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41章

毛姆

菲利普覺得手有點打哆嗦,趕快把手藏到了桌子下邊。

「你可別和格里菲斯來真的。他是個花花公子,你知道的呀。」

米爾德里德接過信來,又看了一遍。

「我也管不住自己啊,」她刻意裝出冷漠的語氣,「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

「這可讓我有點難堪啊,你覺得呢?」菲利普說。

她飛快瞄了他一眼。

「不得不說,你表現得真夠鎮定。」

「你想讓我怎麼表現呢?非得大把大把薅頭髮不成?」

「我知道你會生我氣的。」

「奇怪的是,我一點也不生氣啊。我本來就該猜到會發生這樣的事。真是腦子被門擠了才會介紹你倆認識。我知道自己處處不如他,他開朗有趣,長得又一表人材,會逗人開心,說的話又對你胃口。」

「我不知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是不聰明,這也不是我能決定的。我不像你認為的那麼傻,比那聰明多了。告訴你吧!你對我有點太盛氣凌人了,小伙子。」

「你這是想和我吵架?」菲利普平靜地問道。

「不,我就是不明白你幹嗎這樣對我?真不知道你把我當什麼了!」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我只是想平靜地談一談,如果能把事情處理好,我們也沒必要鬧得這麼僵。我看到你被格里菲斯迷住了,這再自然不過。唯一讓我傷心的是,他居然還慫恿你這麼幹。他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在寫那封信之前的五分鐘,他剛剛跟我保證了自己對你一點兒意思都沒有。真是個卑鄙小人!」

「如果你覺得在我面前誹謗就能讓我不喜歡他,那就大錯特錯了!」

菲利普靜了一會兒。不知道怎麼說才能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他想把話說得冷靜、沉着一些,但無奈思緒紛亂如麻,連他自己也理不清楚。

「這段感情維持不了多久,你是知道這一點的。為了它犧牲一切真的不值得。畢竟,他對所有女人的熱情都只能維持十天,何況你還冷冰冰的。本來愛情這檔子事兒對你就不算什麼。」

「這只是你的想法。」

她口氣挑釁,故意要讓菲利普更難堪。

「如果你真愛上他了,那我也沒辦法,只能盡力接受現實。我們相處得這麼好,你和我。我從來沒對你不好過,對吧?雖然一直知道你不愛我,但是你總歸是喜歡我的,等我們到了巴黎,你就會把格里菲斯忘了。如果你下定決心忘掉他,就會發現其實這也不是多難的事。我為你做了不少,你也該為我做點什麼了。」

米爾德里德沒說話,兩人繼續埋頭吃飯。沉默的氣氛尷尬到了極點,菲利普忍不住開始閒扯些無關緊要的話。米爾德里德明顯心不在焉,除了偶爾敷衍應付地應答兩聲,一句話不肯多說。這一切他看在眼裡,卻假裝沒有注意到。最後,她忽然打斷他的話:

「菲利普,恐怕周六我沒法走了。醫生說我不該出遠門。」

他心裡很清楚,這是她胡編亂造的藉口。

「那你什麼時候能去呢?」

她瞥了他一眼,只見他一臉嚴肅,面色慘白,便嚇得慌慌張張地把眼神移開了。有那麼一小會兒,她有點怕他。

「我最好還是跟你直說了吧,也算給你個交待。我不能和你出去了。」

「我猜你也是這麼打算的。可現在改主意已經來不及了,我票都買好了,什麼都準備好了。」

「你說如果我不想去的話,你是不會讓我去的。我就是不想去。」

「我反悔了。我不想被當個傻瓜耍了。你必須去。」

「我很喜歡你,菲利普,但是是對朋友那種喜歡。我不想和你有進一步的發展,真的不想那樣。我做不到,菲利普。」

「一個禮拜前你還很樂意呢。」

「那時和現在不一樣。」

「因為還沒見過格里菲斯?」

「你不是也說嘛,如果我愛上他了,那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菲利普的臉上陰雲密布,米爾德里德不敢抬眼,一直垂頭看着自己的盤子。菲利普氣得臉色蒼白,真想攥緊拳頭朝她臉上狠狠來一拳,想看看她被揍得眼圈烏黑是個什麼樣子。有兩個十八歲的傢伙坐在他們旁邊,時不時掃米爾德里德一眼。菲利普猜想他們是不是嫉妒自己能和這麼漂亮的女人一起吃飯,也許還巴不得變成他呢。米爾德里德最後打破了沉默。

「我們一起出去有什麼好?這一路我腦子裡都會想着他。你也玩不痛快。」

「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菲利普回答。

她想了想菲利普的話外之音,臉騰地紅了。

「這太可怕了。」

「什麼太可怕?」

「我以為你是個不折不扣的紳士呢。」

「你以為錯了。」

他覺得自己的回答很滑稽,說着說着就笑了起來。

「看在上帝的分上,別笑!」她大叫道,「我不能和你去,菲利普。實在對不起,我知道自己一直對你不夠好,但也沒法勉強自己啊。」

「你忘了你有難的時候,什麼都是我幫你張羅的啊?我自掏腰包養着你,一直到你把孩子生下來。請醫生、養身子的錢都是我出的。我供你去布萊頓,供你請保姆,供你買衣服,你吃喝玩樂都是我買單。」

「如果你是個紳士的話,是不會把給我做的這些事說到我臉上的!」

「哦,老天,快閉上嘴吧。你覺得我會在乎自己是不是個紳士?如果我是紳士,怎麼會在你這個俗不可耐的賤女人身上浪費時間?我他媽才不在乎你喜不喜歡我。我受夠被你當個傻子耍了!乖乖跟我去巴黎,一切都沒事兒;要是不去,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她臉蛋氣得發紅,平時說話總是故意輕聲細語,可這會兒也顧不上端着架子了。她破口大罵。

「我從來都沒喜歡過你,從一開始就沒有過,但是你非要往我身邊湊。每次你吻我的時候,我都覺得噁心。就算活活餓死,也不想讓你碰我一根手指頭!」

菲利普嘴裡的一口食物嚼了又嚼,怎麼也咽不下嗓子眼兒去。他咕咚咕咚灌了些喝的,點上一根煙,渾身都在發抖。他沒說話,等着米爾德里德起身而去,可她只靜靜坐着,盯着眼前雪白的桌布。如果周圍沒有其他人,他一定會伸出胳膊把她摟到懷裡,忘情地親吻她,再把唇貼到她的嘴上,她纖長白皙的脖頸往後仰着,一道優美而流暢的曲線。可是整整一個鐘頭,一句話都沒有。最後菲利普感覺餐館的侍者已經開始好奇地打量他們了,於是把他喊過來準備結賬。

「我們走吧?」他問米爾德里德,聲音平靜。

她沒有回答,拿起包和手套,穿上了外套。

「你什麼時候再去見格里菲斯?」

「明天。」她若無其事地說。

「你最好把話和他說明白。」

她面無表情地打開包,看見裡面有張紙,把它拿了出來。

「這是連衣裙的賬單。」她支支吾吾地說。

「什麼?」

「我答應店主明天給她付錢。」

「是嗎?」

「你答應給我買這條裙子的,現在是不打算付錢了嗎?」

「是。」

「好,我去找哈里付吧。」她的臉一下就紅了。

「他肯定很樂意幫你買單。他現在還欠着我七鎊呢,上個禮拜剛把顯微鏡當了,他現在身無分文。」

「別想說這些來嚇唬我!我掙錢養活自己一點問題也沒有。」

「你最好養活好你自己吧。我是不打算再給你一個子兒了。」

她想了想下周六要交的房租,還有孩子保姆的費用,可什麼也沒說。他們離開餐館,到了大街上,菲利普問她:

「給你叫輛馬車?我想溜達溜達。」

「我沒有錢付車費。下午還有欠着的賬要付。」

「走走也挺好的。如果你明天想見我的話,下午茶的時候我在家等你。」

他摘下帽子,邁開大步走了。沒幾步,回頭看了看,米爾德里德還無助地站在原地,看着街上車來車往。他又回去,笑着把一枚錢幣塞到她手裡。

「這是兩先令,夠你坐車到家了。」

她還沒來得及張口說話,他就匆匆走開了。

第七十六章

第二天下午,菲利普坐在家裡,心想米爾德里德會不會來找他。昨晚睡得不好,早上在醫學院地下室的小餐館裡翻了好幾沓報紙打發時間。正逢放假,他認識的幾個同學都離開倫敦了,可他還是找了一兩個能聊天的人下了幾局棋,不知不覺地就把這無聊的時間給打發了。吃完午飯他特別疲憊,頭痛欲裂,回家躺在床上想着讀本小說。他一直沒見到格里菲斯。昨晚回來的時候他不在家,等到家的時候,菲利普其實聽到了,可他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探頭進來看看菲利普睡了沒。今天一早又聽到他早早就走了。顯然,他是想躲着菲利普。這時,一陣輕輕的叩門聲傳來,菲利普從床上彈起來,衝去開門。米爾德里德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進來吧。」菲利普說。

他請她進屋,關上門。她坐了下來,猶豫着不知怎麼開口。

「謝謝你昨晚給了我那兩先令。」

「噢,沒事兒。」

她的嘴角微微向上一翹。菲利普看着她,想起一條小狗淘氣闖了禍後,為了討主人開心,臉上露出的那種膽小、奉承的表情。

「我和哈里一起吃的午餐。」她說。

「是嗎?」

「如果你還想我周六陪你一起去巴黎,菲利普,那我就去。」

一種打了勝仗的滿足感從他心上掠過,只不過這種感覺稍縱即逝,片刻後就被猜疑所取代。

「因為錢嗎?」他問。

「一部分吧,」她說得很不在意,「哈里什麼也做不了。他在這兒欠了五個禮拜的房租,還欠着你七鎊,裁縫一直催着他還賬。能當的東西,都已經當了。給我做這件新裙子的裁縫上門討賬,我花了好大工夫才把她打發走,禮拜六還要續繳房租。我也不能立馬找到工作啊,總要等一陣子才能有職位空下來吧。」

她說這番話時語調平靜,略帶抱怨,好像在細數命運的不公,而又不得不逆來順受。菲利普沒作聲,她說的這些情況,他早就心裡一清二楚了。

「你說這是一部分原因?」

「嗯,哈里說你對我們兩個太好了。他把你視為知己。而且你為我做的事,恐怕不會再有第二個男人願意為我做了。哈里說,我們倆做事必須光明磊落。你給我說過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自己也是那樣說自己的。他是個用情不專的人,和你不一樣,傻子才會為了他而拋棄你。他不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可你會。這些都是他自己說的。」

「那你想和我去巴黎嗎?」菲利普問。

「我不介意。」

菲利普看着她,嘴角痛苦地往下彎着。他的確打了場勝仗,很快就能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但想起自己蒙受的恥辱,又自嘲地笑了笑。米爾德里德飛快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講話。

「我曾經是那麼想和你一起去巴黎。想着歷經千辛萬苦,咱倆終於能幸福地在一起……」

他沒有繼續往下說。米爾德里德忽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淚如泉湧。諾拉也曾經坐在同樣的椅子上啜泣不止,她們也一樣都把臉埋進椅子的靠背。靠背兩邊微微突起,中間凹陷下去,剛好坐下的時候可以把頭靠在這裡。

「我一和女人打交道就倒霉。」菲利普想。

米爾德里德哭得很兇,單薄的身子顫抖不停。菲利普從沒見過一個女人哭得這般忘情、這般歇斯底里。他心疼她,心疼得好像要把自己的身體撕裂開來。他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走到她身旁,抱着她。米爾德里德沒有拒絕,此刻的悲慟入骨讓她屈服於他給的慰藉。他俯在耳邊輕輕安慰了幾句,自己都聽不清自己在說些什麼,只是彎下腰去一而再,再而三地親吻着她。

「你是不是很不開心?」他問道。

「還不如死了呢,還不如讓我在生孩子的時候死了呢。」

她的帽子礙了事,菲利普順手摘下來,讓她的頭安安穩穩地靠在椅背上,回身坐在桌子旁邊,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