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10章

蒲松齡

  【狐妾】

  山東萊蕪的劉洞九,在山西汾州做官。一天,他獨自坐在府中,聽到庭院有說笑聲越來越近。他抬頭一看,進來四個女子,一個四十來歲,一個年約三十,另一個約二十四五歲,最後是個沒有束髮的少女。她們都站到桌前,相視而笑。劉公早知官府里有很多狐,因此就不理她們。過了一會,少女拿出一條紅紗巾,開玩笑般地扔到劉公的臉上。劉公拾起來扔到窗下,仍不答理她們。四個女子一笑走了。

  一天,年紀最大的那個女子來到劉公的房中,對他說:「我妹妹與您有緣分,請不要嫌棄她。」劉公隨便答應了一聲,女子就走了。轉眼工夫,她領着一個丫鬟擁着少女走來,讓少女與劉公並肩坐下,說:「你倆真是一對好伴侶,今夜就成親吧。好好侍候劉郎,我走了。」劉公仔細端詳那少女,艷麗無比,便與她歡好了。又問女子的來歷,少女說:「我不是人,可實際是人。我是前任州官的女兒,因被狐迷惑,受害而死,埋葬在園子裡。眾狐用法術救活了我,所以我就飄然像狐。」劉公聽後,就用手摸摸她的後身。女子察覺了,笑着說:「你莫不是以為我有尾巴吧?」轉過身去說:「請摸吧!」從此後,少女就住下不走了,一舉一動都和那個小丫鬟在一起。家中人都以小夫人之禮對待她。丫鬟婆子們來拜,她都給很多賞賜。

  一次劉洞九過生日,前來祝壽的人很多,共三十多桌宴席,需雇好多廚師,但事先約定的廚師才來了一兩個。劉公很生氣。女子知道後,對劉公說:「不用愁!廚子既然不夠用,不如連來的兩個也打發走。我雖然本事不大,但辦三十多桌席並不難。」劉公聽後轉憂為喜,忙派人將魚肉蔬菜調料等物品都搬到內院。家裡人只聽見裡邊刀案炒勺聲叮噹響,不絕於耳。門內放一張桌子,端菜僕人將托盤放在上面,轉眼間,菜餚已盛滿。十幾個僕人來去不停,仍取之不盡。最後,僕人來要湯餅,只聽裡邊女子說:「主人事先沒要湯餅,急切之間怎能立即拿出來?」接着又說:「不要緊,先借借!」不大工夫,女子就喊僕人來取湯餅。眾人一看,三十多碗湯餅熱氣騰騰地擺在桌上。客人走後,女子對劉公說:「拿出錢來,償還某家的湯餅錢。」劉公忙派人將湯餅錢送去。那家失了湯餅,正在奇怪時,送錢的人到了,這才解開疑團。

  一天晚上,劉公在喝酒,一陣想起來要喝家鄉的苦醁酒。女子就說她去取,隨即出門走了。不一會就回來說:「門外有一壇夠你喝幾天的。」劉公出門一看,果然有一壇酒,真是家鄉的「瓮頭春」。

  過了幾天,劉公的夫人派了兩個僕人來汾州。路上,一個僕人說:「聽說狐夫人賞錢很多,這一回去得了賞錢,可買件皮衣穿。」女子在汾州官署中已知道了這話,便對劉公說:「家中派來的人快到了。可恨這個奴才無禮,我一定要懲治他一下。」到了明天,那兩個僕人剛進城,突然一個頭痛起來。到了州衙,痛得抱頭大叫。眾人要給他服藥,劉公笑着說:「不用治療,到時候自然會好。」大家都猜疑是得罪了小夫人。那僕人暗想:我剛來還沒放下東西,哪裡來的罪呀?無處訴說,只好跪下求饒。只聽到帘子裡面有人說:「你稱夫人就叫夫人罷了,為什麼還加上『狐』字呢?」僕人這才恍然大悟,再三叩頭謝罪。又聽裡面說:「既然想要皮衣,怎麼能無禮呢?」接着又說:「你的頭痛好了!」話音剛落,那僕人的頭立刻不痛了,他連忙拜謝要走,忽見從簾內扔出一個包裹來,裡面說:「這是件羊羔皮衣,你可拿去。」僕人解開一看,包里是五兩銀子。劉公問起家裡的情況,僕人回說家裡一切平安,只是某日少了一壇藏酒。計算一下丟失的日期,正是女子取酒的那天晚上。大家都俱怕小夫人的神力,稱她為「聖仙」。劉公還為她畫了一幅肖像。

  當時,張道一為汾州的提學使,聽說這些怪事。便以老鄉的名義去拜見劉洞九,並要求見小夫人一面。女子拒而不見。劉公就拿出她的畫像讓張看,張強拿着就走了。張回府後,將畫像掛起來,天天對着祈禱說:「以你的天姿和氣質,跟誰不行?偏要跟一個白髮老頭子!我哪一點比劉洞九差,為什麼不來見我一面呢?」女子在州府里,忽然對劉公說:「張公對我無禮,得稍給他點懲罰!」一天,張正對像祈禱時,覺着像有人用戒尺打了一下他的前額,頭痛得像要裂開一樣,心中異常恐懼,忙派人將畫像送還。劉公故意詢問原因,來人隱瞞實情不說真話。劉公笑着說:「你主人的額頭沒痛嗎?」來人見瞞不過去,只好說了實話。

  沒過多長時間,劉公的女婿亓生來,要見小夫人。女子推辭不見。亓生一再求見,劉公就對女子說:「女婿又不是外人,怎麼就一定不見他呢?」女子回答:「女婿來見我,必定得贈送他東西。但他的心愿太高,我估計不能滿足他,所以才不願見他。」後來,女婿非見不可,才允許等十天以後相見。到了約定的日期。亓生進屋,隔着帘子施了禮,稍問候一下。只見小夫人的相貌隱隱約約,他不敢仔細看,就告退出來;走出數步之後,忍不住回頭看看。只聽女子說:「女婿回頭了。」說完大笑不止,聲音像貓頭鷹叫一樣。亓生聽了,嚇得腿都軟了,搖搖晃晃地像丟了魂似的。出門後,坐了好久,才稍定下心來,說:「剛才聽到笑聲,就如霹靂震耳,竟不覺得身子是自己的了。」不一會,一個丫鬟奉女子的命,贈給亓生二十兩銀子。亓生收下後,對丫鬟說:「聖仙與岳父大人住在一起,難道不知我向來揮霍成性,不習慣花小錢嗎?」女子聽到這話說:「我早知道他是這種人!上次錢袋空了,我與同伴去開封,正好城被水淹沒,倉庫藏的銀子都淹在水中。我們各自打撈了一點點銀子,怎能滿足他貪得無厭的要求呢?況且我就是能多給他些,他福分太薄也擔當不起。」

  女子凡事都能預先知道,劉公每碰到疑難問題,總和她商議,都能解決。一天她正與劉公並坐,忽然仰面觀天大驚地說:「大難臨頭了,怎麼辦呢!」劉公吃驚地問家人吉凶,女子說:「別人都沒事,只是二公子令人擔憂。此處不久將成為戰場,你應當請求一個差事到遠方去,才能免遭災難。」劉公聽從了她的建議,請求上司准許他押糧餉去雲南貴州一帶。此行路途遙遠,別人聽說後,對他表示擔心,唯獨女子表示祝賀。不久,姜瓖叛變,汾州被賊寇占據。劉公的次子從山東來,正趕上這個變故,被殺害。汾州城淪陷後,大大小小的官員全部遇難。唯有劉公,因出差在外得以倖免。平息叛亂後,劉公才回來。後來他被一場大案牽連受到處分,窮得吃不上飯。當權者又多方敲詐勒索,因此劉公就想一死了之。女子勸他說:「不要犯愁,床下還有三千兩銀子,可以用來過日子。」劉公高興地問:「你從哪裡偷來的?」女子回答說:「天下無主的東西取之不盡,還用得着偷嗎?」劉公倚仗女子的計謀,才回了原籍,女子也跟着去了。幾年後,女子忽然離去,留下了個紙包,包着幾樣東西。其中有出喪時掛在門上的小幡,約有二寸長,大家都以為是不祥之兆。果然,不久劉洞九就病故了。

  【雷曹】

  樂雲鶴、夏平子二人,小的時候是同鄉,大了又是同學,他們是莫逆之交。夏平子自幼聰明,十歲時就有文名。樂雲鶴虛心向他學習,夏平子也認真地幫助他;樂文思日見長進,終於和夏齊名。但二人科考不得志,總是名落孫山。不久,夏平子染上疫病死去,家裡窮得無力下葬,樂雲鶴獨力承擔了喪事。夏平子撇下了寡妻和還在懷抱中的孩子,樂雲鶴按時接濟她們。每得到一升半斗糧食,必定分一半給夏家。夏平子的家屬因此得以生存下去。士大夫和文人們也因此更加敬重樂雲鶴。

  樂雲鶴家產本來不多,又常常周濟夏家,因此生活日漸困難,他嘆息道:「像夏平子那樣的文才,都碌碌無為地死了,何況我呢!人生不能及時爭取富貴,年年憂愁,恐怕早於狗馬填了溝壑,辜負了這一輩子。不如早點自作打算!」於是放棄讀書,改做買賣。經營了半年,家境逐漸富裕起來。

  一天,樂雲鶴到金陵,住在客店裡。見一人長得很高大,身上筋骨隆起,在飯桌座位旁徘徊猶豫,臉色黯淡,面帶悲傷。樂雲鶴問他:「想吃點東西嗎?」那人也不說話。樂雲鶴把自己的飯推過去,那人雙手抓着,一眨眼就吃了個淨光。樂雲鶴又給他買了兩個人的飯,一會兒又吃完了。樂雲鶴便讓店主人割來一隻豬腿,堆上一大摞蒸餅。那人吃了幾個人的飯才吃飽,道謝說:「三年了,沒吃這麼飽過。」樂雲鶴說:「你是一個壯士,怎麼如此漂泊潦倒呢?」那人回答說:「罪犯天條,不能說啊!」又問他的家鄉,回答說:「我地上沒屋,水上沒船;早上住在鄉村,夜晚睡在城市。」樂雲鶴收拾行裝,準備上路。那人跟在後面,戀戀不捨。樂雲鶴向他告辭,那人說:「您有大難,我不忍忘記這頓飯的恩德。」樂雲鶴很驚異,便帶着他同行。路上拉他吃飯,那人推辭說:「我一年只吃幾頓飯。」樂雲鶴更加驚奇。

  第二天,樂雲鶴乘船渡江時,忽然狂風大作,波浪滔天,江上的商船全部傾覆,樂雲鶴和那人都掉進江里。一會兒,風平浪靜,那人背着樂雲鶴,踏着波浪鑽出水面,把樂雲鶴送到一隻客船上,自己又破浪遊去。一會兒,拉來一隻小船,扶樂雲鶴上去,囑咐他躺着等着;自己又跳進江中,兩個胳膊夾着貨物出水,扔在船上。然後又潛進江中,出入幾次,撈出的貨物擺滿了小船。樂雲鶴感激地說:「你救了我的命,我已很知足了,哪敢指望連貨物都能保全呢?」檢查貨物錢財,一點也沒丟失。樂雲鶴更加高興,驚異地認為他是神人。放開船要走時,那人告辭。樂雲鶴苦苦挽留,才一塊渡江。樂雲鶴笑着說:「這一場大災難,只丟失了一枚金簪。」要再入江尋找,樂雲鶴正要勸阻,那人已跳進江中不見了。樂雲鶴驚愕了很久,忽見那人含笑而出,把一枚金簪交給樂說:「僥倖不辱使命!」江上的人見了,無不驚駭詫異。

  樂雲鶴帶着那人返回家鄉,吃住都在一起。那人十幾天才吃一頓飯,一頓飯吃得不計其數。一天,又說要告別,樂雲鶴執意挽留。正好天陰了下來,要下雨,遠處傳來雷聲。樂雲鶴說:「雲裡頭不知是什麼樣子?雷又是什麼東西?如果能到天上看看,才能解開這個疑惑。」那人笑着說:「您想到雲中遊覽遊覽嗎?」過了一會兒,樂雲鶴覺得非常睏倦,伏在床上打瞌睡。猛然醒來,覺得身子搖搖晃晃,不像在床上。睜眼一看,自己已在雲海中,四周全是棉絮般的雲朵。樂雲鶴驚訝地站起來,頭暈得像在船上。用腳一踏,軟軟的不是地面。仰頭看看星辰,就在眼前。於是懷疑是在做夢。仔細一看,星星都鑲嵌在天上,就像蓮子嵌在蓮蓬上一樣。大的像瓮,小點的像小瓦罐,最小的像缽盂。用手扳扳,大星星牢不可動;小星星活動,像能摘下來。樂雲鶴便摘下一顆,藏在袖子裡。撥開雲層往下看看,雲海茫茫,地面上的城市只有豆粒那樣大小。樂雲鶴驚愕地想:如果一失足掉下去,這條性命還用問嗎?一會兒見兩條龍蜿蜒矯健地駕着一輛車飛來。龍尾一甩,像鳴牛鞭。車上有個容器,好幾丈粗,裡面貯滿了水。有幾十個人,用家什從容器中舀水遍灑雲間。忽然看見樂雲鶴,都感到奇怪。樂雲鶴仔細看了看,那個壯士也在這些人裡面。那人告訴眾人說:「這是我的朋友。」說着,拿過一個舀水的家什,讓樂雲鶴灑水。當時正好大旱,樂雲鶴接過家什,撥開雲朵,望着大約是故鄉的地方,盡情地舀水傾灑。過了會兒,那人對樂雲鶴說:「我本是雷曹,因為誤了行雨,被罰到人間三年。現在期限已滿,我們從此分別了。」於是拿過駕車的繩子,有一萬尺長,堆在一邊,讓樂雲鶴綴着繩子一頭下去。樂雲鶴害怕,那人笑着說:「沒事。」樂雲鶴按他說的,綴着繩子嗖嗖地往下落,瞬間便到了地面。一着,正好落在自己村外。繩子漸漸收回雲中,看不見了。當時,天旱了很久,十里外的地方,僅下了一指雨;唯獨樂雲鶴的村里下得溝渠都滿了。

  樂雲鶴回到家中,摸摸袖子裡,摘下的那顆星還在。拿出來放到桌上,只見黑黝黝的像塊石頭。到了夜晚,星星一片光明,照亮了屋子。樂雲鶴更加當作寶貝,珍重地收藏起來。每次來了知己客人,他才拿出來照着明喝酒。正眼注視這顆星,光芒刺目。一夜,樂雲鶴的妻子面對着星星坐着梳頭髮,忽見星光漸漸縮小,像個螢火蟲一樣,在空中流動橫飛。妻子正在詫異,星星已鑽進她嘴裡,吐也吐不出來,竟咽到肚子裡去了。妻子驚愕地跑去告訴樂雲鶴,樂也感到奇怪。睡下後,樂雲鶴夢見夏平子對他說:「我是少微星。你對我的恩惠,我一直沒有忘記。又承蒙你從天上把我帶下來,我們算是有緣。現在我做你的子嗣,以報大德。」樂雲鶴三十歲了,還沒有兒子,得了這個夢非常高興。後來,妻子果然懷孕了。等到生產時,光明滿室,就像那顆星在桌上放着時一樣。因此生下的兒子就取名叫「星兒」。星兒非常聰明,十二歲就考中了進士。

  【賭符】

  有個韓道士,住在縣城裡的天齊廟。他會幻術,人們都稱他仙人。先父和韓道士很要好,每次進城都去看望他。有一天,先父和我已故的叔父進城,準備去拜訪韓道士,恰好在路上碰見了他。韓道士把鑰匙交給他們二人說:「請你們先去開門坐一會兒,我馬上就回去。」他們按道士說的來到廟裡,開鎖進門一看,韓道士已經坐在屋裡了。這樣的奇事真是太多了。

  原先,我有個本家,嗜好賭博。經先父介紹,認識了韓道士。當時大佛寺來了一個和尚,專事賭博,而且賭注很大。我那個本家聽後非常高興,帶上家裡所有的錢去賭,卻輸了個乾乾淨淨。本家不甘心,典當了房子田產又去了,一夜間又輸了個淨光。那本家心情憂悶,路過天齊廟,順便去訪韓道士。韓道士見他神情慘澹,語無倫次,就問他怎麼了,本家把輸錢的事如實告訴了韓道士。韓道士笑着說:「經常賭博,哪有不輸的道理!你如果能戒賭,我有辦法讓你把輸掉的錢全部贏回來。」本家說:「如果能把輸的錢贏回來,我就用鐵杵把骰子砸碎。」韓道士用紙畫了一道符,讓他扎在腰裡,囑咐說:「只要贏回你輸掉的錢就住手,千萬不可貪得無厭。」又給了他一千文錢作本,約定贏錢後償還。

  本家非常高興地去了。和尚看了他的錢,嫌太少,不屑與他賭。本家非賭不可,說只賭一次,和尚笑着答應了。本家把一千文錢一下全押上,孤注一擲了。和尚擲了骰子,沒有勝負;本家卻一投就贏了。和尚又押上兩千錢為注,結果又輸了。漸漸地和尚把賭注增到十幾千。本家擲的本來是輸點,一吆喝,卻都變成了贏點。就這樣很快就把以前輸掉的錢全部贏了回來。他暗想,如果再贏幾千就更好了。於是又賭起來,但手氣越來越壞。本家覺得奇怪,起來看看腰帶上,原來紙符已經沒有了。他大吃一驚,立刻作罷,拿着贏回來的錢回到廟裡。除償還和尚那一千文錢外,細細計算,減去最後輸掉的,正好和他原來輸掉的錢一樣多。本家向韓道士道歉,說是丟了紙符。韓道士笑着說:「符已在我這裡,一再囑咐你不要貪得無厭,而你不聽我的話,所以我把紙符拿回來了。」

  【阿霞】

  文登的景星,小時候就很有名。他與陳生住近鄰,兩家的書房僅隔一堵短牆。

  一天黃昏,陳生路過一處荒涼的廢墟,聽到松林里傳來女子的啼哭聲。走近一看,見樹的橫枝上掛着一條帶子,一個女子像要上吊。陳生問她怎麼了,女子抹了一下眼淚對陳生說:「母親出遠門,把我托給了一個外姓哥哥照管。沒想到他狼子野心,對我不懷好意。我一人孤單到這地步,還不如死了!」說完又哭起來。陳生急忙為她解下帶子,勸她嫁人。女子怕沒有可靠的人,陳生就請她暫時住在自己家裡。女子同意了。

  回到家中,陳生點上燈對着女子一看,見她十分美麗,喜出望外,要與她同寢。女子厲聲抗拒,兩人吵鬧的聲音傳到隔壁。景生聽到後,跳過牆來看。陳生見景生來了,才放了女子。女子一見景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了很長時間才轉身跑了。二人追了一陣,女子竟不知去向。景生回到家裡,關上門剛要上床睡覺,那女子笑盈盈地從裡屋出來。景生吃驚地問她,女子回答說:「陳生命薄福淺,不可將終身寄託於他。」景生聽後很高興,問她姓名,女子說:「我老家在齊國,姓齊,小名叫阿霞。」景生與女子說笑,那女子也不拒絕,隨後同床共枕。

  景生的書齋里常有朋友來往,阿霞總是躲在裡間屋裡。過了幾天,阿霞說:「我暫時離開幾天。你這裡人太多,我覺得受約束,心中煩躁。從今後我只夜裡來。」景生問:「你家在哪裡?」回答說:「不遠就是!」說完便早早走了,到了夜裡果然又來,兩人情意深長。又過了幾天,阿霞對景生說:「你我雖然恩愛,但總歸是苟合之事。我父親在西疆做官,明天我要跟隨母親去,找機會稟告他們,咱倆就可以在一起過一輩子了。」景生問:「我們要分別多久?」女子說:「大約十來天。」

  女子走後,景生想,光住書房不是長法,搬回家裡,又怕妻子妒忌阿霞。盤算不如將妻子休了。主意已定,從此看見妻子就辱罵,妻子不能忍受他的欺侮,哭得直想死去。景生說:「你死了還連累我呢!請快滾!」就趕她走。妻子哭着說:「我跟你十年,從來沒有過不好的行為,你為什麼對我這樣絕情!」景生不理,越發急着攆她走。妻子一看沒法了,就出門走了。

  從此後,景生就把屋子粉刷一新,里里外外打掃乾淨,翹首盼望阿霞回來。沒想到一直沒有阿霞的音信,猶如石沉大海。他妻子回到娘家後,多次托景生的親友為她說情,想破鏡重圓,但景生就是不答應。於是她就改嫁了一個姓夏侯的人。夏侯的住所與景生挨着。兩家因地界問題,世代有仇。景生聽說妻子嫁給了夏侯,越發怨恨。然而仍希望阿霞快點回來,才可自慰。又過了一年多,仍沒見到阿霞的蹤影。

  一次,正逢海神祝壽大會,祠堂內外善男信女雲集。景生也來趕會,遠遠望見一個女子很像阿霞。景生跟上去,那女子就混入人群中;跟隨她走出門外,再繼續追她,竟飄然而去。景生追不上那女子,心中又恨又惱地回了家。

  後來,過了半年,景生在路上見一位女郎,身穿紅色的衣裙,後面跟着老僕,牽着一頭黑驢走過來,景生一看是阿霞。因怕認錯,就先問僕人:「這娘子是誰?」回答說:「她是南村鄭公子的繼室。」景生又問:「娶了多長時間了?」「半個月了。」景生想莫不是認錯了人?女子聞言,回頭一看,景生看清楚了,正是阿霞。知她已嫁他人,氣憤填胸,大聲喊道:「霞娘!為什麼忘了舊約?」僕人聽到有人喊叫主婦,很生氣,便想打景生。女子急忙制止住,揭開幃幔對景生說:「你這負心人,有何臉面來見我?」景生辯解說:「是你自己負我,我哪裡負你?」女子說:「你負了你的夫人比負我還厲害!你對結髮夫妻都那樣,何況別人呢?過去我因為你祖上積了德,你將榜上有名,才以身相許;如今因你拋棄了妻子,陰間已削了你的官職。今年開科的亞魁王昌就是替你名位的人。我已是鄭公子的人,你不要再有什麼念頭了。」景生俯首帖耳,嘴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抬頭看那女子,已揚鞭飛馳而去,心中只有悔恨而已。

  這年開科,景生落榜,亞魁果然名叫王昌。鄭公子也考中了。景生因此得了薄倖的名聲,四十歲仍沒妻子,家境也敗落下來,常向親友討飯吃。一次偶然去拜訪鄭公子,鄭熱情款待他,並留他住宿。阿霞窺見,覺得非常可憐,就問鄭公子:「前廳的客人,莫非是景慶雲嗎?」鄭公子反問她是怎麼認識的,阿霞回答:「我未嫁給你時,曾在他家避過難,也得到他的照顧。他行為雖賤,而祖德還未斷,並且和你過去也是朋友,你應該幫助他。」鄭公子認為很對。就讓景生脫下破衣,給他換上新衣,留他住了好幾天。一天晚上,景生將要上床睡覺,有個丫鬟拿着二十多兩銀子來贈給他。聽到阿霞在窗外說:「這是我的私房錢,略酬謝一下你過去對我的情義。拿回去,找個好女子為伴。幸虧你祖上積德厚重,還可保佑到子孫後代,你不要再辦缺德事,縮短你的壽限。」景生表示感謝。

  景生回家後,拿出十兩銀子,買了個鄉紳人家的丫鬟。這女子長得醜陋兇悍。後來給他生了個兒子,長大後中了進士。鄭公子官做到吏部郎,他死後阿霞給他送葬回來,人們打開車門帘,裡面竟空空無人,才知道阿霞不是人類。唉!人沒有德行。喜新厭舊,到頭來雞飛蛋打一場空,老天給人的報應也太慘了!

  【李司鑒】

  李司鑒,是河北永年縣的舉人。他在康熙四年九月二十八日,打死了自己的妻子李氏。地方上就將此案上報廣平府。廣平府命令把他拘捕,到永年縣查審。李司鑒來到縣府門前,忽然從賣肉架下奪過一把屠力,飛快地跑進城隍廟。他爬到戲台上面,對着神像跪下,自己說:「神責怪我不該聽信奸人的話,在鄉村鄰裡間顛倒是非,叫我割耳朵。」便把左耳割下來,拋到台下。又說:「神責怪我不該騙人銀錢,令我剁手指。」遂將左指剁去。又說:「神責怪我不該姦淫婦女,讓我自行閹割。」隨後就自閹,頓時昏死在地上。

  當時,總督朱雲門寫呈文奏請朝廷革除李的功名並追究治罪,得到皇上的批准。而這時,李司鑒已經被陰司刑法誅殺。此事抄自郵報。

  山西河津縣人暢體元,字汝玉。作秀才時,夢見有人稱他為「五羖大夫」。他很高興,認為這是自己仕途顯達的一個好兆頭。

  有一年,碰上流寇之亂。他被流寇逮住,剝光了衣服,關在一間空屋子裡。正值隆冬季節,天氣寒冷。他在黑暗中摸索,摸到幾張羊皮子,用來裹護着身體,才不至於凍死。等到天明一看,恰巧正是五張羊皮。他啞然失笑,知道這是神靈在戲弄自己。

  後來,因他有明經科頭銜,朝廷授他為雒南知縣。這是畢載積先生記載的。

  【毛狐】

  農民馬天榮,二十多歲時死了妻子,因家窮沒有再娶。一天,他在田間幹活,見一個少婦濃妝艷抹,踏着莊稼從田埂上走過來。臉面彤紅,標緻風流。馬天榮懷疑她迷路了,環顧四野無人,就調戲她,少婦也微微迎合。馬天榮便要求與她野合。少婦笑着說:「青天白日的,干那事合適嗎?你回去,掩上門等我,晚上我就來。」馬天榮不信,婦人發誓一定去。馬天榮就告訴了自己住家的方向,少婦才走了。

  夜間,少婦果然來了,兩人便成了好事。馬天榮覺得少婦的肌膚滑嫩異常,點燈一照,皮膚又紅又薄像嬰兒,渾身長着細毛。他覺得奇怪,又懷疑她來路不明,自己想這個少婦莫非是狐?就開玩笑般地追問她。那少婦也不隱諱,自認是狐。馬天榮對她說:「你既然是仙人,當然會要什麼有什麼。蒙你對我這麼相好,能否送些銀子救濟我呢?」少婦答應了。第二夜來到,馬天榮就向她要銀子。少婦故作驚愕地說:「我忘記了。」天明少婦臨走時,馬天榮又囑咐了一遍。到了夜晚,少婦來後,馬天榮就問:「我要的東西大概沒有忘記吧?」婦人笑着說請再等一天。過了幾天,馬天榮向婦人要銀子。婦人笑着從袖中拿出二錠銀子給他,約五六兩,翅着邊有細花紋,非常好看。馬天榮很喜歡,包好後珍藏在柜子里。

  待了半年,馬天榮有事需要錢用,就拿出藏的銀子讓人看。人們看了後說:「這是錫。」用牙一咬就掉下來。馬天榮大為驚駭,收好回了家。到了夜間,婦人來到,馬就對她生氣地說風涼話。婦人笑着說:「你命薄,擔不得真金呀。」一笑了之。馬天榮說:「聽說狐仙都是國色天香,可你卻不然。」婦人說:「我們都是隨着人變。你連一金之福都沒有,落雁沉魚的美人,你如何能享受?就我這個醜樣子,當然配不上侍奉上流人物;然而比起大腳駝背的女人,也算是天姿國色了。」過了幾個月,婦人忽然將三兩銀子贈給馬天榮,並說:「你屢次向我要錢,我因你命薄不應藏有銀子,所以沒有給你。現在即將有媒人來提親,我給你夠買個媳婦的錢,也藉以表示贈別。」馬天榮自己表白並沒有打算娶妻,婦人說:「一兩天之內,自然會有媒人來。」馬天榮問:「你沒聽說那婦人長得怎樣?」少婦說:「你想要漂亮的,當然就是漂亮的。」馬天榮說:「這我不敢奢望。可是三兩銀子怎麼能買個媳婦呢?」婦人說:「這是月老安排好的,不是人力可以改變的。」馬天榮問:「你為什麼忽然說咱們要分別?」婦人回答說:「像我們這樣戴月披星地偷情,終不是個長法。你自然會有妻子,幹嗎要這樣搪塞下去呢?」天一亮少婦就走了,走時將一包黃藥面送給馬天榮,說:「分別後恐怕你會得病,服這藥可以治好。」

  第二天,果然有媒人來馬家。馬天榮先問女方的相貌,媒人說:「不美,但也不醜。」馬天榮問:「多少聘金?」答說:「約四五兩銀子。」馬天榮不愁這個價錢,但必須要親眼見見那個女子。媒人怕良家女子不肯拋頭露面,就約馬天榮一起去相看,見機行事。到了女方村邊,媒人先進村,讓馬天榮在村外等着,過了很長時間,才回來說:「巧了!我的表親與她同住在一個院落,剛才我去看見那女子正在她屋中坐着。請你假裝着拜訪表親的,從她身邊走過,相距很近,你可偷着看看。」馬天榮跟着媒人進去,果然見一個女子坐在屋裡,身子伏在床上,正讓侍女給她搔背。馬天榮從她身邊走過,看了一眼,女子長得果然和媒人說的一樣。到了商定聘金時,女方並不計較,只要一二兩銀子,打發女子出嫁。馬天榮以為得了便宜,就按數交付了銀子,又酬謝了媒人及寫婚書的人,三兩銀子恰好用完,也沒多費一文錢。

  選了個良辰吉日,將女子娶進門來。一看,原來是個雞胸彎腰駝背的女人,脖子很短像烏龜;看裙下,露着兩隻尺把長的大腳。這才明白狐仙說的話是有原因的。

  【翩翩】

  羅子浮,邠州人,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八九歲時,被叔叔羅大業收養。羅大業任國子監祭酒,富有家產,但沒兒子,他疼愛羅子浮就像疼愛親生的一樣。羅子浮十四歲時,被壞人引誘去嫖妓宿娼。當時有個從金陵來的妓女,僑居本郡,羅子浮很喜歡她,被她迷住了。這妓女返回金陵,羅子浮也偷偷地跟着她逃離了家鄉。在妓院住了半年,他錢財都花光了。妓女們都譏笑他,但還沒有立即趕他走。不久,羅子浮身上長滿了梅毒瘡,潰爛發臭,沾染床蓆,被妓院趕了出來。他只得在街市上討飯,街上的人們見了他都遠遠地躲着。羅子浮害怕死在異地它鄉,便一路討着飯往西走。每天走三四十里,漸漸到了邠州地界。又想到自己衣衫破爛,膿瘡污穢,沒臉回家,依舊在臨近縣裡徘徊。

  一天傍晚,羅子浮想去山中寺廟投宿。路上遇到一個女子,容貌美麗得跟天仙一樣。女子走近他問:「去哪裡?」羅子浮實說了。女子說:「我是出家人,住在山洞裡,你可以去留宿,還能躲避虎狼。」羅子浮很高興,跟着女子走了。進入深山中,見有一座洞府,門前橫淌着一條小溪,溪上架着根長條石作橋。過橋幾步,有兩間石室。室內一片光明,不需點燈。女子讓羅子浮脫下破衣到溪水中洗個澡,說:「洗洗,瘡就好了。」又拉開帷帳,掃掃被褥,催促羅子浮去睡,說:「快睡吧,我要給你做件衣服。」取過一些像芭蕉的大葉子,裁剪好後縫製起來。羅子浮躺在床上看着,見女子做了不一會兒,衣服便縫好了。摺疊整齊,放到床頭上,說:「明早穿上吧!」說完,便在對面床上睡了。羅子浮洗了澡後,覺得身上的瘡不疼了。醒過來一摸,已結了厚厚的瘡痂。到第二天早晨,羅子浮要起床,心裡懷疑芭蕉葉衣服沒法穿。取過來一看,卻是綠色的錦緞,光滑異常。過了會兒,女子準備早飯,只見她取過一些山葉來,說是餅,一吃,果然是餅。又把葉子剪成雞、魚,烹調好後都和真的一樣。室內角落裡有個小瓮,盛着好酒。女子一次次取來飲;少了,就再用溪水灌滿。過了幾天,羅子浮身上的瘡痂都脫落了,就到女子床上要求同宿。女子說:「輕薄東西!剛能安身,就要妄想!」羅子浮說:「聊以報答您的大德!」於是二人一起睡了,歡愛非常。

  一天,有個少婦笑着進來,說:「翩翩小鬼頭快活死了!薛姑子的好夢,幾時做成的?」翩翩迎上去笑着說:「原來是花城娘子!你貴足很久不踏賤地了,今天西南風緊,把你吹送了來了。抱了兒子沒有?」少婦回答說:「又是個丫頭!」翩翩笑着說:「花娘子真是個瓦窯啊!孩子帶來了嗎?」少婦說:「剛才哄好了,已睡下了!」於是一齊落坐,翩翩設宴款待。少婦又看着羅子浮說:「小郎君燒了好香了!」羅子浮見她有二十三四歲年紀,容貌依舊很漂亮,心裡很喜歡她。剝果子時誤落到桌子底下,羅子浮俯身假裝撿拾,暗地裡捏她的腳。花城看着別處笑笑,像不知道。羅子浮正在神魂顛倒,忽覺身上的衣服頓時不暖和了,低頭一看,衣服全變成了秋葉。嚇得他差點閉過氣去,急忙收回邪念,端坐了一會兒,衣服才又漸漸變成了原來的樣子。他心裡暗自慶幸兩個女子都沒看見。過了會兒,羅子浮給花城勸酒時,又用手指搔她的掌心。花城坦然地說笑着,一點也沒知覺。羅子浮心神不安時,衣服又變成了葉子,過了一陣子才變回來。他只得羞愧地打消了雜念,再不敢妄想。花城笑着說:「你家小郎君太不正經,如不是醋葫蘆娘子,恐怕他早跳到雲間裡去了!」翩翩也譏笑說:「輕薄東西!就該活活凍死!」兩人拍掌大笑起來。花城離席說:「小丫頭醒來,恐怕把腸子都哭斷了。」翩翩也起身說:「貪圖勾引人家的男人,就忘了小江城哭死了。」

  花城離去後,羅子浮害怕被翩翩譏笑譴責,但翩翩仍和平常一樣對待他。住了不久,節令已到深秋,寒風陣陣,霜葉降落。翩翩撿拾落葉,儲藏起來準備過冬。見羅子浮凍得瑟縮發抖,她便拿個包袱,到洞口抓白雲,絮成棉衣。羅子浮一穿上,覺溫暖得像真棉衣一樣,而且非常輕快。過了一年,翩翩生了個兒子,非常聰明漂亮。羅子浮天天在洞裡逗弄嬰兒取樂。但他常常想起家鄉,便懇求翩翩一同回去。翩翩說:「我不能跟你去;要不,你自己走吧。」拖延了兩三年,兒子漸漸長大,於是就和花城結成了親家。羅子浮擔心叔叔已經老了,沒人照顧。翩翩說:「叔叔固然已經高齡,但慶幸比較強健,用不着你掛念。等保兒結婚後,是走是留,全憑你。」翩翩在洞中,總是拿樹葉寫上字教兒子讀書,兒子一看就明白了。翩翩說:「這孩子生就福相,讓他到人世上去,不愁做不到高官。」不久,兒子已十四歲,花城親自把女兒送了來。翩翩見那江城姑娘衣着華美,容光照人,與羅子浮都非常高興。合家團聚,設宴慶賀。翩翩敲着頭釵,唱道:「我有佳兒,不羨貴官。我有佳婦,不羨綺紈。今夕聚首,皆當喜歡。為君行酒,勸君加餐。」酒後,花城離去。翩翩夫婦讓兒子、媳婦住對屋。新媳婦很孝敬,依戀在翩翩膝下,就像親生女兒一樣。羅子浮又說要回去。翩翩說:「你有俗骨,終究不是成仙的料。兒子也是富貴中人,你可以帶了去,我不耽誤他的前程。」新媳婦正想回家跟母親告別,花城已經來了。兒女戀戀不捨,熱淚盈眶。翩翩和花城都安慰說:「暫時離去,以後還可以再回來。」翩翩便把樹葉剪成毛驢,三人騎上往回走來。

  羅大業此時已告老還鄉,以為侄子早已死了。忽見羅子浮帶着漂亮的兒子和兒媳回來,羅大業歡喜地像得到了寶貝。羅子浮三人進入家門,分別看看自己的衣服。都變成了芭蕉葉。扯破一看,裡面的棉絮像蒸汽一樣四散了。於是三人重薪換了衣服。

  後來,羅子浮想念翩翩,帶着兒子回去探望,只見黃葉滿路,白雲迷失洞口,再找不到蹤跡,只得流着淚返了回來。

  【黑獸】

  聽太公李敬一說:「有一個人在瀋陽,和朋友在山頂上開宴會。低頭向山下看時,見有隻老虎口裡銜着東西走過來,用爪子在地上挖了一個坑,將銜來的東西放進去埋好後就離開了。這人便派了個人去察看埋的是什麼,結果,挖出一隻死鹿。下人便把死鹿取走,將坑重新埋好。一會兒,那隻虎領着一隻黑獸走來,黑獸的毛有好幾寸長。虎為黑獸帶路,好像邀請了一位尊貴的客人。到了埋鹿的坑前,黑獸瞪着眼蹲在一旁等候着。虎挖開坑,鹿不見了,嚇得戰戰兢兢地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黑獸惱怒老虎欺騙自己,用爪子猛擊老虎的額頭,老虎立刻就死了。黑獸也悻悻地離去了。」

  卷·四

  【余德】

  武昌府的尹圖南,有一座空閒着的宅子,租給了一個秀才居住。半年多,尹圖南再也沒過問這件事。

  一天,尹圖南在這座宅子門口遇見那秀才。見他年齡很小,但容貌俊雅,風姿翩翩,衣着華麗,便上前和他交談起來。秀才談吐文雅含蓄,令人喜愛。尹圖南很感驚異,回家後便告訴了妻子。妻子派了個丫鬟以贈送禮物為名,去暗地裡察看秀才的家室情況。見他家有個天仙般的美艷女子,家裡的花草山石、衣服器具,都是從來沒有見過的。尹圖南聽說後,揣測不出秀才到底是什麼人,便去他家登門拜訪,正趕上秀才外出了。第二天,秀才就來回拜。尹圖南打開他的名帖一看,才知他姓余名德。兩人交談之間,尹圖南又詳細打聽他的家族門第,秀才的回答卻十分含糊。尹圖南反覆地追問,秀才就說:「您如想和我交往,我不敢拒絕。要知道我並不是逃亡在外的盜匪,何必苦苦地逼問來歷呢?」尹圖南連忙道歉。命家人擺下酒宴,二人吃喝談笑。一直喝到天黑,才有兩個健壯的奴僕,挑着燈,牽着馬,把秀才接了回去。

  第二天,秀才回請尹圖南。尹圖南來到他家中,見室內牆壁都用明光紙裱得和鏡子一樣,光滑潔淨。狻猊形狀的金香爐里燃着奇異的香料。一隻碧玉瓶里插着兩支鳳尾和兩支孔雀翎,都長二尺多。還有一隻水晶瓶里浸着一棵開粉色花的花樹,叫不出什麼名字,也是二尺來高。這花樹長長的枝條倒垂着,覆蓋在花兒之外,葉疏花密,含苞待放。濕潤的花瓣就像收斂着翅膀的蝴蝶,而花蕊就像是蝴蝶的須。酒席上不過擺了八個盤,但每樣菜都異常豐美。秀才命童子擊鼓催花行酒令。鼓聲一響,只見花瓶中的花顫顫地抖動起來。像要折斷一樣。一會兒,蝴蝶的翅膀漸漸張開,鼓聲一停,一聲輕響,花蒂和花須立即飄落,變成一隻蝴蝶,飛落到尹圖南的衣服上。秀才笑着起身,拿個大杯斟上酒讓尹圖南喝了。酒剛斟滿的時候,蝴蝶便飛走了。過了一會兒,鼓聲又作,有兩隻蝴蝶飛到余德的帽子上。余德笑着說:「這可是自作自受了!」也喝了兩大杯。第三次鼓聲響過,蝴蝶亂紛紛落下,又翩翩地飛到二人的袖子和衣襟上。擊鼓的童子笑着過來,用手指點着,數每人身上的花朵:尹圖南應喝九杯,余德喝四杯。這時尹圖南已微有醉意,不敢多喝,勉強喝了三杯,便離席告辭了。

  從此後,尹圖南更加感到余德是個奇人。但余德很少和人交往,總是關着門自家過日子。村人們有喜事、喪事,他也從不去慶賀或弔唁。尹圖南逢人就宣揚余德,聽到他的奇事的人,都爭着結交他,常常是貴客盈門,十分熱鬧。余德很不耐煩,忽然辭別尹圖南搬走了。余德走後,尹圖南來到他家,見庭院空空,地上灑掃得一塵不染。燃剩的蠟燭堆放在石階下,窗子上只剩些殘帛斷線,上面還留着清清楚楚的指痕。只在屋後遺留下一個小白石水缸,能盛一石水左右。尹圖南把缸拿回家去,貯上水養了幾尾紅魚。過了一年,缸里的水仍然清澈如初。後來,這缸被僕人們搬動石塊時失手打碎了。奇怪的是缸里的水像凝固了一樣,也不流瀉出來。再一看,缸好像仍在那裡,用手一摸卻空空軟軟的。手一伸進去,水就隨着手流出來;拿出手,水又合攏起來。到了寒冬,水也不結冰。一夜,缸水忽然結成水晶狀,但紅魚依然在裡面自由自在地遊動。尹圖南恐怕別人知道這件奇珍,總是把它藏在密室里,除了兒子、女婿這樣的親人,從不拿出給人看。但時間長了,還是傳了出去,要求觀看的人紛紛登門,絡繹不絕。

  在臘月的一夜,水晶忽然又分解為水,流了一地,紅魚也不見了。原來碎缸的殘片還在。忽然來了個道士,登門索要碎缸片。尹圖南拿出一片讓他看,道士說:「這是龍宮中盛水的器具。」尹圖南又描述了缸破後水不流瀉的情景,道士說:「貯水的是缸的魂魄。」說完,很殷切地懇求給一小塊碎缸片。尹圖南問他有什麼用,道士說:「把它搗為碎末入藥,能使人長生不老。」尹圖南給了他一片,道士非常感謝,歡歡喜喜地走了。

  【楊千總】

  畢自嚴公就任陝西洮岷備兵官職時,千總楊化麟前來迎接。儀仗行進途中,偶見有人蹲在路旁大便。楊千總想用弓箭射他,畢公急忙呵止。楊千總說:「這個奴才太無禮了,應該讓他受點小驚嚇。」於是遠遠地喊道:「哎!大便的!送給你一股會稽藤簪綰髻子用。」隨即一箭射去,正中遺便者的髮髻。這個人嚇得急起奔跑,便液撒了一地。

  【瓜異】

  康熙二十六年六月,城西一個村民的菜園裡,黃瓜上又生出另一枝蔓來,結了一個像碗一樣大的西瓜。

  【青梅】

  南京有個姓程的書生,性情磊落,不受禮俗的約束。一天,他從外面回來,寬解衣帶時,覺得衣帶末端很沉重,像有東西往下墮。看了看,並無任何東西。轉身之間,有個女子從衣服後面出來,手理秀髮向他微笑,真是美麗極了。程生懷疑她是個鬼。女子說:「妾不是鬼,是狐。」程生說:「倘若能得到美人,就是鬼也不可怕,更何況是狐呢!」於是和她親熱起來。過了二年,生了個女兒,取小名叫青梅。狐女常對程生說:「你不要再娶妻子了,我會為你生個兒子的。」程生相信了狐女的話,就不再娶妻。但是,親戚朋友們都諷刺譏笑他。程生動搖了,終於改變了主意,聘了湖東的王氏為妻。狐女聽說後,非常惱怒,抱起女兒餵完奶,拋給程生說:「這是你家的賠錢貨,願意養她或殺她,全由你;我何必代人作奶媽呢!」說着出門而去。

  青梅長大了,非常聰明,相貌美好秀麗,酷似她的母親。不久,程生病死,王氏改嫁出走,把青梅寄養在堂叔家裡。她的堂叔品行惡劣,行為放縱,竟想把青梅賣掉得錢自用。恰好有個正在家候選官職的王進士,聽說青梅很聰明,便出大價錢把她買來,讓她給自己的女兒阿喜當侍女。阿喜十四歲年紀,容貌美麗絕頂。她見了青梅非常高興,就和她同住在一起。而青梅也善於侍奉人,聰明伶俐,會看眼眉行事,因此王家人全都喜愛她。

  城裡有個姓張的書生,字介受,家境貧窮,沒有財產,租賃了王進士的房子居住。張生非常孝順,遵守禮儀,品行端正,又勤奮好學。青梅偶然有事到張家,看見張生坐在石頭上吃米糠粥;她進屋和張母說話時,卻見桌子上擺着味美的豬蹄。當時張翁正臥病在床,張生進屋抱着父親小便。便液沾髒了張生的衣服,父親覺察了非常恨自己,而張生卻掩蓋着髒處,急忙出屋自己洗淨,唯恐讓父親知道。青梅看了大為驚奇,回來後就對阿喜講述在張家見到的情形,並說:「咱家的房客,是個不同尋常的人。您若不想得好夫君便罷;想得好夫君,張生就是理想的人。」阿喜恐怕父親嫌張生貧賤。青梅說:「不見得,這事全在您自己。假如您認為合適的話,我可以偷偷地告訴張生,讓他家請媒人來提親。到時候老夫人一定要召您去商量這事,只要您應着『同意』,事情就好辦了。」阿喜怕跟了張生窮一輩子讓人恥笑。青梅說:「我自以為能為天下士人看相,絕不會出錯的。」

  第二天,青梅把意思告訴了張生的母親,張母大驚,說她說的話不是好兆頭。青梅說:「我家小姐聽說公子人品好,讚美他有道德有才能,我是因為摸透了她的心意才來這樣說的。您請媒人去提親,我和小姐兩人從中幫助,估計王家能夠應允。即使王家不同意,對公子來說還有什麼辱沒嗎?」張母說:「行。」於是便託賣花的侯氏前去做媒。王夫人聽說就笑了,並把這事告訴了丈夫。王進士也大笑起來。便把女兒叫到面前,說明了侯氏的來意。阿喜還沒來得及回答,青梅急忙誇讚張生賢能,並斷言他日後必定富貴。夫人又問女兒:「這可是你的百年大事。假如你願意吃糠咽菜,就為你答應這門親事。」阿喜低頭沉思了好一會,看着牆壁回答說:「貧富是個命。倘若命厚,就是貧也貧不了幾天;而命中注定不貧,那就更不會有多少窮日子了。假如命薄,就是那些富貴子弟,後來窮得無立錐之地的難道還少嗎?這事全在父母作主。」最初,王進士叫女兒來商量,是想拿這事來博一笑;聽到女兒的話,心裡很不高興,說:「你真想嫁給張家嗎?」女兒沒回答;再問,還是不回答。王進士非常氣忿地說:「賤骨頭全不長進!想提着討飯筐當叫花子媳婦,豈不羞死!」女兒被罵得漲紅着臉透不過氣來,含着眼淚退去。媒人見事不妙也跑了。

  青梅見為小姐辦不成,便想着替自己來謀求。過了幾天,她趁夜間到張生家裡去。張生正在讀書,見她來,非常震驚,問她來幹什麼,她說話吞吞吐吐。張生很嚴肅地讓她離去。青梅哭着說:「我是好人家的女兒,並不是來私奔;只是因為你賢德,所以我才自願以身相托。」張生說:「您愛我,說我賢德。然而昏天黑夜裡來往,連潔身自愛的人都不願做,而所謂賢德的人能去做嗎?就是起初不正當而最終能成就的事,君子還說不可;更何況不會成就的事!以後你我怎麼做人?」青梅說:「萬一能成的話,你願意收留我嗎?」張生說:「能得到您這樣的人就非常滿足了,還要求什麼呢?只是眼下有三件難事,因此不敢輕易答應。」青梅問:「什麼難事?」張生回答:「您不能自己作主,是一難;即使您能自己作主,若我父母不樂意,是二難;就算我父母樂意,而您的身價必定很高,我家貧拿不出應付的錢,是尤其難。您趕緊走吧,瓜田李下的嫌疑是令人可畏的!」青梅只好回去,臨走又囑咐道:「您若有意,求您和我共同想辦法來促成。」張生答應了她。

  青梅回來,阿喜追問她到哪裡去了,她就跪下主動承認去過張家。阿喜非常生氣,以為青梅私奔,要用家法責打。青梅哭着說自己沒幹見不得人的事,於是把實情告訴了她。阿喜讚嘆道:「不私自結合,是禮;一定稟告父母,是孝;不輕易許諾,是信。有這三德,老天必定會保佑他的,張生不用再擔憂自己貧困了。」隨後又說:「你打算怎麼辦?」青梅回答說:「要嫁給他。」阿喜笑着說:「傻丫頭,你能自己作得了主嗎?」青梅說:「若不成,就去死!」阿喜說:「我一定滿足你的願望。」青梅便叩頭感謝她。

  又過了好幾天,青梅對阿喜說:「以前您說的是玩笑話呢,還是真想發慈悲呢?若當真的話,我還有些難言的隱情,再求您同情幫助。」阿喜問是什麼事。青梅回答道:「張生拿不出訂婚的聘禮,我又沒有能力自己贖身,如非要原來身價的話,同意把我嫁給他實際上還是不同意。」阿喜沉吟着說:「這不是我能辦到的事。我說把你嫁給他,還怕不太合適。再說一定不要你的身價,這是父母絕不會應允的,也是我不敢說的。」青梅聽了,難過地流下眼淚,只是求阿喜能同情幫助她。阿喜沉思了好一陣,說:「實在沒有辦法,我自己積攢了一些錢,全部給你幫忙吧。」青梅拜謝了阿喜,並把這事偷偷地告訴了張生。張母知道了非常高興,多處求借,湊齊了身價錢,收藏起來等着聽好消息。

  正巧王進士被選任山西曲沃知縣,阿喜趁機對母親說:「青梅年齡也不小了,咱們又要隨父親上任,不如送她走了吧。」母親本來就認為青梅太伶俐,怕她引導阿喜不走正路,多次想把她嫁出去,就怕女兒不樂意。現在聽女兒這麼說,心裡非常高興。過了兩天,有個傭人的妻子來說了張家想娶青梅的意思。王進士笑着說:「這家人也只配找個丫鬟作媳婦,他們前次的做法簡直也太荒唐了!不過要把她賣給富貴人家做妾的話,價錢還能比過去高一倍。」阿喜急忙進屋說:「青梅侍奉我這麼長時間,把她賣給人家做妾,太不忍心了。」王進士於是傳話給張家,仍然按原來的身價付錢,還了賣身契,把青梅嫁給了張生。

  青梅嫁到張家後,孝敬公婆,盡心周到,勝過了張生。而操持家務更是勤快,糠秕當飯也不覺得苦,因此全家人都非常敬重她。青梅又以刺繡為業,她繡出的東西賣得很快,商販們等候在張家門前搶購,惟恐得不到手。用刺繡換來的錢多少可以應付窮日子。她還勸張生不要光顧家耽誤了讀書,家裡的事情全由她自己承擔起來。因為主人就要上任了,青梅便去與阿喜道別。阿喜見到她,哭着說:「你得到了好的歸宿,我實在不如你。」青梅說:「我知道這是誰賜給我的,怎敢忘了呢?不過您認為不如我,恐怕要折我的壽了。」於是兩人哭着惜別。

  王進士一家到了山西任上,僅半年,夫人就死了,靈柩停在寺廟中。又過了兩年,他這個知縣因為行賄罪被免職,罰交贖罪的銀兩數以萬計,因而家道漸漸貧困不能自給,隨從們也都四下逃散。這時,瘟疫流行,王進士感染疾病也死了,僅有一個年老的女傭人跟隨着阿喜。沒過多久,女傭人又死去,只剩下阿喜自已孤苦伶仃,日子越加難過。有個鄰居老太婆來勸阿喜出嫁。阿喜說:「誰能為我埋葬父母,我就嫁給誰。」老太婆很同情她,送給她一斗米就走了。半月後老太婆又來說:「我為你費了很大勁,事情很難辦。貧的不能為你葬雙親,富的又嫌你家道敗落,怎麼辦!還有一個主意,只是怕你不會同意。」阿喜問:「什麼主意?」老太婆回答:「這地方有個李郎,想討個二房,若見到你的容貌,即使讓他多花錢來厚葬你的父母,他必定在所不惜。」阿喜大哭道:「要我這官宦人家的女兒去做妾啊!」老太婆沒再說話,就走了。阿喜自此每日只吃一頓飯,勉強維持着等待有人出錢買她。這樣過了半年,日子越來越難維持。有一天,老太婆又來了。阿喜哭着對她說:「困難到這種地步,常想自殺;所以還能苟活着,僅僅是因為還存雙親的靈柩停在這裡。我自己死了填溝壑不要緊,誰來收我父母的屍骨呢?因此想還不如按照你說的主意辦吧。」

  老太婆於是領李郎來,他一見到阿喜,心中大喜,立即出錢為阿喜父母辦理安葬。等一切處理完了,就用車把阿喜拉回家,去見他的大老婆。因為這大老婆既厲害又嫉妒,所以李郎起初不敢說阿喜是妾,只是假說買了個侍女。等到見了阿喜,大老婆暴跳怒罵,拿木棍把她打了出去,不讓再進門。阿喜披頭散髮痛哭流涕,進退兩難。正好有個老尼姑經過這裡,見狀動了惻隱之心,便邀她一同居住。阿喜轉悲為喜,就跟老尼姑走了。

  到了庵堂中,阿喜拜求削髮為尼。老尼不同意。說:「我看你並不是久落風塵的人。庵中的粗碗糙米大體上可以自足,你暫且先寄居在這裡等待着。只要時機到來,你就會自己走的。」這樣住了不長時間,城市中的一些無賴之輩見阿喜長得美,經常來敲門並說髒話調戲她,老尼也無法制止他們,逼得阿喜又是哭叫又是尋死的。為此,老尼前去請求吏部的某官專門貼了告示嚴厲禁止,這些惡少們才開始稍微有些收斂。後來又有人乘黑夜在庵牆上挖洞,幸被尼姑們發現驚呼才離去。因而再次告到吏部某官那裡,捉住了首惡,送郡城中拷打,才漸漸安穩了。又過了一年多,有個貴公子經過庵中,被阿喜的美貌驚呆了,硬求老尼替他通殷勤,又重禮厚賂老尼。但老尼婉言對他說:「她是官宦世家的後人,不會甘心給人家作侍妾的。公子暫且回去,推遲幾天再去給您報信。」貴公子走後,阿喜想服毒藥求死,夜裡夢見父親來,很痛心地說:「以前我沒有依從你的心愿,才使你至於此,現在後悔已經晚了!但只要你暫緩片刻不死,夙願還可以再實現。」阿喜感到非常奇怪。天亮了,阿喜梳洗過後,老尼見了驚訝地說:「看您的臉上,濁氣已經全消了,一切艱難和不順心的事都不用再愁了。您的福氣就要來了,不要忘了老身啊。」話未說完,就聽到了敲門聲。阿喜驚慌失色,知道必定是貴公子的家奴,老尼開門一看果真是他。家奴急問事情的結果,老尼好話應承,再請寬限三日。家奴轉達主子的話,事若不成,讓老尼親自向公子回話。老尼畢恭畢敬滿口答應,說着感謝話打發家奴走了。阿喜大為傷心,又想自盡。老尼急忙勸止。阿喜擔心貴公子過三天再來催,無話可對。老尼說:「有我在,要砍要殺我自己承當。」

  第二天下午,下起了傾盆大雨。忽然聽到有好幾個人用力敲門,並大聲喊叫。阿喜以為發生了什麼變故,嚇得手足無措。老尼冒着大雨開開門,看見門前停放着一抬轎子;有幾名丫鬟從裡面扶出一位美人來,隨從簇擁,聲勢顯赫,車轎非常漂亮。老尼驚奇地問他們有什麼事,回答說:「是司理大人的家眷,想在這裡暫時避避風雨。」老尼引導美人進了大殿,移過坐榻恭敬地請她坐下。家人和女傭們全都跑向禪房,各人尋找休息的地方。女傭進屋見到了阿喜,見她很美,連忙跑去告訴了夫人。不多時,雨停了,夫人起身要去禪房看看。老尼領她進屋,夫人見到阿喜驚呆了,兩眼盯着一眨也不眨,阿喜也把她端詳了好一陣子。這位夫人不是別人,竟是青梅。兩人相認都失聲痛哭,於是談起了分別後的經歷。原來張翁病故後,張生服喪期滿復出做官,連連升遷,被授予司理官職。他先同母親一起赴任,隨後這才來搬家眷。阿喜嘆息着說:「今日看來,你我二人可以說是有天壤之別呀!」青梅笑着說:「幸虧您遭受磨難未嫁夫君,老天爺匹想叫我們兩人團聚呢。假如不是遇到這場大雨,怎麼會有今天的相逢呢?這其中全有鬼神相助,並非是人力能辦到的。」於是拿過珍珠蔻和錦緞繡衣,催促阿喜換裝。阿喜低頭徘徊不接,老尼從中極力誇讚並勸說她。阿喜擔心到張府同居名不正言不順。青梅說:「咱倆的名位以前早有定分,婢子我哪敢忘了您的大恩大德!試想那張郎豈是忘恩負義的人?」說完硬為阿喜換上裝,辭別老尼而去。

  到了司理官邸,張氏母子見了都很歡喜。阿喜拜見老夫人說:「我今天真沒有臉面來見母親。」張母笑着安慰她。隨後商量選擇吉日舉行婚禮。阿喜對青梅說:「尼庵中只要有一線生路,我也不願意跟隨夫人到這裡來。若念往日的友情,能得到一間房子,只要容得下一個能坐的蒲團就很滿足了。」青梅笑笑沒有答話。到了婚禮那天,她把華麗的禮服抱了過來,阿喜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聽見鼓樂聲響了起來,她也身不由己了。青梅帶領丫鬟女傭硬給她換上禮服,簇擁着走出來。見張郎身穿朝服在拜,於是自己也不覺盈盈而拜。青梅把她拉入洞房,說:「空着這個位子等待您已經很久了。」又回頭對張郎說:「今夜是您報恩的機會,可要好自為之。」說完返身要走,被阿喜捉住了衣襟。青梅笑着說:「不要留我,這事可不能代替。」掰開阿喜的指頭脫身而去。

  自此,青梅小心謹慎地侍奉阿喜,從不冒犯。而阿喜始終慚愧心中不安。於是張母便叫對她兩人都稱夫人。但是青梅仍以原來的名分對阿喜行婢妾禮,而且從不懈怠。過了三年,張生由司理職選調進京,經過尼庵,送上五百兩銀子酬謝老尼。老尼不收。再三強留,於是收下二百兩,用來修建了大士祠,立起了王夫人碑。後來張生官職做到侍郎。程夫人青梅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王夫人阿喜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張侍郎又上書皇帝陳述了事情的始末,青梅和阿喜都被封為夫人。

  【羅剎海市】

  馬驥,字龍媒,是商人的兒子。他風度翩翩,一表人材,從小就灑脫大方,喜歡唱歌跳舞。經常跟着戲班子演出,用錦帕纏着頭,就像一個美麗的少女,因此又有「俊人」的美稱。他十四歲考中秀才,很有名氣。父親年老體衰,放棄了經商,回家閒住,對馬驥說:「幾卷書,餓了不能煮着吃,冷了不能當衣穿,我兒應該繼承父業去經商。」馬驥從此就慢慢做起買賣來。

  一次,馬驥跟別人去海外經商,被颶風颳走了。漂了幾天幾夜,來到一個都市。這裡的人個個都非常醜陋,看見馬驥來,以為是妖怪,都驚叫着逃走了。馬驥剛見到這情景時,還很害怕;等知道那些人是懼怕自己時,就反而去欺負他們。遇到吃飯的,他就跑過去,人家嚇跑了,他就把剩餘的飯菜吃掉。這樣過了很久,進入一個山村。山村中的人相貌也有像人的,但是都破衣爛衫,像討飯的。馬驥在樹下休息,村里人都不敢過來,只是遠遠地看着他。時間長了,覺出馬驥並不是吃人的妖怪,才開始慢慢接近他。馬驥笑着同他們攀談,他們的語言雖然不同,但大半能聽懂。馬驥就告訴他們自己的來歷。村里人很高興,遍告鄉鄰:來客不吃人。但是那些長得醜陋的,看看他就跑了,始終不敢到跟前來。那些來的人,五官的位置都與中國人大體相同。他們擺上酒菜共同招待馬驥。馬驥問他們怕他的原因,回答說:「曾經聽祖父說;往西走二萬六千里,有個中國。那裡的人形象都很詭秘奇異。原來只是聽說過,現在才相信了。」問他們為什麼這樣窮,村人回答說:「我國所看重的不在學問才能,而在相貌。長得最美的做大官,稍差一點的做小官,再差一點的也能受到貴人的寵愛,得到賞賜的食物,養活妻兒。像我們這樣的,剛出生時,父母就以為不吉利,常常都被拋棄了。父母不忍心丟棄的,也都是為了傳宗接代罷了。」馬驥問:「這叫什麼國?」回答說:「叫大羅剎國,往北三十里是都城。」馬驥請他們領着到都城看看。於是,第二天雞一叫村人就起身,領馬驥一塊去了。

  天亮後,才到達都城。都城的城牆是用黑石頭砌的,顏色像墨一樣黑。樓閣高近百尺,但很少用瓦,都用紅色石頭蓋頂。抬一塊碎石在指甲上磨磨,和紅色的硃砂沒有兩樣。這時正好退朝,朝中有一頂大轎子出來,村人指着說:「這是宰相。」馬驥一看,那人兩隻耳朵朝後長着,三個鼻孔,睫毛像帘子一樣蓋住了眼睛。又出來幾個騎馬的,村人說:「這是大夫。」挨着指出各人的官職,大都是披頭散髮、相貌猙獰的醜八怪。官職越低的,丑相也漸減。一會兒,馬驥往回走,街市上的人看見他,嚇得大聲嚷叫着,跌跌撞撞地跑了,就像碰上了怪物。村人再三說明,街市上的人才敢遠遠地站着看。

  回去以後,羅剎國里老老小小都知道了山村有一個奇怪的人。於是大小官員都想見識見識,就叫村裡的人把馬驥送去。可是每到一家,看門人總是把門關死,男女老少偷偷地從門縫裡往外瞅着議論着。整整一天,沒有一個敢開門讓馬驥進去的。村人說:「這裡有一個執戟郎,曾為先王出使外國。他見得多,可能不會害怕你。」領着馬驥去登門拜訪。那位執戟郎果然很高興,把馬驥奉為上賓。馬驥看他的相貌,像有八九十歲,眼睛突出,鬍鬚捲曲得像刺蝟。執戟郎說:「我年輕時,曾奉國王的命令,出使過許多國家,唯獨沒有去過中國。如今我一百二十多歲了,能有幸看到上國的人物,這可不能不報告天子。但是我已經退職,十多年不去朝廷了。明天早上,就為你去一趟。」說完,備了酒菜,招待馬驥。酒過數巡,出來十多名歌女,輪流歌舞。都長得像夜叉樣,全用白錦纏着頭,紅色的衣服拖在地上。不知扮的什麼角色,唱的什麼歌詞,腔調節奏都很特別。主人看着很滿意,問:「中國也有這樣好的歌舞嗎?」馬驥說:「有。」主人請馬驥模仿幾句。馬驥就用手敲着桌子唱了一曲,主人高興地說:「真妙啊!你的歌聲就像鳳鳴龍嘯,我從沒聽到過。」

  第二天,執戟郎上朝,把馬驥推薦給國王。國王高興地要下詔書召見。有兩三個大夫說,馬驥樣子怪異,怕驚嚇了皇上龍體,國王才沒有召見他。執戟郎出來告訴馬驥,深表惋惜。馬驥和他一同居住了好多天,同主人一起飲酒,喝醉了,拔劍起舞,用煤粉抹在臉上扮成張飛。主人認為很美,說:「請你扮成張飛去見宰相,宰相一定樂意用你,高官厚祿不難到手。」馬驥說:「嘻,鬧着玩玩還行,怎麼能換個假臉去謀取榮華富貴呢?」主人再三強求,馬驥才應了。主人馬上備了酒筵,請那些大官們來喝酒,叫馬驥畫了臉等着。不久客人來了,主人喊馬驥出來見客。客人驚訝地說:「奇怪,怎麼前幾天那樣醜陋,今天又這樣漂亮!」於是就同馬驥一起喝酒,非常快活。馬驥跳着舞,唱了一首「弋陽曲」,滿座的客人無不傾倒。

  第二天,大官們紛紛上奏國王,推薦馬驥。國王高興,派使者持旌節以禮召見他。見面後,國王問馬驥中國治國安邦的辦法,馬驥原原本本地陳述了一番。國王大加讚賞,在別宮賜宴款待。喝到暢快的時候,國王說:「聽說你善唱優雅的樂曲,能不能叫寡人欣賞欣賞?」馬驥便起身舞起來,也仿效羅剎舞女的樣子用白錦纏頭,唱些靡靡之音。國王高興極了,當天就封他為下大夫。並經常請馬驥參加家宴,特別恩寵他。時間長了,那些官僚們都知道了馬驥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