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13章

蒲松齡

  等到將近中午的時候,黑帽人還沒來到。繆生想去街市上稍微走走看看。賈某叮囑他不要走遠了,繆生答應着出了門。看到街市上的商販貿易,如同人世間一樣。到了一處地方,見高高的圍牆上安裝着棘刺,像是一座監獄。對門有個酒館,很多人紛紛往來進出。酒館外是一條長溪,黑水涌動,深不見底。正要站住窺探,就聽到酒館裡有人招呼道:「繆君怎麼來了?」繆生急忙看去,原來是鄰村的翁生,是他十年前的舊文友。翁生走出來與繆生握手,高興得像生前那樣,就約到裡面喝起酒來,談起了兩人分手後的情況。繆生慶幸將要復生,又遇到了舊友,便開懷痛飲。他喝得酩酊大醉,頓時忘記自己已死,舊態復發,漸漸地絮叨挑剔起翁生的毛病來。翁生說:「幾年不見,你怎麼還像以前的老樣子?」繆生向來討厭別人說他酒後的毛病,聽到翁生的話,更加憤怒,便砸桌子跳罵。翁生斜了他一眼,拂袖而去。繆生追到長溪的邊上,伸手去抓翁生的帽子。翁生生氣地說:「這真是個不講理的人!」便把繆生推落到溪水中。溪水並不太深;然而水中尖銳的刀子多如麻杆,穿透了繆生的脅下和小腿,固定住不能動,一直疼到骨髓。黑水中拌雜着糞便等髒東西,隨着呼吸灌入咽喉,更受不了。岸上笑着圍觀的人像堵牆,並無一人伸手救他。正在危急的時候,賈某忽然來到,看見繆生,大為吃驚,便把他扯出來拖回家去,說:「你沒有治了!死了還不覺悟,不配再作人!請你仍舊跟着東靈使者去受斧刑吧。」繆生異常恐懼,哭着說:「我知罪了!」賈某這才說:「剛才東靈使者來過,等候你來立契約,可你卻在外面縱飲遊蕩不歸。而他很忙不能再等,我已經立了契約,付錢一千讓他走了;其餘的錢,以旬末為期限。你回去後,應當趕快想法籌辦,夜裡到村外曠野,叫着我的名字燒了它,許下的這個願就可以了結了。」繆生全都答應了他。賈某於是催促繆生上路,送他到郊外,又叮囑說:「務必不要背棄諾言連累我。」這才指示路途讓他回家。

  當時繆生已經僵臥了三天,家裡人都說他醉死了,然而鼻子裡的氣息還隱隱約約的像懸絲一樣。繆生這一天甦醒後,大吐一場,吐出黑汁好幾斗,臭不可聞。吐完,汗水濕透了褥子,身體才覺得清爽。他把這些奇異的事情告訴了家裡的人。立即覺得刺傷的地方疼痛腫脹,隔了一夜成了瘡,還幸好沒大潰爛,到第十天上漸漸能夠拄着棍子行走了。家裡人都求他償還陰間的欠債,繆生計算了一下所用的錢,沒有幾兩銀子不能辦成,心裡很吝惜,說道:「過去也許是醉夢中的幻境罷了;就算是真的,東靈使者因為是私自放我,怎麼敢再讓冥王知道?」家裡人勸他,不聽。然而繆生心裡很警惕,不敢再縱飲。鄰里鄉黨都喜歡他的進步,便稍稍和他在一起同飲。

  過了一年多,繆生把陰間的報應漸漸忘記了,膽子慢慢大起來,舊態也漸漸萌發。一天,繆生在同姓晚輩家裡飲酒,又罵同席的主人。主人把他趕出門外,關上大門徑直回去。繆生吵罵多時,他的兒子才知道,來到把他扶持回家。繆生進屋,臉朝牆壁跪在地下,自己叩頭無計其數,說:「這就還您的債!這就還您的債!」說完,便倒在地上。看了看他,已經氣絕了。

  卷·五

  【陽武侯】

  陽武侯薛祿,是膠東薛家島人。他的父親薛公非常貧窮,為本鄉官宦人家放牛。這家有塊荒地,薛公在那裡放牛時,常見蛇和兔子在草叢中相鬥;以為是塊不同尋常的風水寶地,於是向主人請求要來作墓地,並蓋了間茅草房居住着。後幾年,薛公的妻子臨產,當時大雨突降,恰巧有兩個指揮使奉命稽查海路,經過這裡,就到薛家屋裡避雨。看見房頂上烏鴉、喜鵲成群地聚集在上面,爭着用翅膀覆蓋漏雨的地方,覺得很奇怪。一會兒薛公從裡屋出來,指揮問道:「剛才你在幹什麼?」薛公便把妻子生孩子的事告訴了他們。又問生了個什麼孩子,薛公答道:「是個男孩。」指揮更加驚愕,說:「這個孩子日後必定非常顯貴!不然的話,怎麼會得到我們兩位指揮來護守門戶呢?」兩人讚嘆着走了。

  薛侯已經長大了,但是挺髒的臉上垂着鼻涕,很不聰明。島上的薛姓家族,本來隸屬軍籍。這一年應該薛公家出一口人去戌守遼陽,薛公的長子很為這事發愁。當時薛侯十八歲,人們都認為他太憨痴,沒有給他提親的。他忽然對兄長說:「大哥嘀嘀咕咕的,該不是因為愁咱家沒人能去當兵吧?」兄長說:「是啊。」薛侯笑着說:「倘若你肯把丫鬟給我作妻子,我就去服役。」兄長很高興,就把丫鬟許配給他。薛侯立即攜帶妻室趕赴遼陽。才走了幾十里,天忽然下起了暴雨。路邊上有一處高聳的石崖,夫妻二人就跑過去躲避到下面。過了一會,雨停了,他們才再上路。剛剛走了幾步,崖石就崩塌了。附近村裡的人遠遠地看見有兩隻老虎從石崖下躍出,逼近依附到他二人身上就不見了。薛侯從此便勇猛超人,丰采立刻異於往常。後來他因為軍功顯赫被朝廷封為陽武侯世襲爵位。

  到了天啟、崇楨年間,世襲陽武侯爵位的薛家某公死了,沒有兒子,只有遺腹,於是暫由旁支來代替。當時凡是世襲爵位的人娶的妻妾,只要有了身孕就得報告給朝廷知道,官府便派遣一個老年婦女伴守着她,直到生下孩子才算完事。過了一年,這位薛夫人生了個女孩。產後,腹部還有震動,總共過了十五年,更換了幾個伴守的老婦人,又生了個男孩。本來應該嫡支賜封侯爵,但是旁支都吵鬧反對,認為這孩子不是薛家的血統。官府收容了原來那些伴守的老婦人,用了各種辦法進行拷問,全都承認孩子真是薛家的後代無疑。這才決定把爵位賜封給了他。

  【趙城虎】

  趙城縣有一位老婦人,七十多歲了,只有一個兒子。一天她兒子進山,被老虎吃了。老婦人痛不欲生,哭叫着到縣衙門告狀。縣官笑着說:「老虎能用官法去制裁它嗎?」老婦人更加哭鬧不止。縣官呵叱她,也不害怕。縣官可憐她歲數大了,不忍心懲罰她,就答應為她捉虎。老婦人趴在地上不走,一定要等縣官發出捉虎公文才肯回去。縣官實在沒有辦法,就問堂上的衙役,誰能去捕虎。一個叫李能的衙役,喝得醉醺醺地走到縣官面前,自告奮勇說:「我能!」李能拿着勾牒下去,老婦人才回去了。

  李能醒過酒後很後悔,又一想,這可能是縣官應付老婦人的騙局,以解脫她的糾纏,所以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便拿着勾牒去交差。縣官發怒地說:「你說能辦到,怎能容許反悔!」李能很為難,便請求縣官召集獵戶進山提虎,縣官答應了。李能召集了所有的獵人,日夜埋伏在山谷中,希望能捕捉到一隻老虎,搪塞過去。過了一月多,一隻虎也沒捉到,李能為這事挨了幾百板子,冤苦無處申訴,就到城東廟裡跪下祈禱,失聲痛哭。一會兒,一隻老虎從外邊進來。李能驚慌失措,害怕被老虎吃掉。老虎進來,哪裡也不看,只是蹲立在門當中。李能向老虎拜祝說:「如果害了老婦人兒子的就是你,你就趴下讓我捆起來。」接着就拿出繩索捆住老虎的脖子,老虎俯首貼耳讓他綁了。李能牽着老虎來到衙門,縣官問老虎說:「老婦人的兒子是你吃了?」老虎點點頭,縣官說:「殺人償命,是自古以來的定律。況且老婦人只有這一個兒子,你殺了他,老婦人風燭殘年,依靠什麼生活?如果你能給她當兒子,我就赦免你。」老虎又點點頭。縣官於是讓衙役給老虎鬆了綁,放它走了。

  老婦人埋怨縣官不殺了老虎為她兒子償命。第二天早晨,她打開門,看見一條死鹿。老婦人賣了鹿皮鹿肉,用來度日。從此老虎經常送東西來,有時銜着金錢或布匹扔到院子裡。老婦人從此富裕起來,生活比她兒子在世時還好,心中不禁暗暗感激老虎。老虎來了,時常趴在屋檐下,一整天不走,人畜相安。幾年後,老婦人死了,老虎來到房中大聲吼叫。老婦人平素的積蓄,足夠置辦葬事的,家族中的人一塊來把老婦人埋葬了。剛把墳墓修好,老虎突然跑來,送葬的賓客都嚇跑了。老虎一直跑到墳前,像打雷一般嗥叫了一會兒,才走了。村里人在東郊立了一塊「義虎祠」,至今仍在。

  【螳螂捕蛇】

  一個姓張的人,偶爾在山谷中行走,聽到山崖上發出很大的響聲。他找到一條小路攀上去,偷偷地看。只見一條碗口粗的大蛇,在樹叢中顛倒扑打,用尾巴亂打柳樹,柳枝劈劈啪啪紛紛地落下來。看那翻轉跌倒的樣子,好似有什麼東西制住了它。但是,細細一看,並沒什麼東西。他感到疑惑不解。便慢慢地向前靠進幾步,但見一隻螳螂緊緊地伏在蛇的頭頂,用它那刀似的前爪,撕抓蛇頭;蛇竭力摔動着頭,想把螳螂摔下來,但總也摔不掉。過了好半天,蛇竟然死了,它頭頂的皮肉,早被撕裂開了。

  【武技】

  李超,字魁吾,家住淄川縣的最西邊,他性情豪爽,好施捨和尚。一天,偶爾有個和尚托着缽盂到他家化緣,李超讓和尚飽餐了一頓。和尚很感激,便說:「我是少林寺僧人,有點武藝在身,願意教給你。」李超非常高興,請和尚住在家裡的客房裡,供給豐盛的伙食,天天跟和尚學武。

  學了三個月,李超已覺得得心應手,不禁洋洋自得起來。和尚問他:「你感到行了嗎?」李超回答說:「行了!師傅的武藝,我已都學到手了!」和尚聽了,笑着讓他練練看。李超便脫下外衣,往手上吐了口唾沫,飛拳踢腿地練了起來。只見他一會兒像跳躍的猴子,一會幾像掠過的飛鳥;練完了,很驕傲地站在那兒。和尚笑笑說:「可以了。你既然已全部學到了我的武功,就讓我們來比劃比劃,分個高低。」李超欣然同意。二人拿好架勢,便你一拳我一腳地打在了一起。李超時時想找和尚的弱點攻擊。和尚忽然飛起一腳,李超還沒看明白是怎麼回事,已仰面朝天,跌在了一丈開外。和尚拍手大笑說:「你並沒學到我的全部功夫啊!」李超既慚愧,又沮喪,跪伏在地,請師傅指教。和尚又教了他幾天,才告辭離去。從此後,李超以武藝高強聞名,走遍南北,很少碰上對手。

  一次,李超偶然有事來到濟南。見一個少年尼姑正在擺場練武,四周擠滿了圍觀的人。尼姑練了一會,對眾人說:「我一人在這裡翻來復去地練,也太冷清了。有哪位行家,請不妨下場來玩玩!」一連招呼了三遍,大家面面相覷,始終沒一個下場的。李超在一邊看了,手不禁痒痒起來。一時心盛,便下場了。尼姑笑了笑,合掌行禮,兩人便打在了一起。才一交手,尼姑忽叫停下,說:「這是少林派的拳法。」問李超;「你師傅是誰?」李超起初不肯說,尼姑再三詢問,李超只得把和尚師傅說了出來。尼姑拱手說:「憨和尚是你師傅嗎?既然這樣,我們不必較量了,我甘拜下風!」李超再三要求和她比試,尼姑堅決不肯。眾人在一邊慫恿二人,尼姑才說:「你既然是憨和尚老師的弟子,那我們都是一路上的人,不妨玩玩。但點到為是,你我明白就行了。」李超答應下,心裡卻輕視尼姑生得文弱;加上他年輕氣盛,好勝心強,一心要打敗尼姑,以博得個不敗的名聲。於是,兩人重新打在了一起。剛一會兒,尼姑忽然住手不打了。李超不解地詢問緣故,尼姑只是笑着,也不說話。李超以為她膽怯了,非要和她比到底不可,尼姑才又動手。一會兒,李超飛起一腳向尼姑踢去;尼姑併攏五指,手掌像利刃一樣,往下輕削李超的小腿。李超只覺膝蓋下一陣巨痛,像被刀斧砍中了一般,一下子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尼姑笑着謝罪說:「太冒犯您了,請不要見怪!」李超被人背了回去,養了一個多月才好。

  過了一年多,師傅來看他,李超便向師傅講述了這件往事。和尚聽了大驚說:「你也太魯莽了!惹她幹什麼!幸虧你先把我的名字告訴了她,不然,你的腿早就斷了!」

  【小人】

  02月26日17:59(150)評論(0)

  康熙年間,有個玩魔術的人攜帶着一個盛酒的榼,榼中藏着一個小人,才一尺多高。人們扔錢給術人,他就讓小人從榼中出來,唱個曲子再退回去。術人到了山東掖縣。掖縣縣令派人把榼帶進宮府,仔細詢問小人的來歷。小人起初不敢說,再三追問他,才說出了自己的家鄉和姓氏。

  原來小人是個讀書的童子,從學堂中回家時,被術人拐騙,給他吃了一種藥,身體便突然縮小了,術人於是攜帶着他,當成了賺錢的道具。縣令聽說後大怒,殺了術人,把童子留了下來,想給他醫治,但還沒有得到藥方。

  【秦生】

  山東萊州的秦生,自製藥酒時,錯放了有毒的藥物,捨不得倒掉,把它封存了起來。過了一年多,有一天夜裡恰好想喝酒,又沒處去弄。忽然想起封存的藥酒,啟封一聞,濃烈的芳香氣味噴溢而出,饞得他腸子發癢口水直流,沒法制止。拿過酒杯想嘗嘗,妻子苦苦地勸說他。秦生笑着說:「痛痛快快地喝了酒死,倒比被酒饞死強得多。」一杯入肚,倒瓶再斟。妻子把酒瓶打翻,酒淌了一地。秦生趴下像牛飲水那樣去喝淌了的酒。不一會兒,他肚子疼痛緊閉着嘴說不出話,半夜裡就死了。妻子嚎啕大哭,為他準備好棺材,將要入鹼。第二天夜裡,忽然有個美女進來,身高不滿三尺,徑直走到靈床旁邊,用手中杯子裡的水灌他。秦生豁然甦醒過來,叩頭追問她是誰。美女說:「我是狐仙。剛才丈夫到陳家竊酒醉死了,我去救活他回來,偶然路過您的家門;丈夫可憐您與他同病,因此讓我用剩餘的藥水把您救活了。」說完,就不見了。

  我的朋友丘行素貢士,愛飲酒。有一天夜裡想喝酒,無處去買,翻來復去的無法忍耐,於是想用醋來代酒。和妻子商量,妻子嗤笑他。丘貢士再三強求,妻子就煨好醋端過來。一壺醋喝光了,這才解衣安睡。第二天,丘夫人拿出足夠買一壺酒的錢,派僕人代她買酒。丘貢士的伯弟襄宸在路上遇見僕人,問知緣故,懷疑嫂子不肯為兄買酒。僕人道:「夫人說:『家裡存的醋不多,昨夜已經喝盡了一半;恐怕再喝一壺,就斷了醋根了。』」聽到的人都笑他。不知道酒癮上來了,就是毒藥尚且覺着甜美,更何況是醋呢?此事也可以流傳。

  【鴉頭】

  02月26日17:56(184)評論(0)

  東昌府秀才王文,從小就很誠實。有一年,他到湖北去,過了六河,住在一座旅舍里。偶而到街上閒逛,遇見同鄉趙東樓。這人是個大商人,長年在外,幾年沒回家了。一見面,熱烈握手,十分親昵,邀王文到他的住處敘談。王文一進門,見室內坐着一個美貌女子,吃了一驚,想退出來;趙一把拉住他,一面隔着窗子喊了一聲:「妮子去吧!」然後拉着王文進來。趙擺上酒菜,問寒道暖地與王文敘談起來。王文便問:「這是什麼地方?」趙痛快地告訴他:「這是一座小妓院。我久客他鄉,不過暫時借宿休息罷了。」談話間,妓女妮子出出進進地照應着。王文有點局促不安,便起身告辭。趙東樓又強拉他坐下。一會兒,王文瞥見一個少女從門外走過。少女也瞥見了王文,秋波頻轉,含情脈脈,體態窈窕輕盈,儼然是個仙女。王文雖然平素端方正直,此時也有點神情搖盪起來,便問:「這漂亮女孩是誰?」趙東樓說:「她是妓院鴇母的二女兒,名叫鴉頭,十四歲了。想送纏頭禮的客人多次以重金打動鴇母,鴉頭本人執意不從,惹得鴇母常鞭打她。她以自己年歲太小為由苦苦哀求,總算免了。所以到現在還在待聘中呢!」王文聽着,低頭默坐,呆呆地答非所問起來。趙便開玩笑說:「你如有意,我一定替你作媒!」王文長嘆一聲說:「我不敢有這個念頭!」可日落西山也不說告辭的話,坐着不走。趙便又提起這話,王文才說:「您的好意我感激,可我囊中羞澀,怎麼辦?」趙明知鴉頭性情剛烈,這事必定不答應,便故意答應拿十兩銀子幫他。王文千恩萬謝,急忙回到旅館,傾囊倒篋地又湊了五兩,跑回來請趙送給鴇母。鴇母嫌少。不料鴉頭對母親說:「媽不是天天罵我不肯當搖錢樹嗎?這一回我想遂了媽的心愿。女兒初學作人,將來報答媽的日子有的是,何必因為這次數目少點,便把財神放跑了!」鴇母沒想到鴉頭一向執拗,這一回卻同意了,便很歡喜地答應了,吩咐婢女去請王郎。趙東樓不便中途翻悔,只好順水推舟,加上銀子送給鴇母。

  王文與鴉頭非常恩愛。晚上,鴉頭對王說:「我是個煙花下流女子,配不上您。既然承蒙您相愛,這份情又是重的。可郎君您傾囊換取這一夜之歡,明天怎麼辦呢?」王文難過得直流淚。鴉頭說:「不必發愁。我淪落風塵,實在不是出於自願。只是一直沒碰見一個像您這樣的誠實人可以託付終身罷了。您如果有意,我們就趁夜逃走吧!」王文高興極了,急忙起身!鴉頭也起來,側耳聽譙樓上正敲三更鼓。鴉頭趕緊女扮男裝,二人匆匆出走,敲開旅館的門。王文本來帶來兩匹驢,藉口有急事出門,命僕人立即動身。鴉頭掬出兩張符系在僕人背後和驢耳朵上,就放開轡頭讓驢子奔馳起來,快得讓人睜不開眼,只聽見身後風聲呼呼。

  天亮時候,到了漢口,他們租了一座房住下來。王文感到十分驚異。鴉頭對他說:「告訴你,你不害怕吧?我不是人,而是狐。我母親貪淫,我天天挨打受罵,我真恨她。今天總算脫出苦海了。百里以外,她便打聽不到,咱們可以安然過日子了。」王文完全相信鴉頭的話,對狐鬼也無疑慮,只是發愁說:「面對你這芙蓉一般的美人,可我四壁空空,實在於心不安,恐怕到頭來還得被拋棄。」鴉頭說:「何必為這個發愁,現在在市面上做個小買賣,養活三幾口人,粗茶淡飯還是可以的。你可以賣掉驢子作本錢。」王文於是按鴉頭的話,在門前開了個小店,賣酒賣茶,由王文和僕人兩人忙活應酬;鴉頭便在家中縫披肩,繡荷包。這樣每天賺點贏餘,一家吃喝也還不錯。一年之後,也能雇老媽子、婢女了,王文也不用親自幹活,只是看管着夥計們經營就可以了。

  一天,鴉頭忽然悲傷起來,對王文說:「今夜該當有災難,怎麼辦?」王文問她是何事,鴉頭說:「母親已經打聽到我的消息了。她必定來逼我回去。若是派妮子阿姐來,我還不愁應付。就怕她親自來!」夜深人靜之後,鴉頭慶幸地說:「不要緊了。是阿姐來的。」過了不一會兒,妮子推門而進,鴉頭笑着迎上去。妮子罵道:「丫頭也不害羞,跟男人私奔!老母叫我來抓你。」說着掏出繩子就往鴉頭脖子上套。鴉頭生氣地說:「我跟一個男人從良,有什麼罪?」妮子一聽,更氣上加氣,揪住鴉頭撕打起來,把鴉頭的衣襟都扯破了。家中婢女老媽子們聽見吵鬧,都擁上來,妮子害怕了,跑了出去。鴉頭說:「妮子阿姐回去,我老母必定親自上門,那就大禍臨頭了!趕緊想辦法吧!」就急忙收拾行裝,準備搬到更遠的地方去。正在忙亂之際,老娘已經闖進來,滿臉怒氣,喊道:「我早就知道這丫頭無禮,非得我親自來一趟不可!」鴉頭趕緊迎上去跪下哀告求饒,老婆子二話不說,揪住頭髮拖着就走了。王文急得團團轉,顧不得吃飯睡覺,急忙趕到六河,打算把鴉頭贖回來。不料到了那裡,那座妓院倒是照舊開着,人卻全換了。向院中人打聽,都說不知她們到哪裡去了。王文痛哭一場回來,打發僕人們散去,自己收拾財物,返回東昌老家。

  過了幾年,王文偶然因事到燕都去。經過育嬰堂時,僕人看見一個小孩,七八歲的樣子,長得很像王文。僕人感到驚奇,不住地打量起來。王文問僕人:「老看人家小孩幹什麼。」僕人笑着回說了。王文一看,也笑了。再仔細一端詳,小孩生得很英俊;又一想自己還沒兒子,因小孩很像自己,就喜愛上了,把他贖了出來。王文問他的姓名,小孩說叫王孜。王文覺得奇怪,又問:「你吃奶時就被爹娘丟了,怎麼還知道姓名?」王孜說:「我保姆說的:拾我時,我胸前有字,寫着『山東王文之子』。」王文大吃一驚,說:「我就是王文。哪裡有兒子?」又想也許是個同名同姓的人吧。心裡挺高興,很疼愛他。帶回東昌老家後,看見的人不問就知道是王文的親生兒子。

  王孜逐漸長得高大健壯起來,性格勇武,力氣又大,喜歡打獵,還好打架,王文也管不住他。又說能見鬼狐,別人都不相信。恰好村里真出了一個狐精作祟的人家,便請他去看看。他去了便指出狐精隱藏之處,叫幾個壯漢向他指處猛砸。只聽見狐嗷嗷直叫,毛血撲撲地落下來。從此這個人家就安靜無事了,人們也更驚奇佩服他了。

  王文有一天到集市上閒逛,忽然遇見趙東樓,衣帽不整,面容枯瘦。王文驚訝地問他從何而來,趙悽慘地請求到僻靜處談,王文便邀他到家裡來,讓僕人擺上酒菜,二人敘談起來。趙說:「老婆子把鶇頭抓回去後,打得好慘。又搬家到燕都去,逼她另嫁別人。鴉頭堅決不從,老婆子就把她關起來。後來鴉頭生了一個男孩,一生下來他們就給扔到胡同里去了。聽說育嬰堂拾了去,也該長大成人了。這是您的後代。」王文不禁潸然淚下,說:「蒼天保佑,這孽子我已找回來了!」於是把經過說了一遍。又問趙:「您怎麼落拓到這個地步?」趙長嘆一聲說:「今天才知道與青樓人相好,不可過分認真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原來鴇母遷往燕都的時候,趙東樓也借做買賣跟了去。手中那些難運的貨物,都在當地賤價賣掉,一路上的吃用花銷,弄得他已經元氣虧損。妮子又奢華講究,開銷很大,幾年之間,縱有萬金之富,也蕩然無存了。鴇母見他沒了錢,日夜白眼相加。妮子也常到富貴家去陪宿,經常一連幾夜不回來。趙東樓氣憤難忍,但又無可奈何。有一天,正巧鴇母外出,鴉頭從窗內招呼趙說:「妓院哪有什麼真情!她們所愛的,不過是錢罷了。您再戀戀不捨,就要遭禍啦!」趙害怕起來,這才如夢初醒;臨行前,偷着去和鴉頭告別。鴉頭把一封信交給他,托他轉給王文,趙就這樣回了家。說着,把信掏出來交給王文。信上說:「聽說孜兒已經回到您的身邊了。我的苦難,東樓君自會向您詳細說明。前世作孽,有何話說!我身陷幽室之中,暗無天日,終日鞭打,皮開肉綻,疼痛難忍,飢餓又如同油煎一般,挨過一天,似經一年。您如不忘在漢口時雪夜夫妻擁抱取暖的情景,希望能和孜兒商量,讓他救我脫離苦海。老母、阿姐雖然殘忍,總是骨肉之親,您可囑咐孜兒不要傷害她們的性命。這是我的願望。」

  王文讀了信,禁不住失聲痛哭起來。拿出些散碎銀子贈給趙東樓,送他回家。

  這時王孜已經十八歲了,王文把前因後果一說,又給他看了母親的信,王孜登時氣得兩目圓睜,當天就啟程去燕都。一到那裡,就打聽吳家鴇母住處,那裡門前車水馬龍。王孜直闖而進,妮子正陪着一個湖廣商人飲酒,抬頭望見是王孜,嚇得立刻變了臉色。王孜撲過去,殺了她。賓客都嚇壞了,以為來了強盜;一看妮子的屍首,已經變成了狐。王孜掄刀繼續往裡闖,吳老婆子正在廚房裡催女婢作羹湯。王孜剛闖到門口,老婆子忽然不見了。王孜仰頭向四處一看,立即抽弓搭箭往屋樑上射去,一箭正中老狐心窩,老狐掉了下來,王孜便砍下它的腦袋。然後找到自己母親被困的住所,拾起一塊大石頭砸破門鎖,母子二人痛哭失聲。鴉頭問老娘怎樣了,王孜說:「已經殺了!」鴉頭埋怨說:「你這孩子怎麼不聽娘的話!」立即命他快到郊外把老娘埋葬了。王孜口頭上答應着,卻偷偷把老狐精的皮剝下收藏起來。又把吳老鴇屋中的箱箱匣匣檢查了一遍,把裡面的金銀珠寶全收起來,王孜便陪母親返回了東昌老家。

  王文與鴉頭夫妻重逢,悲喜交集。王文又問起吳老太太,王孜說:「在我的袋子裡!」王文驚問所以,王孜拖出兩張狐皮給父親看。鴉頭一見,氣得大罵:「這個忤逆不孝的孩子!怎麼能這麼幹啊!」哭得用手打自己的臉,直想尋死。王文百般勸解,斥令王孜快把狐皮埋葬了。王孜生氣地說:「今天剛安穩了,就把挨打受罵的苦日子忘啦!」鴉頭更氣得痛哭不止。王孜去埋葬了狐皮,回來當面稟報,鴉頭才平靜下來。

  王家自從鴉頭到來,家道更加興旺起來。王文感激趙東樓,以重金相贈。趙這才知道妓院母女都是狐精。王孜也很孝順父母,不過偶爾觸犯了他,他就惡聲吼叫。鴉頭對王文說:「這孩子長着拗筋,如若不給他拔掉,他到頭來終會暴躁殺人,弄得傾家蕩產。」於是趁夜裡王孜睡熟時,把他手足捆起來。王孜醒了,說:「我沒有罪!」鴉頭說:「媽要給你治拗病,你別怕痛!」王孜大叫,可是繩子捆着掙不開。鴉頭就用大針刺他的踝骨旁邊,扎到三四分深處,把拗筋挑出來,用刀砰的一聲割斷;又把他的胳膊肘上、腦袋上的拗筋照樣割斷,然後放開他,輕輕拍撫幾下,讓他安心睡覺。第二天早晨,王孜跑到父母跟前問安,哭着說:「兒昨天夜裡回想以前做的事,簡直不像人幹的!」父母高興極了。從此,王孜就溫和得像個女孩兒,村中老幼都誇獎他。

  【酒蟲】

  山東長山的劉某,身體肥胖愛好飲酒,每當獨飲,總要喝盡一瓮。他有靠近城郭的三百畝好地,常常只種一半莊稼;而家裡非常富足,並沒因為愛喝酒使家境受影響。

  一個西域來的僧人見到劉某,說他身患奇異的病症。劉回答:「沒有。」僧人問他:「您飲酒是不是不曾醉過?」劉某說:「是的。」僧人說:「這是肚裡有酒蟲。」劉某非常驚訝,便求他醫治。僧人說:「很容易。」劉某問:「需用什麼藥?」僧人說什麼藥都不需要,只是讓他在太陽底下俯臥,綁住手足;離頭半尺多的地方,放置一盆好酒。過了一會兒,劉某感到又熱又渴,非常想飲酒。鼻子聞到酒的香味,饞火往上燒,而苦於喝不到酒。忽然覺得咽喉中猛然發癢,哇的一下吐出一個東西,直落到酒盆里。解開手足一看,一條紅肉三寸多長,像游魚一樣蠕動着,嘴、眼俱全。劉某很驚駭地向僧人致謝,拿銀子報答他,僧人不收,只是請求要這個酒蟲。劉某問他:「作什麼用?」僧人回答:「它是酒之精,瓮中盛上水,把蟲子放進去攪拌,就成了好酒。」劉某讓僧人試驗,果然是這樣。

  劉某從此厭惡酒如同仇人,身體漸漸地瘦下去,家境也日漸貧困,最後竟連飯都吃不上了。

  【木雕美人】

  商人白有功說:「在濟南濼口河岸,見一個人扛着個竹箱子,牽着兩隻巨大的狗。他從箱子裡拿出個木雕美女,有一尺多高,手和眼能轉動,穿着艷麗的衣服,如同真人。又用錦緞做成的小馬鞍墊子披在狗身上,便命令美女跨上去坐好。安置完了,呼呵大狗快跑。美女自己起身,表演各種馬術,先腳踩馬蹬蹲藏到狗肚子一側;再從狗腰向狗尾滑墜,抓住狗尾飛身上狗;後在狗背上跪拜站立,變化靈巧而不失手。又扮作昭君出塞的樣子;另拿出一個木雕男子,在他帽子上插野雉尾,給他披上羊皮袍子,讓他跨在狗身上跟在美女後面。昭君頻頻回頭張望,穿羊皮衣服的男子揚鞭追趕,真像活人一樣。」

  【封三娘】

  范十一娘,是①城祭酒的女兒,年輕貌美,有文才,父母十分鐘愛她。有上門來求婚的,總是讓她自己選擇,但十一娘卻始終沒有一個中意的。適逢上元節,水月寺中的尼姑們舉行「盂蘭盆會」。這一天,游女如雲,范十一娘也來了。正在遊玩觀賞的時候,有個女子一直跟在十一娘身邊,不住地打量她,像有話要說。十一娘仔細看了看她,是一位十五六歲的絕代佳人。十一娘很喜歡她,轉回身來盯住她細看,那女子微笑着說:「姐姐莫不是范十一娘嗎?」十一娘回答:「是的。」女子說:「久聞姐姐是個才貌雙全的女子,人們說的果然一點不假。」范十一娘也詢問她的姓名、住處。女子笑着說:「我姓封,排行第三,就住在鄰近的村子。」說着挽起十一娘的手臂。又說又笑,言語情態婉順溫柔。兩人相互愛悅,依戀不舍。十一娘問:「你怎麼沒有人陪伴?」三娘說:「父母早就去世了,家中只有一個老媽子,留在家中看門,所以不能跟來。」十一娘要回去了,封三娘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十一娘也惘然若失,就邀請她到自己家裡去玩。封三娘說:「姐姐是個富貴人家,我和你又不沾親帶故。怕惹人譏諷!」十一娘執意請她,三娘才說:「改天再去吧。」十一娘摘下一股金釵贈給她,封三娘也從髮髻上摘下一支綠簪子回贈。十一娘回家以後,十分想念封三娘,拿出三娘贈給的綠簪子看,不是金的也不是玉的,家裡人都不認識,很覺奇異。十一娘天天盼望三娘來,總是失望,就病倒了。父母知道了她生病的原因,派人到鄰近村子打聽,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封三娘。

  到九月九重陽節,十一娘已病得憔悴不堪,感到無聊,就讓婢女扶着,勉強來到花園,鋪了褥子在東籬下觀賞菊花。忽然一個女子扒着牆頭往這邊看,仔細看時,原來是封三娘!只聽三娘喊道:「快來扶我一把!」婢女急忙過去扶她下來。十一娘又驚又喜,站起身拉三娘一同坐在褥子上,責怪她不守信用;又問她從哪裡來。三娘回答說:「我家離這裡還遠,但常來舅舅家玩耍。以前我說住在鄰近的村子,說的是我舅舅家。分別後我苦苦想念你,但貧賤之人同富貴家交往,腳還沒登門,心中先感到羞慚,恐怕被婢女僕人們瞧不起,所以沒有來。剛才從牆外經過,聽到有女子說話,就扒牆看看,盼望是姐姐,果真就是你!」十一娘述說了因思念而得病的經過,封三娘淚如雨下,感動地說:「我這次來你一定要保密,不然讓造謠生事的人說長道短,我可受不了!」十一娘答應了。二人一同回到閨房,同吃同住,一同說心裡話。十一娘的病很快好了,兩人結拜為姐妹,衣服鞋襪,總是換着穿。見有人來,封三娘就藏到幕帳後邊。過了五六個月,十一娘的父母終於聽說了這件事。一天,兩人正在下棋,范母悄悄地走了進來,仔細端詳着三娘,驚喜地說:「真不愧是我女兒的好朋友!」又對十一娘說:「你有這樣一位好朋友,我們兩人都高興,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十一娘就把封三娘的顧慮告訴了母親。范母看看三娘說:「你和我女兒作伴,我感到很欣慰,為什麼怕人知道呢?」三娘滿臉羞容,只是默默地搓弄着衣帶。范母一走,封三娘就要告別。十一娘苦苦挽留她,才又住下來。一天夜裡,封三娘從門外急匆匆地跑進來,哭着說:「我本來就說不能再留在這裡了,如今果然受到這樣大的侮辱!」十一娘吃驚地問她怎麼回事,三娘說:「剛才出去入廁,有一個少年男子,強來拉扯我,幸虧逃掉了。像這樣,叫我怎麼再見人呢?」十一娘仔細詢問了那人的相貌,向三娘道歉說:「請不要見怪,那人是我傻哥哥。我會告訴母親,用棍子打他一頓的!」封三娘執意要走,十一娘請她等到天亮,封三娘說;「舅舅家近得很,只須用一架梯子送我過牆就行了。」十一娘知道留不住了,就派兩個婢女送她過牆。走了半里多路,封三娘辭謝她們自已走了。婢女回去後,見十一娘伏在床上悲傷地啼哭,像失去了最親密的愛人。

  過了幾個月,婢女有事到東村去,傍晚往回走的路上,遇見封三娘跟着一位老婦人走來。婢女很高興,迎上去問好。封三娘很感憂傷,詢問十一娘的情況。婢女拉着封三娘的衣袖說:「三娘到我家去吧,我家姑姑盼你盼得要死!」封三娘說;「我也思念她,但是不願意讓她家的人知道。你回去後打開花園門,我自己會去的。」婢女回去告訴十一娘,十一娘非常高興,按她說的做了,見封三娘已經在園中了。兩人相見,各自述說分別之情。話越說越長,連覺也不睡了。見婢女們都睡熟了,三娘起身和十一娘躺在一個枕頭上,悄悄地說:「我知道你還沒有許配人。以你的才貌和門第,不愁找不到個尊貴的女婿。但那些浪蕩子弟,不值一提。如果想得到一個好丈夫,請不要以貧富論人。」十一娘連連稱是。封三娘說:「去年我們見面的地方,現在又做起了道場,明天請你再去一趟,我要讓你見一個如意郎君。我小時候讀過相面的書,絕對沒有差錯的。」天不很亮,封三娘就走了,約好在寺院等她。十一娘果然來到水月寺,封三娘已先在那裡了。眺望遊覽了一周,十一娘便邀請三娘一同上車。兩人挽着手出了寺院門,看見一個秀才,年齡有十七八歲,穿着樸素的布袍,但容貌英俊,儀表不凡。封三娘暗暗指着秀才對十一娘說:「這個人是能做翰林的人才。」十一娘稍稍斜眼瞅了一下。封三娘又說:「你先回去,我隨後就到。」黃昏時侯,封三娘果然來了,說:「我剛才已經打聽清楚,那個秀才就是此地人,叫孟安仁。」十一娘知道孟安仁家裡很窮,覺得不大合適。封三娘說:「你怎麼也落入世俗之中去了。這人如果是長期貧賤的人,我就把眼睛剜掉,不再給天下人相面了!」十一娘說:「那麼又該怎麼辦呢?」封三娘說:「請你給我一件東西,拿去送給他,就算訂了婚約。」十一娘說:「姐姐太草率了。有父母在,如不答應怎麼辦?」封三娘說:「我這樣做,正是怕他們不答應。如果你主意堅定,就是死也阻擋不了的。」十一娘執意不肯。封三娘說:「你的姻緣已經來了,但是魔難沒有消除。我所以這樣做,是報答你以前對我的好處。我現在就去,把你以前送給我的金鳳釵,假託你的名義送給他。」十一娘剛想說再商量商量,封三娘已經出門走了。

  當時,孟生雖然博學多才,但因家境貧窮,所以十八歲還沒有定下婚事。白天在寺院,忽然看見兩個美麗的女子,回家後一直苦苦思念。一更時盡,封三娘叫開門進來。孟生拿蠟燭一看,認識是白天在寺院見過的女子之一,高興地問她是誰。三娘說:「我姓封,是范十一娘的女伴。」孟生高興極了,顧不得細問,突然上前擁抱她。封三娘推開他說:「我不是自薦的毛遂,是來代人作媒的。范十一娘願意和你結為夫妻,請你托媒人去提親吧。」盂生愕然不信。封三娘拿出金釵給他看,孟生喜歡得不得了,發誓說:「承蒙她如此眷戀我,我要得不到十一娘為妻,寧肯終身不娶!」封三娘就走了。

  第二天早晨,孟生托鄰居老媽媽去見范夫人,給自己提親。范夫人嫌他窮,也不同女兒商量,立即把老媽媽打發走了。十一娘知道後,心裡很失望,埋怨封三娘耽誤了自己。但是金釵要不回來,只好決意也不嫁別的人。又過了幾天,有一個紳士來為兒子向范家求婚,怕不成,就請縣令作媒。當時,那紳士很有權勢,范家害怕他,就問十一娘的意見。十一娘不願意,母親問她為什麼,她不說話,只是掉淚。十一娘叫人暗暗告訴母親,不是孟生,死也不嫁。范公知道了十分生氣,索性把女兒許給了那紳士的兒子。又懷疑十一娘和孟生有私情,就選定吉日,想儘快為她完婚。十一娘氣得不吃飯,天天只是呆呆地躺着。到了迎親的前一天晚上,十一娘忽然起來,對着鏡子自己梳妝打扮起來。范夫人暗暗高興。一會兒侍女跑來說:「小姐上吊了!」全家上下大吃一驚,痛哭流涕,後悔也來不及了,三天後只好安葬了。

  孟生自從鄰居老媽媽告訴他婚事不成以後。心裡悲憤,氣得要死,但依然轉彎抹角地打聽消息,夢想能挽回與十一娘的婚事。聽說十一娘已經許配給人了,怒火中燒,什麼念頭也沒有了。不久,聽說十一娘死了,孟生悲憤不已,恨不得跟十一娘一起死去。傍晚走出家門,想趁黑夜去十一娘墳上哭一場。忽然有一個人走過來,近前一看是封三娘。三娘向孟生說:「恭喜你的姻緣總算能成就了!」孟生含着淚說:「你不知道十一娘已經死了?」封三娘說:「我說的能成就,正是因為她死了。你趕快叫家人挖開墳墓,我有一種奇異的藥,能讓她復活!」孟生聽了她的話,挖開墓穴,打開棺材,把十一娘抬出來,又把墳墓重新掩埋好。孟生自己背着屍體,與封三娘一同回到家裡,把十一娘放到床上,三娘給她灌了藥。一會兒,十一娘慢慢甦醒過來,看着封三娘問:「這是什麼地方?」封三娘指着孟生說:「這就是孟安仁。」就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她,十一娘這才如夢初醒。

  封三娘怕泄漏消息,陪送他們到五十里外的一個山村里躲藏起來。封三娘要告辭回去,十一娘哀求她留下作伴,讓她住在另一個院裡。又賣了殉葬的首飾,用來度日,日子還算過得去。封三娘每次遇到孟生來,總是避開。十一娘從容地說:「咱們姊妹倆的情誼,就是同胞姐妹也比不上,可哪能百年都聚在一起?我想,不如仿效女英、娥皇一起嫁給孟生。」封三娘說:「我從小就得到吐納長生的秘決,所以不願意嫁人。」十一娘笑着說:「世上流傳的養生術書籍多得很,行而有效的哪裡有啊?」封三娘說:「我得到的不是人世流傳的那種。世上流傳的並不是真訣,只有華佗的五禽圖還差不多。凡是修練的人,無非是想讓血氣流通罷了;若是得了厄逆症。學作老虎的形體動作,馬上就會好,不正是它靈驗的地方嗎?」十一娘就私下和孟生商量,讓他假裝出遠門。到了夜裡,用酒強把三娘灌醉,孟生悄悄進來和她同了床。三娘醒後說:「妹子害了我了。如果我色戒不破,道業修練成功,能升第一天。如今被你算計了,這是命該如此。」就起身告辭。十一娘告訴她自己的實心實意,哀求她不要怪罪自己。封三娘說:「實話告訴你,我是狐仙。因為看到你的美貌,忽然生了愛慕之情,今天卻作繭自縛,這也是情魔劫數,不是人力造成的。若是再留下來,情魔更糾纏我,就無休止了。妹妹福分不淺,前程遠大,請珍重自愛。」說完就沒影了。夫妻兩人驚嘆了很久。

  過了一年,孟生鄉試、會試果然都考中了,在翰林院做了官。他拿了自己的名帖去拜見范十一娘的父親。范父既羞愧又悔恨,不肯見他。孟生再三請求,才見了面。孟生進來,以女婿的禮節,恭恭敬敬地拜見。范公很惱怒,懷疑孟生故意輕薄羞辱自己。孟生便請他到沒人的地方,把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范公還是不太相信,派人去他家查看後,這才大為驚喜。又暗裡告訴孟生不要宣揚,怕有禍秧。又過了二年,那紳士因行賄被查處,父子二人都被充軍到遼海衛,十一娘才回到娘家。

  註:①左邊「田」字;右邊「鹿」字。

  【狐夢】

  我的朋友畢怡庵,卓越超群,豪放不羈。長得很胖大,鬍子很多,在文人學士中很知名。他曾因有事到叔叔畢際有刺史的別墅里去,在樓上休息。人們傳說這樓中過去有很多狐仙。畢友每次讀《青鳳傳》時,心裡總嚮往不已,恨不能也遇見一次。於是便在樓上,苦思凝想起來。隨後回到自己家裡,天已逐漸黑了。當時正是暑天很悶熱,他便對着門躺下睡了。睡夢中覺得有人搖晃他。醒來一看,原來是一位婦人,年紀已經四十多歲,但是風韻猶存。畢友很驚奇地起身,問她是誰。婦人笑着說:「我是狐仙。承蒙您傾心想念,感激不盡。」畢友聽說後很高興,便和她說些調笑戲言。婦人笑着說:「我的年齡已經大了,即使人們不厭惡,我先自慚沮喪。我有個女兒剛剛成年,可讓她在身邊侍奉您。明天晚上,您不要留別人在屋裡,到時候就來。」說完就走了。

  到了夜裡,畢友燒上香坐等。婦人果然帶領女兒來到。狐女體態容貌文雅美好,絕世無雙。婦人對女兒說:「畢郎和你早有緣分,今夜你便留在這裡。明晨早點回去,一定不要貪睡。」畢友和狐女攜手入幃,恩愛備至。過後,狐女笑着說:「肥胖郎君笨重,叫人不能忍受!」天不亮就走了。到了晚上她自己來到,說:「姊妹們要為我祝賀新郎,明天就委屈您一同去吧。」畢友問:「在什麼地方?」狐女說:「大姐作筵席主人,離這裡不遠。」畢友果真等候着。過了很久,狐女也沒來,他感到漸漸疲倦,才趴到桌子上,狐女忽然進來說:「有勞您久等了。」於是兩人握手而行。很快到了一個地方,見有個大院落。他們徑直進了中堂,看到裡面燈燭閃爍,光亮猶如星點。不久女主人出來,年紀約近二十歲,雖是淡妝卻美麗無比。她提起衣襟行禮祝賀後,將要入席,丫鬟進來說:「二娘子到了。」見一女子進來,年紀約十八九歲,笑着對狐女說:「妹子已破瓜了,新郎很如意吧?」狐女用扇子打她的背,並用自眼瞅她。二姐說:「記得小時候和妹妹打鬧着玩,妹妹最怕別人戳她的肋骨,遠遠地呵手指,就笑得不能忍受,對我發怒,說我應當嫁給矮人國的小王子;我說丫頭日後嫁個多髭郎,刺破小嘴。今天果然這樣了。」大姐笑着說:「難怪三妹怨謗,新郎在旁邊,竟然如此胡鬧。」

  一會兒,大家並肩而坐,舉杯吃喝說笑,非常高興。忽然有個少女抱着一個貓來,年紀約十一二歲,稚氣未退,卻艷媚已極。大姐說:「四妹妹也要來見姐夫嗎?這裡沒有你坐的地方。」就把她提抱在膝蓋上,拿菜餚水果給她吃。不一會兒,又把她轉放到二姐的懷中,說:「壓得我脛骨酸痛!」二姐說:「丫頭才這麼大,但身子卻像有百斤重,我脆弱不能忍受。既然想見姐夫,姐夫本來就高大,胖膝蓋耐坐。」於是把她放到畢友的懷裡。少女入懷香軟,輕得像無人一樣。畢友抱着她用同一隻杯子飲酒。大姐說:「小丫頭不要喝多了,酒醉失態,恐怕姐夫笑話。」少女笑孜孜的,便用手撫弄貓,貓戛然而鳴。大姐說:「還不快扔掉,抱一身跳蚤虱子!」二姐說:「請以貓為酒令,拿筷子傳遞,貓叫時筷子在誰手裡誰喝酒。」大家都按她說的方法來玩。筷子一到畢友手裡貓就叫。畢友本來酒量大,連喝了好幾大杯,才知道是少女故意弄貓讓它叫的,因而哄堂大笑。二姐說:「小妹回家睡覺去吧!要壓煞郎君,恐怕三姐怨人的。」少女於是抱貓走了。

  大姐見畢友善飲,就摘下頭上的髻子盛酒來勸。看上去髻子僅能容一升;然而喝起來,卻覺得有好幾斗。等到喝乾了再看,原來是個荷葉蓋子。二姐也要敬酒,畢友推辭不勝酒力。二姐拿出一個口脂盒子,比彈丸稍大一點,斟上酒說:「既然不勝酒力,暫且表示點意思吧。」畢友看了看,一口可以喝盡;可是連續喝了百餘口,再也喝不干。狐女在旁邊用小蓮花杯換了盒子去,說:「不要再被奸人戲弄了。」把盒子放到桌上,原來是一個巨大的飯缽。二姐說:「關你什麼事!才三天的郎君,就這樣的親愛啊!」畢友拿着蓮花酒杯對着口一飲而盡。手裡的酒杯變得很軟;仔細一看,不是酒杯,竟是一隻刺繡精美的繡花鞋。二姐奪過鞋罵道:「你這狡猾的丫頭!什麼時候偷了人家的鞋子去,怪不得腳冷冰冰的!」於是起身,進屋換鞋。狐女約畢友離席告別。把他送出村後,讓他自己回家。畢友忽然睡醒,竟然是夢境;但是口、鼻里醺醺然,酒味仍很濃,感到非常奇怪。到了晚上,狐女來了。說:「昨夜沒醉死吧?」畢友說:「剛才還在懷疑是夢呢。」狐女說:「姊妹們怕您胡來,所以假託夢境,其實不是夢。」

  狐女經常和畢友下棋,畢友總是輸。狐女笑着說:「您終日愛下棋,我以為必定是高手,今天看來,只不過平平罷了。」畢友求她指點。狐女說:「下棋的技藝,在於人的自悟,我怎麼能幫您呢?每天早晚慢慢薰陶,或許應有長進。」過了幾個月,畢友覺得稍有進步。狐女試了試,笑着說:「還不行,還不行。」畢友出門和曾經在一起下過棋的人再下,人們就覺得他棋藝大大高於以前,都感到奇怪。畢友為人坦白耿直,心裡藏不住事兒,就把原因稍稍地透露一些。狐女早已知道了,責備他說:「怪不得同道們不願和狂生來往。屢次叮囑你要謹慎守密,怎麼仍然這樣!」說完很生氣地要走。畢友急忙謝罪,狐女這才稍微解怒,然而從此來的次數便逐漸少了。

  過了一年多,有天晚上狐女來到,面對畢友呆呆地坐着。畢友和她下棋,不下;和她睡覺,也不睡。她沉悶了很久,說:「您看我比青鳳怎麼樣?」畢友說:「恐怕要比她強。」狐女說:「我自愧不如她。然而聊齋先生和您是文字交,請麻煩他給作個小傳,未必千年以後沒有像您這樣愛念我的人。」畢友說:「我早就有這個願望;只因過去一直遵照您原來的叮囑,所以秘不告人。」狐女說:「原來是這樣囑咐您的,可今天已經到了將要分別的時候了,還再避諱什麼呢?」畢友問:「到哪裡去?」狐女答:「我和四妹妹被西王母征去當花鳥使,不再回來了。過去有個同輩姐姐,因為和您家的叔兄在一起,臨別時已經生下了兩個女孩,所以至今還沒嫁出去,我和您幸虧沒有這樣的拖累。」畢友求她留一贈言。狐女說:「盛氣平,過自寡。」於是起身,拉着畢友的手說:「您送我走吧。」兩人走了一里多路,灑淚分手。狐女說:「咱們彼此有志,未必沒有再見面的時候。」說完便離去了。

  康熙二十一年臘月十九日,畢怡庵和我一起睡在綽然堂,詳細敘述了他這段奇異的經歷。我說:「有這樣的狐仙,那我聊齋的筆墨也因而有光采了。」於是就記下了這個故事。

  【布客】

  長清有個人,靠販布為生,客住在泰安。聽說有個算命的算得很準,便去詢問吉凶。算命的給他算了一卦,說:「運數太壞,趕快回家吧!」布客害怕,急忙帶着資財北返長清。

  路上,布客遇到一個短打扮的人,像是個衙役。兩人漸漸搭上話,談得十分投機、高興。布客每次買來酒飯,都喊短衣人一起吃,短衣人很感激。布客問他要幹什麼去,短衣人回答說:「要去長清勾人。」布客問勾什麼人,那人拿出一份勾牒,讓布客自己看。布客見上面第一個人名就是自己,驚駭地說:「為了什麼事要勾我?」那人說:「我不是活人,是鬼都蒿里山東四司的衙役。想必是你壽數已盡。」布客哭着向他求救。鬼衙役說:「這不好辦。但勾牒上人名很多,全部拘齊還需要好幾天。你趕快回去處理後事,我最後去招呼你,這就算是對我們交好的報答了。」沒多久,兩人來到一條河邊。因為河橋斷了,行人都在艱難地涉水過河。鬼衙役對布客說:「你馬上就要死了,一文錢也帶不走。請你在這裡建一座橋,以方便行人。雖然花費不少,但對你未必沒有好處!」布客認為很對。

  布客回到家中,告訴妻子給自己準備後事。自己糾合工匠,立即去建橋。過了很久,鬼衙役也沒來,布客心裡不禁暗暗懷疑起來。一天,鬼衙役忽然來了,說:「我已將你建橋的事上報城隍,城隍又轉達給冥司,說這件事可以延長你的壽命。現在你已被從勾牒上除名,我特地來通知你。」布客歡喜地道謝。

  後來,布客又來到泰安,沒忘記鬼衙役的恩德,恭敬地備了香、紙,喊着他的名字祭奠了一番。布客一轉身出來,只見那鬼衙役匆匆地趕了來,說:「你差點給我惹了禍!剛才正好司君在處理公務,幸虧他沒聽見!否則,還以為我在徇私舞弊呢!那可怎麼辦!」送布客走了幾步,又說:「以後不要再來了。倘若我有事去北方,自會繞道去看望你的。」說完告辭走了。

  【農人】

  有一個農夫在山下種地,他的妻子用陶罐給他送午飯。他吃飽以後,就把陶罐放在壟邊。傍晚一看,罐里的剩粥一點都沒了。這種情況一連發生了好幾次。他心裡懷疑,於是就一邊種地,一邊斜着眼睛注意放飯罐的地方。不一會兒,來了一隻狐狸,把頭伸到陶罐中。農夫扛着鋤頭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狠力砸了它一下。狐狸猛吃一驚,急忙逃竄。可陶罐套住了頭,怎麼也掙不脫。狐狸急得又蹦又跳,猛地跌倒碰碎了陶罐,才露出頭來。它見農民追打,竄逃得更急,越過山粱就跑了。

  幾年以後,山南邊有一富貴人家的女兒,被狐狸精迷惑上了,請法師畫符念咒全都不管用。狐狸精還對女子說:「紙上的符咒,能把我怎麼樣!」女子哄騙狐狸精說:「你的道術非常高深,很慶幸和你永遠相好。但不知你生來是不是也有懼怕的人?」狐狸精說:「我什麼都不害怕。但十年前在北山的時候,曾到田壟邊去偷吃剩粥,被一個頭戴大葦笠,手持彎脖子兵器的人追打,差一點死在他手裡,到現在想起來心裡還打顫。」女兒把狐狸精的話告訴了他父親。父親想讓狐狸害怕的這個人來制服它,但不知道姓名、住址,沒法打聽。恰巧他家的僕人因事到山村,偶爾向人們談起他主人家鬧狐狸的事情。旁邊有一個人吃驚地說:「這和我當年遇上的事正好相符,莫非是被我打過的那隻狐狸,現在能興妖作怪了?」僕人聽了覺得很奇怪,就回去告訴了主人。主人非常高興,當即命令僕人用馬把農夫接到家裡來,恭恭敬敬地請求他驅趕狐狸。農夫笑着說:「從前我確實遇到過這樣一件事情,但不一定就是這隻狐狸。況且它既然能成了精來作怪,怎麼還會再懼怕一個農夫?」富貴人家再三強求,農夫便打扮成那天追打狐狸時的樣子,走進女兒的房間,把鋤頭往地下一頓,厲聲呵叱:「我天天找你找不到,你原來躲藏在這裡呀!今天又碰在我手裡,一定要殺了你,絕不寬恕!」話音剛落,就聽到狐狸在屋裡哀叫。農夫越發裝出威武盛怒的樣子,狐狸精便哀求饒命。農夫叱責說:「馬上離開這兒,我就放了你!」女兒見狐狸抱頭鼠竄而逃,從此以後,就平安無事了。

  【章阿端】

  河南衛輝府的戚生,年輕含蓄大度,有膽量,敢說敢當。當時一個大戶人家有巨宅,因為白天見鬼,家裡人相繼死去,願意把宅子賤價賣掉。戚生貪圖價廉,便買過來住了。然而宅院太大家人稀少,東院的樓亭,艾蒿長成了小樹林,也只好讓它暫且荒廢着。家人每到夜裡便驚恐不安,總是相互驚恐地說有鬼。兩個多月後,死了一個丫鬟。沒過多久,戚生的妻子傍晚到東院樓亭去,回來以後就得了病,過了幾天即死去。家人更加害怕,勸戚生搬家到別處住,戚生不聽。然而孤身一人沒有伴侶,只有獨自淒涼悲傷。丫鬟僕人們又不時地拿發生的怪異現象來喧擾,戚生發了怒,盛氣之下抱了被褥,獨自躺到荒亭中,留着蠟燭以觀察會出現什麼怪事。過了很久沒有什麼動靜,也就睡着了。

  忽然有人把手伸進了他的被窩,反覆地摸索。戚生醒來一看,原來是一個年長的老侍婢,她耳朵蜷曲、頭髮蓬亂,面目臃腫得很厲害。戚生知道她是個鬼,便抓住胳膊推她,笑道:「尊容不敢領教!」老婢很慚愧,縮回手邁着小步走了。過了一會兒,一個女郎從西北角出來,神情美妙,突然闖到燈下,怒罵道:「哪裡來的狂生,居然敢在這裡高枕而臥!」戚生坐起來笑答:「小生是這裡的房主,等候着向你討房租呢。」於是起來,光着身子去抓她。女郎急忙逃避。戚生先跑到西北角,擋住了她的退路。女郎沒辦法,便索性坐到他的床上。戚生靠近她細看,在燭光的映照下竟美如天仙;便漸漸把她擁抱到自己懷裡。女郎笑問:「狂生不怕鬼嗎?會把你禍害死的!」戚生強解她的衣裙,她也不太抗拒。隨後她自己說:「我姓章,小名阿端。因為錯嫁了一個剛愎不仁、放蕩邪僻的男人,橫遭折磨侮辱,使我憤恨鬱悶而早亡,埋在這裡二十多年了。這宅子下面全是些墳墓。」戚生問:「那老婢是什麼人?」女郎答:「也是一個先死的鬼,專門伺候我。上面有生人居住,鬼在下面就不安寧,剛才是我派她來驅趕您的。」戚生又問:「她為什麼要摸索我?」女郎笑答:「這老婢三十年從未經歷過男女間的事,這是值得憐憫的;但是她也太不自量了。總而言之:心虛膽小的人,鬼越是欺侮折磨他;剛強正直的人,鬼就不敢侵犯了。」聽到鄰家的鐘聲響過,女郎穿衣下床,說:「如不被猜疑的話,夜裡我定當再來。」

  到了晚上,女郎果然來到,兩人情意殷切,更加喜悅。戚生說:「我的妻子不幸亡故,悼念之情一直不能忘懷。您能不能為我招她來?」女郎聽說後很悲傷,說:「我死了二十年,有誰向我表示過懷念的!您真是多情,我一定竭盡全力。不過聽說她已有了投生的地方了,不知道還在不在陰間。」過了一夜,女郎告訴戚生說:「您的娘子將要投生到富貴人家。因為她前生丟失了耳環,拷問鞭打侍女,侍女自縊身亡,這個案子還未完結,為此仍留在陰間。現在還寄居在藥王廊下,有人監守着。我已派侍女前往行賄,或許能來。」戚生問:「您為什麼能夠這樣閒散?」女郎答:「凡是屈死鬼不自己去投見的,閻羅王還來不及知道。」二鼓將盡的時候,老婢果然領着戚生的妻子來到。戚生抓住妻子的手大為悲傷。妻子含着眼淚說不出話來。女郎告別,說:「你們兩人可以敘談別後之情,過一夜咱再見面。」戚生問妻子侍女縊死的情況。妻子說:「不要緊,已經完結了。」兩人上床擁抱,恩愛歡樂如同生前。從此歡聚成了常事。

  五天後,妻子忽然哭着說:「明天將奔赴山東,要長久痛苦地別離了,有什麼辦法!」戚生聽說後,揮淚淋漓,悲哀傷痛難以自持。阿端勸慰說:「我有一個辦法,可以使你們得到暫時的團聚。」兩人收住眼淚詢問她。阿端請戚生拿紙錢十串,焚燒於南屋前的杏樹下面,她好帶着去賄賂押送戚妻投生的冥吏,以便能延緩時日。戚生按照她說的話辦了。到了晚上,妻子來到說:「幸賴端娘幫助,今又得到十天團聚的時間。」戚生大喜,不再讓阿端離去,留她同住在一起,每天從傍晚到天曉,惟恐歡樂失去。過了七八天,戚生因為十天期限將滿,同妻子整夜痛哭,找阿端想辦法。阿端說:「看來很難再有法子。不過還可以再試着辦,非冥錢一百萬不可。」戚生如數焚燒錢紙。阿端來,高興地說:「我派人和押生的冥吏說情,起初很難,見到這麼多錢後,他的心才開始動搖。現在已經讓別的鬼去代替投生了。」從此白天也不再離去,讓戚生把門窗塞嚴,燈燭不滅。

  這樣過了一年多,阿端忽然病得昏沉沉的,煩躁不安,神志不清,像是見了鬼的樣子。戚妻撫摸着她說:「她這是被鬼弄病的。」戚生說:「端娘已經是鬼了,又有什麼鬼能使她生病呢?」妻子說:「不然。人死了變成鬼,鬼死了變成聻。鬼害怕聻,猶如人害怕鬼一樣。」戚生想為端娘請巫醫。妻子說:「鬼怎麼可以讓人治療?鄰居王老太太,如今在陰間當巫婆,可以前去請她來。然而離這裡十幾里路,我的腳柔弱,不能走遠路,麻煩您焚燒個紙馬。」戚生答應按她的要求去辦。紙馬剛剛點燃,就見丫鬟牽來一匹黑尾紅馬,在庭下把馬韁繩遞給戚妻,轉眼之間就不見了。不一會兒,戚妻和一個老太太兩人同騎在紅馬上來到,把馬拴在廊柱上。老太太進屋,按着阿端的十指切脈。隨後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頭哆嗦作態,倒在地上一會兒,突然起來說:「我是黑山大王。娘子病得很重,幸虧遇見小神,福份不淺呀!這是惡鬼作祟,不妨,不妨!只是這病好了,必須重重地給我供養,銀子百鋌、錢百貫、豐盛酒筵一桌,一樣也不能少。」戚妻一一高聲應承。老太太又倒在地上再甦醒過來,向病人呵叱,才算完事。過一會老太太要走,戚妻送她到門外,贈送給她那匹馬,她很高興地走了。進屋見阿端,似比原先稍微清醒了些。夫妻二人非常高興,便安慰她。阿端忽然說道:「我恐怕不能再回到人間了。一閉眼就看見冤鬼,這是命該如此!」於是落下淚來。過了一夜,阿端的病情更加嚴重,彎曲着身子顫抖着,好像看見了什麼。她拉戚生和她臥在一起,把頭放進他的懷裡,似害怕被人撲捉的樣子。戚生一起身,她就驚叫不寧。這樣過了六七天,夫妻倆毫無辦法。恰巧戚生有事外出,半天才回來,聽到了妻子的哭聲。驚問緣故,原來阿端已經死在床上,遺骸猶存。掀開被子,只見一堆自骨擺放在那裡。戚生大為悲痛,便按生人禮儀把她葬在祖墓旁邊。

  一天夜裡,戚妻在睡夢中嗚咽起來。戚生搖醒她並問怎麼了,妻子說:「剛才夢見端娘來,說她丈夫已經變成了聻鬼,對她在陰間不守貞節非常憤怒,懷恨追了她的命去,求我作道場。」戚生早起,即要按妻子的話去做。妻子阻止他說:「超度鬼魂不是您可以用上力的。」於是起來走了。過了一會兒回來說:「我已經讓人邀請僧侶去了。必須先焚燒錢紙作用場。」戚生都照辦了。太陽才落,許多僧人集合到這裡,金鐃法鼓,如同人間。戚妻雖然常說鐃鼓聲、誦經聲喧擾得難受,戚生卻一點也聽不見。道場做完了以後,戚妻又夢見阿端來感謝,說:「冤讎已經化解了,將要投生作城隍的女兒。煩代為轉達。」

  這樣過了三年,家裡人起初聽說都很害怕,時間長了也就漸漸習慣了。戚生不在的時候,家人就隔着窗子向他妻子請示稟報。一天夜裡,妻子哭着對戚生說:「原先押生的冥吏,受賄作弊的事情現已敗露,追查得很急,恐怕不能長久團聚了。」過了幾天,妻子果然得病,說了我因為鍾情於您,情願長死,也不願意去投生。現在將要永別,難道不是天意嗎!」戚生非常恐慌,急忙求她想辦法。妻子說:「這已經不可能了。」戚生問:「要受責罰嗎?」妻子回答:「小有懲罰。然而偷生罪大,偷死罪小。」說完,就不動了。仔細看去,她的臉面體形,逐漸地消失了。戚生常常獨宿在亭子裡,希望能再遇到什麼,但是最終也沒再有什麼動靜,人心於是也就安定了。

  【餺飥媼】

  有個韓秀才,在別墅中住了半年,年底才回家。一天夜裡,他的妻子正在床上躺着,忽然聽見有人走路的腳步聲。一看,爐子裡的炭火燒得很旺,照得屋裡非常明亮。見一個老太婆,年紀大約八九十歲,皮膚像雞皮一樣,還駝着背,頭上稀疏的白髮可以數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