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42章
毛姆
這會兒,她哭得不那麼撕心裂肺了,頹然坐在椅子上,頭向後昂着,兩手垂在身側。這古怪的模樣活像畫家用來搭衣服的假人模型。
「我不知道你有這麼愛他。」菲利普說。
他太了解格里菲斯的愛情了,因為他處在格里菲斯的位置上,用他的眼睛看,用他的雙手撫摸。他能想象自己進入了格里菲斯的軀體,用他的嘴唇吻着她,用他愛笑的藍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她。唯一讓菲利普不解的是米爾德里德的感情。他從沒想過這個女人也會有激情,而此刻她顯露出來的,毫無疑問,正是一股激情啊。菲利普心裡的防線似乎要崩潰了,身體中有些東西窸窸窣窣地碎了一地,整個人都失去了力氣。
「我不想讓你不開心。如果你不想和我去巴黎,那就別去了。我還是會照常給你錢。」
她搖了搖頭。
「不,我說了會去的,我一定去。」
「何必呢?你愛他愛得要死要活的。」
「是,就是這樣,真是愛得要死要活啊。我知道這段感情維持不了多久,他沒什麼定性,可現在……」
她止了聲,闔上眼,好像要暈過去一樣。菲利普心裡冒出個奇怪的念頭,他不加考慮,照實說了出來。
「你為什麼不和他一起去呢?」
「怎麼去?你知道我們沒錢啊。」
「我給你錢。」
「你?」
她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他,眼睛裡有了些光芒,臉上也恢復了點顏色。
「也許最好的辦法就是你趕快斷了這個念想,再回到我身邊。」
話已說出口,他心裡痛苦萬分,同時又暗暗萌生一種奇怪而微妙的感覺。米爾德里德瞪大眼睛看着他。
「哦,我們怎麼能用你的錢呢?哈里是不會同意的。」
「不,你好好勸勸他,他會同意的。」
她不願意用他的錢,倒是讓他更堅持了。可發自內心,卻希望米爾德里德能堅定地拒絕他。
「我給你五鎊,你可以周六去,周一回。這些錢足夠了。星期一他就要回家。一直到去倫敦北邊的醫院實習前,他都會待在家裡。」
「哦,菲利普,你是認真的?」她拍着手叫了起來,「如果你真能讓我們去的話,我保證以後會特別愛你,為你做什麼都可以。我保證會和他做個了斷。你真能給我們錢嗎?」
「能。」他說。
她現在像完全換了副面孔,喜笑顏開。菲利普能看出來她高興得都要瘋了。她走過來,跪在他身邊,握住他的手。
「你真好,菲利普。你是我認識的人里最好的一個。以後你還會生我的氣嗎?」
他搖了搖頭,微笑着,卻心疼得要背過氣去。
「我能不能現在就去告訴哈里呀?能不能就跟他說,你不介意呢?除非你保證不介意,不然他不會同意去的。哦,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愛他啊!回來以後,你讓我做什麼都行。禮拜一你讓我陪你去巴黎或者去別的哪兒都沒問題。」
她站起來,戴上帽子。
「你要去哪兒?」
「我去找他,問他願不願意帶我去。」
「現在就去?」
「你想讓我再待一會兒?那我就留下好了。」
她轉身又坐下來,菲利普笑了一聲。
「不,沒關係,你最好立刻走。記住:我現在不想見到格里菲斯,我受不了。你跟他說我不恨他或者之類的,想怎麼說都行。只是讓他一定離我遠點兒。」
「好的。」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戴上手套,「我會跟你轉達他的話。」
「你最好今晚陪我吃晚飯。」
「好的。」
她把臉湊過去讓他吻,菲利普嘴唇貼上來的時候,她一把抱住他的脖子。
「你真是個小乖乖,菲利普。」
幾個鐘頭以後,她托人送來張便條,說自己頭疼,沒法陪他吃晚飯。菲利普幾乎事先就猜到她會這麼做,知道她一定在陪格里菲斯。他心裡妒火中燒,這兩人之間騰起的情慾像是從天邊飛來,似乎冥冥之中有神靈相撮合,他無可奈何。他們愛上彼此再自然不過。他看到所有格里菲斯長於他的優點,也承認如果自己是米爾德里德,同樣會選擇和格里菲斯在一起。真正使他受到傷害的,其實是格里菲斯的背叛。他們是那麼要好的朋友,他知道自己對米爾德里德的一往情深:他本該把她讓給他才對。
直到禮拜五,他才又見到米爾德里德;這段時間裡,他有多想見她一面,可當她真的出現在眼前,才明白過來,她的心裡一點兒也沒想着他。她被格里菲斯迷得魂不守舍,而他竟突然對她生了恨意。現在才知道為什麼這兩個人能互相看對眼,格里菲斯真是個傻子,傻透了!其實他一直都曉得這點,只不過對此視而不見罷了。他愚蠢透頂,頭腦空空,只憑自己的幾分魅力隱藏了性格中徹徹底底的自私: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誰都可以不管不顧。他的生活過得空虛無趣,日日流連於酒館劇院、觥籌交錯之間,身邊的女人像走馬燈一樣換來換去。他從不讀書,只關注些輕浮惡俗的東西,向來沒有一點高尚的思想:最常掛在嘴邊的詞兒就是「機靈」,這就是他對一個人的最高評價了,別管是男是女,一律都「機靈」!怪不得他喜歡米爾德里德呢。兩個人真是氣味相投啊。
菲利普和她扯着閒天,說些對兩個人都無關緊要的事。他知道她一心想談談格里菲斯,可一點機會也不給她。兩天前,她隨便找了個藉口就推掉了和自己的晚餐,可對這件事菲利普一直閉口不談。他心不在焉地聊着天,想讓她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冷漠。他用一種特殊的技巧對付她,漫無邊際地胡侃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還句句話里藏針,專門用來折磨她。這些話含糊不清,傷人於無形之中,但她又不好翻臉走人。最後,她站起來說:
「我想我必須得走了。」
「我敢說你肯定還有很多事要做呢。」菲利普說。
她伸出手來和他握了握,道聲再會。他替她打開門,心裡明白她心裡還窩着些話沒有說出口。他知道自己冷冰冰、硬邦邦的態度讓她有點膽怯了。通常他只要一害羞就會板着臉,看上去非常冷淡,總是能無意之中把人嚇上一跳。發現了這件事後,每次一有需要,他都會刻意擺出一臉嚴肅的樣子來嚇唬人。
「你沒忘記答應過我的事吧?」他在門口頂着門,米爾德里德終於開口。
「什麼事?」
「錢的事。」
「你要多少?」
他的語氣慎重而冷漠,聽來特別挑釁。米爾德里德羞紅了臉。他知道此刻她一定恨死他了,該是忍得多苦才能不朝他破口大罵。他就想看着她受點苦。
「明天要交裙子錢和房租。就這些。哈里不去巴黎,我們不需要那筆錢。」
菲利普的心在胸腔里猛撞一下,手一松,門「啪」地合上了。
「為什麼不去了?」
「他說他不能用你的錢去巴黎。」
一剎那,菲利普像是着了魔,在他身體裡久久潛伏的、自我折磨的心魔。儘管他全心希望米爾德里德不會同格里菲斯一起去巴黎,但他竟無法控制自己,非要讓她勸服格里菲斯不行。
「為什麼不能,我又不是不願意。」他說。
「我也是這麼跟他說的啊。」
「只能這麼想了,要是他真想去的話,一定不會猶豫的。」
「不,不是這樣的,他很想去。等我們有錢了就去。」
「他非要這麼固執的話,我乾脆把錢給你好了。」
「我跟他說就當是你借給我們的,等着我們有了錢馬上就還你。」
「你真是變了不少啊,現在竟然要跪着求個男人帶你度周末去了。」
「真是變了不少,對吧?」她恬不知恥地嘿嘿笑了起來。菲利普覺得後脊樑一陣發冷。
「那你們到底打算做什麼呢?」
「什麼也做不了啊。他明天回家,必須得回去。」
菲利普的轉機眼看就來了。只要格里菲斯不在兩人中間礙事,他就能把米爾德里德贏回來。她在倫敦人生地不熟,只能和他待在一塊兒。一旦只有他們兩個在一起了,他就能很快讓她不再迷戀格里菲斯。眼下,只要他乖乖閉上嘴就能平安無事。可他偏有一種邪惡的慾念,要打破這對狗男女的顧慮,想知道他們能在他眼皮底下干出怎樣骯髒下流的勾當。如果他再多拿出點東西來當誘餌,怕是這兩人就會乖乖上鈎,一想到他們馬上就要尊嚴掃地、為人不齒,他就覺得快活得緊。儘管從嘴裡說出的每一個字對自己來說都是一種折磨,可同時,也帶來一種詭異而變態的快感。
「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我也是這麼跟他說的啊。」米爾德里德說。
她聲音里的急切和無奈給了菲利普重重一擊。他一時手足無措,只顧緊張地啃着指甲。
「你們本來打算去哪兒?」
「哦,牛津!他在那兒上的大學,你知道的。說要帶我去各個學院轉轉。」
菲利普記得自己也有一次說要帶她去牛津,可她一口咬定那兒太無聊了,想想都覺得沒什麼好看。
「看起來這個周末天氣會很好。你們要是去了牛津,一定能玩得開心。」
「我為了勸他把嘴皮都磨破了啊。」
「你怎麼不試試其他方法呢?」
「說你想讓我們去嗎?」
「我覺得你們可以不去那麼遠的地方嘛。」菲利普說。
她沉思了一會兒,望着他。菲利普也逼着自己用和善的眼光回望過去。他痛恨她,鄙視她,卻又愛她愛到骨子裡。
「告訴你我打算怎麼做吧!我先去問問他,看他能不能安排出時間來,要是他同意了,我明天再來找你拿錢。你什麼時候在家?」
「吃完午飯就回家,在家等你。」
「好的。」
「我先給你裙子和房租的錢。」
他打開抽屜找出錢來。裙子是六基尼,除了房租,還有一個禮拜的飯錢和付給孩子保姆的工錢。總共給了她八鎊十先令。
「非常謝謝你。」
說完,她離開他,走了。
第七十七章
在醫學院的地下餐館吃過飯後,菲利普回到自己家。這天剛好是禮拜六,房東太太正在打掃樓梯。
「格里菲斯先生在嗎?」他問道。
「不在,先生。今天早上你走了沒多久,他也走了。」
「他不回來了嗎?」
「我想應該是不回來了,先生。他把行李都拿走了。」
菲利普想不通他這是什麼意思,只好拿起一本書讀了起來。這是他剛從威斯敏斯特公共圖書館借來的伯頓作品[188]《麥加遊記》,讀完前幾頁,卻一個字都看不明白。他的心壓根兒就沒放在書頁上,還豎着耳朵聽門鈴有沒有響。他不敢奢望格里菲斯會撇下米爾德里德,自個兒跑回坎伯蘭郡的老家。過不了一會兒,米爾德里德就會來要錢了吧。他咬咬牙,繼續往下讀,拼命想讓自己集中注意力,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勉強看進去幾個句子,但心裡的鬱郁苦痛卻讓書里的話讀來怎麼也不是滋味。他悔得腸子都青了,要是當時沒答應米爾德里德給他們錢該有多好啊,可既然已經答應她了,就只能硬着頭皮照做,倒不是因為米爾德里德,只是因為自己的原因。他固執得幾近病態,之前決定過的事,不管怎樣為難都要繼續做下去。讀了三頁書,竟一點都沒在腦子裡留下印象,乾脆從頭開始再讀一遍,一個句子反覆念上好幾次,自然而然地和他的思緒糾葛在了一起,像是噩夢中見到的可怕圖案。他現在可以做一件事:馬上離開,在外面待到晚上十二點再回來,這樣他們就走不成了。他仿佛看到這兩個人每隔一個鐘頭就往家裡打個電話,問問房東他在不在家。想到他們那副失望至極的樣子,他覺得特別高興,不知不覺又把書上的句子念了一遍。可他做不出這樣的事。就讓他們拿上錢走吧,倒是要看看人能墮落下作到什麼地步。他再也看不下去了,書上的字變得一片模糊。向後靠在椅子上,闔上眼睛,悲徹心扉,渾身麻木,就這樣靜靜等着米爾德里德。
過了一會兒,房東太太進來了。
「你要見米勒太太嗎,先生?」
「讓她進來吧。」
菲利普強打精神,不讓米爾德里德看出自己內心正在經受着煎熬。他甚至有股衝動的想法,想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拉着她的手,求她不要走,可沒有什麼能打動她的那顆石頭心,她只會把他說的話、做的事全都告訴格里菲斯。他覺得這太丟人了。
「喂,旅行的事談得怎麼樣啦?」一見到她,他就硬打起精神來。
「我們要去啦。哈里就在外面呢。我告訴他你不想見他,所以他沒進門。但他想來和你道個別,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不,我不想見他。」菲利普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