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 - 第43章

毛姆

他能從米爾德里德的臉上看出,她一點兒都不在乎他見不見格里菲斯。現在她站在眼前,可菲利普卻只想讓她趕快走。

「拿着,這是五鎊。你現在就走吧。」

她接過錢來,謝了謝他,轉身就要出門。

「你什麼時候回來呢?」菲利普問。

「哦,禮拜一。哈里必須在那之前回家。」

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要說的這句話會讓他羞恥萬分,可心中猶如醋海翻波,慾火又熊熊燃燒,撲不滅、壓不住。

「等你回來,我就能見你了,對吧?」

他一時難以自控,聲音里夾帶着懇求的腔調。

「當然咯。等我一回來就通知你。」

他揮揮手跟她道別。從窗簾縫裡往外看,能看到她跳進一輛停在門口的四輪馬車,漸漸走遠了。他撲倒在床上,臉埋在手心裡,眼眶裡盈滿熱淚。他氣自己這般軟弱,攥緊拳頭,繃直身體,不想讓眼淚滑落出來,可這一切都是徒勞,最後還是不爭氣地嚎啕慟哭起來。

最後他從床上站起身,哭得筋疲力竭,羞愧不已。他洗洗臉,用威士忌和蘇打水調了杯烈酒。酒一下肚,心情就好了些。忽然看見壁爐架上還放着兩張去巴黎的火車票,怒氣猛地上頭,便一把抓過來扔到了火爐里。他明知可以退了票換錢,但似乎看着它們一點點燒成灰才更能解恨。他想出門找個伴兒,可酒館裡空無一人。要是現在身邊沒個能說話的人,那他非得發瘋不可。勞森不在英國,他只好去海沃德家,可給他開門的女僕告訴他說海沃德去了布萊頓過周末。兜兜轉轉,又到了美術館,卻發現那裡大門緊閉。他心煩意亂,不知道還能做什麼,閉上眼睛,仿佛看到此時格里菲斯和米爾德里德可能正坐在去牛津的火車上,面對面地傻笑着。無奈,他打道回府,可家裡的一切都令他不寒而慄。他在這度過了太多心酸痛苦的時光。想再拾起伯頓的書往下讀,讀着讀着腦海里卻一直有個聲音在責罵自己是個傻子。正是他主動建議讓他們出去玩玩,也正是他自掏腰包把他們送走:是他逼着他們去的!他在介紹格里菲斯給米爾德里德認識的時候,就該清楚會有什麼後果。他這麼熱心地張羅,迫不及待地讓兩人見面,他們之間不擦出點火花來倒才奇怪。這個點兒,他們應該已經到牛津了吧。肯定住在約翰大街的公寓。雖然菲利普從沒去過牛津,但格里菲斯卻和他說了不少那裡的事,所以,他們到了那兒要住在哪家旅館、要去哪裡遊玩,菲利普心裡都一清二楚。他們會去卡拉倫登吃飯,每當格里菲斯想要狂歡作樂,總是會跑去這家餐館。菲利普在查令十字街旁邊的館子吃了點東西,決意要去劇院看場戲,於是買了張票,從人群里一路擠到最後一排。這家劇院上演的正是王爾德的一齣戲。不知道格里菲斯和米爾德里德今晚會不會也去,他們晚上總得找點事做打發時間吧,這愚不可耐的兩個人,光是聊天肯定一會兒就覺得無聊了。想起他倆庸俗透頂的頭腦,菲利普忽然感到一陣愉快——真是臭味相投,看對眼兒了。他心不在焉地看着表演,每到一幕結束就去吧檯點杯威士忌喝。他酒量很小,沒幾口就喝得醉醺醺的了,一會兒罵罵咧咧,一會兒悶悶不樂。戲剛演完,就又去喝了一杯。他知道自己肯定睡不着,所以壓根也不上床了,生怕躺在床上就會想到那對狗男女,想到兩人交歡作樂的齷齪畫面。他知道自己喝多了,失去了理智。此刻只求無止境地墮落下去,骯髒的獸慾吞噬了他。他想蜷縮在陰溝,想撲倒在地,匍匐塵中。

憤怒和悲傷撕扯着心臟。他昏昏沉沉,拖着自己的跛足一步三晃地往皮卡迪里大街走去。一個畫着濃妝的妓女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他破口大罵,狠狠把她推開。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來:她好歹也是個女人啊。他為剛才的粗言粗語感到內疚,又走回到她身邊。

「喂!」

「滾一邊兒去!」妓女說。

菲利普大笑起來。

「我只是想請問你是否願意賞臉和我吃頓晚餐。」

她驚愕地看着他,遲疑了一會兒。能看出他已經酩酊大醉了。

「我無所謂。」

她竟說了一句米爾德里德最常掛在嘴邊的話,菲利普覺得命運真是神奇。他帶她去了一間總和米爾德里德光顧的餐館,在路上走着的時候,發現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

「我有隻跛足,」他說,「你有意見?」

「你真逗!」她哈哈大笑起來。

吃過飯,回到家,全身上下每一根骨頭都酸痛難忍,好像有人拿着把錘子叮叮地敲打他的腦袋,疼得他想放聲尖叫。他又灌下一杯威士忌兌蘇打,想壓壓這股痛勁兒。爬上床,一夜無夢,再睜眼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

第七十八章

禮拜一終於到了,菲利普心想,這水深火熱的日子也總該回歸平靜了。他看了看火車時刻表,發現格里菲斯可能搭乘的最晚一班回家的車一點以後從牛津出發,所以米爾德里德應該坐幾分鐘之後的車趕回倫敦。他想去車站接她,但又想到米爾德里德說不定想一個人靜一天呢。她可能晚上回家後,會給自己寫封便條寄來,萬一沒聽到她的信兒,就第二天一早去她住的地方瞧瞧。他不敢輕舉妄動。他恨格里菲斯,恨得咬牙切齒,可是對米爾德里德,儘管經歷了這麼多事,卻還是有種發自內心的渴望。他很慶幸海沃德前天下午不在倫敦,因為當時他正心煩意亂,急着想找個人來安慰自己,若是海沃德在身邊,便會一時失控把所有事兒都說給他聽。海沃德肯定會震驚於他的懦弱。米爾德里德已經把身子給了別的男人,可菲利普卻還巴望着讓她做情婦,要是讓海沃德知道了這事兒,一定會鄙視他,甚至會大驚失色,覺得他既窩囊又噁心。然而,不管是窩囊還是噁心,他有什麼好在乎呢?他已經把底線放到最低,願意接受任何形式的妥協,也願意承擔更為墮落的恥辱,只求自己的情慾能夠得到滿足。

快到傍晚,他的腿像是不受控制一樣往米爾德里德的住處邁。到了樓下,抬頭看她的窗戶,裡面漆黑一片。他不敢冒險去看看她回來了沒有。他對她的承諾堅信不疑。可第二天早上仍然沒有她的來信,到了中午又忍不住去了她住的地方,聽女僕說她一直都沒回來。他傻眼了。格里菲斯昨天就該回家了,他要給朋友的婚禮當伴郎。米爾德里德身上又沒有錢,不回倫敦能去哪兒呢?菲利普把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都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下午又去找了米爾德里德一趟,還留了張便條問她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飯,語氣平靜得像這兩個禮拜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他告知了晚上碰面的時間和地點,心裡抱着一線希望等待她的到來。可他足足等了四個鐘頭,始終沒見她現身。禮拜三早晨,他不好意思再去她那兒打聽了,於是差一個送信的男孩捎了封信去,還專程囑咐說務必回信。一個小時以後,男孩帶着未拆封的信回來了,說那位女士還沒有從鄉下回來。菲利普氣得發狂。他實在受不了這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了。他反反覆覆地麻痹自己,說他恨死米爾德里德了。還把整件事都怪罪在格里菲斯身上,恨不得殺了他才能一雪前恥、快人心意。他走來走去,盤算着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向他撲過去,拿把刀子直插喉嚨,不偏不倚地戳進頸動脈,讓他像條癩皮狗一樣慘死在大街上。悲傷和憤怒害他失去了理智。他不喜歡威士忌的味道,卻痛飲數杯只為麻木自己。禮拜二三連着兩天晚上,他都是喝得酩酊大醉才爬上床的。

周四早上他醒得很晚,睡眼惺忪,臉色蠟黃,拖着腳步去客廳看有沒有自己的信。當他認出紙上格里菲斯的筆跡時,心裡莫名一動,一股奇怪的感覺升騰而來。

親愛的老兄:

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動筆,但我覺得必須要給你寫封信。希望你不要太生我的氣。我知道自己不該和米莉[189]就這麼一走了之,但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她讓我神魂顛倒,為了得到她,我什麼都願意干。當她告訴我你願意出錢讓我們出去玩的時候,我真的難以抗拒。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真替自己害臊,悔不當初。我希望你能回信,不要生我的氣,希望你能同意我去見見你。米莉跟我說你不想見我的時候,我真的特別傷心。請務必回信吧,好朋友,告訴我你已經原諒我了。這樣我的良心才能安寧。我想你應該不介意,不然也不會給我們錢。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該拿你的錢。我禮拜一就回家了,米莉想自己在牛津多待幾天。她禮拜三回倫敦,等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應該已經見過她了。希望一切都順利解決。請務必回信,告訴我你已經原諒我了。請務必立刻回信。

你的朋友,哈里

一股怒火湧上腦門,菲利普把信撕了個稀巴爛。他根本不打算回信。格里菲斯的道歉反而讓菲利普更瞧不起他。還說什麼自己良心不安,簡直讓人忍無可忍。但凡自己樂意,大可為所欲為,做些卑鄙的事。可真正讓人瞧不起的,是事後又幡然醒悟,表現得後悔不已。菲利普覺得這封信寫得怯弱又虛偽。信里那種矯揉造作的情感害得他直犯噁心。

「你要真是幹了件傷天害理的事,幹完之後以為說句對不起就能萬事大吉,那未免也太輕鬆了吧。」他喃喃自語道。

他巴不得哪一天能好好報復格里菲斯一頓,給他點顏色瞧瞧。

不管怎樣,現在他總算知道米爾德里德已經回城了。菲利普急匆匆地套上衣裳,來不及刮鬍子,喝了杯茶就衝出門坐上馬車趕去她住的地方。馬車速度比爬過去快不了多少。他迫不及待想見到她,還無意識地向自己並不相信的上帝做了個祈禱,希望她見到自己的時候能和顏悅色一點兒。他只是希望能把過去都忘個乾淨。摁響門鈴的那一刻,心好像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他激動得不能自已,巴不得再一次把她踏踏實實摟在懷裡,這幾天的煎熬和這般強烈的情慾比起來實在算不上什麼。

「米勒夫人在家嗎?」他的聲音里都帶着笑。

「她走了。」侍女回答。

菲利普怔怔地看着她,一臉茫然。

「她一個鐘頭前來過一次,把東西都收拾走了。」

一剎那,菲利普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你把我的信給她了嗎?她說要去哪兒了嗎?」

他忽然明白過來,米爾德里德又一次把自己給騙了。她壓根沒想着再回來找他。為了給自己設個台階,他只好說:

「哦,我敢說一定會收到她的回信的。她可能把地址寫錯了。」

他轉身回了家,頹然失措,鬱鬱寡歡。早該猜到她會這麼做。她從來就不喜歡他,打一開始就拿他當傻瓜耍。她沒有絲毫同情心,心腸比石頭還要硬,做事心狠手辣,全無慈悲之情。眼下,只能忍氣吞聲,接受這不可避免的結果。他忍受着難以忍受的痛苦,也許就連死亡都會比現在好受一些。他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個想法:乾脆了結這一切吧,去投河或者臥軌。可還沒等他把這想法理清楚,就已經先在頭腦中一一否決了。理智告訴他,破碎的心早晚有天會得到治癒。只要拼上全力,不愁忘不掉她。要是為了這個粗俗不堪的賤人了結生命,那才會讓人笑掉大牙。生命只有一次,只有瘋子才會自尋短見。他預感自己心裡燒着的這把火可能永遠也壓不下去,但又知道時間會治癒所有問題。

不能在倫敦繼續待下去了。這裡的萬事萬物無一不讓他想起自己的不幸。他發了封電報給伯伯,說自己準備回布萊克斯塔布爾。然後匆匆收拾好行李,跳上最早一班火車離開了。他想離自己的那幾間屋子遠一點,因為在那裡,他承受的痛苦太多太多。他想呼吸幾口清新的空氣。他憎惡自己,覺得自己腦子都有點不太正常了。

自從菲利普長大成人,牧師家最好的一間客房就留給他住了。這間房子在屋角上,其中一扇窗戶前是棵擋住視線的老樹,從其他窗戶往外看,除了花園和教區的田地外,儘是廣闊無際的草原。牆上貼的壁紙還是菲利普小時候的樣子,掛着的幾幅奇奇怪怪的、早期維多利亞風格的水彩畫是出自牧師年輕時候認識的一個朋友之手。現在這些畫顏色褪得極淡,別有一番魅力。梳妝檯上鋪着硬邦邦的平紋棉布,還有一個放衣服的舊式高衣櫥。菲利普滿意地長舒一口氣,他之前從沒發現這些東西對自己有什麼意義可言。教區的生活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複,連家具的位置都沒有變動過。牧師吃的飯和以前一樣,說的話和以前一樣,散步的習慣也和以前一樣。他只是身子胖了些、沉默了些、肚量更小了些。他已經習慣了沒有妻子陪伴的生活,也鮮少會思念她。和喬西亞·格雷夫斯的拌嘴倒是照常不變。菲利普回來後也去拜訪了這位教堂執事。他身子瘦了些、蒼白了些,神色更嚴厲了些,還像以前一樣特立獨行、說一不二,還是堅決不同意往神壇上擺蠟燭。小鎮上的商店依然是舊舊的樣子,讓人看一眼就心裡喜歡。菲利普站在一家賣水手用具的商店門前,這裡有水手靴、油布雨衣和船上用的軲轆、繩索。他記得小時候曾在這裡的大海中感受過海水的顫慄和未知世界的驚險刺激。

郵差每每叩響大門,菲利普的心都怦怦地跳亂了節拍:說不定是倫敦的房東太太把米爾德里德給自己的信轉寄過來了。可他心裡清楚,根本不會有什麼信。腦子冷靜下來後,他終於能比較清醒地思考問題了。逼着米爾德里德愛上自己不亞於緣木求魚,煎水作冰。男人到女人、女人到男人之間互相傳遞的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化學物質,能讓一方淪作另一方的奴隸?也許可以圖省事兒,將它稱作一種性慾的本能。可假設只是這樣的話,那為什麼會對某個人有強烈的衝動,而對另外的人毫無興趣呢?這種情感是不可抵抗的,理智無法與之抗衡。友情、感激、利益在它面前都失去了效力。他既不能在性這方面吸引米爾德里德,所做的一切也就根本無法影響到她。這個念頭令他作嘔,令人之天性顯得骯髒不堪;他忽然意識到男人的心裡儘是陰暗面。米爾德里德對他冷若冰霜,他就以為她天生就是性冷淡,她貧血病弱的外表、薄薄的嘴唇、乾瘦的身子、貧乳窄臀和沒精打采的樣子更證實了他的猜想。可忽然之間,她竟爆發出如此強烈的情慾,願意為了春宵一夜而放棄所有。菲利普一直想不通她為什麼會跟埃米爾·米勒鬼混在一起,這太不像她的作風了,她也根本不可能解釋清楚。但現在看到她和格里菲斯的風流韻事,菲利普明白了這只是舊事重現:一股放縱難抑的欲望讓她如醉如痴,神魂顛倒。她為什麼會為這兩個男人所吸引呢?他們天性猥瑣粗鄙,都會說些惡俗膚淺的玩笑話來迎合她的低級趣味,可最能拿住她的恐怕還是他倆身上那種赤裸裸的、充滿肉慾的魅力。她假裝風雅斯文,削尖了腦袋想往上流社會擠,卻無奈在現實生活中飽受打擊,瑟瑟發抖。肉體的官能於她而言是骯髒而不體面的,普通的事物她也非要找個委婉的詞兒來形容,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更貼切地表達語意。比如這兩段風流情史要是讓她自己來形容,就會這麼說:那兩個男人的殘忍獸性猶如一根鞭子,抽打在她白嫩瘦弱的肩膀上,她因耽迷情慾而渾身抽搐。

有一件事菲利普可以確定。他不會再回到倫敦的寓所了,因為在那裡承受了太多的痛苦。他寫信給房東太太通知退房,打算再租一間不帶家具的房子,身邊所有東西都要用自己的。這樣不僅能讓人心裡愉快,還能更便宜一些。這樣做實為應急之舉。過去的這一年半里他花了將近七百鎊,剩下的日子必須節衣縮食才能把這個大窟窿填上。有時一想起以後的日子,他就不由戰戰兢兢。他竟像個傻子一樣在米爾德里德身上花了那麼多錢。可他心裡清楚,如果再讓他重新選擇一次,結果還是不會有任何改變。由於他天生表情不豐富,不太擅長把情緒生動地寫在臉上,一舉一動也慢吞吞的,所以朋友們總以為他是個意志堅定、深思熟慮、個性冷漠的人。這一切被他看在眼裡,覺得特別滑稽。他們說他理智,誇他精通事理,可他知道自己波瀾不驚的外表只是張不經意間戴起的面具罷了,就像蝴蝶的保護色。相反,他意志的軟弱讓自己都大吃一驚。每陣微小的情緒起伏都能讓他搖擺不定,好似零落在風中的一片枯葉。每每激情湧來時,周身力氣竟仿佛都被抽走了一般。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只因為對別人趨之若鶩的事情表現得無動於衷,所以顯得很有自制力罷了。

他想起自己研究出的哲學理論,感到諷刺至極。因為真到了關鍵時候,這套大道理卻好像並沒有起多大作用,也不知道思想是否真能在危急時刻給人提供幫助。在他看來,左右自己的力量似乎生根於內,又仿佛來自於外,就像驅趕着保羅和弗朗切斯科[190]的地獄颶風。他想過將來應該怎麼做,可不知為何,真等到需要行動了,反而在本能和情感的支配下敗下陣來,活像一架由內外兩股力量共同作用的機器。理智充其量只是個旁觀者,事實鮮血淋漓地暴露在眼皮底下,他卻無力干預:像伊壁鳩魯所描述的諸神,踞於九天之上看着人們的所作所為,可對既成之事無分毫改變之力。

第七十九章

離開學還有幾天,菲利普提前到了倫敦,準備另找房子容身。他在威斯敏斯特橋大街附近走街串巷,但實在容忍不了這裡邋遢骯髒的環境。最後,他在肯寧頓相中了一間,周遭環境清幽,帶着點脫離現代社會的古舊氣息。這裡有點薩克雷[191]所熟悉的河岸另一邊倫敦的影子,紐科姆一家正是坐着四輪大馬車從肯寧頓街經過,一路返回西倫敦的家。在這裡,道路兩側的懸鈴木已經吐了新葉。這條街上的房子都是二層小樓,窗戶上大都貼着房子的租賃廣告。菲利普找到一幢不帶家具出租的小樓,敲了敲門,一個不苟言笑的女人領他看了看裡面的四間房子,都很小,其中有一間帶着廚房爐灶和洗手池,房租每周九先令。菲利普不想租這麼多房間,不過好在房租很低,況且他想立刻就安定下來。他問房東太太能不能替他打掃屋子、做早餐,可她說她手下的事已經忙不過來了。菲利普聽了這話,倒是挺高興的。這意味着新房東除了來收收租外,不會和他的生活有任何瓜葛。她讓菲利普問問街角上那個雜貨鋪(同時也是個郵局)老闆,他應該能聯繫上幾個願意幫傭的女人。

菲利普的幾件家具都是他這些年東奔西跑慢慢集起來的,從巴黎買的扶手椅、一張桌子、幾幅畫和克朗肖給他的一塊波斯地毯。伯伯已經在八月的時候把房子賃出去了,家裡的摺疊床沒了用處,乾脆送給了他。又另花了十英鎊,把其他該置辦的東西都買齊了。他用十先令把一間房子貼上了淡黃色的牆紙,預備用它做客廳,還在牆上掛了勞森給他的素描畫《大奧古斯丁碼頭》、安格爾的《大宮女》和馬奈的《奧林匹亞》的畫片。當時在巴黎的時候,他曾把這兩幅畫貼在洗手架旁,邊刮鬍子邊看着它們沉思一番。為了不忘自己曾一度投身藝海的經歷,他把給那個叫米蓋爾·阿胡利亞的西班牙人畫的炭筆肖像也掛了起來。這是他最好的作品,畫面里一個赤裸的男人握拳而站,雙腳好像被一種神奇的力量牢牢釘在地上,臉上的表情堅毅,讓人過目難忘。儘管過了這麼久,他已經能很清楚地看出畫上的缺陷瑕疵,但它所帶來的回憶和聯想還是讓他能以寬容之心看待這幅作品。他想知道米蓋爾現在過得怎麼樣了。沒有天賦可言,卻偏偏固執地要吃藝術這碗飯,沒有什麼比這更可怕的了。也許在飽嘗了風吹日曬、饑寒交迫、病痛纏身的滋味後,他已經在醫院了結了自己悲慘的一生。或者一時想不開,絕望過頭,跳進了濁浪翻湧的塞納河。但也有另一種可能:這個來自歐洲南部的小伙子像那個地區的人一樣,天生沒有長性,早早放棄了奮鬥,已經回馬德里成了當地一家事務所的小職員,把他談論藝術的那條三寸不爛之舌用在滔滔不絕地大侃政治和鬥牛比賽上了。

菲利普邀請勞森和海沃德來他的新家做客,他們如約前往,一個帶了瓶威士忌,一個拿來了鵝肝醬。他們把菲利普的品位好一頓夸,誇得他心花怒放。他本來還想邀請那位蘇格蘭股票經紀人,但無奈家中只有三把椅子,只能招待有限數量的客人。勞森聽說上次那次聚會之後,菲利普和諾拉·內比斯特變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便順口提起幾天前還見了她一面。

「她還打聽你的事呢。」

菲利普一聽到她的大名,臉刷地就紅了(他到現在還是改不了一尷尬就臉紅的毛病),勞森好奇地打量着他,一臉疑惑。勞森現在一年到頭基本都待在倫敦,早就入鄉隨俗了。他喜歡把頭髮理得很短,穿一身整潔的嗶嘰套裝,戴着圓頂高帽。

「我猜你倆的事兒已經吹了吧。」他說。

「我好幾個月沒見她了。」

「她看上去挺漂亮的,戴了頂時髦的帽子,上面插着好多白色的鴕鳥毛。最近應該過得不錯。」

菲利普換了個話題,可腦子裡還是一直想着她。過了一會兒,三個人已經談起了別的事兒,他卻忽然插嘴說:

「你覺得諾拉生我的氣嗎?」

「一點兒也沒有啊。她還說你好話呢。」

「我想去看看她。」

「去唄,她還能吃了你不成。」

過去的一段時間裡,菲利普常常想起諾拉。米爾德里德離開的時候,他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她,心裡酸酸的:諾拉是絕對不會這樣對待自己的。他腦子一熱,真想立馬跑到她跟前,偎着她取個暖癒合心傷,可又苦於抹不開面子,思來想去只好作罷。諾拉一直都待他很好,他卻在她面前表現得像只畜生一樣。

「我要是能放聰明點,一直守在她身邊該多好啊!」勞森和海沃德走了之後,他一個人自言自語道。上床之前,又抽了一斗煙。

往事歷歷在目:他們相依在文森特廣場那間舒適愜意的客廳里;一起去畫廊和劇院;多少個夜晚耳鬢廝磨、情話綿綿。她盼望着他健康快樂,為他的大事小事牽腸掛肚。對他的愛善良而綿長,這其中不僅僅包含了情慾,還有種近似母性的關愛。菲利普一直知道自己能得到這份情誼,實在是三生有幸,非要虔誠地感謝上天才行。他決心向她懺悔,任憑她的處置。想必她吃了不少苦吧。可他覺得她心腸寬宏豁達,從不記仇,一定能原諒他。是不是該給她寫封信呢?不,應該忽然出現在她面前,撲到她腳下——其實若真到了那時,他一定害羞得緊,不敢表現得這麼誇張,可他喜歡幻想這樣的情節——只要她還肯回頭,自己就願意一輩子守護着她。那困擾着他的頑疾已經得以痊癒,他終於知道諾拉對自己有多麼重要。這一次,希望她能相信自己。他的想象躍入未來:周日的泰晤士河靜謐安詳,他和她泛舟河上,一路駛往格林威治。和海沃德的那次意外之旅讓他久久難忘,回憶里,倫敦港的恢弘壯麗也熠熠生輝,精彩非常。夏季午後,暑氣未消,他們坐在公園忘情暢談。諾拉歡快的聲音如同一條晶瑩的溪流,流淌在小小的碎石上,時而激起幾朵水花,自由自在、痛快淋漓、個性盎然。想到這,菲利普不由笑了起來,淤積心頭的痛苦也似噩夢般消散在晝光之中。

第二天到了喝下午茶的時候,他知道諾拉這個點兒一定在家。敲響門的那一刻,他忽然緊張起來。她會原諒自己嗎?這樣不先問一聲就冒冒失失地上門似乎有點過分。一個新來的女傭開了門,他以前天天往這跑的時候從沒見過她。他問她內斯比特夫人在不在家。

「麻煩你問問她願不願意見一個姓凱利的人?」他說,「我在這等着。」

女僕上了樓,沒一會兒,又啪嗒啪嗒跑下來。

「請上樓吧,先生。二樓前面的那個房間。」

「我知道。」菲利普淺淺一笑,說道。

他上了樓梯,心裡如小鹿亂撞,敲了敲那扇門。

「進來吧。」一個熟悉、歡快的聲音傳來。

這聲「進來吧」似乎是邀請他進入安寧幸福的新生活。他走進去,諾拉迎上來接待,和他握了握手,好像昨天剛剛見過一樣。一個男人看他進門也站了起來。

「凱利先生——金斯福德先生。」

菲利普心裡澀澀的,看見諾拉不是一個人在家,不由感到有點失望。他坐下來,和那個陌生的男人握了握手。之前從沒聽諾拉提起過他的名字,但菲利普覺得他坐在曾經那把屬於自己的椅子上倒是很自在隨意。男人大概四十歲左右,臉颳得溜光乾淨,長發打理得整整齊齊,皮膚紅撲撲的,像所有不再年輕的美男子一樣,眼珠顏色暗淡、倦怠不堪。鼻子和嘴都生得很大,臉上的骨架又寬又凸,顴骨高高立起來,看上去粗獷不羈。個兒比一般人要高,肩膀也比一般人寬厚。

「我還一直在想你過得怎麼樣呢。」諾拉用她活潑跳躍的口吻說,「那天見着勞森先生了,他跟你說了嗎?我告訴他說你也該來看看我了。」

菲利普從她臉上看不出一絲尷尬的陰雲。再見面,他覺得窘迫難安,可她卻輕輕鬆鬆就應付過去了,真是令人佩服。她給他倒了杯茶,正要往裡擱糖呢,他趕緊制止住她。

「我怎麼這麼蠢!」她叫起來,「我把這事兒忘了。」

菲利普才不信這鬼話。她肯定還記得他喝茶從來不加糖。從這件事足以看出,她表面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都是故意而為的偽裝。

諾拉和那個男人繼續聊起剛才被菲利普的到來所打斷的話題,過了一會兒,菲利普覺得自己有點像個電燈泡。金斯福德旁若無人,侃侃而談,只當他不在場。他的話挺有意思,但語氣有些武斷。看來他是個新聞記者,不管說到什麼話題,都沒他不知道的料。菲利普漸漸地插不上話了,心裡又急又氣,決心奉陪到底,非要先把這位客人磨走。不知道他是不是看上諾拉了。曾經他經常和諾拉一起嘲笑那些和她搭訕調情的男人。菲利普想聊些只有他和諾拉知道的話題,可那位記者每每都能搭上話,順利地把話茬引開,讓菲利普不得不閉嘴了事。他有點生諾拉的氣,她肯定能看出他受到奚落,處境尷尬,可說不定也把這當作對他的懲罰呢。這麼一想,他的火氣就消了不少。最後,時鐘敲響了六點,金斯福德站起身來。

「我得走了。」他說。

諾拉和他握了握手,送他走到樓梯口。她出門的時候把門帶上了,在外面站了一會兒。菲利普猜測他們在外面說些什麼。

「金斯福德先生是誰啊?」等她一回來,他就興高采烈地問道。

「哦,他是一家哈姆沃斯雜誌社的編輯。最近刊登了我不少作品呢。」

「我還以為他今天不打算走了。」

「你能留下來,我很高興。我想和你談談。」她瘦小的身子窩進一把寬大的扶手椅,雙腿蜷在身子下面,點了一根煙。菲利普過去一直覺得她這個姿勢非常可愛,這會兒只看着她,溫柔地笑笑。

「你看上去像只小貓。」

她黑亮有神的眸子閃了一下。

「我真該改掉這個習慣。都這把年紀了,還像個小孩一樣,真是可笑。但我喜歡坐下的時候蜷着腿。」

「又坐到這間屋子裡了,真好。」菲利普高興地說,「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這種感覺。」

「那你幹嗎之前不來呢?」她歡快地問。

「我害怕。」菲利普羞紅了臉。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全是善意和包容,嘴角綻出一抹迷人的微笑。

「你用不着害怕。」

他遲疑了一會兒,心劇烈地跳動着。

「還記得我們最後那次見面嗎?我簡直是個混蛋,真替自己害臊!」

她沉沉看着他,沒有說話。菲利普覺得自己像是到這兒來完成一件任務,只是到了現在才忽然意識到這事的荒謬。諾拉遲遲不說話,他只好硬着頭皮直截了當地問出了那句話:

「你能原諒我嗎?」

他迫不及待地告訴她,米爾德里德扔下他跑了,他差點兒沒熬過來,一死了之。他把所有事兒一五一十地跟諾拉道來:孩子的出生,和格里菲斯的會面,他有多傻多相信他們,又受到了多大的欺騙。他常常想到她的好、她的愛,而自己竟然拋棄了這一切,實在追悔莫及。只有在她身邊時,他才會感到幸福,她對自己是多麼重要啊。他的聲音激動得有點嘶啞。不時,他為自己說出的話深感羞恥,不敢看向她的眼睛,只好低頭盯着地板。他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可把這些話都說完,心裡倒像是落下一塊大石頭。說完,他往椅背一靠,口乾舌燥,等着諾拉的反應。他一點也沒有遮掩,甚至把自己說得比實際更可鄙,更下作。諾拉依然不作聲,這讓他有點發毛。她甚至沒有看他,只是臉色慘白,好像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