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39章

毛姆

「你明明知道我花多少錢都不在乎。」

其實,她心底暗暗希望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是個死嬰。儘管她只是暗示過,可菲利普卻看出她確實是這麼想的。他被這個惡毒的想法嚇得毛骨悚然。他事後說服自己,就目前種種因素來看,這個結果也算是非常理想了。

「讓我這麼做、那麼做,說得倒容易,」米爾德里德憤憤不平地說,「但是一個女人掙錢養活自己要多難啊。再帶着個孩子,事情只能越變越糟。」

「幸好你還有我接着呢。」菲利普輕輕一笑,拉起她的手。

「你對我一直都這麼好,菲利普。」

「別說這些沒用的了。」

「你可不能賴我沒說過要報答你啊。」

「天啊,我才不想要你報答我。如果說我為你做了些什麼,那也是因為我愛你。你什麼都不欠我。在你愛上我之前,我不想讓你做任何事。」

他有點緊張,好像米爾德里德覺得自己的身體是件商品,可以將之麻木地獻給幫她做事的人,僅僅當作報酬。

「可是我想為你做點什麼,菲利普。你對我太好了。」

「嗯,那咱們等等吧。等你身體恢復了,咱倆可以去度個蜜月啊。」

「你真壞。」她嬌笑着說。

米爾德里德的預產期在三月初,待恢復得差不多,就要去海邊休養兩周,菲利普則剛好趁此機會全心複習功課,準備考試。隨後就是復活節假期了,他們之前就計劃好要一起去巴黎。菲利普興高采烈地憧憬着到了巴黎要做的事,那個時節的巴黎正是美不勝收之際。在拉丁區一家菲利普熟悉的小旅館裡定個房間,把所有美味的小餐館吃個遍,還要去看戲,帶她去見識見識巴黎的雜耍劇院。見到他那些朋友們,她保准很高興。菲利普跟她提起過克朗肖,這下她能見到他了。還有已經在巴黎待了幾個月的勞森。他們可以一起去布里埃舞廳,去遠足,去凡爾賽、沙特爾、楓丹白露。

「這可要花很多錢呢。」她說。

「什麼錢不錢。想想我有多期待能和你一起去巴黎吧。你難道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有多重要?除了你,我這輩子沒愛過誰,也不會再愛上誰。」

她眼含笑意地聽菲利普激情地表白。他從那雙眼睛裡感受到柔情似水的溫存,並視作無上的恩賜。她比過去溫柔得多,也不那麼傲慢自大,惹他生氣。她已經完全習慣了菲利普的陪伴,在他面前也終於不用煞費苦心地偽裝自己。不再把頭髮梳成過去那種精緻的式樣,只是松松綰成髻,厚重的劉海也剪掉了。這樣隨意的髮型倒是更適合她些。她臉龐多麼消瘦,顯得眼睛特別大。和慘白的面容一比,黑眼圈也格外嚴重。看上去好像心事很多,整日憂慮重重、可憐楚楚。菲利普覺得她身上有些聖母瑪利亞的影子。多想兩個人就這樣一輩子,他的人生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幸福過。

他習慣每晚十點和她道別,因為她喜歡早點上床休息。回到家後,他還要複習幾個鐘頭的功課,把晚上浪費的時間補回來。每天從她那兒離開之前,總要幫她梳梳頭,和她說晚安的時候要吻她好幾遍:先是掌心(她的手指那麼瘦長,指甲也生得精緻好看,她費了不少時間修整它們);再是她緊閉的雙眼,從右眼親到左眼;最後再吻上她的嘴唇。愛意降臨,氣勢洶洶。回家的路上,一顆心洋溢着甜蜜的幸福。他渴望能得到一個機會,能滿足那個長久以來折磨着他的欲望——他想成為愛情的祭奠。

一轉眼,米爾德里德分娩的日子就要到了,她搬到了私人產房。菲利普只能下午去看看她。到了新的環境,她又換了套說法,跟這裡的房東太太說自己是軍人的妻子,丈夫去印度服兵役了。菲利普則是自己的姐夫。

「我說話可得加些小心,」她告訴菲利普,「這裡有個女人的丈夫真的在英國駐印度政府工作呢。」

「我要是你的話,才不管呢,」菲利普說,「你倆的丈夫一定同船去的印度。」

「什麼船?」她沒有聽懂,天真地問道。

「鬼船[186]唄。」

米爾德里德順利地產下一女,菲利普進去探視的時候,嬰兒正躺在她的身邊。她看起來非常虛弱,但因為事情總算告一段落,所以面帶輕鬆,似乎心情不錯。她給菲利普看了看孩子,自己也好奇地打量着這個小生命。

「這小傢伙還挺好看呢,真好玩兒,是吧?不敢相信這是我的孩子。」

嬰兒渾身紅彤彤、皺巴巴的,樣子很奇怪。菲利普看着她,咧嘴笑了。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負責照顧產房病人的護士站在他旁邊,他感到很尷尬。護士看他的眼神好像是不相信米爾德里德編的那套鬼話,懷疑他才是孩子真正的父親。

「準備給她起什麼名字呢?」菲利普問。

「瑪德琳或者塞西莉亞,我也拿不準主意。」

護士走開了一會兒,房間裡只剩下他們兩個。菲利普彎下腰來在米爾德里德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一切都結束了,太好了,親愛的。」

她抱住他的脖子。

「你總是對我這麼好,我親愛的菲利普。」

「現在我終於覺得你徹底屬於我了。我等你等了好久,我的愛人啊。」

門口傳來了一陣腳步聲,菲利普慌慌張張地直起腰來。護士走進來,唇上掛着別有深意的一笑。

第七十三章

三個禮拜後,菲利普送米爾德里德和孩子去了布萊頓。她恢復得很快,氣色比之前都紅潤。她要去的休養所,正是之前和埃米爾度周末時來過幾次的那家,之前已經和他們通過信,說自己的丈夫去德國出差,她和孩子先到這裡過一陣。她對自己杜撰的故事洋洋得意,編造起謊話的細節,想象力也特別豐富。她提議在布萊頓找個願意帶孩子的女人。菲利普覺得很吃驚,一個母親竟然能如此心狠,急着想把孩子儘快送走。她狡辯說現在送出去最好,要是等孩子粘上自己了,事情反而會更糟。這才叫人之常情呢。菲利普本以為生下孩子兩三個禮拜後,那種自然而生的母性會讓她心軟下來,捨不得放棄這個孩子。可白白期待一場,她的主意一點兒也沒動搖。事實上,她對孩子談不上不好,所有身為母親要做的事一樣都沒落下。小傢伙有時把她逗得開心,她也總是和別人談起孩子。可打從心底,她對這孩子卻沒動什麼感情,總也不能將這個小生命視作自己的一部分。懷裡的孩子眉目出落得已經有些像她的父親了,她琢磨着等她長得更大一些自己該怎麼辦。她怒火滿腔,後悔自己生下這個孩子,沒想到自己聰明一世卻糊塗一時。

「要是能有後悔藥就好了。」她說。

菲利普天天為了孩子忙前忙後,魂不守舍,她嘲笑他:

「你要是孩子她爹,肯定就不跟現在似的這麼大驚小怪了。我倒是想看看埃米爾忙得焦頭爛額是個什麼樣兒。」

菲利普滿腦子都是自己聽來的可怕故事:一些自私、殘忍的家長把孩子託付給育兒所和保姆,可這些喪盡天良的惡魔竟心狠手辣地虐待孩子。

「別犯傻了,」米爾德里德說,「只有錢給得少才會那樣呢。只要每周給的錢夠多了,她們為了掙錢也會好好照顧孩子的。」

菲利普堅持讓米爾德里德把孩子託付給本身沒有小孩,也保證不再代看其他孩子的人家照顧。

「別計較花多少錢,」他說,「哪怕一周花半個基尼找保姆,也好過讓孩子挨餓、挨打。」

「你這傢伙真逗,菲利普。」她看着他哈哈大笑。

這個孩子在世上無依無靠,菲利普覺得很是心疼。她那么小,那麼丑,那麼吵鬧。她的出生本就伴隨着羞辱和痛苦。沒有人想要她。除了菲利普,一個和她沒有關係的陌生人,願意供她吃喝,給她尋個擋風避雨的住處,買些衣服包裹住她赤裸裸的小身體。

火車要開動了,菲利普吻了吻米爾德里德。他還想親親孩子,可是擔心她會嘲笑自己。

「親愛的,你會給我寫信,對嗎?我在這等着你回來,真叫人難熬啊。」

「當心考試別不及格啊。」

這些日子他一直在刻苦複習,還剩最後十天能衝刺一把。他迫不及待地想通過考試,不光是為了給自己省錢、省時間——這四個月來花錢真是如流水一般,一眨眼自己的積蓄就空了好多——更重要的是,這次考試象徵着在學校的苦日子要告一段落了。考試結束後,學生們要去內科、產科、外科實習,這比他一直打交道的解剖學、生理學有趣多了。菲利普興致勃勃地期待着剩下的課程。另外,他不願意到時候跟米爾德里德承認自己沒及格,就算考試確實很難,很多人第一次都過不了,但他知道米爾德里德才不會在乎這些,只會因此而看輕他。她在抒發內心的想法時,向來不給別人留一點情面。

米爾德里德寄來明信片,說自己已經平安抵達。菲利普每天都擠出半個小時給她寫封長長的信。有些感情用嘴說出來總是令人害羞,但所有怯於張嘴表白的話通過手中的筆一寫,好像就容易了許多。他發現這件事後,恨不得把自己的整顆心都傾瀉到紙上。他從未告訴米爾德里德,對她的愛占據着自己身體的角角落落,支配着他的所有思想、所有行動。他寫信向她憧憬未來,盼望近在眼前的幸福,感激她在自己的生命里的出現。他捫心自問(過去雖然常常問自己,但從未讓她知道過),到底為什麼會愛上米爾德里德,愛得如此瘋狂熾熱。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只是當她在自己身邊時,他感到幸福。世界在她轉身離去的一剎那灰暗、陰冷下來;只是當他想起她時,心在胸腔里膨脹了幾倍,甚至無法呼吸(像是心臟壓迫到了肺),劇烈的悸動讓見到她時的那種欣喜變得痛苦不堪。膝蓋顫抖着,如此虛弱,好似許久沒有進食的餓鬼,渾身打顫,盼一口吃食。他翹首等着米爾德里德的回信,不指望信有多長,因為寫信對她來說不是易事,四封飽含深情的表白能換來一張字跡東倒西歪、內容簡短馬虎的便條,他就非常滿足了。米爾德里德來信講了自己住的休養所、那邊的天氣和孩子的事,她和在這兒認識的一個朋友在房前散步,這位女士一直非常喜歡孩子。周六晚上她準備去戲院,布萊頓現在到處是人。這樣流水賬一樣的敘述讓菲利普心裡一動。潦草的筆記、做作敷衍的語言讓他莫名其妙地想放聲大笑,再把米爾德里德摟到懷裡,深深吻下去。

菲利普滿懷信心地參加了考試。兩張試卷都沒有難住他的地方。他知道自己考得很好,即使在第二部分的口頭測試里表現得很緊張,可還是把問題答得頭頭是道。成績下來,他給米爾德里德發了封報喜的電報。

回到屋子,菲利普發現她寄了封信來,說想在布萊頓再待上一禮拜。她找到一個帶孩子的人,一周只收七先令,不過她想再打聽打聽這個女人的情況。海邊的空氣對身體很好,再待幾天最好不過。雖然最討厭跟菲利普伸手要錢,可他能否再寄些錢來,因為她必須要買一頂新帽子。在這兒交的那個女朋友打扮很講究,她不能總戴着一樣的帽子和女友出門。菲利普難受了好一會兒,心裡頭失望而苦澀,考試通過的喜悅瞬間一掃而光。

「如果她愛我有我愛她的四分之一,就不會想多在那邊待一天的。」

這個想法很快被他從腦海里驅趕出去:太自私了,米爾德里德的健康比什麼都重要才對。不過這禮拜實在沒什麼好做,為什麼不去布萊頓過一周,這樣就能整天和她待在一起。想到這他的心怦怦跳了起來。要是事先在那家休養所訂好房間,再忽然出現在她眼前,該是多麼有趣啊。他查了查到布萊頓的火車班次。忽然,他一下停住了。他不確定米爾德里德是否想看到自己。他是個少言寡語的人,可米爾德里德喜歡喧囂熱鬧。她在布萊頓交了些朋友,不管和誰在一起都比和他要開心。要是他在那兒覺得自己礙了事,那種身為局外人的感覺一定會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可他也不敢貿然去信,告之自己在城裡沒什麼事做,想去找她,每天都想見她。米爾德里德心裡清楚他無事可做,但凡她想見他,就一定會主動請他來布萊頓。他如坐針氈,惶恐不安,萬一米爾德里德找藉口不讓他去找她,那他該多麼難過啊!

第二天,他寄給她一張五鎊鈔票,在回信的最後說如果她周末想見個面,那他非常樂意過去找她。可如果她已經別有安排,就萬萬不要為了他推掉之前的約會。信寄出去了,他苦苦等着她的答覆。回信里,她說要是早點知道他要來就好了,那樣就能早些安排,可之前已經和別人約好周六晚上去雜耍劇院看戲。另外,如果他在休養所過夜,那裡的房客會說閒話的,禮拜天早上怎麼樣?他們可以在那兒待一天。去大都會酒店吃午飯,她再帶他去見那個很像貴婦人的、準備替他們帶孩子的女人。

周日到了——謝天謝地——天氣非常晴朗。火車快到布萊頓的時候,車窗外的朝暉傾瀉而入,又暖又亮。米爾德里德正在站台等他。

「你來接我啦,太好了!」菲利普激動得不行,一把抓住她的手。

「你知道我會來的,不是嗎?」

「我是希望你能來。你看起來氣色真不錯啊。」

「在這兒待着對我大有好處,應該儘可能地多待一陣子。休養所里有好些上流社會的人。這幾個月一直沒怎麼瞧見人影,我也想好好快活快活去。有時候在這兒也是很無聊的。」

她戴的新帽子是頂很大的黑色草帽,綴滿了不值錢的裝飾花,脖子上圍了條長長的假天鵝絨圍巾。她看上去很時髦。整個人瘦得不成人形,走起路來有些駝背(她過去也常這樣),眼睛似乎不像以前那麼大了。皮膚雖然還是毫無血色,但細緻白嫩了不少。他們一起往海邊走。菲利普忽然記起已經好幾個月沒和她並肩走路,心裡有些緊張,步子不自然地僵硬起來,企圖掩飾自己的跛足。

「見到我開心嗎?」愛意跳躍在他心頭。

「當然開心了。這還用問嗎?」

「哦,對了。格里菲斯托我跟你問好。」

「沒臉沒皮!」

菲利普和她說了不少格里菲斯的事,說他生性風流,把之前跟他保證過絕不外泄的香艷情史一併抖摟出來,逗得米爾德里德笑個不停。她一邊聽,一邊皺着鼻子,擺出副嫌棄的表情。但大多時候都聽得興趣十足、津津有味。菲利普酸溜溜地吹噓着自己的這位朋友是多麼的一表人材。

「我保證你會像我一樣喜歡他。他太有意思了,人品也沒得挑。」

菲利普告訴她,當初他們還素不相識,格里菲斯就在他生病的時候體貼入微地照顧他。他的奉獻精神被菲利普從頭到尾形容得一點不漏。

「根本沒有辦法不喜歡這個人!」菲利普說。

「我不喜歡英俊的男人,」米爾德里德說,「他們都太自以為是了。」

「他想認識你。我可跟他說了不少你的事。」

「我的什麼事?」米爾德里德問。

菲利普對米爾德里德的深切愛意只能傾訴給格里菲斯聽,除了他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聊天對象了。他把和米爾德里德之間的點滴都講給格里菲斯聽。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菲利普反反覆覆講了五十遍,痴情地把她穿着長相的每個細節都絮叨着講了好久。最後連格里菲斯都知道她那雙瘦骨嶙峋的小手長成什麼樣,臉龐有多麼白皙。說起她蒼白的薄嘴唇時,格里菲斯笑了菲利普兩句。

「老天,幸好我可沒對什麼事這麼痴狂過,不然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菲利普笑了。格里菲斯不懂得陷入情網的喜悅。愛情就像酒肉,就像呼吸的空氣,是生命里一件必不可少的東西。格里菲斯知道菲利普在這個姑娘生孩子的時候一直陪在她左右,這會兒又去鄉下找她去了。

「唉,不得不說,她可真該報答你了。」他評論道,「這得花了你不少錢。好在你還付得起。」

「其實我付不起,」菲利普說,「但是我不在乎!」

吃午飯還太早,菲利普和米爾德里德在海濱找了個歇腳的地方曬太陽,看着眼前過往的行人。布萊頓商店裡打工的男孩們三三兩兩走過來,手裡晃着一根手杖,女孩們則成群結隊、嘻嘻哈哈。菲利普和米爾德里德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是從倫敦過來度禮拜的人,海邊刺骨的冷風讓這些人疲倦的身軀為之一振。猶太女人矮矮壯壯,穿着緊身緞子裙,佩着鑽石首飾;猶太男人個子也不高,身材臃腫,說話的時候手一直在空中比劃。還有些四五十歲的紳士來這裡最大的幾家酒店過周末,他們的穿着打扮非常氣派,過於豐盛的早餐後,要溜達很久才能有胃口再來一頓同樣豐盛的午餐。他們白天和朋友待在一塊,聊聊「布萊頓博士」、誇誇海邊的美景。有時走過眼前的是個頗有名氣的演員,他們裝作對別人的注視毫不在意,有時蹬着時髦的皮靴,穿件羊羔皮領子的外套,拄着銀柄手杖;有時看上去像是剛剛拍完戲,穿着喇叭褲和粗花呢的寬鬆外套,頭上戴頂花呢帽子。不遠的地方,陽光璀璨,斑斑點點地落在碧藍的海面上,大海平靜而清潔。

午飯後,他們去霍夫拜訪那位負責看孩子的女人。她住的小房子雖然在后街,但是收拾得一塵不染,特別乾淨。這個女人姓哈丁,是個上了年紀的矮胖老太太,頭髮花白,臉上肉嘟嘟、紅撲撲的。她戴頂便帽,看上去就像個當媽媽的人,菲利普推測她應該為人非常善良。

「你不覺得帶孩子是件麻煩事嗎?」他問她。

哈丁太太說自己的丈夫比她大好多,是個副牧師,而教堂的牧師有什麼活都喜歡找年輕人幫忙,所以他一直沒有份穩定的差事,掙不了多少錢。偶爾有人出去度假或是生病了,他就去給人家代班,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慈善組織能給他筆小小的津貼。而她總是獨守空房,有個孩子作伴反而挺好,何況一禮拜掙的幾先令也能貼補家用。她保證一定把孩子餵得飽飽的。

「她是個有教養的女人,對吧?」從哈丁太太家回來的路上,米爾德里德問。

他們去大都市酒店進下午茶。米爾德里德喜歡這裡熙攘的環境和樂隊。菲利普累了,不太想說話,靜靜看她的眼睛到處亂瞟,把每個來這兒的女人都看個遍,打量她們都是怎麼打扮的。她有種特殊的天賦,一眼就能把看到東西的價格估量出個大概來,不時湊過來小聲告訴菲利普自己的猜價。

「看到那根帽子上插的白鷺羽毛了嗎?至少得值個七基尼呢!」

「看那身皮草,菲利普!那是兔子皮,絕對不是貂。」她仰着頭哈哈大笑,說,「我從一英里外都能看出是兔子皮。」

菲利普笑得很歡,看到她開心,自己也跟着傻樂。米爾德里德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言語讓他有些莫名地感動,也覺得好生滑稽。這時,樂隊奏起了一首悲傷的曲子。

吃完晚飯,他們一起走回車站,菲利普挽着她的手臂,告訴她自己為兩人的法國之行所做的打算。她本該這周末就回倫敦,但卻又說自己下周六之前走不了。菲利普已經在巴黎定好旅館,等不及要去買車票了。

「你不介意我們坐二等車去,對吧?我們花錢不能太大手大腳,只要一路的旅程不太勞累就行。」

拉丁區是個什麼樣子,他已經給她講了成百上千遍。他們要一起沿着優美古樸的老街散步,坐在風景如畫的盧森堡公園消磨時間。如果天氣晴朗,他們把巴黎游遍後還能去楓丹白露看看。那裡的樹一定都抽了新葉,春日裡鬱鬱蔥蔥的綠林是這世上最美的景色,美得像首歌,像愛情里讓人喜悅的痛苦。米爾德里德靜靜地聽他說。他轉過頭來,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

「你是想去的,對吧?」

「當然想去啦。」她笑着說。

「你不知道我有多期待這次旅行。現在又要等一個禮拜,我實在不知道要怎麼熬過去了。我天天提心弔膽,就害怕有什麼事耽誤我們。有時候,我怕自己不能告訴你我有多愛你,怕得都要發瘋。終於有機會了,終於……」

菲利普激動得說不下去了。走到車站,因為剛才在路上耽誤了太多時間,現在已經來不及道晚安。他飛快地吻了她一下,使出吃奶的勁兒拼命往售票處跑。米爾德里德站在原地沒有動。他跑起來的時候,樣子又丑又怪。

第七十四章

一周過去了。米爾德里德周六回到倫敦,那天晚上菲利普一直守在她身邊。他早就訂好了戲院的座位,晚飯時還喝了香檳。這麼久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在倫敦過得這麼快樂,像孩子一樣看見所有東西都興高采烈的。菲利普給她在皮姆利科酒店租了間房子,在往那兒去的馬車上,她偎在菲利普懷裡,蜷着身子。

「我真的信了,你見到我很高興吧。」他說。

米爾德里德沒回話,輕輕摸着他的手。她幾乎從不向他表達愛意,這一摸,把菲利普摸得神魂顛倒。

「我請了格里菲斯明天來共進晚餐。」

「哦,太好了。我挺想見見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