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19章
蒲松齡
牛忠繼承父親的家業,成了富有萬金的大戶。後來牛忠回老家問起生母,原來她在父親回去的那天去世了,家裡人都說見過牛成章。
【青娥】
霍桓,字匡九,是山西人。父親做過縣尉,很早就死了。霍桓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聰明過人,十一歲時就考中了秀才,被人稱為神童。然而霍桓的母親對他過分愛惜,從不讓他邁出家門,所以都十三歲了,還分不清叔伯、甥舅。同村有個姓武的評事,喜好道教,進山訪道一去不返。武評事有個女兒名叫青娥,十四歲了,生得美貌無比。小時候偷看過父親的書,非常羨慕何仙姑的為人。自從父親進山修道後,她立志不嫁,母親也拿她沒有辦法。
一天,霍桓在家門口看見青娥,儘管他還是個孩子不懂什麼,但覺得非常喜歡她,只是表達不出來。回家後就告訴了母親,讓母親托媒人去說親。母親知道青娥立志不嫁,覺得不好辦,霍桓便整日悶悶不樂。母親怕兒子不順心會悶出病來,就托人去武家提親,武家果然不答應。霍桓無時無刻不在想着這事,終究想不出點辦法。這天有一個道士在門外,手中握着一把一尺來長的小鐵鏟。霍桓借過來看了看,說:「這東西有什麼用?」道士回答說:「這是挖掘藥材的工具。別看它小,堅硬的石頭也能鏟進去。」霍桓不太相信。道士就用鏟砍牆上的石頭,石頭隨手而落,像砍豆腐一樣,霍桓非常驚訝,拿在手中玩着,愛不釋手。道士說:「公子喜歡,我就把它贈給你吧。」霍桓高興極了,拿錢酬謝他,道士不收錢走了。
霍桓把小鏟拿回家,在磚石上試了幾次,毫不費力就把磚石砍碎了。他頓時想道:如果從牆上挖個洞,不就可以見到武家的美人了?但卻不知道這麼做是非法的。等到夜深人靜,霍桓翻牆出去,一直來到武家的牆外,挖透了兩道牆,才到了正院。看見小廂房中還有燈光,就趴在窗上偷偷往裡看,只見青娥正在卸妝脫衣。不一會兒,燈滅了,寂靜無聲。霍桓穿過牆壁進去,青娥已經睡熟了。他輕輕脫下鞋子,悄悄地爬到床上。又怕把青娥驚醒了,自己一定會遭到大罵而被趕走,就偷偷地躺在青娥的被子旁邊,略略聞到女子的香氣,便感到心滿意足了。沒想到他挖牆掏洞忙了半夜,已經十分疲乏,才一合眼就睡着了。青娥醒後,聽到有呼吸聲,睜眼一看,見有亮光從被鑿開的牆洞中透進來,太吃一驚。她急忙起來,輕輕地拉開門栓出門,敲窗叫醒了丫頭、老媽子,一同點了火把,拿着棍棒來到臥房。只見一個未成年的書生,酣睡在床上。仔細一看認出是霍桓。婢女們把他推醒,霍桓急忙起來,目光灼灼像流星一樣,好像不怎麼害怕,只是羞答答地不說一句話。婢女們都說他是賊,嚇唬他,責罵他,他才哭着說:「我不是賊!實在是因為我太愛小姐,想看看她的美麗容貌。」大家又懷疑一連鑿透了幾道牆,不是一個孩子能辦到的。霍桓拿出小鏟子說出它的奇異用途。大夥一同試了試,既驚訝又害怕,認為是神仙給他的,要去告訴夫人。青娥低頭沉思,好像不願意。婢女們知道了青娥的意思,都說:「這個人的名聲門第,倒也不玷污小姐,不如放他回去,讓他們托媒人來說親。等明天,就告訴夫人說昨夜遭了強盜,怎樣?」青娥沒有說話,婢女們就讓霍桓快走。霍桓要小鏟子,婢女們笑着說:「傻小子!還忘不了兇器!」霍桓看見青娥枕邊有一股鳳釵,就偷偷裝進袖中,可是被婢女看見了,急忙告訴青娥,青娥不說話,也不生氣。一個老媽子拍着霍桓的脖子說:「別說他傻,心眼兒機靈極了!」就拉着他,仍然讓他從牆洞裡鑽了出去。
回家後,霍桓不敢如實告訴母親,只是囑咐母親再托媒人到青娥家去提親。母親不忍心拒絕他,便到處托媒人,急着為兒子另選良姻。青娥知道後,心裡又急又慌,暗暗讓心腹人給霍母透露風聲。霍母非常高興,托媒人去武家說親。恰巧有個小婢女泄漏了那天晚上的事,武夫人感到很恥辱,非常氣憤。媒人一來,更觸發了她的怒氣,氣得她用手杖戳着地,太罵霍桓和他母親。媒人害怕,逃竄了回去,把詳情告訴了霍母。霍桓的母親也很生氣,說:「不成器的兒子做的這些事,到現在我還被蒙在鼓裡,怎麼能這樣無禮對待我?當他們在一起睡覺時,為什麼不將盪兒淫女一塊殺了!」從此霍母見了武家的親屬,便宣揚這事。青娥聽說後,羞愧得要死。武夫人也很後悔,但卻沒法禁止霍母不讓她說。青娥暗自讓人去婉轉地告訴霍母,發誓說自己非霍桓不嫁。青娥盼話那樣悲切,霍母很感動,就不再說那件事了。但是兩家的親事也不再提了。
當時秦中的歐公在這個縣當縣令,見霍桓的文章好,非常器重他。時常把他召進縣署,極力優寵。一天,縣令問霍桓:「結婚了嗎?」霍桓回答說:「沒有。」縣令細問原因,霍恆說:「從前我和已故武評事的女兒有過婚約。後來因為兩家有隔閡,就終止了。」縣令問:「你還願意同她成親嗎?」霍桓不好意思,沒說話。縣令說:「我一定為你辦成這事。」就委託縣尉、教諭,去給武家送聘禮。武夫人很歡喜,婚事就這樣定了。過了年,把媳婦娶進門。青娥一進家門,就把小鏟子扔在地上說:「這賊寇用的東西,快拿回去吧!」霍桓笑着說:「不能忘了媒人。」珍重地佩戴着它,從不離身。
青娥為人溫厚善良,沉默寡言。一天三次拜見婆母,其餘時間只是關門靜坐在書房裡,不太留心家務事。婆母有時因紅白公事出門到別的地方去,她便事事都過問,處理得井井有條。過了一年多,生了個兒子,取名孟仙。青娥把孩子委託給乳媽照料,好像不大關心似的。又過了四五年,青娥忽然對霍桓說:「我們的美滿姻緣到現在已經八年,如今就要長久分離了。有什麼辦法呢!」霍桓驚訝地問她怎麼回事,青娥默默地一句話不說。妝扮好了拜見了婆母,接着轉身回到屋裡。霍桓同母親追到房中問她,她已躺在床上咽了氣。母子二人十分悲痛,購置了上好的棺材安葬了她。
霍母已經年老力衰,常常抱着孫子思念兒媳。從此得病,臥床不起。不想吃飯,只想吃魚羹。但是附近沒有魚,只有到百里之外才買得到。這時家中的小廝和馬匹都被差遣出去了,霍桓十分孝順,急不可待,便帶着錢自己去買魚了。白天黑夜不停地趕路,返回時走到山中,太陽已經落山了。霍桓兩腳磨起了泡,一瘸一拐地走着,十分艱難。這時後面一個老頭趕上來,向他,「腳是不是起泡了?」霍桓連連答應。老頭便拉他坐到路旁,敲石取火,用紙包着藥末,給霍桓熏腳。熏完,讓他試着走一走,腳不但不疼了,步履反而更加矯健。霍桓非常感激:向老頭道謝。老頭阿:「什麼事這樣急?」霍桓回答母親有病,又說了母親生病的緣由。老頭問:「為什麼不再另娶呢?」霍桓回答說:「沒找到合適的。」老頭指着遠處一個山村說:「那地方有一個很好的姑娘。你如能跟我去,我願意給你做媒。」霍桓推辭說母親有病,急等魚吃,沒有空閒去。老頭便拱手告辭,約他改天再去,進村只要問王老頭就行,接着就走了。霍桓回家後,把魚烹好端給母親吃。母親多少能吃點東西,幾天後病就好了。霍桓這才叫僕人備馬一起到山村去找那老頭。
霍桓來到和老頭相遇的地方,卻找不到那個村子。他來回彷徨了多時,夕陽漸漸落山了。山谷重重疊疊,看又看不遠,就與僕人爬上山頭,四下一望,卻看不見一個村子。無可奈何,只得往山下走,但回去的路又找不到了。霍桓心中急躁得如同着了火。正在東奔西跑時,昏暗中一腳踏空,從絕壁上掉了下去。幸虧數尺下有一條細長的平台,霍桓正好掉在上面。平台窄得剛剛能容下他的身子,往下黑得看不見底。他害怕極了,一動也不敢動。又幸虧崖邊上長滿了小樹,像欄杆一樣圍護着他。他慢慢移動了一下身子,看見腳旁有個小洞口,心中暗暗高興,就背貼着石頭,慢慢蠕動着滾進洞中,心中才稍平穩了些,希望等到天亮時叫人搭救。不多時,看見山洞深處有星星大的亮點,霍桓慢慢走近,走了約三四里路,忽然看見有房屋。雖沒有燈火,但卻像白天一樣光明。一個美麗的女子從屋裡出來,霍桓仔細一看,原來是青娥!青娥看見霍桓,驚奇地問:「你是怎麼來的?」霍桓顧不上說話,抓着她的手嗚嗚地哭了起來。青娥勸住他,問起婆母和兒子。霍桓就把家中的苦處述說一遍,青娥也慘然淚下。霍桓說:「你死了一年多了,這是不是陰間啊?」青娥說:「不是,這裡是仙府。我並沒有死,所埋葬的,不過是一根竹杖。你今天來這裡,也算是有仙緣。」就領他去拜見父親。只見一個留着長鬍子的老頭,坐在堂上。霍桓上前拜見,青娥說:「霍郎來了!」老頭吃驚地站起來,握着霍桓的手簡單說了幾句話,就說:「女婿來了,太好了。應當留在這裡。」霍桓推辭說母親盼他回去,不能久留。老頭說:「我也知道。但遲三四天回去,不會有什麼關係吧。」就讓人擺酒菜招待他,又叫婢女在西堂上放了床,鋪了錦繡被褥。霍桓吃完飯,約青娥同床睡覺。青娥說:「這是什麼地方,能容許狎褻!」霍桓捉住她的胳膊不放。窗外傳來婢女的嗤笑聲,青娥更加羞慚。正在爭執時,老頭進來,叱責說:「俗骨玷污了我的洞府!馬上走!」霍桓一向高傲,如今羞愧得無法忍受,變了臉色說:「兒女之情,人所不免!你作為長輩怎麼能監視我們?想叫我走並不難,但你女兒必須跟我去!」老頭理屈詞窮,叫女兒跟他走,打開後門送他。騙霍桓剛離開門,父女倆把門關死回去了。霍桓回頭一看,只見峭壁①岩,一點縫隙也沒有。自己孤單一人,不知往什麼地方去好。看天上斜月高懸,星斗稀疏,他惆悵了很久,由悲傷變為怨恨,對着石壁號叫,始終沒有應聲的。霍桓氣憤至極,從腰中拿出小鏟,奮力挖鑿石壁,邊挖邊罵,瞬息間已鑿進三四尺。隱隱聽見石壁里有人說活:「孽障啊!」霍桓鑿得更急。忽然洞底兩扇門豁然打開,推青娥出來,說:「走吧!走吧!」石壁又複合上了。青娥埋怨說:「既然愛我做你的媳婦,哪有這樣對待丈人的?是哪裡的老道士,給你這件兇器,把人纏得要死!」霍桓得到青娥,心愿已經滿足,不再說什麼,只是擔憂道路艱險難以回家。青娥折了兩根樹枝,兩人各自跨上一根,樹枝隨即化作馬匹。一路奔馳,不一會兒就來到家,這時霍桓已經失蹤七天了。
起初,霍桓同僕人失散後,僕人找不到他,就回家告訴了霍母。霍母派人搜遍山谷,也沒有蹤影。正憂慮恐慌的時候,聽說兒子回來,歡喜地出來迎接,抬頭看見兒媳,幾乎把她嚇死。霍桓簡單述說了經過,霍母更加喜歡。青娥因為自己形跡奇異,擔心別人知道了會議論,便請求母親搬家。霍母聽從了她的意見。霍家在外郡有房產,就選了吉日搬遷過去,人們都不知道。霍桓與青娥又一塊生活了十八年,生了一個女兒,嫁給了本縣一個姓李的。後來霍母老死了,青娥對霍桓說:「我家的茅草地里,曾經有一隻野雞在那兒抱了八隻蛋,那裡可以埋葬母親。你們父子倆一同扶棺材回去安葬母親。兒子已經成家立業,可以留在那裡守護墳墓,不用再回來。」霍桓聽從了她的話,埋葬母親後自己返回來。過了一月多,孟仙來探望父母,可是父母已經杳無蹤影。問他們的僕人,卻說;「去給老夫人送葬還沒回來。」孟仙心中明了白,只有感嘆而已。
孟仙文才出眾,名聲很大,但是考場上總是失利,四十歲了還沒有考中。後來他以拔貢的身份到京城參加考試,在考場上遇見一個年紀十七八歲的少年,神采俊逸。孟仙很喜歡他,看他的卷子上,寫着順天廩生霍仲仙,孟仙不由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就把自己的姓名告訴那少年,仲仙也感到奇怪,就問孟仙的家鄉是哪裡,孟仙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仲仙高興地說:「小弟赴京時,父親囑咐說,在文場中如遇到山西一個姓霍的,是我們的同族,要與他好好相處,如今果然如此。可是我們的名字怎麼這樣相近啊!」孟仙問了仲仙的高祖、曾祖及父母的姓名後,驚訝地說:「這是我的父親啊!」仲仙懷疑年齡對不上,孟仙說:「我的父母都是仙人,怎麼能以相貌看他們的年齡呢。」就把過去的事情都告訴他,仲仙才相信了。
考試完畢,二人顧不上休息,就叫僕人駕車,兄弟倆一同回了家。剛進家門,家人就迎出來說:昨天夜裡,老太爺和老夫人突然不見了,兄弟倆大吃一驚。仲仙進屋去問媳婦,媳婦說:「昨天晚上還在一塊飲酒,母親說『你們夫婦年輕不懂事,明天大哥來了,我就沒有牽掛了。』今天早晨進屋一看,已經寂靜無人了。」兄弟倆聽了,傷心得跺腳。仲仙還想追出去尋找。孟仙認為沒用,才沒去。這次考試仲仙中了舉人。因為祖墳在山西,就跟隨哥哥一塊回老家去了。他還希望父母仍在人世,走到哪裡都要打聽,但始終沒有音訊。
①:左邊「山」字旁,右邊「免」字下面兩點。
【鏡聽】
山東益都縣的鄭氏兄弟,都是文學士。大鄭早就出了名,父母偏愛他,因此對大兒媳也好;二鄭科場失意,父母不太喜歡他,也就厭惡二兒媳,至於恥於把她當作兒媳,這樣相比之下一冷一暖,兄弟二人心裡就有了隔閡。
二鄭媳婦對丈失說:「都是同樣的男子漢,為啥就不能為老婆爭口氣?」拒絕和丈夫同宿。從此二鄭發憤努力,專心致志地勤學苦鑽,也終於有了名氣。父母對他的看法稍好了點,但終究不如對哥哥好。
二鄭媳婦盼望丈夫顯貴的心情非常急切,這一年正好是鄉試大比之年,在除夕晚上她偷偷用鏡聽的方法為丈夫考試占卜吉凶。出了門,聽見有兩人才起來,互相推搡着鬧着玩,說:「你也涼涼去!」二鄭媳婦回到家裡,弄不明白這句話是啥意思,也就放下這事不再提了。
鄉試考完以後,兄弟二人都回家了。當時天還很熱,兩個媳婦在廚房裡為忙秋的人做飯,熱得她倆很難受。忽然有騎馬的人登門來報喜訊,說大鄭考中了舉人。鄭母趕緊跑進廚房喊大兒媳說:「老大考中了,你可涼涼去。」二鄭媳婦又氣又難過,一邊掉淚一邊做飯。不一會兒,又有人來報喜說二鄭也考中了舉人。二鄭媳婦聽說,用力一扔擀麵杖起來,說道:「我也涼涼去!」這句話是她心中氣忿之情所激,不知不覺順口說出來的;可過後再一想,才知道正好應驗了鏡聽占卜的結果。
【牛癀】
陳華封,蒙山人。盛暑的一天,因為天氣炎熱,他來到野外的一棵大樹下躺下乘涼。忽然一個人奔跑過來,頭上戴着圍領,匆匆忙忙地跑到樹蔭下,搬起一塊石頭坐下,揮動着扇子扇個不停,臉上汗流如汁。陳華封坐起來,笑着說:「如果把圍領解下來,不用扇也可以涼快。」來客說:「脫下容易,再戴上就難了。」二人便攀談起來。客人言詞含蓄文雅,說:「這時沒有別的想法,如能得到冰浸的好酒,一道清冷的芳香直入咽喉,炎熱的暑氣就可消去一半。」陳華封笑着說:「這個願望很容易,我可以滿足你。」便握着客人的手說:「我家就在附近,請賞光。」客人笑着跟他走了。
到了家,陳華封從石洞中拿出藏酒,酒涼得震牙,客人高興極了,一口氣喝了十杯。這時天快黑了,忽然下起雨來,陳華封便在屋裡點上燈。客人也解下圍領,二人開懷痛飲。說話間,陳華封看見客人腦後不時漏出燈光,心中疑惑。不多會兒,客人酩酊大醉,睡在床上。陳華封移過燈來偷偷一看,見他耳朵後邊有一個洞,有酒杯大小,裡面好幾道厚膜間隔着,像窗欞一樣,欞外有軟皮垂蓋,中間好像空空的。陳華封駭怕極了,暗暗從頭上拔下簪子,撥開厚膜看看。裡面有一物,形狀像小牛,隨手飛出來,衝破窗戶飛走了。陳華封更加害怕,不敢再撥動了,剛想轉身走,客人已經醒了,吃驚地說:「你偷看我的隱秘了。把牛癀放了出去,可怎麼辦?」陳華封詢問緣故,客人說:「既然已經這樣,還隱瞞什麼。實話告訴你:我是六畜的瘟神。剛才你放跑的是牛癀,恐怕方圓百里內的牛就要死絕了。」陳華封本來以養牛為生,聽了非常害怕,向客人懇求解救的辦法。客人說:「我都免不了罪責,哪有什麼辦法解救?只有苦參散最有效了,你要廣傳這個方子,不要存私念就可以了。」說完,拜謝了陳華封,告辭出門。又捧了一把土堆在牆壁的龕中,說:「每次用一合便有效。」客人拱拱手就不見了。
過了不久,牛果然病了,瘟疫漫延開來。陳華封想自己專利,把治病的方子秘藏起來,不肯傳人,只傳給他弟弟。弟弟按方子一試,很神驗;但陳華封自己照方子給牛吃藥,卻一點效力也沒有。他有四十頭牛,都快死光了,只剩下四五頭老母牛,也奄奄一息了。他心中懊惱,無法可使,忽然想起龕中的那捧土,心想也未必有效,姑且試試吧。過了一夜,牛便都起來了。他這才醒悟到,藥之所以不靈,原來是神對他私心的懲罰。幾年以後,母牛繁育,又漸漸恢復到原來的境況。
【金姑夫】
浙江會稽縣有個梅姑祠。梅姑神本姓馬,老家在山東東莞。沒出嫁,未婚夫就死了,便決心不再嫁人;到三十來歲上,她也死了。族人為她立祠紀念,稱她為梅姑。
二百多年後的丙申年,浙江上虞縣有個姓金的舉子進京考試路過這裡,進廟參觀梅姑像,很是感慨。到了晚上,夢見有個穿青色衣服的丫鬟來傳話說梅姑請他,他隨着那人去了。進了祠,見梅姑正在屋檐下等他,笑着說:「白天受到先生您的關心,很是感激。若不嫌棄我醜陋拙笨,我願給你當使喚丫頭。」金某一聲聲答應着。梅姑送他時說:「先生您先回去,等我給你安排好地方就去接您。」金生醒了一想,夢見死鬼要嫁給我,這是啥事兒!彆扭!這天夜裡,這一帶的居民都夢見了梅姑說:「上虞的金生是我的丈夫,你們應該在廟中為他塑個像!」天明後,村裡的人們見了都說做了同樣的夢。村中的族長怕為金生塑像玷污了梅姑貞潔的名聲,不依從大家的意見。不久,族長一家全病了。族長害了怕,便在梅姑的上首塑了金生的像。像塑好後,金生告訴自己的妻子說:「梅姑要接我去呢。」於是穿戴得整整齊齊地死了。他妻子恨死了梅姑,到祠中指着她的像罵了一通髒話;還不解氣,上了神座,又打了她一頓耳光才走。直到今天,梅姑娘家的馬姓人還稱金生為金姑夫。
【梓潼令】
進士常大忠,是山西太原人,在京城候選官職。抽籤的前一夜,夢見梓潼帝君持名帖前來拜見。第二天抽籤一看,得梓潼縣令一職,常大忠很感奇怪。
後來,他母親病故,卸職回家為母親守孝。三年期滿後,回到京城等候補官,夜裡又做了個同樣的夢。暗想:難道又去梓潼任職嗎?不久,公文下來,果然不錯。
【鬼津】
有個姓李的人,白天躺在床上休息。看見從牆中走出一個婦人,頭髮蓬散得像個亂草筐,頭髮垂着遮擋着臉,走到床前用手把頭髮一分,露出臉來,又胖又黑,像個醜八怪。李某十分害怕,想要逃跑,婦人突然跳到床上,用力抱住他的頭,便與他接吻,用舌頭把唾液送到他嘴中,冷涼得如同冰塊,漸漸流到喉嚨。李某想不咽下去,但又不能喘氣,咽下去又稠又粘,能塞住喉嚨。才喘一口氣,接着嘴中又堵得滿滿的,氣急得喘不上時,就咽一口。這樣過了很久,憋得他再也不能忍受。聽到門外有人行走的腳步聲,婦人才放開手匆忙而去。
從此之後,李某肚腹脹得喘不過氣來,幾十天吃不下飯。有的人告訴他飲用參蘆湯,飲後吐出些像雞蛋清一樣的東西,病才好了。
【仙人島】
有個叫王勉字黽齋的人,家在靈山,很有才氣,考試總考第一。他心氣很高,善譏諷人,不少人都受過他的奚落。
這天他偶然遇到個道士,道士打量了他一番說:「你的相貌主大貴,可惜被你輕薄的缺點給抵消了。憑你的聰明才學,如果不讀書,去修道,還有可能成仙。」王勉譏笑說:「誰將來有多大的福,這是不可能知道的。我只知道世上並沒有什麼仙啊神的。」道士說:「你的見識怎麼這樣淺薄?仙人,不用找,我就是。」王勉更笑他荒唐。道士說:「我這個仙還沒什麼特別,你如隨我去,立刻能叫你見上幾十個真正的仙人。」王勉問:「去哪兒?」道士說:「近得很。」於是把拿的木杖夾在腿間,把另一頭交給王生,叫他學自己的樣子,囑咐他閉上眼,叫聲「起」,王生就覺得木杖忽然粗得像能盛五斗糧食的布袋,騰空飛起。王生悄悄一摸,一片片的鱗甲刺手,嚇壞了,動也不敢動。一會兒,道士又叫一聲「住」!就把木杖抽去,落到一所大宅院裡。
只見樓閣重重,像帝王家,有個丈把高的台子,台上有座大殿,前後豎着十一根柱子,非常宏大華麗。道士拉他上去,就吩咐童子設宴,招待客人,殿內一下了擺了幾十桌筵席,那個闊氣,叫人眼花繚亂。道士換了好衣服等侯。不多會兒,諸位客人從天上來了,騎龍的、跨風的、騎虎的,等等不一,還帶着樂器。有女有男,有赤腳的。內中有個美麗的婦人,騎彩鳳,宮中打扮,有童子替她抱着樂器。樂器五尺來長,不是琴,也不是瑟,叫不出名來。
酒宴開始,佳肴滿桌。王勉只覺吃起來又香又甜,一點也不像平常菜餚。王勉無言靜坐,只看那美婦,心中喜歡她,惟恐她一直不彈。酒飲得差不多了,一位老者倡議說:「多虧崔真人邀請,今天可算盛會,當然該飲個盡興。請大家以樂器分類,同一類的來個大合奏吧!」於是各自找伴兒配合,演奏起來。美妙的音樂響徹雲霄。唯有那騎彩鳳的,跟誰也搭不上伴兒。大家奏完,童子才打開樂器袋,擺到案子上。女的伸出白皙的手腕。像撥箏那樣,開始演奏。聲音比琴響亮得多。雄壯處使人胸懷開闊,柔婉處勾人魂魄。奏了半頓飯工夫,整個大殿裡靜得很,連個咳嗽的也沒有。曲終,「當」的一聲收住,像鼓磐那樣清脆。眾人齊稱讚說:「雲和夫人真是絕技啊!」大家起身告別,一時龍吟,鳳鳴,都散了。道士安排了上等床鋪被褥,供王勉休息。
王勉見麗人時,已經心動,聽了她的音樂更加思念了。想想以自己的文才,做大官不難,那時要什麼沒有?……頃刻間心緒亂極了。道士好像知道了他的心事,說:「你前生與我一起學道,後來因意志不堅定,才墜入塵世。我不是勉強你,實在是想使你從惡濁的塵世中自拔;誰知你陷得太深了,懵里懵懂的,喚不醒了。現在我就送你走,以後也不一定不能見面。但想做天仙,還得再受劫難才行。」於是就指着石階下一條長長的石頭,叫他閉上眼坐了,囑咐他不能睜眼看。說完,用鞭子把石頭一抽,石頭飛起來,王生耳邊呼呼有風,不知飛了多遠。忽然想,在天上看下界,是個什麼樣子;偷偷將眼睜開條細縫向下一看,見大海茫茫,無邊無際,嚇得趕緊閉眼,可是連石帶人已經掉下去了。嘭!跟海鷗潛水似的,一下子扎進水裡,幸虧他過去住在海邊,會一點游泳。這時,便聽見有人拍巴掌,說:「這一跤摔得真美啊!」正危急間,一女子拉他上了船,並說:「好事兒,好事兒,秀才『中濕』啦!」王生一看,見這女子有十六七歲,很漂亮。王凍得打哆嗦,求她弄火烤烤。女子說:「跟我到家,就安排。以後如得意了,可別忘了我。」王生說:「什麼話!我是中原大才子,偶然這樣狼狽,以後該用一生來報答你,豈止是不忘!」
女子搖櫓划船,行駛如風,一會兒靠岸,在艙中拿出采來的一束蓮花,領他一起走。約走了半里路,進了個村莊。見有一朝南的紅漆大門,進去後又過了幾道門,女子先跑了進去。不久,出來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作揖請王生進屋。又吩咐傭人快拿衣帽鞋襪叫王生換了,然後,問起他的家世。王生說:「我不是說假話,我的才學還是有點知名度的,崔真人很喜歡我,邀請我去了天宮,我取功名做大官容易得很,所以不願隱居。」那男子肅然起敬,說:「這地方叫仙人島,與人世隔絕。我姓桓,叫文若,幾輩子住在這僻靜地方,沒想到有接近名士的榮幸。」便殷勤地設下宴席,又不緊不慢地說:「我有兩個女兒,大的叫芳雲,十六歲了,至今未遇見佳偶,打算叫她侍奉您,怎麼樣?」王勉以為一定是那個採蓮姑娘,趕緊站起來表示感謝。男子叫人在鄰居中請幾位德高望重的人來作陪,又讓僕人馬上去叫女兒。頃刻問,襲來一陣濃香,十幾個美女簇擁着芳雲出來了。明媚光艷,像朝霞中的蓮花,拜見了客人,坐下。十幾位美女中就有那個採蓮人。酒過三巡,又出來個十來歲的女孩,姿態俊秀,笑着偎在芳雲胳膊下邊,一雙水靈靈的大眼轉來轉去地看。桓文若說:「閨女家不在繡房裡,出來幹啥?」又對客人說:「這是綠雲,是我小女兒。挺聰明,能背《三墳》、《五典》呢!」就叫她對客人吟詩,綠雲即刻朗誦了三首「竹枝詞」,稚嫩宛轉的聲音很好聽。桓便叫她挨着姐姐坐下。又跟王生說:「像王郎這樣的大才,一定寫過很多好文章,能不能叫大家聽聽呀?」王勉痛快地背誦了一篇近體詩作,涌完自豪地左看右看。其中有這麼兩句:
「一身剩有鬚眉在,小飲能令塊磊消。」
鄰居老者再三地念誦。芳雲低聲告訴他說:「上句是孫悟空離火雲洞,下句是豬八戒過子母河呀。」說得滿座都鼓掌大笑。桓又請王生再誦別的,王勉又誦了一首水鳥詩:「瀦頭鳴格磔,」忽然想不起下句來了,他略一沉思,芳雲對妹妹嘰嘰咕咕地耳語了幾句,捂着嘴笑起來。綠雲對父親說:「姐姐給姐夫續上下句了,是狗腚響繃巴。」一席人都笑得閉不上嘴。王勉很不好意思。桓文若生氣地用眼睛瞪了下芳雲,王勉表情才平靜了些。桓又請王介紹自己的文章。王勉想,這些與世隔絕的人一定不懂八股文,就炫耀起自己應試得了第一名的一篇,題目是:「考哉閔子騫。」王勉文章破題的頭句說:「聖人贊大賢之孝……」綠雲看看父親,說:「聖人沒有讚美學生的,『孝哉……』一句應該是別人的話。」王勉聽了,情緒馬上低落下來。桓笑着說:「小孩子懂什麼!別挑剔這個,評評文采怎麼樣吧。」王勉又接着背誦,每誦幾句,姐妹倆就嘰嘰咕咕耳語,好像是些批評的話,只是咕咕噥噥聽不清。王勉念到得意處,連考官的評語也念出來了,有句評語是:「字字痛切。」綠雲對父親說:「姐姐說:該把『切』字刪去。」大家都不明白為什麼。桓文若怕她又說出叫王生難堪的話,不敢往下問。王勉把文章背完,又介紹考官的總評語。有這樣的句子:「羯鼓一撾,則萬花齊落。」芳雲又捂着嘴跟妹妹嘁喳,兩人笑得前仰後合。綠雲又對父親說:「姐姐說:『羯鼓應該撾四下』。」大家又不懂。綠雲想說,芳雲忍住笑嚇唬她:「妮子敢說,看不打死你!」眾人更不明白了,紛紛猜測是什麼話。綠雲忍不住,終於說:「刪去『切』字,說『痛』就『不通』;再敲四下鼓,鼓聲不是『不通不通』嗎?」眾人聽了大笑起來,桓文若生氣地斥責她們,趕快親自起身斟酒,陪不是。
王勉開始時還吹噓自己的才名,目中無人;到這時,再沒那麼神氣,只有淌汗的份兒了。桓文若又夸將了他兩句,想給他個機會讓他下台,說:「我剛想起一句,請你即席聯個下句:「『王子身邊,無有一點不似玉』。」大家還沒來得及想,綠雲應聲說道:「黽翁頭上,再着半夕即成龜。」芳雲失聲笑了出來,呵了手膈肢她。綠雲脫身跑掉,回頭看着姐姐說:「關你什麼事?你一遍遍地罵,別人才罵一句就不行了?」桓文若喝斥她,她才笑着走了。
鄰居老人告辭。婢女們領王勉夫妻進內室休息。內室里屏風床鋪,陳設精美齊全,燈燭照耀。再看洞房裡,滿架子的函套,什麼書都有。問她個生僻的問題,她沒有答不上的。到這時候,王勉才覺出自己學問差遠了,應該知羞才是。芳雲喊「明璫」,採蓮女就小跑過來,這才知道她的名字。剛才被挖苦得夠嗆,唯恐妻子瞧不起自己;幸好芳雲雖然嘴厲害,對丈夫還是極盡溫柔,王勉也就安下心來。沒事兒就吟幾句詩文,芳雲說:「我有句忠言,不知你聽得進聽不進。」王問:「什麼忠言?」芳雲說:「從此別作詩,也是個掩飾短處的辦法。」王勉一聽,慚愧得很,就不再寫文章。
日子長了,王勉和明璫漸漸親昵,對芳雲說:「明璫對我有救命之恩,希望你對她好些。」芳雲立刻同意了。有時夫妻在臥室中玩耍,也叫上明璫一塊兒。兩人感情更深了,慢慢就發展到使眼色,打手勢進行暗示的程度。芳雲覺察出來,責備王勉,他唯唯地聽着,好歹混過去了。
這天晚上,王勉與芳雲對吟,覺得寂寞,建議把明璫喊來,芳雲不許。王勉說:「您讀了那麼多書,怎麼不記得『獨樂樂』幾句?」芳雲說:「我說你不通,這不更證明了。連句讀也不懂啊?『獨要,乃樂於人要;問樂,孰要乎?曰:不』。」夫妻一笑而罷。
碰巧芳雲姐妹去鄰女那兒赴約,王勉得了空兒,趕緊叫來明璫,盡情歡娛了一番。當天晚上,王勉就覺得小肚子痛,痛過後,生殖器全縮回去了。嚇得告訴了芳雲,芳雲笑了,說:「一定是報了明璫的恩了!」王不敢隱瞞,實說了。芳雲說:「自找的禍,我實在沒辦法,不痛不癢的,隨它去。」幾天不愈,王勉心中鬱悶,芳雲知道,也不問,只是用明亮的眼睛看他。王勉說:「你正應了一句古話:『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芳雲笑笑說;「你也應了一句話:『胸中不正,則瞭子眸焉。』」原來「沒」的方音讀如「眸」,故意用這話開他的玩笑。王勉也笑了,向芳雲哀求治療的辦法。芳雲說:「你不聽忠告,在這以前,還可能懷疑我忌妒呢。你不知道,這婢女本來不可親近,過去我說那些,實因為是愛你,可你……當成了耳旁風,我才故意不可憐你。唉,沒辦法,給你治吧。可醫生必須觀察觀察。」就把手伸進他衣服里,口中念道:「黃鳥黃鳥,無止於楚!」王勉聽他說得有趣,不覺大笑,笑過病就好了。
過了幾個月,王勉因雙親年老,孩子年幼,常苦苦思念,將這個告訴了芳雲。芳雲說:「想回家不難,可是再見面就不知哪天了。」王勉聽了,淚流滿面,求芳雲與自己一起走。芳雲考慮再三,才答應了。桓翁設宴為他們餞行。綠雲提了個籃子進來說:「姐姐要遠遠地離開我們了,沒什麼可送,怕你到了海上沒地方住,連夜替你造了房子,可別嫌粗糙。」芳雲施禮接受了,湊近看是些用細草製成的樓閣,小的有橙子那麼大,大的像桔子。大約有二十多座,每座的梁棟椽檁,根根清楚,裡面的床帳桌倚,芝麻粒兒大小。王勉以為是小孩子玩藝兒,可心裡也嘆服她的手巧。芳雲說:「實告訴你吧,我們是地仙,因為與你有緣份才嫁了你。本來我不願與你同去凡塵,僅為你老父親在,不忍違背你的意思。等老父親百年後,還得再回來。」王勉恭敬地答應着。桓翁問:「從水路走,從旱路走?」王勉受過水上風險,表示願從旱路走。出了門,車馬已等在那裡了。
告辭了桓翁一家登上歸程。馬行迅疾,很快到了海岸邊,王勉正愁無路可走,芳雲拿出一匹白綢子,向南一抖,立刻變成了一帶長堤,一丈多寬,轉瞬問就過去了,長堤也慢慢收了起來。又到一處,有一片無邊無際的潮水。芳雲止住車馬不讓再走,下了車,取出籃子中用草做成的房舍,同明璫等婢女按一定布局擺好,轉眼間變成一處大宅院。一齊進去卸下行裝,跟島上的房邸並無兩樣,連同房屋的桌呀、床啊也和原來一樣。這時,天色已晚,就住下了。
次日早晨,叫王勉把父母接來贍養。王勉打發人騎馬到老家,到了才知道家中宅屋已經換了主人;問鄰里,說是他母親和兒子都早死了,只有老父親還活着。王勉的兒子愛賭博,家產全輸光了,爺爺孫子連住的地方都沒有,臨時借宿在西村。
王勉剛回來時,還想取功名,所以不把家境放在心上,直到了解了這些情況才非常難過地想,富貴縱然好,可是跟夢中之花有什麼區別?騎馬到了西村,見老父親穿得又髒又破,衰老得可憐。父子都失聲痛哭,問起他那個沒出息的兒子,說是出去賭沒回來。王勉就用馬接了父親回來。芳雲拜了公爹,燒了水請老人洗澡。送來綢緞衣服,讓他住在熏了香的臥室里。又送信請來了公爹的老友陪他說話,老人的生活超過了名門大家。
一天,王勉的兒子找來了,王勉不讓他進家門,只給了二十兩銀子。叫人告訴他:「用這些錢娶個媳婦過日子吧。再敢來,用鞭子打死!」兒子哭着走了。
王勉自從回了老家,不大與別人來往,可是老朋友偶然來到,一定款留幾天,說話比原來謙虛多了。其中獨有個黃子介,是老同學,也是個不及第的名士,王勉留他住了好多天。還常說些秘密話,送的錢物也多。住了三四年,王老頭去世,王勉花一萬兩銀子請人看塋地,厚禮葬了。這時,兒子已成了家,媳婦管得嚴,兒子賭博也少了,在爺爺的喪事上,兒媳才拜見了公婆。芳雲一見,斷定她能操家,又賜三百兩銀子作為買田產的資本。
第二天,黃子介帶了王勉的兒子一同去拜謁,王勉住的房舍院落都已消失,不知他們到哪裡去了。
【閻羅薨】
某巡撫的父親,早先在南方做總督,去世已經很久了。
一天夜裡,巡撫夢見父親來,臉色哀傷恐懼,對他說:「我一生沒多少罪惡,只有一旅邊防軍隊,不應當調遣而錯誤地調遣了,途中遇上海寇,全軍覆沒。現今他們告到閻王那裡,陰司里的刑罰殘酷歹毒,實在叫人害怕。閻王不是別人,明天有個經歷官押送糧草來,那人姓魏,他就是閻王。你要替我哀求他,不要忘了啊!」巡撫醒來,慌得這事很奇怪,心裡不很相信。剛又睡下,又夢見父親來,讓他一定照說的去辦,還說:「父親遭遇災難,還不銘記在心,怎麼把它當作妖夢置之不理呢?」巡撫醒來,越加感到這事奇異。
第二天,巡撫留心查看名冊,果然有個姓魏的經歷,轉運糧草第一個來到,巡撫立刻傳話叫他進來。叫兩個衙役把他按到座上,隨後按拜見官長的禮節向他叩拜起來。叩拜完畢,直挺挺跪在地上,兩眼垂淚,把夢中的事向魏經歷說了。魏經歷不承認自己是閻王,巡撫趴在地上不起來。魏經歷才說:「是的!有那樣一件事。但是陰間的法律,不像人間昏暗不明,可以上下聯手,串通作弊,恐怕我無能為力。」巡撫苦苦哀求他。魏經歷無可奈何,就答應下來。巡撫又請求迅速辦理。魏經歷反覆籌劃,考慮沒有個安靜的地方處理這事。巡撫請求把接待賓客的公館清掃出來讓他用。魏經歷同意後,巡撫才從地上站起來。又要求審理時跟去看一下,魏經歷不同意。他再三要求,才答應他去,囑咐說:「到了那裡不要出聲。陰間刑罰雖然殘忍,可是與人間不同,一處治就像死了,其實沒死。如果你看見了什麼,千萬不要驚怪。」
到了夜裡,巡撫藏在公館的一旁,見公堂台階下,受審的犯人,斷頭的,折臂的,亂紛紛不計其數。在一塊空地上放着一口油鍋,幾個人在油鍋下燒起了火。忽然看見魏經歷穿着官服走出來,坐到大堂上,神氣威猛,和白天見的大不一樣。那些斷頭折臂的人,一齊趴到地上,同聲叫喊冤枉。魏經歷說;「你們都是被海寇殺害的,冤有頭債有主,為什麼亂告官長呢?」眾鬼大聲喊着說:「按規定不應該調遣,我們是被錯誤地調動後,才遭到殺害,這是誰給我們造成的災難呢?」魏經歷又多方為巡撫的父親解脫。眾鬼大聲叫冤,亂成了一片。於是,魏經歷叫過鬼卒,說:「可將那個官放到油鍋,稍微炸一下,於理也是應當的。」看魏經歷的用意,似乎想藉此平息一下眾鬼的怨憤。當下就有兩個惡鬼把巡撫的父親捉來,用鋒利的鋼叉刺入油鍋。巡撫見此情景,心裡又驚又痛,無法忍受,不覺脫口喊了一聲。剎時,庭中寂然無聲,眼前的一切都不見了。巡撫驚嘆不已,悄悄地回去了。天明之後,巡撫去看魏經歷,見他已經死在公館裡。
【顛道人】
從前有個瘋顛的道士,誰也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他居住在蒙山的寺廟裡,有時唱有時哭,很不正常,誰也猜不透他,有人曾見他煮石頭當飯吃。
一次正逢重陽節,本縣有個貴人帶着酒登山,乘坐着華麗的車子遊玩。喝完了酒從寺廟經過,才到門前,只見瘋顛道士光着腳穿着破道袍,自己撐着一把大黃傘,學着給帝王清道的聲音從廟裡出來,意思很有嘲弄這位富貴人的味道。這位貴人很羞慚惱怒,指揮着他的僕人們追趕辱罵道士。道士大笑,轉身向後跑。僕人們追得很急,道士便扔了他打的那把傘。僕人們一起上前撕破了傘,結果一片片傘布變成了鷹隼,到處亂飛。眾人這才害怕起來。傘柄轉動,又變成了一條巨大的蟒蛇,紅色的鱗片非常耀眼。眾人喊叫着想跑開,有一個同來蝣玩的人制止他們說:「這不過是迷惑人眼的幻術罷了,哪能咬人?」說完持刀直奔蟒蛇。蟒蛇張着口憤怒地迎上來,把他吞進口裡咽了下去。眾人更加害怕,護擁着那個貴人急忙奔跑,跑到三里之外的地方才停下來歇息。派好幾個人小心翼翼地到寺廟去偵探,見道士和蟒蛇都不見了。剛要回去,聽到老槐樹內有氣喘如驢的聲音,他們害怕極了。開始時不敢走近老槐樹,後來慢慢隱蔽着靠近,見老槐樹已經腐朽,中間空空的,有一個洞像盤子那麼大。有一個人試着爬上去往洞裡一看,只見那個斗蟒蛇的人倒立在樹洞之中,而洞孔大小只能容進兩隻手,沒有辦法把那人弄出來。急忙用刀劈樹,等到把樹劈開,那人已經昏死過去。過了一些時候,稍微甦醒過來,抬了回去,道士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胡四娘】
程孝思,是四川人,自小聰明,能寫文章。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家裡非常貧困,無衣無食,只好求胡銀台僱傭他干點文書差事。胡銀台試着讓程生寫了篇文章,看了後非常高興,說:「這人不會長久貧困,可以把女兒許給他。」胡銀台有三個兒子、四個女兒,都是還在懷抱中時就跟大戶人家訂了親的。只有小女兒四娘,是妾生的,母親早就死了,十五歲了還沒訂親。胡銀台就把四娘許給了程生,招贅他為女婿。有人譏笑胡銀台,認為他老糊塗了,胡亂許親。胡銀台毫不理會,打掃了房子,讓程生住下,飯食、衣服都優厚周到地供給。公子們鄙視程生,不願和他同吃,連僕人、奴婢們也常常挪揄程生。程生默默地忍受着,毫不計較,只是刻苦攻讀。眾人在一邊故意厭惡地諷刺他,程生照舊讀書,停也不停;那些人又鳴鑼敲鐘,前後搗亂,程生乾脆拿起書本,到臥室里讀。
起初,四娘還沒出嫁時,有個神巫能預知人的貴賤。神巫把胡銀台的子女們挨個看了一遍,都沒有奉承的話。只有四娘來後,才說:「這是真正的貴人!」等到四娘嫁給程生,姊妹們都叫她「貴人」,以此嘲笑她。但四娘性情端莊,寡言少語,聽到別人這麼叫她,就像沒聽見。漸漸地連丫鬟、婆子們都這麼叫起來。四娘有個丫鬟叫桂兒,十分不平,大聲說:「怎知我家郎君就不會做貴官?」二姊聽到後,嗤之以鼻,說:「程郎如做了貴官,挖了我的眼睛去!」桂兒發怒地說:「到那時,恐怕捨不得兩顆眼珠子!」二姊的丫鬟春香說:「二娘如果食言,我用我的雙眼代替!」桂兒更加憤怒,拍着巴掌發誓說:「管教你們都成了瞎子!」二姊惱恨桂兒言語衝撞,甩手就給了她幾巴掌,桂兒號啕大哭。胡夫人聽說這件事後,也不置可否,只是微微冷笑了一聲。桂兒吵嚷着向四娘哭訴,四娘正紡着線,聽後不動怒也不說話,照舊紡織。
正趕上胡銀台做壽,女婿們都來了,帶來的賀禮擺滿了屋子。大媳婦嘲笑四娘說:「你家送的什麼壽禮呀?」二媳婦就說:「兩肩挑着張嘴唄!」四娘面色坦然,一點也不羞慚。人們見她事事都像傻子一樣,更加欺侮她。惟有胡銀台的愛妾李氏,是三姊的生身母親,總是敬重四娘,經常照顧憐恤她。還常囑咐三娘說:「四娘外表憨厚,內里聰明,精明不外露。你那些姊妹兄弟們都在她的包羅之中,自己還不知道。況且程郎晝夜苦讀,怎會久在人下?你不要效仿他們,應該善待四娘,將來也好見她。」所以三娘每次回娘家,總是加意和四娘交好。
這年,程生因為胡銀台幫助,考中了秀才。第二年,學使駕臨進行科考,正好胡銀台去世了。程生披麻戴孝,像兒子一般悲痛。因為這事程生沒能趕考。喪期過後,四娘贈給程生銀子,讓他補進「遺才」籍。囑咐說:「過去你在這裡住了這麼久,之所以沒被趕走,只因為有老父親在。現在是萬萬不行了!倘若你這次去能考中舉人,回來時還可能有這個家。」程生臨別,李氏、三娘都贈送了很多禮物給他。
程生進了考場,發憤揣摩,仔細構思,以求務必考中。不久,放榜了,他竟榜上無名。程生沒能實現夙願,氣怒不堪,沒臉回家。幸虧銀子還多,就帶着行李進了京城。當時,胡家的親家們大都在京城做官,程生恐怕他們譏笑自己,便改了名,編了個家鄉住址,向大官家謀求差事做。有個姓李的御史大夫,是東海人,見了程生後很器重他,收他做了幕賓,並資助費用,給程生捐了個「貢生」,讓他去參加順天科考。這次,程生連戰連捷,被授予「庶吉士」的官職。程生便跟李公講了實情。李公借給他一千兩銀子,先派了個管家去四川,為程生買宅子。這時,胡大郎因為父親亡故,家裡虧空,要賣一處別墅,這個管家就買了下來。然後,又派車馬去接四娘。
原先,程生考中以後,來了個報喜的。胡家一家人都厭惡聽到這種消息。又審知名字不符,將報喜人趕走了。正好三郎結婚,親戚朋友們都來送禮慶賀。姑嫂姊妹都在,惟獨四娘沒被兄嫂請來。這時,忽然有個人奔跑了進來,呈上寄給四娘的一封信。兄弟們打開一看,面面相覷,臉上失色。此時酒宴中的親戚們才請見四娘。姊妹們惴惴不安,恐怕四娘懷恨不來。不一會兒,四娘竟翩然而來。那些人紛紛湊上去,祝賀的、搬座的、寒喧的,屋裡一片嘈雜。耳朵聽的,是四娘;眼睛看的,是四娘;嘴裡說的,也是四娘。但四娘仍像以前一樣凝重端莊。大家見她不計較過去,心中才稍微安寧了點。一會兒忽見春香跑了進來,滿臉鮮血。眾人一起詢問,春香哭得回答不上來。二娘呵斥了她一聲,春香才哭着說:「桂兒逼着要我的眼睛,要不是掙脫,眼珠子讓她挖了去了!」二娘大為羞慚,汗流滿面,把粉都衝下來了。四娘依舊不動聲色,漠然置之。滿座人一片寂靜,接着便陸續告辭。四娘盛妝而出,惟獨拜了李夫人和三姊,然後出門,登上車走了。大家才知道買別墅的就是程家。
四娘初到別墅,日用東西都很缺。胡夫人和公子們送來了僕人、丫鬟和器具,四娘一概不要,只接受了李夫人贈送的一個丫鬟。住了不久,程生請假回來掃墓,車馬隨從如雲。到了岳父家,先向胡銀台的靈柩行了祭禮,然後參拜了李夫人。等胡家兄弟們穿戴整齊要拜見程生時,程生已上轎打道回府了。
胡銀台死後,他的兒子們天天爭奪財產,把他的棺材扔在那裡不理會。過了幾年,棺木朽爛,漸漸地竟要把屋子當作墳墓了。程生見了十分傷心,也不和胡家兄弟們商量,自己出資,選了下葬的日子,事事盡禮,隆重安葬。出殯那天,車馬接連不斷,村裡的人都讚嘆不已。
程生做官十幾年,兩袖清風,鄉親們凡遇難事,他無不盡力。胡二郎因為人命案被牽連入獄,審案的官員,是和程生同榜考中的,執法非常嚴明。胡大郎央求岳父王觀察寫了封信給這個官員,人家卻置之不理。胡大郎更加害怕,想去求四娘,又覺沒臉見她,便讓李夫人寫了封信,自己拿着去了。來到京城,胡大郎不敢冒然進程家,看見程生上朝走了後,才登門求了見。盼望四娘念手足之情,忘記過去的嫌隙。門人通報後,便有原來的一個老媽子出來,領着他走進內廳,草草地擺上酒菜。吃喝完,四娘才出來,臉色溫和,問道:「大哥在家事情很忙,怎麼有時間不遠萬里來到這裡?」大郎跪倒在地,哭泣着說了來由。四娘扶起他來,笑着說:「大哥是個好男子漢,這算什麼大事,值得這樣?妹子一個女流,你啥時候見跟人嗚嗚哭泣來?」大郎便拿出李夫人的信,四娘看了後說:「嫂子們的娘家,都是些了不起的天人,各自去求求自己的父親、哥哥,就了結了,何必奔波到這裡?」大郎啞口無言,只是哀求不已。四娘變了臉色,說:「我以為你千里跋涉而來是為了看妹子,原來是拿大案求『貴人』來了!」一甩袖子,進了內室。大郎既羞慚,又惱恨,只好出來。回家後詳細一說,一家大小無不痛罵四娘,連李夫人也覺得四娘太忍心了。
過了幾天,胡二郎竟被釋放回家。全家大喜,還譏笑四娘不肯相救,徒落了個被眾人怨恨。一會兒,有人來報,四娘派了僕人來問候李夫人。李夫人叫進來人,那人送上帶來的銀子,說:「我家夫人為了二舅的案子,忙着派人料理,沒顧上寫回信鉿您。讓我送上這點禮物,以代信函。」此時,大家才知道,二郎的回來還是程生和四娘出力的結果。
後來,三娘家漸漸貧困,程生更加周到地接濟她。又因為李夫人沒有兒子,程生就把她接到自已家,像母親一樣養起來了。
【僧術】
黃生,是官宦世家的子弟,富有才情,志向很高。他居住的村外有座寺院,裡面住着一個僧人,跟黃生交情深厚。後來僧人外出雲遊,去了十多年才回來。他看見黃生,感嘆地說:「我以為你早就飛黃騰達了,到如今還是一個平民百姓嗎?看來你的福運很薄,請讓我為你賄賂賄賂陰間的神靈。你能給置備十千銀錢嗎?」黃生回答說:「不能。」僧人說:「請你勉強置一半吧,其餘的我代你借上。我們以三天為約。」黃生答應了,回家後抵押家當,勉強湊夠了五千的數目。
三天後,僧人果然拿來五千錢交給黃生。黃家原來有一眼水井,井深得探不到底,有人說通着河海。僧人讓黃生把錢捆好放在井邊。囑咐他說:「你約摸我到了寺里後,就把錢推進井中。等到半頓飯光景,井中會有一個大錢浮起來,你就拜它。」說完就走了。黃生不明白這是什麼法術,轉念一想,靈驗不靈驗還說不定,如果把十千錢都投進井中,未免太可惜,就把九千藏起來,只投進了一千錢。稍過了一會兒,井中突然凸起來一個大水泡,鏗的一聲破了。接着就有一個錢浮起來,像車輪一樣大。黃生害怕極了,趕快跪拜,又取出四千錢投進去,落井後發出碰擊聲,原來是被大錢隔擋着,沉不下去。
天快黑時,僧人來了,責備黃生說:「為什麼不把錢全投進去?」黃生說:「已經都投進去了。」僧人說:「陰府的使者只拿了一千去,為什麼要說假話?」黃生只得把實情講了。僧人嘆息說:「鄙吝的人成不了大器。你命中注定到老也就是個貢生,不然的話,立即就能中進士。」黃生非常後悔,求僧人再給他祈禱,僧人堅決推辭,走了。黃生看見投到井中的四千錢還浮着,便用井繩把它釣上來,大錢就沉下去了。這一年,黃生果然僅考了個副榜貢生,到死也如同僧人所說的,僅是個貢生。
【祿數】
有個既有名聲又有地位的人,總做損人利己的壞事,妻子常用善惡報應勸他,他就是不聽。
有個煉丹成仙的,據說能預知人的壽限,這人就去找他。煉丹人說:「你呀,再吃二十石米,四十石面,就死。」回來跟妻子說了,算一算一個人一年最多吃兩石面,那麼我還能活二十年呢。即使做壞事,看樣子二十年內也死不了,於是仍像以往那麼壞。
過了一年,忽然得了糖尿病,飯量大增,而且一會兒就餓,一天一夜吃十幾頓還要吃,不到一年就死了。
【柳生】
周生是順天府官宦人家的後代,和柳生是好朋友。柳生得到過高人的傳授,精通相面。曾對周生說:「你呀,這輩子得不到多大的功名;可是要想成為百萬富翁,還可以想辦法。可惜你的妻子生了一副沒福氣的薄命相,怕不能協助你發展家業。」不久,他妻子果然就死了。
妻子死後,家不像個家,日子簡直沒法過了。就想起了朋友柳生,打算請他幫忙再找一房妻室。進了柳生家的客廳,柳生在裡屋好久不出來。周生喊了好幾遍他才出來。對周生說:「我天天給你物色佳偶,現在才找到。剛才我是在屋裡作了點法術,求月老給你系紅繩呢。」周生聽了很高興,問他究竟進行得怎麼樣了,柳生說:「剛才有人提了個布袋出去,你看見了嗎?」周生說:「看見啦,一身破衣服,像個乞丐。」柳生說:「哎,那是你未來的岳父,你應該尊敬他才是。」周生苦笑說:「我因為你是我的好朋友,才跟你討論私事兒,你怎麼跟我開這麼大的玩笑?我儘管家境不好,好歹還是官宦世家,怎麼就到了跟市井小人聯姻的地步?」柳生說:「不對,犁牛還能生出紅毛牛來呢。乞丐又有何妨?」周生問:「你見過他女兒嗎?」柳生答道:「沒有。我從來不認識他,連他的姓名還是問了以後才知道的。」周生笑道:「連犁牛都不知道,你又怎麼知道小牛是什麼顏色的呢?」柳生說:「我是算出來的。這個人兇惡而貧賤,可命中該有個福氣大的閨女。但是勉強把你們撮合到一起一定有大災大難。等我再問問神明。」
周生回家後,不大相信柳生的話;托媒人說了好幾家。一家也沒成。一天,柳生忽然來了,說:「有個客人,我已經替你下了請柬了。」周生問:「是誰呀?」柳生說;「先別問,快準備酒飯。」周生不明白,按柳生的意思準備。一會兒,客人到了,原來是個姓傅的兵。周生心中不愉快,表面上敷衍着。但是柳生卻表現出很恭敬的樣子。不大功夫,上來了酒菜,只是餐具非常粗劣。柳生站起來對客人說:「周公子早就仰慕您的大名,常托我替他找您;幾天前才有幸見到您,又聽說您很快要遠征,決定立刻請您來,時間太倉促,準備得不好。」飲着酒,傅姓的兵談到了他的馬有病,不能騎了。柳生也低着頭替他想辦法。
等客人走了以後,柳生批評周生說;「這位朋友是千金也買不到的,你怎麼對人家這麼冷淡?」就借了周生的馬,騎了回家去,又謊稱是周生的意思,把這匹馬送給了姓傅的。後來周生知道了,雖然不大高興,也沒辦法了。
第二年,周生要去江西投奔到臬司幕下做事,找柳生給算算此行是吉是凶。柳生說:「大吉!」周生笑笑說:「找你算算也沒別的意思,只為了一件事:在江西如果收入些錢財,我就買個好媳婦,以證明你以前說的話並不靈驗,你說能嗎?」柳生回答說:「你一切都能如願。」
周生到了江西,正趕上大股賊寇叛亂,三年回不了家。後來局勢稍平靜了些,揀了個好日子登上歸途。中途又被賊寇擄了去。一同遭難的有七八個人,他們都是被劫去了錢財以後獲得了釋放。只有他自己被帶到賊窩裡,賊頭領問過了他的家世,說:「我有個小閨女,想把她嫁給你,你不要推辭。」周生不吱聲。賊頭兒生了氣,命令立刻將他斬首。周生害了怕,尋思不如暫時應下,以後再慢慢擺脫。先保住性命要緊,便說:「小生之所以不敢答應,因為我是個文弱書生,當不了兵打不了仗,不更成了您的累贅了嗎?您若答應我們小兩口一起走,我會感激您的大恩的。」賊頭兒說:「我正愁這丫頭拖累我呢,這有什麼不可以的。」說罷,領周生進了內宅,叫女兒妝扮好了出來與周生相見。周生一看,是位十八九歲天仙一樣的美人。當晚就同了房,比周生想象中的好媳婦還要好上幾倍。問起媳婦的姓名家世,才知她父親就是當年那個提布袋的叫花子。話題扯到柳生的預言,夫婦二人都感嘆了一番。
過了三四天,賊頭兒要送他們走了,忽然大隊官兵鋪天蓋地攻來,賊頭兒全家都被捉住了。官軍里三名將官負責監視他們,先把這姑娘的爹娘斬了。眼看輪到了周生,周生心想:這回活不成了。正在害怕,一位將官瞅了瞅他,說:「這不是周生嗎?」原來,姓傅的兵已經因為立了軍功,升為副將軍了。傅對同僚說:「這人是我家鄉一帶大戶人家的名士,怎麼能是賊呢。」給周生鬆了綁,問他怎麼到了賊窩。周生撒謊說:「我從江西娶了媳婦回家,誰想中途落到賊人手裡。幸虧您來救了我,您的恩德太大了。只是我妻子和我在亂軍中走散了,我求您幫我找找,叫我們團聚。」傅將軍就命令俘虜們排成隊,叫周生認人,果然找到了。傅將軍給他們吃喝盤纏,說:「過去您對我有贈馬的恩惠,我一天也沒忘。您急着回家,時間倉促,來不及正經準備禮物,只送您兩匹馬、五十兩銀子幫助您回北方老家吧。」又派了兩個騎兵,拿了通行證護送他們。
路上,姑娘對周生說:「我那傻爹不聽勸,害得我娘搭上了命。俺娘兒倆早知道有今天這場禍。我為什麼還希望多活兩天?因為我小時候被一個相面的相過面,他說我命大,有福;我活下來好為老人收屍骨呀。我知道一個地方,埋着好多銀子,挖出來把爹娘的屍骨贖出來,剩下的咱帶回家去,夠咱過日子的。」說完,囑咐騎兵在路旁等一等,兩人到了埋藏銀子的地方,在燒成灰燼的房屋裡用佩刀在地里掘出了銀子,全裝進包袱,回到原路,用一百兩賄賂了騎兵,叫他把她爹的屍骨安葬;又領周生拜別了她娘的墳墓,才踏上歸途。到了河北地界,又給了騎兵一筆厚厚的賞錢,就朝家中走去。
周生好久沒回家,傭人們說準是死在外頭了,就把家產哄搶光了。及至聽說主人回來了,嚇得全逃了,只有一個老婆子,一個婢女,一個老僕沒走。周生覺得自己死裡逃生已經夠幸運了,就不追問。去訪問柳生,已經不知哪去了。
女的持家比男人還強,在鄰里中找忠厚老實的,給了資本叫他們去做生意,自己提成。若是這些做買賣的在屋檐下算帳,女的就在帘子裡邊聽;外邊算盤打錯了一個珠,女的就能指出錯在哪裡。因此家裡家外沒一個敢欺騙她的。幾年以後,聯絡的商人上了百,而家產就積累到幾十萬了。這才派人把雙親的遺骨移到自己家鄉,用隆重的葬禮重新安葬了。
【冤獄】
朱生,是陽穀縣人,年齡不大,卻性情輕薄、好開玩笑。一天,他因為死了妻子,去求一個媒婆給自己說親。路上碰到那媒婆鄰居的妻子,朱生瞟了一眼,見那婦人很美,便跟媒婆開玩笑說:「剛才碰見你的鄰居,真是既文雅又秀麗,你若為我求偶,她就可以。」媒婆也開玩笑說:「你先殺了她男人,我再替你想辦法。」朱生笑着說:「說定了。」
過了一個多月,媒婆的鄰居出去討債,被人殺死在野外。縣令拘拿了死者的鄰居和地保,拷問實情,卻仍無頭緒。只有那個媒婆招供了她和朱生開的玩笑話,縣令因此懷疑到了朱生頭上,將他逮捕了,朱生卻堅決不承認。縣令又懷疑死者的妻子跟朱生私通,謀害親夫,將那婦人抓了去,用盡了各種酷刑拷打。婦人忍受不了折磨,胡亂招認了。縣令又拿婦人的供詞審問朱生。朱生說:「她一個柔弱婦人,受不了刑罰,她說的全是假的!既然她將要冤死,還要被加上不貞潔的名聲;縱使鬼神無知,我又於心何忍呢?我實招了吧:想殺死她的丈夫再娶了她,都是我一個乾的,她實在不知情!」縣令問:「你有什麼憑證嗎?」朱生說:「有血衣可以作證。」縣令便派人到朱生家搜取血衣,搜來搜去,卻怎麼也找不到。縣令再次拷打朱生,打得他幾次死去活來。朱生便說:「這是我母親不忍拿出物證來讓我去死,等我自己去取!」縣令命衙役押着他回到家中。朱生告訴母親說:「給我血衣,我是死;不給我也是死。反正都是死,還不如快點死去,也免得多受折磨。」他母親聽了,哭着進了內室。不一會兒,取出一件衣服來交給他。縣令檢查到衣服上確有血跡,人證、物證俱在,便判了朱生死刑。以後經兩次覆審,也都沒有不同的證詞。過了一年多,朱生馬上就要被處決了。
一天,縣令正在審案,忽有一人徑直衝上公堂,瞪着眼大罵縣令道:「你如此昏庸糊塗,怎麼治理老百姓!」幾十名衙役見狀,一擁而上,想綁起他來,那人振臂一揮,衙役們呼啦啦倒了一片。縣令大驚,站起身想逃,那人大喊道:「我是關帝跟前的將軍周倉!昏官敢動,立即要你的狗命!」縣令渾身顫抖,一動不敢動。那人說:「殺人的是宮標!與朱某有什麼關係?」說完就一下子倒在地上,像死了一樣。過了會兒才甦醒過來,還面無人色。等詢問他的姓名,才知他就是宮標。縣令拷打他,宮標招供了全部殺人罪行。
原來,宮標本是個無賴,知道那鄰居討債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