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12章
蒲松齡
曾某同他妻子忍聲含淚地上路。要求能有一匹老馬拉的破車代步,差役也不答應。走了十里,曾某妻子腳小無力,快要跌倒,曾某用手攙扶着她走。又走了十里,自己也疲憊不堪。突然見前邊有一座高山,直插雲霄,自己發愁無法攀登過去,時時挽扶着妻子相對哭泣。而監管的人面目猙獰地過來催促,不容許他們稍微停歇。又看到太陽西斜,晚間無處可以投宿,不得已,就彎着腰,深一步,淺一步地走着。快到半山腰時,妻子實在無力了,坐在路旁哭泣。曾某也坐下來稍微休息,任憑監迭的差役叱罵。
忽然間聽到多人一齊叫喊,有一群強盜各自拿着鋒利的刀槍,跳着跑着追過來。監送的差役大驚而逃。曾某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說:「我孤身被貶謫邊疆,行李中也無值錢的東西。」哀求他們寬恕。這些強盜個個瞪大了眼睛,忿怒地說:「我們這群人是被害的冤枉百姓,只要你這賊的頭,別的什麼也不要!」曾某憤怒叱責說:「我雖然有罪,可我仍然是朝廷的命官,你們這群亂賊,怎敢胡為!」群賊也怒極,揮動巨大的斧頭,就朝曾某的脖頸砍去,只聽得自己的頭落地有聲。驚魂未定,立刻見到兩個小鬼,把他的雙手捆起來,趕着他走。大約走了幾個時辰,到了一個大的都市。不多時,看到一座宮殿,大殿之上坐着一位相貌很醜陋的閻王,靠在一個長長的几案上,在決斷鬼魂的禍福。曾某急忙向前,匍匐跪在地上,請求閻王饒恕。閻王翻看着卷宗,才看了幾行,就勃然大怒說:「這是犯了欺君誤國的罪,應當放到油鍋里炸!」殿下無數的鬼在應和着,聲如雷霆。馬上有一個巨鬼,把曾某抓起,摔到台階之下。見有一隻大油鍋,約有七尺多高,四周圍燒着火炭,油鍋的腿都燒紅了。曾某渾身發抖,哀哀啼哭,逃竄又無去路。巨鬼用左手抓住他的頭髮,右手握着他的腳脖,把他扔到油鍋中。覺得孤零零的身子隨油花上下翻滾,皮與肉都焦糊,疼痛徹心鑽骨;沸着的油灌到口裡,把他的肺腑都烹熟了。心想快死算了,而想遍了法子也不能馬上死去。約一頓飯的時間,巨鬼才用大鐵叉把曾某從油鍋里取出來,又讓他跪到大堂下。閻王又查檢了簿籍,生氣地說:「生時依仗權勢,欺凌別人,應當上刀山之獄。」鬼又把他揪去,見到一座山,不很大,而峻峰峭拔,鋒利的刀刃縱橫交錯、像密密的竹筍。已經有幾個人的肚腸掛在上邊,呼喊號叫的聲音,慘忍難聽。巨鬼督促曾某上去,曾大哭着向後退縮。臣鬼用毒錐刺他的頭,曾某忍痛乞求可憐。巨鬼大怒,抓起曾某,向空中擲去。曾某覺得自己身在雲霄間,昏昏然地向下掉,鋒利的刀交刺在他的胸膛上,痛苦之情難以言狀。過了一會,由於他的身體太重,向下壓去,被刺入的刀口漸漸大了,忽然他從刀上脫落下來,四肢蜷曲着。巨鬼又攆着他去見閻王。閻王讓計算一下他生平賣官鬻爵、貪髒枉法所霸占的田產,所得的金銀財寶有多少。立刻有一個鬍鬚捲曲的人數着籌碼,屈着指頭算計說:「三百二十一萬。」閻王說:「他既然能搜括來,就讓他都喝下去。」不多會,把金錢取來堆集到台階上,像小山丘。慢慢地放到鐵鍋里,用烈火熔化。巨鬼讓幾個小鬼,更替着用勺子灌到他的口中,流到面頰上皮膚都臭裂;灌到喉嚨,五臟六腑像開鍋一樣。曾某活着時,恨自己搜括得太少,眼下又以此物太多為患。半天才灌盡。閻王下令,把曾某押解到甘肅甘州托生個女的。走了幾步,見到架子上有一鐵梁,粗有好幾尺,上邊穿着一個火輪,大也不知有幾百里,發出五彩般的火焰,光亮照耀到雲霄間。巨鬼鞭撻着曾某上去蹬火輪子。他剛一閉眼,就躍登上去,火輪隨着他的腳轉動,似覺身子向下傾墜,遍身冰涼。
他睜開眼一看,自身已變成嬰兒,還是個女的。看看生他的父母,都穿着破爛的棉衣。土房中,放着破瓢和討飯的棍子。知道自己已變成了討飯人的女兒。從此,每天跟隨討飯人沿街乞討,肚子裡常常餓得直叫,不得一飽。穿着破爛的衣服,被風吹得刺骨疼。十四歲那年,被賣給一個姓顧的秀才當小妾,衣食才算自給。而家中的大老婆很兇狠,每天不是用鞭子抽就是用板子打,還用燒紅的烙鐵烙乳房。幸好丈夫還可憐她,稍稍有些安慰。牆東鄰有個很不正經的惡少年,忽然越過牆來,逼着與她私通。心想,自己前所行的罪孽,已受到鬼的懲罰,現在哪裡能再犯呢!於是大聲呼救。丈夫與大老婆都起來,惡少年才逃去。過了不久,秀才剛到她的房間中睡覺,在枕上喋喋地訴說自己的冤苦。忽然一聲巨響,房門大開,有兩個賊持刀闖進來,竟然砍掉秀才的頭,搶光衣物就走了。她團團地爬在被子底下,大氣不敢出。等到賊去了,才哭喊着跑到大老婆的房中。大老婆大驚,哭着與她一塊去驗看秀才的屍體。懷疑是她招引姦夫殺死自己的丈夫。因而寫狀告到州官刺史。刺史嚴加拷問,以酷刑毒打,使她招認定案,依照法律,判凌遲處死,把她綁着到行刑的地方。她胸中冤枉之氣堵塞,大跳着喊冤屈,覺得比十八層地獄還黑暗。
正在悲痛呼號的時候,聽得同游的朋友說:「老兄你作惡夢了嗎?」曾某忽然醒悟過來。見到老和尚還盤着腿坐在那裡。同游的人都問他:「天晚了,肚子都餓了,為什麼睡了這麼久?」曾某這才面色慘澹地坐起來。老和尚微笑着說:「占卦說你作宰相,是否靈驗?」曾某越發驚異,行禮向老和尚請教。老和尚說:「要修自己的德行,要行仁道,就是在火坑中,也能生長出青蓮花來。我這個山野中的和尚,哪裡能參透其中的玄妙!」曾某滿腹勝氣地來了,垂頭喪氣地回去,追求升官享受榮華富貴的想法,由此慢慢地淡薄了。後來,他隱遁到深山之中,不知所終。
【龍取水】
民間傳說,龍取江河裡的水而成雨,這是個令人半信半疑的說法。徐東痴南遊時,停船江岸,看見一條蒼龍從雲彩中垂下來,用尾巴攪動江水,立時波浪湧起,隨着龍身往上升騰。遠遠看去,水光一閃一閃的,比三匹白練還要寬。一會兒,龍尾收回去,水也即刻平息了。剎那間大雨傾盆而注,溝滿濠平。
【小獵犬】
山西省的衛中堂,當年做秀才的時候,厭煩家中雜務的干擾,就搬到一所寺院裡讀書。可寺院的臭蟲、蚊子、跳蚤非常多,竟使他終夜睡不着覺。
一天,吃過飯後,他躺在床上休息。忽然看見一個小武士,頭插雉翎,身高約二寸,騎着一匹只有螞蚱那麼大小的馬,胳博上架着一隻蒼蠅大的措鷹,從外邊進來,在屋裡盤旋,走走跑跑。衛中堂正看得出神,忽然又進來一個小人,穿戴和前一個武士一樣,腰中扎着小弓箭,牽着一隻螞蟻大小的獵犬。又過了一會兒,步行的、騎馬的,又有數百人紛紛而來,共架着數百隻鷹、牽着幾百頭獵犬,只要有蚊蠅飛起來,小武士們就放鷹騰空撲擊,全都殺死。小獵犬則跳到床上,爬到牆壁上,搜吃跳蚤、臭蟲。凡是藏在被褥和牆隙里的臭蟲和跳蚤,沒有小獵犬嗅不出來的,頃刻之間,全部撲殺死了,衛中堂假裝睡覺,眯着眼偷偷地看着,鷹和獵犬都在他身上竄來跑去。接着一個穿黃衣服的人,頭戴平天冠,好像是大王,登上另外一張床,把馬拴在蓆子上。隨從的人都下了馬,小武士們有的獻上蚊蠅,有的獻上臭蟲、跳蚤,紛紛嚷嚷也不知說的什麼話。時間不長,大王登上一輛小車,衛士們匆忙上馬,萬馬奔馳,紛紛揚揚像撤菽粒子,煙飛霧騰,不一會兒就散盡了。
衛中堂看得清清楚楚,又驚駭又詫異,不知它們是從哪裡來的,急忙穿上鞋子偷偷往外看,已經無影無蹤。他返回身四面看看,都沒有看到什麼,只有牆壁的磚上遺留下一隻小獵犬。衛中堂急忙捉住它,小獵犬很溫馴,衛中堂把它放在硯台的匣子裡,反覆瞻玩,見它的毛極細而且柔軟,脖子上有個小環。餵它飯粒,它一嗅就走開。跳到床上,尋找衣縫,咬殺蟣子虱子,吃飽了再回到匣子裡趴着。過了一夜,衛中堂疑心它已經走了;一看,仍然蜷曲着趴在那裡。衛中堂躺下,它就跳到床蓆上,遇到臭蟲就咬死,蚊蠅沒有敢落下來的。衛中堂非常喜愛它,比寶貝還珍貴。
一天,衛中堂白天躺着睡了,小獵犬偷偷地趴在他身旁。衛中堂醒了翻身,把它壓在腰底下。衛中堂感覺身下有什麼東西,懷疑是小獵犬,急忙起身一看,已經被壓扁死了。但是從此牆壁上再沒有活着的蚊蟲了。
【棋鬼】
揚州的督同將軍梁公,辭官回鄉居住,每天攜帶着棋酒,遊玩在青山綠林之間。正好九月九日重陽節登高,梁公和客人們下棋取樂。忽然有一個人來到,在棋局旁邊徘徊,過了很長時間也不離去。看他的樣子,很清貧,衣服破敗不堪。但是他的儀態卻溫文爾雅,有文人的風度。粱公禮讓他,他才非常謙遜地坐下。梁公指着棋對他說:「先生一定有很好的棋藝,為什麼不和客人對陣呢?」他非常有禮貌地推讓了一會,才開始和客人對局。第一局下完他敗了,神情懊喪焦急,像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樣子。再下再敗,他更湘惱怒。請他喝酒,也不喝,只是拉客人繼續下棋。從早晨到太陽偏西,他都沒來得及大小便。正在因為一個棋子爭路,雙方爭執不休的時候,忽然書生離開座位很恐懼地站在那裡,神色悽慘沮喪。不一會,他屈膝向梁公跪下,叩頭請求救護。梁公很驚異,起來扶他說:「本來是遊戲,何至於這樣?」書生說:「求您囑咐養馬人,不要捆綁我的脖頸。」梁公更覺奇怪,問道:「養馬人是誰?」他答道:「馬成。」
原來梁公的養馬僕役馬成,充當陰間的鬼吏,經常十幾天一次入陰曹地府,拿着冥府的文書作勾魂捕役。梁公認為書生的話很奇特,便派人去看馬成,果然他僵死臥床已兩天了。梁公於是叱責馬成不得對書生無禮。一轉眼,書生就地倒下不見了。梁公嘆息了好久,這才明白書生原來是個鬼。
過了一天,馬成醒過來,梁公召他來問這件事。馬成說:「書生是湖襄人,愛好下棋成癖,家產都弄光了。父親為他的事發愁,把他關在書房中,但他總是越牆出去,偷偷躲避到無人的地方,和愛好下棋的人繼續來往。父親聽說後責罵他,終究也沒能制止住,父親為此氣憤愁悶懷恨而死。閻王因書生無德,減了他的壽命,罰入了餓鬼獄,至今已經七年了。後遇東嶽風樓落成,下文通知各個地府,徵召文人撰寫碑記。閻王把書生放出牢獄,讓他前去應召自我贖罪。不料想他途中拖延,衍誤了期限。東嶽大帝派值日的官吏問罪於閻王。閻王大怒,派我們搜捕他。前天接受您的吩咐,沒敢用繩索捆綁他。」梁公問:「今日他的狀況怎麼樣?」馬成說:「仍然被交付獄吏,永遠沒有生還期限了。」梁公嘆息道:「癖好誤人竟到了這樣的地步啊!」
【辛十四娘】
廣平縣的馮生,是明代正德年間的人。他年輕時輕佻放蕩,酗酒無度。一天早晨,他偶然外出,遇到個少女,披着紅斗篷,容貌秀麗。身後跟着個小僕人,正踏着早晨的露水趕路,鞋襪都沾濕了。馮生心裡暗喑喜愛她。傍晚,馮生喝得醉醺醺地回來,走到路邊一座荒廢很久的寺廟前時,見一個女子從裡面走出來;一看,正是早晨遇到的那個少女。少女看見他,轉身又走了進去。馮生暗想,美人怎麼會在寺廟裡?把驢拴在門前,想進去看個究竟。
進入廟門,只見斷壁殘垣,石階上鋪着層綠毯一樣的細草。馮生正在猶豫,一個衣帽整潔的白髮老翁走了出來,問道:「客人從哪裡來?」馮生說:「偶然經過這座古剎,想瞻仰瞻仰。老丈怎麼到了這裡?」老翁說:「老夫流落到此地,沒有住所,暫時借這裡安頓家小。既然承蒙光臨,有山茶可以當酒。」說完,請馮生進廟。馮生見殿後有個院子,石子路非常乾淨,再沒有雜樹亂草。進入屋內,帷幔床帳,都香氣襲人。坐下後,老翁自我介紹說:「老夫姓辛。」馮生乘醉唐突地問道:「聽說您有個女公子,還沒找到好女婿;我不自量力,願意禮聘女公子。」辛老翁笑了笑,說:「容我和老妻商量商量。」馮生要來筆,寫下一首詩:「千金覓玉杵,殷勤手自將。雲英如有意,親為搗玄霜。」主人看了後,笑着把詩交給了僕人。一會兒,有個丫鬟出來和老翁耳語了幾句,老翁起身,請客人耐心坐會兒。自己掀起門帘進了裡屋。隱約聽得裡面講了兩三句話,老翁又走出來。馮生以為定有好消息,但老翁坐下後,只是談笑,再不提婚事。馮生忍不住,問道:「我還不知您的意思,請說明以消除疑惑。」老翁說:「您是卓越不凡的人,我仰慕已久。但我有點隱衷,不便直言。」馮生再三請求。老翁說:「我有十九個女兒,已嫁出去了十二個。女兒的婚姻大事由老妻作主,老夫不參與。」馮生說:「我只要今天早晨帶着小僕人,踏着露水趕路的那位。」辛老翁沒說話,兩人相對無語。這時裡屋傳來女子的嬌聲細語,馮生乘着醉意,掀起門帘說:「既然做不成夫妻,就看看容貌,以消除我的遺憾!」屋裡的人聽見門帘響,都驚愕地站了起來看着他。馮生見果然有那紅衣少女,打扮華美,手捻着腰帶,亭亭玉立。看見馮生闖進來,屋裡的人都驚慌不安。辛老翁大怒,命幾個人將馮生揪了出去,馮生酒湧上來,跌倒在亂草叢裡,瓦塊石頭雨點般地落下來,幸虧沒砸在身上。
躺了一會兒,聽見驢子在路邊吃草,馮生爬起來騎上去,踉踉蹌蹌地上了路。夜色迷茫,馮生誤進了山谷,狼奔鴟叫,嚇得他寒毛直豎。猶豫着四下看了看,並不知這是什麼地方。遠遠望見一片黑樹林中隱約有燈光,馮生以為必定是村莊,趕着毛驢跑了過去。抬頭一看,是一座高門,便用鞭子敲了敲。門內有人問道:「哪裡來的年輕人,半夜跑到這裡來?」馮生回答說:「迷了路。」那人說:「等我稟告主人。」馮生伸着脖子,呆呆地等着。忽聽抽門栓開門聲,一個壯健的僕人走出來,替他牽驢。馮生進去,見房屋都非常華美,大堂上燈火通明。略坐了會,有個婦人出來,詢問客人的姓名。馮生告訴了她。過了一會兒,幾個丫鬟扶着一位老太太走出來,說:「郡君來了!」馮生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想行禮,老太太止住他,讓他坐下。說:「你是不是馮雲子的孫子啊?」馮生回答說:「是的。」老太太說:「你是我的外甥。我老態龍鍾,風燭殘年,骨肉親戚之間,久沒來往了。」馮生說:「我小時候就死了父親,跟我祖父交往的人,十個里也不認得一個。我從沒拜見過您,請指示明白該怎樣稱呼您?」老太太說:「你自己會知道的!」馮生不敢再問,坐在那裡冥思苦想。老太太說:「外甥深夜怎麼到了這裡?」馮生平素常以膽大自誇,便把自己的遭遇一一敘述了一遍。老太太笑着說:「這是大好事。況且外甥是名士,也不玷污她家,野狐精怎麼就這麼自大?外甥不要擔心,我能給你辦成。」馮生連連稱謝。老太太看着兩邊伺候的人說:「我不知辛家的女兒,竟是這樣端莊漂亮。」一個丫鬟說:「他家有十九個女兒,都生得姿態翩翩。不知官人要聘的那個排行第幾?」馮生說:「她大約十五歲左右。」丫鬟說:「這是十四娘。三月里,曾跟她母親來給郡君慶壽,郡君怎麼忘了呢?」老太太笑着說:「是高底鞋上刻着蓮花瓣、裡面填上香屑,用紗巾蒙面走路的那個吧?」丫鬟說:「是的。」老太太說:「這個婢子倒很會出花樣,弄媚態。但也真是俊俏,外甥的眼光不錯。」便對丫鬟說:「可派個小丫頭去叫她來。」了鬟答應着去了。過了會兒,丫鬟進來稟報:「辛家十四娘叫來了!」接着便見紅衣女子,望着老太太施禮。老太太拉她起來說:「以後成了我外甥媳婦了,就不要行女孩兒禮了。」女子起來,亭亭玉立,低垂着紅袖。老太太理理她的頭髮,又捻捻她的耳環,說:「十四娘最近在閨中做些什麼?」女子低聲說:「閒着沒事,繡些花。」說着,一回頭看見馮生,立即羞縮不安起來。老太太說:「這是我外甥。他一心一意要和你結為夫妻,你怎麼就讓他迷了路,在山谷里竄了一夜?」女子低着頭,默默不語。老太太說:「我叫你來,沒別的事,想給我外甥做媒人。」女子仍一言不發。老太太便命丫鬟去掃床鋪被,讓他們二人完婚。女子紅着臉說:「我得回去告訴父母。」老太太說:「我給你做媒,有什麼差錯?」女子說:「郡君之命,我的父母不敢違抗。但如此草草從事,我就是死,也不敢從命!」老太太笑着說:「小女子志氣倒高,不屈從威勢,真是我的外甥媳婦。」於是,便從女子頭上拔下一朵金花交給馮生,讓他回去查查曆書,定個良辰吉日;又讓丫鬟送十四娘回去。這時,雄雞高唱,老太太派人牽着毛驢送馮生出去。
馮生出來走了幾步,回頭一看,只見房屋村落全消失了,只有一片茂密的松林和蓬草掩蓋着的幾座墳墓而已。馮生定神想了會兒,醒悟這裡是薛尚書的墳墓,薛尚書是馮生祖母的弟弟,所以老太太稱他為外甥。馮生心中明白遇上了鬼,但也不知十四娘是什麼人。一路感嘆着回了家,漫不經心地查了個日子等着,心裡恐怕鬼約靠不住。再去那座寺廟看看,一片荒涼,寂無人跡。詢問當地的人,說是廟裡常見狐出沒。馮生暗想:只要得到美人,狐也是好的。
到了選定的那天,馮生整理房間,打掃道路,讓僕人輪番在門外眺望。一直等到半夜,還沒動靜,馮生已經絕望了。一會兒,忽聽門外人聲喧譁,馮生趿拉着鞋跑出去一看,花轎已停在院子裡了,麗個丫鬟扶着十四娘坐在轎里。嫁妝也沒多餘的東西,只有兩個長鬍子僕人扛着個瓮大的儲錢罐,從肩上卸下放在屋子一角。馮生高興娶了個美麗妻子,並不疑慮她是異類。他問十四娘:「一個死鬼,你們家怎麼那樣服貼她?」十四娘說:「薛尚書現在已做了五都巡環使,數百里內的鬼狐都供他役使。他不常回家。」馮生不忘老太太給做媒,第二天,到她的墓上祭祀了一番。同去時,有兩個丫鬟來贈送帶有貝紋的錦帛作賀禮,放到桌子上走了。馮生告訴十四娘,十四娘看了看,說:「這是郡君的東西!」
同縣有個楚銀台的公子,從小就和馮生同學,兩人十分親匿。他聽說馮生娶了個狐夫人,便在馮生結婚三日那天,送來禮物,並親自上門舉杯慶賀。過了幾天,楚公子又寫來請柬,請馮生赴宴。十四娘得知,對馮生說:「上次公子來,我從牆縫裡見他猿眼鷹鼻,這人不可長久交往,不去為好。」馮生答應了。第二天,楚公子登門責問馮生負約,就便獻上自已的新作詩篇。馮生評論這些詩篇時,說了些嘲笑話,楚公子很羞慚,兩人不歡而散。馮生回屋,笑着跟十四娘講了一遍。十四娘悽然地說:「楚公子是匹豺狼,不能跟他開玩笑!你不聽我的話,將遭大難!」馮生笑着認了錯。此後,馮生和楚公子經常來往調笑,原來的過節漸漸消除了。正好提學駕下臨,主持科考,楚公子考了第一,馮生考了第二。楚公子沾沾自喜,派僕人來邀請馮生去喝酒。馮生推辭不去,連叫了幾次,才去了。到後來才知道是楚公子的生日,客人坐滿了屋子,酒宴十分豐盛。楚公子拿出自己的試卷給馮生看,親友爭相圍攏來觀賞,邊看邊讚嘆着。酒過數巡,有樂隊在下面奏起音樂,一片喧雜,賓主都非常高興。楚公子忽然對馮生說:「俗話說『場中莫論文』,現在才知道這句話的錯誤。我之所以名次排在你前面,不過因為我的文章開頭幾句略高一籌罷了。」公子說完,一座人都讚揚起來。馮生乘着醉意,再忍耐不住,大笑着說:「你到現在還以為你是憑文章考第一的嗎?」馮生話音剛落,一座人臉上失色。楚公子羞慚忿怒,無言答對。客人們見狀漸漸都走了,馮生也悄悄地溜了回來。酒醒後,馮生很後悔,把這事告訴了十四娘。十四娘不高興地說:「你真是鄉下的輕薄子弟!拿輕薄之態對待君子,就會喪失品德;對待小人,就會惹殺身之禍。你大難不遠了!我不忍心見你敗落,我們分手吧!」馮生害怕,哭泣着說自己已很後悔。十四娘說:「如想要我留下來,我和你約定,從今後你閉門不出,斷絕交遊,不要再酗酒!」馮生恭敬地答應下來。
十四娘為人勤儉利落,天天紡線織布。經常自己回娘家,但從不在娘家過夜。還常拿出些金銀布帛作買賣,每有贏餘,就把錢投進儲錢罐里。天天關門閉戶,有人來訪,就讓僕人謝絕。一天,楚公子又送來信請馮生,十四娘把信燒了,不讓馮生知道。第二天,馮生出門去城裡弔喪,在喪家遇到楚公子。楚公子拉着他的胳膊,苦苦邀請。馮生藉故推辭,楚公子讓馬夫拉着馬,擁着馮生就走。到了家,楚公子立即命家人設宴。馮生又告辭,說有事要早點回去。楚公子再三挽留,吩咐家姬彈箏奏樂。馮生本來就放蕩不羈,前些日子又一直關在家裡,很覺煩悶。忽然遇上今天這個痛飲的機會,酒興大發,再也不管不顧,喝得酩酊大醉,昏沉沉地趴在桌上睡着了。楚公子的妻子阮氏,非常兇悍嫉妒,婢妾們都不敢施脂抹粉。前天有個丫鬟到楚公子的書房中,被阮氏抓住,用木杖猛擊丫鬟的頭部,丫鬟腦袋破裂,立即死了。楚公子因為上次馮生當眾羞辱自己,懷恨在心,天天想着報復,於是圖謀借這個事先把馮生灌醉,誣告他殺人。乘馮生正在昏睡,楚公子把丫鬟的屍體扛到床上,閉上房門走了。馮生五更天時酒醒過來,發現自己趴在桌子上。起來尋找枕頭床鋪,覺得有個滑膩膩的東西絆了腳,用手一摸,是個人。馮生還以為是主人派了童僕陪伴自己睡覺,便又用腳踢踢,那人一動不動,像具殭屍。馮生恐懼萬分,跑出房門大聲怪叫起來。楚家的僕役們都起來了,點上燈一照,發現一具屍體,便抓住馮生憤怒地吵鬧起來。楚公子出來察看了一番,誣說馮生逼奸不遂,殺了丫鬟,將他捆起來,送到了廣平縣衙。
隔了,一天,十四娘才知道這件事,不禁潸然淚下,說:「早知道會有今天了。」於是每天都送錢給馮生花費。馮生見了府尹,無理可伸,被天天嚴刑拷問,打得皮開肉綻。十四娘親自去詢問他經過,馮生見了她,悲憤填膺,說不出話來。十四娘知道這次陷井已深,便勸馮生先屈認了,以免再挨打,馮生哭着答應了。十四娘來來往往時,別的人在眼前也看不見她。十四娘回家又感慨又嘆息,忽然,她把自己的丫鬟打發走了。一個人住了幾天,十四娘又托媒婆買了個良家女子,名叫祿兒,十五歲,容貌頗為艷麗。十四娘跟祿兒,同吃住,看待她不同於一般丫鬟。馮生招認誤殺人命後,被官府判了絞刑。僕人得知這個消息,泣不成聲地告訴了十四娘。十四娘聽說,面色坦然,像毫不介意。不久,快到了秋後處決犯人的日子,十四娘才惶惶不安,經常白天出去,晚上才回來,腳不停歇。常在沒人的地方,悲傷哀痛,以至於寢食都廢。
一天下午,十四娘派出的那個狐丫鬟忽然回來了。十四娘急忙起身,將丫鬟叫到無人處,二人小聲交談起來。十四娘再出來時,笑容滿面,和平常一樣料理家務。第二天,僕人到監獄,馮生托他帶回話來,要十四娘去見一面,以便永訣。十四娘漫不經心地答應了一聲,也不悲傷,沒當回事,家人私下裡議論她太忍心。忽然路人到處流傳,楚銀台已被革職,平陽觀察奉皇帝特旨,重審馮生一案。僕人聽說大喜,急忙告訴了十四娘。十四娘也很高興,便派他到官衙中探聽。去了後,馮生已經出獄,與僕人見面,悲喜交集。一會兒,楚公子逮到,平陽觀察一審問,明白了其中的全部實情,便立即釋放了馮生,讓他回家。馮生回家見了十四娘,不禁淚珠滾滾;十四娘也看着他心酸不已。悲傷過後,才又喜歡起來,但馮生終究不知自己的案子皇帝是怎麼知道的。十四娘指着丫鬟說:「這是你的功臣啊!」馮生驚愕地詢問緣故。
原來,十四娘派丫鬟進京,想到皇宮告狀,為馮生申冤。丫鬟來到京城,見宮中有神靈守護,便在御溝外徘徊猶豫,一連幾個月進不去。丫鬟怕誤了事,正想再回來商量個辦法,忽聽說皇帝要去大同,丫鬟便預先趕到大同,裝作妓女。皇帝到妓院遊逛,特別寵愛她;又懷疑她不是一般的風塵女子,丫鬟便哭起來。皇帝問:「有什麼冤屈嗎?」丫鬟回答說:「我原籍廣平縣,是生員馮某的女兒。父親因冤案將被處死,於是把我賣到了妓院裡。」皇帝聽說,很慘然,賜給她一百兩銀子。臨走前,又詳細問了事情經過,用紙筆記了姓名;還說要和她共享榮華富貴。丫鬟說:「但願我和父親能團聚,不想過富貴生活。」皇帝點頭答應,便走了。丫鬟講了經過,馮生急忙下拜,熱淚盈眶。
不久,十四娘忽然對馮生說:「我如不是為了情緣,哪裡會有這些煩惱?你被下獄時,我奔走於親戚之間,卻沒一個人肯為我想個辦法。那時的酸楚,真讓人沒法說。現在我越感到這塵俗世界令人厭煩苦惱。我已替你找了個女子,我們從此分別吧!」馮生聽說,哭着跪在地上不起來,十四娘才作罷。到夜晚,十四娘讓祿兒去跟馮生睡,馮生拒而不納。第二天早晨看看十四娘,容光頓減。又過了一個多月,十四娘漸漸衰老。半年後,便又黑又丑,像個村婦。但馮生仍恭恭敬敬地對待她,始終不變。十四娘忽然又說要告別,還說:「你自有美麗的妻子,要我這丑老婆子幹什麼?」馮生像上次那樣哭着哀求。又過了一個月,十四娘暴病,不吃不喝,疲憊地躺在床上。馮生端湯餵藥,像侍奉父母。請來巫婆、醫生,都不靈驗,十四娘終於不治,去世了。馮生悲痛欲絕,就用皇帝賜給丫鬟的那一百兩銀子,埋葬了十四娘。過了幾天,狐丫鬟也走了。馮生便娶了祿兒為繼室,過了一年便生了個兒子。可是連年歉收,家境日漸蕭條,夫妻二人一籌莫展,相對憂愁。馮生忽然想起屋角里的儲錢罐,常見十四娘往裡投錢,不知錢罐還在不在。過去一看,只見豆豉盆子、鹽罐子擺了滿滿一地。一件件挪開,見儲錢罐還在,用筷子往罐里捅了捅,堅硬得插不下去。把罐子摔碎,金錢嘩嘩地淌了出來。從此,馮生一下子富裕起來。
後來,馮生的僕人到太華山,遇見十四娘,騎着匹青騾子,丫鬟騎着驢跟在後面。十四娘見了僕人,問:「馮郎平安嗎?」還說,「回去告訴你主人,我已名列仙籍了。」說完,便消失不見了。
【白蓮教】
白蓮教中的某人,是山西人,忘了他的姓名,大概是徐鴻儒的門徒。他用法術迷惑眾人,羨慕他法術的人多拜他為師。
有一天某人要外出,他在堂屋中放置了一個盆,又用另一個盆蓋住它,囑咐門徒坐着看守,並告戒他不能掀開看。某人走後,門徒把上盆掀開,見下面盆里盛放着清水,水上浮着一隻草編的小船,船上風帆桅杆俱全。他感到奇異,便用手指撥了一下,小船隨手翻倒;他急忙把船扶成原來的樣子,仍舊用盆蓋好。一會兒某人回來,憤怒地斥責說:「為什麼違背我的吩咐?」門徒立即表白說沒有。某人說:「剛才海中船翻,怎麼能欺騙得了我呢?」又一天傍晚,某人點燃大蜡燭放置堂上,告戒門徒要嚴加看守,不能讓風吹滅。天到二更,某人仍沒回來,門徒疲倦,便鬆懈了,躺到床上小睡;等到醒來,蠟燭已經滅了,急忙起來點燃。蠟燭剛點着,某人就進來了,又責備他。門徒說:「我本來就不曾睡,蠟燭怎麼能熄滅呢?」某人憤怒地說:「剛才讓我摸黑走了十幾里路,你還在胡說什麼?」門徒大驚。像這樣奇怪的事情多得很,數不勝數。
後來某人的愛妾與門徒私通。他覺察後,隱忍不說。他派這個門徒去餵豬,門徒進圈後,立刻變成了一頭豬。某人便叫屠戶把這豬殺了,把肉賣掉,人們都不知道。這門徒的父親因為兒子沒回家,就來詢問,某人告訴說他已經很久不來了。門徒的家人到處打聽尋找,始終也沒有消息。有個和這個門徒同師學藝的人,暗中知道此事,把消息泄露給了門徒的父親。門徒的父親告到了縣令那裡。縣令恐怕某人逃走,沒敢逮捕他;而把這事報告了上一級官員,請求派了披甲的兵士一千人,包圍了某人的家,把某人和他的妻兒全都捉住,緊閉在木籠囚車裡,要把他們押解到京城去。
途中經過太行山時,山中突然出來一個巨人,和大樹一樣高,它的眼睛像罈子,嘴像盆那樣大,牙有一尺多長。兵士們都驚訝地站住腳不敢再往前走。某人說:「這是個妖怪,我的妻子可以打退它。」於是兵士們按照他的說法,解開了他妻子身上的枷鎖。妻子持戈追上前去,巨人發了怒,張開大口把她吸吞到肚裡。眾人更加害怕。某人說:「既然妖怪殺了我的妻子,必須讓我兒子來對付它。」於是再放出他的兒子前去,又被巨人吞了。眾人都面面相覷,不知怎麼辦才好。某人哭着並且發怒地說:「既然殺了我的妻子,又殺了我的兒子,這我怎能甘心!看來非我親自去收拾它不可了。」眾人果然把他放出木籠,並給他武器讓他前去。巨人非常憤怒地迎上來,格鬥了不多時,巨人便抓起某人放入口中,伸了伸脖子咽了下去,不慌不忙地走了。
【雙燈】
魏運旺,是益都縣盆泉人,他家是原來的世族大家。後來家勢敗落,不能再供他讀書,二十來歲時,就荒廢了學業,跟着他岳父家賣酒。
一天晚上,魏生獨自躺在酒樓上,忽然聽見樓下有腳步聲。他吃驚而起,很害怕地聽着。聲音漸漸近了,隨即上了樓梯,一步比一步響。一會兒,有兩個丫鬟挑着燈,已經到了床邊。後邊有一少年書生,引導着一名女郎,微笑着走近床前。魏生大為驚愕。轉念一想知道是狐,因而毛髮直豎,低着頭不敢再看。書生笑着說:「魏君請勿猜疑,舍妹與您有夙緣,就應當來侍奉您。」魏生見少年身穿綢緞貂皮,耀人眼目,相比之下自慚不如,羞愧得不知怎樣對答。書生帶領丫鬟,留下燈就走了。魏生仔細端詳女郎,衣服鮮明,身材美好,像仙女一般,心裡非常喜歡她。但是由於羞愧而說不出親密的調笑語。女郎笑着對他說:「您又不是靠啃書本生活的人,怎麼會有迂腐的書生氣?」她便走近床邊,把手伸進他的懷中取暖。魏生這才有了笑臉,拉扯說笑,於是兩人親熱起來。天還沒亮的時候,兩個丫鬟就來接女郎走了。還訂好夜裡再相會。
到了晚上,女郎果然來了,笑着說:「痴郎是何福氣?不費一文錢,得到這麼好的媳婦,能夜夜自己來相會。」魏生竊喜沒有別人在,就擺上酒和她對飲,並玩賭藏枚的遊戲。女郎十有九贏,便笑着說:「不如讓我來掌握枚子,郎君自己猜,猜中就勝,猜不中就敗。若是還讓我猜的話,郎君便沒有贏的時候了。」於是按她說的那樣,二人玩得很痛快。將要睡覺的時候,女郎說:「昨天晚上的被褥既不光滑又冷,讓人不能忍受。」就叫丫鬟抱了被褥來,展開放到床上,帶素花紋的絲綢料子又香又軟。一會兒,解衣相偎,脂香濃烈,像這樣的艷福真不亞於帝王的溫柔鄉。從此以後,便成了平常事了。
後半年,魏生回了家。一個月夜,他正和妻子在窗下說話的時候,忽然看見女郎穿着華麗的衣服坐在牆頭上,用手招呼他。魏生走到她的身邊。女郎拉他,一同越牆而出,手把手地告別說:「今天要和您分別了。請送我幾步,以表示半年來的恩愛情義吧。」魏生驚問她是什麼緣故,女郎說:「姻緣自有定數,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說着,到了村外,原來的丫鬟挑着雙燈在等候着。走到了南山,登到高處以後,向魏生告辭言別。魏生留不住她,只得讓她走了。魏生久久地站在那裡不知怎樣才好,遙遠看見雙燈一閃一閃的,漸漸遠去看不見了,才悶悶不樂地返回家。這一夜山頭上的燈光,村裡的人都看見了。
【捉鬼射狐】
李著明,是雎寧縣令李襟卓先生的兒子,為人豪爽勇敢,從不知膽怯。他是新城王季良先生的內弟。王先生家有很多樓閣,經常有人看到樓閣里出現一些怪異的事情。
李著明常常夏日在王家寄宿。一次,他喜歡閣樓上晚風涼爽,要去閣樓上睡。有人告訴他閣樓上的怪異,李著明笑了笑,不聽,執意要求設床在上面睡。主人只得照辦了,吩咐僕人和他作伴。李著明推辭說:「我喜歡一個人睡,平生不知道什麼叫害怕!」主人便在香爐里燒上香,又鋪好床,問明頭朝何方,服侍他睡下,然後滅了燈,掩上房門走了。
李著明剛躺下一會兒,在月光下,忽見桌几上的一隻茶葉罐傾斜着飛快地旋轉起來,既掉不下來,也不停止。李著明呵斥了一聲,茶葉罐立時止住。一會兒,又見像有人拔出了香爐里的香,在空中上下左右地搖晃,織出了一片縱橫交錯的花線。李著明起身斥責說:「什麼鬼物,膽敢這樣!」光着身子下床要去捉住它。伸下腳去找鞋子,只找到了一隻。他來不及再找另一隻,赤着腳過去朝香頭搖晃的地方扇了一掌,香立即又插回香爐中,靜悄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李著明俯下身子摸遍了暗處角落,忽然有個東西飛過來正打在臉上,覺得像是鞋子,再找卻又找不到。李著明便開了門下樓,喊來僕人,點上燈搜尋了一遍,什麼也沒有。他便又躺下睡了。天明後,李著明讓幾個人幫着找那隻鞋,翻席倒床地找遍了,仍然找不到,主人便替他換了雙鞋子。過了一天,有人偶然一抬頭,見一隻鞋夾在屋頂上粱椽之間,挑下來一看,正是李著明那隻鞋。
李著明是益都人,在淄川縣的孫家借住。孫家的房子很多,都閒置在那裡,李著明只住了其中的一半。南院緊挨着一座高閣,中間只隔一堵牆。有人經常看到高閣上的門自動開了、又自動關上。李著明聽說後,也不以為意。一次,他偶然和家人在院子裡聊天,見高閣上的門忽然自已開了,有個小人走了出來,面朝北坐下。身高不滿三尺,穿着綠色的袍褂,白色的襪子。大家一起指着他看,那小人一動不動。李著明說:「這是狐精!」急忙取過弓箭想射它。小人見了,嘴裡咿呀呀發出嘲笑的聲音,立即消失不見了。李著明提着刀登上樓閣,一邊罵着一邊搜尋,卻什麼也沒有,只得又返回來。後來,李著明又在這裡住了好幾年,一直安安穩穩的,也沒再發生怪異。
李著明的長子李友三,是我的親家,這些事都是他親眼看見的。
【蹇償債】
李著明先生,是個慷慨樂施的人。同鄉某人,當傭工住在李公家裡。這個人從小遊手好閒,不能幹農活,家裡很貧窮。不過他也有些小技能,常為李家做些雜務,每次都得到很豐厚的報酬。有時吃不上早飯,向李公哀求乞討,李公就給他一升半斗糧食。有一天,他對李公說:「小人天天得到您豐厚的救濟,一家三四口才不致餓死。然而怎可長久這樣下去呢。請求主人借給我一石綠豆做經商的資本吧。」李公很高興,立即讓家裡人如數給了他。某人把綠豆背走,過了一年多,也沒償還。問起他,才知道綠豆錢早已花光了。李公可憐他的貧困,也就放置一旁不再索要了。
後來李公到佛寺讀書。過了三年多時間,忽然夢見某人來,說:「小人欠您的綠豆錢,今天來償還。」李公安慰他說:「假若還要你償還的話,那麼平日所借欠的東西,怎麼算得清呢?」某人憂傷地說:「的確是這樣。不過若為人做了事,即使得到千金也可以不償還;假如毫無緣故的受人資助,就是一升半斗都不容許昧下,何況更多的呢!」說完,就走了。李公更加生疑。不久家人對李公說:「夜裡母驢生了一個驢駒,而且很高大。」李公忽然明白過來說:「難道這驢駒就是某人嗎?」過了幾天李公回家,見到驢駒,便戲呼某人的名字。驢駒聽到呼喚便跑過來,就像知道是在叫它。從此以後便把這驢駒叫做某人的名字。
李公騎着驢駒去青州,衡王府的內監看見了很喜歡這驢駒,願出高價購買,但價錢還沒說定。正好李公遇到家中有急事不能等待,就回來了。又過了一年,驢駒和一匹雄馬同槽吃食時,被馬咬折了脛骨,不能治療。有個牛醫來到李公家裡,看見了,對李公說:「請您把驢駒交給我,每天精心治療養護,需要用些日子。萬一能把它治好,賣得的錢和您平分。」李公同意按他的請求辦。過了幾個月,牛醫賣驢駒得了一千八百錢,拿出一半給了李公。李公接受了這些錢,頓時醒悟,原來錢數恰好符合某人所借的綠豆價錢。噫!陽世欠下的債,而經陰司轉生來償還,這事足以勸人為善的了。
【頭滾】
舉人蘇貞下的祖父白天臥床時,看見一個人頭從地里冒出來,像能盛五斗米的斛那樣大,在床下旋轉不停。他因此受驚嚇而得病,終於死了。後來蘇舉人的叔祖因為和放蕩的女人同宿,遭到殺身之禍。頭滾大約便是先兆吧?
【鬼作筵】
秀才杜九畹,妻子有病。遇到九月九日重陽節,杜秀才被朋友邀請登山赴茱萸酒會。這天他早早起來,梳洗過後,告訴妻子他要去的地方,穿戴整齊就要出門。忽然看見妻子神智不清,嘴裡不住地唧唧咕咕,像是在和人說話。杜秀才感到奇怪,便靠近床問她。妻子就把他當兒子來呼叫。家人心裡都知道事出有因。當時杜母的棺材還未入葬,都懷疑是死人的靈魂依附到秀才妻子身上了。杜秀才祝禱說:「難道您是我的母親嗎?」妻子罵道:「畜生怎麼不認識你父親了?」杜秀才說:「既然是我父親,為什麼還要來家作祟您的兒媳呢?」妻子叫着他的乳名說:「我是專為兒媳的事來的,為什麼反要怨恨我呢?兒媳本應立即死去,有四個人來勾她的魂,為首的是張懷玉。我說了無數好話哀求他放人,這才得到了允許。我許願送點小禮,應該快給他們。」杜秀才按照吩咐,到門外燒了紙錢。妻子又說:「那四個人已經走了,他們不忍心駁我的老面子;三天後,一定要置辦酒筵酬謝他們。你母親老了,那麼大年紀了不能料理飲食,到時候,還要麻煩兒媳去一趟。」杜秀才說:「陰陽不同路,怎麼能代為料理?還希望父親寬恕。」妻子說:「兒子不要怕,去去就回來。再說這也是為她自己的事情,一定不能怕勞累。」說完就昏迷了,好久才甦醒過來。杜秀才問她說過的話,她茫然不能記憶。只是說:「剛才看見四個人來,要捉我去。幸虧阿翁哀求請免,並解囊賄賂他們,才走了。我見阿翁盛錢的包袱里還剩下了兩錠銀子,想偷拿一錠來,用在咱家的吃飯花銷上。阿翁看見了,責罵說:『你想幹什麼!這東西豈是你可以用的嗎?』我才抽回手沒敢動。」杜秀才以為妻子病危,對她的話半信半疑。
過了三天,杜妻正在說笑的時候,忽然兩眼直瞪着杜秀才看了很長時問,說:「你的媳婦太貪婪了,前次看見我的銀子,就生非分之想,這大概是因為太貧困的緣故,也不足為怪。現在將要讓兒媳去,為我照管廚房事務,不用擔憂。」話剛剛說完,她就昏死過去,約摸半天功夫,才甦醒。她告訴杜秀才說:「剛才阿翁叫我去,對我說:『不用你親自下手,我這兒烹調自有人干,只要你堅持坐在那裡指揮就行了。陰間喜歡東西豐滿,所有的食物都要盛得滿溢到器皿以外,一定要記住這些。』我答應了。到了廚房裡,看見有兩個婦女在用刀切東西,穿的帔衣都是黑紅色,鑲着綠邊。她們稱呼我嫂子。每當把菜餚盛到器皿中時,她們都要請我看過。先前要拘捕我的那四個人都在筵席中。菜餚端了上去,酒也全部準備好了,阿翁才讓我回來。」杜秀才聽後大為驚異,經常說給同人們聽。
【胡四相公】
山東萊蕪的張虛一,是學政張道一的二兄。他性情豪放不受約束。聽說城裡某家的宅院被狐仙居住着,就鄭重其事地帶着名帖前往拜訪,希望能見上狐仙一面。他把名帖投入大門的縫隙中,不多時,門扇自開。跟隨的僕人大驚,趕緊後退。張生整理衣帽恭恭敬敬地進了門。看見堂屋裡擺設着桌椅,但卻寂靜無人。於是望空拱手作揖說:「小生齋戒誠意拜訪,仙人既然不拒我於門外,為什麼不讓我見一面呢?」忽然聽到空屋裡有人說:「有勞您大駕降臨,讓人十分高興。請坐賜教。」隨即見兩個座位自行移動並相對擺好。張生剛剛坐下,就有一個雕花的紅漆茶盤,盛着兩杯香茶,懸空來到跟前。各取茶杯相對飲,雖然能聽見喝茶的吸瀝聲,然而始終看不見那位喝茶人。飲完茶,接着擺上酒。張生細問對方的家族姓氏,回答說:「小弟姓胡氏,排行第四,隨從的人稱呼我為相公。」於是雙方相互敬酒交談議論,意氣相投。桌上的菜餚儘是些海味山珍,非常豐盛。送酒端菜的,似乎都是些年輕的晚輩,並且人數很多。酒後張生很想飲茶,這念頭剛一產生,香茶早已放置在桌子上。凡是有想要的東西,沒有不應念而到的。張生非常高興,便盡情開懷痛飲,大醉而歸。自此以後他每隔三幾天便去拜訪胡四相公,胡四相公也經常到張家來,互相依照主客往來禮節招待。
有一天,張生問胡四相公說:「南城中的巫婆,天天托借狐仙的神術從病人家裡索要好處。不知她家的狐仙,您認識不認識?」胡四相公說:「她是在說謊騙人,實際上她家並沒有狐。」一會兒,張生起身去小便,聽到有人小聲說:「剛才您說的南城狐巫,不知是什麼人?小人想跟隨先生去看看,麻煩您能為我說句話,請求主人允許。」張生知道這是個小狐仆,便答應說:「行。」就在席間請求胡四相公說:「我想得到足下一兩個僕人的幫助,去探視巫婆,敬請您同意。」胡四相公堅持說沒有必要。張生再三要求,才被允許,隨後張生出門,馬自己走了過來,像有人牽引着。張生走過去騎上前行,狐仆在路上與他邊走邊說話。狐仆對張生說:「以後先生走在道上,如發覺有細沙散落在衣襟上時,便是我輩跟從着。」說着進了城,到了巫婆家。
巫婆見張生來,笑着迎上前去說:「貴人怎麼忽然降臨?」張生說:「聽說你家的狐子很有靈驗,是這樣嗎?」巫婆收起笑容嚴肅地說:「像這樣的輕薄話,不宜貴人說!怎麼隨便就說狐子?恐怕我家花姊聽見不高興!」話沒說完,從空中扔下半塊磚來,打中了她的手臂,她晃了幾下差點跌倒。便吃驚地對張生說:「官人怎麼扔磚頭打老身呢!」張生笑着說:「婆子眼瞎!哪曾見過自己的額頭破了,卻冤枉誣賴袖手人的事?」巫婆非常驚訝,不知磚頭是從哪裡打來的。正在疑惑不定的時候,又有一個石子落下來,打中了她,隨即跌倒在地上。接着污泥紛紛往下落,把巫婆塗抹成了鬼臉,她只有哀號請求饒命。張生請狐仆饒了她,污泥才不再落。巫婆急忙爬起來逃奔到屋裡,關上門不敢出來。張生高聲對她說:「你的狐能比得上我的狐嗎?」巫婆只得認錯。張生仰起頭望着空中,告訴狐仆不要再傷害巫婆了,她才提心弔膽地走出屋來。張生笑着告誡她一番,才回了家。從此張生每逢獨行在路上,只要發覺塵沙落在身上,便招呼小狐仆說話,兩狐仆總是應答無誤。就是面對虎狼歹徒,張生也覺得有了依靠而不膽怯。
這樣過了一年多,張生和胡四相公的交情更加深厚。張生曾問胡四相公的年齡,他早已記不清了,只說:「見黃巢造反,還像是昨天的事。」有天晚上兩人在一起說話,忽然聽見牆頭上有動靜,聲音很猛烈。張生很奇怪。胡四相公說:「這一定是我哥哥。」張生說:「為什麼不邀他來一塊坐坐?」胡四相公說:「他的道業很淺,只要能抓只雞吃便很滿足了。」張生說:「交友情深,像咱兩人,可以說是毫無遺憾了;但始終沒能見到您的顏面,實在是令人遺恨。」胡四相公說:「只要交情深厚就足了,何必見面?」一天,胡四相公置辦酒席邀請張生,並且告別。張生問道:「您要往哪裡去?」胡四相公回答說:「小弟生於陝中,要回那裡去。您每次都因看不到我的臉面而不滿意,今天就請您見一見幾年來的朋友,以後再見面時好相認。」張生四面尋找都沒見到。胡四相公說:「您試開寢室的門,我就在裡面。」張生按他的說法,推門一看,只見裡面有一個美少年,相對而笑。他的衣裳華麗,眉眼如畫,轉眼之間,就再也看不到了。張生剛轉身行走,就有腳步聲跟隨在他的後面,說:「今天算是解除了您的遺憾了。」張生依戀不忍心分別。胡四相公說:「離合自有定數,何用放在心上。」於是用大酒杯勸飲。一直喝到半夜,才用燈籠送張生回家。等到天明再去探望時,胡宅早已成了冷落的空房子。
後來張道一先生官任西川學使,而張虛一卻還像原先那樣清貧。因此張虛一前往西川去看他弟弟,抱的希望很大。可是只過了一個月就返回去了,很不如當初的心愿,邊走邊在馬上嘆息,垂頭喪氣就像個木頭人。忽然有一個少年騎着黑色的馬駒,跟隨在他的身後。張生回頭看了看,見少年衣着非常華麗,風度瀟灑文雅,便和他閒談起來。少年見張生不痛快,就問他。張生於是嘆息着把原因告訴了他。少年聽說後也用好話安慰他。二人同行了一里多路,到了岔道口,少年這才拱手道別說:「前邊路上有一個人,將把您的老友送給您的禮物轉交給您,請能收下。」再想問時,他已趕馬徑直奔馳而去。張生解不開這個謎,又走了二三里地,看見一個老家人,手持一個小竹箱子,把它獻到了馬前,說:「這是胡四相公敬送給先生的。」張生這才恍然大悟。接過來打開一看,原來是滿滿的一箱白銀。等到再看老家人時,卻早已不知去向了。
【念秧】
異史氏說:「人世間暗中害人的伎倆,到處都有;而南北交通要道上,此害尤其嚴重。像那些手持武器乘着快馬,在郊外搶掠行人財物的,人人都知道;還有的割裂口袋刺破行李,在城裡奪取財物,行人回頭,而錢財貨物已空,這不是害人伎倆中最厲害的行徑嗎?又有萍水相逢,甘言如美酒的人,他來得既不突然,和人也特別親近,可一旦誤認作好朋友,馬上就遭受喪失資財之害。他們隨機應變設置陷阱,變化多端。因為這種人專用甜言蜜語令人上當而行騙,民間起名叫做『念秧』。如今北面路上這樣的人不少,遭受他們禍害的人也特別多。」
我的同鄉王子巽,是縣裡的秀才。因有個同族長輩在京城作旗籍太史,他要前去探望。整理好行裝北上,出了濟南,走了幾里路,有一個騎着黑驢的人趕上來和他同行。這人不時地說些閒話引他,王生便和他搭上了話茬。這人自己說:「我姓張,是棲霞縣的衙役,受縣令大人派遣去京城出差。」他對王生稱呼很謙遜,恭恭敬敬地非常殷勤。兩人同行幾十里,並約好了一起住宿。一路上若王生走得快了,張某就加鞭趕驢追上;若王生落在了後面,張某就在前邊停下來等他。王生的僕人很懷疑張某,就非常嚴厲地趕他走開,不讓他前後跟從。張某自覺得很羞愧,於是揮鞭走了。到了傍晚,王生住進一家旅店,偶然經過門前,見張某在外舍飲酒。正在驚疑的時候,張某也看見他,便起身垂手拱立,謙虛得像奴僕一樣,並略作問訊。王生也很隨便地和他應酬,沒有懷疑他,然而僕人卻整夜防備着他。雞叫的時候,張某來招呼王生一起走,僕人呵斥拒絕,於是他便自己走了。
太陽已經出來了,王生才上路。走了半天時間,見前邊有一個人騎着頭白驢,年紀約四十開外,衣帽整潔;他的頭眼看就要低垂到驢身上,瞌睡得像要掉下驢來。他一會兒走在王生的前頭,一會兒走在王生的後頭,始終不離地走了十幾里地。王生很奇怪地問他道:「你夜裡幹什麼了,竟然迷糊成這個樣子?」這人聽了,猛然伸了伸懶腰,說:「我是清苑人,姓許,臨淄縣令高檠是我表兄。我哥哥在表兄府上設帳教書,我去看他,得了一點饋贈。今夜在旅店,誤同念秧的住到了一起,一夜警惕沒敢合眼,困得大白天迷迷糊糊。」王生問他:「念秧是怎麼一回事?」許某回答說:「您出門在外少,不知人的險詐。如今有些壞人,用甜言蜜語引誘行人旅客,攀附拉攏和他們一同住宿,從而乘機欺騙錢財。昨天有個遠房親戚,就因為這而丟了盤纏。咱們都得警惕防備。」王生聽了點頭稱是。原先,臨淄縣令和王生有舊交,王生曾經去過他的官府,認識他家的門客,其中果然有姓許的,於是便不懷疑,和許某寒暄起來,還問了他哥哥的近況。許某相約天晚了同住一家旅店,王生答應了他。而僕人始終懷疑許某是偽裝的,就暗暗地和主人商量好,慢慢落在了後邊不再往前走,與許某的距離越拉越遠,終於看不見了。
第二天,中午時分,王生又遇到一個年輕人,年紀約有十六七歲,騎着一匹健壯的大騾子,穿戴華麗整潔,模樣長得很秀美。他們一同走了很長時間,沒有互相說過話。太陽已經偏西了,年輕人忽然說:「前面離屈律店不遠了。」王生輕聲應着。年輕人於是唉聲嘆氣,像是不能忍受的樣子。王生略微問了一下原因,年輕人嘆了口氣說:「我是江南人,姓金,三年苦讀,盼望能夠考試得中,不料想竟然名落孫山!我哥哥在京城任部中主政,我便帶着家眷來,希望能排解心中的鬱悶。但我從來沒有走過遠路,塵沙撲面,令人煩惱。」說着便取出紅手帕擦險,嘆氣不已。聽他說話是南方口音,柔美婉轉得像女子。王生心裡喜歡他,慢慢用好話安慰。金某說:「剛才我先走了一步,家眷這麼長時間還沒跟上來,僕人們怎麼也沒有趕到呢?天都快黑了,怎麼辦!」他停留觀望,走得很慢。王生於是先走,和金某越離越遠。
王生晚上到客店住宿,進入房間一看,靠牆下有一張床,見先有別人的行李擺在了上面,便問行李的主人。立即有一個人,攜起行李往外走,說:「請儘管安排,我這就搬到別的屋裡去。」王生看了看他,原來是許某。就讓他留下同住一屋,許某便不走了。於是兩人坐下交談起來。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人攜帶行李進來,見王、許二人在屋裡,返身就往外走,說:「已經有客人住了。」王生仔細一看,原來是路上遇到的年輕人金某。王生沒說話,許某急忙起來拉他留下,金某也就坐了下來。許某於是問起了他的家族姓氏,金某又用在路上對王生說過的話說給許某聽。過了片刻,金某解開口袋取出銀子,堆了很多;稱了一兩多,交給店主人,囑咐治辦餚酒,作為夜裡聊天用。王、許二人爭相勸阻,金某不聽。不久,酒肉都擺上桌來。筵席上,金某談論詩文顯得很風雅。王生問起江南考場中的試題,金某全都說給他聽,並且背誦自己八股文的破題承接,以及篇章中的得意之句,說完,顯得心裡很不平氣。王、許也都為他惋惜。金某又因家眷走失,夜裡沒有僕人,擔心自己不懂怎樣餵牲口。王生便讓自己的僕人替他給騾子拌上草料,金某非常感謝。
過了不多時,金某忽然頓足生氣地說:「命運不順,出門也遇不到好事。昨天夜裡住旅店,和惡人住到了一起,他們賭博擲骰子叫喊,吵得耳朵難受心裡煩躁,一夜沒睡着。」南方口音把「骰」字說成「兜」,許某聽不明白,問他是什麼東西。金某用手比劃骰子的形狀。許某便笑着從口袋裡拿出一枚骰子來,說:「是這種東西嗎?」金某答應「是」。許某就用骰子行酒令,三人很高興地喝起來。酒喝得差不多了,許某提議大家都擲骰子,贏個東道主。王生推辭不懂,許某便和金某擲骰呼喊賭了起來。許某又偷偷地囑咐王生說:「您不要走漏了話。這個南方公子很富裕,年紀又小,不一定懂得賭博的訣竅。我贏他些銀子,明天一定請您的客。」許某和金某於是進了隔壁房間,不久聽到裡面幾個人聚賭的聲音很熱鬧。王生暗暗地過去瞅了瞅,見棲霞縣的衙役張某也在其中。王生大為驚疑,便展開被子自己先躺下了。又過了一會兒,眾人都來拉王生去賭博,王生堅決推辭說不會。許某願代替王生辨認輸贏,王生還是不同意,二人便硬替王生擲骰。不多時,許某走到床前向王生報告說:「你贏了若干籌碼了。」王生在睡夢中答應着。
突然有幾個人推門進來,嘰哩咕嚕地講着外族語。領頭的說是姓佟,是滿族旗人專門巡邏捉拿賭徒的。當時禁賭的法令很嚴,人們都非常驚慌。佟某大聲恐嚇王生,王生也以旗籍太史的旗號來抵擋。佟某的態度緩和下來,和王生敘起了同籍,笑着讓眾人繼續玩賭博的遊戲。大家果然再次賭起來,佟某也參加了。王生對許某說:「勝負我不想知道,只願睡覺,請不要打擾。」許某不聽,仍然反覆地來向王生報告。到了最後散局的時候,各人計算所得的籌碼數,王生輸了很多,佟某便搜王生錢袋中的銀子取償。王生憤怒地起來和他爭奪,金某捉住王生的胳膊偷偷地說:「他們都是些壞人,居心叵測。咱們畢竟是文字交,沒有不互相照顧的道理。恰好賭局上我贏了不少,可以相抵。這些錢本來應由許君償還我。現在請變換一下,就讓許君償還佟,您來償還我。這樣做不過是暫時掩人耳目,等過了今晚仍再原數相還。憑着咱們的道義之交,總不會就真拿您的錢吧?」王生本來就忠厚,相信了他的話。金某出去,把相互變換的辦法告訴了佟某,這才當着眾人的面打開王生的錢袋,把銀子如數裝進了自己的腰包。佟某便轉而向許、張兩人討了錢去了。
金某於是抱着鋪蓋來,和王生連枕睡一頭,他的被褥都很精美。王生也招呼僕人睡到床上,各人都安然就枕不再說話。過了很長時間,金某故意轉側身體,把臀部靠近僕人。僕人移身躲避,金某又靠近他。當觸及金某滑膩如脂的臀部時,僕人心動,便和他親熱起來;而金某更加殷勤周到。被子響動的聲音,王生都聽到了,雖然很驚奇,但始終也沒懷疑有別的事。天剛拂曉,金某就起床,催促一同早走。並且說:「看您的驢體弱疲憊的樣子,昨夜寄存的銀子,等到前邊再交給您吧。」王生還沒有說話,金某已把行李裝好登上了大騾子。王生不得已,只好跟着他上路。騾子走得很快,漸漸地走遠了。王生以為金某一定會到前邊等着他,最初也沒在意。就以夜裡聽到的動靜問僕人是怎麼回事,僕人如實告訴了他。王生這才大驚說:「今天被念秧的騙了!哪有官宦家的名士,而自薦給養馬僕人的?」又轉念一想金某談詞風雅,不是念秧之人所能辦到的。急追了幾十里路,一點蹤跡也沒尋到。直到這時王生才明白:張、許、佟都是同夥,一局不行,又換一局,務必使自已進入圈套。夜裡逼迫交換償債,已經埋伏了一個企圖抵賴的機會;假若天明馱銀子先走的計謀不行,也必定會藉口償還賭債硬是強奪而去。為了幾十兩銀子,曲折跟隨幾百里;恐怕僕人揭發這個陰謀,而又以身和他交歡,他們的手段也可說是用心良苦了。
過了幾年,又出現了吳生的事情。淄川縣有個姓吳的書生,字安仁。三十歲死了妻子,一人獨睡空房。有個秀才常來和他交談,於是認作知己,非常高興。秀才的小僕人,名叫鬼頭,和吳生的僮僕報兒也很要好。時間長了才知道鬼頭是個狐,吳生出遠門,總要帶他一齊去,同在一間屋子裡,別人卻看不見他。吳生有次客居京城,將要回家的時候,聽說王生遭了念秧的禍害,因此告戒僮僕要警惕防備。狐仆笑着說:「沒有必要,此行並無不利的事情。」到了涿州,見有個人系馬坐在煙店裡,穿着很高貴的裘皮服裝。這人看見吳生過去了,也起身跳上馬跟隨在後面;漸漸地和吳生說上了話,他自己說:「我是山東人,姓黃,在戶部任提堂。今將東歸,很高興咱們同路,不至孤單寂寞。」於是吳生住下他也住下,每次都一起吃飯,並且總是替吳生償還飯錢。吳生表面上感謝,背地裡卻懷疑他,偷偷地以此問狐仆,狐仆只是說道:「不妨。」吳生的疑心便消除了。
到了晚上,一同找到旅店,見有位美少年先坐在裡面。黃某進去,和少年拱手行禮,高興地問他:「什麼時間離開京城的?」少年回答說:「昨天。」黃某便拉他住在一起,對吳生說:「這是史郎,我的中表弟,也是文人,可以陪您談論詩文,夜裡閒談肯定不會冷落。」就取出銀子,治辦酒肴一起暢飲。史某風雅含蓄,談吐不凡,和吳生互相都很喜愛。飲酒時,史某總是使眼色暗示吳生行酒令作弊,懲罰黃某,強迫他用大杯喝酒,然後鼓掌大笑。吳生更加喜歡他。不久史某和黃某商量要賭博,拉吳生參加,於是各人都拿出錢袋裡的銀子作抵押。狐仆囑咐報兒暗中鎖好門扇,並叮囑吳生說:「倘若聽到人聲喧譁,只管睡覺不要出聲。」吳生答應了。吳生每次擲骰,小賭注就輸,大賭注就贏。過了一更多時辰,他計算着已贏了二百兩銀子。而史和黃的錢袋卻都空了,商議着再拿黃的馬作抵押。忽然聽到敲門聲非常猛烈,吳生急忙起身,把骰子投進火里,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