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11章

蒲松齡

  武承休的長子武紳,娶了王氏為妻。有一天,武承休外出,留下林兒在家看門。當時武的住處菊花正好開得很鮮艷,新媳婦認為公爹出了門,他的院子裡一定不會有人,便自己過去採摘菊花。林兒突然從屋裡出來勾引調戲她。王氏想逃避,被林兒強行挾進了屋裡。她大聲喊叫着抗拒,臉色急變,聲音嘶啞。武紳聽見跑進來,林兒才撒手逃去。武承休回來聽說此事,憤怒地尋找林兒,竟已不知逃到何處。過了兩三天,才知道他投奔到某御史家裡去了。

  這位御史在京城任職,家裡的事務都託付他弟弟處理。武承休因為與他有鄰里情誼,送書信去索還林兒,而他居然置之不理。武承休愈加憤恨,便告到了縣令那裡,捕人的公文雖然下了,然而衙役卻不去逮捕,縣令也不過問。武承休正在憤怒之際,恰好七郎來了。武承休說:「您說的話應驗了。」於是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七郎聽說臉色慘變,始終沒說話,徑直走了。

  武承休囑咐幹練的僕人尋察林兒的行蹤。林兒夜裡回家的時候,被尋察的僕人抓獲,帶到了主人面前。武承休拷打了他,他竟出言不遜辱罵主人。武承休的叔叔武恆,本來就是位很厚道的長者,恐怕侄子暴怒會招致禍患,就勸他不如用官法來治辦林兒。武承休聽從叔叔的吩咐,把林兒綁赴公堂。但是御史家的名帖信函也送到了縣衙。縣令釋放了林兒,交給御史弟弟的管家帶走了。這樣一來,林兒更加放肆,竟然在人群中揚言,捏造說武家的兒媳和他私通。武承休拿他沒有辦法,忿恨填胸,氣得要死。便騎馬奔到御史家門前,指天劃地地叫罵。鄰人們好歹慰勸着讓他回了家。

  過了一夜,忽然有家人來報告說:「林兒被人碎割成肉塊,扔到野外了。」武承休聽了又驚又喜,心情稍微得以舒展。不一會兒又聽說御史家告了他和叔叔殺人,於是便和叔叔同赴公堂對質。縣令不容他倆辯解,要對武恆動杖刑。武承休高聲說:「說我們殺人純是誣陷!至於說辱罵官宦世家,我確實幹過,但與叔叔無關。」縣令對他說的話置之不理。武承休怒目圓睜想衝上前去,眾差役圍上去揪住了他。拿棍杖行刑的差役都是官宦人家的走狗,武恆又年老,簽數還沒打到一半,就已氣絕。縣令見武恆已死,也不再追究。武承休一邊號哭一邊怒罵,縣令好像沒聽見。武承休於是把叔叔抬回了家。他悲憤欲絕,一點辦法也沒有。想和七郎商議一下,而七郎卻一直不來弔唁慰問。他暗自想:對待七郎又不薄,怎麼竟如同不相識的路人呢?進而也懷疑殺林兒的人必定是田七郎。但轉念一想,果真是這樣的話,他為什麼事先不來和我商量?於是派人到田家探尋。去了一看,田家鎖門閉戶寂靜無人,鄰居們也不知道他們到哪裡去了。

  有一天,御史的弟弟正在縣衙內宅,與縣令通融說情。當時正是早晨縣衙進柴草和用水的時候,忽然有個打柴的人來到了跟前,放下柴擔抽出一把快刀,直奔他倆而來。御史的弟弟驚慌急迫,忙用手去擋刀,被砍斷了手腕,接着又被一刀砍掉了腦袋。縣令見狀大驚,抱頭鼠竄而去。打柴人還在那裡四顧尋找。差役吏員們急忙關上縣衙的大門,拿起木棍大聲疾呼。打柴人於是用刀自刎而死。役吏們紛紛湊過來辨認,有認識的知道這打柴人就是田七郎。縣令受驚以後鎮定下來,這才出來復驗現場。見田七郎僵臥在血泊之中,手裡仍然握着那把快刀。縣令正要停下來仔細察看一下,七郎的殭屍忽地一下躍起,竟然砍下了縣令的頭,隨後才又倒在地上。縣衙的官吏派人去抓田七郎的母親和兒子,但祖孫二人早已逃走好幾天了。

  武承休聽說七郎死了,急忙趕去痛哭,表達哀傷之情。仇人們都說是他指使田七郎殺人。武承休變賣家產賄賂當權的人,才得以倖免。

  田七郎的屍體被扔在荒野中過了三十多天,有許多飛禽和狗環圍守護着他。武承休把七郎的屍體取走,並且厚葬了他。

  田七郎的兒子當時流落到登州一帶,改姓了佟。後來當了兵,因為立功升到同知將軍。他回到遼陽時,武承休已經八十多歲了,這才領着他找到父親的墳墓。

  【產龍】

  壬戍年間,淄川縣邢村李家的媳婦,丈夫死了,她還懷着身孕。孕婦的腹部時常有變化,忽然脹得像瓮一樣粗大,突然又縮成了細細的一束。分娩時,過了一天一夜也生不下來。仔細看去,看見個龍頭,一見人就又縮了回去。家裡人都非常害怕,沒有敢靠近的。

  有個王老太太,燒上香,邁着作法的步子走來,用手在產婦身上一邊往下按一邊念着咒語。不多時,胞衣掉下來,沒再見到龍;只有幾片鱗。都和酒杯一樣大。隨後生下一個女孩,皮肉透亮得像水晶一樣,連臟腑都能看得很清楚。

  【保住】

  藩王吳三桂還沒有反叛的時候,曾經諭令將士:誰能獨自擒獲一隻老虎,可以享受優等俸祿,並贈送他「打虎將」的稱號。將士中有一個人,名叫保住,身體健捷得像猴子那樣靈巧。官邸中建高樓,梁木剛剛架起來,他能沿着樓角往上攀登,頃刻之間登到頂顛,站在脊檁上,快速行走,來回三四趟;走完就從上面跳下來,挺直站立。

  藩王有個愛姬善彈琵琶,她彈的琵琶是用暖玉做的牙柱,抱着它,整個房子裡都會溫暖,愛姬當寶貝藏着它,沒有藩王的手諭,從不拿出來讓人看。一天晚上舉行宴會,客人提出想觀賞琵琶的奇異,藩王正好懶得走動,答應明天再看。這時候保住在旁邊,說:「若不奉大王命令,臣也能將琵琶取來。」藩王先讓人速告府中,內外戒備森嚴,然後才派保住去取。

  保住越過十幾重院牆,才到達王姬住的院子裡。只見室內燈光明亮,而門卻緊閉着,無法進入。廊檐下有隻鸚鵡棲宿在架子上。保住於是學作貓叫,隨後再學作鸚鵡鳴,急呼「貓來了」,作出撲飛的聲音並且很急迫。聽見王姬說:「綠奴,快去看看,鸚鵡被貓撲殺了!」保住隱藏到暗處。一會兒一個女子挑燈出屋,她的身子剛剛離開門,保住已側身進入屋內。見琵琶放在桌上,王姬在旁守護着,便直往桌前提起來快步出屋。王姬驚呼:「賊來了!」警衛們聽到呼喊聲全都衝出來,看見保住抱着琵琶走了,追他已經趕不上了,向他射去的箭像雨點那樣密集。保住一躍登到樹上。牆下原有大槐樹三十多棵,他穿行於樹梢上,像鳥飛移於樹枝間那樣輕巧,樹盡登屋,屋盡登樓,飛一樣奔向殿閣,不亞於鳥類,轉眼間就不知去向了。

  客人們正在飲酒。保住抱着琵琶飛落在筵席前,門還像原先那樣緊閉着,並未驚動雞犬鳴叫。

  【公孫九娘】

  於七失敗後,因這樁案件受牽連而被殺的人,以萊陽、棲霞兩縣為最多。有時,每天搜捕幾百人,都被殺在演武場上。鮮血滿地,屍骨縱橫。有的官員發慈悲,給被殺者捐出一筆錢買棺材。於是,省城棺材鋪里的棺材都被購買一空。那些被殺者大都埋葬在城南郊。

  康熙十三年,有個萊陽的書生來到濟南。他的親友中,有兩三個人也在這裡被殺。他買了些紙香祭品之類,來到城南郊累累荒墳之中,祭奠那些死者的魂靈。晚間,就在荒墳旁的一座寺院中。租賃一間房子住下。

  第二天,萊陽生因有事進城去了,天很晚還沒回來。忽然有一位少年來訪,見萊陽生不在寓所,摘下帽子,鞋子也沒有脫,就仰躺在床上。僕人問他是誰,那少年閉着眼也不回答。當萊陽生回到寺院時,天已經很晚,夜色朦朧,什麼也看不分明。他親自到床邊去問,那少年直瞪着兩眼說:「我在等你的主人,你在一邊絮絮叨叨追問什麼?難道我是盜賊不成!」萊陽生笑着說:「主人就在這裡。」少年聽了,急忙起身,戴上帽子整整衣服,向萊陽生作揖禮拜,坐下與萊陽生殷勤地道寒暄。聽他的口音,好似曾經相識。急喊僕人拿來燈火,一看,原來是同鄉好友朱生,他也因於七一案被殺了。萊陽生大吃一驚,不禁向後倒退,轉身欲走。朱生向前拉住他,說:「我與你有文字之交,你怎麼這樣薄情?我雖然做了鬼,但朋友的情分,還是念念不忘的。如今對你有所冒犯,望你不要認為我是鬼就猜疑。」萊陽生坐下,問他有什麼話要說。朱生說:「你的外甥女孤身獨居,還沒有婚配。我很想找個夫人,幾次托人去求婚,她總以無長者作主而推辭了。希望能得到你的幫助,把這件事辦成。」

  原來,萊陽生確有一個外甥女,年幼時就失去了母親,寄養在萊陽生家。十五歲那年她才回到自己父親身邊,後被官兵捕到濟南。她聽到父親慘死的消息,又驚嚇又哀痛,不久就死了。

  萊陽生聽了朱生的請求說:「她有自已的父親作主,求我幹什麼?」朱生說:「她父親的靈柩,被侄兒遷走了,已不在這裡。」萊陽生又問:「她過去都依靠誰呢?」朱生說:「與鄰居的一位老太太住在一起。」萊陽生私下思慮,活人怎能給鬼做媒?朱生說:「如果蒙您應允,還得請您走一趟。」說完站起來,拉住萊陽生的手。萊陽生堅決推辭說:「到哪裡去?」朱生說:「你儘管跟我走就是。」萊陽生只好勉強跟他走了。

  向北大約走了一里多路,有一個很大的村莊,全村約有幾百戶人家。走到一座宅院前,朱生停下叩門。立刻有位老太太出來,敞開兩扇門,問朱生有什麼事。朱生說:「請您告訴姑娘,她舅舅來了。」老太太進去,不一會又返身出來,邀萊陽生進去,回頭對朱生說:「兩間屋子太狹窄,有煩公子在門外稍候片刻。」萊陽生跟隨老太太進去,見半畝荒院中,有兩間小屋。外甥女迎在門口哭泣,萊陽生也哭了。

  走進屋裡,燈光微弱。只見外甥女容光秀麗,白皙如同生時。她眼淚汪汪地望着舅舅,問家中舅母與姑姑都好?萊陽生說:「大家都好,只是你舅母已去世了。」外甥女聽了,又哭起來,說:「孩兒從小受舅舅與舅母的撫養,恩情未能報答一點,沒想到自己先被埋葬在溝里,讓人感到憤恨。去年,大伯家的哥哥把父親遷走,把我棄置在這裡,毫不掛念。我一人在這幾百里外的異鄉,孤苦伶仃,像深秋的燕子。舅舅不以我孤苦之魂可棄,又賜我金錢和錦帛,孩兒都收到了。」萊陽生把朱生求婚的事告訴她,外甥女只是低頭不語。老太太在一旁說:「朱公子以前曾托楊老太太來過三五次,我也認為這是一門好親事,可是姑娘自己總是不肯馬馬虎虎地應下來。今天有舅舅作主,也就滿意了。」

  說話間,有位十七八歲的姑娘推門進來,後邊跟着一個丫鬟。姑娘一眼瞥見萊陽生,轉身要走,外甥女拉住她的衣襟說:「不必這佯,是我的舅舅,不是外人。」萊陽生作揖行禮,姑娘也整整衣服還禮。外甥女介紹說:「她叫九娘,姓公孫,棲霞縣人。她的爹爹也是世家子弟,後來敗落了,眼下也變成了這般窮愁。孤孤單單,事事不稱心。我倆很要好,經常往來。」說話間,萊陽生偷眼看九娘,只見她笑時兩眉像秋天新月一勾;羞怯時,臉頰像泛起紅暈的朝霞,實在是天上的仙人。萊陽生說:「可見是大家閨秀!小戶人家的姑娘,哪有這般的儀表風度?」外甥女說:「而且是個女學士,詩詞造詣都很高,昨天還給我些指教。」九娘微笑說:「小丫頭,無緣無故敗壞別人的名聲,叫阿舅聽了笑話。」外甥女又笑着說:「舅母死了,舅舅還未續娶,這個小娘子,你能滿意嗎?」九娘笑着跑出去,說:「這丫頭犯了瘋顛了。」雖然這話是開玩笑、而萊陽生心裡對九娘頗有好感。外甥女好像也覺察到了,便說:「九娘的才貌天下無雙,舅舅若不以她是地下之鬼為忌諱,我就與她母親說說。」萊陽生很高興,但心中老是疑慮人鬼難以婚配。外甥女解釋說:「這倒不妨,舅舅與九娘是有緣分的。」萊陽生告辭時,外甥女說:「五天後,月明人靜時,我就派人去接你。」

  萊陽生出門後,不見朱生。舉目四望,下弦的月亮掛在西方天際,在昏暗的月光下,還能辨清來時的道路。只見一座向南的宅子,朱生正坐在台階上等候。見萊陽生,起身說:「靜候你好久了,這就是我的家,請裡邊稍坐。」於是便拉着萊陽生的手,把他請到屋裡,殷切地向他表示謝意。取出一隻金杯,一百粒向皇宮進貢的珍珠,說:「沒有其它值錢的東西,就以這些作為我的聘禮吧!」又說:「家有薄酒,這是陰間的東西,不足款待嘉賓,很是抱歉。」萊陽生說了幾句客氣的話,就告辭了。朱生送到半路,兩人才分手。

  萊陽生回到住所,寺院中的和尚、僕人都來問他。萊陽生隱蹣真情說:「說是鬼,那是胡說,我是到朋友家喝酒去了。」五天後,朱生果然來了。他穿着整齊,手裡搖着扇子,像是很滿意。走進院子,老遠就向萊陽生行禮。片刻,朱生笑着說:「您的婚事已經談妥了,吉期定在今晚。那就煩您大駕了。」萊陽生說:「因沒聽到回信,聘禮還未送去,怎麼能匆匆舉行婚禮呢?」朱生說:「我已代您送過了。」萊陽生很感激,就跟他走了。

  兩人徑直來到朱生住處,外甥女穿着華麗的衣服,含笑迎出門來。萊陽生問:「什麼時候過門的?」朱生回答說:「三天了。」萊陽生把朱生所贈送的珍珠,給外甥女作為嫁妝,外甥女再三推辭才收下。外甥女對萊陽生說:「孩兒把舅舅的意思轉告了公孫老夫人,她很高興。但她又說:她已老了,家中沒有其他兒女,不願將九娘遠嫁,今晚讓你到她家入贅。她家無男子,朱郎陪同你去。」於是朱生領着萊陽生就走了。快到村的盡頭,有一家門開着,朱、萊二人進入堂上。片刻,有人傳話說:「老夫人到!」但見兩個丫鬟攙扶着一位老太太拾階而上。萊陽生上前欲行叩頭大禮,公孫夫人說:「我已老態龍鍾,還禮也不便當,這套禮節就免了吧!」她指派着僕人,擺下豐盛的宴席。朱生又叫僕人專給萊陽生另備些酒菜。宴席上所陳列的菜餚,無異於人世間。只是主人自斟自飲,從不勸讓客人。一會兒,宴席散了,朱生告辭回去。一小丫鬟為萊陽生引路。進入洞房,只見紅燭高照,九娘身着華麗服裝,凝神在等待着。兩人相逢,情誼深長,極盡人世間親昵之情。

  當初,九娘母子被俘,原準備押送到京城。至濟南,其母難忍虐待之苦,就死了。九娘在悲憤中也自殺身亡。九娘與萊陽生在枕席上談起往事,哭泣得不能入睡,便吟成兩首絕句:「昔日羅裳化作塵,空將業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楓林月,此夜初逢畫閣春。」白楊風雨繞孤墳,誰想陽台更作雲?忽啟縷金箱裡看,血腥猶染舊羅裙。」天將亮,九娘敦促萊陽生說:「你應離開這裡了,注意不要驚動僕人。」自這以後,萊陽生天未黑就來,天剛放亮就走,兩人恩愛情深。

  一天夜裡,萊陽生問九娘:「這個村莊叫什麼名字?」九娘說:「叫萊霞里。因這裡多是剛埋葬的萊陽、棲霞兩縣的新鬼,就起了這個名字。」萊陽生聽後,感嘆欷歔。九娘悲哀地說:「我這千里之外的一縷幽魂,漂零於蓬蒿無底的深淵,母子二人孤苦伶仃,說起來叫人傷心。望你能念夫妻之恩,收拾我的屍骨,遷葬回你祖上的墳地,使我百年之後也有個依託,那我就死而無恨了。」萊陽生應允了。九娘說:「人與鬼不是一條路,你不宜於長久在這裡滯留。」她取出一雙羅襪贈給萊陽生,揮淚催促他離開。萊陽生戀戀地悽然地走出來,心中憂傷,失魂落魄,惆悵不安,不忍歸去。路經朱生門前,就敲朱生的門,朱生赤腳出來,迎着萊陽生。外甥女也起來了,頭髮蓬鬆,吃驚地問是怎麼回事。萊陽生惆悵一會兒,把九娘的話說了一遍。聽罷,外甥女說:「就是舅母不說這話,我也日夜在思慮這件事。這裡並非人世間,久居的確是不妥當的。」於是,大家相對哭泣,萊陽生含淚而別。

  回到寓所,萊陽生翻來復去,直到天亮也未能睡着。欲去找九娘的墳墓。但走時又忘記問墓的標記。到天黑再去時,只見荒墳累累,蓬蒿滿目,竟迷失了去萊霞里的路,只得哀嘆返回。打開九娘所贈的羅襪,羅襪見風便粉碎了,像燒過的紙灰一樣。於是,萊陽生就整裝東歸。

  半年後,萊陽生心中始終不能忘懷這件事,又來到濟南,希望能再有遇到九娘的機會。當他到了南郊,天色已晚。他把馬車停放在寺院的樹下,就急忙到叢叢墳地中去。只見荒墳累累,千百相連,荊棘荒草迷目,閃閃的鬼火與陰森可怖的狐鳴,使人驚心失魄。萊陽生懷着驚恐的心情回到寓所。

  這次濟南的遊興完全消失了,他馬上返程東歸。行至一里許,遠遠見一女郎,獨自在高高低低的墳墓間行走。從體態神情上看,很像是九娘。萊陽生揮鞭趕上去,一看,果然是九娘。萊陽生跳下馬想與她說話,女郎竟然走開了,好像從來就不相識。萊陽生再趕上去,女郎面有怒色,舉袖遮住自己的臉。萊陽生連呼:「九娘!九娘!」女郎竟如輕煙,飄飄然消失了。

  【促織】

  明宣德年間,皇宮中流行鬥蟋蟀的蝣戲,每年都要向民間徵收大量蟋蟀。蟋蟀本不是陝西特產,有個華陰縣令,為了討好上官,奉上一隻蟋蟀。讓它試鬥了一番,卻非常厲害,於是上官就責令華陰縣每年供奉。縣令又把這差事交給了里正。集市上那些遊手好閒的人,每得到一隻好的蟋蟀,便用籠子養着,抬高價格,當作奇貨高價出售。鄉里的公差狡猾奸詐,常藉此按人口攤派費用;每征一頭蟋蟀,常要好幾戶人家傾家蕩產。

  縣裡有個叫成名的,是個童生,好久考不中秀才。成名為人老實憨厚,不善談吐,因此被刁滑的小吏報到縣裡,讓他擔任里正,他想盡了辦法也推脫不掉。不到一年,家中那點微薄的家產就折騰光了,這一年,正遇上皇宮徵收蟋蟀,成名不敢勒索百姓,自已又沒錢賠償,憂愁煩悶得要死。妻子說:「死了有什麼益處?不如自己去捉捉看,說不定還有希望得到一隻。」成名認為很對,於是早出晚歸,提着竹筒、絲籠,在破牆下草叢中,搬石挖穴,什麼辦法都用了,始終沒有捉到一隻可以進貢的。即使捕到兩三頭,也是又弱又小,不夠規格。縣令限期追逼,只十多天,成名就挨了一百大板,兩條腿被打得膿血淋漓,連蟋蟀也不能去捉了;天天躺在床上,翻來復去,只想自盡。

  這時,村中來了一個駝背巫婆,能假借鬼神算卦,非常靈驗。成名的妻子帶着錢去問卦,見紅妝少女和白髮婆婆擠滿了門口。走進巫婆的屋裡,有間密室,掛着帘子,帘子外擺放着几案。問卦的人,先在香爐中燃上香,連拜兩拜。巫婆在一邊望着天空代她們祈禱,嘴唇一張一合,不知說些什麼。求卦的人恭恭敬敬地站在那裡聽着,不多時,簾里扔出一張紙,上面寫着求卦人想問的事情,沒有絲毫差錯。成名的妻子把錢放在香案上,像前面的人那樣點香跪拜。有一頓飯功夫,帘子動了一下,一張紙片拋落出來。她忙拾起來一看,紙上不是字而是畫。上面畫着殿堂樓閣,像是座佛寺;寺後面的小山下,到處是奇形怪狀的石頭和一叢叢的荊棘,一隻青麻頭蟋蟀藏在那裡,旁邊有隻蛤蟆,像要跳起來的樣子。成名的妻子反覆觀看,不懂是什麼意思。但見畫上有蟋蟀,隱隱說中心事,便將紙片摺藏起來,帶回家給成名看。

  成名看着畫反覆思索,莫不是指給我捉蟋蟀的地方嗎?仔細察看了畫上的景物,與村東的大佛寺很相似。於是他勉強起身,拄着拐杖,拿着圖畫來到村東大佛寺的後面。見在茂密的草叢中有一座古墳,成名沿着墳往前走,只見層層亂石,跟魚鱗一樣,和畫中的很相像。成名便在蓬蒿野草中,一邊側身細聽,一邊慢慢走着,像在尋找細小的針,芥。直找到眼花耳聾,還是沒一點蟋蟀的蹤跡。他正在凝神搜尋着,突然一隻癩蛤蟆跳了出來。成名很驚愕,急忙追趕過去,蛤蟆已鑽進草叢中。他撥開草叢,仔細尋找,見一隻蟋蟀趴在棘根旁,急忙用手一撲,蟋蟀鑽進石洞中。成名用草尖撥弄,撥不出來;又用竹筒里的水灌它,蟋蟀才出來。見這隻蟋蟀身軀健壯,體態俊美。成名捉住它仔細審看,個頭很大,尾巴修長,青脖子金翅膀。成名非常高興,忙裝進籠子提回家中,全家人歡慶祝賀,把它看得比價值連城的寶玉還要珍貴。用盆子養起來,餵它好東西,愛護備至,只等到了期限,送到縣裡去交差。

  成名有個兒子,才九歲,看到父親不在家,偷偷打開盆蓋去看。蟋蟀一下從盆里蹦了出來,快得沒法捕捉。等把它撲到手中,蟋蟀腿掉了,肚子也裂開了,一會兒便死了。孩子害怕了,哭着告訴了母親。母親一聽,嚇得面如死灰,大罵道:「禍根!你的死期到了!等你父親回來,會同你算帳的!」孩子大哭着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成名回來,聽了妻子的訴說,像被冰雪澆透了,怒氣沖沖地尋找兒子,可兒子不知到哪裡去了。後來,從井裡打撈上來了孩子的屍體,成名夫妻頓時轉怒為悲,呼天喊地,哭得要死。夫妻兩人相對發呆,飯也不做,只是默默地坐着,不再感到有一點活着的樂趣。天快黑了,才拿上草蓆想把孩子葬了。近前撫摸兒子的身體,發現有微弱的氣息,夫妻二人歡喜地把兒子放到床上。到了半夜,兒子甦醒了,夫妻二人心中稍感到寬慰。但一看到蟋蟀的籠子空空的,又氣得說不出話來;又不敢再去追究兒子,從黃昏到天亮,連眼睛也沒合一下。

  東方的太陽已經升起來,成名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發愁。忽然聽到門外有蟋蟀的叫聲,成名驚訝地起來察看,見那隻蟋蟀仿佛還活着。成名高興地捕捉它,蟋蟀一叫便跳開了,跳得還非常快。成名用手掌蓋住它,感到掌心裡空空的沒什麼東西;剛一抬手,蟋蟀又遠遠地跳開了。成名急忙追趕,轉過牆角。蟋蟀不知鑽到哪裡去了。成名來回四下尋找,見蟋蟀趴在牆壁上。仔細一看,身軀短小,黑紅色,不是先前那隻。成名嫌它小,不捉,只是來回察看,尋找剛才追的那隻。牆壁上的小蟋蟀忽然跳到了成名的衣襟上,成名再細一看,形狀像螻蛄,長着梅花樣翅膀,方頭長脖子,像是好品種,這才歡喜地把它捉起來。將要獻給官府時,又惴惴不安,恐怕不中官府意,便想讓它試斗一番看看。

  村中有個好事的少年,馴養了一隻蟋蟀,自己給它起名叫「蟹殼青」,天天同一些少年角斗,沒有一次不取勝的。他想靠這隻蟋蟀發財,便抬高價錢,卻沒有買的。這天,這少年登門找成名,看到成名養的那隻小蟋蟀,忍不住捂着嘴笑起來,便拿出自己的蟋蟀,放進籠子裡較量。成名見他養的蟋蟀,個頭大,身子修長,心中很羞愧,不敢和他的較量。少年再三強求,成名想:養一隻劣等蟋蟀也沒什麼用,不如讓它拚一次,博眾人一笑。便把兩隻蟋蟀都放到一個盆里,讓它們角斗。成名的那隻小蟋蟀趴在那裡一動不動,蠢若木雞,少年又大笑起來。他用豬鬃撩撥小蟋蟀的須子,一次又一次,小蟋蟀突然發怒了,直衝過去,接着就互相搏鬥起來,跳躍騰擊,振翅有聲。一會兒,小蟋蟀一躍而起,直撲對手去咬它的脖子,少年大吃一驚,急忙把它們分開,停止了搏鬥。小蟋蟀振起雙翅,驕傲地鳴叫着,好像是報告主人知道。成名高興極了,正在賞玩,突然過來一隻雞,徑直去啄那隻蟋蟀。成名驚駭地站在那裡呼喊,幸好沒被啄中,小蟋蟀跳出去有一兩尺遠。雞又大步追上去,小蟋蟀已經落在雞爪下了。成名驚慌失措,不知怎麼救它,急得直跺腳,臉色都變了。轉眼間,見雞伸着脖子撲楞着,走近一看,原來小蟋蟀趴在雞冠子上用力叮着不放鬆。成名更加驚喜,忙把小蟋蟀捧放到籠子裡。

  第二天,成名把小蟋蟀獻到縣官那兒。縣令見蟋蟀太小,憤怒地呵斥成名。成名講述了它的奇異,縣令不相信,就試着讓它同別的蟋蟀鬥了斗,結果所有的蟋蟀都被鬥敗了;又讓它同雞斗,果然同成名說的一樣。縣令賞了成名,把這隻蟋蟀獻給巡撫。巡撫非常高興,用金籠盛着進獻給皇上,並在奏章中詳細講述了蟋蟀的本領。小蟋蟀入宮後,將天下進貢的蝴蝶,螳螂、油利達、青叢額等各種稀奇的蟋蟀都鬥了一遍,沒有超過它的。小蟋蟀每當聽到琴瑟的聲音,就按着節拍舞蹈,人們越發覺得它奇特。皇上非常高興,下詔賞賜巡撫名馬和衣緞。巡撫沒有忘記這榮幸是從哪來的,沒過多久,縣令就因政績優異被擢升。縣令也高興了,就免去了成名的差役,又囑咐學使,讓成名進了縣學。

  後來過了一年多,成名的兒子精神復原了,自己說身子變成了蟋蟀,輕捷善斗,現在才甦醒過來。巡撫也重賞了成名。不幾年,成名便有田百頃,樓閣無數,牛羊滿圈。一出門便穿着裘皮衣服,騎高頭大馬,富貴賽過了官宦世家。

  【柳秀才】

  明朝末年,青、兗二州發生蝗災,並漸漸地蔓延到沂縣。沂縣的縣令對此很擔憂。退堂後睡臥在邸舍中,夢見一位秀才來拜見。秀才頭戴高冠,身穿綠衣,長得非常魁梧,自稱有抵擋蝗災的辦法。問他有什麼辦法,秀才回答說:「明日在西南道上,有個婦人騎着一頭大肚子母驢,她就是蝗神。哀求她,可以免災。」

  縣令感到這個夢很奇怪,就操辦好酒食帶到了城南。等了很長時間,果然有個梳着高高的髮髻、身披褐色斗蓬的婦女,獨自一人騎着一頭老驢,緩慢地往北走着。縣令立即點燃香,捧着酒杯,迎上去拜見,並捉住驢子不讓走。婦人問:「您想幹什麼?」縣令便哀求道:「區區小縣,希望能得到您的憐憫,逃脫蝗口!」婦人說:「可恨柳秀才多嘴,泄露我的機密!立即讓他身受蝗害,不損害莊稼就是了。」於是飲酒三杯,轉眼間不見了。

  過後蝗蟲飛來,遮天蔽日,但是不落在莊稼地,只是集中在楊柳樹上,蝗蟲經過的地方,柳葉全被吃光了。縣令這才明白夢中的秀才就是柳神。有人說:「這是縣官憂民所感動的。」確實如此。

  【水災】

  康熙二十一年,山東大旱。自春至夏,光禿禿的地上不長青草。六月十三日下了一場小雨,才開始有種穀子的。到十八日,大雨充足,於是種豆。

  有一天,石門莊有位老人,傍晚看見兩頭牛在山上相鬥,就對村裡的人說:「大水將要到了!」隨即攜帶家人遷走了。村裡的人都嘲笑他。不久,暴雨如注。徹夜不停,平地水深好幾尺,房子全都淹沒了。一個農人捨棄兩個兒子不顧,先和妻子攙扶着老母親,跑到一個高崗上躲避。再往下一看,整個村子一片汪洋,已成水國,也就無法顧及自己的兩個兒子了。等到大水退落回到家裡,見全村都成了廢墟和墳墓。進自己家門一看,竟然還有一間屋留存下來,兩個兒子並排坐在床頭上,正玩耍嬉笑,安然無恙。人們都說這是他們夫妻二人行孝的好報。這是六月二十二日發生的事。

  康熙二十四年,山西平陽大地震,死了的人數占十分之七八。整個城市內外都成了廢墟,僅剩下的一間屋,原來是某孝子的家。茫茫大劫中,惟獨孝子的後代安然無恙,誰說老天爺不分青紅皂白呢?

  【諸城某甲】

  淄川縣教諭孫景夏先生曾說:他們縣的某甲,遇上流寇作亂,被殺,頭墜在胸前。流寇退去,家裡的人得到了他的屍體,將要抬去埋葬。忽然聽見他有微弱的喘氣聲音。仔細一看,他的咽喉處竟還有一指多寬沒斷下來。於是扶着他的頭,把他扛回家。過了一天一夜他開始呻吟,用勺子和筷子稍微餵他點飲食,半年後竟然痊癒了。

  又過了十幾年,某甲和兩三個人聚會交談,其中有個人說了句笑話,引得哄堂大笑。某甲也興奮地鼓掌。不料想他一俯仰之間,原來的刀痕突然破裂,頭掉了下來,鮮血直流。大家看他時,已經氣絕身死了。某甲的父親告了那個說笑話的人。眾人斂錢安撫他,又安葬了某甲,於是才和解了。

  【庫官】

  山東鄒平的張華東公,奉皇帝之命去祭祀南嶽衡山。路經江淮地區,需要在這裡的驛站住宿。前驅官稟報道:「這個驛站中有妖異作怪,在裡面住宿一定會出亂子。」張公不聽。

  到了半夜,張公穿戴齊整佩劍而坐。一會兒,聽到有靴子走路的聲音進來了,原來是一個鬚髮花白的老頭,戴着黑帽,扎着黑帶。張公很奇怪,便問他的來歷。老頭叩拜說:「我是庫官,為您管理庫存財物已經很長時間了。幸遇欽差大人遠道來臨,下官也好卸去這個沉重的負擔了。」張公問:「庫存多少?」老頭回答說:「二萬三千五百兩銀子。」張公怕這麼多錢帶着路上累贅,便約好回來時再與他查點驗收。老頭答應着退下。

  張公到了南中地帶,得到的饋贈非常豐厚。等到歸來時,還是住宿在原來的驛站,老頭又來拜見他。當問到庫存錢財時,老頭答道:「已經撥充遼東兵餉了。」張公對他前後不一致的說法深感驚訝。老頭說:「人生命中注定的收入,都有定數,分毫不能增減。大人這次出行,應得的錢財都已如數得到了,還求什麼呢?」說完,就走了。

  張公於是計算他這次所獲得的錢財,竟與老頭所說的庫存數字正相符合。他這才慨嘆一餐一飯皆有命定,不可任意強求啊。

  【酆都御史】

  四川酆都縣城外有個山洞,深不可測,相傳是閻羅天子的衙門。它裡面的一切刑具,都是藉助人來製造的。腳鐐和手銬壞了,就扔在洞口,縣令馬上用新的替換,過一夜就不知去向了。有關洞內的供應開支,已經載入官府的報銷制度中。

  明代有個御史行台華公,巡視酆都時,聽到這個傳說,不相信是真的,想進洞去破除這個疑惑。人們都說不行,但華公不聽。他手持蠟燭進入洞中,讓兩個衙役在後隨從。深入洞內一里多路後,蠟燭突然滅了。華公看了看,台階寬闊明朗,有大殿十餘間,裡面並排坐着尊官,身穿袍服手執笏板很莊重,惟獨東頭空着一個座位。官員們見華公到了,都走下台階來迎接,笑着問道:「來了嗎?分別以後可好啊?。」華公問:「這是什麼地方?」尊官說:「這是陰曹地府。」華公驚訝地告退。尊官指着空座位說:「這是您的座位,哪能再回去?」華公更加害怕,一再請求寬容。尊官說:「定數怎麼可以逃脫呀!」於是檢出一卷簿子給他看,上面記載着:「某月某日,某以肉身歸陰。」華公看了,嚇得渾身顫抖,像掉入冰水中。念及母老子幼,流下了眼淚。不一會有個穿着金甲的神人,手捧黃色帛書來到。群官拜舞,打開帛書讀後,祝賀華公說:「您有回陽間的機會了。」華公驚喜地問原因。尊官說:「剛才接到大帝御詔,要大赦幽冥,可以為您設法折免罪過。」於是為華公指示道路讓他出來。幾步以外,幽黑如漆,辨認不出道路。華公非常為難。

  忽然一位神將氣字軒昂地走來,紅臉長須,光芒射出數尺以外。華公迎拜並哀求他,神人說:「背誦佛經可以出去。」說畢去了。華公心想,經咒大多不能記憶,只有金剛經還曾稍微學習過,於是合掌背誦。立刻覺得有一線光明,映照着眼前的路。忽然有遺忘了的句子,眼前立即黑暗;鎮靜下來思考一會兒,再背誦再顯光明,這才出得洞來。而那兩個隨從的衙役,就不必再問了。

  【龍無目】

  山東沂水縣下大雨時,忽然從天上掉下一條龍來,兩隻眼睛全沒了,還有微弱的氣息。縣令大人用了八十張蘆席來蓋它,都沒能蓋嚴整個龍身。又為它擺設野祭。龍仍然反覆地用尾巴擊打地面,發出非常大的聲響。

  【狐諧】

  萬福,字子祥,是博興縣人,少年時就喜讀詩書。家裡很有些財產,但命運不好,二十多歲了,還考不上個秀才。他家鄉有種舊習,官府派下公差徭役,往往都攤給那些富裕人家,忠厚老實的人常常為此傾家蕩產。萬福正好被報上充勞役,他害怕,就逃走了。

  萬福跑到濟南,在旅店裡租了間房子住下。夜晚,有個女子私奔了來,十分美麗。萬福很喜歡,就留住了她。問她的姓名,女子說:「我是狐女,但不會禍害你!」萬福因喜歡她而絲毫不懷疑。女子囑咐他不要跟別的客人一起住,於是每天都來與萬共寢。凡日用東西,無不仰仗狐女供給。時間不長,萬福的幾個朋友常來找他聚會,往往一坐就是一通宵。萬福很厭煩,但又不好意思拒絕,只得跟客人講了實話。客人聽說,便要見見狐女。萬福對狐女說了。孤女對客人說:「見我幹什麼?我也不過是個人罷了!」聽狐女的聲音,像在眼前,四下一看,卻不見人影。

  客人中有個叫孫得言的,愛開玩笑,非要見見狐女,還說:「聽見這嬌滴滴的聲音,叫我神魂顛倒!為什麼要吝惜你的花容月貌,讓人光聽聲音害相思呢?」孤女笑着罵道:「好個賢孫!想為你老祖母畫一幅行樂圖嗎?」客人聽了都笑起來。狐女又說:「我是狐,就為客人們說一個狐的典故。你們願聽嗎?」大家忙表示願聽。狐女講道:「從前,某村有個旅店,有很多狐狸,經常出來迷惑旅客。客人們知道後,都互相告戒不要在這家旅店住宿。半年來,旅店門前冷落,店主人非常擔憂,十分忌諱說『狐狸』。一天,忽然有個遠方來客,自稱是外國人,看見旅店,便進去要住宿。店主人大為高興。來客剛進門,便有個路人暗暗告訴他:『這家有狐狸!』來客害怕,忙告訴主人要搬走。主人極力辯白店裡沒狐,來客才住下來。進入房間剛剛躺下,見一群老鼠從床下鑽了出來,來客大吃一驚,急忙跑出屋子,高聲大叫:『有狐!』店主人驚問,來客說:『狐狸的老窩在這裡,你怎麼騙我說沒有?』主人又問:『你剛才看見的狐狸是什麼樣子?』來客說:『我剛才看見的,又細又小,不是狐狸兒子,就是狐狸孫子!』」講完,滿座人都哈哈大笑。孫得言說:「既然不願意讓我們見見仙容,我們今晚就住在這裡,不走了,你們倆也別想睡覺!」狐女笑着說:「在這裡借住不要緊,倘若我小有冒犯之處,請不要放在心上!」眾人恐怕她惡作劇,只得一起走了。但此後,幾天就來一次,來了就找狐女互相笑罵。狐女十分詼諧,每說一句話,無不使客人笑得前仰後台,再滑稽的人也難不倒她。大家戲稱她「狐娘子」。

  一天,朋友們在一起宴會。萬福坐在主人位上,孫得言和另外兩位客人分坐左右,上邊擺一坐榻,讓狐女坐。狐女推辭說不會喝酒,大家異口同聲地請她坐下說話,狐女答應了。酒過數巡,眾人擲骰子,行「瓜蔓」酒令。其中一個客人犯令受罰,應該喝酒,便開玩笑地將酒杯推到上坐說:「狐娘子還很清醒,請代喝一杯!」狐女笑着說:「我不會喝!願意講一個故事,給大家下酒!」孫得言忙捂起耳朵,連說不聽。客人都說:「誰罵人,就罰誰喝酒!」狐女笑說:「我罵狐,可以嗎?」大家說:「行!」於是都豎起耳朵,聽她講。狐女講道:「從前,有個大臣,出使紅毛國。這個大臣戴一頂狐皮帽子去見國王。國王見了帽子很驚奇,問:『這是什麼皮?皮毛這樣厚實溫暖。』大臣告訴他是狐皮。國王說:『這種東西,我生平從沒聽說過。那狐字怎麼寫?』大臣在空中用手比劃着說:『右邊是一大瓜,左邊是一小犬!』」在座的人哄堂大笑。客人中有弟兄兩個,一個叫陳所見,一個叫陳所聞,此時見孫得言十分窘迫,便說:「那雄狐哪裡去了?任雌狐在這裡放毒!」狐女接着說:「剛才的故事還沒講完,就讓群狗的亂叫聲給打斷了。請讓我講完它。國王見大臣騎着騾子,非常奇怪。大臣告訴他說:『這是馬生的。』國王更加驚奇。大臣說:『在中國,馬生騾子,騾生駒駒。』國王又詳細詢問。大臣說:『馬生騾,是臣所見;騾生駒駒,是臣所聞。』」全座的人又大笑起來。大家知道開玩笑敵不過她,便約定:誰再開玩笑罵人,罰做東道主,請大家喝酒。又過了一會兒,大家酒興更濃。孫得言又戲弄萬福說:「我有一聯,請你對下聯。」萬福問:「什麼聯?」孫得言說:「這一聯是:妓女出門訪情人,來時『萬福』,去時『萬福』。」一座的人都冥思苦想,對不上。狐女忽然笑着說:「我對上了!」大家忙都聽着。狐女念道:「龍王下詔求直諫,鱉也『得言』,龜也『得言』。」眾人拍手叫絕。孫得言大為惱怒,說:「剛才已和你約好,為什麼又犯戒?」狐女笑道:「真是我錯了!但除了這一句對不上你的上聯。明天我一定設宴請大家,以贖我的罪過!」眾人一笑作罷。狐女的詼諧,如此這般,一時也說不完。

  連住了幾個月,狐女便跟萬福一同返回。到了博興縣界,狐女告訴萬福說:「這裡有我的一家遠親,很長時間沒來往了。這次路過,不可不去看看。天要黑了,我們正好去借住一晚,明天一早走吧。」萬福問在哪裡,狐女往前一指,說:「不遠。」萬福懷疑前面本來沒有村莊,姑且跟着她走。走了二里多路,果然看見一處村落,以前從沒見過。狐女敲敲門,一個老僕人答應着出來開了門。進入院子,只見樓閣重重,一派富貴大家的氣象。不一會兒,主人迎出來,一個老翁、一個老太太,見過禮請萬福坐下。擺上豐盛的酒宴,把萬福當作新女婿般款待。飯後,二人住了一晚。狐女第二天早早起來,對萬福說:「我匆匆忙忙地跟你回家,恐怕你家裡人會感到意外和驚怪。你先回去說一聲,我隨後就到。」萬福答應,先回了家,告訴了家人。不久,狐女果然來了。跟萬福談笑時,家裡的人光聽見聲音,看不見人在哪裡。

  過了一年,萬福又有事到濟南去,狐女也跟隨着。忽然來了幾個人,狐女跟他們打招呼,問寒道暖,十分親熱。又對萬福說:「我本是陝西人,因為和你有緣分,所以跟了你這麼長時間。現在我的兄弟們來了,我要跟他們回去,不能再伺候你了!」萬福百般挽留,狐女竟自走了。

  【雨錢】

  濱州有一個秀才,在書房讀書。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原來是一個鬚髮全白的老翁,相貌穿着很古怪。秀才將老翁請進房,問他的姓名。老翁說:「我叫胡養真,是個狐仙,因愛慕你的高雅品行,願與你朝夕相處。」秀才胸懷寬廣,也不當作怪事,就和他評論起古往今來的事。老翁知識淵博,話語生動,談吐不凡。有時談論經書的涵意,他所說的道理極為深奧,尤其使人覺得出乎意外。秀才十分敬服,留他住了很長時間。

  一天,秀才偷偷乞求老翁說:「你對我的感情這樣深,你看我這樣貧窮,只要你一舉手,金錢馬上就能得來,能不能稍微周濟我一點呢?」老翁沉默了一會,似乎不同意。過了一會兒,老翁笑着說:「這太容易了,但要有十幾個錢作母才行。」秀才就按他說的辦了。二人一起進入密室中,老翁邁着巫師道士的步子,念起咒語。頃刻之間,只見有百餘萬的銅錢,從樑上鏘鏘落了下來,像下暴雨一樣,一瞬間便沒了膝蓋。拔出腳來,又沒了踝骨,丈多寬的房間裡,銅錢巳深約三四尺了。老翁這才看着秀才說:「能滿足你的願望了吧?」秀才說:「滿足了!」老翁一揮手,銅錢立刻不掉了。兩人出來鎖好門,秀才暗自高興,以為發大財了。過一會兒,秀才進屋取錢用,卻見剛才滿滿一屋錢全沒了,只有他那十幾枚銅錢還在。秀才很失望,就對老翁發火,埋怨老翁欺騙他。老翁生氣地說:「我和你只作文字朋友,不打算替你作賊!如要滿你的意,你就該去找盜賊交朋友,老夫不能從命!」接着就一甩袖子走了。

  【妾擊賊】

  益都西部邊境的某人出自富貴人家,家裡有很多錢。他納了一個妾,很美。大老婆凌辱折磨她,橫加鞭撻,但妾侍奉大老婆仍然十分小心周到。這人對她很同情,往往在背地裡用好話安慰她,她也未曾有過什麼怨言。

  有天夜裡,幾十個賊人越牆進院,用力衝撞屋門,幾乎要撞壞了。這人和妻子嚇得喪魂落魄,渾身顫抖,不知如何是好。妾聽到動靜起來,默不作聲,暗中在屋內摸索,抓到一根挑水用的擔杖,撥開門栓衝出。賊人慌亂如麻,妾揮舞擔杖,風鳴鈎響,打得四五個人趴在地上;賊人全都潰敗,驚恐逃竄,急得爬不上牆,跌下來咿呀亂叫,一個個喪魂失魄狼狽不堪。妾手拄擔杖,看着他們笑着說:「你們這群東西,真不值得我下手打!竟然也還學着作賊!我不殺你們的,殺了還嫌辱沒了我呢!」說完全放他們逃去。丈夫大驚,問道:「你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本事?」原來妾的父親過去是槍棒教師,她得到父親傳授的全部武藝,不止能抵擋百人。

  大妻尤其害怕,非常後悔從前沒能看清妾的本領,從此便好好地看待她。而妾始終也沒有絲毫失禮的地方。鄰家婦女有的對妾說:「嫂子擊賊好像打豬狗那樣容易,你為什麼還甘心低頭受棍棒鞭打的痛苦呢?」妾說:「這是我分內應該的,還敢說別的嗎。」聽的人更加佩服她的賢良。

  【驅怪】

  長山縣的徐遠公,是明朝的秀才。明朝覆滅後,他放棄了考取功名的志向,一心訪道求仙,慢慢學會了一些驅怪的法術,遠遠近近的人大都聽說過他的名字。某縣有一個大富翁,這天寫了一封誠懇邀請他的書信,派人帶着錢牽着馬去接他。徐遠公問:「你家主人召我去有什麼事嗎?」僕人推辭不知,說:「主人只是囑咐小人務必請您屈駕光臨。」徐遠公就跟着他走了。

  徐遠公來到主人家中,主人已在院子裡擺好了宴席,非常恭敬地招待他;但是始終不說為什麼請他來。徐遠公忍耐不住,就問主人說:「你到底讓我來幹什麼?早點告訴我,解除我心中的疑團。」主人總說沒什麼事,只是勸他喝酒,說話吞吞吐吐,讓人沒法理解。說話之間,天不知不覺黑下來,主人便邀請徐遠公到花園中飲酒。這座花園構造非常精巧,但被竹、樹遮蔽,顯得陰森森的,叢叢的雜花,大半隱沒在雜草中。來到一座亭閣,只見閣頂蓋板上蛛網密布,大大小小,上上下下,雜亂得數不過來。酒又過數巡,天色慢慢黑了,主人讓掌上燈再飲。徐遠公推辭不能再喝了,主人便命撤酒上茶。僕人們匆匆忙忙地撤掉酒具、菜盤,全部堆放在左邊一間屋子的桌案上。茶喝了不到一半,主人藉故竟自走了。僕人便端着蠟燭引着徐遠公去左邊屋子裡住宿。他一進屋,僕人把蠟燭放到桌几上,急忙返身走了,顯得慌慌張張。徐遠公以為是去拿被褥來同他作伴,可等了很久,一點動靜都沒有了。他只好自己起來關上門睡了。窗外皎潔的月光,透入室內照到床上,夜鳥秋蟲啾啾唧唧地叫着,讓他心中憂悶,睡不着覺。

  過了一會,徐遠公聽到閣板上發出橐橐的聲音,好像是腳步聲。聲音很響,一會兒到了樓梯,一會兒又靠近他睡覺的房門。徐遠公害怕萬分,毛髮倒豎,急忙用被子蓋上頭。這時屋門豁然開了,徐遠公偷偷掀開被角一看,見是一個怪物。獸頭人身,渾身長滿像馬鬃一樣的毛,呈深黑色;尖尖的牙齒白森森的,兩眼像燈籠一樣閃閃發光。到案桌前,低頭舔吃盤中的剩菜。舌頭一舔,一連幾個盤子便被舔得乾乾淨淨。接着走近床前,嗅徐遠公的被子。徐遠公猛然起身,用被子蒙住怪獸的頭,按住它狂喊起來。怪獸出乎意外,吃驚地掙脫開,開了外邊的門逃竄了。徐遠公披上衣服逃了出來,只見園門從外邊鎖上了,出不去。只好沿牆奔逃,從一處低矮地方爬出去,正好是主人的馬廄。餵馬的人吃了一驚,徐遠公告訴他事情的經過,請求在馬廄里留宿。

  天快亮時,主人叫人去看徐遠公。一看徐遠公不在,大吃一驚。後來在馬廄里找到他。徐遠公從馬廄里出來,非常生氣,怒沖沖地說:「我本不熟悉驅怪的法術,你叫我來,又不說一句實話;我口袋裡裝有一支如意鈎,又不給我送來,這是要置我於死地!」主人謝罪說:「本打算把實情告訴你,怕你為難。我們也不知你口袋裡藏着如意鈎,請免我死罪。」徐遠公始終悶悶不樂,要了一匹馬騎着回家了。從此怪獸也絕跡了。主人每在園中設宴時,總是笑着向客人說:「我忘不了徐先生的功勞啊。」

  【姊妹易嫁】

  掖縣有個當宰相的毛公,原先家中門第低微,生活貧寒,他的父親常常給別人放牛。當時,縣城有個世代為官的姓張的人家,在東山南面有塊新墳地。有人從旁邊經過,聽到墓中有怒罵聲:「你們趕快躲開,不要總在這裡玷污貴人的宅地。」姓張的聽說這事,不太相信。接着又連連在夢中得到警告,說:「你家的新墳地,本是毛公的墓地,你為什麼長久占據在這裡?」從此,張家時常有不吉利的事發生。別人勸他還是把墳遷走好,姓張的聽從勸告,把墳遷走了。

  一天,毛公的父親出去放牛,走到張家原先的墳地,天突然下起大雨,就跑到廢棄的墓穴里避雨。雨越下越大,滔滔雨水,衝進墓穴,把墓灌滿了,毛公的父親被淹死在裡面。當時毛公還是個孩童。母親獨自去見張姓的,乞求給一小塊地方掩埋毛公的父親。姓張的問明白他們的姓氏,十分驚異,就到毛父淹死的地方察看,發現毛父正好死在該放棺材的地方。姓張的更加驚異,就讓毛父葬在這個墓穴里了,還囑咐毛母帶着兒子來一趟。辦完喪事,毛母同兒子一塊來張家致謝。姓張的見了毛家孩子,非常喜歡,就把他留在家裡,教他讀書,把他當作自家的孩子看待。又提出要把大女兒許給他作妻子。毛母大驚,不敢答應。張的妻子說:「既然說了,就不會中途變卦。」毛母只好答應了。

  但張家大女兒對毛家極為看不起,言詞、神色間常常流露出怨恨、羞愧的情緒,偶爾有人提起這件婚事,她就捂住耳朵。還常對別人說:「我就是死了也不會嫁給放牛人的兒子。」到了迎親的那天,新郎坐入酒席,花轎停在門外,這女子還捂着臉面對牆壁哭泣。催她梳妝,她不肯,也不聽勸解。不多時,新郎起身請行,鼓樂齊奏,她還是蓬頭散發地哭個不停。父親讓女婿稍等,自己親自去勸女兒,女兒哭着像沒聽見一樣。父親大怒,逼她上轎,女兒更加號哭起來,父親無可奈何。僕人又來傳話:「新郎要走了!」父親急忙出來說:「還沒打扮好,請新郎再稍等等。」就又跑進屋去看女兒,出來進去不住腳。又拖延了一會兒,事情更加緊急,大女兒終究不回心轉意。父親沒有辦法,急得要尋死。

  二女兒在一旁很不滿意姐姐的態度,苦苦相勸。姐姐生氣地說:「小妮子,你也學着多嘴多舌,你為什麼不嫁給他?」妹妹說:「咱爹當初並沒有把我許給毛郎;若把我許配毛郎,何須姐姐勸駕!」父親聽到二女兒說活爽快,就與她母親暗地商量,用二女兒代替大女兒。母親就問二女兒:「那個不孝順的丫頭不聽話,如今想叫你代替姐姐出嫁,兒願意嗎?」二女兒痛快地說:「父母既然叫兒去,就是逃荒要飯也不推辭。況且,怎麼知道毛郎就會窮一輩子,最後餓死呢?」父母聽了她的話十分高興,就用姐姐的嫁妝給妹妹妝扮起來,匆匆忙忙地打發她上轎走了。過了門,兩口子和睦融洽,相敬如賓。只是二女兒素來頭髮稀少,稍微叫毛公不滿意。後來,毛公漸漸聽說了姐妹易嫁的事,從此更加感激她,把她看作貼心知己。

  過了不久,毛公中了秀才,去參加鄉試,路上經過王舍人店。店主人在前一天夜裡夢見神仙對他說:「明天有個毛解元來,日後他會從危難中解救你。」於是店主人從早晨起來,就專門留心察看東邊來的客人。等見到毛公,店主人大喜,備了一桌豐盛的酒菜,也不要錢,特地把夢裡吉兆告訴他。毛公也很自負,暗想着:如果得中第一名舉人,自己妻子的稀禿頭髮,恐怕被貴人譏笑,富貴之後應當換一個妻子。然而錄取榜文公布之後,毛卻名落孫山。他精神不振,步履沉重,覺得十分喪氣。心中羞愧,沒臉再見店主人,只好繞道回家。

  三年以後,毛公又去赴試,那家店主人仍像上次那樣熱情招待。毛公說:「你的話那次沒應驗,實在對不起你那一番誠意。」店主人說:「秀才是因為暗想要換妻子,所以被陰間除名落榜了,並不是我的夢不靈驗。」毛公驚愕地問他是怎麼知道的,店主告訴他,那次分別後,又做了一個夢才知道的。毛公聽了,又心驚又後悔,呆若木偶。店主人說:「秀才應當自愛,終究會作解元的。」不久,毛公果然考中第一名舉人。妻子的頭髮也長起來了,烏黑油亮的髮髻,更增添了她的美麗。

  張家大女兒嫁給了同村的一個富戶,非常趾高氣揚。可是,她丈夫是個懶惰的浪蕩公子,家境漸漸衰敗,連家產也賣光了,窮得連飯都吃不上。聽說妹妹做了舉人的夫人,越發感到慚愧。有時和妹妹在路上相遇,就趕緊躲開。又過不久,張家大女兒丈夫死了,家裡更加破落。不久,毛公又考中進士。大女兒聽說,刻骨般恨自己,氣惱地削髮當了尼姑。到毛公當上宰相回家鄉時,她強打發女尼到毛府去拜問,盼望着能得到點什麼。女尼來到毛府,毛夫人贈給許多綾羅綢緞,將銀子裹在裡面。女尼並不知道,拿回去交給師傅,師傅大失所望,生氣地說:「給我點金錢,還可買點柴米,這些東西給我有什麼用?」於是又讓女尼送了回去。毛公和夫人很疑惑,打開一看銀子還在裡面,才明白退回來的意思。毛公拿出銀子笑着說:「你師傅連一百兩銀子都承受不起,哪有福份嫁給我這個老尚書啊!」隨即拿了五十兩銀子給女尼說:「帶回去作你師傅的生活費。多了,怕她福份薄,承受不起。」女尼回去,如實匯報,師傅默默不語,不停地嘆息。想想自己的一生作為,常常正反顛倒,美的惡的,追求什麼和躲避什麼,哪裡由得了自己呢!

  後來那家店主人因人命案子被捕入獄,毛公竭力解說,他才被免罪釋放。

  【續黃粱】

  福建有一位姓曾的舉人,考中進士時,與二三位同科考取的進士到京城郊區遊逛。偶然聽別人說,在佛寺里住了一位算命的先生,便一塊去請算命先生給算一卦。進了屋子,行禮坐下。算命先生見他那副得意的樣子,就順便奉承了他幾句。曾某搖着扇子微笑,問算命先生:「我有沒有身穿蟒袍、腰系玉帶的福分啊?」算命先生一本正經地說:「你可做二十年太平宰相。」曾某聽了,很高興,神氣更足。這時,外邊下起小雨,於是就和同游的人在和尚的住房裡避雨。屋裡有一位年老的和尚,眼睛深深地凹下去,高高的鼻樑,端端正正地坐在蒲團上,神情淡淡地不主動見禮,幾個人略一打招呼,便一起坐在床榻上,說起話來。都以宰相稱呼曾某,向他表示慶賀。這時,曾某心高氣盛,指着一位同游者說:「曾某當了宰相時,推薦張年丈做南京的巡撫;家中的中表親戚,可以作參將、游擊;家中的老僕人,也要作個小千總或者小把總,我的心愿也就滿足了。」在坐的人都大笑起來。

  一會兒,門外的雨下得更大。曾某感到很疲倦,就在床上躺下。忽然間,見到兩位皇宮的使者送來皇帝的親筆詔書,召曾太師入宮商討國事。曾某很得意,很快地跟隨來使朝見皇帝。皇帝把座位向前挪了挪,用溫和的話語與他談了很久;並說,三品以下的官員都要聽從他的任免、提升,不必向皇上奏准;賜給他蟒袍、玉帶和名貴的馬匹。曾某披戴整齊,跪下向皇帝叩頭謝恩,下朝而去。回到家裡,發現不是以前那些舊房舍,而是雕樑畫棟,極為壯麗,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一下子變成這樣。但是,捻着鬍鬚一呼喚,家中的僕人,就前呼後應的,如同雷鳴。過了一會,就有公卿大臣給他獻上山珍海味,躬着身子畢恭畢敬的人,接二連三地出入他的門。六部尚書來了,他鞋子還沒穿好,就迎上去;侍郎們來了,他便只作個揖,陪着說幾句話;比這更低一級的官員來,只是點一點頭罷了。山西的巡撫,贈給他樂女十人,都是秀美的女子。其中特別俊美的裊裊和仙仙,尤其得到他的寵愛。每當他在家休息的時候,就整天沉溺於歌舞聲色中。

  有一天,他忽然想起在未發跡時,曾經受到本縣士紳王子良的周濟,今天自己置身青雲之上,那王子良還在仕途上很不得志,為什麼不拉他一把呢?第二天早起,就給皇帝寫了一道奏疏,薦舉王作諫議大夫。得到皇帝的許可,就立刻把王子良提升到朝中。又想到,郭太僕曾經對自己有小怨隙,馬上把呂給諫和侍御陳昌等叫來,把自己的意圖告訴他們。過了一天,彈劾郭太僕的奏章,紛紛投到皇帝面前,得到皇帝的聖旨,把郭撤職趕出朝中。曾某報恩報怨,辦得分明,頗快心意。

  有一次,他偶爾來到京郊的大道上,一個喝醉酒的人,衝撞了他的儀仗隊,就命下人把他捆起來,交給京官,立刻被打死在木棍之下。那些與他接近的近鄰和田地相連的富人家,也都畏懼他的權勢,把自己的好房子與肥沃的土地獻給他。自這以後,他家的財富可與一個國王相比。不久,裊裊和仙仙先後死去了,他日夜思念她們。忽然想起,往年見他的東鄰有一個少女特別美麗,每每想把她買來作妾,只因當時家勢財力單薄,未能如願,今天,可以滿足自己的意願了。於是派去幾個幹練的奴僕,硬把錢財送到她的家中。一會兒,用藤轎把她抬來一看,女子出落得比以前看見時更加美麗。自己回憶平生,各種意願都達到了。

  又過了一年,曾某常聽到朝中有人在背後竊竊議論他,但他認為這只不過是像朝廷門口那些擺樣子的儀仗馬而已。他仍然盛氣凌人不可一世,不把別人的議論放在心上。誰知竟有一位龍圖閣大學士包公,大膽上疏,彈劾曾某。奏疏中說:「臣認為曾某,原是一個飲酒賭博的無賴,市井裡的小人。只不過偶然一句話的投合,而得到聖上的眷顧。父親穿上了紫色朝服,兒子也穿上了紅色的朝服。皇上的恩寵,已經達到極點。曾某不思獻出自己的軀體,不思肝膽塗地以報皇上之萬一;反而在朝中任意而為,擅自作威作福。他可以處死的罪,像頭髮那樣難以數清;朝廷中的重要官職,被曾某據為奇貨,衡量官位的輕重,為收價的高低。因而朝中的公卿將士,都奔走在他的門下,估計官職買賣的價錢,尋找機會偷空鑽營,簡直如同商販。仰仗他的鼻息,望塵而拜的人物,無法計算。即使有傑出之士與賢能的良臣,不肯依附於他,對他阿諛奉承,輕的就被他放置在情閒無實權的位置,重的就被他削職為民。更有甚者,只要不偏袒他的,動輒就觸犯了他這指鹿為馬的權奸;只要片言觸犯了他,便被流放到豺狼出沒的荒遠之地。朝中有志之士為之心寒,朝廷因而孤立。又有那平民百姓的膏血,任意被他們蠶食;良家的女子,依勢強娶。兇惡的氣焰,受害百姓的冤憤,暗無天日。只要他家的奴僕一到,太守、縣令都要看顏色行事;他的書信一到,連按察司、都察院也要為之徇情枉法。甚至連他那些奴才的兒子,或者稍有瓜葛的親戚,出門則乘坐驛站的公車,氣勢浩大。地方上所供給的東西稍為遲緩,在馬上的鞭子立刻就會抽打你。殘害人民,奴役地方官府,他隨從所到之處,田野中的青草都為之一光。而曾某現在卻正是聲勢煊赫,炙手可熱,依仗朝廷對他的寵信,毫無悔改。每當皇帝召見他到宮闕之中,他就乘機進陷別人;曾某剛從官府退回,他家中後花園中已響起歌聲。好聲色,玩狗馬,白天黑夜荒淫無度,國計民生,他從來不去考慮。世界上難道有這樣的宰相嗎?內外驚恐,人情洶動,若不馬上把他誅除,勢必要釀成曹操與王莽那樣的奪權之禍。臣日夜憂慮,不敢安居,我冒殺頭之罪,列舉曾某的罪狀,上報聖上得知。俯伏請求割斷奸佞之頭,沒收他貪污的財產。上可以挽回上天的震怒,下可以大快人心,順通民情。如果臣言是虛假捏造,請以刀、鋸、鼎、鑊處置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