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18章

蒲松齡

  自這以後,他的眼特別明亮,凡是藏有珍珠寶貝的地方,即使在很深的地下,都可見到;即使平日所不認識的東西,也可隨口說出它的名字。在他睡覺的房間中,掘出埋藏在地下的數百串錢,他的生活用度已很充足。後來,有出賣一所舊宅子的,馮生看到它裡面藏有無數成串的錢,就用很多的錢購買來。從此與王公大臣同等富裕。家中奇珍異寶應有盡有。他還得到一面鏡子,背面有突起的鳳紐環兒和水雲湘妃的圖,它的光亮能照一里多,鬍鬚和眉毛都可數清楚。美麗的女人一照,影子就可留在裡面,磨也磨不掉。假若改換妝梳重照,或者再更換一位美人,前面所照的影兒就消失掉。當時,肅王府的三公主生長得絕世的美麗,馮生久已仰慕她的名字。正巧遇到三公主去游崆峒山,他就事先到山中藏下來,等待三公主下車時,就用鏡子照了她。回來後,把鏡子放置在書案上,細細察看。見到美人在鏡中,用手拈巾微笑,嘴好像要說話,眼波也像在流動,馮生高興地藏起來。

  一年多後,這件事讓他妻子泄露出去,傳到肅王府。肅王大怒,把馮生捉起來,把鏡子追去,擬將馮生斬首。馮生賄賂宦官,請他們告訴肅王:「大王如果能赦免,天下的最值錢的寶貝不難弄到。若不然,只有死,而對王也沒有什麼益處。」肅王想抄他的家,把他遷到別的地方去。三公主說:「他已經偷看到我的容貌,即使死十次也解脫不了這種玷污,還不如嫁給他。」肅王不允許。三公主生氣,把自己關在房子裡不吃東西。肅王的妃子很憂愁,盡力說服肅王。肅王就釋放了馮生,命宦官把這個意思向馮生說明。馮生推辭說:「糟糠之妻不下堂,我寧願死掉,也不能從命。肅王如果准我自贖,即使傾家蕩產也可以。」肅王憤怒,又把馮生逮捕起來。王妃把馮生的妻子召進宮中,想把她用毒藥毒死,見到她,馮妻把一個珊瑚鏡台贈送給王妃,說話言語也很溫和動人。王妃喜歡她,讓她參見三公主。公主也喜歡她,兩人訂為姊妹,讓人轉告馮生。馮生告訴妻子說:「王侯的女兒,不可以用先來後到論定嫡與庶。」妻子不聽,回到家裡置備聘禮,送進王府。去送禮品的有千人,珍寶玉石之類,王家也不知道它的名字。肅王大喜,釋放馮生回家,把三公主嫁給他。三公主仍然攜帶着鏡子歸去。

  馮生一天晚上獨自睡下,夢見八大王高大的身軀走進來,說:「所贈送的東西,應當還給我了。佩戴久了,耗費人的心血,折損人的壽命。」馮生答應了,留下八大王一起宴飲。八大王告辭說:「自從聆聽你的教誨,酒已經戒了三年。」就以口啃馮生的手臂,馮生痛得很厲害。醒來一看手臂,腫塊已經消失了。自此以後,馮生仍然和平常人一樣。

  【戲縊】

  淄川縣有個人,一向輕佻無賴。一次,他偶然在村外遊玩,見一個少婦騎着馬走過來,他便跟同伴說:「我能讓她一笑!」同伴們不信。雙方約定打賭,誰輸了請客喝酒。

  無賴突然跑到少婦馬前,連聲嚷叫着說:「我要死!我要死!」說着,從牆頭上把一根高梁秸橫抽出一尺多,解下腰帶掛在上面,伸進脖項,作出上吊的樣子。少婦走過他身邊,果然被逗笑了。夫家也都笑起來。少婦過去了,無賴仍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大家更加大笑起來。走近一看,只見他舌頭伸了出來,眼睛緊閉着,已經真的吊死了!

  在高梁秸上能吊死人,這事不也太奇怪了嗎?這件事可以作為那些輕薄人的警戒了。

  卷七

  【羅祖】

  即墨縣有個叫羅祖的人,小時候家裡貧窮。有一年,恰好他們姓羅的族中攤着要個人去北部邊疆當兵,族人決定叫他去。

  羅祖在北疆的好幾年裡,娶了媳婦,生了個兒子。隊伍上的守備官待他很好。不久,守備升了官,要去陝西當參將,打算把羅祖也帶了去。他把妻子和孩子託付給一位姓李的朋友照顧着,便跟守備去了陝西。一去就是三年。

  一次,羅祖聽說參將想給北疆去一封信,就申請把送信的任務交給他,也好借這個機會看望久別的妻子和兒子。參將同意了。

  羅祖到家見妻子很健康,感到很欣慰。可是發現床底下有一雙男人的鞋,心想,我三年不在家,哪來的男人鞋?莫非……便和妻子到李姓朋友家,感謝他三年來的照顧。姓李的朋友見他回來,趕緊做菜擺酒,熱情地勸他夫婦吃喝;妻子也說三年來姓李的對她照顧多麼多麼好,簡直是個大恩人,羅祖也說了好多感謝的話。第二天,羅祖對妻子說:「我得替參將送信去,晚上回不來,不要等我了。」說完,騎馬走了。實際上他並沒有去送信,而在近處找了個地方藏起來,到了夜裡二三更的時候又回來了。一進門,聽見妻子跟姓李的正在床上睡覺,說些無羞恥的話,他氣極了,撞開門進了內室。妻子與姓李的嚇壞了,在地上跪着爬到他面前,說:「我們不是人,我們該死!」羅祖把刀抽出來,真想一刀結果了這兩個狗男女,但沉思了一下,又把刀插入刀鞘,對姓李的說;「我原來把你當人看待,你既然這樣,說明你是個禽獸,殺你反而玷污了我的刀。這樣吧,我的妻子和兒子你要,我的兵也由你替我當,馬匹和武器都在這裡,我走了!」說罷就走了。

  羅祖的鄉鄰知道了這件事,一齊告到了官府。官府便把姓李的提去,拷問。姓李的全部招供了。但除了李的供詞,一沒有人證,二沒有物證,沒有充分的根據給他定刑。派人到處找羅祖,一點影子一點消息也沒有。官府便懷疑是姓李的因姦情殺了羅祖,便對姓李的及羅妻施以更重的刑罰。過了一年,這兩個男女都死在獄中,官府就把羅祖的兒子送回了他的即墨老家。

  又過了好久,石匣營村有個打柴的人進山,經常看見一個道人坐在一個山洞裡,可從來沒見他下山化過緣求過吃。消息傳來,大家都覺得很奇怪:他吃什麼活着呢?就一齊給他送去吃的。有人認識這個道人不是別人,就是羅祖。送來的吃食都放滿了山洞,羅祖始終也沒吃一點。看他的意思是討厭這麼多人去看他,漸漸地,就很少有人去了。好幾年後,洞外的亂草長得像樹那麼高了,偶爾有人到洞內看見他仍坐在那裡沒動地方。又過了好久,有人見他在山上走動,待接近他時,卻又沒了。再回洞中找他,還在洞中坐着,衣服上往日的塵土都沒變樣。大家更加奇怪,又過了幾天再去看,只見他的鼻樑都塌陷了,這才知道他早已坐着死了。

  鄉鄰為了紀念他,建了一座羅祖廟。每年三月來燒香的絡繹不絕。他的兒子去燒香,人們都喊他小羅祖,香火錢都給了他。至今他的後代還年年去收香火錢呢。

  這個故事是沂水劉宗玉對我講的,很詳細。我笑笑說:「現在出家的和尚道士不想當聖賢,卻想成佛祖,請告訴他們,要想立地成佛,得把手中的刀放下。」

  【劉姓】

  淄川縣有個姓劉的人,習性兇狠蠻橫,真像個披着人衣的老虎。後來這人從淄川遷到沂縣,惡習沒有改掉,鄉里人都害怕他,厭惡他。劉某有幾畝地,和一家姓苗的地界挨着。姓苗的很勤快,在地邊種了很多桃樹。桃樹剛開始結果時,苗家的兒子去摘。劉某見後,怒氣沖沖地將他趕下樹,指着那些樹說是他的。姓苗的兒子哭着回家告訴了父親。姓苗的正在驚訝時,劉某已趕到門前辱罵起來,並揚言要到衙門告狀。姓苗的笑着安慰他,劉某怒氣不消,忿怒而去。

  這時,劉某同縣老鄉李翠石在沂縣開當鋪。劉某拿着狀紙進城,恰好和他相遇。因是同鄉又很熟悉,李翠石便問他:「幹啥去?」劉某就把進城打官司的事告訴了他。李翠石聽後,笑着說:「你的名聲,眾所共知;我和姓苗的素來相識,他平生很善良,怎麼敢占騙你呢?你不要將事情說反了啊!」說完就撕碎他的狀紙,拉他進了當鋪,說以後給他倆調解,不要再爭執下去。劉某怨恨仍不消,暗中拿鋪里的筆,重新寫了狀紙,準備過後再告。一會兒,姓苗的來到鋪里,把事情前因後果詳細告訴了李翠石,哀求李翠石為他解除這場糾紛。姓苗的又說:「我是個莊稼人,半輩子沒見過當官的,只要不打官司,幾棵桃樹,誰還敢占為已有。」李翠石叫出劉某,把苗家退讓的意思告訴了他。劉某又指天畫地,大罵不休;姓苗的光說好話,一句也不敢辯駁。

  過了四五天,李翠石碰見劉某村裡的人說他死了。李翠石聽後很吃驚,嘆息不止。後來李翠石外出,見迎面走來一個拄拐杖的人,很像劉某。走到跟前,果然是他。劉某熱情向他問候,並請他到家裡去作客。李翠石不敢靠近他,說道:「前幾天聽說你去世了,這是從哪裡傳來的謊言。」劉某不答話,一個勁地拉他進村,到家擺好酒菜後才說:「以前的傳言,一點也不假。前天我出門,見來了兩個人,要捉我去官府。問什麼事,二人只說不知道。我想,我出入衙門十幾年,不怕見官長的人,也就跟着他倆去了。走進公堂,見上面坐着的官,臉上帶着怒氣,說道:『你是劉某嗎?罪惡滿盈,自己不肯悔改;又把別人的東西占為己有,像你這種蠻橫凶暴的人,按例應當放到油鍋里炸死!』旁邊一個人查過簿冊,說:『這個人行過一次善事,按例不應當死。』那個當官的看過簿冊,臉上的怒氣稍微消了些,說道:『暫時先送他回去吧!』幾十個人齊聲呵斥攆我走。我說:『因什麼事把我捉來?又因什麼事送我走?請求向我說明白。』衙役拿着簿冊走下來,指着上面的一條給我看。上面寫着:崇禎十三年,用錢三百,救活一對夫妻,使他們得到團聚。衙役說:『沒有這一條,今日命當絕,讓你投生為畜類。』聽後,我很害怕,急忙跟抓我的那兩個人出來。兩人向我索賄,我憤怒地說:『你們不知道我劉某出入衙門二十年,是專勒索別人的錢財,怎麼竟敢向老虎要肉吃呢!』兩人不敢再要,把我送到村口,向我拱手說道:『這趟差事沒得到你的一口水喝。』兩人走後,我進門就甦醒過來了,這時我斷氣已經兩天了。」李翠石聽後,感到這事很奇怪,就問他行的那件善事。原來,崇禎十三年,遇上了大災荒,出現人吃人的情景。劉某那時在淄川縣衙當捕隸。一天,遇見一男一女哭得很傷心,問他們為何這樣?回答說:「俺倆結婚才一年多,今年遇上災荒,不能一塊兒活下去,只好悲傷罷了。」過了不多時,在一個油店門前又遇上他倆,好像在和店主爭什麼。劉某走到跟前,問怎麼回事。油店的店主姓馬,說:「他倆餓得快要死去,每天靠討吃我的麻醬才活下來。今天又想把老婆賣給我,我家裡已買下十多口,這事也好,只要價錢便宜,我就收下她,否則罷了。那有像你這樣可笑的男子,沒完沒了地纏磨人!」那男子便道:「眼下小米貴得如同珍珠,若不要得三百文錢,就不夠我逃命的路費。本想賣掉老婆能使我們都活下來,如果老婆賣掉後我還脫不了死,那又何必呢?我不敢講價錢,只求你行個好,積個陰德罷了。」劉某很可憐他倆,便問馬店主能出多少錢。馬店主說:「如今一個婦女最多值一百個大錢。」劉某請馬店主不要少他要的三百文。他願替出上一半。馬店主堅決不答應。劉某年輕氣盛,便對那男子說:「這個人粗俗小氣,不值得再和他爭。我情願送你三百文錢,你能逃荒,夫妻倆又能在一起,不是更好嗎?」於是解囊取出錢交給了他。夫妻倆哭着向劉某拜謝後才離去。劉某講完這件事,李翠石對他大加讚嘆。

  自此以後,劉某先前的那種惡習全改了。現在劉某已經七十多歲,身體還很健康。去年李翠石去周村,碰上劉某和人爭吵,圍着許多人勸他,他也不聽。李翠石笑着對他說:「你又想告桃樹狀嗎?」劉某一聽馬上停止了爭吵,臉上也沒了怒氣,一句話沒再說,徑直而去。

  【邵女】

  太平地方有個叫柴廷賓的,妻子姓金,娶進門來不會生孩子,又特別愛「吃醋」。為了要孩子,柴廷賓花很多錢買了人小老婆,金氏就狠狠虐待,一年就死了。氣得柴廷賓一個人睡了好幾個月,再不進妻子的屋。

  這一天,柴廷賓過生日,妻子好言好語,還用豐厚的禮物給他祝壽。柴不忍拒絕,這才重新與她有說有笑。妻在臥室里設下酒宴,請他進去,他推說喝醉了,不去。金氏打扮得漂漂亮亮,自己又來到丈夫屋裡,說:「為了你過生日,我伺候了一整天,即使您真的醉了,也請去飲一杯。」柴廷賓這才進了臥室,邊飲酒邊與妻子說話。金氏從容地說:「上回害得你買回來的妾死了,我現在還後悔,可是你就記了仇。結髮之情一點都沒有了嗎?從今往後你找十二個女人我也不說你點不是。」柴廷賓聽了,更加歡喜,就留在妻子臥室和她同寢,從此和原來一樣相親相愛了。於是金氏就明里請媒婆給丈夫物色好的女人,暗中卻又叮囑媒婆拖延,即使真的找到了好的,也不要告訴丈夫,而她自己又裝出着急的樣子去督促媒婆。這樣過了一年多,柴廷賓等急了,又托親友花錢買妾,果然買到一個林家的養女。金氏見了,表面上很喜歡,讓林女與自已一同吃飯,什麼化妝品呀,首飾呀,由着林家女使用。

  林女是被林家收養的私生女,沒學過針線活兒,除了會繡花鞋,其它衣物都得依仗別人。金氏就批評說:「俺家從來節儉,不像王公貴族家,要你當畫看。」就把些好看的花綢緞給她,叫她學女紅,像嚴師教學生。開始還僅僅訓斥兩句,後來就漸漸發展到用鞭子打。柴廷賓見了,又心疼又沒辦法。金氏對林女卻比過去更加愛護,常親自替她打扮,幫她穿戴,給她搽粉。只是有一條:林女哪怕鞋跟有一點皺褶,金氏就用鐵棍敲她的腳;頭髮稍亂一些,就用巴掌扇她的臉,逼得林家女受不了,終於上吊死了。柴廷賓心裡十分難過,說了些埋怨妻子的話。金氏聽了,反而發怒說:「我替你調教女人,難道錯了嗎?」這時,柴廷賓才明白了妻子的險惡用心,又和妻子翻了臉,發誓永遠斷絕夫妻關係,暗中在另一塊宅基上蓋了房子,打算再買到個女子,另過日子。

  眨眼間半年,沒找到。

  這一天,柴廷賓參加一個朋友的葬禮,見到一位十六七歲的姑娘,美得耀眼。柴廷賓眼睛都看直了,魂都跑了。那姑娘不喜歡他這樣子,轉開目光不理他。柴廷賓一打聽,姑娘姓邵,父親窮,只有這麼個女兒,從小聰明過人,讀書過目不忘,尤其愛讀《內經》和《冰書》,父親很溺愛她,凡來說媒的,都叫她自己拿主意,可是不論富家子弟還是窮人後生她都不同意,因此十七歲了還沒定下婆家。柴廷賓知道了這些情況,明白這是個不容易娶的姑娘。但心裡總縈繞着她的影子,又希望因家中窮,多給錢財或許能打動她的心,就托媒人去說。找了幾個,沒一個敢去做媒的,柴也就灰了心,不抱希望了。

  有一天,忽然有個姓賈的媒婆因販賣珍珠路過柴家,柴廷賓就對她說了自己的願望,並給她很多錢,說:「我只求你把我的意思通報給邵家,成不成都不怪你;萬一有成功的希望,花錢再多我也不在乎。」賈媒婆貪圖錢財,答應了他。到了邵家,有意識地和邵女的母親拉家常。談話間偶然看見了她美麗的女兒,故作驚訝說:「好俊的閨女,如是選進昭陽院,趙家姊妹算得什麼?」又故意問:「女婿是誰家的公子?」邵母說:「還沒找人家呢。」賈婆說:「這麼好的閨女,還愁找不到王侯公子作女婿嗎?」邵母嘆氣說:「王侯貴族我們不敢高攀,只求找個知書識禮的後生也就不錯了。俺家這個小冤家,給說媒的也不少了,挑來挑去,十個里也沒挑中一個,也不知她究竟想嫁個什麼樣的。」賈媒婆說:「夫人不用愁,這麼好的閨女,不知哪家後生前世里修了多少德才有娶她的福份。昨天有件讓人好笑的事:那個叫柴廷賓的書生,在誰家的葬禮上見過你家姑娘,相中了,說寧願出千金聘禮呢。這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真可笑,早叫我挖苦跑了。」邵母聽了笑笑,不置可否。賈婆又說:「一般窮秀才不用談了,若是有錢的人家,哪怕不是什麼讀書人,卻也圖個富貴,似乎還可以。」邵母仍然只笑不說話,叫人摸不透她的心思。賈媒婆忽然一拍巴掌,裝出一副認為邵母已經同意了她的觀點的神氣,說:「哎呀呀,若真那樣,我自己反不合算了。您想想,儘管夫人您沒有架子,我多咱來多咱跟我促膝談心,茶酒相待,若是您有了富親戚,出入有車馬,往來儘是樓閣大戶,我再來了,,怕您那看大門的僕人還嫌我寒傖,喝斥我呢。」邵母聽了,沉吟了許久,起身到後堂和丈夫說話去了。過了一會兒,聽見叫他們的女兒。又過了一會兒,邵母和她丈夫、女兒一塊兒出來了,笑着對賈婆說:「你說這個妮子怪不怪,多少好人家不願嫁,聽說去做妾,倒願意了。不叫人家讀書人笑話嗎?」賈婆說:「不妨事,過了門,若生個男孩,正房妻子又能拿她怎樣?」說完,又傳達了柴廷賓準備把她女兒安頓在另一處房宅的意思。邵母更高興了,對女兒說:「閨女,快向賈姥姥下個保證:這門親事是你自己同意的,不後悔。以後不如意了,不埋怨爹媽。」邵女有些難為情地說:「爹娘放心,以後女兒一定好好孝敬二老。女兒自知命不好,若找個太好的人家,反倒活不長;找個不太好的人家,受點罪,受些委屈,也不見得是壞事。上回見柴家公子,看相貌是個有福之人,他的兒孫一定會有出息的。」

  聽了這話,賈媒婆高興得去告訴柴廷賓。柴廷賓喜出望外,馬上下了千金聘禮,用華貴的車馬把邵女娶到別墅里。這件事,除了金氏,柴家上下全知道,可是誰也不敢說。

  安頓下來以後,邵女對丈夫說:「郎君,你這個辦法,就好比燕子把窩築在飄動的布上,長不了的,還囑咐家人不要走漏消息,這樣的事要想永遠瞞着是不可能的。依我看,不如早早進家去住,禍反而會小些。」柴廷賓怕她受金氏虐待,邵女說:「天下沒有不可感化的人。我若是處處小心不犯過錯,她有什麼理由虐待我呢?」柴延賓同意她的道理,可不敢照着去辦。

  這天,柴有事不在家,邵女穿了樸素的衣服,吩咐一名老男僕牽匹老馬,命一個老女僕帶上個包袱,果斷地到了金氏的住所,跪着把自己怎麼到金家,怎麼住在別院等原委如實說了。金氏這才知道還有這等事,而且發展到這等程度了,自己還蒙在鼓裡,立時氣了個半死。待要朝邵女發作吧,一想人家主動來向我坦白,是可以原諒的。又見她穿戴樸素、態度謙卑,氣就消了些,於是吩咐丫頭把好衣服拿來給她換了,悻悻地說:「姓柴的這個沒良心的,對外人說我多麼凶,我平白無故地被人家嚼舌頭。其實全怪他,怪那個賤女人氣的我。你想想,背着老婆另找女人,這還算個人嗎?」邵女說:「我仔細觀察他,好像有點後悔。不過放不下大男人架子,不肯在你面前認錯罷了。俗話說『大的不向小的低頭』。按常禮,妻子和丈夫的大小,好比兒子和父親,妾和正室那樣。如果夫人您稍稍緩和一下,給他點好顏色,我看過去的隔閡就能消除。」金氏說:「他自己不來,我有好臉色給誰看去?」這時,金氏心靜了,見邵女老跪着也不成樣子,就吩咐使喚丫頭給邵女收拾房間,叫她住下來。儘管心裡還不是滋味兒,但總算暫時平安無事了。

  柴延賓出門回來,聽說邵女到了金氏那裡,嚇壞了,心想,羊進了虎群,早給金氏嚼得只剩骨頭渣兒了。趕緊過去,進了門,見家裡沒一點動靜,才放了心。邵女在門口迎着他,勸他快到金氏那邊去。柴延賓有些為難,邵女就掉下淚來了。柴延賓這才接受了她的建議。邵女又到金氏面前說:「柴郎回來了,覺得沒臉見你。我求你去給他個笑臉,好言好語說說話吧。」金氏聽說柴回來了。心中就來氣,不肯過去。邵女進一步勸道:「我不是說過麼,夫和妻有大小之分。古時候有個叫孟光的女子,對待丈夫那真是恭敬極了,每逢吃飯,把飯端到額頭高送到丈夫面前,別人知道了,不認為這是丟面子。為什麼呢?因為她做的符合自己的妻子身份,符合大禮,夫人您主動去見柴郎,不失身份的呀。」金氏這才聽從了她。

  一見丈夫,金氏氣哼哼地說:「好哇,你既然跟兔子一樣有三個窩,還回來幹什麼?」柴延賓低頭不語。邵女趕緊用胳膊肘碰碰他,他才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妻子見他有了笑容,態度也就和緩下來。要轉身回屋。邵女又推柴延賓快跟進去,一面又吩咐廚子準備酒菜,叫他們對飲了幾杯。

  從此,夫妻和好如初。邵女每日早早起來過去向金氏問安,伺候洗臉,洗了臉又遞手巾,像婢女那樣恭敬金氏。柴延賓若要到她屋飄來,她苦苦拒絕,十幾天才留她住一夜。因此,金氏也覺得她賢惠知禮。但是又覺出自己不如邵女,由慚愧漸漸積累成了嫉妒。然而邵女處處謹慎,又找不出她的毛病。偶爾斥責她兩句,她也俯首帖耳地聽着。

  一天夜裡,柴、金二人吵了嘴。起床後梳妝時金氏還沒消氣,恰巧邵女不小心,將伺候她梳頭的鏡子掉在地上摔破了。金氏立刻火冒三丈,攥着還沒梳好的頭髮,眼珠都要瞪出來了。嚇得邵女趕緊跪下來求饒。金氏好容易抓住她的把柄,不肯饒她,拿起鞭子就抽了一頓。柴延賓實在看不下去,咚咚跑過來拉起邵女出了屋。金氏罵咧咧地還要追着打。柴延賓急了,奪過鞭子抽起她來,抽得她臉上流了血,她才退回房去。夫妻又跟仇人一樣了。

  從此,柴廷賓不准邵女再到金氏房中去。邵女不聽,次日清晨,跪着用膝蓋走到金氏門外,等她起床好伺候她。金氏知是邵女來了,捶着床罵,叫她滾。對邵女,她恨得咬牙切齒。拿定主意,等丈夫不在家狠狠收拾她。柴廷賓知道她有了這個念頭,乾脆不出門,跟外界不來往了。金氏就天天打女僕出氣,打得下人們叫苦連天。自從夫妻決裂,邵女夜裡也不敢留柴廷賓住了。弄得柴廷賓夜夜獨宿。金氏知道後,明白了丈夫並未被邵女獨占,心裡稍稍好受了些。

  柴家有個稍大點的婢女,很精。一次與主人偶然說了句話,金氏發現後懷疑她與丈夫有私情,就狠打了她一頓。恨得婢女常在背地裡罵她。這天,輪到這婢女夜間伺候金氏。邵女囑咐柴廷賓說:「今夜別到夫人房裡去,我看那婢女面帶殺機,不知安的什麼心呢。」柴廷賓覺得有理,把那婢女叫來,詐問她:「今晚你想幹什麼?」婢女以為主人察覺了她的秘密,嚇得說不出話來。柴廷賓見她這副佯子,更加疑惑,搜她身上,發現她帶了一把鋒利的刀子。這下,婢女無話可說,跪下來求饒說:「我該死,我該死。」柴想打她,邵女勸阻說:「別忙。你一打她,事情就張揚開了。若被夫人知曉,這婢子還活得了嗎?她的罪固然是不可饒恕的,我看不如把她賣出去,既可保住她的性命,咱家又可得點收入不是?」柴廷賓同意,正好有個人家要買妾,柴就趕緊把她賣了。

  金氏發現少了那個婢女,一問,知道是丈夫賣了,就怪丈夫不同她商量;又聽說丈夫是採納了邵女的意見,又怪起邵女來,用很惡毒的話罵她。連柴廷賓也埋怨邵女:「都是你自找的。你若不管閒事,容那婢女殺了她,哪還有這些麻煩?」金氏聽了「殺」字,感到奇怪。問下人,沒一個知道的。問邵女,邵女也不說。金氏又納悶又生氣,提着裙子跳着腳罵。柴廷賓聽不下去,就把事實告訴了她。金氏大吃一驚,才知是邵女救了自己,對邵女就溫和了些,可是心中又怪邵女為什麼不早說。柴廷賓見金氏態度緩和以為沒事了,就出了遠門。

  金氏趁丈夫不在家,把邵女叫來數落她:「不該饒了那個要殺我的小蹄子,你為什麼把她放走了?」邵女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回答。金氏想:這回可抓住你的不是了——跟殺主人的婢子一鼻孔出氣呀,非狠狠治你不可!就把鐵燒紅,烙邵女的臉,想把她的面容毀了。家中女僕全替邵女抱不平。每烙一下,邵女就哀號一聲,傭人們哭着請求替邵女受刑。金氏不答應,又改用針刺邵女的胸肋,連刺了二十多下,這才覺得出了氣,說:「滾!」

  過了些日子,柴廷賓回來了。見邵女臉上有烙傷,問明情由,氣得立刻要找金氏算帳。邵女拉住他的衣服勸道:「是我自願來跳這火坑的。我嫁你,難道因為你家是天堂嗎?我自知命不好,只有找罪受,老天爺才能消氣。只要我受得了,就受,這樣或許有個出頭之日。若再觸怒了老天爺,不就像填坑填了一半又去挖一樣前功盡棄嗎?」她就用燙傷藥自己搽傷,幾天就好了。一照鏡子,高興地說:「柴郎,為我慶賀吧。夫人這一烙,把我臉上那條倒霉的紋給烙斷了!」便一如往常地侍奉金氏。

  金氏見上回全家的傭人都為邵女痛哭求情,明白大家都恨自己,有點懊悔,就常和顏悅色地叫邵女跟自己一塊兒做事情。過了一個多月,金氏突然得了打嗝病。一吃飯就嗝得厲害,影響飲食。柴廷賓本來就恨她死得晚,根本不管她的病。她的肚子幾天後脹得像鼓那麼大。一天到晚只想睡覺,下不來床。邵女顧不上吃飯和休息,伺候她。她很感激,邵女又對她講些醫藥方面的道理,可金氏懷疑;我過去對她太慘酷,她會不會弄毒藥毒死我?金氏不聽邵女的什麼醫理,還裝出感謝的樣子,病當然不見好轉。

  金氏這個人,儘管人人恨,還是有優點的,那就是治家很嚴,傭人很服從她;自她得病後,不能過問家政,傭人就懶散了。有些活兒就沒人干。柴廷賓只好自己管理,累得夠嗆還管不好,甚至有人往外偷東西。柴廷賓這才感到金氏這個內當家的重要,就認真給她請醫生治病。對自己的病,金氏心裡也沒數,別人問起來,只說是得了氣鼓。大夫們也就確診為積住氣了。換了幾個大夫,都不見效。病越來越重,都快不行了。

  這天又煎藥,邵女建議說:「醫生開的這藥,吃一百副也不頂用,甚至越吃越重。」金氏不信,還叫她照老方子煎。邵女偷偷換了方劑,金氏服下,一頓飯功夫泄了三次,馬上覺得好了,就笑話邵女剛才說的不對,還是老方子好,還笑着諷刺她:「喂,你這個女華佗,怎麼樣啊?」邵女和傭人都忍不住要笑。金氏被笑得莫名其妙,追問起來,邵女才把實情說了。金氏感動地說:「該死!我天天受你的愛護,竟還蒙在鼓裡。從今天起,家裡的事全聽你的。」不久,病全好了。柴廷賓高興地擺酒席為她慶賀,邵女站着執酒壺。金氏不讓,奪下酒壺拉邵女挨着自己坐下,親熱得不行。到了夜深,該安歇了,邵女找了個借日要離開,好讓他們夫婦同眠。金氏不依,派兩個婢女硬把邵女拉住,硬要她和自己一床。從此,兩人同吃同住,同宿同商量,賽過親姊妹。

  不久,邵女生了個男孩,產後總是鬧病,金氏像孝敬母親一樣伺候她。

  不多天,金氏又病了,心口疼,疼起來臉都發青,恨不得死了才好。邵女趕緊買了幾根銀針給她按穴位紮上,疼得要死的金氏立刻不疼了。十來天又犯了,再扎;六七天又犯了,再扎。弄得金氏天天提心弔膽地怕再犯。一天夜裡,她夢見到了一座廟裡,大殿裡的鬼神全能活動,一個神問她:「你是金氏嗎?你的罪孽太重了,早該死,念你已有悔改表現,才只讓你害病,表示神靈對你的譴責。你害死過兩個女人,是她們應得的報應。可是邵女有什麼罪?你對她這麼狠毒!你用鞭子打她,已由你丈夫替神靈報應給你了,這個可以抵消;另外,你還欠了一次烙和二十三次針扎的帳,現在邵女已經扎過你三次,剛剛報應了零數,你的病就想除根呀?明天又該犯了。」醒來後,金氏心中害怕,又認為夢不可信,早飯後真的又犯了病,而且疼得更厲害了。邵女也納悶,說:「光用針扎怎麼老除不了病根呢?我看得用燒紅的針扎,把穴位燒爛了也許能除根,可就是怕夫人您受不住。」金氏想起了夢,並不怕,同意了。她邊挨針邊想,欠下的十九針,不知道還要害什麼樣的怪病才能抵償,不如一天扎夠,也許能免了受不完的苦。扎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又求邵女再扎,邵女笑道:「針是隨便亂扎的嗎?得按穴位。」金氏說:「什麼穴位不穴位,你給我扎十九下就是了。」邵女又笑了:「不行,不行。」金氏在床上跪起來苦苦哀求,邵女總是不忍心。金氏把夢告訴了她,她才約摸着經絡上的有效部位給她扎了十九針。

  從此,金氏完全康復,沒再犯。又因真正悔過,心理平衡,在下人面前也沒有了愧心的樣子。

  邵女的兒子叫柴俊,聰慧過人。邵女常說這孩子有作翰林的相貌。八歲,人稱神童;十五歲,中了進士。這年,柴廷賓夫婦四十歲。邵女三十二三歲。孩子做了大官,車呀馬的回家看老父母,鄉親們都誇獎。邵女的父親自從千金賣了閨女,就富起來了;但也真的被讀書人瞧不起,直到柴俊有了功名,才有人跟他往來。

  【鞏仙】

  有一個姓鞏的道士,沒有名字,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人。一次,他去求見魯王,看門人不給通報,這時有位宮中的宦官出來,道士便求他引見。宦官見他又窮又土,將他趕走了。可是道士馬上又回來了,宦官很生氣,派人邊打邊攆。趕到沒人的地方,道士笑着拿出百兩黃金,請追趕的人回復宦官:「就說我不是要見魯王,聽說王宮後院的花草樹木、亭台樓閣是世間最美的景致,如果能領我看一看,這一生就滿足了。」接着又拿出些銀子給他,那人高興地回報去了。宦官也很高興,領道士從王府的後門進去,遊覽了所有的景地。道士又跟着登上樓台。宦官走到窗口眺望,被道士一推,只覺得身子從樓上掉下來,腰被細藤纏住,懸掛在半空中;往下一看深不見底,頭暈目眩,細藤也隱隱發出格崩的斷裂聲。他害怕極了,大聲號叫起來。有幾個內監聞聲趕來,見狀驚恐萬分。見他離地很高,上樓一看,細藤拴在窗欞上,想撥藤救他,又怕藤太細會拉斷。到處尋找道士,卻不見蹤影。實在沒有辦法,只好稟報魯王。魯王親自去察看,也感到非常驚奇。便令人在樓下鋪上茅草和棉絮,以便將細藤割斷。樓下剛鋪墊好,細藤「砰」的一聲崩斷了。宦官竟然離地不到一尺。大家忍不住笑了起來。

  魯王命人去尋訪這位道士,得知他住在尚秀才家,便派人去問,說出遊沒有回來。差人回府途中正巧遇上了道士。便領他去見魯王。魯王設宴款待,請道士表演幻術。道士說:「我是個山鄉野人,沒有別的本事,承蒙您的厚待,就獻一班歌女為大王祝壽吧。」說完,從袖子中拿出個美人放在地上。那美人向魯王叩拜。道士命美人扮演「瑤池宴」為魯王祝壽。美人說了幾句開場白,道士又拿出一人,那人自稱王母娘娘。一會兒,董雙成、許飛瓊等仙女都先後出場;最後,織女出來拜見,並獻上一件天衣,宮裡頓時金光燦爛,一片通明。魯王懷疑天衣是假的,想要來看看,道士急忙說:「不可!」魯王不聽,拿來一看,果然是無縫天衣,不是人間可以做的。道士很不高興地說:「我實心實意奉承大王,才從天孫那兒暫時借來天衣,如今天衣被俗氣玷污,讓我怎麼還給主人呢?」魯王又覺得仙女也一定是真的,想留下一兩個,可仔細一看,原來都是自己宮中的歌女。又懷疑剛才唱的曲子並不是她們熟悉的,一問,歌女們果然連自己也不知道。道士把那件天衣燒了,然後把灰放在袖中,再搜看時,卻什麼也沒有了。魯王因此對道士十分敬重,想留他住在府中,道士說:「我遊蕩慣了,這宮殿就如同牢籠,不如住在秀才家裡自由。」從此道士經常出入王府,但每到半夜必然回去。有時堅決留他,也偶爾住下。道士常在宴席間表演四季花木顛倒時序的遊戲。魯王問他:「聽說仙人也不忘男女之情,是真的嗎?」道士回答:「也許是這樣吧,可我不是仙人,所以心如枯木。」一天晚上,道士住在府里,魯王叫一個年輕貌美的妓女去試探他。妓女進了房門,連叫幾聲,沒人答應,點了燈一看,道士像死人一樣閉着眼坐在床上。搖晃他,眼一睜又閉上了;再搖他,打起了呼嚕。推他,又順勢倒下,臥床而睡,酣聲如雷。妓女用手彈彈他的額頭,發出像敲擊鐵器一般的聲音,便急忙去稟報魯王。魯王讓人用針刺道士,針扎不進去,推他,重得搖不動。又召來十幾個人把他舉起扔到床下,就像一塊千斤重石落在地上。天亮以後去看看,道士仍然睡在地上。道士醒後笑着說:「睡得真死,掉下床來也不知道!」以後這些妓女們常在道士坐臥時按着他玩,剛按時還軟和,再按就硬得像石頭一樣了。

  道士住在尚秀才家經常半夜不回來。有時尚秀才鎖了門,等天明開開房門一看,道士已經睡在屋裡了。以前,尚秀才和一個叫惠哥的歌妓很要好,兩人立誓結為夫妻,惠哥歌唱得特別好,演奏技藝也超群出眾。魯王聽說惠哥很有名氣,就召入宮內侍奉自己。從此,惠哥和尚秀才斷絕了交往,雖然常相互思念,卻無法見面。一天晚上,尚秀才問道士:「你在宮中見過惠哥沒有?」道士說:「那些歌女我都見過,但不知誰是惠哥。」尚秀才把惠哥的年齡相貌描述了一遍,道士想了起來。尚秀才求他再去時給轉達一句話,道士笑着說:「我是世外之人,不能替你捎書傳信。」尚秀才苦苦哀求,道士只好展開袖袍說:「你如果一定要見惠哥,就請鑽進我的袖子裡來吧。」尚秀才往袖子裡一看,見裡面大得像屋子,便伏身進去,裡面光明洞徹,寬若廳堂,桌椅床帳無所不有,而且在裡面一點也不覺得氣悶。道士來到王府內,與魯王下棋。他見惠哥走來,便佯裝用袍袖拂塵,將惠哥裝進袖內,別人一點也沒發覺。尚秀才正獨坐沉思時,忽見從屋檐掉下一個美人,一看是惠哥。兩人驚喜萬分,你擁我抱,親熱異常。秀才說:「今日奇緣,不能不記下來。我們來對詩吧。」說完先在牆壁寫了:「侯門似海久無蹤,」惠哥續寫:「誰識蕭郎今又逢,」秀才寫:「袖裡乾坤真箇大,」惠哥續道:「離人思婦盡包容。」剛題完,忽然進來五個人,頭戴八角帽,身穿淡紅衣,都是不相識的人。他們一聲不響,把惠哥提了就走。尚秀才嚇得不行,不知怎麼回事。道士回到秀才家裡,把秀才叫出來,問他在裡面的事情。秀才隱瞞着沒有全部說出來。道士微笑着把衣袖翻過來讓他看,秀才見上面隱隱約約有些字跡。細得像蟣子一樣,仔細辨認,原來是他題的詩句。過了十多天,尚秀才又求道士帶他去了一次。先後共去了三次。惠哥告訴秀才說:「我已感到腹中胎動,非常擔憂,只好用帶子把腰紮緊。可是王府中耳目眾多,倘若有一天臨產,小孩一哭,往什麼地方藏?麻煩你和鞏道士商量一下,見到我三叉腰時,請他設法救我。」尚秀才答應了。回去後見了道士跪在地上不起來,道士扶起他來說:「你要說的話,我都知道了。請你放心,你尚家就靠這一點骨血傳宗接代,我怎敢不盡力幫助呢?但從現在起你不能再進王府了。我所以報答你的,原不在兒女私情呀!」幾個月過後,道士從外面回來,笑着說:「我給你把兒子帶來了,快拿小孩包被來!」尚秀才的妻子非常賢惠,快三十歲了,生了幾胎只活下一個兒子。最近又生了個女兒,剛滿月就死了。聽尚秀才一說,驚喜地走出來。道士從衣袖中取出嬰兒,臍帶還沒斷,睡得正甜呢。秀才的妻子接過來抱在懷裡,嬰兒才呱呱啼哭起來。道士脫下衣服說:「產血濺在衣服上,是道家最大的忌諱。今天為了你,二十年的舊物,只好扔了!」尚秀才為道士換了一件新衣袍,道士囑咐他說:「舊衣服不要扔了,燒一錢灰吃了,可治難產,墮死胎。」尚秀才記在心裡。

  道士在尚秀才家又住了一些時候,忽然對秀才說:「你收藏的那件舊衣服,應當留下一些自己用,我死了你也別忘了!」尚秀才覺得道士的話不吉利。道士轉身就走了。道士進王府對魯王說:「我快要死了!」魯王很驚奇,道士說:「人的生死都是有定數的,還有什麼可說的呢?」魯王不信,強把他留下。道士剛下了一盤棋,急忙起身要走,魯王又把他拉住。道士請求到外屋休息,魯王答應了。魯王去看時,見道士已經死了。魯王備了上等棺木,按當地禮節把他葬了。尚秀才親到墳前哭吊一場,這才醒悟到道士原先說的話是預先告訴他的。道士留下的舊衣用來催生,十分靈驗,求尚秀才醫治的人接連不斷。開始只是剪被產血玷污的袖子給人,後來衣袖用完了,又剪領襟給人,也很有效。他想起道士囑咐的話,懷疑妻子日後必定難產,就剪下巴掌大的一塊血布珍藏起來。後來魯王有個愛妃臨盆三天生不下來,醫生都沒有辦法。有人告訴魯王尚秀才能治,魯王立刻召他進府。那妃子只服了一劑就生下來了。魯王非常高興,贈給尚秀才銀錢綢緞,尚秀才全部推辭不要。魯王問他要什麼,秀才說:「我不敢說。」魯王請他說,秀才叩頭,說:「實在要賞我,就請把歌女惠哥賜給我,我也就心滿意足了。」魯王把惠哥召來,問她年齡,惠哥說:「我十八歲入府,至今已十四年了。」魯王覺得惠哥年齡太大,便命將全部歌妓都叫來,任尚秀才挑選。秀才卻一個也不喜歡,魯王笑着說:「真是個書呆子!你們倆十年前就定了婚約嗎?」尚秀才將實情說了。魯王備好車馬,仍把尚秀才辭掉的銀錢、綢緞給惠哥當嫁妝,把他們送到家中。惠哥生的兒子取名秀生,取「秀」與「袖」同音之意,這年秀生十一歲。尚秀才家時刻不忘鞏仙人的恩德,每逢清明都到他墳上祭掃。

  有個長年旅居四川的客人,在路上遇見鞏道士。道士拿出一本書說:「這是王府的東西,我來時匆忙沒來得及歸還,麻煩你捎去。」客人回來聽說道士早死了,不敢貿然去見魯王。尚秀才知道後替他回奏了。魯王打開書一看,果然是以前道士借去的。魯王起了疑心,挖開道士的墳墓一看,卻是一副空棺材。後來,尚秀才的大兒子年齡不大就死了,全靠秀生頂立尚家的門戶,傳宗接代。固而,尚秀才更佩服鞏道士的先見之明了。

  【二商】

  莒縣有個姓商的人家,哥哥家很富,弟弟家很窮,兩家只隔一道牆。康熙年間,一個災荒年,弟弟窮得揭不開鍋。一天,天過晌了,弟弟還沒生火做飯,餓得肚子咕嚕叫,愁得走來走去,沒有一點辦法。妻子叫他去求哥哥,二商說:「沒用!要是哥哥可憐咱們窮的話,早就來幫助我們了。」妻子執意要他去,二商就讓兒子去。過了一會兒,兒子空手回來了。二商說:「怎麼樣?我說的不錯吧?」妻子詳細問兒子大伯說了些什麼,兒子說:「大伯猶豫地看看大伯母,伯母對我說:『兄弟已經分家,各家吃各家的飯,誰也不能顧誰了。』」二商兩口子無活可說,只好把僅有的破舊家什賣掉,換點秕糠來糊口。

  村裡有三四個無賴,窺測到大商家裡很富裕,半夜裡翻過牆頭,鑽進大商家。大商兩口子聽見動靜,從睡夢中驚醒,敲起臉盆大聲喊叫。鄰居們因為大商家太刻薄,誰也不去援救。大商家沒有辦法,只得大聲呼喊二商。二商聽到嫂子呼救,想去救助,妻子一把拉住他,大聲對嫂子說:「兄弟已經分家,誰有禍誰受,誰也顧不了誰呀!」不一會,強盜砸開屋門,抓住大商兩口子,用燒紅的烙鐵烙他們,慘叫聲陣陣傳來。二商說:「他們雖然不講情義,可哪有看到哥哥被害死而不去救的!」說着帶領兒子大聲喊叫着翻過牆頭。二商父子本來就武藝高強,遠近聞名;強盜又怕招來眾鄰援助,就四散逃走了。二商看到哥嫂的兩腿都被烙焦了,忙把他們扶到床上,又把大商家的奴僕召集起來,才回家去。大商家雖然人受了酷刑,而錢財卻一點沒丟。大商對妻子說:「如今咱能保全財產,全靠弟弟解救,應該分一點給他。」妻子說:「你要是有個好弟弟,還不受這份罪呢!」大商不再吭聲了。二商家連糠菜都沒有了,滿以為哥哥會送點東西來報答他。可是過了很久,也沒聽到動靜。二商的妻子等不得了,叫兒子拿着口袋去借糧,結果只借了一斗糧回來。二商妻子嫌少,生氣地讓兒子送回去,二商勸住了。又過了兩個月,二商家窮得實在熬不住了。二商說:「如今實在沒有辦法可以糊口了,不如把房子賣給哥哥。哥哥如果怕我們離開他,或許會不接受我們的房產,想辦法接濟我們呢。就算不是這樣,賣得十來兩銀子,也可維持度日啊!」妻子覺得也只有這樣了,就讓兒子拿了房契去找大商。大商把這事告訴妻子,說:「就算弟弟不仁義,也是同胞手足。他們如果走了,我們就孤立了,不如歸還田契,再周濟他們一點。」妻子說:「不行。他說走是要挾我們。如果信了他,就正好中了他的圈套。世上沒有兄弟的人難道都死了嗎?我們把院牆加高,足可以自衛了。不如收下他的房契,他愛上哪上哪好了,也可以擴大我們的宅院。」商量好了,就叫二商在房契上簽字畫押,付給房錢。二商只好搬到鄰村去了。

  村里那幾個無賴,聽說二商走了,又來搶劫,抓住大商鞭抽、棍打,用盡毒刑。大商只好把所有的金銀財物,都用來贖命。強盜臨走的時候,打開大商家的米倉,招呼村裡的窮人隨便拿。頃刻之間米倉就空了。第二天,二商才聽說這事,急忙趕來看望。可是,大商已經神志昏迷,不能說話了。他強睜開眼,看見弟弟,只能用手抓撓床蓆,不一會兒就死了。二商忿怒地去找縣官告狀。可強盜頭子早已逃走了,沒有逮到,那些搶糧食的都是村裡的窮人,州官對他們也無可奈何。大商撇下的小兒子,才五歲。自從家中窮了以後,他常常自己到叔叔家,好幾天不回去。送他回去,就哭個沒完,二商的妻子對這孩子白眼相待,二商就說:「孩子的父親不仁義,孩子有什麼錯呢?」就到街上買了幾個蒸餅,送孩子回去。過了幾天又背着妻子,偷偷地拿了一斗米給嫂子送去,讓她撫養兒子。就這樣常常接濟他們。又過了幾年,大商媳婦賣掉了他家的田產,母子倆的生活能維持了,二商才不再接濟她們。又一年,鬧災荒,路上到處可以看見餓死的人。二商家吃飯的人多了,不能再去照顧別人。侄子這年只有十五歲,年小體弱不能幹重活,二商就讓他挎個籃子,跟哥哥們賣燒餅。一天晚上,二商夢見哥哥來了,神情悽慘地說:「我被老婆的話所迷惑,丟了手足情分。弟弟不計較從前的怨仇,更使我羞愧得無地自容。你以前賣給我的房產,如今空着,你就搬去住吧。屋後亂草下面的地窖里藏着一些錢,把它拿出來,也能過上溫飽日子。就讓我的兒子跟着你吧。那個長舌頭老婆,我最恨她!你就別管她了。」二商醒來以後,覺得很奇怪,就用高價租回房子。住進去以後,果然在房後挖出了五百兩銀子。從此,不再做小買賣,而讓兒子和侄子在街市上開了一家店鋪。侄兒非常聰明,帳目從來沒有差錯,又忠厚誠懇,就是出入很少一點錢,也一定告訴哥哥,二商非常喜愛他。一天,侄兒哭着為母親要點米,二商的妻子想不給她。二商看在侄兒的一份孝心上,就按月給嫂子一些糧食。過了幾年,二商家越來越富裕了。不久,大商媳婦生病死了。二商也老了,就和侄兒分了家,把家產的一半分給了侄子。

  【沂水秀才】

  山東沂水有個秀才,在山中溫習功課。夜裡,有兩個美女進了屋,含笑不說話,各自用長袖拂了一下床,就挨着坐下了。她們的衣服輕軟,不帶一點聲息。一會兒,一個美女站起來,將一條白綾巾展放在桌子上,巾上有草書文字三四行,秀才也沒仔細看看寫的是什麼詞句。另一個美女起身把一錠白銀放在桌子上,大約有三四兩的樣子,秀才便把銀子放進自已的袖子裡。兩個美女拿起白綾巾,拉着手笑着出了門,說:「真是俗不可耐!」秀才用手一摸袖子裡,銀子早已沒有了。

  美人坐在面前,投以情愫,秀才竟然置之不顧,而卻把銀子拿起來,這純是一副乞丐相,能令人可耐嗎!討人喜歡的狐女,那高雅的樣子可以想見。

  朋友說了這件事,使我又想到了一些令人不可耐的事情,一併附記在這裡:窮酸俗氣;大老粗拽文;炫耀富貴;秀才裝名士;諂媚醜態;不住嘴的信口扯謊;入座時苦讓上下位;強逼人聽看不像樣的詩文;守財奴哭窮;喝醉了無理糾纏;學作滿洲腔調;擺一付硬逼人說話的架勢;開低級下流的玩笑;嬌慫自己的孩子爬登筵桌抓餚果;憑藉別人餘威裝模作樣;低劣的科甲出身者大談詩文;說話之間屢稱自己是權貴親戚。

  【梅女】

  太行人封雲亭,青年喪妻,十分寂寞,便到府城星去散心。有一天正在旅店裡歇息,一陣睡意朦朧,隱隱約約地看見牆上顯出一個年輕女子的身影,像是一幅畫懸在那裡。起初封生還嘲笑自己想老婆想瘋了,可凝神注視了好半天,畫影並不消失;再湊近細瞧,更清晰了:真真切切一個少女,卻是一臉苦相,伸着舌頭,脖上還掛着繩套。封生正在驚愕不定,那少女卻像要從牆上慢慢走下來。封生知道碰上吊死鬼了,然而大白天,膽子總是壯些,便說:「娘子不必嚇唬小生。您如有奇冤,小生可以為您效力。」這一說,女子身影真地落下來了,說:「你我萍水相逢,怎敢貿然以大事相托呢?然而九泉之下的枯骨,這麼多年了,舌頭縮不回去,繩套也脫不掉,實在是苦不堪言。求求您,讓主人砍斷這屋樑,燒掉它,您對我就恩重如山了。」封生答應去辦,影子也就消失了。封生就招呼店主人來,打聽這是怎麼回事。店主人介紹說:「十多年前,這裡是梅家的住宅。一天夜裡小偷進來,被梅家逮住了,送到縣府里交給典史。不料典史接受了小偷的三百文錢賄賂,竟誣陷梅家女兒與小偷通姦,要把梅女拘上大堂,讓法醫檢驗。梅女聽說後,就上吊死了。不久,梅家夫婦也相繼去世,宅院就歸了我。這些年,旅客常說見鬼見怪的,可總也沒法兒讓它安靜下來。」封生便把吊死鬼的要求轉達給店主人。店主人一盤算,拆掉房頂換大梁,耗資太大,負擔不起,面有難色。封生便慷慨解囊相助,完成了這項工程。修好之後,封生依舊住在這座房子裡。

  夜間,梅女來了,翩翩然一個萬福,向封生表示感謝。言談之間,喜氣洋洋,舉手投足,窈窕輕盈,原來是個十分秀氣的姑娘。封生不禁油然而生愛慕之心,侮女卻悽然而又羞澀地說:「鬼的陰氣,對您是有害的。再說這樣私合,我生前的恥辱,豈不是淘盡兩江之水也洗不清了嗎?咱們將來肯定會美滿地結合,現在還不到時候。」封生忙問:「要到什麼時候?」梅女嫣然一笑,不再作聲。封生說:「喝點酒吧?,梅女說:「我不會飲酒。」封生不禁笑起來:「面對美人,光是默默地對着眼兒看,又有什麼味道啊!」梅女說:「我生平的喜好,只有下打馬棋。可是只兩人下也不熱鬧;再說深更半夜的,也沒處去找棋盤。的確,長夜也夠難打發的,那我就跟您玩翻線花的遊戲吧。」封生只好依他。兩人促膝盤坐,封生叉開手指,梅女翻弄起來。真沒想到,這小小玩藝兒,竟然變幻無窮。工夫一長,封生竟糊塗起來,不知該如何動作了。梅女笑着教他,又用眼神示意,愈變愈奇,愈奇愈妙。封生樂不可支地說:「這真是閨房裡的絕技啊!」梅女說:「這玩法是我自己悟出來的。只要有這兩根線,就可以織成任何花紋圖案,不過一般人不細心揣摩罷了。」夜深了,玩累了,梅女就讓封生就寢。她說:「我是陰間的人。是不睡覺的。你自己歇息吧。我小時候懂點按摩術,願意奉獻小技,幫您做個美夢吧。」梅女開始按摩,先是兩手疊起,輕揉慢搓,從頭到腳按摩一遍。梅女細手所過之處,封生覺得骨肉鬆緩,像醉了似的,懶洋洋的。接着梅女又輕握拳頭細細捶擂了一遍,封生更覺得如同被棉絮團兒敲打一樣,渾身舒暢,妙不可言。擂到腰間,已經閉目合眼,懶懶地要睡了。到大腿,已經沉沉進入夢鄉。

  封生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起床後只覺骨節輕鬆,渾身清爽,心裡更加愛慕梅女,繞着屋牆呼喚她的名字,卻沒有聲音答應。晚間,梅女才來了。封生心急地問:「你究意住在哪裡?叫我呼喚了個遍!」梅女笑笑說:「鬼哪有一定的住處,總之在地下就是了。」封生忙問:「地下有縫,能容下你嗎?」梅女又說:「鬼不見地,如同魚不見水一樣。」封生握住梅女的手說:「只要能讓你活過來,我傾家蕩產,在所不惜!」梅女笑了笑說:「也用不着傾家蕩產。」兩人又開始玩翻線花的遊戲,直到深夜。封生又苦苦逼迫梅女,梅女說:「你別纏我。有個浙江妓女,名叫愛卿,挺風流標緻的,新近就住在北鄰。明天晚上我招她來暫且陪你如何?」第二天晚上,梅女果然領來一個少婦,看去約三十歲,顧盼巧笑,媚眼飛情,一派風騷放蕩,這便是妓女愛卿了。三人湊在一起下「打馬棋」,棋罷梅女告辭,愛卿陪封生過夜。封生詢問愛卿的家世,愛卿含含糊糊,不肯明說,只是說:「您如果喜歡我,就用手指彈彈北間的牆壁,小聲喊『壺盧子』,我就會來。如果喊三聲還沒人答應,那就是我沒空兒,就別再喊了。」天明時,愛卿果然隱身到北牆上消失了。第二天晚上,梅女一個人來了,封生問愛卿為何不來,梅女說:「被高公子招去陪酒去了。」兩人坐下剪明燈燭敘談起來。正在興濃之際,梅女卻沉默了。一會兒動動嘴唇,像有話要說,可話到嘴邊又不出口。封生再三追問,梅女只是抽泣流淚,始終不肯明言。封生勉強拉她翻線花,到底打不起精神來,四更天便走了。

  此後,梅女常與愛卿一起到封生住處來,說笑聲通宵達旦,因而這事傳遍了全城,遠近皆知。恰巧有位典史,家庭本是浙江的世族,因妻子與僕人通姦,被他休掉了;又娶了一個顧氏,感情倒是很好,不幸才一個多月就死了,所以心裡老是思念她。現在聽說封生有兩個鬼友,想向他打聽一點陰間情況,看自己與顧氏還有無緣分,於是騎馬來拜訪封生。起初,封生不肯應承,經不起這位典史苦苦哀求,便設筵請典史飲酒,答應晚間招鬼妓來商量。日落天黑,室內暗下來之後,封生走到北牆,邊敲邊小聲呼喚了三聲。話音未落,愛卿已經出現了。誰知她抬頭一見典史,面色突變,扭頭便走。封生正要上前攔阻,這位典史早已氣得抓起一個大碗猛投過去,隨着「嘩啦」一聲響,愛卿飄然消失了。封生大吃一驚,正要問是何緣故,忽然一個老太婆從暗室里冒出來,開口便罵:「你這貪財害命的黑心賊!你砸壞了我家的搖錢樹!得賠我三十吊錢!」一邊罵,一邊掄起拐杖就打,恰巧打到典史的頭頂上。典史抱頭哀哭着喊:「那女子是顧氏,我老婆呀!我還正為她年輕輕的死了而哀痛呢,誰想到她作了鬼還不正經!可這與你這老婆子有何相干呢?」老太婆氣沖沖地斥責他說:「你本不過是浙江的一個無賴地痞,花錢買了這個臭官,戴上這條烏角帶子,鼻樑骨就倒豎起來朝了天啦!你當官有什麼黑白?袖裡有三百錢賄賂你,就是你親爹!你這神怒人怨的東西,死期就在眼前了!是你爹娘在陰司里再三哀求,情願讓你媳婦入青樓當妓女,替你償還那些貪債,你自己還蒙在鼓裡哪!」說罷,掄起拐杖又打,典史嚇得在地上打滾哀叫。封生在旁邊又驚訝又着急,又想不出辦法排解。忽見梅女從房中出來,一見典史,登時氣得張目結舌,臉色全白了,撲過來摘下頭簪照典史就刺。封生更嚇壞了,趕緊用身子遮住典史,勸說:「他即使有罪,可死在這裡,小生就不好交待了。請您千萬投鼠忌器吧!」梅女一想,這才住手;又拉住老太婆:「那就為我封郎着想,暫時叫他再活一煞吧!」這位典史一見,慌忙抱頭鼠竄而去。聽說回到衙門就患了頭疼,半夜就死了。

  第二天晚上,梅女來了,一見面就興高采烈地說:「真痛快!總算出了這口惡氣!」封生這才問:「你們究竟有何仇怨?」梅女說:「不是早就告訴你了嗎?受賄誣奸的,就是這傢伙!我含冤已經多年了。每每想求你替我伸冤昭雪,總是自愧對你還沒半點好處,所以才欲言又止。昨天碰巧聽見打架,偷偷一聽,沒承想正是仇人!」封生也驚訝地說:「原來他就是誣害你的那個壞蛋!」梅女說:「他在這縣裡當典史十八年了,我含冤而死也十六年了!」封生又問老太婆是誰,梅女說是一個老鴇兒;又問愛卿,梅女說:「她正在生病呢。」

  大冤已報,梅女這才微笑着對封生說:「我當初說過結合有期,現在不遠了。你曾說過情願傾家蕩產贖我,自己還記着嗎?」封生說:「今天還是那份心思。」梅女說:「實話告訴你吧:我死的那天就已經轉生在延安展孝廉家了。只因為大仇未報,所以至今滯留在這裡。現在請你用新布做一個小口袋把我的鬼魂裝上,讓我隨着你去。你到那裡就向展家求婚,我保證他家一定答應。」封生還擔心兩家門第相差懸殊,不一定成功。梅女說:「放心,只管去吧。」又囑咐封生說:「途中千萬別呼喚我。待到成婚的晚上,將小布袋掛在新娘子頭上,趕緊呼喚『莫忘莫忘』,就大功告成了。」封生一一答應着。準備停當後,封生把小布袋打開,梅女跳了進去,然後一齊上延安。

  延安果然有個展孝廉,有個姑娘,長相挺俊,就是有痴呆病,舌頭又常伸在唇外,就像大熱天狗喘氣一樣,難看又嚇人,所以十六歲了,沒有敢來提親的,這簡直成了爹娘的一塊心病。封生先登門遞上帖子,介紹了自家情況;然後托媒說親。展家自然高興,便把封生招贅到家中來。舉行婚禮的時候,新娘子依然傻乎乎的,什麼禮節也不懂,兩個婢女一邊一個扶着拖着才進了洞房。婢女們離開後,她竟然解開上衣大襟,露出乳房,直衝着封生憨笑。封生便取出小布袋掛在新娘子頭上低聲呼喚起來:「莫忘莫忘!」新娘子聽到呼喚聲,沉思起來,凝神對封生端詳着,目光漸漸亮起來。封生笑着說:「您不認得小生了嗎?」又舉着小布袋搖晃搖晃,新娘子清醒了,這才急忙掩上衣衿,兩人親親熱熱說笑起來。第二天清早,封生先上堂拜見岳父。展舉人安慰他說:「我閨女痴呆無知,蒙你看得起,既然成了親,你如有意,我家有些聰明丫鬟,你看中哪個,我一定贈給你,決不吝惜。」封生竭力辯白,說小姐並不傻,舉人倒疑惑不解起來。一會兒,女兒也上堂來拜親,舉止大方知禮,舉人更加驚異,女兒微微一笑而已。舉人詢問其中緣故,女兒羞澀難說,還是封生從旁把情由大體述說一番。舉人更加高興,比以前更疼愛這個女兒。從此讓兒子大成與封生一塊兒讀書學習,一切供應都很豐盛。

  過了一年多,先是大成逐漸對封生流露出瞧不起的神色,郎舅之間不再和睦;接着奴僕們也看人下菜碟,開始在主人面前講封生的壞話。展舉人聽多了流言蜚語,對封生的禮數也不那麼講究了。展女覺察到這些,就勸封生說:「丈人家終究不是長久住處。那些長住丈人家的,全是些廢物。趁現在還沒有大裂痕,咱還是早點回家吧。」封生也深以為然,於是向岳父告辭。舉人想留下閨女,展女不願意。這一來,父親加兄長都火了,索性不給車馬。展女便拿出自己的首飾變賣了,雇了一套車馬回家。後來舉人還寫信讓女兒回娘家看看,展女堅持不去。直到封生中舉,兩家才通好往來。

  【郭秀才】

  廣東有個姓郭的秀才,傍晚從朋友那裡回來,走到山中迷了路,走進了一片亂樹叢里。到了一更時,聽到附近的山頭上有人說話,他急忙朝那裡奔去。見十多個人,正圍坐在地上喝酒,瞧見郭秀才,一齊大聲說:「座中正好少一個客人,你來到,太好了,太好了!」郭秀才入了座,見在座的多半是讀書人,便請教回家的路。其中一個笑起來:「你這個人真酸氣,捨棄這大好的明月不觀賞,怎麼想着回家呢?」立刻遞給他一杯酒。郭秀才嘗了一點,香味撲鼻,一仰頭就喝了下去。接着又一個人拿壺給他倒酒。郭秀才本來就很喜歡喝酒,又加上奔跑得口渴,一連喝了十杯。大家拍手稱讚說:「有氣魄!真是我們的朋友!」郭秀才為人放達,愛開玩笑,能學各種鳥叫,無不學得維妙維肖。他離坐去旁邊小便時,偷偷地學燕子叫。大家懷疑地說:「半夜裡哪來的燕子?」又學杜鵑叫,大家越加感到驚疑。郭秀才回到坐處,只笑不說話。正當大家在紛紛議論時,郭秀才回過頭去,學作鸚鵡說:「郭秀才喝醉了,快送他回去吧!」大家很驚訝,可側起耳朵再聽,四周只是一片寂靜,再也沒聽到叫聲。過了一會兒,郭秀才又學鸚鵡叫。大家這才發現是郭秀才學的,一起大笑起來。大家都撮起嘴跟他學,沒有一個學得像。一個人說:「今晚可惜青娘子沒來。」又一個人說:「中秋佳節,我們還在這裡聚會,郭先生不能不來。」郭秀才恭敬地答應下來。這時,一個人站起來說:「郭先生有學鳥叫的絕技,我們來表演疊人遊戲,怎麼樣?」於是吵吵嚷嚷,一塊站起來,前邊的一個人挺身站立;立刻有一個人飛快地跳到他的肩上,也直立起來;一連上了四個人,高得不能再向上跳。繼續再上的人,抓着臂,踩着肩,像爬梯子一樣;十多個人,一會兒全爬上去了,看上去高入雲霄。郭秀才正驚愕時,他們就像一根直立的木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變化成一條細長的小道。郭秀才驚駭地站了很久,順着小道竟回了家。

  笫二天,郭秀才腹內痛得厲害;尿出的尿是綠色的,像銅青,碰到東西就能染上色,也沒有尿味,一連尿了三天才好了。郭秀才又去察看他們集會的地方,只見滿地肉骨剩菜,杯盤狼藉,周圍一片叢棘茂草,並沒有道路。到了中秋節,郭秀才想去赴會,朋友們把他勸住了。假若大着膽子再去見一下青娘子,必定會有更多奇異的事。可惜啊,他當時動搖了!

  【死僧】

  有一個道土,外出雲遊,天已很晚,投宿到荒野的一個寺院裡。他見僧人住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