院。」

菲利普緊緊盯着她,使勁打量着她的眼睛,想看看裡面是否帶着一絲責備的陰雲。可那雙眸子裡淨是坦誠和歡樂,和以前一模一樣。只要能看到他,她就高興得忘乎所以了。菲利普頓時陷入了沮喪,開不了口讓她知道那個殘忍的事實。她給他拿了些麵包片,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拿他當個孩子一樣疼愛。

「小鬼頭吃飽了嗎?」她寵溺地問道。

菲利普點點頭,笑笑。她給他點了一支煙,像過去那樣,走過來坐在他的膝蓋上。她很輕很輕,後背倚靠着他的胳膊,發出一聲無比幸福的長嘆。

「我想聽點甜言蜜語嘛。」她呢喃着。

「說點什麼呢?」

「你可以動用你的想象力,說說有多麼喜歡我。」

「你不是都知道了嘛。」

他無心說些柔情蜜語。不管怎樣,今天都不能害她傷心。米爾德里德的事可以之後再寫信告訴她,況且這樣做還能容易一些。他不忍心看她哭泣。她讓他吻她,可他的嘴唇湊上去,腦子裡想到的卻全是米爾德里德,那張蒼白的、薄薄的嘴唇。他一刻都忘不了米爾德里德,好像她的人已經揉進了自己的身體,好像她的影子一步不離地緊跟着他。可她又不像影子那樣飄渺無形,她是實實在在存在着的,讓他此刻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

「你今天好安靜。」諾拉說。

兩個人里,開心果的角色一般是由愛說愛笑的諾拉來承擔。

「你一直說個不停,我都沒法插話。」

「可是你沒在聽啊,這態度可不好。」

他有點臉紅,心想諾拉會不會覺察到了自己的秘密,不自然地移開眼神。這天下午坐在他腿上的諾拉好像特別沉。他心煩意亂,不想讓她碰自己。

「我的腳麻了。」他說。

「抱歉,」她叫了一聲,猛地跳起來,「要是我改不了這個老愛往男人腿上坐的習慣,那非得減肥不可。」

他煞有介事地跺跺腳,走了兩步,靠壁爐旁站着,恐怕諾拉又要坐上來。看着還在侃侃而談的諾拉,他心裡琢磨,這個女人抵得上十個米爾德里德了。她總是能逗笑他,是個非常有趣的聊天夥伴;聰明伶俐,人還善良,是個優秀、勇敢、誠實的女人。而米爾德里德呢——他苦澀地思考——這些優點一個都談不上。只要他還有點腦子,就一定會選擇和諾拉在一起。她會給他米爾德里德永遠也給不了的幸福。畢竟,諾拉深愛着他,而米爾德里德只是有求於他,心懷感激罷了。儘管道理大家都懂,但愛卻比被愛更重要。他願意為米爾德里德獻出自己的生命,哪怕只能在她身邊待個十分鐘,也好過與諾拉度過一整個下午。她冰涼的一吻勝過諾拉對自己所有的付出。

「實在沒有辦法啊,」他心想,「我已經愛她愛到骨子裡了。」

他不在乎米爾德里德的硬心腸,不在乎她的惡毒、俗氣、愚蠢和貪婪。他愛她。寧願在她身邊忍受痛苦,也不願意去找另一個人享受歡樂。

起身要走時,諾拉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喂,明天還能見到你,是嗎?」

「是啊。」他回答。

他明知第二天要去幫米爾德里德搬家,不可能再來找她了,但沒有勇氣道出實情。他決定要給諾拉發電報,把事情講清楚。第二天,米爾德里德一早就看了房間,很是滿意。吃過午飯後,菲利普跟着她回了海布里。她有一箱子衣服,一箱子坐墊、燈罩、相框之類的小零碎。她打算用這些東西營造一種家的感覺。除此之外,還有兩三個大紙箱,不過全都放到一輛四輪馬車頂上也還是綽綽有餘。馬車沿着維多利亞大街行駛,菲利普坐在車裡使勁往後靠,唯恐諾拉剛好經過瞅見自己。今天早些時候,他一直沒騰出空來給她去電報。等到了沃克斯豪爾橋大街,也不方便在那裡的郵局發電報了,因為她一定會納悶:他在附近做些什麼?既然都來了,怎麼不到旁邊的文森特廣場找她?他決定了,過一會兒就去看她,和她在一起待半個鐘頭。可這種不得不做的壓迫感讓他心裡窩火:正是諾拉害得他變成了一個庸俗不堪的可恥小人!和米爾德里德在一起,他覺得很幸福。幫着整理整理行李,心裡就跟喝了蜜似的甜。把她安置在這間自己找的、付了房租的屋子裡,好像就對她有了種占有感,這微妙的感覺讓人頗為着迷。他不能把她累壞了,心甘情願地給她幫這忙那。而只要是別人願意給她幹的事,米爾德里德就絕對不會搶來做。他把衣服從箱子裡取出來放好,看她不打算出門了,就給她拿出拖鞋,脫了靴子。像個奴隸一樣地為她忙碌,反倒讓他覺得心花怒放。

「你會把我給寵壞的。」菲利普跪在地上給她脫靴子,她一面嬌嗔,一面用手指溫柔地摸着他的頭髮。

他拉過她的手,輕輕吻了吻。

「只要你在這兒,就夠了。」

他把坐墊和相框都擺好。米爾德里德還有幾個綠色的陶土花瓶。

「我去給你買些花,插在這裡面。」

他看了一圈,對自己收拾一通的結果很滿意。

「我反正也不出門了,乾脆換上件喝茶時穿的便袍吧。」她說,「幫我解開後面的扣子,好嗎?」

她非常自然地扭過身子,好像沒把菲利普當個男人,不在乎他的性別。可菲利普卻對這樣親密的要求恨不能感激涕零。他笨手笨腳地給她解開了鈎扣。

「第一次走進你工作的那家館子時,可從不敢想能有今天啊。」他心裡美得想仰脖大笑,好在還是盡力忍住了。

「反正總要有個人來幫我解開。」

她淡淡應了一句,走進臥室,換上淺藍色的便袍。袍子上縫滿廉價的鏤空花邊。菲利普讓她安安穩穩坐好,給她倒上茶。

「恐怕我沒法陪你一起喝了,」他像做錯什麼似的,「我和別人有事約好了,真可惡!但我去去就回,最多半個鐘頭。」

他心裡忐忑極了,要是米爾德里德問起自己約了件什麼事,還真不好作答。可她似乎滿不在乎。收拾屋子的時候,他已經跟房東太太訂好了晚餐,準備和她愜意地窩在家裡吃頓飯。他火急火燎地出了門,為了能早去早回,還特意坐了輛電車走沃克斯豪爾橋大街。他盤算着一到那兒就跟諾拉攤牌,說自己不能久留。

「喂,我時間不多,只能和你打個招呼,」他一進屋就嚷開,「忙死我了。」

諾拉的臉一下垮了。

「為什麼,出什麼事了?」

她竟然逼迫着自己撒謊,他的怒火騰地一下躥了起來,只好推說要去醫院參加一次手術指導。他感覺到自己的臉變得通紅通紅。看着她的表情,好像對這個謊話並不買賬,他更生她氣了。

「哦,好,沒事兒。」她說,「反正明天我可以和你待一整天。」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她。明天是禮拜天,他一早就期待着能和米爾德里德在一起。這只是出於禮節考慮,絕不能把她一個人扔在那個陌生的房子裡。

「實在抱歉,我明天有事。」

話一出口,接下來準是一場避之不及的爭吵。諾拉又急又氣,臉紅得發紫。

「我已經請戈登夫婦來吃飯了啊!」——戈登是個演員,和妻子一起全國各地巡演,禮拜天剛好來倫敦——「一個禮拜前我就跟你說好了!」

「實在對不起,我忘了。」菲利普頓了一頓,「恐怕我真的不能來。你不能再邀請其他人嗎?」

「那你明天到底有什麼事?」

「你難道是在審問我?」

「不想告訴我嗎?」

「是,非常不想。我最討厭被人逼着匯報行蹤了!」

諾拉態度忽然大變。她強忍着怒火,走到他身邊,拉住他的手。

「明天別讓我失望好嗎,菲利普?我盼了好久,就想和你一起過周末。戈登夫婦也想見你,我們一定會玩得很愉快。」

「我也想去啊,可實在去不了。」

「我平時不太麻煩你,對吧?也不會經常讓你作難。你就不能先推了那個可惡的約會嗎?就這一次。」

「實在對不起,我看是不行。」他繃着臉說。

「那就告訴我你要去幹什麼吧。」她撒着嬌問。

剛才已經編好了的謊話,這下張口就來:「格里菲斯家的兩個姐妹這周末來倫敦,我們要帶她們出去逛逛。」

「就這事兒?」她一臉放光,說道,「格里菲斯很容易就能找別人代勞。」

菲利普心想,要是一開始編個更緊迫的事就好了。這藉口確實站不住腳。

「不行啊,實在抱歉,我總不能……我已經答應他了,總不能反悔啊。」

「可你也答應我了啊。肯定要先考慮我嘛。」

「求你別再犟了。」他說。

諾拉勃然大怒。

「不想來就別來!這幾天你幹了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完全變了。」

他看了看手錶。

「抱歉,我得走了。」

「明天真不來了?」

「不來了。」

「要是這樣的話,你以後也不用再來了。」她徹底發了脾氣,大喊大叫道。

「你說怎麼着就怎麼着吧。」

「快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她酸溜溜地說。

菲利普聳聳肩膀,走出門去。他鬆了口氣,覺得這事處理得還不算太糟,起碼沒害她又哭又鬧。他邁着步子,暗暗僥倖不費吹灰之力就擺平了件如此棘手的大麻煩。走進維多利亞大街,特地給米爾德里德買了束花。

晚飯吃得很愉快。菲利普知道她喜歡魚子醬,提前送來了一罐。房東太太給他們準備了炸肉排配蔬菜,還有一道甜點。他還定了瓶勃艮第葡萄酒,這是她最愛的酒了。窗簾一拉,爐子燒得正旺,燈光幽幽地從米爾德里德帶來的燈罩下照耀出來,整個屋子舒服極了。

「真像是個家啊。」菲利普笑着說。

「說不準我會越來越不幸呢,對吧?」米爾德里德說。

吃過飯後,菲利普把兩把扶手椅拉到壁爐前,他們舒舒服服地坐下了。他抽起煙斗,優哉游哉,快活極了。

「明天干點什麼呢?」他問。

「我要去趟圖爾斯山。還記得那個餐館的女經理嗎?她結婚了,讓我去找她玩一天。她以為我也結婚了呢。」

菲利普的笑一下子僵在臉上。

「可是我為了和你過周末,推掉了一個約會啊。」

如果她愛自己的話,這種情況下就一定會留下來陪他。他心裡清楚,如果換作諾拉,她不會有一丁點的猶豫。

「哈哈,你可真傻。三個多禮拜前,我就答應去找她了,一直沒去呢。」

「可是你自己怎麼去?」

「我就說埃米爾出差了唄。她老公是做手套生意的,絕對是個上等人。」

菲利普一言不發,心裡一陣陣地苦澀。她斜眼瞅瞅他。

「你連這點樂子都不讓我找,菲利普?你看,這可是我最後一次出去放風的機會了。之後不知道要在家裡待多久,再說,我真的都和她說好了。」

菲利普拉過她的手,微笑着:

「不,親愛的,我想讓你玩得高高興興的,只要你開心就好。」

一本翻開的藍皮小書倒扣着放在沙發上,菲利普隨手把它拈起來。這是那種只賣兩便士的廉價小說,作者叫科特奈·佩吉特,正是諾拉寫小說用的筆名。

「我可喜歡這個作家啦,」米爾德里德說,「所有書我都讀過,寫得真美。」

菲利普想起諾拉曾經給自己說過:

「女僕廚娘都喜歡看我的書。她們還覺得我是個文質彬彬的男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