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14章
蒲松齡
石某見這女子約有四十多歲,穿得很華麗,還很有神採風韻,他呻吟着向她表示了謝意。女子走到石某近前看了看他的面容,對他說:「你本來就有病根,現在魂已出了舍,游於墳墓問了。」石某聽了,嚇得嚎啕大哭。女子說:「我有藥丸子,吃了可以起死回生。你若好了,可不能忘了我。」石某哭着對天盟誓,誓死不贏救命之恩。婦人隨即拿藥丸給石某服下。過了半天,石某覺得稍好了一些,女子就到床前餵石某好東西吃,侍奉得十分殷勤,勝過夫妻。石某越是感激不盡。
一個月後,石的病就全好了;他跪着爬向女子,敬她猶如敬母。女子對他說:「我孤單一人,沒有依靠,你若不嫌我年紀大,我願與你結為夫妻。」當時石某三十多歲,妻子死了一年多了,聽了女子的話,喜出望外,於是兩人便同床共枕,互相愛憐。女子拿出錢來給他去京求官,並且約定好,一旦有了官職,回來接她一起回家。
石某到了京城,用女子的錢賄賂朝官,得到了本省司閫的官職;剩下的錢買了華麗的車馬,準備回家。這時候石某想,船上的女子年紀太大,終歸不是合適的妻子。於是又用一百兩銀子聘了王氏女為繼室。他心中有愧,怕女子知道,就繞開德州前去赴任。到任後一年多沒有給女子去信。
石某有個表弟,偶然到德州辦事,與女子住近鄰。女子知道他和石某的關係,就問石某的情況,表弟就如實告訴了女子。女子聽了大罵,並把她怎樣救石某的情況也告訴了石的表弟。表弟為她不平,勸慰女子說:「我表哥可能因為公務繁忙,沒有工夫來接你,請寫封信由我轉達他。」於是女子寫了信,由石的表弟捎去。然而石某一點不放在心上。
又過了一年多,女子自己去找石某,到後住在一家旅店裡。找到石某官衙門前,請看門的給通報一下,石某拒不接見。
一天,石某正在喝酒,聽到大門外有喧罵聲。他放下杯正聽時,女子已掀簾進了屋子。石某嚇了一跳,面如土色。女子指着他罵道:「無情郎,你好快樂!不想想你的富貴是哪裡來的?我對你情分不算薄,你就是想娶個妾,和我商量一下何妨?」石某一句話也說不出。過了好長一會兒,石某才跪在地下自己認錯,花言巧語地乞求饒恕。女子的氣才稍稍平靜下來。石某與王氏商量,叫王氏以妹妹的身份向女子見禮,王氏不同意;石某一再要求,王才答應了,去拜見女子。女子也回拜了王氏,並對王氏說:「妹妹不要擔心,我並不是妒嫉厲害的女人。他做的事,實在不近人情,就是妹妹你也不願意有這樣的男人。」於是便向王氏講了以前的經過,王聽了也很氣憤。她倆交替着罵石某,石某慚愧得無地自容,唯要求今後自己贖罪。這才安靜下來。
在這之前,女子還沒有來時,石某已告訴看門的,若有女人來不要通報。事已至此,石就遷怒看門人,暗中責備看門人不應給女子開門。可是看門的卻堅持說大門一直鎖着,沒進來什么女人。石某對女子產生了懷疑,又不敢再去問。他與女子表面上有說有笑,但貌合神離。幸虧女子賢惠,從不爭晚上與他在一起。一日三餐後,便關上門自已早早睡了,從不問石某睡在哪裡。王氏起初對女子有些害怕,怕與自己爭男人;見女子這樣,就更加敬重她,早晚問候,像伺候婆婆一樣。
女子對下人寬和體諒,但卻明察秋毫。一天,石某失了官印,合府沸騰,都走來走去,無計可施。而女子卻笑着說:「不用愁,把井裡的水淘幹了,就能找到。」石某照辦了,果然官即找到了,問她是怎麼回事,她只是笑,卻不回答。看樣子,她好像知道偷印人是誰,但一直不肯說出來。
又住了近一年,石某觀察女子一舉一動,有許多奇異的地方。便懷疑女子不是人類,常叫人偷聽女子夜裡說些什麼。下人說只聽到她終夜在床上有振衣服的聲音,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女子與王氏十分親密。一晚,石某到上司官署去沒有回來,女子就與王氏飲酒。因多喝了幾杯,就醉了。伏在桌子上現了原形,變成了一隻狐。王氏十分憐愛她,就給她蓋上被子。過了一會,石某回來,王氏告訴他女子的情況,石某想殺了女。王氏說:「她就是狐,哪裡對不起你?」石某不聽,急忙找佩刀要動手,而女子已經醒來。她對石某罵道:「你真是蛇蠍行為,豺狼心腸,一定不能與你常住在一起了。以前我給你吃的藥丸子,請你還給我!」說罷朝石某臉上唾去,石某覺得像冰水一樣涼,頓時喉嚨一陣發癢,吐出了藥丸子,這丸子仍如以前一樣。女子抬起丸子,氣憤地走了。石與王氏追出看時,已無影無蹤了。石某當天夜裡舊病復發,咳血不止,半年工夫就死了。
【西湖主】
書生陳弼教,字明允,河北人。他家裡很貧窮,跟着副將軍賈綰當文書。一次,陳生和賈綰在洞庭湖停船,正巧一條豬婆龍浮出水面,賈綰一箭射去,正中豬婆龍的背。有條小魚銜着龍尾巴不走開,一起被捉住了。豬婆龍被拴在船桅上,奄奄一息,嘴巴還一張一合,似乎在懇求援救。陳生很可憐它,便向賈綰請求放了豬婆龍,還把隨身帶的金創藥試着塗在它的箭傷上。把龍放入水中,見它浮遊了一會,消失不見了。
過了一年多,陳生返回北方老家,再次經過洞庭湖時,遭遇大風,船被打翻。陳生幸虧扳着一個竹箱子,漂泊了一夜,才被樹掛住。剛爬上岸邊,水上漂過來一具屍體,原來是他的童僕。陳生將屍體用力拉上來,童僕早已死了。陳生傷心悲哀,面對着屍體坐下歇息。看看前方,只見小山起伏,一片蒼翠,青青的細柳在風中搖曳,沒有一個行人,也無法問路。從早晨一直坐到太陽老高,心中迷惘,無處可去。忽見童僕四肢微微動了動,陳生高興地給他按摩,不一會兒,童僕吐了幾斗水,一下子醒了過來。兩個人都把濕衣服脫下來曬到石頭上,快到中午時才幹了穿上。但是飢腸轆轆,餓得不能忍受,於是翻山急走,盼望能找到個村莊。
剛走到半山腰,忽聽有響箭聲。陳生正在驚疑地細聽,有兩個女郎騎着駿馬飛馳而來,都用紅巾包着額頭,髮髻上插着雉尾,穿着小袖紫衣,腰扎綠錦帶。一個手持彈弓,另一個胳膊上套着架鷹的皮套。陳生和童僕越過山嶺,見又有幾十個人騎着馬在樹叢里打獵。全都是漂亮的女子,一樣的打扮。陳生不敢再往前走。這時有個男子跑了過來,像是個馬夫,陳生便向他打聽。馬夫說:「這是西湖主在首山打獵。」陳生講了自己的來歷,而且告訴他自己和童僕都很餓了。馬夫解開包裹,拿出乾糧給他,囑咐說:「趕快遠遠地避開,犯了西湖主的駕,要被處死!」陳生害怕,急忙下山。
忽見一片茂密的樹林中,隱隱約約露出殿閣,陳生以為是廟宇。走近一看,粉白的圍牆環繞着,牆外是一道溪水。紅漆大門半敞開着,有座石橋通向大門。陳生扒着門往裡一看,樓台水榭,高聳入雲,比得上皇家花園,又懷疑是富貴人家的園亭。陳生猶豫着走了進去,古藤擋路,花香撲鼻。走過幾折曲欄,又是一個院子。幾十株高大的垂楊,枝條輕拂着紅色的屋檐。山鳥一叫,花片齊飛;深苑微風吹過,榆錢飄飄落下。陳生賞心悅目,恍如進入了仙境。穿過一個小亭,有架鞦韆,高入雲間。鞦韆索靜靜地垂着,杳無人跡。陳生懷疑已走近閨閣,惶恐地不敢再往前走。一會兒聽見從大門外傳來馬蹄聲,似乎有女子的笑語,陳生和童僕忙藏到花叢里。過了不久,笑聲漸漸走近,聽一個女子說道:「今天打獵的運氣不好,獵物太少了。」又一個女子說:「要不是公主射下來幾隻飛雁,幾乎空勞人馬。」不一會兒,幾個紅衣女子簇擁着一個女郎到亭上坐下。那女郎穿着短袖戎裝,大約有十四五歲。頭髮猶如一團雲霧,纖細的腰肢像經不起風吹,即使是玉蕊瓊花也比不上她的美貌。女子們有的捧茶,有的薰香,華麗的衣服光燦燦的猶如堆錦。過了會兒,女郎起身,走下石階。一個女子說:「公主鞍馬勞累,還能打鞦韆嗎?」公主笑着答應。女子們有的架着肩膀,有的攙胳膊,有的提裙子,有的拿鞋,把公主扶上了鞦韆。公主伸開雪白的手臂,腳下用力,像輕輕的飛燕一樣,直入雲霄。打完鞦韆,女子們扶公主下來,都說:「公主真是個仙人啊!」嬉笑着走了。
陳生偷看了很久,心神飛揚。等笑語聲消失後,他從花叢里出來,到鞦韆下徘徊凝思。見籬笆下有條紅巾,陳生知道是剛才的女子們丟的,喜歡地拾起來技到袖子裡。登上那個小亭,見案上擺着文具,陳生便在紅巾上題了首詩:「雅戲何人擬半仙?分明瓊女散金蓮。廣寒隊裡應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寫完,一邊吟詠着一邊走下亭子。順原路往回走,卻見一重重的門都上了鎖了。陳生彷徨無計,又返回來把樓台亭閣遊歷了個遍。
一個女子悄悄地進來,看到陳生吃驚地問:「你怎麼來到這裡?」陳生作了一揖說:「我是迷路的人,請能救助我!」女子問:「拾到一條紅巾了嗎?」陳生說:「抬到一條,但已被弄髒,怎麼辦?」便拿出那條紅巾。女子大驚,說:「你死無葬身之地了!這是公主常用的東西,你塗成這個樣子,怎麼交待!」陳生嚇得臉上失色,哀求女子代為求情免罪。女子說:「你偷看宮廷里的情形,已經罪不可赦;念你是個文雅書生,本想私下周全你,現在你自己作了孽,我有什麼辦法?」說完慌慌張張地拿着紅巾走了。陳生心驚肉跳,恨沒有翅膀飛走,只有伸着脖子等死了。過了很久,那女子又來了,悄悄祝賀說:「你求生有望了!公主看了三四遍紅巾,面色坦然,沒有生氣,或許會放你走。你應該耐心等着,不要爬樹跳牆,發現了就不饒恕了!」
這時,天色已晚。是吉是凶還說不定,又飢餓難忍,陳生心中憂愁得要死。不長時間,那個女子挑着燈來了。一個丫鬟提着飯盒酒壺,讓陳生吃飯。陳生急忙打聽消息,女子說:「剛才我找了個機會跟公主說:『花園裡那個秀才,能饒恕就放了他吧;不然,快餓死了。』公主沉思了一會兒,說『深夜讓他到哪裡去?』於是讓我來給你送飯。這不是壞兆頭。」陳生徘徊了一整夜,惶惶不安。第二天太陽升起很高了,女子又來送飯。陳生哀求她替自己講情。女子說:「公主不說殺,也不說放,我們這些僕人怎敢絮絮叨叨,自討沒趣?」等到太陽西斜,陳生正殷切地盼望着,女子忽然氣喘吁吁地跑了來,說:「壞事了!不知哪個多嘴的把這事泄露給了王妃。王妃展開紅巾一看,扔在地上,大罵狂妄,大禍就要臨頭了!」陳生大驚,面如灰土,跪在地上求救。忽聽人聲喧譁,女子搖着手躲開了。有幾個人手拿繩索,氣勢洶洶地闖過來。其中一個丫鬟端詳着陳生說:「我以為是誰呢,是陳郎嗎?」於是止住拿繩索的人,說:「先不要動手,等我去稟告王妃。」返身急急忙忙地走了。過了會兒又回來,說:「王妃請陳郎進去。」陳生戰戰兢兢地跟着她,繞過幾十重門戶,來到一座宮殿,門上掛着碧色的帘子,白銀簾鈎。立即有個美麗的女子掀開門帘高呼道:「陳郎到。」陳生見座上有個美麗的婦人,穿着光閃閃的袍服,急忙跪地叩頭。說:「遠方的孤臣,請求饒命!」王妃忙起身,親自拉起他來,說:「我如不是你,不會有今天。丫鬟們無知,冒犯了貴客,罪不可贖!」便命擺下豐盛的酒席,讓陳生用雕花的酒杯喝酒。陳生茫然不解,不知是什麼緣故。王妃說:「救命之恩,常恨無以為報。我的小女兒承蒙你題巾相愛,當是天定緣份,今晚就讓她侍奉你。」陳生大感意外,神情恍恍惚惚,沒個着落。
天剛晚,一個丫鬟進來稟報:「公主已梳妝完了。」於是領着陳生去新房。忽然笙管齊鳴,台階上鋪着花氈,門前堂上、籬笆牆角,到處都掛着燈籠。幾十個妖艷的女子,扶着公主和陳生交拜。蘭麝的香氣,充溢殿庭。交拜完,陳生和公主相互攙扶着進入床帳,十分恩愛。陳生說:「寄身在外的人,平素沒來拜見,玷污了您的芳巾,免於被殺,已很幸運了;反而賜婚姻之好,實在沒想到。」公主說:「我的母親,是洞庭湖君的妃子,是揚子江王的女兒。去年她回娘家,偶然在湖上游着,被流箭射中。承蒙你相救,又賜刀傷藥,我們全家都非常感激,一直記在心中。你不要因為我是異類而疑慮,我跟着龍君得到了長生秘訣,願和你共享。」陳生才醒悟是神人,便問:「那個丫鬟怎麼認得我?」公主說:「那天在湖中船上,曾有條小魚銜着龍尾,就是這個丫鬟。」陳生又問:「既然你不殺我,為什麼遲遲不放我走?」公主笑着說:「我實在是喜愛你的才華,但又不能自己作主。輾轉了一夜,別人哪裡知道。」陳生嘆息說:「你真是我的知音啊!那個給我進飯的是誰?」公主回答說:「她叫阿念,也是我的心腹。」陳生問:「怎麼報答她呢?」公主笑着說:「她侍候你的日子還長着呢,慢慢再報答她也不遲。」陳生又問:「大王在哪裡?」公主說:「跟着關公討伐蚩尤還沒回來。」
過了幾天,陳生擔憂家裡得不到消息,會十分掛念,便先寫了封平安家信,派自己的童僕送去。家裡的,人聽說陳生在洞庭湖翻了船,妻子已戴了一年多的孝了。童僕回來,才知道他沒死,但音訊隔絕,終究還是怕陳生難以返回。
又過了半年,陳生忽然回來了。衣服馬匹都非常漂亮,口袋裡裝滿寶玉。從此陳生家資萬貫,聲色豪華,那些富貴大家都比不上。在後來的七八年裡,陳生生了五個兒子。天天設宴招待客人,房屋、飲食都窮極奢侈豐盛。有人問陳生的經歷,陳生都詳細敘述,一點也不隱瞞。
有個和陳生童年就要好的朋友梁子俊,在南方做官十幾年,回家時路過洞庭湖,見一隻畫船,雕欄紅窗,笙歌悠揚,緩緩地飄蕩在煙波之中。不時有個美人推開窗子往外眺望。梁子俊往船中望了望,見一個步年男子未戴帽子盤腿坐在船上,旁邊有個十五六歲的美麗女子,正給他按摩。梁子俊以為必定是這一帶的大官,但隨從卻很少。又仔細打量了一下,卻原來是陳明允。梁子俊不覺倚着船欄干大聲叫他。陳生聽到喊聲,命停船,出來到船頭上邀請梁子俊過船來。梁子俊見船內剩菜滿桌,酒霧仍濃。陳生立命將殘席撤去,只一會兒,便有三五個美麗丫鬟捧上酒來,泡上好茶,山珍海味紛紛擺了上來,都是沒見過的。梁子俊驚訝地說:「十年不見,怎麼竟富貴到如此程度?」陳生笑着說:「你小看窮書生不能發跡嗎?」梁子俊問:「剛才和你一塊喝酒的是誰?」陳生說:「是我的妻子。」粱子俊更感驚異,問:「你帶着家眷要去哪裡?」陳生回答說:「往西方去。」梁子俊還要再問,陳生急忙命奏樂勸酒。一句話剛說完,只聽樂聲如旱雷般震耳,一片嘈雜,再也聽不見說笑聲了。梁子俊見美人站滿桌前,乘醉大聲說:「明允公,能讓我真箇消魂嗎?」陳生笑着說:「你醉了!但有點足夠買個美妾的錢,可以贈給老朋友。」於是命丫鬟送上明珠一顆,說:「憑這個不難買個美女,以說明我不是吝惜。」說完,告辭說:「小事緊迫,來不及跟老朋友久聚。」把粱子俊送過船去,陳生的船便解開纜繩,徑自走了。
梁子俊回來後,到陳生家裡探望,見陳生正在和客人喝酒,心中越發驚疑。便問:「昨天還在洞庭湖,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陳生回答說:「沒有的事!」梁子俊便追述了當時的情景,滿座人都驚駭不已。陳生笑着說:「你弄錯了!我難道會有分身術嗎?」大家都很驚異,但終究不解是什麼緣故。
後來,陳生活到八十一歲時去世。下葬時,人們驚訝棺材太輕,打開一看,只是一具空棺而已。
【孝子】
青州東香山前的村子裡,右個叫周順亭的人,侍奉母親最孝順。母親大腿上生了個很大的毒瘡,疼痛得難以忍受,白天黑夜都皺着眉頭呻吟。周生為母親擦洗換藥,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但過了幾個月仍不見痊癒,周生憂心如煎毫無辦法。
有天夜裡,周生夢見父親對他說:「你母親的病全靠你的孝順。然而這種瘡口不用人膏塗抹是不能治癒的,焦急悲痛也是徒勞。」周生醒來感到很奇怪。於是起床,用很鋒利的刀子割自已腰側的肉;肉割下來了,覺得不太痛苦。急忙用布纏住腰際,血也不往外流。於是把肉烹製成膏,拿去敷在母親瘡口上,疼痛立時就止住了。母親大喜,問:「什麼藥這樣靈驗?」周生沒對母親說實話。母親的瘡口很快痊癒了。周生時時掩蓋着自己刀割的傷口,就連妻子和孩子也不知道。他的傷口癒合以後,留有巴掌大的一塊疤痕。妻子再三追問他,才得知真情。
【獅子】
暹羅國來進貢獅子,每住到一處,就吸引很多人來圍觀。這獅子的形狀和世間流傳的刺繡畫上的大不一樣,它的毛是黑黃色,長約數寸。有的人扔給獅子一隻雞,它先用爪子摶弄後再用嘴吹;一吹,那雞毛就全都掉光,像掃盡了一樣。這也是事物規律中的奇怪現象。
【閻王】
李久常,是山東臨朐人。有一次他帶着酒食野遊,見一股旋風呼呼響着旋轉過來,便很恭敬地把酒灑在地上祭奠它。後來他因為有事到某個地方去,看到路邊有一處很寬廣的庭院,殿閣恢宏壯麗。一個青衣人從裡面出來,邀請他進去。李生堅決推辭。青衣人攔住他的去路很殷切地邀他進門。李生說:「我向來不認識您,是不是認錯了人呀?」青衣人說:「沒認錯。」便說出李生的姓名來。李生問:「這是誰家?」青衣人回答:「進去您自己就會知道的。」李生進去,過了一層門,見有個女子手足釘在門板上。走近一看,竟是他的嫂子。他有個嫂子,臂上生惡瘡,已經一年多不能起床了。李生心想她怎麼能到這裡呢。轉而懷疑青衣人招他進來沒懷好意,心裡害怕便停住了腳步。青衣人催促他,才又往裡走。
到了大殿下,見上面坐着一個人,衣冠服飾像是帝王,樣子很威嚴。李生跪伏在地上,不敢抬頭再看。閻王命令青衣人把李生拉起來,安慰他說:「不要害怕。我因為過去吃過你的酒食,想見見面表示感謝,沒有別的事。」李生這才放了心,然而終歸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閻王又說:「你不記得在田野里酹酒祭奠的時候了嗎?」李生頓時醒悟過來,知道他是神。便叩頭說:「剛才見我嫂子受這麼嚴厲的刑罰,骨肉之情,心裡實在悲傷。乞求大王能可憐饒恕她!」閻王說:「她太悍妒,應該得到這種懲罰。三年前,你哥哥的妾生孩子時腸子盤繞而下,你這個嫂子竟暗暗把一根針刺在妾的腸子上,使妾至今臟腑常痛。這種做法哪還有點人性!」李生再三哀求他,閻王這才說:「就看在你的面子上饒恕了她。你回去應當勸這個悍婦痛改以前的惡行。」李生謝過閻王后往外走,一看門板上釘着的嫂子已經不見了。
李生回家去看嫂子,嫂子躺在床上,瘡口流出的血殷透了床蓆。當時正因為妾做事不合她的心意,她正在對妾詬罵。李生就勸她說:「嫂子不要再這樣了!今日的痛苦,都是平日嫉妒造成的。」嫂子生氣地說:「小叔這麼個好男子;屋裡的小娘子又賢慧得像孟光,任郎君東家眠,西家宿,而不敢出一聲。就算是小叔有最好的夫綱,也用不着你來替哥哥降伏老太婆!」李生微笑着說:「嫂子不要發怒。我若說出真情,恐怕你想哭都來不及了。」嫂子說:「我既沒去偷王母娘娘笸簪中的線,又沒和玉皇大帝的香案吏眉來眼去,心懷坦蕩,哪個地方用得着哭了!」李生小聲說:「你用針刺在人家的腸子上,該當何罪?」嫂子突然變了臉色,就問這句話的來由。李生便把在閻王殿前看到的情形和閻王說過的話告訴了她。
嫂子聽說後嚇得不住地顫抖,淚流滿面地哀告道;「我不敢了!」啼淚還沒幹,就覺得瘡痛頓時停止,過了十天就痊癒了。從此她立改以前的惡行,於是人們都稱讚她賢淑。後來妾再生孩子的時候,腸子又垂下來,針還仍然刺在上面。把針拔去以後,妾的腹痛病才好。
【土偶】
沂水縣有個姓馬的人,娶王氏為妻,夫妻感情非常深厚。馬生不幸早亡。王氏的父母想讓她改嫁,她發誓不嫁。婆婆憐她年輕,也勸她,王氏就是不聽。母親說:「你的心意很好;然而年齡太小,又沒生孩子,常見有些人起初勉強不嫁,可後來卻留下恥辱,所以不如趁早改嫁,這也還是人之常情。」王氏臉色嚴肅,誓死不嫁,母親便聽任了她。王氏讓泥塑匠工為丈夫塑了座土偶像,每次吃飯,都要為夫像端獻酒食,像他活着時那樣。
一天夜裡,王氏將要睡覺,忽然看見土偶人打了個呵欠伸了伸懶腰走了下來。王氏心情緊張,很驚訝地看去,土偶已猛然長得像人一樣高,還真是她的丈夫。王氏害怕了,便呼喚母親。鬼制止她說:「不要呼喊。感謝你的深情,我在陰間心裡很難過。一門中有忠貞之人,數世祖宗,都有光榮。我的父親生前有損德的地方,應該絕嗣,以致促我年輕輕地死去。冥司念你苦守貞節,所以讓我回家來,再和你生一個兒子繼承宗嗣。」王氏聽了也涕淚沾襟。於是兩人親好如生時。雞叫的時候,鬼就下床去了。這樣過了一個多月,王氏覺得腹中微動。鬼這才哭着說:「陰間的期限已經到了,從此永別了!」就此絕跡。
王氏起初沒有對人說過;不久腹部漸漸脹大,不能再隱瞞了,就偷偷地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母親。母親懷疑她說謊;然而觀察王氏又沒與別人來往過,因此非常疑惑不解。到了十個月上,王氏果然生了男孩。對人說起這件事,聽到的人無不偷笑;王氏自己也沒法辯白。有個裡長過去和馬家有仇,就把王氏告到了縣令那裡。縣令傳拘鄰人進行審訊,並無別的說法。縣令說:「聽說鬼的兒子沒有影子,若有影子就是假的。」把孩子抱到太陽下,見影子潑如輕煙。又刺破孩子手指把血塗到馬生的土偶像上,立刻滲入進去不留痕跡;再塗到別的土偶上,一擦便擦了去。因此都相信了王氏的話。後來孩子長到幾歲,他的相貌和言談動作,沒有一點不酷似馬生的,眾人的疑惑才解開。
【長治女子】
陳歡樂,是山西潞安府長治縣人。他有個女兒,又聰明又美麗。有個道士來募化行乞。瞥眼看了看她就走了。從此以後道士每天都拿着缽來附近轉游。恰好一個盲人從陳家出來,道士追上去和他一起走,問他幹什麼來了。盲人說:「剛才是去陳家推八字算命。」道士說:「聽說他家有個女兒,我的一個姑表弟,想和她家作親,只是不知道她的年歲生辰。」盲人便把陳女的生辰八字告訴了他,道士於是告別而去。
過了幾天,陳女在屋裡刺繡,忽然感到腳有點麻木,漸漸麻到大腿,又麻到腰腹,不久便暈倒在地上。鎮定了好一會,才迷迷糊糊能站起來,想去告訴母親。一出房門,見茫茫一片黑色水波中,只有一條像線一樣細的小路,嚇得她直往後退。這時大門房舍和自己的住屋,已被黑水淹沒。再看那條小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惟有一個道士緩慢地走在前面。陳女就遠遠地跟隨在他的後邊,希望能見到本村人對他們說說。走了幾里路以後,忽然見有了村舍,看了看,竟是自己的家門,便非常驚訝地說:「跑了這麼多路,原來還在村里。怎麼先前迷糊成這個樣子!」她很高興地進了家門,見父母還沒回家。又回到自己的房問,看見原來沒繡完的花鞋,仍然放在床上。自己覺得跑得實在累極了,便坐在床上休息。道士忽然進來了,陳女大驚,想逃走。道士捉住她用力按住。陳女想呼喊,但嗓子啞了喊不出聲來。道士急速用快刀子剖開她的心,陳女覺得靈魂飄飄忽忽離開身軀立在一旁。四面一看家舍全沒了,只有崩裂的山崖覆蓋着。見道士用她的心血點在一個木人身上,又疊起手指念起咒語,陳女覺得木人和自己合在了一起。道士叮囑說:「從此以後一定要聽我的差遣,不得違誤!」於是就把她佩戴在身上。
陳家丟失了女兒,全家驚慌疑惑。尋找到牛頭嶺,才聽到村人傳說,嶺下有一個女子被剖心而死。陳歡樂急忙奔去查看,果真是自己的女兒。他哭着向縣令訴說。縣令拘捕了嶺下的居民,拷問了多次,終究沒有頭緒。便暫且把這些嫌疑犯收監,留待查問。
道士走到幾里路外,坐在路旁的柳樹下,忽然對陳女說:「今天派你第一件差事,去偵察縣衙中審案的情況。去後一定要隱藏在大堂天棚上。倘若看見縣令使用大印,必須趕快躲避!切切牢記不能忘了!限你辰刻去巳刻回來。若晚一刻,就用一根針刺在你心中,使你劇疼;晚兩刻,刺兩針;到第三針時,就使你的魂魄銷毀了。」陳女聽說後,渾身顫抖,飄然而去。瞬息間到了縣衙,按道士所說的那樣潛伏在天棚上。當時被拘的嶺下居民都排列着跪在堂下,還沒有審問。正好遇上要給公文蓋印,陳女還沒來得及躲避,官印已經出了匣子。陳女感到身體沉重疲軟,天棚的紙格好像承擔不了她的重量,突然暴裂出聲,滿堂人都驚訝地抬頭看。縣令再舉官印,暴裂聲音又響;第三次舉官印時,陳女從天棚上翻墜地上。眾人全都聽見了。縣令起身祝禱說:「如果是冤鬼的話,就應當直說,可以為你昭雪。」陳女哽咽着來到案前,一一訴說道士殺她的經過,派遣她來偵察的情形。
縣令派衙役騎快馬去,到了柳樹下,道士果然還在那裡。捉住他帶回來,一審訊就服罪了。那些嫌疑犯於是都被釋放了。縣令問陳女:「你的冤情昭雪了,要到哪裡去?」陳女說:「要跟從大人。」縣令說:「我的官署中沒地方可以容你,不如還是暫時回到你家去吧。」陳女過了很久說:「官署就是我的家,我這就進去了。」縣令再問,已經寂然無聲。他退堂後回到自己的住處,夫人剛剛生下個女孩來。
【義犬】
山西潞安府某甲,他的父親被人陷害入獄,將要處死。他搜括家裡的積蓄,湊足了一百兩銀子,將要到郡城去托人說情。跨上騾子出了門,見自己餵養的黑狗跟在身後,他便呵叱它把它趕了回去;再往前走,狗又跟着走,用鞭子趕它也不回去。這樣一直跟着走了幾十里路。
某甲從騾子上下來,走到路旁去小便。隨後就扔石塊打狗,狗這才往回跑去。他剛開始走,見狗又急速而來,咬騾子的尾巴和蹄子。某甲生氣地拿鞭子抽它,狗狂吠不已。忽然跳躍到前面,憤怒地咬騾子的頭,好像想阻擋它的去路。某甲認為這是個不祥的預兆,更加生氣,便掉轉騾頭往回奔馳驅趕狗。見狗已經跑遠了,才返身疾馳,到了郡城時天已傍晚。等到一摸腰間的口袋,裡面的銀子丟了一半。他的汗水涔涔而下,就像丟了魂一樣,翻來復去的一夜沒睡好,頓時明白犬吠有因。
他早早地到城門口等候開門出披,仔細查看來的路上。又自念這南北大道上,行人多如螞蟻,丟了的銀子還能存在原處嗎?某甲猶豫徘徊,到了下騾子解溲的地方,發現自己的黑狗死在草叢間,身上的毛被汗水濕透,就像水洗過的一樣。提起它的耳朵一看,原來丟失的銀子全在它的身子底下蓋着。某甲非常感激狗的仁義,便買了棺材把它埋葬了。人們都把這個墳叫作「義犬冢」。
【鄱陽神】
益都縣人翟湛持,去江西饒州任司理官職,路經鄱陽湖。見湖邊有座神祠,便停車遊覽瞻仰。見裡面雕塑着丁普郎等明太祖死難功臣諸像,翟姓的神像排在最末位上。翟司理說:「我們家族的人,怎麼能在下首!」於是把翟姓神像和上首的神像換了個位置。
不久登船,突然大風颳斷了船帆,桅杆歪到一邊,全船人嚇得大聲哀號。頃刻間有隻小船破浪駛來,靠近官船,急忙先把翟司理扶了過去,於是家人全都上了小船。仔細一看小船的主人,竟和祠中的翟姓神像一模一樣。過了一會兒,風浪平息,再尋找小船主人已經不見了。
【伍秋月】
高郵人王鼎,字仙湖,為人慷慨,勇猛春力,交遊很廣。年十八歲,還沒成親,未婚妻就死了。他每次出去遊歷,常常是一年多不回來。哥哥王鼐,是江北的名士,對弟弟很友愛,勸弟弟不要再外出,要為他選個媳婦。王鼎不聽,乘船到鎮江拜訪朋友。正巧朋友外出,王鼎便租了一家旅店的閣樓住下。樓外江水如練,碧波蕩漾,金山盡收眼底,令王鼎心礦神怡。第二天,朋友來請他搬到家裡去莊,王鼎推辭不去。
在樓上住了半月多。一夜,王鼎夢見一個女郎,大約十四五歲年紀,容貌秀麗端莊,上床跟他交合,醒後已經夢遺了。王鼎感到很奇怪,還以為是偶然的。到了夜晚,又做了個同樣的夢。這樣過了三四夜,王鼎非常驚異,睡覺時不敢熄燈,身子雖然躺在床上,心裡卻很警惕。剛閉上眼睛,夢見女郎又來了。正在親熱,王鼎猛然驚醒,急忙睜眼一看,一個美如天仙的少女,還在自己的懷抱中。少女見王鼎醒了,露出羞愧怯弱的樣子。王鼎知道她不是人類,但很愛憐,來不及詢問,又和她親熱起來。女子像是受不了,說:「如此狂暴,難怪人家不敢告訴你!」王鼎才開始詢問她。女子說:「我姓伍,名叫秋月。先父是名儒,精通易理,對我很愛憐。但說我不長壽,所以不令我嫁人。我到了十五歲時果然死了,父親便把我埋在閣東,墳墓和地一樣平,墳上也沒標誌;只在棺材一邊立了片石塊,寫着『女秋月,葬無冢,三十年,嫁王鼎』。現在已過了三十年,正好你來了,我很高興,急着想主動見你,心裡害羞,所以借做夢和你相會。」王鼎也很高興,又要求接着親熱。女子說:「我現在只有一點點陽氣,要想復生,實在禁不起這番風雨。以後合好的日子還很長,何必非今晚不可?」於是起身走了。第二天,秋月又來了,跟王鼎對坐着,談笑風生,歡樂得像舊相識。滅燭上床,就跟活人一樣。只是她一起身,王鼎就遺泄淋漓,沾染床褥。
一晚,明月皎潔,王鼎和秋月在院子裡散步,問她道:「陰間裡也有城市嗎?」秋月回答說:「和人世一樣。陰間的城府不在這裡,距這裡有三四里路,但那裡以夜間為白天。」王鼎問:「活人能看見嗎?」回答說:「也可以。」王鼎請求去看看,秋月答應了。二人乘着月光走去,秋月飄飄忽忽地走着,像風一樣快。王鼎極力追趕,片刻便來到一個地方。秋月說:「不遠了。」王鼎四處眺望,什麼也看不見。秋月便用唾沫塗在他的兩眼上,王鼎睜開眼,覺得目力倍增,看夜間不亞於白天。立時便見一座城池矗立在煙霧迷茫之中。路上行人來來往往,像趕集一樣。一會兒,見兩個皂隸捆着三四個人經過,最後一人非常像王鼎的哥哥。玉鼎走近一看,果然是哥哥王鼐。驚駭地問:「哥哥怎麼來了?」哥哥看見他,眼淚流了下來,說:「我也不知是為什麼事,被強行拘拿了來。」王鼎憤怒說:「我哥哥是知禮君子,怎麼像犯人一樣捆着他?」請求兩個皂隸釋放了哥哥。皂隸不肯,傲慢地愛答不理。王鼎忿怒地要和他們爭執,哥哥勸阻他說:「這是官命,應當守法。只是我缺少錢用,他們苦苦索賄,你回去後,要給我籌辦些錢來。」王鼎拉着哥哥的胳膊,失聲痛哭。皂隸大怒,猛地一拽王鼐脖子上的繩索,王鼐頓時被摔倒在地。王鼎見此情景,怒火中燒,再也忍耐不住,抽出佩刀,一刀把那皂隸的腦袋砍了下來;另一個剛要喊叫,王鼎又一刀殺了他。秋月大驚說:「殺了官使,罪不可赦!遲了就大禍臨頭了!請你們趕快找船北去,回家後不要摘喪幡,關門杜絕出入,七天後可保無事。」王鼎便攙着哥哥,連夜租船,火速北渡。回家後,見有很多弔唁的客人,才知道哥哥果然死了。關上門,下好鎖,才進家,再看看哥哥,已經不見了。走進屋子,死去的哥哥已經甦醒過來,正喊:「餓死我了,快點備湯餅!」當時王鼐已死了兩天了,一家人都非常驚駭,王鼎便講了緣故。七天後打開門,去掉喪幡,人們才知道王鼐又復活了。親戚朋友都來詢問,王鼎就託詞回答。
王鼎想念秋月,心煩意亂,便又南下,來到原來的那間閣樓上,點上蠟燭等了很久,秋月也沒來。朦朦朧朧地正要睡覺,見一個婦人走進來。說:「秋月小娘子托我轉告您:上次殺了公差後,因兇犯逃脫,把小娘子捉了去,現押在獄中,受獄卒虐待。小娘子天天盼着您,請您想個辦法。」王鼎悲憤不已,跟着婦人去了。到一個城市,進了西關,婦人指着一個大門說:「小娘子暫押在這裡。」王鼎進去,見房屋雜亂,囚禁着很多犯人,裡面並沒有秋月。又進了一個小門,見一間小屋子裡有燈光。王鼎走近窗戶往裡一看,秋月正坐在床上,用袖子掩着臉哭泣。兩個獄卒在一邊摸摸她的臉,又摸摸她的小腳,嬉笑着調戲她。秋月哭得更急。一個獄卒摟着她的脖子說:「已經成了犯人,還要守貞潔嗎?」王鼎大怒,顧不得說話,持刀衝進去,一人一刀,如斬亂麻,立時將兩個獄卒殺了,將秋月救了出來,幸虧沒人發覺。才回到旅舍,王鼎驀然醒了過來。正在奇怪剛才做的夢太兇,忽見秋月含着淚站在一邊。王鼎驚訝地起來拉她坐下,告訴她剛才的夢。秋月說:「是真的,不是夢!」王鼎吃驚地說:「這可怎麼辦!」秋月嘆息說:「這也是定數,我本來要等到月底,才能復生。現在已經如此緊急,怎能再等?你趕快挖開墳墓,載着我一同回家,每天連聲呼喚我的名字,三天後我就可以活過來。只是時日不滿,我會骨軟腳弱,不能為您操勞家務罷了。」說完,急匆匆地要走,又返說:「我幾乎忘了,陰間裡追究起來可怎麼辦呢!我活着時,父親傳我兩道符,說三十年後,夫婦兩人可以佩帶上。」於是要來筆,飛快地寫了兩道符,說:「一道你自己佩,另一道貼在我的背上。」王鼎送她出去,記住她消失的地方,往地下挖了一尺多,便看見了棺材,已經朽爛了。一邊有塊小石碑,碑文果然和秋月說的一樣。打開棺材一看,秋月面色如生。王鼎把她抱進屋中,衣裳隨風化成了灰煙。貼好符,又用被褥緊緊地包起她來,背到江邊,叫過一隻船,假說是妹妹得了急病,要送回婆家。正巧颳起南風,天剛明,已到了家門。
王鼎把秋月抱進屋安置好,才告訴兄嫂。一家人都吃驚地來看,也不敢當面說王鼎中了邪。王鼎打開被子,長聲呼叫秋月,夜裡就擁抱着屍體睡覺。屍體漸漸溫暖起來,三天後竟甦醒過來;七天後能走路,換了衣服拜見見嫂,輕盈盈的樣子,不亞於神仙。只是十步之外,就要人扶着才能走,不然就隨風搖曳,像要傾倒。看見的人以為她身體有這種病,反倒更添幾分嬌媚。秋月常勸王鼎說:「你罪孽太深,應該積德念經來懺悔。否財,恐怕壽命不長。」王鼎本不信佛,從此虔誠地拜在佛門,後來也沒什麼事。
【蓮花公主】
膠州竇生,名旭,字曉暉。一天他正在午睡,覺得好似有一個穿褐色短衣的人站在床前,惶恐四顧,好像有什麼話要說。竇旭問他,他回答說:「我家相公想請您去一趟。」竇生問:「你家相公是什麼人?」來人說:「就在附近。」竇旭隨他出去。轉過牆角,到了一個地方,只見亭台樓閣,重重疊疊,接連不斷。兩人曲曲折折地向前走着,竇生感到這千門萬戶,不似人間。又見宮人和女官眾多,來來往往,熙熙攘攘,見褐衣人就問:「竇生請來了嗎?」回答說:「請來了。」
一會兒,一位貴官出來迎接,見竇生恭恭敬敬。竇生說:「平素沒有什麼交往,故也未前來拜訪。今天承蒙如此厚待,頗為疑惑不解。」貴官笑道:「我們君王久聞先生家族世代清廉,德望很高,非常傾慕,盼望與您會面。」竇生更驚異,又問:「大王是誰?」回答說:「少待一會,你自己就明白了。」
少頃,有兩位女官到,手舉一雙長幅旌旗,導竇生入宮。進了幾道門,見遠遠的大殿上一位大王坐在那裡,見到竇生到來,走下台階迎接竇生。兩人按賓主的禮儀相互拜見後,擺宴坐席,酒宴十分豐盛。竇生仰頭一看,殿上有一幅匾額,上題「桂府」二字,竇生心中局促不安,致使答對難以措辭。大王說:「能和你府上為鄰,可見我們的緣分很深。開懷暢飲,不必猜疑畏懼。」竇生只是唯唯答應。
酒行數巡,只聽殿下笙歌齊鳴。聽不到鑼鼓之聲,但聞絲竹嚶嚶,幽細悅耳。樂隊稍停,大王對左右說:「我偶然想到一個上聯,請諸位把下聯對上。這上聯是:『才人登桂府』,」眾官正在思考,竇生應聲說:「君子愛蓮花。」大王一聽大喜說:「奇怪啊!蓮花是公主的乳名,對得如此貼切,莫不是夙有緣份?傳話給公主,不可不出來見見這位才子。」過了一會兒,只聽環佩之聲叮咚漸近,蘭麝之氣濃而薰香,公主來到了。看上去十六七歲,絕美無雙。大王讓公主向竇生行見面禮,說:「這就是我的小女蓮花。」公主施過見面禮,就回內殿去了。竇生一見公主,就心神動搖,呆呆坐在那裡凝思冥想。大王舉杯勸飲,竇生竟像沒有看到。大王也似乎覺察到竇生的心意,便說:「我的小女兒和你很般配,但慚愧的是不同類,怎麼辦呢?」竇生悵然像是痴了一樣,大王的這番話,又沒聽到。坐在他旁邊的人,用腳悄悄地踩了竇生一下,說:「適才大王向您作揖你沒看見,大王同你說話也沒聽到嗎?」竇生茫茫然,若失魂魄,自覺慚愧,離開座位,說:「臣蒙大王厚禮相待,不覺飲之過量,有失禮儀,幸能寬恕。大王政務繁忙,我也到了該走的時候了。」大王也離開座位說:「這次見到竇君,我心中甚感愜意。為何這樣倉促就要走呢?你既然不想住下,我也不敢強留。假若思念這裡,我就派人再把你請來。」接着,就令內監引竇生出去。走在路上,內監對竇生說:「剛才大王說可以匹配,看樣子想把公主許配給你,你為什麼不發一言?」竇生後悔得直跺腳。邊走邊感到悔恨,不覺已經到家。
竇生忽然清醒過來,窗外夕照的殘光,已經漸沒。默坐回想起剛才發生的事,歷歷在目。晚飯後,吹熄了蠟燭,希望在幽冥中,再去尋求夢中境界。然而邯鄲之路渺不可尋,只是悔恨嘆惋而已。
一天晚上,竇生與朋友同睡在一張床上,忽然見到上次來送他的內監來了,傳達了大王的命令,邀請竇生進宮去。竇生很高興,就跟着去了。竇生見到大王,趨步向前參拜。大王急將他扶起,讓他在一旁坐下,說:「自上次分別,知道你很眷戀小女;現在把小女許配於你,想你不會太嫌棄吧!」竇生立即叩頭拜謝。大王命學士、大臣們陪同竇生宴飲。酒喝到正快樂時,宮中人前來報告說:「公主妝扮好了。」一會兒,見數十個宮女,擁簇着公主出來。用紅色的錦綢蓋着頭面,邁着輕盈的纖步,被人攙扶到猩紅的地毯上,與竇生拜天地成婚。交拜後,侍女們把他們夫妻送到宮廷館舍。洞房中溫和清涼,香氣甜蜜。竇生說:「有公主在我跟前,真使人樂而忘死。只怕今天的艷遇是一場夢!」公主捂着嘴笑說:「明明是我與你在一塊,哪裡是夢啊!」
第二天清晨,竇生就嬉笑着給公主塗脂、敷粉、畫眉;完了,又用帶子量量公主的腰圍,用手指量量公主的腳。公主笑問:「竇君瘋顛了嗎?」竇生說:「我每每被夢騙怕了,所以我特意地細細看看你,記下來。倘若再是夢,也足以記得清楚。」兩人正在說笑間,一個宮女急急跑進來說:「妖怪闖進宮殿,大王躲到偏殿裡,滅頂之禍不遠了!」竇生大驚,急急去見大王。大王執着竇生的手哭泣着說:「蒙你不嫌棄,正圖永久之好。誰料滅頂之禍從天而降,國運危在旦夕,這可怎麼辦啊!」竇生驚問這話從何說起。大王把桌案上的一份奏章,交給竇生看。奏章中寫道:「含香殿大學士黑翼,為有非常之妖災,祈求大王早日遷都,以保存國家事:據宮門看守者報告,自五月初六日,來了一條千丈長的巨蟒,盤踞在宮外,吞食城內外臣民一萬三千八百多口;所經地方,宮殿盡成廢墟,等等。臣子得知,奮勇前去探看,確見妖蟒一條,其頭大如山嶽,兩眼如同江海;昂起頭,則殿閣齊併吞掉;伸伸腰,則高樓牆垣盡覆。真是千古少見之兇惡,亦為萬代少見之災禍!國家危在旦夕!乞求大王早日攜帶家眷宮人,速速遷到安全地方。」
竇生看完奏章,面如灰土。立刻有宮人跑來報告:「妖物來了!」眾人哀呼,極度悲慘。大王倉惶中,不知怎麼辦,只是哭泣着對竇生說:「小女拖累先生你了。」竇生一口氣跑回到館舍,見公主正與左右的人抱頭大哭,見竇生進來,牽着他的衣襟說:「郎君怎麼安置我呀!」見此情景,竇生悲痛欲絕,就握着公主的手腕,思考着說:「我家裡很貧窮,慚愧的是沒有金屋,只有草房三間,姑且一塊躲到那裡可以嗎?」公主含着淚說:「事情緊急,還能有什麼選擇呢?只求攜同速速離開這裡!」竇生於是攙扶着公主出來。
不一會,到了竇生的家裡。公主說:「這裡是很安全的地方,比我們的國家好多了。然而我跟你來到這裡,我父母依靠誰呢?請你再另外築一間房舍,讓全國人都來。」聽此話,竇生很是為難。公主嚎啕大哭,說:「不能救人之急,要郎君有什麼用?」竇生勸慰了公主一番,就自己走進內室。公主伏在床上悲啼不已,勸也不止。竇生正在焦急無術的時侯,忽然醒來,方知又是一場大夢,但耳畔嚶嚶啼聲,一直在響。仔細一聽,又非人聲,而是兩三隻蜜蜂在枕邊飛鳴。他大聲叫道:「怪事,怪事!」
同床的朋友被驚醒了,問他出了什麼事。竇生就把剛才夢中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朋友。朋友聽了,也感到很詫異。兩人就共同起來看,蜜蜂飛在衣袖間,依依不去,拂之不走。朋友便勸竇生為之築巢。
竇生按照朋友的話,督工為蜜蜂造巢。剛剛豎起兩面牆板,大群的蜜蜂便從牆外飛來,絡繹不絕,如一條黑呼呼的繩子。還沒有蓋頂,蜜蜂飛來的足有一斗。竇生按蜜蜂飛來的方向,遺蹤它們是從哪裡來的;發現原來是從鄰居老頭子的舊菜同子裡。菜園子裡有個蜂房,已經有三十多年了,繁殖的蜜蜂很多。
有人把竇生造蜂房的事告訴鄰居老頭。老頭到菜園中察看,蜂房中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音。打開牆壁一看,有條大蛇盤踞在裡面,有一丈多長。老頭氣憤地把蛇提出來殺死,才知道竇生夢中所言巨蟒,就是這條蛇。這群蜜蜂自從遷到竇生家,生殖繁延得更興盛,也沒有其它異常現象。
【綠衣女】
書生於景,字叫小宋,是益都人,在醴泉寺里讀書。一夜,於景正在誦讀,忽聽窗外一個女子稱讚說:「於相公讀書很勤快啊!」於景心想,這深山中哪來的女子?正在疑惑問,女子已推門進來了,說:「很用功啊!」於景驚訝地站了起來,見這女子穿着綠衣長裙,生得美妙無比。於景知道她不是人類,再三追問她的家住哪裡。女子說:「你看我並不是能吃人的,何必尋根究底呢?」於景心中很喜歡她,便和她一塊睡了。女子脫去衣服,腰細得不滿一把。天快亮時,女子輕盈地走了。從此,沒有一天晚上不來。
一晚,兩人一塊飲酒。女子談吐間很懂音律,於景便說:「你的聲音嬌柔細弱,如果能唱一曲,一定讓人消魂。」女子笑着說:「不敢唱,怕消了你的魂。」於景執意請她唱,女子說:「我不是吝惜,是怕被別人聽到。你一定要聽,我只好獻醜,但只能小聲唱,你明白意思就行了。」接着用腳尖輕輕點着拍子,唱道:「樹上烏臼鳥,嫌奴中夜散,不怨繡鞋濕,只恐郎無伴。」聲細如蠅,剛剛能辨聽清楚;而仔細一聽。只覺宛轉滑烈,動耳搖心。唱完,女子打開門看看外面,說:「提防窗外有人。」又出去繞屋子轉了,一圈,才進屋來。於景說:「你怎麼這樣疑懼?」女子笑着回答說:「俗話說『偷生的小鬼常怕人』,這就是說的我啊。」不一會兒睡下後,女子忽又不高興,說:「平生的緣份,難道到此為止了嗎?」於景忙問緣故,女子說:「我的心跳動不安,只怕是禍將臨頭了。」於景安慰說:「心動眼跳,本是平常的事,何至於說這種話呢?」女子才稍高興一點,二人重又親熱起來。
天快亮時,女子披衣下床。剛要開門,猶豫了一回又返回來,說:「不知什麼緣故,我心裡總是怕。請你送我出門。」於景便起床,把她送出門外。女子說:「你站在這裡看着我,我跳過牆去,你再回去。」於景說:「好吧。」看着女子轉過房廊,一下子便不見了。正想再回去睡覺,只聽傳來女子急切的呼救聲。於景奔跑過去,四下里看並沒人影,聽聲音像在房檐間。他抬頭仔細一看,見一彈丸大的蜘蛛,正揉弄着一個東西,發出聲嘶力竭的哀叫聲。於景挑破蛛網,除去纏在那個東西身上的網絲,原來是只綠蜂,已經奄奄一息了。於景拿着綠蜂回到房中,放到案頭上。過了會兒,綠蜂慢慢甦醒過來,開始爬動。它慢慢爬上硯台,用自己的身子沾了一身墨汁,出來趴在桌上,走着劃了個「謝」字,便頻頻舒展雙翅,然後穿過窗子飛走了。從此,女子沒有再來。
【黎氏】
龍門縣有個叫謝中條的人,為人輕薄,品行不端。三十多歲時妻子死了,留下兩兒一女,一天到晚哭叫,謝中條很感勞累苦惱。想再聘娶個女人作妻子,但高不成,低不就,只好暫時雇一個老媽媽撫養子女。
一天,謝中條緩步走在山路上,忽然一個婦人從後面過來。他等婦人走近,偷偷一看,是一位俊俏女子,二十多歲,心申很喜歡她,就嬉笑着說:「娘子一個人行走,不害怕嗎?」婦人只管走路也不應聲。他又說:「娘子小腳纖弱,走山路很艱難啊。」婦人仍然不理他。謝中條見四周沒人,便走近婦人身邊,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山谷中,要強行與她合歡。婦人憤怒地喊叫說:「哪裡來的強盜,蠻橫來侵犯!」謝中條只管拉着婦人走,一點也不放鬆。婦人步履艱難,跌跌撞撞,無計可施,就說:「你想與我合歡,就這樣對我啊?放開我,我答應你。」謝中條答應了,兩人一塊走到僻靜的溝壑中。親熱完了,婦人問他家住哪裡,姓什麼,謝中條如實告訴她。也問婦人。婦人說:「我姓黎,不幸早寡。婆婆也早早去世,我孤獨一身,沒有依靠,所以經常到娘家去住。」謝中條說;「我也是死了妻子。鰥居在家,你能跟着我嗎?」婦人問:「你有沒有子女?」謝中條說:「實不相瞞,如果說枕席之事,與我要好的女子也不少。只是兒啼女哭,叫人受不了。」婦人猶豫了一會說:「這是件難辦的事。看你的衣服鞋襪樣式也很平常,我自認為能做;但繼母難當,恐怕受不了別人的閒話。」謝中條說:「請你不要疑慮。我自己不說你不好,別人為何干涉?」婦人有點同意了,轉而又顧慮說:「我們已到了這種地步,我怎能不從呢?只是家中有兇悍的大伯子,時常把我當作得取錢財的奇貨,恐怕不允許我們成親,那又怎麼辦?」謝中條也憂愁起來,要婦人同他私奔。婦人說:「我也多次想過這個辦法,所顧慮的是你的家人一旦泄露,對我們倆都不利。」謝中條說:「這是小事,我家中只有一個老媽媽,立刻就可以打發她走。」婦人很喜歡,就同謝中條一起回家。謝中條先把婦人藏在外面的屋裡,接着進家打發老媽媽走了,打掃床鋪迎進婦人,兩人更加歡好。婦人就自己操持家務,還為兒女們縫縫補補,很是勤勞辛苦。謝中條自從得了婦人,異常寵愛她,每天只是關着門在家中與她閒談,不再和客人來往。
過了一個多月,謝中條因公事外出,鎖上門就走了。回來後,見堂屋的門緊閉着,怎麼叫也沒人答應。推開門扇進去,屋中沒有人影。又來到臥室,一匹大狼突然衝出門來,幾乎把他嚇死。進去一看,子女都不見了,地上滿是鮮血,只有三個人頭還在。他返身去追狼,已經不知它的去向了。
【荷花三娘子】
浙江湖州的宗湘若,是個讀書人。一年秋天,他去坡里查看農田時,見莊稼茂密處不住地搖晃,心中懷疑;於是走過田間小路去那裡察看,原來有對男女正在地里野合。他笑了笑要往回走,只見那男的羞愧地系上衣帶,草草離去。那個女子也趕忙起來,宗生仔細一看,女子長得非常秀麗,心裡很喜歡她,想要和她親熱親熱,又實在羞於這種鄙陋的做法。於是走向前替她拂拭衣服上的塵土,說:「你們幽會得可快樂?」那女子只笑不說話。宗生靠近她的身體,解開她的衣服,摸她的皮膚,只覺細嫩滑膩,於是上下幾乎摸遍。女子笑着說:「你這個迂腐的秀才!要怎樣就怎樣好了,這樣狂盪地摸來摸去做什麼?」宗生追問她的姓氏,女子說:「春風一度,即別東西,何用勞駕你審察?莫非要我留下名字立貞節牌坊?」宗生說:「在荒草野坡中私會,是山村放豬的奴僕幹的事,我不習慣。以你的美麗姿質,就是偷偷約會,也應當自重才是,何必如此卑瑣呢?」女子聽了他的話,表示讚許。宗生又說:「我的書房離這裡不遠,若不嫌棄,請到那裡去呆一會。」女子說:「我出來已經很久了,恐怕別人懷疑,我夜裡可以去。」她詳細問了察生門前的特徵標記,然後匆忙奔向斜路,急急地走了。到了夜裡一更天,女子果然來到宗生的書房。兩人無限歡愛,極其親熱。這樣過了很多日子,他們倆的事也沒有人知道。
恰巧有個西域僧人住在本村廟裡,見到宗生,驚訝地說:「你身上帶有邪氣,曾遇到過什麼?」宗生說:「沒有。」過了幾天,宗生不知不覺地忽然得了病。女子每夜都帶來好的果子點心給宗生吃。並殷勤慰問他,感情像夫妻一樣好。但是,上床以後必定強讓宗生與她相交。宗生身患大病,很難承受。心裡懷疑這女子可能不是人類;然而也沒有辦法拒絕,或使她離去。於是說:「以前那個和尚說我被妖怪迷惑我還不信,現在果然病了,他說的話真靈驗啊。明天委屈他來一趟,就求他貼符念咒。」女子聽說後臉色馬上變得很悽慘,宗生更加懷疑她。第二天,宗生派家人把實情向那個西域僧人講了。僧人說:「這是個狐狸,它的道業還很淺,容易捉拿。」於是寫了兩道符交給家人,並囑咐說:「回去找一個潔淨的罈子,放在床前,用一道符貼住壇口;當狐狸一竄進去,就趕快在上面蓋上一個盆,再把另一道符貼到盆上,然後把罈子放進開水鍋用烈火猛煮,不多時它就會死去的。」家人回來按照僧人的吩咐辦妥了。
夜深了,女子才來到。她從袖子裡摸出一些金桔,剛要到床前探問宗生的病情,忽聽到罈子口颼颼一聲風響,就把女子吸到罈子裡邊去了。家人突然跳起來,迅速蓋上盆並貼上符。想放進鍋內去煮。宗生看到滿地的金桔,想到以前兩個人的感情那樣好,心情悲傷感動,急忙叫人把她放了。於是揭了符拿掉盆,女子從壇內出來,極為狼狽,跪到地上說:「我多少年修行道業將要成功,一時幾乎化為灰土!您真是個仁義之人,我誓必報答您。」說完就走了。
過了幾天,宗生病情更加沉重,像將要死去的樣子。家人急忙去集市為他購買棺材,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女子,問他說:「你是宗湘若家的僕人嗎?」家人回答說:「是啊。」女子又說:「宗相公是我的表哥,聽說他病得很重,本來想要去探望他,恰巧有事去不了。這裡有靈藥一包,勞駕你送給他。」家人接過藥拿回家中。宗生想表親中根本沒有姐妹,知道是狐狸來報答他。吃了這藥後,果然病便好了,十餘天身體就完全康復。他心裡非常感激孤女,便對空祝禱,希望能再見到她。
一天夜裡,宗湘若關起門來自己喝酒。忽然聽到有用手指輕彈窗子的聲音。拔出閂出門一看,竟是狐女。宗生大喜,攥着她的手表示感謝,並請她坐下共飲。狐女說:「分別以來,心中時時不安,想來思去無法報答您的太恩大德。現在為你找了一個好伴侶,聊以塞責吧!」宗生問:「是個什麼人啊?」她說:「這不是您所知道的。明天辰刻,您早一點去南湖,見到有采菱角的女子,其中有個穿白縐紗披肩的,就駕船向她急駛過去。如果分辨不清她的去處,就察看堤邊,發現一支短杆蓮花隱藏在葉子底下,你便採回來,點上蠟燭燒那花蒂,就能得到一位美麗的妻子;同時還能使您長壽。」宗生恭敬地記下了她說的話。不久狐女要告別,宗生再挽留她,狐女說:「自上次遭到災難,我就頓悟正道,為什麼要以枕席之愛換取別人的仇恨呢?」說完,面帶厲色告辭而去。
宗生按照狐女說的話到了南湖,看到荷花盪中美麗的女子很多。其中有一個垂髮少女,穿着用自縐紗做的披肩,真是個絕代佳人。便迅速划船向她逼進,忽然弄不清她到哪裡去了。於是撥開荷花叢去找,果然有一枝杆長不到一尺的紅蓮花,便折下來拿回家中。宗生進門把紅蓮花放到桌子上,將蠟燭芯剪了剪,點上火要去燒花;一回頭,蓮花變成了美女。宗生又驚又喜,急忙伏地而拜。蓮女說:「你這個痴書生,我可是個妖狐,將為你帶來災禍!」宗生不聽。蓮女又說:「這是誰教給你這樣做的?」宗生回答:「我自己就能認識你,何用別人教我?」上前抓着她的胳膊往下拉,蓮女隨手而下,變成了一塊怪石,高有一尺多,面面玲瓏。宗生就把它安放到供桌上,然後點上香很恭敬地禮拜祝禱。
到了夜裡,宗生關嚴門窗,惟恐怪石跑了。天明一看,又不是石頭了,而是一件紗帔,遠遠就聞到一股香氣。展開紗帔的領子和衣襟看去,上面仍然留存着蓮女剛穿過的余痕。宗生拿到身邊蓋上被子抱着它躺在床上。天黑時他起身掌燈,等轉過身來垂髮女已經在枕上。宗生高興極了,恐怕她再變了,哀求禱告然後和她親熱起來。蓮女笑着說:「真是孽障啊!不知道是什麼人多嘴,竟叫這瘋狂兒糾纏死!」於是不再拒絕。兩人親熱的時候,蓮女好像承受不了,屢次求他停止,宗生不聽。蓮女說:「你不聽,我就變化而去!」宗生怕她真的走,就此而罷。從此兩人情深意篤,和諧無間。家裡大箱小箱內金銀綢緞常常滿着,也不知從哪裡來的。蓮女見了人只是恭敬地打個招呼,似乎不善言詞。親生也避諱着不對人說她那奇異的來歷。蓮女懷孕十個多月後,計算時日應當分娩了,就走進房內,囑咐宗生把門關緊,禁止別人叩門。自己竟然用刀從肚臍下割開,取出一個男孩,又讓宗生撕下塊綢緞把刀口包紮好,過了一夜就痊癒了。
又過了六七年,蓮女對宗生說:「我們前世造下的這段緣分我已報答,請求與你告別了。」宗生一聽眼含熱淚說:「你才來我家時,我窮得不能自立,靠着你家裡才富起來,你怎麼忍心就說遠離呢?況且你也沒有親族,將來兒子不知到母親在哪裡,也是一件很遺憾的事!」蓮女傷心地說:「有聚必然有散,這本來就是常事。兒子有福相,你也能活百歲,還再求什麼呢?我本姓何。倘若蒙你思念,抱着我的舊物呼喚『荷花三娘子』,就能見到我。」說完掙脫出身子來,說了聲「我走了」。宗生驚看時,她已飛得高於頭頂;宗生急跳起來去拉她,結果抓住了一隻鞋。鞋脫下來落到地上,變成了石燕,顏色比硃砂還紅,內外晶瑩明徹;像水晶一樣。宗生拾起來收藏好。翻檢箱子,見蓮女初來時所穿的自縐紗披肩還在裡邊。於是每逢懷念她的時候,就抱着披肩呼喚「荷花三娘子」,披肩立即化成蓮女,面帶笑容,喜在眉梢,猶如真的一樣,只是不說話罷了。
【罵鴨】
淄川城西白家莊的某人,偷了鄰居的一隻鴨子煮着吃了。到夜裡,覺得全身發癢;天亮後一看,身上長滿了一層細細的鴨茸毛,一碰就疼,非常害怕,可又沒有辦法醫治。
夜裡,他夢見一個人告訴他說:「你的病是上天對你的懲罰,必須得到失鴨主人的一頓痛罵,這鴨毛才能脫落。」而鄰居老翁平素善良,心胸寬闊,丟了東西從來就不去計較或流露不高興的樣子。偷鴨的人很奸滑,便撒謊告訴老翁說:「鴨子是某某人所偷,他非常害怕別人罵,罵他可以警告將來。」老翁笑道:「誰有那麼多閒工夫生閒氣,去罵這種品行惡劣的人。」終不肯罵。偷鴨的人很難為情,只好把實情告訴了鄰居老翁;老翁這才肯罵,那人身上的鴨毛果然退了。
【柳氏子】
膠州的柳西川,是法內史的管家,四十多歲,生了一個兒子。柳西川十分溺愛他,什麼事都由着兒子的性子,唯恐他不如意。兒子長大後,異常地浪蕩奢侈,不幾年便把柳西川的積蓄揮霍淨光。後來,兒子生了病,柳西川本來養着些好騾子,兒子說:「肥騾子肉好吃,殺匹騾子給我吃了,病就好了!」柳西川便想殺匹老騾子,兒子知道後,憤怒地咒罵起來,病勢也更加沉重,柳西川害怕,忙殺了匹肥螺子給他吃,兒子才高興起來。但只吃一片騾肉,便扔在一邊不吃,病情也沒有好轉,不久就死了。柳西川心疼得直想死去。
過了三四年,柳西川村裡的人結香社去朝拜泰山。登到半山腰,見一個人騎着匹騾子迎面走來,模樣非常像柳西川死去的兒子。等他走封近處一看,果然不錯。那人見了眾人,下騾作揖行禮,向每個人都問寒問暖。村人都很驚駭,也不敢提他已經死了的事,只是問他:「在這裡幹什麼?」柳子回答說:「也沒什麼事,四處跑跑罷了。」便打聽眾人所住旅店主人的姓名,眾人告訴了他。柳子拱拱手說:「我還有件小事,來不及敘談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