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4章

毛姆

男孩溜出房間。剩下最不習慣寫東西的凱利先生,帶着一肚子的抱怨繼續寫他的感謝信。桌子的一邊是一摞賬單,他看到就心生怒火。其中一封賬單格外荒謬。這筆賬來自於埃瑪。凱利夫人死後,埃瑪立刻訂了很多白色的花來裝飾擺放遺體的房間。這筆錢完全花得冤枉。埃瑪太能自作主張了。所以就算經濟不拮据,他也一定會開除她。

菲利普跑到埃瑪跟前,撲到她懷裡,號啕大哭起來。埃瑪幾乎把菲利普當作自己的孩子——自菲利普滿月之後,她就開始帶他——輕言輕語地哄着他,跟他保證會時不時去看他,絕對不會忘記他。她講了他要去的那個地方是什麼樣子,又講了自己的家鄉德文郡。她父親在去往埃克塞特的高速路上開了個收費站,她們家的豬圈裡養着很多豬,還有一頭牛,牛還下了只小牛崽。她把這些故事娓娓道來,直到菲利普不再掉眼淚,反而憧憬起自己將要來到的旅行。隨後,她把他放下來,因為還有很多活等着她干。菲利普幫着她把自己的衣服鋪在床上,又被打發着回房收拾玩具。可沒過一會兒,他就在那兒高興地玩起來了。

最後,菲利普一個人膩了,回到臥室。埃瑪正把他的東西裝到一個大鐵盒裡。菲利普想起來伯伯讓他帶上點東西紀念父母,就問埃瑪該帶什麼。

「你最好回客廳看看自己喜歡什麼。」

「可威廉伯伯在那兒。」

「不用管他。現在那些都是你的了。」

菲利普慢慢下樓。客廳的門敞開着,凱利先生已經走了。他在屋裡慢悠悠地看了一圈。他們一家沒在這裡住多久,所以屋裡沒什麼特別吸引他的東西。這就像個陌生人的房間,他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但他知道哪些東西是母親的,哪些是房東的。忽然他的視線落在一隻小鬧鐘上,他聽母親說過很喜歡它。

菲利普拿着鬧鐘,一臉憂傷地上了樓。他停在媽媽的臥室門口,聽了聽裡面的動靜。儘管身邊沒人阻攔,可他覺着直接進去顯得太冒失。他有點害怕,心跳得特別快,但同時又不由自主地扭動門把手,輕手輕腳,好像害怕裡面的人聽見。他慢慢把門推開,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走了進去。現在已經沒有剛才那麼害怕了,只覺得這間屋子像是從未來過一般的陌生。他把身後的門關上。百葉窗是合着的,透過些許冬季午後冷澈的陽光,屋子裡一片昏暗。凱利夫人的梳妝檯上放着梳子和帶柄的鏡子,還有一個放發卡的小盒。壁爐架上擺着一張菲利普的照片,一張他父親的照片。菲利普經常在母親不在的時候來這個房間,只是現在一切都顯得不同了。椅子看上去很奇怪。床鋪得整整齊齊,似乎今晚還會有人來住。枕頭上有個盒子,裡面是一件睡裙。

菲利普打開裝滿衣裙的柜子,走進去,張開手臂盡全力抱起一堆衣服,把頭埋在裡面。裙子的香氣是母親的味道。他拉開抽屜,看着裡面滿滿當當的母親的遺物:內衣中間放着薰衣草香袋,聞起來清新怡人。房間裡那股陌生的氣息似乎也消散了。好像母親只是出去散了個步,一會兒便能回來,陪菲利普喝育兒茶[2];好像她的吻真真實實地落在了菲利普的嘴唇上。

再也見不到媽媽了?不會的,這根本不可能。菲利普爬上床,頭枕上枕頭,一動不動地靜靜躺在那兒。

第四章

菲利普哭哭啼啼地離開了埃瑪,但在去往布萊克斯塔布爾的路上,很快就破涕為笑,等到了目的地,早就把悲傷拋到腦後,變得興致勃勃了。布萊克斯塔布爾離倫敦六十英里。下了火車,凱利先生把行李交給腳夫,帶着菲利普往家走。他倆走了五分多鐘才到大門口,菲利普一下子記起了這扇門。這是一扇有五道柵欄的紅色的大門,門軸很鬆,可以向里外開合,小孩子抓着門就能來迴蕩鞦韆,只是大人不讓這麼玩。他們穿過花園來到房子的正門。一般只有客人來訪、禮拜天以及一些特殊的場合下,正門才會打開,比如迎送做牧師的男主人去倫敦,或者從那兒回來。一般情況下,房子裡的人都從側門進出;而房子的後門則是留給花匠、乞丐和流浪者使用的。這所已經有二十五年歷史的房子建得很寬敞,黃磚牆、紅房頂,十足的教堂風格。前門設計得很像教堂的門廊,客廳的窗戶也是哥特式的。

凱利夫人提前知道他們坐哪班火車到,所以已經在客廳等着了。她聽到大門打開的聲音之後就往門口走。

「這是路易莎伯母,」凱利先生介紹說,「快跑過去親親她。」

菲利普拖着跛足,很是彆扭地開始跑,沒幾步忽地停下來。凱利夫人又瘦又小,有一雙湛藍的眼睛。她和丈夫一般年紀,可臉上皺紋之密之深卻不像是這個年歲的人能有的。一頭灰白頭髮還是按她年輕時流行的樣子燙成卷。她穿件黑裙,唯一的飾品是一條金鍊,上面墜着十字。她個性害羞,說起話來輕聲輕語。

「你倆是走着回來的,威廉?」她親吻了一下丈夫,略帶責備地問道。

「唉,我沒想那麼多。」牧師看了侄子一眼,回答說。

「走路的時候腳不疼吧,菲利普?」她問道。

「不疼。我經常走路。」

菲利普聽着他倆的對話,覺得有點納悶。路易莎伯母領他進屋,他們一同走到門廳。這裡鋪着紅黃兩色瓷磚,上面交替印有正十字架圖案和耶穌的畫像。廳里有一道氣派的樓梯,一直通到廳外。樓梯是拋光的松木做的,伴着一股奇特的氣味。能修成這麼體面的樓梯,還是多虧當時教堂移址,剩下了充足的木料。樓梯的欄杆裝飾着四福音使徒的徽記[3]。

「我已經生上爐子了,你們這一路回來,應該挺冷吧。」凱利夫人說。

門廳里的黑色大爐子只在天氣惡劣或者牧師感冒的時候才會生起來。煤價太高,如果感冒的是凱利夫人,她自己才不捨得。女僕瑪麗·安也不喜歡在房子裡到處生火。如果想把所有的爐子都點開,就得另雇一個女僕負責照管了。凱利先生和夫人冬天只在餐廳待着,這樣一來,生一個爐子就足夠了。等到了夏天,兩個人出於習慣,也會繼續待在那兒。客廳一般沒人用,只有周日的下午凱利先生會在那兒打個盹。每周六,他要在書房寫布道稿,所以也會生上那裡的爐子。

路易莎伯母領菲利普上樓,帶他去看了一間小小的、朝向車道的臥室。臥室的窗外是一棵大樹,菲利普對它似乎還有點印象。這棵樹的樹枝垂得特別低,輕而易舉地就能順着它往高處爬。

「小孩住小屋,」凱利夫人說,「你自己睡不害怕吧?」

「嗯,不怕。」

菲利普第一次來牧師家的時候還有保姆陪着,當時凱利夫人沒怎麼照顧過他,所以現在她有點不放心。

「你會自己洗手嗎,還是我來給你洗?」

「我會自己洗。」菲利普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好吧,待會兒你下樓吃茶點,我可是會檢查的。」凱利夫人說。

她一點兒也沒有養孩子的經驗。得知菲利普來布萊克斯塔布爾的事定下來後,她琢磨了好久應該怎麼對待他。她迫切地想當個稱職的「媽媽」,但是真的見到菲利普後,才發現他在自己面前跟自己在他面前是一樣的害羞。她希望他別太吵鬧,別在家裡橫衝直撞,因為丈夫不喜歡調皮的小孩。她找了個藉口離開房間,但緊接着又跑回去敲了敲門;她隔着門問菲利普能不能自己倒水,在得到了確定的答案後才下樓搖鈴,吩咐僕人端上茶點。

餐廳不大不小,剛好算得上寬敞,兩邊的窗戶都掛着厚實的紅色棱紋布窗簾。餐廳正中是一張碩大的餐桌,靠牆擺着華麗的紅木鑲鏡餐櫥,牆角放着一架簧風琴。壁爐周圍有兩把皮椅,皮革上有浮雕的圖案。椅背上套着布套,以防頭髮上的油污弄髒皮革。一把椅子有扶手,是「老公椅」,另一把沒有扶手,是「老婆椅」。凱利夫人從來不坐那張有扶手的椅子,她說她不喜歡椅子太舒服;要乾的活那麼多,要是椅子舒舒服服的還有扶手,屁股還不得粘到上面去。

菲利普走進餐廳的時候,凱利先生正在撥弄爐火。他告訴侄子這裡有兩根燒火棍,一根又粗又亮,乾乾淨淨,從沒使用過,他管這根叫「牧師」;另外一根細了很多,髒乎乎的,一看就經常用來撥火,他管這根叫「副牧師」。

「還有什麼沒上齊嗎?」凱利先生問道。

「我讓瑪麗·安給你做個雞蛋。你今天趕路應該餓了。」

凱利夫人看來,從倫敦到布萊克斯塔布爾的路程一定漫長而疲憊。她自己很少旅行,因為一家人每年只能靠三百鎊過活。當凱利先生想出去度假的時候,每次都因為湊不夠兩人的盤纏,只能一個人去。他喜歡參加英國國教大會[4],一般一年會設法去一次倫敦。他去巴黎參加過一次國教大會的藝術展覽,還去過兩三次瑞士。瑪麗·安拿來雞蛋,他們圍着餐桌坐下。可菲利普坐在椅子上夠不着桌子,一時間,凱利先生和妻子都手足無措了。

「我去拿點書墊在他身下。」瑪麗·安說。

她從簧風琴上取下一本大部頭的《聖經》和一本牧師禱告時念的書,放到菲利普的椅子上。

「哦,威廉,他可不能坐在《聖經》上,」凱利夫人惶惶然地說,「你就不能去書房拿點別的書嗎?」

凱利先生思考片刻。

「瑪麗·安,我想如果把祈禱書放在上面應該就沒事了,反正就這麼一回,」他說,「這本《公悼書》只是我等凡人編寫的。不算是神的書。」

「我還真沒想到這個呢,威廉。」路易莎伯母說。

菲利普在書上坐穩。牧師做完餐前禱告,從雞蛋頂上切下一塊來。

「給,」他把這點雞蛋叉給菲利普,說道,「你要是想吃,就吃了吧。」

菲利普想自己吃一個整蛋,可現在似乎不大可能了。他乖乖接受了這小小的一點分享。

「我走這幾天雞下蛋情況怎麼樣?」牧師問。

「糟透了,一天就一兩個。」

「雞蛋好吃嗎,菲利普?」牧師問。

「很好吃,謝謝。」

「周日下午你還能再吃上這麼一塊。」

凱利先生每周日的下午茶都要吃一個煮雞蛋,這樣晚上的禮拜儀式上就不會太餓了。

第五章

慢慢地,菲利普對這些與他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的人熟悉起來,又從聽到的隻言片語里——當然有些是無意說給他的——知道了很多關於自己和父母的事。菲利普的父親比在布萊克斯塔布爾當牧師的伯伯小很多。他在聖魯克醫院學習時表現得非常突出,最終被聘為正式員工,也正是從那時候起,開始有了相當可觀的收入。但他花錢沒什麼節制。有次,牧師想要翻修教堂,跟他討要捐助金,他一下子捐出了幾百鎊。牧師大為所驚。這位凱利先生本就慣於節儉,又迫於生活不得不精打細算,一下子收到如此巨款,心裡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方面,他嫉妒弟弟的出手闊綽;另一方面,想到教堂翻修不成問題了,又暗自欣喜,甚至還有點窩火:這樣的慷慨,簡直就是招搖賣弄!後來,弟弟娶了自己的病人——一位貌美如花卻身無分文的姑娘。她雖無親無故,但卻出身於一個相當顯赫的家族。婚禮當天,一眾體面氣派的朋友前來慶祝。牧師也在去倫敦的時候特意拜訪了弟媳。他在她面前很是害羞,舉止謹慎,甚至打從內心隱隱嫉恨她無與倫比的美貌。作為一個勤懇工作的外科醫生的老婆,她着裝的華麗程度未免太過浮誇;家裡布置得金碧輝煌,即使冬天也繁花擁簇,這份奢華,實在令人髮指。她還對他侃侃而談,大講自己馬上要去赴的幾個隆重的宴會。牧師回到家後跟自己的妻子商量,所謂禮尚往來,怎麼也要請他們來家裡做做客。他在弟弟家的客廳見識了至少要八先令一磅的葡萄;在午餐時還享用了蘆筍——當時可是離教區蘆筍的成熟季節還差兩個月呢!時至今日,他所預言的一切都成了真。牧師洋洋得意,就像一個預言家看到不聽從自己告誡的城市終於遭到了地獄之火的吞噬。剩下可憐的菲利普窮困潦倒,他母親的那些體面朋友現在都哪去了?菲利普聽別人說自己的父親揮霍無度,造下了孽,好在上帝足夠慈悲,才把他的母親帶到自己身邊——這個女人根本照顧不好自己,她的理財本領不比小孩子高明多少。

菲利普來到布萊克斯塔布爾的一周後,這裡忽然發生了一件事,氣得伯伯火冒三丈。一天早上,牧師看到早餐桌上有個小包裹,是從凱利夫人生前在倫敦的住所寄來的。包裹上的地址就是凱利夫人生前的住址。他打開包裹,發現裡面是一沓凱利夫人的照片。照片只照了頭和肩膀,照片裡的凱利夫人頭髮有些凌亂,幾綹碎發搭在前額,看起來和平常不太一樣;她臉頰瘦削,形容憔悴,但仍然難掩五官的俊美,烏黑的大眼睛裡透着一股悲傷,這副表情菲利普並不記得從何處見到過。凱利先生乍一看這些遺像,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但很快,心頭的驚訝就被困惑之情所取代了。這些照片的時間似乎就是最近,可他想不出是誰讓照的。

「你有印象嗎,菲利普?」他問。

「我記得媽媽說過她照了些相片,」菲利普回答,「沃特金小姐還責怪她……但她說:等孩子長大了,我想給他留個念想。」

凱利先生怔怔地看着菲利普:這個孩子模仿着女人的語調複述這句話,但卻不知道話中的意思。

「你拿一張放到自己房間,」凱利先生說,「我來把剩下的收起來。」

他把照片給沃特金小姐寄去一張,回信里沃特金解釋了照片的來龍去脈。

有一天,臥床休息的凱利夫人覺得比往常舒服一點,醫生早上探診時看來也信心十足。埃瑪帶着孩子出去了,女傭們都在地下室。凱利夫人忽然感到自己在這世上孤零零的,一陣絕望襲來。她害怕至極,擔心自己無法康復。原以為這次小產兩周就能恢復過來,但一直到現在她還沒有好利索。她的兒子才九歲,怎麼能指望這么小的孩子記住自己?她一想到自己會徹徹底底地湮沒在兒子的記憶中,就感到不寒而慄。她恨不得把整顆心都奉給兒子,她愛這個瘦瘦小小、生來就殘疾的可憐小生命,他是她的心頭肉啊!有了照片,起碼他就不會把自己忘得一乾二淨了。可是結婚十載,她從沒照過一張相片。她現在想去照上幾張,讓孩子永遠記住自己的樣子。凱利夫人知道如果叫女僕服侍自己起床,她們不僅不會幫忙,還會勸說她不要下床,甚至去把醫生請來。而她現在可沒有一點力氣可以掙扎或反抗。所以她打定主意,自己爬起床,開始穿衣服。她臥床太久,雙腿軟綿綿的沒有力氣,腳底一挨地就像針扎一樣疼。但她咬緊牙關,強忍着下地。她已經很久沒有自己梳過頭,手臂一抬,竟然覺得一陣眩暈,怎麼梳也梳不成女僕給自己打扮的樣子。她的金髮濃密秀美,兩道深色的眉毛生得筆直。她穿上一件黑色的裙子,搭配了一件緊身上衣。這是她最心儀的晚禮服上衣,白色的緞子質地,在那個年代非常時髦。打扮妥當後,她看着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但皮膚光潤潔淨;沒有血色的素顏反而凸顯得紅唇分外艷麗。她忍不住啜泣起來,可幾聲嗚咽似乎都會耗盡她的體力。她穿上前年聖誕節丈夫送她的皮草——這是一份曾經讓她無比得意的禮物——悄聲走下樓,心臟突突地跳。她安然無恙地出了門,驅車去往照相館,付了一沓照片的錢。在拍攝到一半的時候,她再也坐不住,不得不停下來要杯水喝。照相師助理看她一副病態,叫她下次再來。但她堅持着撐到最後,一直等照完所有照片,才坐車回到肯辛頓的那所小房子。她打心眼裡痛恨這個地方,一點也不想死在這座淒冷恐怖的房子裡。

前門敞開着,車子一駛過去,女僕和埃瑪就跑下台階來迎她。剛才她們發現凱利夫人不在了,都嚇掉了魂兒。一開始她們以為她去了沃特金小姐家,就立刻派廚娘去找。但沃特金小姐卻跟着廚娘一塊兒回來,在客廳心急如焚地等了好半天。聽到凱利夫人回來的消息,她趕忙下樓,心裡忐忑不安,嘴上抱怨連連。而早已體力透支的凱利夫人現在也沒有強挺着的理由了,她重重跌在埃瑪懷裡,被人抱到樓上去了。凱利夫人昏迷的這段時間在看護她的人看來似乎度秒如年,他們急匆匆地派人去叫醫生,可醫生始終都沒有過來。第二天凱利夫人的狀態恢復了,便跟沃特金小姐解釋了這整件事。菲利普當時在母親房間的地板上自個兒玩耍,沒人注意到他。對於大人們的談話,他只是一知半解。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把這句話記到腦子裡的:

「等孩子長大了,我想給他留個念想。」

「我就不懂她幹嗎要訂這麼一沓,」凱利先生嘟囔着,「兩張不就夠了。」

第六章

教區的生活,每一天都大同小異。

用過早餐後,瑪麗·安把《泰晤士報》拿了過來。這份報紙是凱利先生和兩位鄰居一起合訂的。十點到一點凱利先生先看,之後花匠再拿去給萊姆斯莊園的埃利斯先生,他的閱讀時間一直到晚上七點,最後再傳給馬諾爾莊園的布魯克斯小姐。最後一個拿到的人也有好處:報紙就歸她所有了。夏天凱利夫人做果醬的時候經常去找她借上幾份封罐子。每天凱利先生開始讀報的時候,他的妻子就戴上帽子出去買東西,菲利普陪着她一起。布萊克斯塔布爾是個漁鎮,鎮上有一條大街,街邊有一些商店,一家銀行;醫生和兩三個煤船主的房子也在這兒。港口旁邊破爛泥濘的巷弄里住着漁夫和窮人,不過好在他們不去教區的教堂做禮拜,所以也就無關緊要了。每次凱利夫人在街上碰到非國教的牧師時,總是趕快閃到路的另一邊,唯恐和他們打照面。有時候來不及閃躲,她就埋頭看路,裝作沒看見。這樣的街上竟然有三座小教堂,凱利先生對此一直耿耿於懷。他覺得法律應該出面干預,壓根兒從一開始就不讓建。郊區的大教堂離城鎮有兩公里遠,去趟教堂很不方便,很多人因此而不信奉國教。在布萊克斯塔布爾買東西可是大有講究。作為牧師的妻子,她選擇光顧哪家店會極大地影響店主的信仰,所以只能和同教的信徒打交道。這一點,凱利夫人早就瞭然於胸。村裡有兩個去大教堂做禮拜的屠戶,他們不明白牧師為何不能同時光顧兩家肉鋪,也不滿意牧師想出的解決辦法:上半年買一家的,下半年再買另一家。每次輪空的那戶屠夫都威脅牧師說自己再也不去大教堂了,而牧師有時候也不得不反過來威脅他們,說不去大教堂就是犯了大錯,如果再不迷途知返,反倒跑去非國教的小教堂,那不管他家的肉品質有多好,自己都不會再登門光顧了。凱利夫人經常會在銀行稍一留步,給喬西亞·格雷夫斯捎個信兒。喬西亞是銀行的經理,兼任教會執事,還帶領着唱詩班,管着教堂的財務。他是個瘦高個兒,土黃的臉上聳着個長鼻子,頭髮花白。在菲利普的眼中,喬西亞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老頭子。他負責管理教堂的開銷,款待唱詩班和安排學校的一些聚會。儘管教堂連架風琴都沒有,但(在布萊克斯塔布爾)大家普遍認為由喬西亞帶領的唱詩班在肯特郡絕對獨占鰲頭。但凡有大事發生,比如大主教來施堅信禮[5],或是逢感恩節,鄉村教區司鐸來傳道,喬西亞都要早早準備好迎接儀式。他做起事情來包攬獨斷,充其量只是跟牧師草草打個招呼。而牧師儘管覺得這樣省下不少麻煩,可還是對他處理問題的態度慍怒在心。他還真把自己當成教堂的一把手了!凱利先生一直跟妻子絮叨,如果喬西亞·格雷夫斯再這麼不把他當回事,他就要好好敲打敲打他了。凱利夫人勸他要忍讓,畢竟喬西亞心還是好的,禮節做不到位也不能完全怪他。包容是教徒的美德,這一點牧師還是很樂意去遵守的,只是在背地裡喊執事為「俾斯麥」[6]。

有一次,兩人之間爆發了一場大戰,當時的場景凱利夫人至今想起來還心有餘悸。事情是這樣的:保守黨候選人要來鎮上作競選演講,喬西亞·格雷夫斯一早就把會議地址安排在布道廳,又跑去找凱利先生說自己想在會議上發言。看來候選人已經讓喬西亞·格雷夫斯主持會議了。這可超出了凱利先生的容忍極限。牧師必須得到足夠的尊重,這是凱利先生堅守的原則。在牧師在場的情況下,區區一個教堂執事竟然去主持大會,這讓他顏面何在?他提醒喬西亞,作為神職人員,自然該讓牧師掌控教堂的大小事宜。喬西亞反駁說要是論對教會威嚴的尊重,他絕對數一數二,但這件事只是單純的政治問題。他還針鋒相對地告誡牧師,賜福於人的救世主耶穌讓他們「該撒的物當歸給該撒」[7]。而牧師則直言反擊:為了達到目的,連魔鬼都會不擇手段地引用聖經里的話。反正布道廳的絕對支配權在他手裡,如果不讓他來主持會議,那就休想借教堂的場地舉辦政治會議。喬西亞·格雷夫斯告訴凱利先生他愛幹嗎就幹嗎,實在不行會議就搬去衛理公會教堂開。凱利先生急了,警告喬西亞如果他敢往異教野廟裡邁一步,就再沒有資格在國教教會裡擔任執事了。喬西亞聽了這話,一氣之下辭去了所有聖職,當天晚上就交回了自己的黑袍袈裟和白色法衣。喬西亞的妹妹格雷夫斯小姐之前負責母道會的工作,也照顧着喬西亞的起居。這麼一鬧,她也不得不辭去職務。母道會是向貧窮的孕婦義務提供法蘭絨布、嬰兒內衣、煤炭和五先令救助金的機構。喬西亞剛走那陣,凱利先生說自己終於又是一家之主了。但沒過多久他就發現自己對教堂的大小事務壓根就是兩眼一抹黑。而喬西亞這邊震怒過後,也感覺生活好像沒有意義了。凱利夫人和格雷夫斯小姐也深受這次大戰困擾,她們悄悄地通了幾封信,下定決心要解決這場糾紛。她倆一個找到自己的丈夫,一個找到自己的哥哥,開始了沒日沒夜的長談,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盼着這兩位男士能聽從勸告。終於在令人惴惴不安的三周過去之後,調解生效了。明明這是對兩人都好的事,他們還非要說成是看在主的面子上。最後,大會還是在布道廳舉行,可主持者換成了鎮上的醫生,凱利先生和喬西亞·格雷夫斯分別在大會上發了言。

凱利夫人的口信捎到後,一般都會再上樓和喬西亞的妹妹聊會兒天。兩位女士你一言我一語地聊着教區的事,議論副牧師和威爾森夫人新買的帽子——威爾森先生是布萊克斯塔布爾的首富,有人猜想他一年最少掙五百鎊,也有人說他娶了自己的廚娘。她們閒扯的時候,菲利普就板板正正地端坐在會客廳,目光盯在魚缸里的金魚身上,眼珠子轉來轉去。這間會客廳布置得莊嚴肅穆,專門用來招待客人。客廳的窗戶只在每天早上打開幾分鐘透透氣,平時一直緊閉。菲利普覺得這屋裡一股死氣沉沉的味兒,可能和銀行業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

過了一會兒,凱利夫人想起自己還要去雜貨店,就帶菲利普一起離開了。買完東西,娘倆一般會沿着一條小街往下走,這裡多是漁夫住的小木屋(能看到他們零零散散地坐在門口修補漁網,木屋門前也晾着些)。一直走到一片倉庫林立的小沙灘,從這兒還是能看到海。凱利夫人佇立片刻,凝視面前的大海,黃色的海水渾濁不清(誰知道這時她心裡在想什麼)。菲利普跑來跑去,到處找小石片打水漂。隨後他們慢悠悠地往回走,路過郵局的時候會往裡瞅瞅對下時間;看到醫生的妻子威格拉姆夫人坐在窗前做針線活,就點頭示意;就這樣一路回家。

牧師一家在下午一點鐘用正餐。周一、二、三他們吃牛肉:烤着吃,剁碎吃,切條吃;周四、五、六改吃羊肉。周日的時候他們會宰一隻自己養的雞。下午菲利普要上課,他的伯伯教他拉丁語和數學,儘管他本人對此一竅不通;伯母教法語和鋼琴,她不懂法語,但好歹會彈那麼幾首老掉牙的鋼琴曲,一彈就是三十年。威廉伯伯跟菲利普說,在他還是個副牧師的時候,伯母能熟背十二首鋼琴譜,別人讓她唱什麼她張口就能來。直到今天牧師家辦茶話會的時候,她還會亮亮嗓子。一般不會請太多人來,到場的人里往往包括副牧師,喬西亞·格雷夫斯和他的妹妹,威格拉姆醫生和他的妻子。用完茶點,格雷夫斯小姐會彈一兩曲門德爾松的《無言歌》[8],凱利夫人會唱《燕子回家時》或者《駕,駕,我的小馬》。

凱利夫婦其實不常辦茶話會,因為準備起來太麻煩了,每次都是客人前腳走,後腳兩個人就累癱。他們喜歡自己喝點茶,然後下兩局雙陸棋[9]。凱利夫人知道丈夫不喜歡輸,所以總是故意讓着他。晚上八點,他們會湊合着吃點殘羹冷飯,因為瑪麗·安準備完茶點之後就不願意再做晚飯了,晚餐過後的杯盞還要凱利夫人幫着一起收拾。凱利夫人一般就只吃些黃油和麵包,配上點果子羹。牧師還要吃一片冷的熟肉。吃完晚餐後,凱利夫人就會搖鈴做睡前祈禱,然後菲利普就乖乖上床了。他執拗着不讓瑪麗·安給自己脫衣服,並最終贏得了自己穿衣脫衣的權利。晚上九點瑪麗·安會把今天雞下的蛋放在盤子裡拿來給凱利夫人過目,等她把每個雞蛋標上日期,又把數量記到本子上後,瑪麗·安便挎着籃子上樓。凱利先生翻出一本舊書繼續讀,等時鐘敲響十點就熄燈,隨妻子睡下了。

菲利普剛來時,這一家人很頭疼如何安排他洗澡。廚房裡的鍋爐壞了,熱水成了稀缺資源,沒法一天給兩個人用。整個布萊克斯塔布爾只有威爾森先生家裡有浴室,這讓他看起來特別能顯擺。瑪麗·安周一晚上在廚房洗澡,她覺得這樣能幹乾淨淨地開始整個禮拜的生活。威廉伯父不能周六洗澡,因為他每次洗完澡都犯困,而周日他要做的事情又太多。所以他的洗澡日定在周五。凱利夫人和丈夫一個毛病,所以她周四洗澡。看起來菲利普自然而然地應該在周六洗澡了,可瑪麗·安說她周六晚上沒法生着爐子,因為周日要做的菜太多,還要準備點心,還有零七八碎的活等着她干,她可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幫着小孩洗澡。況且不消說,菲利普也沒法自己洗澡。而凱利夫人很害羞,不好意思幫他洗。凱利先生要忙着寫布道稿,但他堅持菲利普應該在禮拜天之前收拾得乾乾淨淨。可瑪麗·安這廂也絲毫不鬆口:她寧可捲鋪蓋走人也不能被逼着幹活——她在這幹了十八年,可不是個能被人吆三喝四的主兒,況且凱利一家也應該理解她——然而菲利普呢?他說自己不想讓別人幫他洗澡,他能自己洗。這麼看來,問題似乎解決了。但是瑪麗·安一再堅持菲利普肯定洗不乾淨,一想到他要灰頭土臉地去做禮拜,她寧可自己累死也要幫他洗一洗。這可不是因為菲利普要去拜見上帝,她只是不願看見一個洗完了澡還渾身髒兮兮的小孩。

第七章

禮拜天排滿了各種大事小情。凱利先生說自己是教區唯一一周七天工作的人。

牧師一家在禮拜天會早起半個小時。八點鐘,伴隨着瑪麗·安準時的敲門聲響起的,還有凱利先生的一聲叨咕:可憐的牧師啊,想睡個懶覺都沒門兒。凱利夫人在這天會花更多時間梳洗打扮,她九點鐘下樓早餐,趕得有點氣喘吁吁,正好提前丈夫一步。凱利先生的長靴放在壁爐旁暖着。餐前的祈禱比往日更長,食物也更豐盛。餐畢,凱利先生把麵包切成薄片為聖餐做準備,菲利普負責切掉麵包的硬皮,又被遣去書房拿大理石書鎮。凱利先生拿書鎮把麵包壓軟,再切成許多小方塊,具體數量依天氣而定。趕上颳風下雨,來教堂的人就少;風和日麗時,雖說來的人會很多,但也沒有幾個能待到聖餐環節。倘若某天天氣乾爽,而又不至於太過晴朗時,就會有很多人願意前來也不會因為玩心忽起,沒等儀式結束就先開溜。這種情況下,參加聖餐的人才是最多的。

凱利夫人從餐具室的紗櫥里取來聖餐盤,牧師用麂皮把它擦得明光鋥亮。等到十點馬車到了門口,他就蹬上靴子。凱利夫人整理帽子要花好幾分鐘,趁着這個檔兒,穿着大袍子的凱利先生就站在門廳一臉嚴肅地等着,看他的表情還以為這是個要被領進競技場的古代基督徒。結婚三十年,凱利夫人還是不能按時穿戴好出門,這真是夠讓人費解的了。她周日一般都穿一身黑綢,這是因為凱利先生覺得身為牧師的妻子,不管何時都不能打扮得太花哨,尤其是禮拜天一定要穿黑色才行。有時凱利夫人和格雷夫斯小姐串通好,會冒險加一點裝飾在身上,比如在帽子上插一支白色羽毛或者別一朵粉色玫瑰。但凱利先生看見了卻堅持要她摘下來,他說自己可不會和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一同去教堂。凱利夫人深感無奈:作為女人,她賭氣地嘆着氣;但作為妻子,又不得不遵從丈夫的意思。他們準備上車,凱利先生卻忽然想起來今天還沒有吃雞蛋。每個禮拜天他都要吃一枚雞蛋潤嗓子,家裡的兩個女人都知道他有這個習慣,可誰也不把他的事放在心上。凱利夫人責怪起瑪麗·安來,但瑪麗·安推脫說自己哪能事事都記得。她一路小跑拿來雞蛋,凱利夫人把它打到一杯雪利酒里。牧師一仰脖喝下去。等到把聖餐盤也放進馬車,這一行人就出發了。

馬車是從「紅獅」車行叫來的,車裡有股爛稻草味。一路上車窗都緊閉,防止吹進冷風讓牧師着涼。一到教堂,他們就看到司事提前在門廊等着拿聖餐盤,凱利先生得先去法衣室[10],凱利夫人就帶着菲利普到教堂里的牧師家屬席就坐。她把自己準備放到聖餐盤裡的六便士拿出來,又給了菲利普三便士,讓他自己放。不一會兒,教堂漸漸坐滿了人,禮拜隨之開始。

牧師在台上布道,菲利普覺得很無聊,開始坐不住了。凱利夫人這時總會輕輕按着他的胳膊,用責備的眼光看着他。等到最後唱起聖詩,格雷夫斯先生端着聖餐盤從每個人身邊走過的時候,菲利普就又興致勃勃了。

儀式結束,等到大家都離開,凱利夫人就去格雷夫斯小姐的坐席和她說會兒話,順便等兩位男士忙完。菲利普趁此機會跑去法衣室。他的伯伯、副牧師和格雷夫斯先生還沒換下白色的法衣。伯伯把聖餐剩下的麵包給菲利普,叮囑他吃完。以前這些麵包都是凱利先生自己吃,因為如果扔掉是對神明的不敬。而現在,菲利普的一副好胃口剛好幫他卸了這個擔子。他們開始清點收來的錢,裡面有一便士,六便士,也有三便士。每次都能收到兩個一先令的錢幣,一枚是牧師放進去的,另一枚則來自格雷夫斯先生。有的時候還能從錢里找到一枚弗羅林[11]。格雷夫斯先生跟牧師匯報這枚銀幣的出處,一般都是由來這裡旅行的陌生人捐贈的。凱利先生會仔細想想到底是誰。而格雷夫斯小姐早就注意到了這個慷慨的捐獻者,她告訴凱利夫人這人來自倫敦,已經結婚了,還有孩子。回家的路上凱利夫人再把這個消息轉達給丈夫。牧師聽了,決定要去拜訪他,並且請求他為附設的副牧師協會捐款。然後接着問妻子菲利普的表現乖不乖。凱利夫人跟丈夫說威格拉姆夫人穿了一件新斗篷,考克斯先生沒來教堂,以及有人猜菲利普斯小姐已經訂婚了。等到了家,他們都飢腸轆轆,午餐也理所當然地應該豐盛一點。

飯後,凱利夫人回房休息,凱利先生就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小憩片刻。

他們下午五點用茶點,牧師要為晚上的晚禱多吃一個雞蛋補充體力。為了讓瑪麗·安參加晚禱,凱利夫人留下來看家。不過,即使在家她也會一個人誦讀祈禱文和聖詩。凱利先生晚上要走着去教堂,菲利普一瘸一拐地跟在他旁邊。鄉間的羊腸小路在晚上伸手不見五指,而菲利普卻對這種漆黑一片的景象很是着迷。遠處燈火通明的教堂離他們越來越近,似乎在友好地迎接他們。最初菲利普和伯伯單獨待着都會很害羞,但是隨着兩人慢慢地熟稔起來,他甚至會把小手伸到伯伯手裡,這種受到保護的感覺讓他能更自在地邁開步子。

晚禱結束回家後,他們一起吃晚餐。凱利先生的拖鞋擱在壁爐前面的腳凳上,旁邊一雙是菲利普的。其中一隻是普通的小孩拖鞋,而另一隻是為他的跛足專門訂做的,樣子有點古怪。這一天下來,到了上床的時間菲利普總是困得眼都睜不開,瑪麗·安給自己脫衣服的時候,他也顧不上抗議了。瑪麗·安把被角掖好,親親他。他開始有點喜歡這個女僕了。

第八章

菲利普沒有兄弟姐妹,一直以來都習慣形單影隻地生活。來教區之後,也沒覺得比之前和母親在一起孤獨多少。他和瑪麗·安成了朋友。瑪麗·安今年三十五歲,個子不高,看上去胖乎乎的。她的父親是個漁夫,而她在十八歲的時候就來教區幫傭了,第一份工作就找到這兒來,也從沒想過要走,只是有時候會嚷着「我要去結婚了」來恐嚇膽小的凱利夫婦,和他們討價還價。瑪麗·安的父母住在港口街上的一座小房子裡,她會在晚上休息的時候回去看看他們。她給菲利普講大海的故事,讓菲利普不由心嚮往之。那些港口旁邊小巷子在他的想象里充滿了神秘色彩,變得格外生動。一天晚上,菲利普提議要去瑪麗·安家,但凱利夫人害怕他在那會染上什麼病,而凱利先生一直都嫌棄漁夫粗俗、野蠻,還不信奉國教,他覺得和這樣的人交往一不小心就「近墨者黑」了。但菲利普反而覺得待在廚房比待在客廳更舒服,所以只要逮着空兒他就會拿玩具去廚房玩。伯母覺得這樣也挺好的,她不願看到屋子被搞得天翻地覆,但也清楚家裡有個男孩子總是不得安寧,所以與其讓菲利普在客廳搗亂,不如讓他去禍害廚房了。凱利先生每次看到菲利普把家裡搞得一團糟心裡都會煩躁,一再說該送他上學去。可是凱利夫人覺得菲利普還太小,她打從心裡疼愛這個沒有媽媽的可憐孩子,只是每次想贏得菲利普好感的時候都表現得極其不自然。這讓菲利普也很難為情,每次都板着小臉地接受伯母的好意,讓她下不來台。有時候她聽到菲利普在廚房哈哈大笑,就忙跑過去看看,可只要她一走進來,笑聲就戛然而止。瑪麗·安解釋着剛才發生了什麼,菲利普則脹紅着臉杵在一旁。凱利夫人聽完之後一頭霧水,但還是會配合地乾笑兩聲。

「威廉,好像菲利普更喜歡和瑪麗·安待在一起呢。」凱利夫人從廚房回到客廳繼續做針線活。

「這孩子從小就沒人管教,我們得好好管管他。」

菲利普來到教區的第二個禮拜天,一件倒霉事兒發生了。凱利先生像往常一樣吃過晚餐後在客廳打盹,可這天他心煩意亂,老是睡不着。上午的時候,喬西亞·格雷夫斯發了一通牢騷,強烈反對他用燭台來裝飾教堂。這些燭台是牧師在特坎伯雷買的二手貨,他覺得很好看。但喬西亞堅稱它們看上去是天主教的風格。牧師最受不了別人拿天主教揶揄他。牛津興起宗教復興運動[12]的時候,他正好在那兒讀書。這場運動最後以愛德華·曼寧脫離國教皈依天主教而結束。牧師其實心裡挺同情羅馬天主教。他很樂意把布萊克斯塔布爾的低教會派[13]教區的儀式搞得更正式一點,甚至心裡偷偷地想安排儀仗隊,點上蠟燭。他拒絕在儀式上焚香,痛恨「新教徒」這樣的字眼,堅稱自己是天主教徒。他聲稱那些羅馬教會的人只是為了求個正經名號才硬說自己是羅馬「天主」教;而英國國教才是徹頭徹尾、虔誠尊貴的「天主之教」。想想自己鬍子颳得乾乾淨淨的,一副標準的牧師樣兒,他就感到自豪;年輕的時候因為總是打扮得不食人間煙火,別人也都覺得他像個不折不扣的神職人員。他總是提起在布洛涅[14]旅行時的一次經歷(這次旅行依舊是他獨自一人,因為經濟不寬裕,妻子不能陪伴),當時他坐在教堂里,一位當地牧師就徑直走過來請他做布道。凱利先生還堅持未受聖職的牧師應該遠離七情六慾,所以在他手下的副牧師,只要一結婚就會被打發走。有一次大選時,自由黨人在他花園的籬笆上用藍色顏料寫了幾個醒目的大字:這條大路通羅馬。凱利先生勃然大怒,威脅說要去起訴鎮上的自由黨領袖。這一次,他絕對不會聽喬西亞·格雷夫斯的,非要在聖壇上擺蠟燭不可。凱利先生心裡打定了主意,又暗暗罵了幾句:「真是俾斯麥!」

他正煩着呢,忽然聽到餐廳傳來嘩啦一聲。他把蓋在臉上的手絹一掀,從沙發上彈起來,一溜小跑趕去餐廳。菲利普在餐桌上坐着,身邊都是磚塊。他剛才搭了座巨大的城堡,可是因為底座不牢,整個城堡嘩啦一聲就塌了。

「你拿這些磚塊幹什麼?不是告訴過你禮拜天不能玩遊戲嗎?」

菲利普一臉驚恐地看着他,習慣性地又羞紅了臉。

「我在家的時候都玩。」他說。

「我打包票你親愛的媽媽不會允許你幹這種邪惡的事。」

菲利普並沒意識到這樣做就算「邪惡」了,但如果真的是,他可不想讓別人以為是母親同意自己這樣做的。他垂着腦袋,一言不發。

「你不知道在禮拜天玩耍是非常非常邪惡的嗎?不然人們為什麼要把禮拜天叫作安息日?晚上就要去教堂,但你下午觸犯了戒律,哪還有臉再面對主呢?」

凱利先生叫他立刻把磚頭搬走,並站在一邊監督。

「你太調皮了,」他不停地指責道,「想想你可憐的、遠在天國的母親吧,你會讓她多傷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