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16章

蒲松齡

  一天,賭徒們叫門找粱有才,偷着看見了雲翠仙,非常吃驚,試着對梁有才說:「你太富貴了,還愁窮嗎?」梁有才問原因。賭徒們說:「剛才見你夫人,實在是天仙一樣,她與你的家道很不相稱。賣給人家作妾,可得一百兩銀子;如賣到妓院,可得一千兩銀子。你一旦千兩銀子到手,還怕沒錢飲酒賭博?」梁有才當時雖沒有說什麼,但心裡卻很以為然。回到家裡時時對妻子嘆氣,說窮得沒法過。翠仙也不理他,粱有才就天天敲桌子,硬板凳,扔筷子,罵丫鬟,作出種種姿態叫翠仙看。一天晚上,翠仙打了酒來與他對飲,忽然對他說:「你因為家裡窮,天天焦心,我又無法使你不窮,不能替你分優,哪能不慚愧?但家裡又沒別的東西可賣了,只有這個丫鬟,賣了她,可能還稍稍解決點用度。」粱有才搖搖頭說:「她能值幾個錢!」又呆了一會,翠仙說:「我對於你,還有什麼不能支持的?但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想我們窮到這個地步,就是死心地跟你過一輩子,不過是都受一百年苦,能有什麼前途?不如把我賣給有錢的人家,都能得到好處,賣的錢可能比丫鬟多些。」粱有才故意裝作驚訝地說:「何至於如此?」翠仙再三要求,臉色很認真。粟有才才高必地說:「再慢慢商量。」

  粱有才於是便托宦官把妻子賣給官府的妓院。宦官親自來看人,見了雲翠仙,非常高興,怕不能到手,立下字據,支了八百串錢,事情就辦成了。翠仙說:「我母親因為你窮,常常掛念,今天咱們斷了情緣,我得回娘家一趟。況且咱倆就要分開了,哪能不告訴母親一聲?」梁有才顧慮她母親阻攔。翠仙說:「這是我自己願意的,保證不要緊。」粱有才聽從了,便跟着翠仙去她娘家。

  半夜才到了翠仙娘家,叫開門進了院子,見樓房非常華麗,丫鬟使女來來去去的很多。以前粱有才天天與翠仙在一起,經常要求來看岳母,翠仙都不同意;所以當了一年多女婿,還沒有走一次岳母家。今天一見,十分驚奇,心裡想,她家原是這樣的大戶人家,恐怕不甘心把女兒賣去當妓女。

  翠仙領粱有才上了樓,老婦人一見,驚訝地問夫妻倆為何而來。翠仙抱怨說:「我原來就說他是個不義的人,如今果然不錯!」便從衣服裡邊拿出兩錠黃金披在桌子上,說:「這金子幸虧沒有被小人偷了去,今天仍歸還給母親。」母親驚奇地問緣故。翠仙說:「他將要把我賣了,我收着這金子也沒有用處。」指着粱有才大罵:「豺狼!鼠子!以前你挑着擔子,滿臉是土,像鬼一樣。結婚時,渾身汗臭氣,身上的污垢掉下來幾乎砸塌了床,腳上老皴一寸多厚,叫人整夜噁心。是我進了你家,你才坐吃三餐,脫了你那身窮鬼皮。母親在上,難道我是說謊嗎?」粱有才低着頭,一聲也不敢吭。翠仙又說:「我自己知道我沒有傾國傾城的相貌,不配侍奉富貴的人;像你這樣的男人,我自認為還配得過你。有什麼虧待你的地方,竟不念一點香火之情?我豈不能蓋樓房、買田地?就是看你一身窮骨頭,天生乞丐相,早晚不能白頭到老!」說完了,丫鬟婆子們連起手來,團團圍住梁有才。看見小姐斥罵他,便一起唾罵,都說:「不如殺了他,何必多說!」梁有才害怕,跪在地上認錯,直說自己知道悔改了。翠仙又生氣地說:「賣妻子已是十惡不赦,夠殘忍的了,況且還把同床人賣去當妓女!」話還沒有說完,眾人都怒日圓睜,一起用簪子、剪刀刺梁的肋下、踝骨。梁有才嚎啕大哭,叫喊着求饒。翠仙制止住說:「可以暫時放了他,他就是不仁不義,我還不忍心看他害怕的樣子。」便領着丫鬟使女們下樓去了。

  梁有才坐着聽了一會兒,沒有動靜了,心裡想偷跑。一仰頭,看見滿天星斗,東方已發白了。四面一片蒼茫的原野,燈也沒有了,房子也沒有了,自己坐在峭壁上,向下看是深不見底的山谷,心裡害怕掉下去。身子一動,轟隆一聲隨着亂石就掉了下來。幸虧半山腰有棵枯樹擋了一下,沒有掉入山谷。他肚子掛在枯樹上,手足都夠不到東西。向下看茫茫然不知有多少丈深,身子一動也不敢動,連喊帶怕,聲嘶力竭,全身都腫了,眼、耳、鼻、舌、身,都一點勁也沒有了。

  太陽漸漸升高了,才有個打柴的人看見梁有才。他找了條繩子來,把梁放下山崖,已經奄奄一息。打柴的人把他送回家去。到了家,大門敞着,家裡一片荒涼,像座破廟,桌椅板凳都沒有了,只有一張繩結的床和一張破桌子,還是他家的舊物。零零亂亂地還放在那裡。梁有才渾身無力地躺下,餓了,就向鄰居家要口飯吃。接着身子腫處潰爛了,成了癩瘡。鄉里人看不起他,都不理他。梁有才沒有辦法,賣了破屋,住在土洞裡,在街上乞討,隨身還帶着一把刀。有人勸他用刀換點吃的,粱有才不肯,說:「住在野外,要防備虎狼,得用它自衛。」

  後來,梁有才在路上遇到勸他賣妻子的那個人,走到近前與那人說話,忽然抽出刀來把那人殺了,於是被捕入獄。縣官得知這裡面的一些情由;沒忍心虐待他,只是把他關起來,沒有多久,梁有才便死在獄中。

  【跳神】

  濟南的風俗,民間有生病的人,就在閨房內求神占卜吉凶。請來老巫婆敲打帶鐵環的單面鼓,舞步婆娑,躍然作態。叫做「跳神」。而這一風俗在京城中尤其盛行。良家少婦們也時常自已這樣做。在堂屋中,托盤裡放着肉,盆子裡裝着酒,條几上點燃着大蜡燭,比白天還明亮。一個少婦扎着短裙子,彎屈起一隻腳跳「商羊舞」,另有兩人各抓着少婦一條胳膊,在兩邊架着她。少婦口中念念有詞地絮叨着,像是在歌唱,又像是在祈禱,字句或多或少,長短不齊,雖然不合韻律,卻拖着長腔。室內幾面鼓同時亂打,猶如雷鳴,聲音雜亂刺耳。少婦的嘴唇一啟一合,摻雜着鼓聲,聽不清唱的什麼。不久,少婦低下頭來,眼睛斜視着一旁,站立全靠別人攙扶,不攙扶就向前倒下去。一會兒,少婦忽然伸着脖子高跳起來,離地一尺多高。室內各個女子都嚴肅起來,驚恐地張望着說:「祖宗來吃飯了。」便呼地一口氣吹滅了燈,室內外一片昏黑。人們都驚懼地屏住呼吸立在暗中,誰也不敢交談一句;即使說話也聽不到,因為這時的鼓聲太亂了。「祖宗」吃了不多時,就聽到少婦厲聲呼喚公婆和兄嫂的小名。這才一起點燃蠟燭,躬着腰詢問吉凶。看那酒杯、盆子和托盤裡,都已空空的了。人們看少婦臉色的變化,觀察她面部表情是惱怒還是喜悅,恭恭敬敬地問長問短。少婦有問必答。問病的人中有在內心非議的,神已經知道,便指出某人譏笑我,大不敬,要脫下他的褲子。這個譏笑神的人自顧全身,已是光溜溜的裸體,每每在門外的樹梢上找到褲子。

  滿洲的婦女,尊崇侍奉神尤其虔誠,即使有一點兒疑惑,也一定求神來判斷。「跳神」的人常是穿着整潔,騎假虎假馬,拿着長兵器,在床上舞動,叫做「跳虎神」。假馬假虎的姿勢顯示出威武憤怒的樣子。跳神的人聲音粗重,有時自稱是關羽、張飛或趙公明,都不一樣。氣勢威嚴,陰冷可怖。男子如從窗紙上開個小孔往室內偷看,就立即被長兵刃從窗內穿出刺中帽子,挑進屋裡去。一家裡的老婦人、媳婦、姐妹,都嚴肅地瑟縮着,小心翼翼地像群雁排成「一」字形站在那裡,不敢胡思亂想,也不敢輕舉妄動。

  【鐵布衫法】

  有個姓沙的回民,學得了鐵布衫大力法。他把五指並起來,用力砍下去,可以砍斷牛脖子;橫着捅過去,可把牛肚子穿一個窟窿。

  他曾經在仇彭三公子的家裡,把一塊又粗又重的木頭懸掛在空中,讓兩個體壯力大的僕人使足力氣把懸木推出很遠,然後使懸木猛然盪回來;沙某用赤裸裸的肚子迎接撞來的懸術,「砰」的一聲響,懸木被頂出老遠。沙某又掏出自己的生殖器,平放在石頭上,用木槌子使勁砸,沒有一點兒損傷;只是怕刀罷了。

  【大力將軍】

  查伊璜,是浙江人。有一年的清明節,他在野外一座寺廟裡喝酒,見大殿前有口古鐘扣在地上,這鐘足有一個可盛兩石的大水瓮那樣大,鐘身上和地下留着清清楚楚的用手抓過的新痕跡。他很驚疑,趴在地上往鍾里看了看,裡面藏着一隻可裝八升左右的小竹筐,筐里不知有什麼東西。他便命幾個人抓着鍾耳,奮力一提,古鐘紋絲沒動。查伊璜更加驚疑,便繼續坐下喝酒,等着那個往鍾里藏東西的人來。

  過了一會兒,走來一個年輕的乞丐,把討來的飯堆在鐘的一邊;然後一隻手掀開鍾,另一隻手把飯抓進筐里,一連掀了好幾次,才把飯放完。然後仍把鍾扣好,走了。過了不久,他又回來了。掀開鍾抓把飯吃起來,吃完掀鍾再取,輕鬆得像開個柜子一樣。查伊璜和同座的人都驚駭不已。查伊璜起身問道:「你這樣一個堂堂男子漢,怎麼討飯呢?」乞丐回答說:「我飯量大,沒人願雇我做工。」查伊璜見他力氣極大,勸他從軍,乞丐憂愁沒有門路。查伊璜便把他帶回家中,讓他飽餐一頓,估計他的飯量,大概比普通人多吃五六倍。又替他換了新衣新鞋,贈他五十兩銀子作為路費。送他從軍去了。

  過了十多年,查伊璜的一個侄子在福建做縣令。有個叫吳六一的將軍忽然來拜訪他。交談間,將軍問查縣令:「查伊璜是你什麼人?」查縣令回答說:「是我叔父。不知他與將軍在何處有過交往?」將軍說:「他是我老師,分別十年了,我非常想念他。麻煩您告訴他一聲,請他賞光來我家作客!」查縣令漫不經心地答應了一聲,心想:叔父是個名儒,怎麼會有武弟子呢?

  過了不久,查伊璜正好來到侄子這裡,查縣令便告訴了他這件事,查伊璜茫然記不起;因那將軍問訊自己時很是恭敬迫切。查伊璜便命備馬,帶着僕人去登門拜訪。將軍急急忙忙地迎出大門來。查伊璜打量打量他,一點也不認識,心裡懷疑將軍認錯了人。但將軍對他卻越發恭恭敬敬,將客人請進家,又穿過三四道門,忽見院中有女子來來往往,查伊璜知道這是將軍的內院,不禁站住不前。將軍又作揖請他再往裡走,一會兒走進堂屋,只見掀門帘的、搬椅子的,全是年輕的侍妾。查伊璜落座後,剛想問個明白,見將軍臉上微一示意,便有個侍妾給他捧來官服。將軍匆忙站起來更衣,查伊璜不解他要幹什麼。眾侍童幫着將軍穿戴整齊,將軍又命幾個人過去按着查伊璜不讓起身,自己大禮參拜起來,猶如拜見皇帝一樣。查伊璜極為驚愕,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將軍拜完,又換上便服在一邊陪坐,笑着說:「先生不記得那個舉鐘的乞丐了嗎?」查伊璜才恍然大悟。過了會兒,將軍擺上了豐盛的酒宴。下面奏起樂曲。喝完酒,將軍去為查伊璜安排了住宿的地方,又命幾個侍妾服侍着他,自己才告辭離開了。

  第二天,查伊璜因為酒醉起得很遲,將軍已在他臥室門外問候多次了。查伊璜得知後,心裡很不安,想告辭回去。將軍把大門鎖上,不讓走,查伊璜見將軍連續幾天不干別的,只是在清點家中的奴僕丫頭、騾馬器具和珍玩服飾,親自監督着造簿登記,一再告誡不要遺漏了。查伊璜以為這是將軍的家務事,所以也沒有深問。一天,將軍拿着全部家產的登記簿,對查伊璜說:「我能有今天,全出於先生當年的厚賜。現在的一個奴婢、一件器物,我都不敢獨自享有,請把我的一半家產分給先生!」查伊璜大吃一驚,堅決推辭。將軍不聽,又拿出窖藏的數萬兩銀子,一分為二。又按登記簿點出一半古玩、床幾等物,堂屋內外都快擺滿了。查伊璜再三阻止,將軍不顧,又按姓名點出一半奴婢僕人,隨即命點出的男僕收拾行李,女僕收拾器具,並且囑咐他們要好好伺候先生,僕人們齊聲答應。將軍親眼看着婢妾們登上車子,僕人們套好騾馬,熱熱鬧鬧地上路了,才和查伊璜告別。

  後來,查伊璜牽連到修史一案中,被逮捕入獄。最後終於無罪釋放,都是吳將軍從中出力的結果。

  【白蓮教】

  白蓮教首領徐鴻儒,得到了一本左道旁門的書,能夠驅使鬼神為他做事。一次他稍微試驗了一下,觀看的人都感到驚恐,投奔到他門下的人很多。於是徐鴻儒暗暗萌發了造反的念頭。一天,他取出一面銅鏡,說能夠照出人的一生禍福。他把銅鏡懸在院子裡,讓人們自照,鏡子裡的人,有的戴着頭巾,有的戴着紗帽,錦繡華服,貂蟬美飾,形象不一。人們更加感到驚奇。從此這個消息到處傳播,上門請求照鏡子的人接連不斷。徐鴻儒於是宣稱:「凡是鏡子裡照出的文武高官,都是如來佛祖註定龍華會裡的人。大家應該努力,決不能退縮。」於是徐鴻儒當着眾人的面照自己,便看到鏡子裡的他頭戴皇冠,身穿袞龍服,儼然就像帝王一樣。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感到十分驚訝,一齊跪倒在地。

  徐鴻儒於是豎起反旗,眾人無不歡騰雀躍相隨,希望自己能成為像鏡子裡的形象那樣的高官。不到幾個月,徐鴻儒就聚集了一萬多人,滕縣、嶧縣一帶官府望風逃竄。後來大隊清兵前去剿捕,其中有一位彭都司,是長山縣人,武藝高強,無人能敵。白蓮教軍中出來兩個少女和他交戰,她們都使雙刀,鋒利如霜;騎着高頭大馬,非常威武、她們飄忽盤旋,從早晨一直殺到傍晚,少女不能傷害彭都司,彭都司也沒能取勝。這樣廝殺了三天,彭都司累得精疲力竭,最後氣喘而死。後來徐鴻儒兵敗被殺,捉到他的同夥拷問,才知道少女用的是木刀,騎的是木凳子。假兵馬累死了真將軍,也夠奇異的了。

  【顏氏】

  順天有個書生,家中很窮,遇上荒年,跟隨父親到了洛陽。他生性遲鈍,十七歲了,還寫不出一篇完整的文章。然而卻儀表文雅,相貌秀美,很會談笑,善寫書信,看見他的人並不知道他肚子裡其實沒有多少學問。不久,父母相繼去世,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在洛汭一帶教私塾度日。

  當時村子裡顏家有個孤女,是名士的後代,從小聰明。父親活着時,曾教她讀書,只學一遍就記住了。十幾歲時,就學父親的樣子吟誦詩文。父親說:「我家有個女學士,可惜不是男的。」因此特別喜歡她,期望為她選擇一個做高官的女婿。父親死後,母親仍然堅持這個選婿目標,三年沒有成功,母親也去世了。有人勸顏氏找個有才學的文人,顏氏認為很對,但還沒有着落。

  有一次,鄰居的婦人翻牆過來,同她攀談,拿着用字紙包着的繡線。顏氏打開一看,字紙原來是那個順天書生寫的書信,寄給鄰居婦人的丈夫的。顏氏反覆,似乎有好感,鄰家婦人看透了她的心思,悄悄對她說:「這少年風度翩翩,很秀美,同你一樣也是沒有父母,年齡也相仿。你如果有意,我囑託丈夫為你們撮合。」姑娘脈脈含情,沒有說話。鄰婦回去,把意思告訴丈失。鄰生本來就同這書生很要好,便告訴了書生。書生非常高興,就把母親遺留給他的金鴉指環,托鄰生轉給顏氏作聘禮。幾天後舉行了婚禮,夫妻二人如魚得水,十分歡樂。及至看了書生的文章,顏氏笑着說:「你寫的文章和你像是兩個人,像這樣什麼時候才能考中?」於是早晚勸書生攻讀,像老師一樣嚴厲。到黃昏時,自己先點燈坐在桌前吟誦,為丈夫作表率,直到三更才罷休。

  這樣過了一年多,書生對科舉應試的八股文章已很精通,可是幾次投考都名落孫山,困頓失意,茶飯不進,寂寞愁悶得悲痛哭泣,顏氏責備他說:「你不像個男子漢!如果讓我換了髮髻改成男人衣冠,我看那高官顯位,如同拾取草芥一樣容易!」書生正在懊喪,聽了妻子的話,怒視着她生氣地說:「你是不出閨房的人,沒到過考場,就以為功名富貴像你在廚房提水煮粥一樣容易。如果把男人的冠給你戴在頭上,恐怕也和我一樣。」顏氏笑着說:「你不要生氣。到了考試的日期,請讓我換了衣冠,代你應考。倘若也像你一樣落拓,我當再不敢小看天下的讀書人。」書生也笑着說:「你不知黃柏苦的味道,真應該讓你去嘗一下。只怕你換裝後露出破綻,讓鄉鄰笑話。」顏氏說:「我不是說笑話。你說過順天有你的老家,讓我換上男裝跟你回去,假稱是你弟弟,你從嬰兒時就出來了,誰能辨出真假?」書生答應了她。頗氏進了內屋,換了男人的衣服出來,說:「你看可以充作男人嗎?」書生仔細看她,儼然一個顧影自憐的俊美少年。書生高興極了,向鄰居一一告別,有交情好的稍微給他點饋贈。書生買了一頭瘦驢,載着妻子回了老家。

  書生的堂兄還在,見兩個堂弟美如冠玉,很喜歡,早晚都來照顧他們。又見他們起早貪黑地用功讀書,更加愛護尊敬他們,雇了一個小僮供他們使喚。到了黑天,顏氏和丈夫就打發小僮回去。鄉里有弔喪、喜慶之事,書生自已去周旋,顏氏總是在家中讀書。住了半年,很少有人見過顏氏的面。客人有時求見,哥哥總是代為辭謝。有人讀了顏氏的文章,驚奇地讚嘆不已。有時有人忽然闖入來相見,顏氏作個揖便迴避了。客人見其丰采,又都傾倒,由此名聲更大起來。一些世家爭相招贊做女婿,堂兄來商議,顏氏只是一笑;再強求,就說:「我立志取得高官,不考中決不結婚。」到了考試的日子,兩人一齊去投考,書生又落榜,顏氏則以科試第一名而參加鄉試,考中順天府鄉試第四名。第二年又考中進士,授桐城縣令。因治理有方,不久又升遷河南道掌印御史,富貴如同王侯。後來託病請求退職,被賜卸任返鄉。家中常常賓客盈門,但顏氏始終辭謝不見。從儒生開始到顯貴,從不提婚娶,人們沒有不覺得奇怪的。回鄉後,顏氏漸漸購置婢女,有人疑心這裡面有私情,堂嫂留心觀察,確實沒有不正當的行為。

  沒過多久,明朝滅亡,天下大亂。顏氏這才告訴堂嫂說:「實言相告,我是你堂弟的妻子。因為丈夫平庸,不能自立,我才負氣女扮男裝求得功名,深怕傳揚出去,致使天子召問,讓天下人恥笑。」堂嫂不相信,顏氏便脫下靴子,讓堂嫂看自己的腳,堂嫂才驚異起來。再看靴子裡,塞滿了碎棉絮。此後,顏氏讓書生承襲了官銜,她則閉門做起深閨女人。又因她一生沒有懷孕,便出錢讓丈夫買妾。還對書生說:「凡是身居顯貴的人,都要買姬妾侍女供奉自己。我為官十年,還只一身;你是何等福澤,坐享佳婦麗人。」書生說:「你也可以購置一批男寵,請夫人自己辦吧。」相互調笑取樂。這時書生的父母,已多次受朝廷封賜之恩。富貴紳士來拜訪,對書生施以御史的禮儀。書生羞於承襲閨閣女子掙的名銜,只以一般儒生自安,終身沒有坐過官轎。

  【杜翁】

  杜翁,是沂水縣人。一天他偶然從街市上出來,坐在牆下,等候一起來逛市的夥伴。他覺得有些睏倦了,忽然像是進入夢中。見一個人拿着公文把他抓去,到了一處官府衙門裡,這地方他從來沒有到過。有個戴瓦壟帽的人,從官署里出來,細看原來是青州的張某,是過去的熟人。張某見到杜翁很驚訝地問:「杜大哥,你怎麼來到這裡?」杜翁說:「不知怎麼回事,不過有拘捕人的文書。」張某懷疑有差錯,要去為他查驗一下,叮囑他說:「要小心謹慎地站在這裡,不要到其它地方去,怕萬一迷失了路,就很難挽救你了。」張某說完就走了,很長時間不見出來。只有那個拿着公文的人來了,自己承認是抓錯了人,當即釋放杜翁回家。

  杜翁告別了那人往回走,路上遇見六七個女郎,容貌長得很美好,心中喜歡她們,就跟在她們後面走。下了大道,走上小路,剛走了十幾步,聽見張某在後面大聲呼喚:「杜大哥,你要到哪裡去?」杜翁迷戀女郎們,情不自主地跟着走。眨眼間,見眾女郎進入一個小門中,認得這是賣酒的王某家。他不覺探身門內,剛往裡瞧了一眼。就見自己已在豬圈裡,和許多小豬臥在一起。這才一下子明白過來,原來自己已經變成豬了。不過耳內還聽到張某呼喊。他非常害怕,急忙用頭碰撞豬圈的牆壁。聽到有人說:「小豬得了羊癇風了。」他上下打量自己,已經又變成了人。急忙走出門來,就見張某已經等候在路上。張某責備他道:「本來叮囑你不要到別處去,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呢?幾乎壞了大事!」於是握着杜翁的手把他送到街市口,才告別去了。

  杜翁忽然從夢中醒來,自己的身子還倚在牆根。他到姓王的家裡去詢問,王家說果真有一頭豬自己觸牆而死。

  【小謝】

  渭南姜部郎的宅子裡,有很多鬼魅,經常出來迷惑人,姜部郎一家因此遷走了。留下個僕人看門,死了;連換了好幾個,都死了。姜家只得廢棄了這座宅子。

  同村有個書生叫陶三望,一向倜儻不羈,好和妓女玩耍,但每次喝完酒就走了。朋友故意讓妓女夜晚投到他門上,陶生笑着收留,實際上終夜也不沾染。曾有一次,陶生在姜部郎家住宿,有個丫鬟夜晚私奔了來,他堅決拒絕,始終不亂。姜部郎因此很看重他。陶生家裡貧窮,又死了妻子,幾間草房,酷暑天受不了悶熱,便向姜部郎請求,要借住到他家的廢宅子裡去。部郎因為那座宅子太兇,不同意。陶生便作了一篇《續無鬼論》獻給部郎,還說:「鬼有什麼能為?」部郎因為他執意懇求,便答應了。

  陶生到廢宅子裡打掃了廳房,傍晚,把書放下,回去取別的東西;回來一看,書卻沒有了。陶生很奇怪,仰面躺在床上,屏住呼息看有什麼變故。過了一頓飯的工夫,聽見有腳步聲。陶生斜眼一瞅,見兩個女子從屋裡出來,把丟失的書送還到桌子上。一個約二十歲,另一個約十七八,都很艷麗。兩個女子悄悄地走過來站在床下,相視而笑。陶生一動不動。那年長的女子翹起一隻腳,踹了下陶生的肚子,年小的那個捂着嘴偷偷地笑起來。陶生覺得心神搖盪,像要控制不住自己,急忙收回雜念,始終不理她們。大女子便走近他,用左手拔他的鬍鬚,右手輕輕地拍他的臉,發出很小的響聲。年小的女子笑得更厲害了。陶生猛然起身,大喝道:「鬼東西竟敢這樣!」兩女子大吃一驚,跑散了。陶生恐怕夜裡被她們擾亂受苦,想搬回去,又怕人說他言而無信,便起來點上燈讀書。只見暗處鬼影恍惚,陶生全然不睬。快到半夜,陶生點着蠟燭睡下,剛閉眼,覺得有人用根細的東西捅自己的鼻孔,非常癢。大聲打了個噴嚏,聽見暗處隱隱有笑聲。陶生也不說話,假裝睡着了等待着。一會兒,見那個少女拿着根細紙捻,悄悄地摸了過來。陶生突然起身,大聲呵斥,少女飄然竄掉了。睡下後,少女又來捅耳朵,折騰了一夜,沒得安寧,雞叫後,才寂靜無聲了。陶生才大睡了一覺。白天便沒看見和聽見什麼。

  太陽落山後,鬼影又恍惚出現。陶生便在夜晚做起飯來,打算一夜不睡,熬到明天早上。那大女子漸漸過來,把胳膊伏到案几上,看陶生讀書;接着伸手把書合上了。陶生惱怒地去抓她,女子卻飄散了。過了會兒,她又過來合上書。陶生便用手按着書讀。那個少女偷偷地走到他身後,用兩手一下捂住了他的眼睛,轉眼跑開,遠遠地站着嘲笑他。陶生指着她罵道:「小鬼頭!捉住便都殺了!」女子絲毫不怕。陶生便又戲弄說:「男女房中術,我一點不懂,纏我沒用。」兩女子微微一笑,返身走到灶邊,一個劈柴,一個淘米,替陶生做起飯來。陶生誇獎道:「你們兩人這樣做,不勝過傻蹦亂跳許多嗎?」一會兒,粥做熟了,兩人又爭着拿勺子、筷子、碗放到桌子上。陶生說:「感謝你們伺候,怎麼報答?」女子笑着說:「飯中摻了砒霜、鴆毒了。」陶生說:「我和你們從無怨仇,怎至於給我下毒呢!」吃完,兩女子又給盛上,爭着跑來跑去的侍奉,陶生大樂。以後天天如此,習以為常了。漸漸熟悉後,對坐傾談,陶生問她們姓名。大女子說:「我叫秋容,姓喬,她是阮家的小謝。」陶生又追問她們的來歷。小謝笑着說:「痴郎!都不敢獻出一次身子,誰要你問門第,想準備嫁娶嗎?」陶生嚴肅地說道:「面對美人,怎會無情!但陰間的鬼氣,人中了必定會死。你們不樂於和我住一起,走就是了;樂於住一起,就要安寧。如果你們不愛我,我何必玷污兩位美人;如果愛我,你們又何必弄死一個狂生呢?」兩女子互相看了一眼,像都被打動了。從此後,便不很耍弄陶生,但有時還把手伸到陶生懷裡,或者扯下他的褲子扔在地上,陶生也不見怪。

  一天,陶生抄書,還沒抄完就出去了。回來後見小謝趴在桌子上,正拿着筆代抄,看見陶生,扔下筆斜瞅着他笑起來。陶生走近一看,雖然字寫得太拙,但行列倒還整齊。便誇獎說:「你還是個很雅的人呢!如果喜歡這個,我可以教你。」說完,把她抱在懷裡,把着手腕教她寫字。秋容從外面進來,見此情景,臉色一下子變了,像是嫉妒。小謝笑着說:「小的時候曾跟父親學寫字。很久不寫了,真像在夢裡。」秋容也不說話。陶生明白她的意思,假裝沒有察覺,也抱起她來,給她支筆說:「我看看你能寫字嗎?」秋容寫了幾個,陶生就站起來說:「秋娘真好筆力!」秋容才高興起來。陶生便折了兩張紙,寫上字,讓她們臨摹,自己在另一個燈下讀書,心中暗喜兩個人都有了事做,再不會搗亂了。臨摹完,兩女子都站在陶生的桌前,讓他評閱。秋容從沒讀過書,寫的字讓人認不出來。評判完,她自覺不如小謝,臉上現出羞慚的樣子。陶生誇獎勸慰了一番,秋容的臉色才放晴了。兩女子從此後拿陶生當老師侍奉,陶生坐着就替他撓背,躺下就給他按摩大腿,不僅再不敢欺侮,還爭着討好陶生。過了一個月,小謝的字竟然寫得很端正秀氣,陶生偶然誇讚了一句,秋容立即很慚愧。眼淚汪汪,淚珠如線,陶生百般安慰勸解,才作罷。此後,陶生就教秋容讀書,秋容非常聰明,教一遍,不用再問第二遍,和陶生爭着讀,常常徹夜不眠。小謝又帶了她的弟弟三郎來,拜在陶生門下。三郎約十五六歲,姿容秀美,拿來一支金如意作為送給老師的見面禮。陶生讓他和秋容同學一經,只聽滿屋咿咿呀呀的念書聲,陶生在這裡設起鬼塾來了。姜部郎聽說後,很高興,按時供給陶生薪水。過了幾個月,秋容和三郎就都能作詩,還經常互相唱和。小謝暗地裡囑咐陶生不要教秋容,陶生答應了;秋容暗地裡囑咐他不要教小謝,陶生也答應了。

  一天,陶生要去考試,兩女子涕淚相送。三郎說:「先生可假託生病不去;不然,恐怕會有不吉利時事。」陶生覺得託病不考太恥辱,還是去了。原來,陶生常以詩詞諷刺時事,得罪了本縣的權貴們,這些人天天想中傷陶生。暗地裡賄賂學使,誣告陶生行為不檢,將他下到了獄中。陶生花費用光,只得向犯人們討飯,自以為活不成了。忽然一人飄飄忽忽地走了進來,原來是秋容,她給陶生送了飯來,面對着陶生悲傷地哽咽道:「三郎擔心你不吉利,現在果然不錯。三郎和我一塊來的,他已去官府申訴了。」說了幾句話,秋容就走了,別的人都看不見她。第二天,巡撫大人出門,三郎攔路喊冤,巡撫便命帶他走。秋容入獄把這消息告訴了陶生,然後又返回去探聽,三天沒回來。陶生又愁又餓,度日如年。忽然小謝來了,淒傷得要死,說:「秋容回去時,經過城隍祠,被西廊里的黑判官強攝了去,逼她作小妾。秋容不屈服,現在也被囚禁起來了。我跑了一百多里路,奔波得十分疲乏,到北郊時。被荊棘刺破了腳心,痛徹骨髓,恐怕不能再來了。」說着,伸出腳來讓陶生看,只見鮮血淋漓,濕透了鞋襪。小謝拿出三兩銀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巡撫提審三郎,問知他和陶生沒一點瓜葛。無故替陶生告狀,要杖打他,三郎撲地而滅。巡撫很驚異,看了看三郎的狀子,情詞悲惻。便提審陶生,問道:「三郎是什麼人?」陶生假裝不知。巡撫醒悟他被冤枉,釋放了他。

  陶生回來後,一晚上沒有一個人來。到了深夜,小謝才來了,悽慘地說;「三郎在巡撫衙門被官衙的守護神押到了冥司。閻王因為三郎很義氣,已讓他投生到富貴人家。秋容被囚禁了這麼久,我寫了訴狀投到城隍府,又被壓下,遞不上去,怎麼辦呢?」陶生忿怒地說:「黑老鬼怎敢這樣!明天我去推倒他的塑像,踏為碎泥。再數落城隍之罪,罵他一頓。手下的官吏如此橫暴,難道他在醉夢中嗎!」兩人相對坐着,悲憤不已。不覺四更將盡,秋容忽然飄然來了。陶生和小謝驚喜萬分,急忙詢問。秋容哭着說:「我為了你,受盡了千辛萬苦!那個黑判官天天拿刀杖逼我,今晚忽然放我回來,說:『我沒別的意思,原是出於喜愛你。既然不願意,我也不曾玷污你。煩你告訴陶秋曹,不要責備我。』」陶生聽說,稍微高興了些,想跟她們二人同床,說:「今天我願意為了你們去死!」兩女子淒傷地說:「一向受你開導,現在很知道些道理,怎忍心因為愛你而害死你呢?」執意不肯。三人親熱地抱在一起,感情如同夫妻。兩個女子患難與共,互相嫉妒的念頭早已消散了。

  一次,一個道士在路上遇到陶生,看着他說:「你身上有鬼氣。」陶生很驚異,詳細對道士說了。道士說:「這兩個鬼很好,不能辜負了她們。」便畫了兩道符,交給陶生,說:「回去給那兩個鬼,看她們的運氣,如聽到門外有哭女兒的,吞下符立即出屋,先到的可以復活。」陶生道謝,接下符回去給了兩個女子。過了一個多月,果然聽見門外有哭女兒的,兩女子爭相奔出。小謝匆忙之中忘了吞符。見有輛喪車經過,秋容徑直跑過去,進入棺材不見了。小謝進不去,痛哭着返了回來。陶生出去一看,原來是富戶郝家為女兒出殯。眾人都見一個女子進入棺材不見了,正在驚疑,忽聽棺內有聲音,歇下肩開棺一看,女子已經甦醒。於是,眾人把棺暫時寄放在陶生的書房外面,圍護着。郝某詢問女兒,女子回答說:「我不是你女兒。」就把實情講了一遍。郝某不太相信,想抬她回家。女子不聽,徑直奔入陶生的書房,躺在床上不起來。郝某便認了陶生為女婿走了。陶生走近女子端祥了一下。面貌雖然不一樣,但艷麗不亞於秋容。陶生大喜過望,兩人高興地敘起往事。忽聽有嗚嗚的鬼哭聲,原來是小謝在暗處哭泣。陶生心中非常可憐她,便端着燈過去,寬慰她。小謝哭得衣衫全是淚水,悲痛不已,直到天明才走了。

  天亮後,郝某派丫鬟、婆子送來嫁妝,居然和陶生真正成了翁婿了。晚上,陶生和秋容進入洞房,小謝又哭起來。這樣過了六七夜,陶生夫婦都覺悽慘,竟不能同床。陶生十分憂慮,想不出辦法。秋容說:「那個道士,真是仙人。你再去求他,或許他會同情相救。」陶生認為很對,訪查到那道士住的地方。便去跪在地上哀求。道士極力說:「沒辦法!」陶生哀懇不已。道士笑着說:「痴書生真能纏人!合該和你有緣,我就竭力使出我的法術吧。」於是跟着陶生回到家中,要了一間靜室,閉上門坐着,告誡陶生不要詢問。過了十幾天,道士不吃也不喝。陶生偷偷地往屋裡瞅了瞅,道士像睡着了一樣。一天早晨起來,有個少女掀開門帘進來,長得明眸浩齒,光艷照人,微笑着說:「奔跑了一夜,累死了!被你糾纏不休,跑到百里之外,才找到一個好軀殼,道人載着一起來了,等看見那人,便交給她。」到黃昏,小謝來了,女子突然迎上去抱住她,頓時合為一體,倒在地上僵死過去。道士從房中出來,拱拱手徑自走了。陶生再拜。送走道士回來,見女子已經甦醒過來,扶她到床上,精神漸漸復原,只是握着腳說腳趾大腿酸疼,幾天後才能起來。

  後來,陶生科考得中。有個叫蔡子經的和他同榜,因為有事來拜訪陶生,住了幾天。小謝從鄰居家回來,蔡子經看見她,急忙跑過去跟着細看。小謝側身躲避,心裡暗怒他太輕薄。蔡子經對陶生說:「有件令人非常駭異的事,能告訴你嗎?」陶生詢問,蔡子經回答說:「三年前,我的小妹去世,過了兩夜屍體忽然不見了,到現在我還在疑慮。剛才看見尊夫人,怎麼這樣像我的小妹呢?」陶生笑着說,「我的妻子很醜,怎敢和你妹妹相比?但我們既然是同榜,交情又好,不妨讓她見見你。」於是進入內室,讓小謝穿上原來的葬服出來。蔡子經見了大驚說:「真是我的妹妹!」便哭起來。陶生對他詳細講了事情經過。蔡子經高興地說,「妹子沒死,我要儘快回家,告慰父母。」於是走了。過了幾天,蔡家全家都來了。後來,就像郝家一樣,與陶生來往密切。

  【縊鬼】

  有個姓范的讀書人,住在一家旅店裡。晚飯後,他點着蠟燭,沒解衣服臥在床上,還沒入睡。忽然有一個侍女走進來,將包着衣物的包袱放到椅子上;還有梳妝鏡匣和梳妝盒子,一樣一樣擺放在案頭上,便離去了。

  不多時,一個少婦從房間裡出來,打開梳妝盒子和鏡匣,對着鏡子梳妝;一會兒梳理髮髻,一會兒插戴頭簪,又對着鏡子前後左右仔細打量自己的身影。這樣過了很長時間,那個侍女又來了,端了水來讓少婦淨面。少婦洗完之後,侍女又捧上手巾,等少婦擦拭完了,又把洗臉水端走了。少婦解開包袱,取出裙子、披肩,光燦燦的全是新縫製的,便穿在身上。又掩掩衣衿,提提衣領,挽結束扎十分周到。

  范生看到這一切,沒說話,心裡卻有些兒疑惑、驚訝,心想這一定是個私奔的女人,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幽會。

  少婦梳妝完了,取出一條長長的帶子掛到粱上,並挽了個扣子。范生不禁一驚。只見她從容自若地抬起兩隻腳跟,伸長脖子要上吊;脖子才伸進扣子裡,眼睛就閉上了,眉毛也直豎起來,舌頭伸在嘴外面兩寸多長,臉色變得悲慘像鬼似的。

  范生嚇得慌忙跑出門外,呼喊着告訴旅店的主人。店主人忙去察看,少婦已經無影無蹤了。店主人說:「以前我的兒媳就是吊死在這裡的,莫非就是她嗎?」

  咳,真希奇呵!人已經死了還重演她慘死的樣子,這是什麼道理呢?

  【吳門畫工】

  吳門有個畫工,忘了他叫什麼名字。喜歡畫呂洞賓祖師的像。每次想像着呂祖的樣子,他都感到心領神會。他很想有幸能見到呂祖,這個虔誠的念頭凝結在心中,使他無時無刻不想着呂祖。

  一天,畫工正好遇到一群乞丐在城郊外喝酒。其中一人穿着破衣,露出了胳膊肘,但神采奕奕,氣宇軒昂。畫工心裡一動,懷疑他就是呂祖。仔細端詳了一下,越發覺得確實無誤。於是他一下子抓住那人的胳膊說:「您是呂祖!」那乞丐大笑起來。畫工執意說他就是呂祖,跪拜在地上不肯起來。乞丐說:「我真是呂祖,你又要怎樣呢?」畫工連連叩頭,求他指教。乞丐說:「你能認出我,也算是有緣。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夜間再相會吧。」畫工還想再問,轉眼間,乞丐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畫工驚嘆着回了家。

  到了夜晚,畫工果然夢見呂祖來了,對他說:「念你心意誠懇,我特來見見你。但你骨氣貪吝,不能成仙。我讓你見一個人好了!」說完向空中一招手,便有一個美麗的婦人凌空而下,衣着打扮像是皇宮中的貴妃。美麗的容貌,華貴的服飾,把屋子都照亮了。呂祖說:「這位是董娘娘,你要仔細看看記住了!」一會兒又問畫工:「記住了嗎?」畫工說:「記住了!」呂祖再次囑咐說:「不要忘了!」過了會兒,婦人離去,呂祖也走了。畫工醒後,感到很奇怪,便把夢中見的那個婦人,回憶着畫了幅像,珍藏起來,但終究不解是什麼意思。

  又過了幾年,畫工偶然去京城遊玩,正趕上皇宮中的董妃去世了。皇上念董妃賢惠,要為她畫張像以流傳後世,便召集畫匠們,皇上描述了一番董妃的模樣,讓他們想像着去畫,但沒一個畫得像。這畫工聽說這件事後,忽然想起夢見的那個婦人,莫非就是董妃嗎?便將自已原來畫的那張像呈給皇上。皇宮中的人傳看了一遍,都讚嘆說畫得惟妙惟肖。畫工由此被封了中書官;但他不願做官,皇上便賜給了他一萬兩銀子。

  從此,這位畫工名聲大噪。富貴大家都爭着用重金聘請他,為自己先輩們畫像。他只需憑空想像一陣,便無不畫得形像逼真。只十多天,這畫工便又掙了上萬兩銀子。

  萊蕪的朱拱奎曾見過這個畫工。

  【林氏】

  濟南有個叫戚安期的人,平時行為輕佻、放蕩,喜歡嫖妓。妻子婉言勸說,他不聽。他的妻子林氏,美麗而且賢惠。一次正遇上清兵進入濟南,林氏被俘虜去了。晚上,清兵在半路上住宿,一個兵要姦污林氏,林氏假裝答應了他。正好這個兵把佩刀掛在床頭上,林氏急忙抽下刀來自刎而死,這個兵就把屍體拋在了荒野里。第二天,清兵便拔營離去了。

  有人傳說林氏已經死了,戚生很悲痛,趕到出事地點,一看林氏還有微弱的氣息。他急忙背着妻子回到了家裡,見她雙目漸漸活動起來,又聽到她有輕輕的呻吟聲,便扶正她的脖子,用竹管一滴一滴給她灌下點湯水,還能夠咽下去。戚生安慰妻子說:「你如果萬一能活過來,我要背棄你就不得好死。」

  過了半年,林氏恢復了健康,只是她的頭受脖子傷疤的牽制,常像是往左看的樣子。戚生也不因此感到妻子醜陋,對她的愛戀勝過往日,逛妓院的惡習也從此斷絕。林氏自覺容貌醜陋,要給丈夫娶妾,戚生堅決不同意。

  又過了幾年,林氏仍沒有生育,於是又勸說丈夫收下她的丫鬟。戚生說:「我已經發誓不再找第二個女人,鬼神難道聽不見嗎?即使沒有男孩繼承宗嗣,也是我命中注定。倘若不該絕後,難道你已經老到不能生育了嗎?」林氏於是假託有病,讓丈夫獨自住在一室;打發丫鬟海棠抱着被子睡在戚生的床下伺倏。

  過了很久,林氏私下問海棠夜裡有什麼情況,海棠說沒有什麼事。林氏不相信,到了夜裡,告誡海棠不要去了,自己到海棠睡覺的地方躺下。過了一會兒,便聽列床上響起鼾聲。林氏悄悄起來爬到丈夫床上摸索他,戚生醒來忙問是誰?林氏湊到他的耳邊低語說:「我是海棠。」戚生拒絕說:「我已經對夫人盟了誓,不敢再變心了。如果像往年那樣,還用着你來找我嗎?」林氏這才下床出去了。

  戚生從此獨自睡一處。林氏就吩咐海棠假裝成自己去和丈夫同床。戚生心想妻子一生從不肯作不速之客,懷疑此事,便用手摸了摸她的脖子,沒有傷疤,知道是海棠,又訓斥了她。海棠含羞離去。

  次日,戚生就把這件事告訴了林氏,讓她趕快把海棠嫁出去。林氏笑着說:「你也不必過於固執,倘若能得到一個兒子,也就很幸運了。」戚生說:「如果背棄了盟約,鬼神就要給我懲罰,還指望延續宗嗣嗎?」第二天,林氏笑着對丈夫說:「大凡農家人,種上莊稼,是否出苗吐穗不一定知道,不過通常播種的農時是不能誤的。晚間耕耘的日期到了。」戚生欣然一笑,表示領會。晚上,林氏媳滅了燈,叫海棠來,讓她臥在自己的被子裡。戚生來了,上床取笑地說:「種地人來了。很慚愧我的工具都鈍了,怕是辜負了這麼好的農田。」海棠沒有說話。接着戚生開始和她作愛。海棠小聲說:「我這兒有些兒腫,用力大了受不了。」戚生也就倍加體貼溫存行事。過後,海棠佯裝起來小便,就讓林氏代替了她。從此以後,海棠每當月經來潮,就與戚生同房,然而戚生卻不知道。

  過了不久,海棠懷了孕,林氏每天讓她靜坐休息,不再讓她侍奉自己了。又故意對丈夫說:「我勸你收下海棠,你不聽。假設哪一天海棠冒充我時,你如信以為真,同床後她懷了孕,該怎麼辦呢?」戚生說:「留下孩子,賣掉母親。」林氏沒再說什麼。過了一段時間,海棠生了一個男孩。林氏暗中雇了個奶媽,把孩子抱到娘家寄養。過了四五年,海棠又生了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長男名叫長生,已經七歲了,在外祖母家讀書。林氏每半月就藉口走娘家,去看孩子。

  海棠年齡日益大了,戚生時時催促着把她打發走,林氏總是答應着。海棠天天想念孩子,林氏也就滿足了她的願望,暗地裡給她梳起了少婦的髮髻,把她送到了娘家。林氏對丈夫說:「你天天說我不願嫁出海棠,我娘家有個義兒,已經把海棠許配給他。」

  又過了幾年,孩子都長大了。正遇戚生過生日,林氏事先忙着準備筵席,等候賓朋到來。戚生感嘆地說:「歲月過得真快,不覺已經過了半輩子。幸運的是我們都很健康,家境也不至於挨凍受餓。所缺少的就是孩子。」林氏說:「你太執拗了,不聽我的話,這怨誰?然而要想得到兒子,兩個也不難,何況一個呢。」戚生笑着說:「既然說不難,明天就問你要兩個兒子。」林氏說:「容易,太容易了!」

  次日早起,林氏派了車馬到娘家,把兩個男孩,一個女孩打扮一新,一同坐車回到了家。走進家門,林氏叫三個孩子排成一行,齊聲喊父親,又給父親叩頭祝福長壽。跪拜完了起來,互相看着嘻笑。戚生詫異不解。林氏說:「你要兩個兒子,我再添一個女兒。」這才給丈夫詳細說了事情的前後經過。戚生非常高興地說:「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林氏說:「早告訴你,恐怕你趕走孩子的母親。今天孩子已長成人了,還能趕她走嗎?」戚生極為感激,熱淚禁不住流下來。於是駕車親自把海棠迎接了回來,和睦相處白頭到老。古來賢惠的妻子像林氏這樣,真可以說是德才出眾的閨範了!

  【胡大姑】

  益都縣的岳於九,家裡有狐精作祟,衣物、器具常被扔到鄰家的牆頭上。他家積蓄了許多細葛布,要取來做衣服,見成捆的葛布還像原來的樣子,可解開一看,中間空空的,全被剪去了。像這類惡作劇很多,令他們一家不堪忍受。一次,全家人七嘴八舌大罵惡狐,岳生忙告誡說:「這樣亂罵怕讓狐聽見。」話音未落,狐在屋樑上說:「我已聽見了。」從這以後,狐作祟更加厲害了。

  有一天,岳生夫婦躺在床上還沒起來,狐偷偷地攝走了他們的被子和衣服。兩人都光着身子蹲在床上,仰望着空中可憐地向狐禱告。忽然看見一個很美的女郎從窗口裡進來,把衣服撂到床頭上。看這女郎身材不高,穿着深紅色的衣服,外面套着雪白的背心。岳生忙穿上衣服,給女郎作揖,說:「上仙既然有意關照,就不要再來擾亂我們了。請你給我做個女兒,怎麼樣?」狐女說:「我的年齡比你還大,你怎能妄自尊大呢?」岳生又請求結為姊妹,狐女才應允了。於是岳生就叫家裡人都稱之為胡大姑。

  當時,顏鎮的張八公子家裡也有狐居住在樓上,常常與人說話。岳生問狐女說:「你認識它嗎?」狐女回答說:「是我家的喜姨,怎麼不認識!」岳生又問:「那個喜姨從來不擾亂人,你為什麼不效法它呢?」狐女不聽,還像往常那樣擾亂人。不過不怎麼傷害別的人,只是專門禍害岳生的兒媳婦,常常把她的鞋襪、頭簪和耳環等物拋棄在街道上;每當吃飯時,就在她的粥碗裡埋進死鼠和糞便等髒物。岳生的兒媳也每每把飯碗扔掉大罵騷狐,並不禱告求饒。岳生只好祈求說:「兒女們都尊稱你大姑,你怎麼一點兒也沒有長輩的樣子呢?」狐女說:「要是教你兒子休了他的老婆,我做你的兒媳,就會相安無事了。」岳生的兒媳一聽氣得破口大罵:「浪狐真不害臊,竟想跟別人爭漢子!」當時。岳生的兒媳正坐在衣箱上,忽然看見一股濃煙從自己屁股底下冒出來,煙熏火熱像蒸籠似的。她急忙掀開衣箱一看,裡面的衣裳已全被燒成了灰燼,剩下的一兩件,全都是婆母的。狐女又叫岳生的兒子休掉他的妻子,他不答應。過了幾天又催促他,仍然不答應。狐女惱怒了,就用石頭打他,額頭被打破了,因流血過多幾乎送了命。岳生更加犯了愁。

  西山李成爻善於用符水驅怪,岳生就用聘金把他請了來。李成爻用泥金在紅絹上寫符,三天才寫完。又把鏡子捆在棍子上,舉着照遍了宅子裡的每個角落。讓童子跟在後面看着,如果看到什麼東西,就趕快報告。照到一個地方,童子說牆上像是有隻狗在臥着。李成爻即刻並起食指與中指,指劃着把符寫在牆上。隨後,他在院子裡走着巫步,念着咒語,不多時就見家裡的狗和豬一起來了,耷拉着耳朵,夾着尾巴,像是聽從命令似的。李成爻一揮手,說:「都走開!」它們隨即紛紛排成隊一個跟一個地走了。李成爻又念起咒來,一群鴨子立即來了,他又揮手把它們拘走了。一會兒,一群雞又來了,李成爻指着其中一隻大聲呵叱。其它的雞都走了,只有這隻雞獨自趴在地上,交叉着翅膀長鳴,說:「我不敢了。」李成爻說:「這個東西是你們家製作的紫姑神偶。」全家人都說從來沒製作過。李成爻說:「紫姑現在還在家裡。」於是全家人都回憶起三年前,確曾製作過紫姑,玩過這種遊戲,這次狐狸作怪的蹊蹺事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大家到處搜尋,見那紫姑偶形還放在牲口棚的樑上,李戚爻把它拿下來投進火里,又拿出一隻酒瓶,念了三遺咒,又厲聲喝斥了三次,那隻雞從地上起來逕直走了。這時,聽到酒瓶口說道:「岳四真狠呵,幾年後,定當再來!」岳生請求李成爻把酒瓶投進熱湯或火里,李不同意,帶走了。

  有人見李成爻家裡的牆上掛着十幾隻瓶子,堵塞着口的都裝着狐,說他逐個放了它們出去胡作非為,他卻依靠這種辦法獲取聘金,把這些狐當成奇貨。

  【細侯】

  浙江省昌化縣的滿生,在本省餘杭縣設私墊教書。他偶然到街市上去。路經一家靠街的閣樓下,忽然有一隻荔枝殼墜落在肩頭上。他抬頭一看,見一個少女倚在閣摟的欄幹上,姿色艷麗,俊俏極了,不由得雙目注視着她,像發了狂似的。那少女低頭微笑着進了閣樓門裡。滿生一打聽,才知道她是妓院鴇母賈氏的女兒細侯。細侯的名聲與身價很高,滿生知道很難實現自己的心愿。

  滿生返回書齋後,左思右想,整夜不能入睡。到了明天,他到賈氏妓院,送上名帖,與細侯見了面。兩人說說笑笑,非常快樂,滿生更加被少女迷住。他便藉口有事向同人們借貸,湊了若干銀子,又帶着去見細侯,兩人相親相愛極為融洽。滿生就在枕頭上作一絕句贈給細侯道:「膏膩銅盤夜未央,床頭小語麝蘭香,新鬟明日重妝鳳,無復行雲夢楚王。」細侯聽了憂愁不安地說:「我雖然污穢低賤,卻想得到一位真心愛我的人敬奉他。你既然沒有妻子,看我能給你當家嗎?」滿生大為喜悅,立即再三叮囑,兩人山盟海誓,訂下終身。細侯很高興地說:「作詩之類的事,我自認為不難,每當在無人的地方。也想仿效着作一首,又恐怕作得不好,讓人聽了看了譏笑。倘若能跟你在一起,希望你能指教我。」於是又問滿生家有多少土地和房子。滿生回答說:「有薄田五十畝,破屋幾間罷了。」細侯說:「我嫁給你以後,咱們一定要天天在一起,不要再外出教書了。四十畝地將就可以自給自足。十畝地可用來種些黍子,再織五疋絹,在太平年間交納賦稅還有餘呢。這樣,我們可以閉門相對,你讀書,我織絹,閒暇日子作詩飲酒消遣,那千戶侯又有什麼可貴的!」滿生說:「你的身價大約值多少呢?」細侯說:「以母親的貪心,哪能滿足她?至多不過二百兩銀子就足夠了。可悔恨的是我年輕,不知道重視錢財,得到銀子總是交給母親,自己的積蓄寥寥無幾。你能籌集到一百兩銀子就好了,如超過這個數就更不必顧慮了。」滿生說:「像我這樣落寞,你是知道的。一百兩銀子怎麼能自己辦到?我有個曾經一起盟過誓的至友在湖南當知縣,幾次要我到他那裡,我因為路途遙遠,怕行路艱難沒去。今天為了你,我定當前去找他想辦法籌措銀子。估計三四個月就可以回來,希望您能耐心等侯。」細侯答應了。

  滿生立即放棄了教學,去湖南覓友。到了那裡,那縣令已被免了官職,正居住在民房裡,錢袋空虛,無法饋贈他。滿生窮困失意,難以返回餘杭,就只好在這個縣裡教書度日。過了三年,仍然不能回家。有一次,滿生偶然用戒尺打了學生,這個學生投水自殺了。學生家長痛惜孩子,就控告了老師,滿生因此被捕入獄。幸虧有其他的學生可憐老師沒有過錯,時常給他送去衣食等物,因而沒有特別受苦。

  細侯自從與滿生相別之後,閉門不接待任何客人。賈母問知緣故,又沒法強迫她改變主意,也就只好聽任她了。有個富商,久慕細侯的名聲,便托媒人致意賈氏,定要把細侯娶到手,不惜代價。細侯不同意。富商因為經商到湖南去,仔細地偵探滿生的消息。這時,監獄將要釋放滿生,富商便用銀錢買通了主管犯人的官吏,讓他永久禁錮滿生。富商回來告訴鴇母說:「滿生已在監獄裡關死了。」細侯懷疑富商的口信不一定確實。賈氏說:「不用說滿生已經死了;即使不死,與其跟着窮酸過一輩子苦日子,哪如跟富商穿綾羅綢緞、吃山珍海味呢?」細侯說:「滿生雖然貧窮,可是他的人品卻很高尚;要跟着個骯髒商人,我實在不心甘情願。況且那種路人的傳言,怎麼能輕信呢!」

  富商又別生一計,叮囑另外一個商人假作了一篇滿生絕命書寄給細侯,以斷絕細侯的希望。細侯收到了這份假絕命書,從早到晚地哀哭。賈氏說:「我從小對你撫養教育,實在辛苦。你長大成人才只二三年,能得到你報恩的日子也不多了。你既然不願意隸屬樂籍當妓女,又不同意出嫁,這樣下去以什麼謀求生活呢?」細侯不得已,就嫁給了那個富商。富商供給細侯的衣服、簪環極為豐富侈華。過了一年多,細侯生了一個男孩。

  不久,滿生得到學生的鼎力相助,獲得昭雪,被釋放出獄。這時,他才知道原來是那個富商搞陰謀把他禁錮在獄中的,可又想與富商素日並無仇恨,反覆思考也不明白究竟為了什麼。學生們都自動拿出錢資助他作路費,回到了家。當他聽說細侯已經出嫁的消息,心情十分激動難過,於是就把自己的苦情,托市上賣漿的老婦轉達給細侯。細侯得知此情非常悲傷,這才明白以前那些所謂滿生已死的種種說法,都是富商搞的陰謀詭計。她趁富商到外地去,殺了懷抱中的孩子,攜帶着東西投奔滿生去了,凡是富商家的衣物首飾,一件也不帶走。富商回家後,憤怒地告到官府里。官府經過調查,弄清了事情的真相,把富商的狀子擱置起來不予審理。

  呵,這與三國時關雲長從曹營毅然回歸蜀漢,又有什麼不同?不過細侯竟然殺了自己的兒子出走,也實在是天下的狠心人了!

  【狼三則】

  有個殺豬的人,賣肉回來,天已經黑了。忽然來了一隻狼,看到擔中的肉,好像垂涎三尺。殺豬人走,狼也走,尾隨了好幾里路。殺豬人害怕了,拿出刀來嚇唬狼,狼就稍微後退幾步;殺豬人再往前走,狼又跟着。殺豬人沒有辦法,心想狼想要的是擔中的肉,不如暫時將肉掛到樹上,明天一早再來拿。於是便用鐵鈎鈎住肉,翹着腳掛到樹叉上,又把擔子讓狼看看以示空了,狼才不再追他了。殺豬人就直接回家了。天剛放亮時,殺豬人去拿肉,遠遠看到樹上懸掛着一個很大的東西,好像人吊死的樣子,殺豬人很害情,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看,原來是只死狼。他抬頭仔細查看,見狼口中含着肉,肉鈎子刺在狼的上齶中,好像魚吞了魚餌一樣。當時狼皮價格非常貴,能賣到十兩銀子,殺豬人因此發了一點小財。

  一個殺豬人晚上回家,擔子裡的肉已經賣光了,只剩下一些骨頭,路上遇到兩隻狼,在後面跟着他走了很遠。殺豬人害怕了,扔出根骨頭。一隻狼得到骨頭停住了,另一隻狼仍然跟着。他又扔了一根骨頭,這隻狼停下了,可那隻狼又來了。骨頭已經扔光了,兩隻狼仍然像原先那樣跟着他。殺豬人非常窘迫,恐怕被兩隻狼前後攻擊。看到田野中有一片麥場,場主在場上堆積了一些柴草,用草苫遮蓋着,同小山丘一樣。殺豬人跑過去,倚在柴垛旁,放下擔子拿起殺豬刀,狼不敢再向前走,只是虎視耽眈地盯着他。不多時,有一隻狼徑自離開了,另一隻狼像狗一樣蹲在面前,時間長了,狼的眼睛眯縫着,像睡着了一樣,顯出十分悠閒的樣子。殺豬人乘其不備,突然跳起來,一刀劈中狼頭,又砍了數刀,才把狼殺死。他正想走,轉身看見柴草垛後面。另一隻狼正在挖洞,想鑽到他後面攻擊他。狼的身子已經鑽進一半,只剩下屁股和尾巴露着。殺豬人從後面砍斷狼的腿,這隻狼也被殺死了。殺豬人這才明白,前面的狼假裝瞌睡,是以此迷惑他。狼也是很狡猾的,然而頃刻間兩隻狼都被殺死,禽獸的欺詐手段能有多少呢?只是給人們增添一些笑話罷了。

  有一個殺豬人,傍晚趕路,被狼追逼着。見路旁有個農夫搭起的供夜耕用的草棚,便急忙跑進去趴下。狼從草苫中伸進一隻爪子,殺豬人急忙捉住,不讓它抽回去,但卻沒有辦法殺死它。見身上只有一把不到一寸長的小刀,他便用刀子割破狼爪下的皮,用吹豬的辦法吹狼。他用盡力氣吹了一會兒,感到狼不再動了,才用帶子綁住口。殺豬人出來一看,狼脹得像牛一樣,大腿直挺挺伸着不能彎曲,嘴也張着合不起來,殺豬人就把狼背回家了。

  【美人首】

  有幾個商人一同寓居在京城一家房舍中。房舍和鄰屋相連,中間隔着一層木板壁;板上有個松節脫落了,洞穴像杯子大小。忽然有個女子從板壁洞穴中把頭伸了過來,挽着鳳髻,美麗無比;隨即伸過一條手臂來,潔白如玉。眾人害怕她是妖怪,想捉住她,但她已縮了回去。一會兒,美人頭又露出來,只是隔着板壁看不見她的身子。等到人跑過去,美人頭就又縮回去了。

  有一個商人持刀藏到板壁下。頃刻間美人頭又伸了過來,商人突然用刀砍去。美人頭隨刀而落,血濺滿地。眾商人驚告主人。主人害怕,帶着美人頭去告了官。官府逮捕了這些商人並審問他們,認為這事很荒唐。把他們羈押了半年,終究沒問出符合犯事事實的供詞來,也沒人因人命來告狀,這才釋放了商人,掩埋了這個美人頭。

  【劉亮采】

  聽濟南懷利仁說:歷城的劉亮采公,是狐仙的後身。起初,他的父親劉翁住在南山,有個老叟到他家拜訪,自稱姓胡。劉翁問他住在什麼地方,胡叟說:「就在此山中。這裡清閒人少,只有您和我兩人,可以早晚相聚在一起,因此來拜識您。」劉翁於是和他交談,見他言詞意趣敏捷,很喜歡他。擺上酒菜歡飲,直到喝醉了才走。過了一天胡叟又來,兩人的交情越加誠摯深厚。劉翁說:「自從與您相交,情誼就非常深厚。只是不知您住在什麼地方,到哪裡去給您請安問好呢?」胡叟說:「不敢隱瞞,我實是山中的老狐,和您有前世的緣分,因此敢到您門下相交。固然不能使您有福,但也不敢使您有禍,希望您相信我,不要害怕。」劉翁也不懷疑,對他更加敬重。就敘起年齡,胡叟為兄,往來猶如兄弟。即使是有小的吉凶事,胡叟也來告訴劉翁。

  當時劉翁沒有兒子,胡叟忽然說:「您不用憂愁,我定當作您的後人。」劉翁對這種奇怪的說法感到很驚訝。胡叟說:「我算着自己的壽數已盡,眼看到了去投生的日期了。與其投身到別人家裡去,哪如生在故人家?」劉翁說:「您仙壽萬年,怎麼竟然到了這種地步?」胡叟搖頭說:「這些事不是您所能知道的」。於是走了。到了夜裡劉翁果然夢見胡叟來,說:「我現在已來到家了。」劉翁醒來,夫人生了個男孩,這就是劉亮采公。

  劉公後來長大成人。身材很短,言詞敏捷詼諧,很像胡叟。他從小就有才名,萬曆壬辰年成了進士。劉公為人好打抱不平,急人所急,因此秦、楚、燕、趙等地的客人,都進出於他的家門。哪些賣酒賣飯的人也都集中到這裡來,家門前竟成了個市場。

  【蕙芳】

  馬二混,住在青州東門內,以賣面為生。家裡窮,沒有妻子,同老娘一起生活。有一天,老娘一人在家,忽然來了個十六七歲的美麗少女,雖然穿着簡樸,但容貌光艷照人。老娘驚奇地看着她,追問她是什麼人。那女子笑着說:「我因為你兒子老實本分,願意給你家做媳婦。」老娘更加吃驚地說:「姑娘長得像仙女,有你這一句話,就折我們娘倆幾年壽了!」女子再三請求,老娘認為她一定是大戶人家逃出來的,更極力拒絕,女子只好走了。過了三天,那女子又來了,住下不走了。老娘問她姓什麼,女子說:「老娘如果能留下我,我才說。不然的話,你就不用問了。」老娘說:「我們人窮命苦,娶你這樣漂亮的媳婦,不般配,也不吉利。」女子笑着坐在床頭上,捨不得離開。老娘催她說:「姑娘快走吧,別給我家惹禍!」女子這才走了。老娘看着她是往西去了。

  又過了幾天,西邊巷子的呂媽媽來,對老娘說:「我鄰家有個叫董蕙芳的姑娘,獨自一人無依無靠,願意給你兒子做媳婦,你怎麼不收留她呢?」老娘把自己的顧慮告訴了呂媽媽,呂媽媽說:「哪有這種事!如果有差錯,都包在我身上!」老娘聽說十分高興,就答應了。呂媽媽走了以後,老娘掃屋鋪床,等兒子回來去娶親。天剛黑,女子一個人飄然來了。進門參拜老娘,禮節周全。告訴老娘說:「兒媳有兩個丫鬟,沒得母親的允許,不敢讓她們來。」老娘說:「我們母子兩人守着個窮家,不懂得使喚丫鬟。我們每天賺很少一點錢,只夠填飽肚子。如今添了新媳婦,嬌嫩坐吃,還怕吃不飽;再添兩個丫鬟,難道讓她們喝風過日子啊?」女子笑着說:「丫鬟來了不用母親養活,她們能自己幹活掙飯吃。」老娘問:「丫鬟在哪裡?」女子便喊:「秋月、秋松!」聲音未落,兩個丫鬟就像飛鳥一樣落在面前。女子叫她們跪拜母親。不長時間,馬二混回來了。老娘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