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17章

蒲松齡

  馬二混自從娶了妻子,就不賣面了。家裡門戶一新,箱中貂裘錦衣無數,任憑馬二混穿用。但一出門,就變成樸素的布衣了,但仍然又輕又暖。蕙芳自己所穿的衣服也是這樣。這樣過了四五年,蕙芳忽然說:「我被罰降人間已經十幾年了,因為和你有緣分,才暫時留在這裡。如今我要走了!」馬二混苦苦相留,蕙芳說:「請你另娶妻子,好延續香煙。我以後還會來的。」說完就忽然不見了。馬二混便娶了秦家的女兒作妻子。過了三年,七月初七那晚,二混夫妻兩人正在說話,蕙芳突然來了,笑着說:「新夫婦多麼快樂,不想念故人嗎?」馬二混慌忙起來,非常悲傷地拉她坐下,訴說思念之情。蕙芳說:「我剛送織女過了天河,抽空來看看你。」兩人戀戀不捨,說不完的知心話。忽然聽空中有人喊:「蕙芳!」蕙芳急忙起身告別。馬二混問是誰喊,蕙芳說:「我是和雙成姐姐一塊來的,她等得不耐煩了!」馬二混出去送她,蕙芳說:「你能活到八十歲,到那時,我來安排你入土。」說完就不見了。馬二混現在已六十多歲了。此人除了老實厚道外,也沒有別的長處。

  【山神】

  益都縣的李會斗,偶然到山上去,遇到幾個人坐在地上飲酒。他們見李生來到,都很高興地嚷着站起來,把李生拉入座內,競相為他敬酒。看那些盤子裡的菜餚,陳列着很多珍饈美味。過了一會兒,大家喝得非常高興。只是酒味太淡而且苦澀。

  忽然遠遠地來了一個人,臉又窄又長,大約有二三尺的樣子,帽子的高矮粗細和臉孔很相稱。眾人驚慌地說:「山神來了!」立即紛紛四散。李生也伏身藏匿在深坑中。過了不久起來一看,菜餚和酒全沒了,只有破陶器中積存的尿液,還有瓦片上盛着的幾條蜥蜴罷了。

  【蕭七】

  徐繼長,是臨淄縣人,家住在城東的磨房莊。他讀書沒取得功名。就到官府做了小吏。一次偶然去看親戚,經過於家的墳地。傍晚,徐繼長酒醉回家,仍路過那片墳場,見到路邊一片樓閣瓦舍,十分繁華富麗,有一老漢坐在門口。徐繼長喝了許多酒,很口渴,想水喝,就向老漢行禮,討點米湯。老漢站起身來,請他進去,到堂屋裡給他拿水。徐繼長喝完後,老漢說:「天已晚了,路不好走,暫且住一夜,明天早晨再走,怎樣?」徐繼長也感到疲乏睏倦,就很樂意地答應了。老漢讓家裡人準備酒菜待客,又對徐繼長說:「老夫有句話,請您不要怪我莽撞。您門風清白,威儀令人仰望,我們可以結成姻親。我有個小女兒還沒有出嫁,想給您做侍妾,希望能攀附上您。」徐繼長又恭敬又不安,不知說什麼才好。老漢便派人告訴了自己的親戚和本家,又傳話讓他的女兒梳妝打扮。

  過了一會兒,四五個高冠寬帶的人,先後來到。那女郎艷妝而出,容貌俏麗,舉世無雙。於是大家入席喝酒。徐繼長精神迷亂,只想快快睡覺。他喝了幾杯後,就堅決推辭,再也不肯喝。老漢就讓小丫鬟領着徐繼長夫妻進了洞房,盡享新婚之樂。徐繼長問少女的家族姓氏。少女說:「姓蕭,排行第七。」徐繼長又仔細詢問她的門第,少女說;「我雖然出身低下,但嫁給你做小吏的也不算辱沒你,為什麼苦苦追問根底?」徐繼長溺愛她的美貌,竭力地親昵溫存,再也不懷疑了。少女說:「這地方不能為家。我知道你家大姐很和善,或許不會阻攔。你回家打掃出一間房子,我自已就會去。」徐繼長口裡應着隨即摟住少女,一會就睡了。

  一覺醒來,懷裡已經空空的了。天色也已大亮,松樹遮住了日光,身下墊的谷穰有一尺來厚。徐繼長驚恐地回到家,把這事告訴了妻子。妻子耍笑他,就打掃出一間房子,在裡邊安了一張床,關上門,出來說:「新娘子今夜就來了。」兩人都笑。到了傍晚,妻子嘲弄地拉着徐繼長開了房門說:「新娘子是不是已在屋裡了?」進去以後,就看到一位美女穿得很華麗地坐在床上。她看見徐繼長夫妻進來,連忙起身相迎。夫妻二人非常驚奇,美女卻捂着嘴吃吃地笑,恭敬地行了禮。徐繼長妻子就整治了酒菜。讓他們飲合歡酒。七姐每天很早就起來做家務,不用別人指派。

  一天,七姐對徐繼長說:「我姐姐們想來咱家看一看。」徐繼長擔心倉促間沒有好東西待客。七姐說:「她們都知道咱家不富裕,會先送些菜餚和炊具來,只麻煩我家姐姐做一做罷了。」徐繼長告訴了妻子,他妻子同意了。早飯後,果然有人挑了酒肉來,放下擔子就走了。徐妻就當了廚師。午後,來了六七位女子,年紀大點的四十來歲,她們圍着桌子坐下一起喝酒,談笑聲充滿了房間。徐妻趴在窗戶上偷偷一看,只看見丈夫和七姐對面坐着,別的客人卻看不見。她們一直玩到很晚,才高興地離去。七姐送客還沒回來,徐妻進屋看一看桌子上,杯盤都光光的,就笑道:「這些丫頭想必是都餓壞了,就像狗舔的一樣乾淨。」不多時,七姐送客回來,殷勤地向徐妻道勞,奪過杯盤去洗,並催促徐妻去睡。徐妻說:「客人來到我們家,讓她們自帶酒萊,也太笑話了。明日應該再請一次。」

  過了幾天,徐繼長按照妻子的話,讓七姐再請客人來。客人到了以後,盡情地吃喝,唯獨留下了四碗菜沒動筷子。徐繼長問為什麼,她們笑着說:「夫人認為我們太沒出息,所以留下給她吃。」席間有一女子,大約十八九歲,七姐稱她為六姐,白鞋子白衣服,說是才死了丈夫,但神情妖冶艷麗,很能說笑。她和徐繼長漸漸融洽起來,就用詼諧的話相互挑逗。行酒令時,徐繼長做令主,禁止說笑話。六姐違反了好幾次,接連喝了十幾杯,面紅大醉,嬌美的身子沒有力氣,軟弱的難以支持。不久,她就躲開了。徐繼長拿着蠟燭去找她,卻見她已藏進帳子裡睡熟了。徐繼長近前去吻她,她也不覺得。徐繼長伸手到她下衣里摸了摸,不禁神魂搖動。忽聽酒席上亂喊徐郎,便急忙理好六姐的衣服,見她袖子裡有一塊綾巾,偷拿起來出了帳子。

  到了半夜,客人們都離了座,六姐還沒醒來。七姐進去搖晃她,她才打着呵欠起來,系好裙子,梳理好頭髮,跟着大家回去。徐繼長心裡念念不忘,想到沒人處展玩偷來的綾巾,但找時已經不見。他懷疑是送客時丟在路上了,就端着燈仔細地照台階,卻沒找到,心裡很不自在。七姐問他,他隨便答應着。七姐說;「你不要騙我了,那手巾人家已拿去,白費心思。」徐繼長很驚訝,便如實告訴了她,並說很想六姐。七姐說:「她和你沒有宿緣,就這麼一點緣分罷了。」徐繼長問其中的原因。七姐說:「她的前身是個妓女,你是讀書人。你見了她後很愛她,但被你的父母所阻攔,願望得不到實現,因此患了重病,生命垂危。你讓人告訴她說:『我的病已沒法醫治了,假若你能來,哪怕只讓我摸一下你的身體,我死了也不遺憾!』她被你的痴情所感動,就答應了你的請求。恰巧她被雜事纏身,沒有立即去;第二天去,你已經死了。這是她的前世和你只有摸一下的緣分。超過了這個界限,就不是你所能得到的了。」以後再擺酒招待那些女眷,只有六姐不來。徐繼長懷疑七姐嫉妒,很有怨言。

  一天,七姐對徐繼長說:「你因為六姐的緣故,胡亂責怪我。她實在是不肯來,跟我有什麼相干?現在我們八年的情愛,就要分手了。讓我盡力為你謀劃一下,以解除你以前的迷惑。她雖然不肯來,難道能擋住我們不去?我們上門去找她,或許能人力勝過天意,也未可知。」徐繼長十分高興,隨着她前往。七姐握住徐繼長的手,飄然離地,很快到了她家。只見黃磚大廳,重門曲折,和第一次見到時沒有區別。岳父和岳母一起迎出來,說:「我女兒多年來承蒙你的照顧,我們年高懶惰,很少去探望,你不會責怪我們吧?」立即擺酒舉行宴會。七姐便問姐姐們的情況。她母親回答說:「她們都各自回家去了,只有六姐還在這裡。」隨即喊丫鬟請六姐出來見客,很久還不出來。七姐進去,把她拉了出來。六姐低頭不語,不像從前那樣有說有笑。一會兒,父母告辭走開。七姐對六姐說:「姐姐自命清高,讓人家怨恨我!」六姐微微冷笑說:「輕薄之人不宜和他親近!」七姐端起兩人的酒杯,強迫他們交換喝下,說:「都已經親吻過了,為什麼還要作態?」不多時,七姐也走開了,屋裡只留下兩個人。徐繼長突然起身逼她,六姐兜着圈子躲閃撐拒。徐繼長拉住她的衣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六姐的臉色漸漸平和起來,兩人手拉手進了裡間。剛剛解開衣扣,忽聽到外邊叫喊聲震天動地,火光照亮了房門。六姐大驚,忙推開徐繼長說:「災禍臨頭了,怎麼辦?」徐繼長倉促間不知怎麼做才好,而六姐已經逃竄沒了蹤影。徐繼長惆悵地坐了一會,房屋也全不見了。這時有十幾個獵人架着鷹拿着刀來到跟前,吃驚地問:「你是什麼人?怎么半夜裡坐在這地方?」徐繼長推託迷了路,說了自己的姓名。一個獵人說;「剛才我們追趕一隻狐跑到這裡來了,你見到沒有?」徐繼長回答說:「沒見到。」仔細辨認那地方,原來是於家墳地,便很不高興地回了家。此後,他非常希望七姐再來,早晨盼着喜鵲叫,晚上盼着燈花爆,然而最終也沒有消息。這個故事是董玉玹講述的。

  【亂離二則】

  學師劉芳輝,是京都人。他有個妹妹許聘給戴生,出嫁的日期眼看就到了。遇上清兵入境,父兄恐怕她這樣一個細弱女子成為負擔,打算把她妝扮好送到戴家。還沒妝飾完,清兵紛紛而入,父子分頭逃奔。劉女被清兵的小頭目俘虜而去。跟隨了好幾天,小頭目對她絕無不莊重的行為,夜晚就睡在別的床上,對她的飲食照顧非常周到。後來又擄掠了一個年輕人來,年紀和劉女差不多,容貌秀美儀態風雅。小頭目對他說:「我沒有兒子,想讓你來繼承家世,願意嗎?」年輕人答應了。又指着劉女對他說:「如果願意的活,就讓她作你的妻子。」年輕人很高興,願意按他說的辦。小頭目於是讓年輕人和劉女睡在一起,二人感情融洽,非常快樂。隨後在枕上各自說出姓氏,原來年輕人就是劉女的未婚夫戴生。

  陝西某公,任職鹽官,因家室累贅沒帶到任上。遇上姜瓖據城抗清的事變,家鄉成了他們聚集的地方,某公和家庭的音信便隔絕了。後來事變平息,某公派人探問,而百里以內人煙斷絕,無處可以打聽消息。恰遇某公進京向朝廷述職,身邊有個老差役死了妻子,家貧不能續娶,某公便給他幾兩銀子讓他去買個妻子。當時清兵凱旋而歸,俘獲了無數婦女,插上草標押到市場上,像牛馬一樣地賣。老差役攜帶銀子到市場上去選購女人,他自知錢少,不敢問年輕女人的價錢。見其中有個老年婦女很整潔,就拿銀子贖買回來。老婦人坐在床上,仔細地認了認說:「你不是某差役嗎?」問她是怎麼知道的,她回答說:「你跟隨我的兒子服役,怎麼不認識!」差役大驚,急忙告訴某公。某公過去一看,果然是自己的母親,因而痛哭,加倍償賜了差役。老差役因為銀子多了,不願意再買年老婦女,見一婦人年紀三十多歲,風度儀容超脫不俗,就贖買了她。往回走時,婦人一邊走一邊看他,說:「你不是某差役嗎?」差役又驚問她。她回答說:「你跟隨我的丈夫服役,怎能不認識!」差役更加驚奇,領着她去見某公。某公一看,果真是他的夫人,又悲痛失聲。一天當中母親、妻子重新和他團聚,高興得不得了。於是用一百兩銀子為老差役娶了一個美貌的妻子。看來必定是某公有大德,因此鬼神被他感動並報答了他。可惜說這事的人忘了此公的姓名,秦中或許還有能說出他的姓名的人。

  【豢蛇】

  山東泗水縣的山中,早先有座佛寺,四周沒有村莊,很少有人到這裡來,有一個道士便住在這座寺院裡。有人說寺里有很多大蛇,所以遊人更遠遠地躲着這裡。

  有一個少年進山用網逮鷹,一直走到山的深處。天晚了,遠遠看到有座寺院,便前去投宿。道士驚訝地說:「居士從哪裡來?幸好沒被我那些孩子們看見。」讓他坐下,拿粥飯給他吃。還沒吃完,一條大蛇爬進來,足有十多抱粗,昂頭看着客人,憤怒的目光像閃電一樣一閃一閃的。少年大吃一驚,恐懼萬分。道士用手掌拍拍蛇的頭,呵斥說:「去!」大蛇就低下頭爬進東屋裡,彎彎曲曲爬了好一會兒,身子才全進去,盤伏在屋裡,一間東屋全塞滿了。少年人更加害怕,渾身打顫。道士說:「這蛇是我平時豢養的,有我在這裡,不要緊。怕的是你自己遇到它。」少年剛坐下,又一條蛇進來,比前一條略小一點,約有五六抱粗。看見客人立即停住了,怒目閃閃,吐着舌信子,像前一條一樣。道士又呵斥它,這條蛇也進了室內。東屋裡沒有它臥的地方了,它就一半身子繞在樑上,牆壁上的土被嘩嘩地搖落下來。少年更害怕,整夜睡不着,早早就起來想回去。道士送他,出了屋門,只見牆上、台階下,到處都是蛇,大如盆粗、酒杯粗,爬着的、臥着的,種種不一。蛇看到生人,都露出要吞吃的樣子。少年害怕,依偎着道士的胳膊跟他走,一直讓道士送出山口,少年才自己回去。

  我鄉里有些客居中州的人,寄宿在蛇佛寺中。寺里的僧人準備了晚飯,肉湯很鮮美,而且肉段都是圓的,形狀像雞脖子。客人疑惑地問寺僧:「殺了多少雞,能有這麼多的脖子?」僧人說:「這是蛇肉段。」客人大驚,有的跑出門去嘔吐。客人們睡下後,覺得胸膛上有東西爬動,用手一摸,是蛇!頓時嚇得叫喊着爬起來。僧人起來說:「這是平平常常的事,有什麼可怕的!」說着用火把照照牆壁,只見大大小小的蛇滿牆都是,床上床下也是蛇。第二天,僧人領着客人們來到佛殿,見佛座下有一口大井,井裡的蛇有瓮粗,把頭探出井邊,卻不出來;點上火把向井下看,裡面蛇子蛇孫數百萬條,都簇擁在井中。僧人說:「過去蛇從井裡出來禍害人,自從修了佛像坐在上面把它們鎮住以後,它們才不敢出來為害了。」

  【雷公】

  安徽亳州人王從簡,他的母親坐在屋裡,遇到小雨天,夜色昏暗,看見雷公手持大槌,閃動着翅膀飛進屋來。她嚇得不得了,急忙端起便盆把尿液潑向雷公。雷公身上沾了污穢,好像被刀斧砍中,反身快逃,但翻來復去地跳躍,就是走不了。最後跌倒在院中,吼聲如牛。這時天上的烏雲慢慢低下來,漸漸和屋檐齊平。雲中有叫聲像馬嘶鳴一樣,和雷公相互應和。一會兒,大雨猛然傾瀉下來,雷公身上的髒東西全被沖洗乾淨,這才打了個霹靂升空而去。

  【菱角】

  有個叫胡大成的,是楚地人。他的母親素來信奉佛教。大成跟隨着塾師讀書,去私塾的路上經過觀音祠,他的母親囑咐他每次路過一定進去叩拜觀音。這一天,大成走進祠廟,看見有個少女領着一個小孩在裡面遊玩。少女的頭髮才掩住脖頸,但風致卻非常美好。這年大成十四歲,心裡對她產生了好感。於是問她的姓氏,那少女笑着說:「我是祠西焦畫工的女兒菱角,你問我有什麼事嗎?」大成又問:「你有婆家了嗎?」少女羞紅了臉,說道:「沒有。」大成說:「我做你的丈夫,好嗎?」少女羞慚地說:「我不能作主。」說話間目光晶瑩含情,偷偷地上下打量大成,看起來好像欣然同意的樣子。大成走出祠,少女追過去遠遠地告訴她:「崔樂誠是我父親的朋友,請他作媒人,事情沒有不成功的。」大成說:「好。」想到菱角聰慧多情,心中更加愛慕她。回到家裡,向母親表白了心愿。母親只有這一個兒子,總怕違背他的心意,就趕忙央求崔樂誠作媒。焦父要聘禮很多,婚事差點沒有說成。崔樂誠極力誇耀大成是清白人家,人才出眾,焦父這才答應。

  大成有個伯父,年老無子,在湖北擔任教官。伯母在當地病逝後,母親讓大成去湖北奔喪。過了數月,大成將要返回時,伯父又病了,不久也去世了。大成已經停留了很長時間,適逢強盜占據湖南,與家中信息隔斷,流浪到民間,孤立無依,惶惶不可終日。這一天,有個四十八九歲的婦女,在村中繞來繞去。太陽西斜也不走。她自我介紹:「我和親人離散了,沒有辦法回家,要把自己賣掉。」有人問她的價錢,她說:「我不屑於作別人的奴僕,也不願成為別人的妻子,但只要有把我當作母親的,我就隨他,不計較價錢。」周圍聽的人都嘲笑她。大成走近細看,女人眉目間有一二分很像他的母親,觸動心懷悲傷不已。他想自己孤單一人,連縫縫補補的人也沒有,於是邀請婦人回家,以兒子的禮節對待她。婦人大喜,便替大成做飯織鞋,辛苦勞累,就像母親一樣。若大成違背了她的心愿就責備他,但大成稍有點疾苦時,卻體恤愛護勝過了親生兒子。有一天,婦人忽然對大成說:「這裡太平,幸而沒有什麼可擔憂的事。然而你年齡大了,雖然流落在外,但倫常大道不可偏廢,再過兩三天,應當為你娶親。」大成落淚了,說:「兒子已經有媳婦了,只是阻隔在南北兩地不能成親。」老婦說:「大亂時期,人事皆非,為什麼還要像守株待兔那樣空自等待呢?」大成又哭着說:「且不說結髮的盟約不敢違背;又有誰家願意把嬌貴的女兒嫁給我這像浮萍一樣漂泊不定的人呢?」婦人不回答,只是幫助整治窗簾、帷幔、被子、枕頭等,並且準備得很周全,也不知她從哪裡弄來的。

  一天,太陽已經西落,婦人囑咐大成:「點着蠟燭坐着,不要睡覺,我去看一看新娘子來了沒有。」於是走出家門。已經過了三更,婦人還沒有回來,大成非常疑慮。過了一會兒聽到屋外有喧譁聲。走出一看,見一女子坐在庭院中,頭髮蓬亂,正在哭泣。大成驚問:「你是誰?」她也不回答。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把我娶來,肯定沒有福分,我只有尋死!」大成大驚,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女子說:「我年少時受聘於胡大成,沒料到他到湖北去,音信斷絕。父母強迫我嫁到你家。身子可以強得到,但志向不可改變!」大成聞聽哭道:「我就是胡大成,你是菱角嗎?」女子停住哭泣,非常驚異。但又不相信是真的。兩人互相拉着走進屋內,在燈下認真細看,說道:「莫非這是一場夢?」於是轉悲為喜,互相訴說離別的痛苦。

  起初戰亂發生後,湖南百里內,荒無人煙,雞犬不聞。焦畫工攜帶全家流落到長沙東面,又接受了周生的訂親聘禮。戰亂中不能成親,約好今晚送菱角到周生家。菱角大哭,不肯梳妝,家裡人強行把她推入車中。到了中途,菱角顛落車下。於是有四個人帶着轎子趕到,自稱是周家迎親的,立即把菱角扶到轎中,快走如飛,到了這裡才停下。一個婦人把菱角帶進來,說:「這就是你的夫家,只管進去不要哭泣。你家婆婆明晚就會趕到。」說完離去。大成問知實情,才醒悟婦人是神人。夫妻二人焚香共同祈禱,希望母子能重新團聚。

  大成的母親自從戰事起後,和同鄉婦女一起奔到澗谷中。藏身一夜,有人鼓譟說強盜來了,大成母親於是和眾人驚慌地四處躲藏。這時有個童子把騎的馬交給大成母親,大成母親焦急中顧不得細問,扶着童子的肩膀上了馬。馬跑起來輕靈神速,轉眼間到了湖上,馬踏水奔騰,蹄下不起波浪。不久,童子把大成母親扶下來,指着一處房子說:「這裡面可以居住。」大成母親才要張口感謝,回頭見那匹馬化作金毛犼,有一丈多高,童子跳上飛馳而去。大成母親用手敲門,門豁然一下自動打開。有個人從裡面走出詢問,大成母奇怪聲音這麼耳熟,仔細一看,原來是大成。母子倆抱頭痛哭。菱角也被驚起,一家人重逢非常歡慰。猜測那個婦人是觀音化身。從此吟觀音經更加虔誠。大成一家人於是客居在湖北,買田蓋屋,過起了日子。

  【餓鬼】

  有個叫馬永的,是齊地人。為人貪婪,是個無賴,家底終於被耗盡了,同鄉人戲稱他為「餓鬼」。到三十多歲時,日子更加艱難,衣服破爛不堪,常常兩手交叉着搭在肩上,在集市上偷拿食物吃。人們都厭棄他,對他不屑一顧。

  同鄉有個朱姓老頭,年少時攜帶家眷住在繁華都市,干着不正當的行業。晚年回到家鄉,被士人大加非議。但朱氏修正品行,廣做善事,人們開始稍有禮貌地對待他。一天,正趕上馬永拿食物吃不給錢,店鋪里的人不依不饒。朱氏可憐他,替他付了錢,把馬永領回家,贈給他數百錢作本錢。馬永拿去後,不肯自謀職業,坐吃老本。不久,本錢花光了,又重蹈舊轍。他懼怕和朱氏相遇,於是逃到臨邑。夜晚住在學宮中,冬夜寒氣襲人,馬永就摘下聖人塑像冕冠上的玉串,燒了冕板取暖。學官知道後,大怒,要用大刑。馬永苦苦哀求赦免,願意為學官積蓄錢財。學官大喜,把他放走了。馬永探得某書生家財殷富,便登門強行勒索錢財,故意挑動那人大怒,然後馬永用刀自傷,誣陷那書生傷人,把他告到學官。學官勒索得重賂,才沒把那書生除名。其他學生都很憤恨,共同告到縣官那裡。縣官探訪到實情,打了馬永四十大棍,用枷鎖鎖住他的脖子。過了三天,馬永就死在獄中。

  這一夜,朱氏夢見馬永穿戴整齊地進來,說:「我辜負了您的大恩大德,今晚來報答。」夢醒了,恰逢妾生了個兒子。朱氏知是馬永轉世,就給孩子起名叫馬兒。馬兒自小就不聰明,可喜的是他還能讀書。二十歲時,朱氏竭力活動,才讓馬兒進了縣學。後來,馬兒去考試時,住在旅店裡,白天臥在床上,見牆壁上糊滿着舊時的八股文章,仔細一看,有《犬之性》的題目,心裡感到很難作,就讀完這篇文章並且記住了。進入考場,考的恰好是這個試題,馬兒便把記憶的抄錄下來,得了個優等,考中了。直到六十歲時,馬兒才補了個臨邑訓導。做官數年,沒有一個道義之交。要是從袖子裡拿出錢給他,他就露出貪婪的笑容;否則,眼皮一耷拉,擺出一副威嚴的樣子。好像不認識。縣官偶而判令他對小有過失的學生進行輕罰,他就殘酷掠奪,如同懲治盜賊。有要起訴學生的,就來叩門送禮。這樣多次,學生們都不堪忍受。馬兒年近七十,體態臃腫又聾又瞎,常常向人們索取能使白須變黑的藥物。有個狂放的學生,折了茜根來哄騙他。天亮了,大家一看,馬兒的鬍鬚成了紅色,就像廟中靈官塑像的模樣。馬兒大怒,要拘捕這個學生,而這個學生已經在前一夜晚逃走了。因為這個緣故,馬兒恨氣鬱結,過了數月就死了。

  【考弊司】

  聞人生,是河南人。有一次,他生病臥床,躺了一整天,見一個秀才走進來,跪在床下拜見,非常謙恭有禮。既而秀才又請他出去走走,一路上秀才拉着他的胳膊,邊走邊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一直走了幾里路,還不告別。聞人生站住腳,拱拱手要告辭。秀才說:「請您再走兒步,我有一件事求您!」聞人生問他什麼事,秀才說:「我們一些人都歸『考弊司』管轄。『考弊司』的司主名叫『虛肚鬼王』,凡初次拜見他的人,按照舊例,都要從大腿上割下一塊肉獻給他。我想求您去給講講情,饒了我們!」聞人生驚訝地問:「犯了什麼罪至於受這種刑罰?」秀才回答說:「不必犯罪,這是『考弊司』的老規矩。如果給鬼王送重禮,才能免了;但我們都太窮了,送不起禮!」聞人生說:「我和那鬼王素不相識,怎能為你效力呢?」秀才說:「您的前世是鬼王的爺爺輩,他應該聽您的話。」

  二人正說着,已走進一座城市,來到一個衙門前。見官衙的房屋建築不很寬敞,只有一間廳堂又高又大。堂下東西兩邊立着兩塊石碑,上面刻着斗大的字,塗着綠色。一個刻的是「孝悌忠信」,另一個刻的是「禮義廉恥」。二人登上石階,又見大堂上方懸掛着一塊匾,上書大字「考弊司」。大堂柱子上,掛着一副板雕綠字的對聯,上聯是:「曰校、曰序、曰癢,兩字德行陰教化,」下聯是:「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禮樂鬼門生。」兩人還沒看完,一個官員從裡邊走了出來。見那官頭髮捲曲,腰背弓着,像有幾百歲的樣子,一對鼻孔朝天,短短的嘴唇翻開着,露出一嘴獠牙利齒。隨從的一個師爺,人身上卻長着顆虎腦袋。又有十幾個人在兩邊排列伺候,大半都猙獰兇惡,像是山精山怪。秀才對聞人生說:「那就是鬼王。」聞人生早嚇得魂飛魄散,返身想走。鬼王卻已看見他,忙從台階上走下來,恭敬地行禮,將聞人生請進了大堂,又問候他的日常起居,聞人生只嚇得連連說「是」。鬼王問他:「有什麼事來到這裡?」聞人生便把秀才求自己的事說了。鬼王一聽勃然變色,說:「這是有舊例的,就是我親爹來講情,我也不敢聽從!」說完,面如冰霜,像是一句人情話也聽不進去。聞人生不敢再說別的,急忙站起身告辭。鬼王又側着身子,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到大門外才回去。

  聞人生出門後不往回走,又返身偷偷走進來,想看看那鬼王到底要幹什麼。來到大堂下,只見那秀才和另外幾個人都已被繩索反綁起來,一個面目兇惡的人拿着一把刀子走過來,先脫下秀才的褲子,然後從大腿上一刀割下一片三指寬的肉來。秀才疼得大聲號叫,把嗓子都喊破了。聞人生年輕氣盛,見此情景,怒不可遏,大喊道:「如此慘毒,成何世界!」鬼王吃了一驚。從座上站起來,命暫停割肉,自己從座椅上下來,迎接聞人生。聞人生已氣忿忿地走了出去,遍告路人,要去上帝那裡控告。有人譏笑他說:「真愚蠢啊!藍天茫茫,到哪裡去找上帝申訴冤屈?這些鬼跟閻王倒挺近,到閻王那裡上告,或許還管點用!」便指給他路。聞人生沿路趕去,一會兒來到閻王殿,見氣象十分威嚴,閻王正在大殿上坐着。聞人生跪在台階下,大聲喊冤。閻王叫上他來詢問清楚,立即命鬼率拿着繩索提着錘子去捉鬼王來。過了不久,鬼王和秀才一起被拿來,閻王審知聞人生說的都是實情,大怒,斥罵鬼王說:「我可憐你生前一生苦讀,所以暫時委給你這個重任,等候讓你投生到富貴大家去。你現在卻敢如此無法無天!我要剔去你身上的『善筋』,再給你添上『惡骨』,罰你生生世世永遠不得做官!」一個鬼卒便上前,將鬼王一錘子打翻在地,連門牙也碰掉了。鬼卒又用刀割破鬼王的指尖,抽出一條又白又亮、像絲線一樣的筋來,鬼王痛得殺豬般地大聲嗥叫。直到把他手上、腳上的筋都抽完,才有兩個鬼卒押着他走了。

  聞人生給閻王磕了頭,便退出了閻王殿。秀才在後面跟着,對聞人生很是感激,挽着他的胳膊,送他走過街市。聞人生看見有個人家,門口掛着紅門帘,簾後有個女子,露出了半張臉,模樣非常艷麗。聞人生問:「這是誰家?」秀才回答說:「這是妓院。」已經走過去後,聞人生對那女子留戀不舍,於是堅決不讓秀才再送。秀才說:「您是為我的事來的,卻讓您一人孤孤單單地回去,我怎麼忍心呢?」聞人生堅決告辭,秀才只好離去。聞人生見秀才走遠,急忙回身走進那家妓院。那女子立即出來迎接他,面現喜色。進入室內,女子讓聞人生坐下,互相說了姓名。女子自稱姓柳,小名叫秋華。這時一個老婆子出來,為他們準備下酒菜。喝完酒,二人上床,極盡歡愛,山盟海誓地訂下了婚約。天亮後,老婆子進來說:「沒錢買柴買米了,無奈只得破費郎君幾個錢了!」聞人生頓時想起腰包里空空的,沒帶錢,惶恐慚愧地一語不發。過了很久,才說:「我實在沒帶一文錢,我給你們立下字據,回去後立即償還。」老婆子一下子變了臉,說:「你聽說過有妓女外出討債的嗎?」柳秋華也皺着眉頭,一句話不說。聞人生只好脫下外衣,當作抵押。老婆子接過衣服,譏笑說:「這件東西還不夠償還酒錢的!」嘴裡絮絮叨叨的,一副很不滿意的樣子,跟那女子進了內室。聞人生非常羞慚。又過了會兒,聞人生還在盼望着女子出來和他道別,再重申訂下的婚約,等了很久,寂無聲息,聞人生便暗暗進去察看,見老婆子和柳秋華自肩部以上都變成了牛頭鬼,目光閃閃地相對而立。聞人生大驚,急忙返身逃了出來。他想回家,可是岔路極多,不知走哪條路好。詢問街市上的人,並沒有知道他的村名的。聞人生在街上徘徊了兩天兩夜,辛酸悲傷,加上飢腸轆轆,真是進退兩難。忽然那個秀才從這裡經過,看見聞人生,驚訝地說:「你怎麼還沒回去,卻這樣狼狽?」聞人生紅着臉不好意思回答。秀才說:「我知道了,你莫不是被花夜叉迷住了吧?」說完,秀才便氣昂昂地往那家妓院走去,說:「秋華母女怎麼這樣不給人留面子?」過了一會兒,秀才就把衣服抱來交給聞人生說:「那淫婢太無禮,我已經叱罵過她了!」秀才把聞人生一直送到家後,才告辭走了。這時,聞人生已突然死了三天,此刻才甦醒過來,說起陰間的經歷,還記得清清楚楚。

  【閻羅】

  沂州的徐星,自已說夜裡當了閻羅王。這個州里還有個馬生,也說自已夜裡當了閻羅王。徐星聽說後,就到馬家去拜訪,問馬生昨晚陰間處理過什麼事。馬生說:「沒有別的事,只是送左蘿石升天。天上掉下蓮花來,花朵和房屋一樣大。」

  【大人】

  長山縣孝廉李質君,一次去青州府時,路上遇到六七個人,聽口音像是燕地人,細看他們兩頰,都有瘢痕,像銅錢大小。李質君很驚異,就問他們為什麼都得一樣的病。客人說:「前幾年我們客居雲南時,一天天黑後迷失了道路,走進了大山里。絕壁懸崖,崇山峻岭,找不到路出來。見山谷中有一棵大樹,幾尺長的樹條,軟綿綿地下垂着,樹蔭足有一畝地大。我們無計可施,便都拴住馬,解下行李,依傍在這棵大樹下休息。夜深了,老虎、豹子、貓頭鷹,此起彼伏地嗥叫着,我們都抱着腿面面相覷,不敢睡下。忽然看見一個大人走來,有一丈多高。我們嚇得團團趴在地上,大氣不敢出。那個大人來到跟前,用手抓住馬就吃,六七匹馬頃刻就被他吃光了。接着他又折下樹上的長條,抓住我們的腦袋,像串魚那佯,把我們串成一串。提着走了幾步,枝條發出脆弱斷裂的聲音。大人好像怕墜落到地上,就把枝條彎曲起來,用一塊巨大的石頭壓住枝條兩端走了。我們覺得他走遠了,便拿出佩刀砍斷串着的枝條,忍着疼痛急忙逃跑。剛跑幾步,見大人又領着一個人來了。我們害怕萬分,忙趴下藏在草叢中。看見領來的那個人更加高大,來到樹下,往來巡視,好像找什麼東西又找不到。一會兒,這人發出喊叫聲,好像大鳥在叫,很生氣的樣子,怨恨大人欺哄它,用手掌打他的耳光。大人彎着身子,很恭敬地挨着打,不敢有一點爭執。不一會兒,二人都走了,我們才倉惶逃出來。

  在荒野中逃了很久,遠遠看見山嶺上邊有燈光。大夥一塊跑過去,到了一看,是一間石屋,有個男人住在裡面。我們進去,都拜見了他,並且講了剛才受的苦。男子拉起我們,讓我們坐下。說:「這東西特別可恨,但是我也沒有辦法制服它。等我妹妹回來,再同她商量。」不多會兒,一個女子挑着兩隻老虎從外邊進來,問客人是從哪裡來的。我們忙伏地叩頭,告訴她來由。女子說:『早就知道這兩個東西為害,沒料到凶頑到這程度!應當馬上除掉它。』說着,從石屋中拿出一柄銅錘,重三四百斤,然後出門不見了。那男人便煮老虎肉招待我們。肉還沒熟,女子已經回來了,說:『他們看見我想逃,我追了數十里路。打斷了他一個指頭就回來了。』說着把指頭扔到地上,見那截指頭有人的腿骨那麼粗。眾人驚駭極了,問她的姓名,女子不答。稍過了一會兒,虎肉熟了,我們腮上的創傷疼得我們不能吃東西。女子便用藥屑給我們塗抹傷處,疼痛立刻止住了。天明了,女子送我們來到那棵大樹下,行李都在。我們各自背起行李走了十多里路,經過昨天夜裡爭鬥的地方,女子指給我們看,石窪中殘留的血跡還有一盆多。一直送我們出了山,女子才告別返回山中。

  【向杲】

  向杲,字初旦,是太原人。他與庶母所生的哥哥向晟友情最為敦厚。向晟結交了一位妓女,名叫波斯,與向晟有割臂為誓終生永好的盟約。困為波斯的鴇母要的價錢太高,兩人始終沒有如願。正好鴇母想要從良,願意先把波斯嫁出去。有一個姓莊的公子,一向喜歡波斯,向鴇母請求買下波斯做妾。波斯對鴇母說:「既然母親和我願脫離這地獄而登入天堂,如果把我賣給別人做妾,與當妓女又有什麼區別!如果肯依從我的志向,只有向晟才合我的意。」鴇母答應了,並把她的意思轉告向晟。當時向晟的妻子死了,尚未再娶,他非常高興,竭盡家中所有的錢財,把波斯娶了回家。莊公子聽說後,惱怒向晟奪走了他喜歡的女人。一次在路上偶然碰到向晟,便大罵一頓。向晟不服,莊公子就叫隨從毒打向晟,打得快要死了,他們才走。向杲聽到消息急忙跑去看,他的哥哥已經死了。

  向杲不勝哀痛悲憤,寫好了狀子到郡城去告狀。莊公子對上下官府都行了賄,使他有理得不到伸張。向杲心中憤怒鬱結,沒有地方控告訴說,只想着要在路上刺殺莊公子。每天揣着鋒利的刀,伏在山間路旁的草叢裡。時間長了,機密逐漸泄露出去。莊公子知道了他的打算,每出門就戒備森嚴。聽說汾州有個叫焦桐的人,很勇敢而且擅長射箭,莊公子便用很多錢把他聘來做護衛。向杲沒有辦法實旋他的計劃,但還是每天在路邊等着。有一天,他剛剛藏好,忽然下起了傾盆大雨,全身上下都濕透了,凍得打顫,頗吃苦頭,不一會狂風四起,又下起了冰雹。向杲身上忽然沒有了知覺,不知痛癢。山嶺上以前有座山神廟,他強支撐着跑到那裡。進了廟以後,就看見一個他認識的道士在那裡。從前,這個道士曾經在村里討飯,向杲經常給他飯吃,因此道士也認識向杲。道士見向杲的衣服都濕透了,就給他一件布袍,說:「暫且把這件布袍換上。」向杲換上布袍,忍着寒冷,像狗一樣蹲着。自己看着身上,忽然長出了皮毛。身子變成了老虎。道士已不知道哪裡去了。向果心中既吃驚又憤恨。可轉念一想,這樣能找到仇人而吃他的肉,辦法也不錯。就下山到原來藏身的地方。看見自己的屍體趴在草叢中,才明白自己的前身已經死了。他還恐怕自己的身子被烏鴉和老鷹吃了,時時巡迴守護着它。

  過了一天,莊公子才從這裡經過,老虎猛然竄出,把莊公子從馬上撲落下來,咬下莊公子的腦袋,吞了下去。焦桐掉轉馬頭,向老虎射了一箭,射中老虎的肚子,老虎倒下接着就死了。向杲在荊棘叢中,恍然好像一場大夢初醒。又過了一個晚上,才能行動走路,昏昏沉沉地回到家裡。家裡人因為他一連幾晚上不回來,正在驚駭疑慮,見到他,都高興地來安慰探問他。向杲只是躺着,反應遲鈍不能說話。過了一會兒,家人聽說了莊公子被虎咬死的消息,爭着到床頭高興地告訴他,向杲才自己說:「老虎就是我。」接着就講述了他奇異的經過。這事從此傳播出去。莊公子的兒子悲痛父親死得太慘,聽說以後很惱火,就去告了向杲。官府認為這件事很荒誕,而且沒有證據,置於一邊不予理睬。

  【董公子】

  青州的董可畏尚書,家裡的規矩很嚴厲,內宅外宅的男人和女人,不敢互相說一句話。一天,有個丫鬟和男僕在中門以外調笑,公子看見便怒叱了他們,兩人各自奔散。

  到了夜晚,公子和書僮睡在書房中。當時正是盛夏,房門大敞着。夜深的時候,書僮聽到床上有劇烈的聲響,被驚醒了。在月光下,見白天和丫鬟調笑的那個僕人提着一樣東西出門走了。因為他是家裡的僕人,書憧也沒多疑,就又睡了。忽然聽見有大聲走路的靴子聲,一個魁偉的男子,紅臉長須,好像漢壽亭侯關羽的模樣,手裡提着一顆人頭走了進來。書僮非常害怕,便像蛇那樣鑽入床底下。聽到床上吱吱咯略的響,像是抖衣服,又像按摩腹部,過了一會才完事。靴子聲重又晌起來,那人就出去了。書僮伸着脖子慢慢從床底下出來,見窗欞上有了晨光。用手摸到床上,沾了一手濕漉漉的東西,聞了聞有血腥氣味,嚇得他大呼公子,公子正好醒來。書僮便把見到的情形告訴他,並拿火來照,一看血滿枕席。公子和書僮大驚,卻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忽然有官府的差役前來敲門,公子出門接見,差役很驚訝,嘴裡直說怪事。公子追問,差役告訴說:「剛才衙門前有一個人神色迷亂恍惚,大聲說:『我殺了主人了!』眾人見他衣服上有血污,便抓住他告了官。經過審問,知道是您家的僕人。他說已經殺了您,把人頭埋到關帝廟旁邊了。我們前往那裡去驗證,看到挖的坑土還很新,但卻沒有人頭。」公子大為驚異,便趕往公堂,見那犯人就是先前和丫鬟調笑的僕人。於是敘述了事情的奇異經過。官聽了非常懷疑惶恐不安,便狠狠地打了僕人一頓後釋放了他。公子不想和小人結下仇怨,就把那個丫鬟許配給這個僕人,讓他們回家去了。

  過了幾天,這個僕人的鄰居夜間聽到他房子裡一聲震響,像是什麼東西崩裂了,急忙起來喊他,沒人應聲。撞開門進去一看,見僕人夫婦連同他們睡的床,都截然而斷,成了兩半,木頭和肉體上全有刀削的痕跡,好像是一刀砍斷的。

  關公顯靈的事跡非常多,但是沒有比這件事更神奇的了。

  【周三】

  泰安州的張太華,是個很富裕的州吏。他家裡有狐騷擾,雖多次驅趕、遏止,也不起作用。他把這事說給知州聽,知州也無能為力。當時州的東面也有狐居住在村民家裡,人們都看見過狐是一個白髮老頭。這老頭和村里人互通禮儀往來,如同常人一樣。他自稱排行第二,人都叫他胡二爺。恰巧有個秀才來拜見知州,談話間提到了胡二爺的奇異。知州便為張吏出謀,讓他前去問胡叟。那時胡叟住的村子裡有個在州衙當差的人,張吏向他打聽胡叟的情況,果然不假,於是和他一同前往,就在衙役家裡設筵請胡叟。胡叟來到,禮讓敬酒,和常人沒有不同的地方。張吏便把請求驅狐的事告訴了胡叟。胡叟說:「我本來很清楚地知道這回事,只是不能為您效力。我的朋友周三,寓居在岱廟,他能降伏它們,我定當代您求他。」張吏大喜,再三致謝。胡叟臨走時和張吏約好,讓他明天在岱廟的東面設筵等待。張吏都答應照辦。

  第二天,胡叟果然領着周三來到約定的地點。周三的臉像鐵一樣,上面長滿捲曲的鬍鬚,穿一身騎馬服裝。酒過數巡,周三對張吏說:「剛才胡二弟把您的意思告訴了我,事情已經知道得很詳細了。只是此輩確實有很多同夥,不可好言相告,難免動用武力。請允許我就借居在您家,有什麼吩咐也在所不辭。」張吏轉念一想,去掉一狐,再來一孤,是用凶暴換凶暴,因而遲疑不決,沒敢立即答應。周三已知道了他的心思,說:「不用害怕,我和那些狐不一樣,而且和您還有同住一起的緣分,請勿懷疑。」張吏答應了他。周三又囑咐他明日和全家人一起關上門坐在屋子裡,不要喧譁。

  張吏回到家中,全都遵照周三的吩咐安排好了。不久便聽到院子裡有攻擊刺斗的聲響,過了一個時辰才靜下來。開門出來一看,鮮血點點灑滿台階,台階上有好幾個小狐狸頭,像碗、杯大小。又去看為周三清掃準備的房間,見他端坐在裡面,拱手笑着說:「蒙您重託,妖類已全部消滅了。」周三從此住在張家,相見如賓主一般。

  【鴿異】

  鴿子種類繁多。山西有「坤星」,山東有「鶴秀」,貴州有「腋蝶」,河南一帶有「翻跳」,吳越一帶有「諸尖」,這都是品種出色的上好鴿子。另外有靴頭、點子、大白、黑石、夫婦雀、花狗眼等,名類繁多,數不勝數,只有玩鴿內行的人,才能辨識清楚。

  鄒平縣有位張幼量公子,特別喜好鴿子。他按照《鴿經》上所列的名堂,四處搜求,力求搜尋到天下所有品種。他養鴿子,如同養育嬰兒一樣,天冷了,就用甘草粉給鴿子療護;天熱了,就給鴿子吃點鹽粒。鴿子好睡覺,但睡得太多了,容易得麻木症死掉。張公子在揚州花十兩銀子買到一隻鴿子,身材最小,很喜歡走動,把它放到地上,盤旋着走動,沒有停止的時候,不到死不會停下來。所以,平日常常需要人把着它。夜間,便把它放到鴿群中,使它驚動其它鴿子,可以防止麻痹病。這種鴿子,人們叫它「夜遊」。山東一帶養鴿子的行家,以張公子家為最著稱,張公子也常以善養鴿子,自我誇耀。

  一天夜晚,張公子獨坐在書齋中,忽然一位身着白衣的少年叩門進來。張公子一看,素不相識,問他是什麼人,回答說:「四處漂泊的人,姓名有什麼可說的?聽傳聞說公子蓄養的鴿子最多,這是我生平中最愛好的,願意觀賞您養的鴿子。」張公子就把自己所蓄養的鴿子,全都展示出來,各種顏色的鴿子都有,五光十色璀璨如錦。少年笑着說:「人傳說的真不假啊!公子真可稱得上包羅天下名鴿的人了。我也養有一兩頭,公子願意觀賞吧?」張公子聽罷很高興,就跟着少年去了。

  月色朦朧,曠野中顯出一片蕭條的景象,張公子心裡有些懷疑畏懼。少年向前指着說:「請再走一段路,我的住處就在前邊不遠。」又走了幾步,見一座道院,院內僅有兩間屋子。少年拉着張公子的手走了進去,院裡暗淡,沒有燈火。少年站立在院子的中央,口裡學着鴿子的叫聲。忽然有兩隻鴿子飛了出來,形狀如同平常的鴿子,但身上的羽毛純白,飛到房檐那麼高,邊叫邊斗,每次相撲,必定翻筋頭。少年一揮胳膊,兩隻鴿子一齊飛去了。少年又緊撮起嘴唇,發出一種奇異的聲音,又有兩隻鴿子飛出來,大的如同鴨子大,小的才如拳頭;兩隻鴿子並立在台階上,學着仙鶴起舞。大的伸長脖頸,張開兩隻翅膀,作孔雀開屏的樣子,旋轉着邊叫邊跳,好像在引着小鴿子;小鴿子上下飛鳴着,時而飛到大鴿子的頭頂上,翅翼翩翩,如同燕子飛落在蒲葉上,聲音細碎,如同敲擊小鼓;大的伸長脖頸不敢動。叫的聲音越急,聲音就變得如同磐石一般清脆悅耳。兩隻鴿子鳴叫相合,相互間雜,很合節拍。接着,小鴿子飛起來,大鴿子就上下擺動着逗引它。張公子讚賞不已,感到自己的鴿子委實比不上,望洋興嘆。

  張公子向少年行禮,請求少年能夠割愛。少年不同意,張公子又懇切地乞求。少年讓兩隻舞蹈的鴿子飛去後,又學着以前喚鴿的聲音,招兩隻白鴿來,伸手捉住,對張公子說:「若不嫌棄,就把這兩隻白鴿送給您,聊以塞責。」張公子把兩隻白鴿接到手,細心地觀看着,只見白鴿兩隻眼睛在月光映照下,呈現琥珀色,兩眼通明透亮,好像中間沒有間隔一樣,中間的黑眼珠,圓如花椒粒。掀起鴿子的翅膀看,肋間的肌肉,如同晶瑩的水晶,五臟六腑都看得清楚。張公子感到很奇異,但還是覺得不滿足,乞求少年再送給他幾隻。少年說:「我還有兩種未敢奉獻,現在不敢再請您觀賞了。」兩人剛在爭執間,家人點着麻杆火把來找主人。張公子回頭看少年,已化為一隻白鴿,大如雞,沖天飛去。又看眼前的院落、房舍,都消失了,只有一座小墳墓,兩棵柏樹。張公子與家人抱着白鴿,驚駭嘆息而歸。回到家中,試驗着讓白鴿飛翔,異常馴良,邊飛邊斗如初見時一樣,雖然算不上少年養鴿中的優良品種,但也是人世間絕無僅有的。張公子對兩隻鴿子愛惜備至。過了兩年,這對白鴿又生了小公鴿小母鴿各三隻,雖然親朋好友,也得不到。

  有一位張公子父親的朋友,是個貴官。一天,見到公子,問:「你養了多少只鴿呵?」張公子謹慎地回答幾句,就退下來。懷疑某公是愛好鴿子的,想贈送兩隻鴿子,但是實在捨不得。又想到長輩來索求,不能過於抹他的面子,而且也不敢以平常的鴿子送給他應付差使,就選兩隻白鴿,用籠子盛着去送給他,自己以為就是送千金的禮物,也不如這兩隻鴿子珍貴。

  過了幾天張公子見到某公,自己臉上很有居功得意之色,而某公說話間,並無一語感謝贈送鴿子的事。張公子不能忍耐,便問:「前天我送的鴿子可中意?」某公回答說:「也挺肥美。」張公子驚訝地說:「大人把鴿子烹了?」某公回答說:「是啊!」張公子大驚地說:「這不是尋常的鴿子,就是平常所說的佳種『靼韃』的。」某公回想了一下說:「味道也沒什麼特殊的。」張公子聽罷,悔恨地回到家裡。

  到夜裡,張公子夢見白衣少年來見他,責備說:「我原以為你能很愛惜鴿子,所以把子孫託付於你。你怎麼能把明珠投到黑暗中,致使我的子孫喪身於鍋、鼎!今日我就率子孫去了。」說罷,化作鴿子,張公子所豢養的白鴿全都跟着它飛走了。

  天明,張公子去看籠中的白鴿子,果然都不見了。心中很悔恨,接着把所養的鴿子,分別贈送給自己的好友,幾日內就分光了。

  【聶政】

  明代的懷慶潞王,荒淫無德。他經常到民間去,發現有美女,總要搶奪到手中。有個王生的妻子,被潞王看上了,便派遣車馬徑直進了她家。王妻號啕大哭不服從,被強抬着出了門。王生逃了出去,藏身在聶政墓地,希望妻子經過這裡,能遠遠地和她訣別。不多時,妻子到了這裡,望見丈夫,便大哭着撲到地上。王生悲痛的心情無法抑制,不覺哭出聲來。跟從的人知道了他是王生,就抓住他,要用鞭子抽打他。

  忽然墳墓中出來一個男子,手握利劍,氣勢威猛,厲聲說道:「我是聶政!良家女子豈容強占。看在你們身不由己的份上,暫且饒恕你們。給那個昏王捎句話,若再不改惡行,沒幾天就將割他的腦袋!」眾人大驚,棄車而逃,男子也進入墳墓不見了。王生夫婦叩拜了聶政墓回家,仍然害怕潞王再派人來。過了十幾天,竟然毫無消息,心情才安定下來。潞王的淫威從此也有所收斂。

  【冷生】

  山西平城有個姓冷的書生,小時候很遲鈍,到了二十多歲,還沒能讀通一經。忽然來了個狐,和他住在一起。此後常聽見冷生整夜說話,就是兄弟追問他,也不肯泄露。這樣過了很多天,他忽然得了精神失常的毛病,每次得到題目作文,就閉門寂坐,過一會兒,便放聲大笑。偷偷一看,他手不停地寫着,一篇八股文很快就完成了,脫稿後竟然文思精妙。當年他考中了秀才,第二年又成了廩生。每逢考試便大笑,聲音響徹考場堂壁,由此「笑生」的名聲大噪。幸虧學政當時外出不在場,沒有聽見。後來遇上某位學政規矩嚴肅,整日端坐在考場大堂上,忽然聽見笑聲,憤怒地把他抓來,將要責罰。執事官代為說明他精神失常,學政的怒氣才稍微消了一點,雖把他釋放了,卻除去了他的生員名籍。從此他便裝瘋沉緬於詩酒。著有《顛草》四卷,超群絕俗可供誦讀。

  【狐懲淫】

  一書生買了一處新居,經常遭到狐的侵擾。一切衣服器物,多被毀壞,並且經常把塵土撤在湯餅里。一天,有朋友來拜訪,恰巧書生有事外出,很晚也沒回來。書生的妻子就做了飯菜款待客人。客人吃完以後,她才和丫鬟一起吃剩下的飯菜。

  書生平日行為不檢點,喜歡在房裡偷藏春藥。不知什麼時候,狐把春藥放到了粥里。婦人吃時,聞着有一股麝香味,就問丫鬟,丫鬟說不知。婦人吃完後,覺着慾火中燒,一霎也忍耐不住;自己強行壓制,欲望更加強烈。想到家裡再也沒有別的男人,只有客人留宿,就跑去敲客人的房門。客人問她是誰,婦人就如實告訴了他;客人問她要幹什麼,婦人不回答。客人告罪說:「我和你丈夫是知己朋友,不敢有這樣的禽獸行為。」婦人還捨不得走開。客人就斥罵說:「我朋友的文章道德,都被你喪盡了!」隔着窗戶朝她吐唾沫。婦人非常羞愧,這才回到自己房裡。於是想道,我怎能做出這樣的事來?忽然想起吃飯時碗裡的麝香味,莫非是丈夫的春藥?她趕忙查看紙包里的春藥,果然亂七八糟撒了一桌,瓦盆、酒杯里都是。婦人平時知道喝涼水可以解除,於是喝了下去。一會兒便覺得心裡清醒,羞愧得無地自容。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過了很久,已經更盡,更加擔心天亮後難以見人,就解下衣帶上了吊。丫鬟發覺後把她救了下來,已經沒了氣息。到了辰時,才有了微弱的呼吸。客人早已在夜裡離去。

  書生直到黃昏後才回家,見妻子躺在床上,問她怎麼了,她不回答,只是跟含清淚。丫鬟把她上吊的事告訴了他,書生大吃一驚,就苦苦追問原因。婦人把丫鬟遣開,才把實情告訴了丈夫。書生嘆息說:「這是對我淫慾無度的報應,怎能責怪你?幸虧遇到了好朋友,要不的話,可怎麼做人?」就從此痛改前非,狐患也就絕跡了。

  【山市】

  奐山的山市是淄川縣有名的八景之一,可往往幾年都見不到一次。有位名叫孫禹年的公子,同幾位朋友在樓上飲酒,忽然看見奐山山頭有座孤塔高高聳起,直插青天。在座的人都很驚疑,心想,附近並沒有這麼個禪院啊;一會兒,又出現了幾十座高大的宮殿,碧綠色的琉璃瓦,飛翹的殿檐,人們這才明白是出現了山市。又一會兒,又變幻成一座長達六七里又高又厚的城牆,城牆上有一個個垛子;城中有的似高樓,有的像廳堂,有的像牌坊,歷歷在目,像有億萬家。

  忽然,大風颳起,塵土飛揚,城市依稀可見。接着風定天清,剛才看到的一切全沒有了,只有一座高樓直插雲霄,每層樓有五個窗戶大開着,閃着五點亮光,那是透過窗口看到的藍天。一層層地指着數,樓越高亮點越小,數到第八層,亮點就如星星一般大了;又往上數,則虛無飄渺看不清楚,沒法計算層次了。樓上的人住來奔忙,有倚窗的,有站立的,各不一樣。過了一會,樓房慢慢低矮下來,可以看見樓頂了,慢慢地又像平常的樓一樣了,又漸漸地像座高房子,猛然間又只像拳頭那麼大,像豆粒那么小,接着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又聽說有起早趕路的人,看見山上有商店集市人來人往,和人世間沒有兩樣,所以又叫「鬼市」。

  【江城】

  江西臨江的高蕃,年少聰慧,儀表秀美。十四歲入了縣學,富豪人家爭着把女兒許配給他。高蕃挑選妻子很嚴苛,屢次違背父親的意旨。他的父親名叫高仲鴻,六十多歲,只有這一個兒子,非常寵愛他,不忍心違背一點兒子的心意。

  當初,東村有個樊翁,在一家店鋪中教授兒童啟蒙,租賃高蕃家的房屋攜家居住。樊翁有個女兒,乳名叫江城,與高蕃同歲,當時都是八九歲,兩小無猜,每天一同玩耍。以後樊翁遷走了,過了四五年,兩家沒有再通過消息。

  一天,高丫在小巷中看見一個女郎,艷美絕倫。跟着一個小丫鬟,僅六七歲。高蕃不敢正面對視,只是斜眼偷看女郎。女郎停步凝視着他,好像有話要說。高蕃仔細一看,原來是江城,頓時非常驚喜。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你看我,我看你,呆呆地站着。過了會兒才走開,兩人都流露出戀戀不捨的樣子。高蕃臨走時故意把一條紅巾掉在地上,小丫鬟拾起來,歡喜地交給少女。女郎把紅巾掖入衣袖中,換成自己的手帕,假裝對丫鬟說;「高秀才不是外人,不要匿藏他丟失的東西,你快追上還給他!」小丫鬟果然追上交給了高蕃。高蕃得巾大喜,回家請求母親去求婚。高母說:「江城家無半間屋,到處流浪,怎麼能和我家般配呢?」高蕃說:「我自己要娶她,絕對不後悔!」高母決定不下來,和高仲鴻商量,仲鴻執意不同意。

  高蕃聽說後心裡悶悶不樂,吃不下飯。高母憂慮,對高仲鴻說:「樊氏雖然貧窮,也不是那些市儈無賴可比的。我去他家拜訪,倘若他女兒般配,也沒什麼不可。」仲鴻說:「好。」高母便假託到黑帝祠燒香,到樊家探問,見江城明眸秀齒,容貌娟麗,心裡非常喜歡,於是拿很多錢和綢緞贈給樊家,把結親的想法實說了。樊母起初謙讓推辭,後來還是接受了婚約。高母回來述說詳情,高蕃才開始露出笑容。過了年,選擇良辰吉日把江城娶過來,夫妻二人相處很和美。

  但是江城善怒,翻臉不認人,又好絮煩,常在耳邊吵嚷。高蕃因為愛戀她的原因,都忍住了。高蕃父母聽說後,心裡不高興。一次私下裡責怪兒子,被江城聽到了,大怒,更加痛罵高蕃。高蕃稍微反駁,江城更怒。把高蕃驅趕出屋,關上房門。高蕃在門外凍得索索發抖,也不敢敲門,抱住膝蓋呆在屋檐下過夜。江城從此把高蕃視為仇人。起初,高蕃長跪就可以討饒,逐漸地這一招也不靈了,遭受的痛苦逐漸加深。公婆略微說江城幾句,江城那頂撞不服的樣子,實在無法形容。公婆憤怒,把她休回娘家。樊翁心裡慚愧,央求熟悉的人在高仲鴻面前求情,仲鴻不答應。

  過了一年多,高蕃外出遇到岳父。岳父邀他到家中,不住地表示歉意。讓女兒妝扮好出來見丈夫,夫妻相見,內心不覺酸楚。樊翁就買了酒款待女婿,非常殷勤地勸酒。到了傍晚,又懇切地讓高蕃住下過夜。整理另一張床,讓夫妻二人共寢。天要亮時,高蕃告辭回家,不敢把實情告訴母親,掩飾得非常嚴密。從此每隔三五天,高蕃就在岳父家住一夜,父母一直不知道。

  樊翁一天親自去拜訪高仲鴻,仲鴻起初不肯見面,後來迫不得已,只得出來相見。樊翁跪着上前,請求讓女兒回來,仲鴻不肯,藉口兒子不願意。樊翁說:「女婿昨晚住在我家,沒有聽說有什麼不滿意的話。」仲鴻驚問:「何時在你那裡住宿?」樊翁把詳情告訴了他。仲鴻羞慚地說:「我確實不知道。既然他愛江城,我本人何必仇視江城呢?」樊翁離開後,仲鴻叫過兒子,痛罵不絕。高蕃只是低着頭不答話。說話間,樊父已把江城送來。仲鴻說:「我不能為子女承擔過錯,不如各立門戶,就麻煩你主持簽訂分家的契約。」樊翁勸阻,仲鴻不聽。於是讓高蕃夫婦在另一院居住,派一侍女服侍他們。過了一個多月,相安無事,高蕃的父母私下暗自快慰。可是不久,江城又漸漸放肆起來,高蕃臉上時常有手指抓破的痕跡。父母明明知道,也強忍着不過問。

  一天,高蕃實在忍受不了毒打,奔到父親的住所躲避,驚惶得好像被扑打的鳥雀一樣。父母正要詢問,江城已操着木棒追趕進來,竟然在公婆身旁抓住丈夫痛打。公婆大喊住手,可江城一點不顧,直打了幾十下,才悻悻地離去。高父驅趕兒子說:「我是為了避開喧鬧,才和你分開過。你既然喜歡這樣,又為什麼逃到我這兒呢?」高蕃被驅逐出來,徘徊在外,沒地方可去。高母怕他受挫尋死,讓他獨自居住,供給他食物;又把樊翁召來,讓他調教女兒。樊翁走進房中,萬般勸說開導,江城始終不聽,反而用惡言惡語挖苦父親。樊翁拂袖而去,發誓跟女兒一刀兩斷。不久,樊翁因憤恨而生病,和老妻相繼死去。江城怨恨父母,也不回娘家去弔喪,只是每天隔着牆壁謾罵,故意讓公婆聽見,高仲鴻都置之不理。

  高蕃獨自居住,雖然好像離開了湯火的煎熬,只是覺得有點淒涼孤獨。便偷偷用金錢買通媒婆李氏,托她找了個妓女收在書房中,來往都乘夜晚。時間久了,江城微微聽到風聲,到書房中謾罵。高蕃極力表白,指天發誓,江城才回去。從此江城每天伺機尋找高蕃的把柄。有一次李氏從書房中出來,恰好和江城相遇。江城急忙喊叫她,李氏神色慌張,江城更加懷疑,對李氏說:「據實說出你的所作所為,或許可以免罪!如果還隱瞞真情,我把你的毛髮揪光!」李氏戰戰兢兢地說:「半月來,只有妓院李雲娘來過兩次。剛才公子說,曾在玉笥山遇見陶家媳婦,愛慕她的兩隻小腳,囑咐我把她招來。她雖然不是貞潔女人,也未必就願來過夜,能否成功不敢肯定。」江城因她說出實情,姑且饒恕。李氏要走,江城不許。等到太陽西落,江城喝斥她說:「你先去吹滅他的蠟燭,就說陶家媳婦來了。」李氏只得照江城說的那樣辦。江城跟着急忙走進房中。高蕃喜壞了,挽着江城的的手臂拉她坐下,述說了自己怎樣如饑似渴。江城默不作聲。高蕃在暗中摸到她的腳,說:「山上一見您的仙容,忘不了的就是這雙腳。」江城始終不語。高蕃說:「昔日的夙願,今天才得以實現,為什麼見面卻不相認呢?」自己舉燈就近一照,原來是江城!高蕃大驚失色,嚇得把蠟燭掉在地上,跪在地上渾身哆嗉,好像刀子已經擱在脖子上。江城捏着耳朵把高蕃提回去。用針把兩條大腿都扎遍了,才讓他躺在下鋪休息,自己醒過來就大罵一頓。高蕃從此害怕妻子猶如虎狼,即使江城偶爾給他好臉色,高蕃在枕席之上也不能正常行事。江城就打他的嘴巴,把他喝斥走,更加厭棄他沒有男人樣。高蕃每天雖身在芝蘭芳香之室,卻猶如監獄裡的犯人,仰事獄吏之尊嚴。

  江城有兩個姐姐,都嫁給了秀才。大姐心地平和善良,寡言少語,和江城相處得不融洽。二姐嫁給了一個姓葛的,她為人狡詐善辯,搔首弄姿,雖長得不如江城,但兇悍妒忌卻不相上下。兩姊妹相逢沒有其它的話,只是以在家中如何施威而自鳴得意,因此兩人關係最好。高蕃拜訪親戚朋友,江城總是嗔怒;只有到葛家,知道了也不禁止。一天,高蕃在葛家飲酒,已經喝醉了,葛氏嘲弄說:「您為什麼這樣害怕內人?」高蕃笑着說:「天下事有很多難以理解,我之所以害怕內人,是因為內人美貌;還有那種內人不及我內人美貌,但卻比我更懼怕內人的,不是更加令人疑惑不解嗎?」葛氏非常羞慚,不能回答。丫鬟聽到這話,告訴了二姊。二姊大怒,立刻操杖迫出來。高蕃見她氣勢洶洶,來不及提鞋想要逃走,擀麵杖揮起,已打在了腰脊部,打了三杖,高蕃三次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又一杖誤打在頭上,血流如注。二姊離去,高蕃才蹣跚着回家。江城見了驚問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