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15章

蒲松齡

  眾人燒上香,站成一排拱手肅立。梁氏敲了三下念經的磬,嘴裡隱約念念有詞。祝禱完後,敬請求醫的客人到外面坐下。梁氏站在帘子下面,理了理頭髮,手托着腮和客人說話,一五一十地敘述仙人的靈驗事跡。過了很長時間,天漸漸到了傍晚時分。大家擔心天晚了回不去,就請她再祝禱一下,粱氏於是又敲起磬重新祈禱。祈禱完,她轉過身站起來說:「上仙最喜歡夜間談話,其它時間常常遇不上。昨天夜裡有些等候考試的秀才,帶着菜餚和酒來與上仙聚飲;上仙也拿出好酒酬謝諸位客人,席間賦詩談笑,散席時,已是黑夜將盡。」

  梁氏的話還沒講完,忽聽室內有微小的聲音不住地在響。好似蝙蝠在飛着鳴叫。大家正在凝神細聽的時候,忽然案子上好像落下了一塊很大的石頭,發出了劇烈的聲響。梁氏轉過身來說:「差點嚇死我!」又聽到案子上發出感嘆聲,像是一個健壯的老人。梁氏用芭蕉扇隔開北牆几案旁的小座位,只聽小座位上大聲說:「有緣分!有緣分!」接着高聲讓坐,又好像拱手行禮。隨即問客人:「有什麼見教?」高振美遵照念東先生的意思問:「見到菩薩了嗎?」上仙回答說:「去南海普陀山,是我的老熟路,怎麼能見不到呢?」高振美又問:「閻羅王也更換嗎?」上仙回答說:「與人間一個樣。」又問:「閻羅王姓什麼?」回答說:「姓曹。」問完便為高季文求藥。上仙說:「你們回去夜裡祭祀茶水,我到觀音大士那裡求藥回來奉送,什麼病也能治好。」眾人也問了各自想知道的事,上仙都詳盡地作了分析判斷,眾人於是告辭返回旅店。過了一夜,高季文的病稍微好了,我和高振美整理行裝先回家,就沒有時間再去拜訪了。

  【侯靜山】

  吏部侍郎高念東先生說:「明朝崇禎年間,出了個猴仙,號叫靜山。它的神靈託附在河間縣的一個老人身上,能和別人談論詩文,判斷吉凶,講起話來娓娓動聽,不感到疲倦。如將肉類、果類食品放到桌子上,猴仙便吃得一片狼藉,只是不能見到他。」那時先生的祖父臥病在床,有人來信說:「侯靜山,是個年老有道的人,不能不見見他。」於是高家便派僕人騎馬去河間縣請那個老人。這老人來到一整天了,而猴仙還沒有來到,便燒香祭祀。忽然聽到屋上大聲讚嘆說:「這真是家好人家!」眾人驚訝地看去,又聽屋檐上還這樣說。河間老人站起來說:「大仙到了。」眾人便跟着老人整理衣帽出去迎接,又聽到拱手致意的聲音。隨後走進房內,大笑放聲言談。當時高侍郎的兄弟還是秀才,剛剛參加鄉試回來。大仙說:「二公考得好,不過《五經》不熟悉,還需要努力,飛黃騰達之時不遠了。」高公兄弟聽完後很恭敬地詢問祖父的病情,大仙說:「生死是件大事,其中的道理很難講清楚。」於是都知道病人有不祥之兆。不久,先生的祖父就去世了。

  起初有個耍猴子的人,到村子裡去耍猴子。猴子把鎖着它的鐵鏈弄斷逃跑了,沒有追上,它便跑進了山里。過了幾十年,人們仍然能見到。它走起來像飛一樣,看到人就躲藏。後來漸漸跑進村里偷吃果餅,可村裡的人都看不見。有一天,村裡的人發現了它,跟着追到野外,用箭把它射死了。但是猴子的靈魂居然不知道自己死了,只覺得身子像樹葉一樣輕,瞬間就能走百里路;於是去依附河間老人,說:「你能敬奉我,我就讓你發家致富。」於是自號叫靜山。

  湖南長沙有個猴子,脖子上繫着條金鍊子,曾經往來於士大夫家。見到它的人必定會有喜慶幸運之事。給它果子,它也吃。但不知道它是從哪裡來的,也不知它到哪裡去。有位九十多歲的老人說:「我小時候好像見到它鏈子上有個牌子,上面有明代藩王官府的識記。」想來這猴子也成仙了。

  【錢流】

  沂水縣劉宗玉說:他的僕人杜和,偶然在園子裡發現一個地方向外淌錢幣,像流水一樣,深淺、大小有二三尺多。杜和看到後又驚又喜,兩隻手滿滿地抓了兩把,又俯身趴在錢流上面。不久起來一看,錢幣已經沒有了,唯魯攥在手裡的還在。

  【郭生】

  郭生,是淄川東山人。從小就喜歡讀書,但山村中沒有可以求教指正的人,二十多歲了,寫的字筆畫錯訛還很多。原先,家中曾經鬧過狐狸。衣服、食品和其它器物,總是丟失,深受其害。

  一天夜晚郭生讀書,將書放在書桌上,被狐狸塗抹得一塌糊塗;厲害的地方,亂七八糟的連行數都看不清楚了。只好選擇那些稍微乾淨點的來讀,只有六七十首。郭生心裡非常惱怒憤恨,但又無可奈何。郭生又把平日練習寫作的文章收集起二十多篇來,準備讓有學問的人指正。第二天早晨起來後,看見文章都翻騰開攤在桌子上,幾乎全被濃的淡的墨汁塗抹盡了。郭生恨得要命。正好一位姓王的書生,因事來到山村中。王生平常跟郭生關係很好,順便登門拜訪。看到了被塗污的書,就問郭生是怎麼回事。郭生把自己遇到的苦惱事情詳細告訴了王生,並且拿出殘留的稿子給王生看。王生反覆審看,發現沒有塗抹留下的文章,好像還有些好的語句。又看那些被塗抹掉的文字,都是冗雜繁瑣可以刪掉的。王生驚訝地說:「狐狸好像是有意這樣做的,不但不能以此為患,還應趕快拜它為師呀。」過了幾個月,郭生回過頭來看自己原來寫的文章,頓時覺得塗改得很正確。於是改寫了兩篇文章,放在書桌上,以觀察它們的變化。等到天亮,又塗改了。過了一年多,狐狸不再塗改了,只用濃墨汁灑大黑點,淋漓滿紙。郭生感到很奇怪,拿着去告訴王。王生看了以後說:「狐狸真是你的老師,文章寫得很好,可以去參加考試了。」這一年,郭生果然考中了秀才。郭生因此很感激狐狸,總是準備下雞和米飯,供狐狸吃喝。每次買八股文的選本,不自己選擇,而是由狐狸來決斷。因此兩次府道考試,都名列前茅,考中副榜貢生。

  當時葉、繆等先生的文章,風雅艷麗,家喻戶曉。郭生有一手抄本,愛惜備至。忽然有一天,被狐狸倒了一碗濃墨汁在上面,沾污濕洇得幾乎無一個字留下。郭生便又擬題,構思創作,自己覺得很愜意,誰知又全部被狐狸塗抹了。於是,郭生漸漸不信服狐狸了。沒多久,葉公因糾正文體而被收押入獄,郭生又稍稍服氣狐狸的先見之明。然而以後郭生每做一篇文章,都煞費苦心,卻總被狐狸塗污了。郭生自以為前幾次考試都名列前茅,心中盛氣很高,就更加懷疑狐狸是妄改了。於是就謄錄了以前被狐狸灑了許多墨點的文章試驗它,狐狸又全塗抹了。郭生便笑着說:「你真是荒唐,為什麼以前說好的,現在又說不好?」於是就不給狐狸設飯菜了,把所讀的書本,鎖到箱櫃之中。早晨起來,看見封得很嚴實,絲毫未動。但打開一看,只見封皮上塗砸了四道墨汁,比手指還要粗。在第一章上畫了五道,第二章上也畫了五道,再往後就沒有了。從此以後,狐狸竟消聲匿跡了。後來郭生考試,有一次考了四等,二次五等,這才知道,其先兆已經寓於狐狸畫的道道中了。

  【金生色】

  金生色,是雲南晉寧人,娶了本村一個姓木的女子為妻。妻子生了個男孩剛滿周歲,金生色忽然得了病。他預感自己必定會死去,就對妻子說:「我死了你一定要改嫁,不要守寡。」妻子聽了,好言好語,懇切發誓,表示死守到老。金生色聽了搖搖手,對母親說:「我死後勞累您養育小孫子阿保,不要叫媳婦守寡。」母親哭着答應了他。

  不久,金生色果然死了。木母前來弔唁,哭完後對金母說:「天降災禍,女婿突然死去。我女兒年齡還小,身體也弱,將來怎麼生活啊?」金母悲痛中聽木母說這番話,極為氣憤,生氣地說:「一定要守寡!」木母感到慚愧,也就沒再說什麼。夜裡,木母陪女兒睡覺,私下對女兒說;「人人都可以做丈夫,憑我兒的好長相,還愁找不到個好男人?年紀輕輕不早找個人家,整天瞪着眼守着這個小兒,難道不是個傻子?你婆婆如果一定叫你守寡,決不能給她好臉看。」金母從門前過,正好聽到這些話,非常憤恨。

  第二天,金母對木母說:「我那死去的兒子有遺囑,本來不叫媳婦守寡;現在你們既然這樣急不可待,那就必須守!」木母聽了就憤怒地回家去了。夜裡,金母夢見兒子來到,哭泣着勸說母親不要讓媳婦守寡。金母感到很奇怪,就派人去告訴木母,約定等兒子出殯後任憑媳婦嫁人。但是,詢問了好幾個會看陰陽宅的先生,都說年內不宜舉行葬禮。可金生色的媳婦一心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出嫁,因此戴着孝還塗脂抹粉。在金家還穿素服,一回到娘家,便打扮得花枝招展,特別鮮艷。金母知道後,感到媳婦行為不好,想到她終究要成為別人的媳婦,也就暗中忍耐。於是媳婦更加放肆。

  這個村有個遊手好閒、品行不端的人叫董貴,見到金生色的媳婦後很喜愛她,用金錢買通金家鄰居的老婦人,求她牽線與金家媳婦私通。夜裡,董貴從老婦人家跳牆到金家媳婦的房間和她鬼混。這樣往來十餘天,醜事傳遍全村,唯有金母不知道。媳婦的房裡夜間只有一個小丫頭陪她,而且還是媳婦的心腹。一天晚上,董貴和金家媳婦正在偷情纏綿,聽到金生色的棺材震響,聲音如同放爆竹。小丫頭在外間床上,看到死了的金生色從幔帳後面走出來,帶着寶劍進入臥室。片刻,聽到董貴和媳婦的驚叫聲。不一會,董貴光着身子跑出來。又過了一會兒,金生色揪着媳婦的頭髮也走了出來,媳婦大聲嚎叫。金母驚慌地起來,看見媳婦光着身子往外走去,正要開門,問她也不答話。金母追出門去看,四周寂靜,什麼聲音也沒有,竟不知道媳婦跑到哪裡去了。金母回來走進媳婦的臥室,燈還亮着,看見有一雙男人的鞋,於是呼叫小丫頭。小丫頭才戰戰兢兢地出來,把剛才發生的奇怪事情都說了,金母和她感到又害怕又奇怪。

  董貴跳牆逃到鄰家,身子抱成一團蹲在牆角。過了一段時間,聽人聲漸漸沒有了,才站起來。董貴一絲不掛,凍得直打寒戰,想找老婦人借套衣服。他看到院內有一間屋,雙門虛掩,便暫時進到屋裡。黑暗中摸摸床上,觸到了女子的腳,知道這是老婦人的兒媳婦。他立刻產生姦淫邪念,乘那媳婦睡覺,偷偷上床貼近她。那媳婦醒來,問:「你回來了?」董貴說:「回來了。」那媳婦竟然一點不懷疑,任董貴猥褻。

  原來,老婦人的兒子有事到北村去,臨走時囑咐妻子掩着門等他回來。他回來後,聽到屋裡有動靜,便產生懷疑。仔細一聽,話音神態極其放蕩,不禁大怒,拿着刀衝進房內。董貴害怕,竄到床下面,老婦人的兒子立即上去把他殺死。接着又要殺他的老婆,他老婆哭着告訴丈夫錯認了人,才把她放了。可不知道床下究竟是誰,便招呼母親起來,一道點着燈去看,見那人被砍得僅能辨清面目,還有氣息,問他從哪裡來的,還能回答。但他身上有好幾處刀傷,血流不止,不一會兒就死了。老婦人慌張得不知怎麼辦才好,對兒子說:「捉姦捉雙,你單單殺了他,可怎麼辦?」兒子不得已,又把老婆殺了。

  這天夜裡,木翁正在睡覺,聽到門外有劈劈啪啪的聲音,出來一看,是屋檐起了火,而放火的人還在猶疑不定,似乎不知往哪裡去好,木翁大聲呼叫,家裡人很快都來了。幸虧火剛點着不久,還容易撲滅。木翁命人拿弓箭,去搜尋放火的人。只見一個人身體矯健得像猴子一樣,竟然跳牆而去。牆外就是木家桃園,園子四面環有堅固的高牆。幾個家人登着梯子往裡察看,沒發現人影,只見牆下有個東西在微微活動。問話也不回答,用箭射去,那東西便癱軟了。開開門近前查看,發現一個女子光着身子躺在那裡。箭穿在頭上、胸部。他們拿着蠟燭仔細一照,原來是木家的女兒、金家的媳婦。眾人非常害怕地報告了主人。木翁、木母也膽戰心驚,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木女閉着眼睛,面如死灰,呼吸微弱。木翁叫人拔她頭上的箭,拔不出來,後來用腳踩着她的頭這才拔出來。木女呻吟一聲,血噴出來,就沒氣了。木翁非常害怕,不知怎麼辦才好。天亮以後,木翁把實情告訴了金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求饒。金母也沒怎麼怨恨。只是把前面的事告訴了木翁,叫他自己家裡埋了就是。

  金生色有個叔伯兄弟叫金生光,憤怒地來到木家,痛斥木女所為。木翁慚愧沮喪,給了他一些錢讓他回去了。但是,終究不知道和金家媳婦私通的人叫什麼名字。不久,鄰居老婦人的兒子以捉姦殺人投案自首。官府只是稍微責罰了他一下,便把他趕出來釋放了完事。但是,他妻子的哥哥馬彪平常好打官司,便寫狀子上告妹妹死得冤。官府傳拘鄰居老婦人,老婦人害怕,把事情的始末全供了出來。官府又傳喚金母,金母推脫有病,派金生光代替去對質,金生光把底細都說了。於是前案並發,把木家老夫婦都牽連進去,一切情況都很容易地審查清楚了。木母因為教唆女兒嫁人,判縱淫罪。遭棍打,並命她拿錢自贖,因而家產蕩然一空;鄰居老婦人牽線導淫,亂棍打死。案子這才完結。

  【彭海秋】

  萊州有一個秀才,叫彭好古,在一座別墅里讀書,離家很遠。中秋節也沒回家,一個人冷冷清清。想到村裡的人沒有能說話的,只有一個姓丘的書生,是本縣的名士,但他平素又有些見不得人的惡行,彭好古非常鄙視他,不願和他交往。圓月升上天空,彭好古更加感到無聊,迫不得已,只得寫了封請柬讓僕人去請丘生。

  過了不久,丘生來了,二人賞月飲酒。忽聽有叩門聲,童僕答應着出去開了大門,見是一個陌生的書生,要拜見主人。彭好古離席將客人請進來,互相一揖,然後圍着桌子坐下。彭好古便詢問起客人的家鄉住處。客人說:「我是廣陵人,與你同姓,字海秋。值此佳節良宵,我一個人悶在旅店裡太冷清,聽說您高雅健談,所以不請自來了!」看他雖是布衣,卻很整潔,談笑風雅。彭好古大喜,說:「是我的同宗人!今晚什麼日子,遇上這樣的佳客!」請客人喝酒,二人融洽得就和老朋友一樣。看彭海秋的意思,似乎十分鄙視丘生;丘生每次巴結地和他攀談,他都傲慢地不大答理。彭好古替丘生感到羞慚,便打斷他的話頭,說自己要先唱支民謠勸酒,接着唱起了李白的《扶風豪士之曲》。唱完,主客一同大笑起來。彭海秋說:「我不懂音律,不能回報你的陽春白雪之曲,找一個代替的可以嗎?」彭好古說:「悉聽尊便。」彭海秋問:「萊州城有名妓沒有?」彭好古回答說:「沒有。」彭海秋聽說,默默地坐了很久,忽然跟童僕說:「我剛才叫來了一個人,現在門外,你去領她進來!」童僕出門,果然發現一個女子正在門外徘徊,便把她領進屋來。見那女子有十五六歲年紀,穿着柳黃色帔風,散發出陣陣香氣,美麗得跟天仙一樣。彭好古非常驚駭,拉她坐下。彭海秋慰問她說:「麻煩你千里跋涉而來!」女子含着笑連連答應。彭好古心中驚疑,詢問她是從哪來的。彭海秋說:「貴地苦於沒有佳人,我剛才從西湖里的船上叫了她來。」又對女子說:「你剛才在船上唱的《薄倖郎曲》就很好,請你再唱一遍。」女子便唱道:「薄倖郎,牽馬洗春沼。人聲遠,馬聲杳,江天高,山月小。掉頭去不歸,庭中生白曉。不怨別離多,但愁歡會少。眠何處?勿作隨風絮。便是不封侯,莫向臨邛去!」彭海秋從襪子中掏出一支玉笛,伴着女子的歌聲悠揚動聽地吹起來,歌唱完了,笛聲也停止了。彭好古驚嘆不已。說:「西湖到這裡,何止一千里路,片刻之間能叫她到這裡,莫非是神仙嗎?」彭海秋說:「不敢稱仙。只是在我眼裡,萬里遠的路不過就像這庭院一般。今晚西湖的風月比平時更美,不可不去遊覽遊覽。能跟我一起去嗎?」彭好古有心要看看他的奇異本領,便答應道:「太有幸了!」彭海秋又問:「願意乘船還是騎馬?」彭好古想:還是坐船安逸,回答說:「願乘船。」彭海秋說:「在這裡叫船太遠,天河中應該有擺渡的!」便高高地揚起一隻手,向空中招呼道:「船來,船來!我們要去西湖,不吝惜船錢!」不一會兒,只見一隻彩船,從空中飄飄落下,船四周纏繞着團團煙雲,幾個人一起登上去。見船上一人手持短槳,槳尾密密地排列着長長的鳥翎,形狀像羽毛扇,搖起槳,只覺清風習習。彩船漸漸上升,直入雲霄,然後又往南飛去,快得跟離弦的箭一樣。

  過了一刻工夫,覺得彩船落到水中。只聽船外笙歌管弦,一片嘈雜。出船艙一望,見明亮的月光蕩漾在煙波繚繞的水面上,數不清的遊船正游來盪去。船家停下船槳,任彩船自由行駛。彭好古仔細一看,果然是西湖。這時彭海秋去船艙後取出些美酒佳肴,大家歡快地對喝起來。不一會兒,有隻樓船漸漸駛近,依傍着彩船並行。彭好古隔着樓船的窗子往裡一看,裡面有兩三個人正在笑鬧着下圍棋。彭海秋舉起一杯酒對女子說:「用這杯酒為你送行。」女子喝酒的時候,彭好古對她戀戀不捨,惟恐她立即走了,暗暗地踢了踢她的腳。女子秋波一轉,脈脈送情。彭好古更加動心,請求約定再見之期。女子說:「如你喜愛我,只要打聽娟娘的名字,沒有不知道的!」彭海秋把彭好古的綾巾送給女子,說:「我為你們代訂三年後相會之約。」隨即起身,把女子托在手掌里,說道:「仙人啊仙人!」伸手扳住鄰船的窗戶,把女子從窗格里塞了進去。窗格有隻盤那樣大小,女子伏身像蛇一樣鑽了進去,一點也不覺狹窄。一會兒便聽鄰船有人道:「娟娘醒過來了!」樓船漸漸盪了開去。

  彭好古遠遠地見那隻樓船已經停泊,船上的人紛紛下船走了,遊興頓時沒有了。便和彭海秋說想上岸遊覽遊覽,剛商量着,船已靠了岸。於是大家棄船登岸。彭好古獨自一人在前,漫步走了約一里多路,彭海秋從後面趕上來,手裡牽着匹馬,讓彭好古騎上;自己又轉回去,說:「等我再借兩匹馬來。」過了很久,也沒回來。這時,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了。仰頭一看,斜月西轉,天色將明。丘生也不知去了哪裡。彭好古牽着馬,徘徊路邊,不知如何辦好。又騎馬回到原來停船的地方,只見人和船都不見了。想到腰包里沒帶錢,彭好古更加憂愁驚慌。天大明後,他見馬背上有個小口袋,伸手一掏,摸出三四兩白銀。用它買了點吃的,等着彭海秋和丘生回來,不知不覺已到了中午。他想,不如先去拜訪娟娘,也可以慢慢訪查丘生的消息,可等他打聽娟娘的名字,並沒有一個知道的。彭好古興致索然,第二天只得騎馬往回趕來。幸虧馬比較溫順,性不烈,半個月才回了家。

  起初,彭好古三人乘船上天時,他的童僕忙跑回家說:「主人已成仙升天了!」全家人都悲哀地哭起來,以為他不會回來了。彭好古返回家,把馬拴好走進院子裡,家裡人見了,都驚喜地詢問他。彭好古詳細講了奇異的經歷。又想到自已一人返回老家來,恐怕丘家聽說後會來追問丘生的下落,便告誡家裡人不要聲張。後來,彭好古說起馬的由來,大家因為馬是仙人送的,都好奇地到馬廄里觀看。到了馬廄,馬已沒有蹤影,只有丘生被用韁繩拴在馬槽上!眾人極為驚駭,叫出彭好古來看。見丘生垂着頭站在那裡,面如死灰,問他也不答話,只是兩隻眼一張一閉而已。彭好古很不忍心,把他解開扶到床上。丘生就像喪失了魂魄,彭好古給他灌些湯水,他稍稍能咽下去。到半夜,丘生多少清醒過來,急急忙忙地跑到廁所里,屙下來幾個馬糞蛋,又吃了點東西,才能開口說話。彭好古在床頭細問究竟。丘生說:「我們下船後,彭海秋引着我邊走邊談。等走到一處沒人的地方,他開玩笑般地拍了拍我的脖頸,我只覺迷迷糊糊的,一下子跌倒在地。趴在地上稍定了定神,再看看自己,已經變成馬,心裡也明白,但是不能說話。這真是奇恥大辱,實在不能讓妻子兒女知道,請求你不要泄露這事!」彭好古答應了,命僕人用馬馱着送他回了家。

  彭好古自回家後,一直思念着娟娘。又過了三年,他的姐夫在揚州做官,他便去探望。揚州有個姓梁的公子,跟彭家素有來往,設宴邀請彭好古。酒席上有幾個歌女,都過來拜見梁公子。梁公子問娟娘怎麼沒來,回答說病了。公子發怒地說:「這奴婢自以為聲價高,用條繩子去把她捆來!」彭好古聽到娟娘的名字,驚疑地問是誰。公子回答說:「是個妓女,才貌廣陵數第一。因為有點名氣,所以敢傲慢無禮。」彭好古懷疑是偶然重名,但觸動了心事,又着急地想見見她。

  一會兒,娟娘來了,梁公子盛氣凌人地斥責了她一頓。彭好古仔細打量了一下,果然是中秋節見過的那個娟娘。便對梁公子說:「她跟我有舊交,請你寬恕她。」娟娘看了看彭好古,顯出驚愕的樣子。梁公子來不及深問彭好古,便命娟娘斟酒。彭好古問她:「《薄倖郎曲》還記得嗎?」娟娘更加驚駭,凝神注視了他一會,才開始唱起那支舊曲。聽她的聲音,跟當年中秋節時唱的一模一樣。酒宴結束,梁公子命娟娘陪客人入寢。彭好古握着她的手說:「三年之約,今天才實現了嗎?」娟娘說:「那天我跟人游西湖,喝了幾杯酒,忽然像醉了一樣,朦朦朧朧地只覺被一個人帶到一個村子裡。一個小童領我進入一家,席上有三個客人,你是其中的一個。後來乘船來到西湖,又把我從窗口送了回去,你拉着我的手戀戀不捨。我以為那都是幻夢,但綾巾真在,我至今還珍藏眷。」彭好古也講了那件事的經過,兩個人相互驚嘆感慨了一會兒。娟娘撲到彭好古的懷裡,哽咽着說:「仙人已給我們作了媒人,您不要以為我是個風塵女子,可以捨棄,就不再想念我這個苦海中的人!」彭好古說:「船中訂下的約會,我一天也沒忘。倘若你有意,我就是傾囊出資,再賣了這匹馬,只要能把你贖出來,我也在所不惜!」

  第二天一早,彭好古把這意思告訴了梁公子,又從姐夫那裡借了一千兩銀子,削去了娟娘的樂籍,把她帶回了老家。娟娘有次偶然到那座別墅去,還記得當年喝酒的地方。

  【堪輿】

  沂州宋君楚侍郎家,一向崇尚看風水,連家中婦女們都能讀看風水的堪輿書,通曉其中的道理。宋侍郎死後,他的兩個兒子各立門戶,為父親選擇營葬的風水寶地。凡聽說有善相地脈、看風水的人,兄弟倆都不遠千里,爭着請了來,於是兩家分別招羅了上百名風水先生。這些人天天騎着馬去郊野看墳地,分成東西兩路出入,就像是兩支軍旅。過了一個多月,兩家分別尋到了自己中意的風水寶地。這個說把父親埋在這裡子孫會封侯;那個說把父親埋在那裡後代會拜相,兩兄弟各說各理,互不相讓,便都賭氣不再商量,各自去營建墳墓,又是搭錦棚,又是插彩旗,兩處都齊備了。

  到了發喪那天,靈柩抬到岔路口,兄弟倆分別率領着自己門下的風水先生又爭執起來。從早晨一直爭到太陽西斜,還是決定不下。客人不耐煩,紛紛都走了。抬靈柩的役夫們換了十次肩,最後疲憊地撐不住了,乾脆把靈柩扔在路邊,也走了。兩兄弟索性不葬了,就在停靈樞的路邊,糾集工匠,搭起了茅棚,以遮蔽風雨。哥哥在一邊建了房子,留下人看守;弟弟也學着哥哥的樣,建了房子派了人。哥哥再建房子,弟弟也再建,這樣三年後,這個地方竟成了村落。

  又過了許多年,兩兄弟相繼去世了。嫂子與弟妹一塊商量,打破了丈夫們水火不相容的議論,妯娌二人一齊乘車去野外,看那兩座墳地,說都不好。於是二人重新準備聘禮,請風水先生另擇寶地。每找到一個地方,必要先生畫成地圖量給她們看,以鑑別優劣。先生們每天都呈進好幾份地圖,妯娌兩個全都指出了毛病。過了十幾天,才找到一個地方。嫂子看了地圖,喜歡地說:「可以了!」拿給弟妹看。弟妹看了後說:「埋在這地方,日後我們家當先出一個武舉人。」葬後三年,宋侍御的長孫果然考中了武舉人。

  【竇氏】

  南三復,是晉陽地方的官宦之家,有一座別墅,離家十幾里路,他每天騎馬去別墅一趟。一次,路上遇雨,正好走在一個小村里,見一農人家,門裡很寬敞,就進去避雨。臨近村的人因南家是大戶人家,所以都懼怕他們。

  過了一會兒,主人出來邀請南三復進屋休息,樣子十分謹慎恭敬。南三復走進一間斗大的小屋,坐下後,主人才拿掃帚殷勤地掃地,接着浸了蜜水當茶,招待南三復。南三復叫主人坐下,主人才敢坐。南三復問主人姓名,主人說:「姓竇,名廷章。」一會兒又獻上酒,烹來鮮雛,伺候非常周到。

  竇翁有一女兒,剛到束髮年齡,來給南三復燙酒,時時等在門外,稍稍露出半側身子來,年紀約十五六歲,美麗無比。南三復一見動了心。雨停後,他回到家裡,日夜想念這個妙齡女子。

  過了一天,南三復帶了布匹糧食,又去小村竇家,想尋找增進關係的台階。此後,他常常經過竇家,有時帶了酒肴來在竇翁家留連。女子也漸漸與他熟悉了,不大避諱他,常常在南三復面前來往。南三復看她一眼,她就低下頭微微一笑。南三復越來越神魂顛倒,不超過三天必到竇家一趟。

  一日,南三復來,正好竇翁不在家,坐了很長時間,女子只好出來招待客人。南三復見別無他人,就拉住女子的胳膊想親近她。女子非常羞慚,嚴肅地抗拒說:「我家雖窮,要嫁,也不能仗勢欺人!」這時,正好南三復死了妻子,便對女子作揖說:「我若能得到你的愛憐一定不再娶別人。」女子叫他對天發誓,南三復就指天發誓表示永不相負,女子便應允了與他歡好。此後,每得知竇翁不在家,南三復就來與女子私會。女子催促他說:「我們這樣往來,終日在帳篷底下過日子,總不是常法。若是找媒人來提親,父母必然以為榮耀,一定不會不同意。你應該快一點辦。」南三復嘴上答應着,可心裡暗想,農人的女兒哪能當自己的配偶?暫且含糊其詞拖延一下再說。

  這時,一個媒人來給南三復提親,說的是一家大戶人家的女兒。開始南三復還有點猶豫,後來聽說女子很漂亮,家中又富,就決心同意了這門親事。這時竇女已經懷孕,她更焦急地催南三復與她早日結婚,南三復就再也不去竇家了。

  過了不久,竇女生了個男孩。父親大怒,責打女兒,女兒如實告訴了父親,並說:「南三復一定會娶我。」竇翁放了女兒,叫人去問南三復,可南三復卻矢口否認。竇翁便把小孩拋棄了,打女兒打得更厲害。女兒偷着哀求鄰家婦女去告訴南三復自己的苦楚,可南三復仍是不理。

  一天夜裡,竇女偷着跑出門,看了看被她父親拋掉的兒子還活着,便抱了去找南三復。到了南家,對看門的說:「我要見你家主人,聽他說一句話,我就死不了了。他不念我倆的感情,還不念他的兒子嗎?」看門的稟告南三復,南三復吩咐一定不叫她進門。竇女倚着南家的大門嚎啕大哭,一直到五更天才聽不見哭聲了。天明一看,她已抱着孩子僵死了。

  竇翁氣憤得不得了,立即上告了官府,官府知道南三復不仁不義,準備治他的罪。南害怕,拿一千兩銀子賄賂官府,得以免於治罪。

  南三復新提親的那個大戶人家,忽然夜裡夢見一個女子披頭散髮抱着孩子來告訴他:「一定不能把女兒許給南三復那個負心人,若是許給他,我就殺了她!」可是這家人家貪圖南家富貴,還是同意把女兒嫁給南三復。到了娶親的那天,大戶人家陪送的嫁妝很豐盛,新娘子也很漂亮。但新人整日愁容滿面,不見有笑容,睡在床上也淚濕枕席,問她,也不肯說。

  又過了幾天,大戶人家來南家看女兒,一進南家大門就哭,南三復還沒來得及問為什麼,他們就進了女兒的屋子,看見女兒驚慌地說:「剛才在你家後花園,見我女兒吊死在一棵桃樹上,現在這房子裡的是誰?」女子聽說立即變了臉色,一下撲到地上死了,大家仔細一看,竟是竇女。又到後花園看,新娘子果真已吊死在桃樹上。

  南家一家人都嚇得不得了,趕快去告訴了竇翁。竇翁命人挖墳開棺一看,女兒的屍體已經沒有了。竇翁以前的憤恨還未消,又添了新憤,悲憤已極,又去官府告狀。官府因情節奇幻,沒有馬上斷決。南三復又去賄賂官府,官府得到許多好處,此案又不了了之。

  南三復經過這事後,家境逐漸衰敗,名聲也不好聽;又加上家裡的怪事不斷傳播,幾年內沒有人敢把女兒嫁給他。南三復不得已,就從百里外找了曹進士的女兒為妻。還沒有來得及成親,謠傳朝廷要選美進宮,因此有女兒的人都紛紛把女兒送到女婿家去。

  一天,一個老太婆領着一個女子,坐一輛馬車,來到南三復家,說是曹進士送女兒來的。她扶着女子進了屋子,對南三復說:「選美女的事很急,倉促間不能舉行婚禮,暫送小娘子來。」南三復問:「為什麼沒有別人來送?」老太婆說:「多少有些嫁妝,隨在後面,馬上就到。」她說罷匆匆就走了。南三復見這女子也還風流標緻,便走過去和她調笑;女子低着頭,手裡玩弄着帶子,神情很像竇女。南三復心裡就有點厭惡,但沒有說出來。到了晚上,女子上了床,用被子蒙住頭就躺下,南三復認為這也是新人的常態,也沒有在意。天已經黑了,曹進士家的人還沒有來到,南三復就開始懷疑。他到床上掀開被子想問一下女子,一看女子已經僵死了。南嚇得不知怎麼是好,又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就派人快去曹進士家問。可曹進士家卻說沒有送女兒這回事,這件奇事又傳開了。這時,有個姚孝廉的女兒死去才埋葬了一天,夜裡便被賊把屍體盜走了。姚家聽到這事後,就到南三復家去驗證,一看,果然是他女兒的屍體,掀開被,還赤條條光着身子。姚孝廉很氣憤,就去告南三復。官府因為南三復品行不端屢次被告,也非常討厭他,就按挖墳盜屍罪,判了他死刑。

  【梁彥】

  徐州有個叫梁彥的人,患了一種鼻塞打噴嚏的病,很長時間也沒治好。有一天,他正在睡覺,感到鼻子特別發癢,急忙起來打了一個大噴嚏。有個東西突然噴出來落到地上,形狀像屋脊上的瓦狗。有指頭頂那麼大。又打了一次,又噴出一個。打了四次,噴出了四個。這四個小東西蠢蠢爬動,聚集到一起互相嗅聞。片刻之間,只見一個強健的吃了其中一個體弱的,吃下後身子頓時見長。一會的工夫,互相吞吃的結果,只剩下一個。身子比鼠還大。它伸出舌頭轉動着,去舔自己的嘴唇。

  梁彥非常吃驚,用腳去踩,而它卻沿着梁彥的襪子向上爬,逐漸爬到他的大腿上。梁彥抓着衣服用力抖動,可這東西粘在上面下不來。一會兒它鑽入衣襟下,爬到粱彥腰側時,就用爪子抓搔。梁彥非常害怕,趕忙解開衣服脫下扔到地上。一摸,那個東西已貼伏到腰上,用手推,推不動;用指甲掐,卻很痛,竟然成了附在皮膚上的肉瘤。它的嘴和眼已經閉上,好像一隻趴着的老鼠。

  【龍肉】

  太史姜玉璇說:「天山南麓的沙漠中,有個叫白龍堆的地方,從地上挖下幾尺以後,看到裡面盛着滿滿的龍肉。人們可以任意去割,只是不能說出『龍』字來。若有人說『這是龍肉』,就會有霹靂震響,把人擊死。」姜太史就曾經吃過這種肉,的確不是荒謬之談。

  卷·六

  【潞令】

  宋國英,是東平縣人,以教習資格被任命為潞城縣令。他上任後,非常貪婪暴虐,尤其是催逼賦稅,最為殘酷。被他用棍子打死的老百姓,常常橫七豎八地躺滿了縣衙大堂。我的同鄉徐白山一次路過潞城縣,見他如此橫暴,便諷刺他說:「你作為百姓的父母官,威風氣焰竟到了如此程度嗎?」宋國英揚揚得意地說:「不敢,不敢!我官雖小,但到任一百天,已打死五十八人了。」

  過了半年,宋縣令正在伏案處理公務,忽然瞪着眼站了起來,手腳一頓亂撓,像是與人撐拒的樣子,嘴裡連連說着:「我有罪該死,我有罪該死!」衙役把他扶進後堂,一會兒便一命嗚呼了。唉!幸虧還有陰曹地府在管理着人世間的事情,不然,像宋國英這樣的「父母官」,殺人越貨愈多,「政績卓異」的名聲也就傳開了,流毒還有窮盡嗎?

  【馬介甫】

  大名有個秀才,叫楊萬石,生平最怕老婆。妻子姓尹,性情出奇地兇悍。丈夫稍微違背了她,她就用鞭子毒打。楊萬石的父親已經六十多歲了,是一個鰥夫,尹氏拿他當奴僕看待。楊萬石和弟弟楊萬鍾常常偷點飯給父親吃,不敢讓尹氏知道。但因為父親常年穿着破衣爛衫,衣不蔽體,恐怕讓人笑話,所以,兄弟二人從不讓父親見客人。楊萬石四十多歲了,還沒有兒子,娶了個姓王的妾,兩人從早到晚都不敢說一句話。

  一次,楊氏兄弟二人到郡城等侯鄉試。遇見一個少年,容貌俊雅瀟灑,二人便跟他交談起來,談得很投機。問他的姓名,少年說:「姓馬,名叫介甫。」從此後,三人交往更加密切,不久,便結義成了兄弟。分別後,大約過了半年,馬介甫忽然帶着童僕前來拜訪楊萬石兄弟。正巧遇上楊萬石的父親坐在大門外,一邊曬太陽一邊捉虱子。馬介甫以為他是楊家的僕人,便說了自己的姓名,讓他去通報主人,楊父便披上破棉衣進去了。有人告訴馬介甫:「這老頭就是楊萬石的父親。」馬介甫正在驚訝,楊萬石兄弟二人穿戴得整整齊齊迎出門來。進屋行過禮後,馬介甫便請求拜見義父。楊萬石推辭說父親偶然得了點病,不能見客,連連讓馬介甫坐下。

  三人談笑着,不知不覺天已黑了。楊萬石說了多次已準備好了酒飯,卻一直不見端上來。兄弟二人輪番出出進進好幾次,才見有個瘦弱的僕人捧了把酒壺進來。一會兒酒便喝完了。又坐等了很久,楊萬石頻頻地出去催促,急得滿頭大汗。又過了很久,才見那個瘦弱僕人送來飯。但飯做得實在不好吃,讓人難以下咽。吃完飯,楊萬石急匆匆地走了。楊萬鍾抱來床被子,陪客人住宿。馬介甫責備他說:「過去我以為你們兄弟二人有很高的品德,才和你們結拜兄弟。現在老父親實際上吃不飽穿不暖,讓路人見了都替你們羞愧!」楊萬鍾流下淚來,說:「這其中的心事,實在難以出口。家門不幸,娶進了一個兇悍的嫂子,全家男女老少橫遭摧殘。如不是至親好友,也不敢宣揚這件家醜。」馬介甫驚嘆了一會兒,說:「我本來打算明天一早就走。現在既然聽你說了這樁奇異的事,倒不能不親眼看一看。請你們借我一間空房子,我自己起伙做飯。」楊萬鍾聽從了,打掃了一間屋子,讓他住下。夜深後,又從家裡偷來些蔬菜糧食,惟恐尹氏知道。馬介甫明白他的意思,極力推辭不要。還把楊父請來,一起吃住。自己又進城去街市上買了布匹,替楊父做了新衣換上,父子三人都感動得哭泣起來。

  楊萬鐘有個兒子叫喜兒,才七歲,夜裡跟着爺爺和馬介甫睡。馬介甫撫弄着他說:「這孩子將來的福氣壽數,要超過他父親;只是少年時要受點苦難。」尹氏聽說楊老漢竟然安安穩穩地有飯吃了,大怒,動不動就高聲叫罵,說馬介甫強行干涉她的家務事。起初還在自己屋裡罵,漸漸地就在馬介甫的屋子附近罵起來,故意讓馬聽到。楊氏兄弟二人急得汗流浹背,猶豫着不敢去制止。但馬介甫對罵聲卻充耳不聞。

  楊萬石的妾王氏,懷孕五個月了,尹氏才知道。她大發淫威,將王氏的衣服剝掉一頓毒打。打完,又喊楊萬石來,讓他跪在地上,紮上一條女人頭巾,然後拿起鞭子往家門外趕。當時,正好馬介甫站在外面,揚萬石羞慚地不敢出去。尹氏用鞭子抽打着,逼他出去。楊萬石忍受不了,只得跑出屋子,尹氏也隨後追出來,雙手叉腰,跳着腳大罵不止,圍觀的人擠滿了大街。馬介甫用手指着尹氏,大聲喝斥說:「回去!回去!」尹氏不由自主地返身便跑,像被鬼攆着一樣,鞋子都跑丟了,裹腳布彎彎曲曲地拖在路上,赤着腳跑回了家,面如死灰。稍定了定神,奴婢拿來鞋襪讓她換上,尹氏才號啕大哭起來,家裡的人誰也不敢勸她。

  馬介甫拉過楊萬石,要替他摘下頭巾。楊萬石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大氣不敢出,像是怕頭巾掉下來。馬介甫硬給他摘下來後,他還坐立不安,唯恐私摘頭巾,要罪加一等。一直等到尹氏哭完了,楊萬石才敢回家,提心弔膽地慢慢蹭了回去。尹氏見了他,默默地一句話沒說,突然站起身,回房中睡覺去了。楊萬石才放下心來,與弟弟都暗暗感到奇怪。家人也都感到驚異,湊在一起嘰嘰咕咕。尹氏聽到一些,更加羞慚惱怒,將奴婢逐個打了一遍,又喊叫王氏。王氏上次被打傷了,一直臥床不起,尹氏說她偽裝,跑到王氏的床前將她一頓暴打,直打得下身鮮血湧出流了產。楊萬石在沒人的地方,對着馬介甫悲傷地痛哭。馬介甫勸慰了一番,叫童僕備下酒菜,二人對飲,已經二更天了,仍然不放楊萬石回去。

  尹氏一人在臥室里,痛恨丈夫不回來,正在大發脾氣,忽然聽到一陣撬門聲。她急忙呼叫奴婢,屋門已經大開,有個巨人走了進來,身影遮擋了整個屋子,面貌猙獰兇惡,像鬼一樣。轉眼間又進來幾個人,手裡都持着明晃晃的刀。尹氏嚇得差點死過去,剛想號叫,巨人用刀尖一下頂住她的脖頸,說:「敢叫,立即殺了你!」尹氏急忙拿出金銀綢緞,要買條命。巨人說:「我是陰司的使者,不要錢,特來取你這個悍婦的心!」尹氏更加恐懼,跪在地上連連磕頭,直磕得頭破血流。巨人毫不理會,一邊用刀一下下劃着她的胸膛,一邊數落她的罪狀說:「像某件事,你說該殺不該殺?」說一件,就劃一刀;把尹氏的兇悍罪狀列舉完,刀子已在她的胸口處劃了幾十下。最後,巨人說:「王氏生了孩子,也是你的後代,你怎麼竟殘忍到把她打墮了胎?這件事絕對不能饒恕!」命那幾個人將她的手反綁起來,要給她開膛破肚,挖出心看看。尹氏嚇得叩頭求饒,連連說已經知罪了,巨人才饒了她。一會兒聽到大門開關的聲音,巨人說:「楊萬石回來了。你既然已經悔過,姑且先留下你這條命吧!」說完,都消失不見了。楊萬石進屋來,見尹氏赤身裸體地被反綁着,心窩上的刀痕縱橫交錯,多得數不過來。便解開她詢問緣故,得知事情經過,非常驚駭,暗地裡懷疑是馬介甫乾的。

  第二天,楊萬石向馬介甫講述了昨晚的怪事,馬介甫也流露出驚駭的樣子。自那以後,尹氏的威風逐漸收斂了,連續幾個月沒再罵人。馬介甫非常高興,這才告訴楊萬石說:「我實話告訴你,你不要泄露出去:前次是我用了點小小的法術,嚇唬她一下。現在她既然已經改正,你們又和好了,我也就暫時告辭了!」他便收拾行裝走了。

  從此後,尹氏每天傍晚都主動挽留丈夫作伴,滿臉堆笑地迎合他。楊萬石終生沒受過這般優待,突然之間真是受寵若驚,坐立不安,不知該怎麼辦好。有天晚上,尹氏想起那巨人的樣子,還嚇得瑟瑟發抖。楊萬石想討好她,泄露了那巨人是假的。尹氏一聽,一骨碌坐起身,窮根究底地追問他。楊萬石自知失言,後悔也晚了,只得實說了。尹氏勃然大怒,破口大罵起來。楊萬石害怕,跪在床下不起來,尹氏不理。楊哀求到三更,尹氏才說:「想叫我饒了你,你必須自己用刀在你心口處也劃上那麼多口子,我才解恨!」於是起身到廚房拿菜刀。楊萬石大為恐懼,連忙逃出了屋子。尹氏握着刀追趕出來,鬧得雞飛狗跳,一家人全都起來了。楊萬鐘不知是什麼緣故,只是用身子左右擋護着哥哥。尹氏正在叫罵着,忽見楊老漢也走過來;又見他穿着嶄新的袍服,更加暴怒,撲上前去,把老漢的衣服割成條條碎片,又猛打老漢的耳光,往下拔他的鬍子。楊萬鍾見了大怒,拿起塊石頭砸過去,正中尹氏的腦門,一下子跌倒在地死了過去。楊萬鍾說:「只要父兄能活下去,我即使死了,也沒什麼遺憾了!」說完便投井自殺了。等把他救上來,早已死了。尹氏不久又甦醒過來,聽說楊萬鍾死了,才稍微解了恨。埋葬了楊萬鍾後,楊萬鐘的寡妻留戀兒子,不願改嫁。尹氏對她動不動就辱罵,不給飯吃,硬逼她改嫁走了。只留下楊萬鐘的兒子孤單一人,天天遭受尹氏鞭打,等家人吃完後,才給孩子一點冷飯塊吃。不過半年,就把孩子折磨得骨瘦如柴,僅剩下一口氣了。

  一天,馬介甫忽然又來了,楊萬石囑咐家人不要告訴尹氏。馬介甫見楊父又和以前一樣衣衫襤褸,大吃一驚;又聽說楊萬鍾死了,跺着腳悲嘆不已。喜兒聽說馬介甫來了,便跑過來依偎在他身邊戀戀不捨,連聲叫着「馬叔」。馬介甫一時沒認出他來,端詳了很久,才認出他是喜兒,驚訝地說:「孩子怎麼瘦弱成這個樣子了?」楊父囁囁嚅嚅地對馬介甫講了一遍。馬介甫生氣地對楊萬石說:「我過去說你不像人樣,果然沒說錯。你們兄弟二人就這一根苗,孩子如被害死了怎麼辦?」楊萬石一言不發,只會俯首帖耳地流淚。過一會兒,尹氏便知道馬介甫來了。她不敢自己出來趕客人走,就把楊萬石叫進去,一甩手就是幾巴掌,逼他趕走馬介甫。楊萬石含着淚出來,臉上的掌痕還清清楚楚。馬介甫發怒地說:「你不能制服她,難道就不能休了她嗎?她毆打父親,害死弟弟,你竟安心忍受,怎麼做人?」楊萬石聽了,坐立不安,似乎被打動了。馬介甫又激他說:「如她不願走,理應用武力趕走她,就是殺了她也不要害怕。我有兩三個知己朋友,都身居要職,一定會給你出力,保你無事!」楊萬石答應,負氣奔進內室,正好迎面碰上尹氏。尹氏大聲責問:「你要幹什麼?」楊萬石一下子變了臉色,雙膝一軟,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說:「馬生教我休了你。」尹氏更加狂怒,四處尋找刀杖。楊萬石恐懼萬分,急忙逃了出來。馬介甫鄙夷地說:「你真是不可救藥!」說完,打開一隻箱子,取出一點藥末,摻在水裡讓楊萬石服下,說:「這藥叫『丈夫再造散』。我所以不敢輕易使用它,是因為這種藥能傷害人。現在迫不得已,姑且試試吧!」楊萬石喝下藥後,頃刻便覺一股怒氣從胸中冒出,像烈火燒着一樣,一刻也忍受不了,徑直奔進內室,喊叫聲像打雷一樣。尹氏還沒來得及講話,楊萬石飛起一腳,把她踢出幾尺以外,跌倒在地。接着又攥起塊石頭,往她身上砸了無數下,打得她幾乎體無完膚。尹氏嘴裡還在含混不清地怒罵不止,楊萬石更加暴怒,從腰裡拔出刀子。尹氏見了,叱罵說:「拔出刀子,你敢殺我嗎?」楊萬石一言不發,從她大腿上一刀割下巴掌大的一片肉扔在地上。剛要再割,尹氏已疼得哀叫着求饒。楊萬石不聽,又割下一塊肉扔了。家人們見楊萬石又凶又狂,急忙跑過來,死命將他拉了出去。馬介甫迎上去,挽着他的胳膊慰勞了一番。楊萬石還余怒不息,屢屢掙扎着要再去找尹氏,馬介甫勸阻住他。又過了一會兒,藥力漸漸消失,楊萬石又變得垂頭喪氣起來。馬介甫囑咐他說:「你不要氣餒!重振男子漢大丈夫之氣,全在此一舉。人之所以怕老婆,並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而是有一個過程。就好比昨天的你已經死了。今天又復活了一個新的你,必須從此洗舊革新。再一氣餒,可就無法挽回了!」說完,讓楊萬石進去看看尹氏動靜。尹氏一看見楊萬石,還嚇得全身發抖,從心裡服了,讓奴婢硬扶自己起來,要跪爬過去迎接。楊萬石阻止,尹氏才罷了。楊萬石出來後告訴馬介甫,楊氏父子都非常高興。馬介甫便要告辭,父子都挽留他。馬介甫說:「我正要去東海,所以順路來看看你們。回來時我們還能相見。」

  過了一個多月,尹氏才漸漸傷好起床了,她對丈夫十分恭敬。可日子一長,她覺得楊萬石黔驢技窮,似乎沒什麼別的能耐,對他先是親昵,漸漸嘲笑,漸漸喝罵,不長時間,完全恢復了老樣子。楊父忍受不了,深夜逃到河南當了道士,楊萬石也不敢去尋找他。

  過了一年多,馬介甫來了,得知事情經過,憤怒地斥責了楊萬石一番。立即叫過喜兒,把他抱到驢背上,撇下楊萬石,趕着毛驢走了。從此後,村裡的人都鄙視楊萬石。學使駕臨考核生員時,認為楊萬石品行惡劣,革去了他的生員資格。又過了四五年,楊萬石家遭受火災,房子財物全部化為灰燼,還延燒了鄰居家的房屋。村裡的人把楊萬石扭送到郡府,打起官司,官府罰了他很多銀兩。於是楊萬石家產漸盡,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鄰村的人都相互告戒,誰也不要借給他房子住。尹氏的兄弟們憤怒她的所作所為,也拒絕接濟,不讓她回娘家。楊萬石窮困不堪,只得把王氏賣給了大戶人家,自己帶着尹氏向南出走。到河南地界,旅費便沒有了。尹氏不願跟他走,一路嚷叫着要改嫁。正好有個屠夫死了老婆,便花三百吊錢把尹氏買走了。只剩楊萬石一人,在附近的城市鄉村中討飯度日。

  一天,楊萬石到一個大戶人家門前討飯,看門的人斥責着趕他走。一會兒,有個官員從門裡出來,楊萬石急忙跪在地上哭泣着乞討。那官員仔細端詳他,又問了問姓名,驚訝地說;「是我伯父!怎麼窮到這個地步!」楊萬石細看,認出是弟弟的兒子喜兒,不禁失聲痛哭,跟着喜兒進了家。只見高房大屋,金碧輝煌。一會兒,楊父扶着一個童兒出來,父子見面,相對悲泣。楊萬石才講述了自己的遭遇。原來,馬介甫帶走喜兒後,一直讓喜兒住在這裡。幾天後,馬介甫又去找了楊父來,讓他們祖孫團聚。又請了先生,教喜兒讀書。喜兒十五歲時考中了縣學,第二年又中了舉人。馬介甫又替他娶了妻子,便要告別。祖孫二人哭着挽留他,馬介甫說:「我不是凡人,是狐仙,道友們已等我很久了!」於是,告辭走了。喜兒說到這裡,不禁感到心酸。又想起自己過去同庶伯母王氏倍受酷虐,越發悲傷。於是,喜兒派人帶着銀兩,用華麗的車子,把王氏贖出接了回來。一年多,王氏生了個孩子,楊萬石便把她扶作正妻。

  尹氏跟了屠戶半年,還是像以前那樣兇悍狂悖。一次,屠戶大怒之下,用屠刀把她大腿上穿了個洞,再用根豬毛繩從洞裡穿過去,把她吊在了房樑上,自己挑着肉出門走了。尹氏號叫得聲嘶力竭,鄰居才知道。把她放下來,從傷口裡往外抽繩子,每抽動一下,尹氏喊疼的叫聲震動了四鄰。從此,尹氏見了屠戶就毛骨悚然。後來大腿上的傷雖然好了,但毛繩上的斷毛留在肉里,走起路來終究還是一瘸一拐的。還得晝夜服侍屠戶,不敢稍有鬆懈。屠戶蠻橫殘暴,每次喝醉酒回來,就毒打尹氏一頓,毫不留情。到此時,尹氏才明白過去自己強加給別人的虐待,也是像自己今天的景況一樣不好受。

  一天,喜兒的夫人跟伯母王氏到普陀寺燒香,附近村莊的農婦都來拜見她們。尹氏也混在人群里,悵惘地不敢靠前。王氏看見了她,故意問:「這是誰呀?」家人稟告說;「她是張屠戶的老婆。」呵斥尹氏上前,給太夫人行禮。王氏笑着說:「這個婦人既是屠戶的老婆,應該不缺肉吃,怎麼如此瘦弱?」尹氏聽了又慚愧又憤恨,回家後便去上吊,但繩子太細,沒能吊死,屠戶也就更加厭惡她。

  又過了一年多,張屠戶死了。一次,尹氏在路上遇到楊萬石,遠遠地望見他,便跪在地上爬過去,淚流如雨。楊萬石礙着僕人在場,一句話沒和她說。但回去後卻告訴侄子,想接回尹氏,侄子堅決不同意。尹氏被村裡的人唾棄,久久沒有個歸宿,便跟着乞丐們討飯度日,楊萬石還不時地和她在野外荒廟中幽會。侄子引以為恥,暗暗地讓乞丐們把楊萬石羞辱了一番,他才和尹氏斷絕了關係。這件事我不知究竟,最後幾行是畢公權撰寫成的。

  【魁星】

  鄆城縣人張濟宇,一天躺在床上還沒睡着,忽然看到一片光明照滿屋內。他驚異地看着,見一個鬼拿着筆站着,像是魁星的樣子。他急忙起來向魁星跪拜叩首,光明也隨即消失了。

  從此張濟宇便自負起來,認為這一定是科考第一的預兆了。可是從這以後,他竟然潦倒失意,一事無成,家境也敗落下來,親人又接連死去,只有他一個人活着。

  那個魁星為什麼不給張濟宇降福,反而降禍呢?

  【厙將軍】

  有個叫厙大有的人,字君實,是陝西省漢中洋縣人氏。他是個武舉人,隸屬祖述舜部下。祖述舜給他的待遇很優厚,多次提拔他,並晉升他為後周的總戎。後來,厙大有感到後周政權大勢已去,就秘密偷襲祖述舜。祖述舜在格鬥中奮力抗拒,結果傷了手,被捆綁起來。

  厙大有歸順了總督蔡毓榮。來到都城,夢中到了冥王府。冥王因為厙大有不講道義,非常生氣。命令小鬼用滾沸的油澆在他的腳上。厙大有醒來後,感到雙腳疼得難以忍受。後來他的腳腫爛了,腳指全都脫落,又增添了瘧疾,總是連聲呼叫着說:「我實在是負義之人!」終於死去了。

  【絳妃】

  康熙二十二年,我在刺史畢際有公的綽然堂設館教書。畢刺史家的花草樹木極為茂盛,閒暇對我就跟從畢公漫步,得以盡興地游賞奇花異草。

  一天,我觀賞完花木回到房內,因極度睏倦想睡一覺,便脫下鞋來上了床。睡夢中見兩個女子,衣着鮮艷華麗,走過來很恭敬地說:「有件事想拜託您,敢勞大駕前去。」我驚訝地急忙起來問:「是誰招呼我?」她們說:「是絳妃。」我被她們說糊塗了。不明白絳妃是誰,但也就連忙跟着她們去了。

  不多時,就見一片宮殿樓閣,高接天際。下面有石砌的台階,沿着台階一層一層地往上攀登,大約上了一百多層才到了頂端。只見紅漆大門敞開着,又有兩三個美麗的女郎,急忙進去通報。一會兒,我跟着她們來到一座大殿外面。這大殿有金質的簾鈎、碧綠的門帘,光閃閃地耀人眼睛。殿內有一個女子從台階上走下來,身上佩帶的玉佩發出鏗鏘悅耳的聲響,樣子像是皇宮的嬪妃。我正想向她施禮,女子卻先說道:「委屈先生遠來,理應先向你致謝。」便招呼身邊的侍女,把毯子鋪在地上,樣子像是要給我行禮。我惶恐得手足無措,便對她講道:「草莽微賤之人,有幸得到您的召喚,已經感到不盡的榮耀;又膽敢以平等的禮節拜見您,更加重了我的罪過,折損了我的福分!」

  絳妃便叫使女們撤去地毯,擺設了宴席,對面坐下。酒過數巡,我即告辭說:「我喝不了幾杯就醉,恐怕酒醉失態,有違禮儀。您有什麼吩咐請賜教,以消除我的疑慮。」絳妃不說話,只是用大杯催促我喝酒。我幾次請她指教,她才說:「我是花神,合家的眷屬都寄居在這裡,經常被封家的丫頭蠻橫摧殘。今天想和她們作一決戰,拜託您撰寫聲討她們的檄文。」我惶恐不安地站起來說:「我學問淺薄,不善文辭,恐怕辜負了您的重託。只是奉您的命令,怎敢不竭盡我至誠的愚拙。」

  絳妃很高興,就在殿上賜給我筆和墨。眾女郎拂拭几案座位,磨墨潤筆。又有一個垂髮少女把紙疊成文書格式,放在我的手腕下面。我才略寫了一兩句,便有兩三個女郎湊過來觀看。我平時不很敏捷,這時卻覺得文思泉湧。不多時,就把稿子寫完了,她們爭着拿去呈給絳妃。絳妃展開稿子看了一遍,說寫得很不錯,於是又送我回到綽然堂。我醒來之後回憶這件事,每個情節都清楚地浮現眼前,只是那檄文中的詞句多半記不起來了。因此,只能補上不足之處,使它成為完整的檄文:

  「謹按封氏:飛揚成性,忌嫉為心。濟惡以才,妒同醉骨;射人於暗,奸類含沙。昔虞帝受其狐媚,英、皇不足解憂,反借渠以解慍;楚王蒙其蠱惑,賢才未能稱意,惟得彼以稱雄。沛上英雄,雲飛而思猛士;茂陵天子,秋高而念佳人。從此怙寵日恣,因而肆狂無忌。怒號萬竅,響碎玉於王宮;澎湃中宵,弄寒聲於秋樹。倏向山林叢里,假虎之威;時於灩澦堆中,生江之浪。且也,簾鈎頻動,發高閣之清商;檐鐵忽敲,破離人之幽夢。尋帷下榻,反同人幕之賓;排闥登堂,竟作翻書之客。不曾於生平識面,直開門戶而來;若非是掌上留裙,幾掠妃子而去。吐虹絲於碧落,乃敢因月成闌;翻柳浪於青郊,謬說為花寄信。賦歸田者,歸途才就,飄飄吹薜荔之衣;登高台者,高興方濃,輕輕落茱萸之帽。蓬梗卷兮上下,三秋之羊角摶空;箏聲入乎雲霄,百尺之鳶絲斷系。不奉太后之詔,欲速花開;未絕座客之纓,竟吹燈滅。甚則揚塵播土,吹平李賀之山;叫雨呼雲,卷破杜陵之屋。馮夷起而擊鼓,少女進而吹笙。蕩漾以來,草皆成偃;吼奔而至,瓦欲為飛。未施摶水之威,浮水江豚時出拜;陡出障天之勢,書天雁字不成行。助馬當之輕帆,彼有取爾;牽瑤台之翠帳,於意云何?至於海鳥有靈,尚依魯門以避;但使行人無恙,願喚尤郎以歸。古有賢豪,乘而破者萬里;世無高士,御以行者幾人?駕炮車之狂雲,遂以夜郎自大;恃貪狼之逆氣,漫以河伯為尊。姊妹俱受其摧殘,匯族悉為其蹂躪。紛紅駭綠,掩苒何窮?擘柳鳴條,蕭騷無際。雨零金谷,綴為藉客之裀;露冷華林,去作沾泥之絮。埋香瘞玉,殘妝卸而翻飛;朱榭雕欄,雜佩紛其零落。減春光於旦夕,萬點正飄愁;覓殘紅於西東,五更非錯恨。翩躚江漢女,弓鞋漫踏春園;寂寞玉樓人,珠勒徒嘶芳草。斯時也:傷春者有難乎為情之怨;尋勝者作無可奈何之歌。爾乃趾高氣揚,發無端之踔厲;催蒙振落,動不已之闌珊。傷哉綠樹猶存,簌簌者繞牆自落;久矣朱幡不豎,娟娟者霣涕誰憐?墮溷沾籬,畢芳魂於一日;朝榮夕悴,免荼毒於何年?怨羅裳之易開,罵空聞於子夜;訟狂伯之肆虐,章未報於天庭。誕告芳鄰,學作蛾眉之陣;凡屬同氣,群興草木之兵。奠言蒲柳無能,但須藩籬有志。且看鶯儔燕侶,公覆奪愛之仇;請與蝶友蜂交,共發同心之誓。蘭橈桂楫,可教戰於昆明;桑蓋柳旌,用觀兵於上苑。東籬處士,亦出茅廬;大樹將軍,應懷義憤。殺其氣焰,洗千年粉黛之冤;殲爾豪強,銷萬古風流之恨!」

  【河間生】

  河間縣有個書生,在自家的場上積攢了一個像山丘那樣大小的麥穰垛。家人天天從垛上撕麥穰燒,日子一長,把垛上撕了個洞。有一隻狐就住在這個洞中,經常變化成一個老翁,去拜見書生。

  一天,狐又變化成老翁,請書生去喝酒。到了麥穰垛前,狐翁拱手請書生入洞。書生很為難,狐翁再三邀請,書生才鑽了進去。進洞一看,只見房屋走廊,華麗寬敞。坐下後,擺上來的茶、酒都芳香無比。只是日色昏黃,也分不清是白天還是晚上。喝完酒,出來再同頭一看,又什麼都沒有了。

  狐翁經常在晚上外出,直到第二天一早才回來,誰也不知他去了哪裡。問他,便說是有朋友請他去喝酒。一次,書生請他帶自己一同前去,狐翁不答應。書生再三懇求,狐翁才同意,挽住書生的胳膊,快如疾風地往前行去。走了有做頓飯的功夫,來到一個城市。二人走進一家酒店中,只見客人很多,一桌一桌地聚在一起喝酒,一片喧鬧聲。狐翁領着書生來到樓上,往下看下邊喝酒的人,桌几上擺着的菜餚都歷歷在目。狐翁自己下樓,任意取拿桌上的酒果,捧上來讓書生吃,喝酒的人竟一點也不察覺。過了一會兒,書生見樓下一個穿紅衣服的人桌上擺着金桔,便請狐翁去拿。狐翁說:「那人是個正派人,我不能接近他!」書生聽了這話,心裡默想:狐跟我交遊,一定是因為我有邪心的緣故;從今往後,我必定要做個正派人!剛想到這裡,忽然身子不由自主,頭一暈,從樓上掉了下去。樓下喝酒的人大吃一驚,都吵嚷起來,以為是妖怪。書生仰頭往上一看,哪裡有樓,原來剛才是在房樑上!書生將實情告訴了眾人,眾人審知他說的是實話,便給他路費,讓他走了。書生問眾人這是什麼地方,得知是山東魚台縣,離河間縣已一千多里路了。

  【雲翠仙】

  梁有才,原籍山西,是個小商販。暫住在濟南。家裡一無妻子二無田地,獨身一人。

  一天,梁有才跟別人去爬泰山。泰山在四月里去燒香的人很多。又有男女信徒一百多人,間雜着跪在神座下面,看着香燒完了才起來,叫作「跪香」。梁有才看見這些跪着的人中有一個女子,年紀有十七八歲,長得很美,非常喜歡她。他佯裝香客,靠近女郎跪下。又裝作膝蓋沒勁的樣子,一俯身去摸女郎的腳;女郎回頭看了下,似乎有點生氣,就跪着走了幾步,離梁有才遠了一些。可梁有才也跪着走過去靠近了女郎,一會兒,又去摸女郎的腳。女郎察覺梁有才不懷好意,忽地站起來出門走了。梁有才也不跪了,去追蹤女郎,可是出來看了看女郎的足跡,卻不知向哪裡去了,心裡大失所望,沒精打采地走着。半路上看見女郎跟着一個老婦人一起走,看樣子像是女郎的母親。梁有才跟上去。老婦人與女郎一面走路一面說話。老婦人說:「你能來給泰山娘娘叩頭,是好事!你又沒有弟弟妹妹,但求娘娘暗中保護,能找到個好女婿,只要孝順,不一定是王孫公子。」梁有才聽了,心中暗暗高興,漸漸靠近老婦人與她搭話。老婦人自稱姓雲,女兒名叫翠仙,是她的親生女,家住西山里,離此四十多里路。梁有才說:「山路很難走,大娘你年紀大了走路費力,小妹又這樣細弱也走不快,什麼時候才能到家?」老婦人說:「天已晚了,我們準備在她舅舅家裡住一宿。」梁有才又說:「剛才您說找女婿不嫌窮,只要人好;我還沒有結婚,我能使您滿意嗎?」老婦人問女兒,女郎沒說話。問了好幾次,女郎才說:「他沒有福氣,又行為浮蕩,容易反覆無常,我不能給這種薄情人作妻子!」梁有才聽了,竭力表白自己誠實,還指天盟誓。老婦人聽了很歡喜,竟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