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38章

毛姆

第七十一章

菲利普為了回報格里菲斯的悉心照料,把自己感情的發展始終都向他傾訴一番。禮拜天上午,吃過早飯後,他們穿着便袍、抽着煙,靠壁爐而坐。菲利普把昨天發生的事從頭到尾講了一遍。格里菲斯大加道賀,恭喜他如此輕而易舉就甩掉了一個女人。

「沒有什麼比勾搭個女人更簡單的了,但是要甩掉她們可是比登天都難。」他草草作了評價。

菲利普也覺得這事兒辦得很見水平,甚至有點想拍拍自己的肩膀以資鼓勵。畢竟他算是徹底解放了。現在米爾德里德一定在圖爾斯山玩得痛快,想到她能高興,自己心裡也覺得特別滿足。這是種自我奉獻的精神,即使她的愉快是用自己的失望換來的,卻還是以她為主,只要她快樂就好。菲利普好像渾身上下淌過了一陣暖流,欣慰而喜悅。

禮拜一早上,他看到桌上竟有一封來自諾拉的信。信里這樣寫道:

親愛的:

抱歉周六那天沖你發火。請原諒我,下午還像往常一樣來找我喝茶吧。我愛你。

諾拉

他心頭一沉,不知所措,只好拿了這封信去找格里菲斯,讓他瞧了瞧。

「最好別回信了。」格里菲斯說。

「不行!」菲利普叫道,「一想到她眼巴巴地盼着我回信,我就怪難受的。你不知道苦等着郵遞員敲門是種怎樣的煎熬啊。可是我知道,我不想任何人因為我這麼痛苦。」

「我的老兄啊,分手不就是這樣嘛,總有一個人會受傷。咬咬牙就過去啦。關鍵是,這個過程不會太耗時間。」

菲利普感覺諾拉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對待,格里菲斯哪裡知道她能承受多大的痛苦呢?他記得米爾德里德向自己宣布婚訊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他不想再讓任何人遭那樣的罪了。

「既然你這麼不願叫她傷心,那回她身邊得了。」格里菲斯說。

「我做不到。」

他起身在屋裡走來走去,神經繃得緊緊的。他怨恨諾拉,如果不是她寫信來,這件事兒也許就這麼過去了。她應該能看出自己已經不再愛她了啊——人家都說女人最擅長看這種事了——可她竟然毫無察覺。

「你得幫幫我。」他向格里菲斯求救。

「我的朋友啊,別大驚小怪了。這些事早晚會過去的。她可能根本就不像你想的一樣對你那麼着迷。咱們都容易誇大別人對自己的情感呀。」

格里菲斯停頓了一下,饒有興趣地看着菲利普,「聽着,你現在只能做一件事。給她寫信告訴她一切結束。就這麼寫,出不了錯。這封信確實會傷害她,但狠下心來快刀斬亂麻總比一直敷衍着、沒有個明確態度要強。」

菲利普坐下來,開始寫信:

親愛的諾拉:

很抱歉害你傷心了,我想我們還是到周六那天為止吧。既然在一起已經不再快樂了,也不必再勉強什麼。你那天讓我走,我就走了,也不再打算回去。再見了。

菲利普

他把信拿給格里菲斯,問問看他的意見如何。格里菲斯讀過後,眨巴眨巴眼,看了看菲利普。他沒有發表自己的感受,只是說:

「我覺得有這封信就萬事大吉了。」

菲利普出門寄了信。整個上午都鬱郁不歡,想象着諾拉收到信時該有多麼心痛,想到她哭得梨花帶雨的樣子,自己也覺得如坐針氈。可同時,他的確是解放了,虛構出來的慘象總比親眼見到的更好承受。他終於能沒有羈絆、全心全意地愛米爾德里德了。一想到下午從醫院學習回來就能見她,心就激動得直跳。

他跟平日一樣先回到家好好拾掇一下自己,鑰匙剛插進鎖孔,一個聲音就從腦後傳來:

「我能進去嗎?在這兒等你等了半個鐘頭啦。」

是諾拉。他覺得自己的臉一直紅到脖子根。諾拉的聲音聽起來很歡快,一點兒沒有怨恨他的意思,好像他們之間從未發生過爭吵。他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心裡的恐懼害得他陣陣發冷,強擠出一絲笑容。

「能,進來吧。」他說。

他打開門,諾拉跟在身後走進客廳。他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遞給她一根煙,自己也順手點了一根。她看着他,眉眼裡全是笑意。

「幹嗎給我寫那麼一封可怕的信啊,你這個搗蛋鬼?我要是當真了,可得被你折磨死啦。」

「我是認真的。」菲利普嚴肅地說。

「別傻了。那天我發脾氣是我不對,可後來給你寫信道歉了。你還不原諒我,所以我親自上門再道歉一次。畢竟,你的事還是自己說了算,我也沒權利要求你什麼。我不想叫你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

諾拉從椅子上站起來,動情地張開雙臂,向他走來:

「我們和好吧,菲利普。實在對不起,讓你生氣了。」

他無法不握住那雙伸過來的手,可眼睛卻怯怯地不敢看她。

「恐怕為時已晚了。」他說。

她靠着他,慢慢坐下來,緊緊抱着他的膝蓋。

「菲利普,別傻了。我脾氣來得也快,知道自己傷害了你,但是真的犯不上一直生氣呀。咱們都不開心,何必呢?我們的感情多好,多快樂。」她慢慢撫摸着他的手,說:「我愛你,菲利普。」

他從她的懷抱里掙開,站起身來,走到房間的另一邊。

「真的對不起,我無能為力。一切都到此為止吧。」

「你的意思是,你不愛我了?」

「抱歉,不愛了。」

「你是不是一直在找機會甩了我,去找那個女人?」

菲利普沒有回答。她還坐在剛才那塊地板上,靠着椅子,死死盯着他,一動不動,時間似乎都凝固住了。她開始小聲抽泣,就那樣絕望而沉默地仰着頭,任憑淚珠大顆大顆連成線一樣地從臉上滾下來。沒有哭出聲。她真的太痛了。菲利普扭過臉去,不忍看她。

「我不想傷害你,真的真的對不起。可你這麼愛我,畢竟不是我的錯。」

她沒回話,還是靜靜坐在那兒。痛苦已經把她壓垮,決堤的淚水在她的臉上肆虐橫流。如果是一通大罵,事情反而不會如這般棘手。原以為她會歇斯底里地大鬧,也做好了相應準備。甚至覺得天翻地覆地大吵一頓,互相罵幾句惡狠狠的話也是好的,起碼容得下自己辯解幾句。時間一點點過去,她依然這樣默默流着淚,菲利普越來越害怕了,回身進了臥室,端了杯水,彎腰遞給她。

「喝點水吧,緩一緩。」

她湊到杯沿,抬抬嘴唇,木然地喝了兩三大口。然後有氣無力地向菲利普要塊手帕,把淚汪汪的眼睛擦乾。

「我知道,你從沒像我愛你這樣愛過我。」她痛苦地呻吟着。

「恐怕事情都是這樣來的,」菲利普說,「愛情里總有一個人主動去愛,另一個則享受被愛。」

他想起了米爾德里德,心裡一陣酸楚。諾拉好長時間又是一言不發。

「我的生活曾經一片黑暗,所有人都討厭我。」

這話不是對菲利普說的,而是對自己。菲利普從沒聽她抱怨過和丈夫在一起的日子,還有一貧如洗的生活。他一直仰慕她那種闖蕩世界面無懼色的勇氣。

「後來,你出現了,對我那麼好。我喜歡你,因為你很聰明。能信任一個人的感覺太美妙了。我愛你。從沒想過我們會分開,而且我一點都沒有做錯。」

淚水復又湧出,好在她已經冷靜一些,把臉埋在菲利普的手帕里,極力克制着。

「再給我點水喝。」她說。

她揩了揩眼睛。

「抱歉,我跟個傻瓜似的。我只是沒想到事情會這樣。」

「真的對不起,諾拉。我想讓你知道,你為我做的一切我很感激。」

他不知道諾拉究竟看上自己哪點了。

「男人都一樣,」她嘆了口氣,「想讓男人對你好一點,你就不能把他當回事。如果你對他好,那就有的受了。」

她從地板上爬起來,說自己得走了,結結實實地給了菲利普一個長長的擁抱。

「這讓人猜不透。到底為什麼會這樣?」

菲利普忽然下定了決心。

「我想最好還是告訴你吧,別把我想得太壞。希望你能知道我也是身不由己啊。米爾德里德回來了。」

諾拉臉色一變。

「你為什麼當時沒告訴我?我有資格知道這件事。」

「我不敢告訴你。」

她看着鏡中的自己,戴上帽子。

「給我叫輛馬車吧,」她說,「我不想走回去。」

菲利普先出門攔了輛雙輪小馬車,又回去隨她到了大街,吃驚地發現她的臉竟白得像張紙。她步子沉重,好像這一會兒老了好幾歲,滿臉病容。他不忍心叫她一個人回去。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陪你回去吧。」

她沒回話,他便跟着上了馬車。車子駛過大橋,駛過髒亂的小街,孩子們在路上跑來跑去,扯着嗓子大叫。這一路,他們一句話也沒說。到了諾拉家,她一時沒有起身,似乎連邁腿的勁兒都沒有了。

「希望你能原諒我,諾拉。」菲利普哀求道。

她轉過臉來,溢滿淚水的眼睛一閃一閃的,嘴角硬是擠出一絲微笑。

「可憐人啊,你可真為我操心。不用擔心,我不怪你,很快就沒事了。」

她撫摸了一下他的臉頰,動作又輕又快,想證明自己心裡沒有埋怨。只可惜這撫摸卻只是走走樣子,連手都沒有碰上去。她跳下馬車,回了家。

菲利普給車夫付了錢,走着往米爾德里德的住處去。心裡有些莫名沉重,想痛罵自己一頓。可是有什麼好罵的呢?關於諾拉,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再做些什麼。路過一家水果店,忽然想起米爾德里德喜歡吃葡萄。她所有心血來潮的想法他都如數家珍,能這樣向她表達愛意,已經足夠了。

第七十二章

之後三個月,菲利普每天都要去找米爾德里德。他帶着書去,喝完茶後就溫習功課,米爾德里德則躺在沙發上讀小說。有時,他抬頭看看她,嘴角掠過幸福的微笑。她能感覺到他在看自己。

「別看我啦。快點學習吧。」

「真是個暴君。」他嘴上抱怨,臉上卻堆滿了笑。

房東太太進來鋪桌布,準備上菜.菲利普把書放到一邊,興沖沖地和她拉起家常。房東太太是個小個子的倫敦女人,已到中年,牙尖嘴利、為人幽默,特別招人喜歡。米爾德里德和她交情很好,把自己淪落到這般境地的原因和她講了個透徹,只是沒幾句是真話罷了。這個好心腸的小老太婆被她信口開河編的故事深深觸動,只要能讓米爾德里德過得舒服些,甘願自己苦點累點。米爾德里德顧慮面子問題,讓菲利普說自己是她的娘家兄弟。他們一起吃飯,只要看到點的菜合上了她變幻莫測的胃口,他就歡喜若狂。坐在對面的她,身上好像有種勾人的魔力。一陣興起,他就想拉起她的手,輕輕撫摸。吃完飯,她坐在壁爐旁的扶手椅上,他坐在她腳邊,靠着她的膝蓋,慢慢抽煙。他們經常一句話都不說,有時候菲利普看她打起盹來,一動都不敢動,生怕吵醒她。只安靜地坐着,眯眼看壁爐里的火苗,沉浸在幸福中。

「小睡可安慰?」他看她醒了,溫柔地問道。

「我沒睡着,」她說,「只是闔了闔眼。」

她絕不承認自己睡過去了。她氣質冷漠,情緒浮動很少,挺着肚子也覺不出生活比起往常有任何不便。她對自己的健康問題非常在意,不管是誰給出些建議,她都一概言聽計從。每天早上只要天氣不錯,都要出去「鍛煉身體」,在外面待一段時間。天不太冷的時候,她會跑去聖詹姆斯公園閒坐。剩下的時間就舒舒服服地窩在沙發上一本一本讀她的小說,或者和房東太太東拉西扯。她聊起家長里短的閒話總是覺不出累,還把房東太太、住在客廳那層的房客和左鄰右舍的點滴歷史全說給菲利普聽。有時,她也會忽然一陣恐慌,害怕分娩會很痛,說不好就死在產床上了。她把房東太太和住在客廳的女房客分娩時的情況詳盡描述了一番(米爾德里德其實不認識那個女房客,用她自己的話解釋:「我可是個獨來獨往的人,不會隨便跟別人搭訕。」),那個既害怕又興奮的樣子真是有幾分古怪。除了這些時候,她通常還是能鎮定自若地等待預產期的到來。

「畢竟我不是第一個生孩子的人,是吧?醫生說我不會有問題的。你瞧,我身體也沒什麼毛病。」

歐文太太(米爾德里德分娩時要去的那家私人產院的房主)給她推薦了一個醫生,米爾德里德一周去檢查一次。每次要花十五基尼。

「當然了,我本來能去找個便宜點的醫生,可是歐文太太極力推薦他,我覺得因小失大就不值當了。」

「只要你高高興興、舒舒服服的,花多少錢我都不在乎。」菲利普說。

他的一切付出米爾德里德都坦然接受,仿佛這再自然不過,而他也樂意給她花錢。每遞給她一張五鎊鈔票,他的心都興奮而自豪地一顫。在她身上已經花了不少,畢竟她不是個會過日子的女人。

「我也不知道錢都花哪兒去了,」她自言自語道,「水一樣從指縫漏走。」

「不要緊,」菲利普說,「能為你做點什麼我也很高興。」

她不擅長針線活,到現在也沒給孩子準備必須的襁褓被褥,還跟菲利普解釋說買現成的反而更便宜。菲利普把所有錢都換成了抵押契據,前不久,他變賣了其中的一張。現在銀行賬戶里一共有五百鎊,準備投資到更容易獲利的地方去。這陣子,他覺得自己富足極了。他們經常討論未來的事。菲利普磨破了嘴皮想讓米爾德里德留下這個孩子,可她說什麼也不同意:她還要養活自己,拉扯着個孩子總歸不怎麼方便。她想到原來那個公司下面的其他店面工作,至於孩子嘛,可以在鄉下找個正經點的女人來帶。

「我能找到人帶孩子,一禮拜大概六七便士就夠。這對孩子和我都好。」

菲利普覺得這樣做太過殘忍,一心想勸她迴轉心意,可她故意把菲利普的關心當作是他在計較花錢。

「你不用擔心這個,」她說,「我不會讓你掏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