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40章
毛姆
「只剩六天啦。」
他們定好在羅馬諾露天餐廳吃飯,那裡的菜餚很是可口,看上去比實際花費要高檔許多。菲利普和米爾德里德先到了,在那兒等了格里菲斯片刻。
「他這傢伙從不守時,」菲利普說,「指不定和哪個女人勾搭着呢,他身邊的女人啊,數都數不清。」
話音剛落,格里菲斯就出現了。他長得好看,又高又瘦,英俊的腦袋配上他寬闊的肩膀,看上去神氣極了。卷卷的頭髮、大而溫柔的藍色眼睛、鮮紅的嘴唇,怎麼看都覺得迷人。菲利普發現米爾德里德正用欣賞的表情看着他,竟有種莫名的自豪感。格里菲斯笑了笑,算是和他們打了招呼。
「關於你的事兒,我已經聽了很多了。」他和米爾德里德握了握手。
「關於你,我聽得更多。」
「還都是些壞事呢。」菲利普補充了一句。
「他是不是淨給我抹黑了?」
格里菲斯朗聲大笑,菲利普看見米爾德里德打量着他那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他笑起來魅力十足。
「你們應該覺得彼此都是老朋友啦,」菲利普說,「我把你們的事都給對方說了個遍。」
格里菲斯終於通過了考試,拿到了從醫資格,還被任命為倫敦北邊一家醫院的住院醫生。他心情大好,準備五月初開始工作,還打算回家度個假。這是他在倫敦待的最後一周了,打定主意要盡情地玩個痛快。他開始插科打諢,滿嘴放炮,菲利普很崇拜他,因為自己恰恰就沒有這本事。他的話根本沒有內容,只是說話時手舞足蹈的樣子最能吸引人。那股從他身上洋溢而出的活力感染了每一個認識他的人,就像一股暖流麻酥酥地從頭頂傳遞到腳下。米爾德里德當晚顯得格外活潑,菲利普從來都沒見她這麼開心過。他也很高興,這個小聚算是成功了。米爾德里德樂不可支,笑聲一陣比一陣大,連那種假裝斯文的後天養成的「天性」都叫她忘到腦後了。
格里菲斯忽然說:
「喂,讓我叫你米勒夫人,我是真的張不開口啊。菲利普除了叫你米爾德里德之外,也沒說還能怎麼稱呼你。」
「我敢說就算你喊她米爾德里德,她也不會把你眼珠子挖出來吧。」菲利普大笑起來。
「好,那她也得叫我哈里才行。」
他們兩個相談甚歡,菲利普靜靜坐在一旁,心想看到別人開心是件多好的事啊。看他被孤零零地晾在一旁,格里菲斯時不時好意逗他一句。
「我相信他是真的很喜歡你啊,菲利普。」米爾德里德說。
「他人還不賴。」格里菲斯抓起菲利普的手胡亂晃了幾下。
承認自己挺喜歡菲利普的格里菲斯好像更多了幾分魅力。他們都不會喝酒,這會兒都有些醉了。格里菲斯變得更健談、更活躍,惹得菲利普捧腹大笑,向他連聲求饒,讓他快別說了。他很會講故事,自己的那點事讓他講出來就好像發生在眼前,一點兒刺激都不減,叫人笑得止不住。他在自己的故事裡,扮演的永遠是個勇敢、幽默的角色。米爾德里德興奮得兩眼冒光,催着他趕快往下講。他就這麼一個故事一個故事地大講特講,直到餐館開始滅燈,米爾德里德嚇了一跳。
「我的天啊,今晚竟然過得這麼快。我還以為現在不到九點半呢。」
他們起身離開,米爾德里德道晚安時,多說了一句:
「我明天去菲利普家。你要是有空的話也去吧。」
「好的。」格里菲斯微笑着說。
回酒店的時候,米爾德里德一路都在談論格里菲斯。他瀟灑英俊的長相、剪裁得當的衣服、深沉悅耳的聲音和嘻嘻哈哈的性格都讓她着迷。
「你能喜歡他,我真高興。」菲利普說,「還記得我讓你見他的時候,你那副不屑的樣子嗎?」
「看到他這麼喜歡你,我覺得他人真不錯。他是個值得一交的好朋友。」
米爾德里德抬起臉來讓菲利普吻她。她很少會這樣做。
「我今晚好開心,菲利普。謝謝你。」
「別說些可笑的話了。」他因她的道謝而感動,眼眶都有點濕潤了。
米爾德里德打開房門,進去之前又回身跟菲利普說:
「告訴哈里,我愛他愛瘋啦。」
「好的,」他笑了幾聲,「晚安吧。」
第二天,菲利普和米爾德里德正喝着茶呢,格里菲斯進來了。他懶洋洋地癱在扶手椅上,壯實的四肢慢悠悠地伸展開來,散發着莫名的性感風情。菲利普一句話都沒說,可另外兩個人早就熱火朝天地聊了起來。他覺得心裡也挺快活。畢竟他們都是自己喜歡的人,因此兩人之間的互相喜歡也像是順理成章的事。他不介意格里菲斯把米爾德里德的注意力都吸引走了,反正到了晚上,她是自己一個人的就行。他很像一個溫柔的丈夫,對妻子萬分信任,頗有興致地看着她和別的男人無傷大雅地調情逗笑。七點半的時候,他看了看自己的表,說:
「差不多該去外面吃晚飯了,米爾德里德。」
半晌,屋子裡一片安靜,格里菲斯好像在琢磨些什麼。
「嗯,我該回去了,」最後他說,「沒想到都這麼晚了。」
「你今晚有事嗎?」米爾德里德問。
「沒事。」
又是一陣沉默。菲利普覺得怒火暗涌。
「我要去洗洗手,」他說。又看看米爾德里德,問:「你要洗手嗎?」
米爾德里德沒有回答。
「為什麼不留下和我們一起吃晚餐呢?」她問格里菲斯。
格里菲斯轉過頭來看了菲利普一眼,發現他正在冷冷地盯着自己。
「昨晚就是和你們一起吃的啊,」他笑着說,「我太礙事了。」
「哪有的事,」米爾德里德堅持想讓他也去,「讓他來吧,菲利普。他不礙事,對吧?」
「他要是想來,就讓他來。」
「那麼好吧,」格里菲斯脫口道,「我先上樓換身衣服。」
他前腳剛出門,菲利普就朝米爾德里德發起火來。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為什麼要請他和我們一起吃晚飯?」
「我也是沒辦法嘛。他都說了晚上沒事,要是我什麼也不表示,那多不好。」
「屁話!那你幹嗎要問他晚上有沒有事呢?」
米爾德里德兩片薄薄的嘴唇輕輕一抿。
「我有時候也想找點樂子啊。光和你待在一起,也會膩的。」
這時,他們聽到格里菲斯重重的腳步聲從樓梯傳來,菲利普轉身回臥室洗手去了。晚飯就選在隔壁的意大利餐廳吃。飯桌上,菲利普耷拉着臉,一聲不吭。他很快就明白過來,自己在格里菲斯身邊就像個不起眼的小嘍囉。他極力想隱藏自己的怒火,眼下已經喝了不少酒,企圖借酒消愁,強迫自己和他們談笑風生。米爾德里德好像為她之前所說的話有點後悔,現在正使盡渾身解數想討好他。她裝得友善而溫柔。菲利普開始覺得自己這樣吃醋實在是傻透了。吃過晚飯後他們坐上一輛小馬車去雜耍劇院,米爾德里德坐在兩個男人中間,主動向菲利普伸過手去讓他握住。他的怒火漸漸消了下去。可忽地一下,不知道為什麼,他感覺格里菲斯正拉着她的另一隻手。他又開始痛苦起來,一種真切的、生理上的痛苦,他驚慌失措地暗暗問自己(這個問題他可能早就已經問過自己了),米爾德里德和格里菲斯是不是愛上對方了?疑慮、憤怒、失望、悲傷幻化成一層迷霧籠在他眼前,台上的演出一點也看不清楚。他強作出沒事兒人的樣子,依舊大說大笑。一股折磨人的欲望卻忽然攫住了他,他站起來說自己要去喝點東西。米爾德里德和格里菲斯還從沒有單獨相處過,眼下他想讓他們單獨待一會兒。
「我也去,」格里菲斯說,「我快渴死了。」
「少來了,你留下陪米爾德里德說話吧。」
菲利普也搞不懂自己為何要這樣說。他故意讓他們單獨相處,似乎只為了讓自己忍受的痛苦來得劇烈。他沒有去吧檯,悄悄上了劇院的樓廳,在那兒能看到他們,又不會被發現。眼見兩個人都不看戲了,微笑着彼此對視。格里菲斯和平常一樣眉飛色舞地侃侃而談,米爾德里德則似乎在盯着他的嘴唇看。菲利普覺得頭痛欲裂。他呆呆站在原地,如果現在回去,反倒是礙了他們的事。他不在,那兩個人顯得更高興,只剩他一人在苦海中翻騰着,翻騰着。時間一點點過去,此刻,他更不好意思回去了。他們一定都把自己忘了,可晚飯和戲院的座位錢都是他掏的啊,一想到這,他真是有苦說不出。他們把他當傻瓜了嗎?羞辱燒得他渾身冒火,眼睜睜地看着那兩個人沒有他的打擾,談天說地,喜笑顏開。他本能地想就此逃走,留他們兩人在這兒,自己先回家。但帽子和外套還在座上,而且這樣不告而別,將來還要大費周章地解釋一番才行。他只得又折身回去。米爾德里德看見他的時候眼神里似乎閃過一些不耐煩。他的心沉沉墜下來。
「你走了這麼久啊。」格里菲斯微笑着歡迎他回來。
「碰見個熟人,和他說話呢,脫不了身。我想你們聊得還好吧。」
「我是很開心啦,」格里菲斯說,「不知道米爾德里德怎麼樣。」
她爽朗地大笑兩聲,笑聲粗俗而刺耳。菲利普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提議說該是時候回去了。
「走吧,」格里菲斯說,「我們一起送你回家。」
菲利普懷疑這是不是她事先想好的主意,這樣一來就不用和他自己單獨待在一起了。坐在馬車上,他沒有拉米爾德里德的手,她也沒有主動把手伸過來,這一路——菲利普都很清楚——她一直握着格里菲斯的手呢。真是恬不知恥。馬車往前開着,他暗暗猜測着這兩個人趁他不在的時候都計劃了些什麼。他咒罵自己怎麼會傻到讓他們獨處,給竊竊私通提供機會。
「繼續坐馬車吧,」到了米爾德里德住處時,菲利普說,「我太累了,不想走。」
返程時,格里菲斯一路滔滔不絕地大侃特侃,儘管菲利普每次只是擠出幾個字來應答,他似乎也並不在意。在菲利普看來,對方至少也該察覺到有些不對勁才是。終於,他的沉默變得讓人無法抵受,格里菲斯突然感到一陣緊張,也閉緊嘴巴,不再出聲。菲利普想找些話說,但又不好意思開口。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眼看機會就要錯過,事不宜遲,開門見山是最好的選擇。想到這,他強迫自己開了口。「你愛上米爾德里德了嗎?」他忽然問道。
「我?」格里菲斯大笑起來,「你今天一晚上都怪怪的,就是因為這個?我當然沒有愛上她了,親愛的老兄啊。」
他試圖用手挽過菲利普的胳膊,可菲利普卻往後退了退。他知道格里菲斯在撒謊,但總不能逼着自己讓他承認沒有在車上拉米爾德里德的手吧。他忽然覺得自己心力交瘁,疲憊不堪。
「可能對你來說,這不算什麼,哈里。」他說,「你身邊有那麼多女人——請別把她從我身邊搶走啊。她是我的命根子。我之前過得已經夠慘了。」
他泣不成聲,控制不住地啜泣着。覺得自己實在太丟臉。
「親愛的老兄啊,你知道我絕不會做任何傷害你的事。我喜歡你,所以不會傷害你。我只是和她鬧着玩呢,要是知道你因為這事這麼傷心,我就收斂點了。」
「真的嗎?」菲利普還不敢相信。
「我一丁點也不喜歡她,以名譽擔保。」
菲利普長長舒了口氣。馬車停在了他們的樓下。
第七十五章
第二天,菲利普心情不錯。他不敢往米爾德里德那兒去得太勤,唯恐會惹她厭煩,特地約好吃晚飯的時候再見面。他去接她的時候,她已經穿好衣服隨時準備出發了。這樣守時,實屬罕見,菲利普拿這事兒開了兩句玩笑。她穿着菲利普給她買的新連衣裙,他誇讚說這裙子很時髦。
「得送回店裡改改,」她說,「裙子都縫歪了。」
「要是想去巴黎的時候穿,得讓裁縫趕個急活。」
「來得及。」
「只剩三天了。我們得七點前到巴黎,對吧?」
「隨你高興。」
未來的一個月,米爾德里德都將只屬於他一個人。他用饑渴貪婪又滿含愛意的眼睛看着她,這股痴情勁兒讓他自己都覺得好笑。
「不知道我到底看上你哪一點了。」他微笑着說。
「哼,這話可怪好聽的。」米爾德里德說道。
她的身子瘦得單薄,幾乎能隔着一層皮看到整具骨架。胸脯像個男孩子一樣毫無起伏。兩片窄窄的薄唇不算好看,皮膚還是淡淡的青色。
「出去旅行的時候,我得讓你多吃些布洛丸[187],」菲利普笑着說,「等你回來要變得胖乎乎的、滿臉紅光才行。」
「我不想變胖。」
她沒有再提起格里菲斯。經歷了這麼多事,菲利普自信對她多少有了些掌控,於是在吃晚飯的時候,故意有些惡狠狠地說:
「看起來昨晚你和格里菲斯可是好一通曖昧啊。」
「我告訴過你,我愛上他了啊。」她笑起來。
「幸好他沒有愛上你。」
「你怎麼知道?」
「我問他了。」
她猶豫片刻,看着菲利普,眼睛裡閃過一絲古怪的光。
「要不要給你看看他今天早上寫來的信?」
她遞給菲利普一個信封,上面正是格里菲斯蒼勁、清晰的筆跡。信一共八頁,句句動情、字字感人,一看就是周旋於女人中的情場老手。他告訴米爾德里德自己多麼愛她,幾乎對她一見鍾情,也知道菲利普對她一往情深,所以不想讓自己愛上她,可是控制不住。菲利普是那麼好的人,又常自卑,但這不是他的錯,他不過是一個墜入愛河的可憐人。格里菲斯甜言蜜語地誇了她好幾句。最後,他感謝米爾德里德答應自己共赴明天的午餐,說已經等不及要見她。菲利普注意到這封信的日期是昨晚,也就是說這是格里菲斯在和菲利普道別後才寫的信,又不怕麻煩地大晚上跑出來寄走。菲利普還傻乎乎地覺得他那時已經上床休息了呢。
他手裡拿着信紙,心跳快得像擂鼓,頓時生起一陣反胃的感覺,害得他頭暈目眩。可他臉上絲毫沒露出一點驚訝的神色,依然面帶微笑,平靜地把信還給米爾德里德。
「午飯吃得愉快嗎?」
「非常愉快!」她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