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2章

蒲松齡

  江西的孟龍潭,與朱舉人客居在京城。他們偶然來到一座寺院,見殿堂僧舍,都不太寬敞,只有一位雲遊四方的老僧暫住在裡面。老僧見有客人進門,便整理了一下衣服出來迎接,引導他倆在寺內遊覽。大殿中塑着手足都作鳥爪形狀的志公像。兩邊牆上的壁畫非常精妙,上面的人物栩栩如生。東邊牆壁上畫着好多散花的天女,她們中間有一個垂髮少女,手拈鮮花面帶微笑,櫻桃小嘴像要說話,眼睛也像要轉動起來。朱舉人緊盯着她看了很久,不覺神搖意動,頓時沉浸在傾心愛慕的凝思之中。

  忽然間他感到自己的身子飄飄悠悠,像是駕着雲霧,已經來到了壁畫中。見殿堂樓閣重重迭迭,不再是人間的景象。有一位老僧在座上宣講佛法,四周眾多僧人圍繞着聽講。朱舉人也摻雜站立其中。不一會兒,好像有人偷偷牽他的衣襟。回頭一看,原來是那個垂髮少女,正微笑着走開。朱舉人便立即跟在她的身後。過了曲曲折折的柵欄,少女進了一間小房舍,朱舉人停下腳步不敢再往前走。少女回過頭來,舉起手中的花,遠遠地向他打招呼,朱舉人這才跟了進去。見房子裡寂靜無人,他就去擁抱少女,少女也不太抗拒,於是和她親熱起來。不久少女關上門出去,囑咐朱舉人不要咳嗽弄出動靜。夜裡她又來到。這樣過了兩天,女伴發覺了,一塊把朱舉人搜了出來,對少女開玩笑說:「腹內的小兒已多大了,還想垂髮學處女嗎?」都拿來頭簪耳環,催促她改梳成少婦髮型。少女羞得說不出話來。一個女伴說:「姊妹們,我們不要在這裡久待,恐怕人家不高興。」眾女伴笑着離去。朱舉人看了看少女,像雲一樣形狀的髮髻高聳着,束髮髻的鳳釵低垂着,比垂髮時更加艷絕人寰。他見四周無人,便漸漸地和少女親昵起來,蘭花麝香的氣味沁人心脾,兩人沉浸在歡樂之中。

  忽然聽到猛烈的皮靴走路的鏗鏗聲,並伴隨着繩鎖嘩嘩啦啦的聲響。旋即又傳來亂紛紛的喧譁爭辯的聲音。少女驚起,與朱舉人一起偷偷地往外看去,就見有個穿着金甲的神人,黑臉如漆,手握繩鎖,提着大槌,很多女子圍繞着他。金甲神說:「全到了沒有?」眾女回答:「已經全到了。」他又說:「若有藏匿下界凡人的,你們要立即告發,不要自己找罪受!」眾女子同聲說:「沒有。」金甲神反轉身來像魚鷹一樣兇狠地看着周圍,像要進行搜查。少女非常害怕,嚇得面如死灰,慌張失措地對朱舉人說:「趕快藏到床底下。」她自己則開開牆上的小門,倉皇逃去,朱舉人趴在床底下,大氣不敢出。不久聽到皮靴聲來到房內,又走了出去。一會兒,眾人的喧鬧聲漸漸遠去,朱舉人的心情才稍稍安穩了一點。然而門外總是有來往說話議論的人。他心神不寧地趴了很久,覺得耳如蟬鳴,眼裡冒火,幾乎沒法忍耐。但也只有靜靜聽着,等待少女歸來,竟然不再記得自已是從哪裡來的了。

  當時孟龍潭在大殿中,轉眼不見了朱舉人,便很奇怪地問老僧。老僧笑着說:「去聽宣講佛法去了。」孟龍潭問道:「在什麼地方?」老僧回答說:「不遠。」過了一會兒,老僧用手指彈着牆壁呼喚說:「朱施主遊玩這麼久了,怎麼還不歸來?」立即見壁畫上出現了朱舉人的像,他側耳站立,像是聽見了。老僧又呼喚說:「你的遊伴久等了。」朱舉人於是飄飄忽忽從牆壁上下來,灰心呆立,目瞪足軟。孟龍潭大為吃驚,慢慢問他。原來朱舉人剛才正伏在床下,聽到叩牆聲如雷,因此出房來聽聽看看。這時他們再看壁畫上那個拈花少女,已是螺髻高翹,不再垂髮了。朱舉人很驚異地向老僧行禮,問他這是怎麼回事。老僧笑着說:「幻覺生自人心,貧僧怎麼能解呢!」朱舉人胸中鬱悶不舒,孟龍潭心中則驚駭無主。兩人立即起身告辭,順階而下出門離去。

  【山魈】

  孫太白曾說過這麼件事,他的曾祖父以前在南山柳溝寺讀書,麥秋時節回家,過了十天又返回寺里。孫公打開他住的房門,見桌案上滿是塵土,窗戶上也有了蜘蛛網,便命僕人打掃清除。到了晚上才覺得清爽些,可以休息休息了。於是他掃掃床,鋪開被褥,關門睡覺。

  這時,月光照滿窗,他躺在床上翻來復去多時,沒睡着,覺得萬籟俱寂。忽然間聽到風聲呼嘯,山門被風颳得咣當咣當直響,孫公心想可能是和尚沒關好門。他正尋思間,風聲逐漸接近住房,一霎時,房門也被刮開了。他更心疑了,還設想過來是怎麼回事,風聲已入屋內,並伴有鏗鏗的靴聲,逐漸靠近臥室門口。這時他心裡才害怕起來。霎時門開了,他急忙一看,一個大鬼弓着身子塞了進來,矗立在床前,頭幾乎觸着梁,面似老瓜皮色,目光閃閃,向屋內四面環視。張開如盆大口,牙齒稀疏,長三寸多。哇啦哇啦亂叫,聲音震得四面牆壁山響。

  孫公害怕極了,心想在這咫尺的小房子裡,勢必無法逃避,不如與它拼了。於是暗暗去抽枕下的佩刀,猛地拔出向大鬼砍去,正砍中了它的肚子,發出像砍石頭樣的聲音。鬼大怒,伸出大爪子抓他。孫公稍微縮了縮身子,被鬼抓住了被子,揪着忿忿地走了。孫公隨被子掉到了地上,趴在地上大叫。家人都拿着火把趕來,見門依然關着,如以前一樣,只得推開窗戶進來。一見孫公的樣子,眾人都很驚訝。把他抬到床上,他才把事情的前後說了一遍。共同檢查一下,才看到被子夾在寢室的門縫裡。開門用火把照着檢查,見有爪痕,大如簸箕,五個指爪碰到哪裡哪裡就被穿透。天明,孫公再也不敢留在這裡,於是便背起書箱回家了。後來再問寺里的和尚,他們說再沒有異常事情發生。

  【咬鬼】

  沈麟生說:他的朋友某翁,夏天午睡,朦朦朧朧之中,見一個女子掀簾進屋,頭上裹着白布,穿着喪服,竟向裡屋走去。老翁心想,可能是鄰居家婦女來找自己妻子。可又一想,為什麼穿着不吉利的衣服到人家裡去呢?正自疑惑間,那女子已從裡屋走出。他仔細一看,這女子大約有三十多歲,臉色發黃膨腫,眉眼很不舒展,神情可怕。女子猶豫着不走,漸漸靠近老翁的床前。老翁假裝睡着,看要發生什麼事。

  不多時,女了穿着衣服上了床,壓在老翁的肚子上,老翁感覺有幾百斤重。心裡雖然什麼都明白,但想舉手,手如被捆綁;想抬腳,腳無力不能動。急得想呼喊求救,又苦於喊不出聲來。接着,女子用嘴去嗅他的臉,腮、鼻、眉、額,都嗅了一遍。老翁覺得她的嘴如涼冰,寒氣透骨。他急中生智,想等她嗅到腮邊時,狠狠咬她一口。沒有多大會兒,果然嗅到腮邊,老翁趁勢猛力咬住了她的顴骨,牙都咬進肉里去了。女子覺得疼,想趕緊離開,一面掙扎,一面哭叫。但老翁越是使勁咬住,直覺血水流過面頰,浸濕了枕頭。

  正在兩相苦掙之際,聽到院子裡妻子的聲音,老翁急喊:「有鬼!。」一鬆口,女子已飄然逃走。妻子跑進屋裡,什麼也沒看見,笑他做了個惡夢罷了。老翁詳細說了這件怪事,並說有枕頭上的血跡為證。兩人查看,果然有像屋上漏的水一樣的東西,淌濕了枕頭和蓆子。趴下嗅一嗅,腥臭異常。老翁噁心得大吐,過了幾天,口中還有殘餘的臭味。

  【捉狐】

  孫老翁,是我親家孫清服的伯父,一向很有膽量。一個白天,他正躺着休息,覺得仿佛有什麼東西爬上了床,接着感覺身子搖搖晃晃,如同騰雲駕霧。他心中暗想,難道是被狐狸精魘住了?便眯縫着眼悄悄地偷看,見一物大如貓,一身黃毛,卻長着綠色的嘴巴,正從腳邊慢慢地爬來。它輕輕地蠕動着,像是怕驚醒了老翁似的。一會兒,就貼到孫老翁的身上,挨着腳,腳癱;靠着腿,腿軟。待它剛剛爬到腹部,孫老翁突然坐了起來,猛地按下,把它捉住,兩手掐住它的脖子。它急得嗥叫,卻不能掙脫。

  孫老翁急忙把夫人喊來,用繩子捆起它的腰,勒緊繩子兩頭,笑着說:「聽說你善於變化,今天我在這裡盯着你,看你怎麼個變法。」說話間,它忽然把肚子縮得像細管,幾乎把繩子脫去逃掉。孫老翁大驚,急忙用力勒緊繩子。可它又鼓起肚子,像碗口一樣粗,再也勒不下去。孫老翁氣力稍一松,它又縮了下去。

  孫老翁怕它跑了,叫夫人趕快拿刀來把它殺掉。老夫人驚慌地四處尋找,竟不知刀放在什麼地方。孫老翁向左搖頭,目示放刀的位置。等回過頭來,手中只剩下一個如環樣的空繩套子,而那狐狸已經不知去向了。

  【荍中怪】

  長山縣有一個老翁,姓安,生性喜歡務農。有一年秋天,他種的蕎麥熟了,割了堆到地邊。因怕鄰村偷莊稼的賊,安老翁就命令佃戶趁着月光用車運到場上。等佃戶裝車推走後,他自己留下守護還沒運走的莊稼,頭下枕着長矛,露天躺在地上,稍稍閉着眼休息。

  猛然間他聽到有人踏着蕎麥根走來,吱吱咯咯地響。他心想可能有賊,猛一抬頭,見一個大鬼,身高一丈多,紅頭髮,亂鬍鬚,已走到身前。安老頭很害怕,來不及想別的辦法,猛地跳起用長矛狠狠刺去。鬼大叫一聲,如打雷一般,隨即不見了。他怕鬼再回來,就扛起矛回村。走到半路,遇到佃戶們,安老翁把剛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們,並告誡他們不要再去了。大夥還有點不大相信。

  到了第二天,把蕎麥曬在場上,忽然聽到空中有聲。安老翁大驚,喊道:「鬼來了!」喊罷就跑,大夥也跟着跑。過了一會兒,沒有事,又紛紛回來。安老翁命大夥多準備一些弓箭,等候鬼來。又過了一天,鬼果然又來了,大夥亂箭齊發,鬼被嚇跑了。此後兩三天沒有再來。

  蕎麥曬打完畢入了倉,場上仍有亂麥秸杆。老翁命佃戶收積起來堆成垛,他在垛頂上用腳踩實。等垛高數尺時,他忽然在垛頂上望着遠處高呼:「鬼來了。」大夥急着找弓箭時,鬼已到老翁身邊,老翁倒在了垛上,鬼啃了他的前額一口就走了。大夥都到垛上去看時,老翁的前額已被那鬼啃去了手掌大的一塊皮肉。老翁昏迷不醒人事,大夥抬他回家,很快就死了。以後那怪物沒有再來,也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怪物。

  【宅妖】

  長山縣李公,是李大司寇的侄子,他家裡經常有妖異出觀,一次,李公見廳上有條長板凳,呈肉紅色,非常細潤。他因為以前沒有見過這東西,所以走近摸了摸。一摸,板凳隨手彎曲起來,和肉一樣軟。李公嚇了一跳,拔腿就走。邊走邊同頭看,那東西四腿動了起來,漸漸地隱入牆壁中去了。又有一次,李公見牆壁上豎着一根白色細長的木杖,非常光滑乾淨。他走近用手一扶,木杖便軟綿綿地倒下,像蛇一樣彎曲地鑽向牆內,一會兒也看不見了。

  康熙十七年,有一個書生王俊升在李公家教書。一日黃昏時候,剛點上燈,王先生穿着鞋躺在床上。忽然看見一個小人,長三寸多,從門外進來,稍微打了個轉就又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小人拿了兩隻小凳來,放在屋正中,像小孩用高梁秸做的玩具小凳一樣。又過了一會兒,兩個小人抬了一口棺材進來,不過四寸多長,放在兩隻小凳上。安排還沒就緒,又見一女子帶領幾個丫鬟傭人進來,都像先前小人一樣的細小。女子身穿孝服,腰扎麻繩,頭裹白布,用袖子捂着嘴,細聲細氣地啼哭,那聲音就象大蒼蠅叫一般。王先生偷看了很長時間,嚇得毛骨悚然,渾身像霜打了一樣涼。他大叫一聲,拔腿就跑,可是沒能跑掉反而跌倒在床下,渾身顫抖,站不起來。當館裡的人們聽到喊叫聲急忙跑來看時,屋裡的小人和小物全都不見了。

  【王六郎】

  有個姓許的,家住淄川縣城北,以打魚為生。他每天傍晚總要帶酒到河邊去,邊喝酒邊打魚。而喝酒前,又總是先斟上一盅祭奠一下,並禱告說:「河中的溺鬼,請來喝酒吧!」這樣便習以為常。其他人往往打魚很少,而他每天都打滿筐的魚。

  一天傍晚,許某剛剛獨自飲酒,見一少年走來,在他身邊轉來轉去。許某讓他同飲,少年也不推辭,二人便對飲起來。這一夜竟連一條魚也未能打到,許某很有些喪氣。少年起立躬身說:「我到下游為你趕魚。」說罷,朝下游飄然走去。一會兒,少年回來說:「大群魚來了!」果然聽到有許多魚吞吃餌食的聲音。許某便撒網,一網捕了十數尾尺把長的大魚。他非常高興,對少年深表感謝。少年欲走,許送魚給他,少年不要,並說:「屢次喝你的好酒,這點小事怎能提到感謝呢?如您不嫌麻煩,我將常來找您。」許某說:「才相見一晚,怎說多次?你如願來相助,我是求之不得,可我怎樣報答你的情意呢?」於是便問少年姓名。少年說:「我姓王,沒有名字,你見面就叫我王六郎吧。」說罷,便告辭而去。

  次日,許某將魚賣掉,順便多買了些酒。當晚,許某來到河邊時,六郎早已先在等候,二人便開懷暢飲。飲幾杯後,六郎便為許某趕魚。就這樣半年過去了。一天,六郎忽然對許說:「你我相識,情同手足,可是,咱們馬上就要分別了。」說得很是悲傷。許某甚為詫異,問六郎為何這樣,六郎考慮再三,才說:「你我既然親如兄弟,我說了你也不必驚訝。如今將要分別,無妨如實告知:我實際是一鬼,只因生前飲酒過量,醉後溺水而死,已經好幾年了。以前你之所以捕到比別人更多的魚,都是我暗中幫你驅趕,以此來酬謝奠酒之情。明日我的期限已滿,將有人來代替我,我將要投生於人間,你我相聚只有今晚了,所以我不能平靜。」許某聽了起初了分害怕,然而,因為長期相處,不再恐怖,反而難過起來。於是,他滿滿斟了一杯酒捧在手中說:「六郎,我敬你這杯酒!望你飲了不要難過。你我從此不能相見,雖很傷心,但你由此解脫災難,我應該祝賀你。不要悲傷,應該高興才是!」於是,二人繼續暢飲。許問六郎:「何人來相替?」六郎說:「兄長明天可在河邊陰處等候,正當午時,有一女子渡河,溺水而死,即是替我之人。」二人聽到村雞鳴叫,方灑淚而別。

  次日,許在河邊暗暗觀看,會發生什麼事情。中午時,果有一懷抱嬰兒的婦女,到河邊便墜入水中。嬰兒被拋在岸上,舉手蹬腳地啼哭。婦女幾次浮上沉下,後竟又水淋淋地爬上河岸,坐在地上稍稍休息後,抱起嬰兒走了。

  當許某看到婦女掉入水中時,很不忍心,想去相救,但一想這是六郎的替身,才打消救人的念頭。當又看到婦人未溺死,心中懷疑六郎所言有些荒唐。

  當晚,許某仍到原地去打魚,而六郎早已在那裡,說:「現在又相聚了,可暫先不說分別的事。」許某問六郎白天的事,六郎說:「本來那女子是替我的,但我憐她懷中嬰兒,不忍心為了自己一人而傷兩個人的性命。因此,我決定捨棄這個機會,但又不知何時再有替死的人。也許是你我緣分未盡啊。」許某慨嘆地說:「你這種仁慈之心,總可感動上帝的。」從此,二人一如既往,飲酒捕魚。

  過了幾天,六郎又來向許某告別,許以為又有替六郎之人。六郎說:「不是的,我前次之好心果然感動了上帝,因而招我為招遠縣鄔鎮的土地。明日要去赴任,如你不忘咱倆的交情,不要嫌路遠,去招遠看我。」許某祝賀說:「賢弟行為正直而做了神,我感到十分欣慰。但人和神之間相隔遙遠,即使我不怕路遠,又怎樣才能見到你呢?」六郎說:「只管前往,不要顧慮。」再三囑咐而去。

  許某回到家,便要骨辦行裝東下招遠。他妻子笑着說:「這一去幾百里路,即使有這個地方,恐怕和一個泥偶象也無法交談。」許某不聽,竟然去了招遠。問當地居民,果然有個鄔鎮。他找到了鄔鎮,便住進一個客店,向主人打聽土地祠在什麼地方。主人驚異地說:「客人莫非姓許?」許某說:「是的,但是您怎麼知道?」店主人又問:「客人莫非是淄川人?」許某說:「是的,然則您又是怎麼知道的?」店主人並不回答,很快地走出去。過了一會,只見丈夫抱着小兒,大姑娘小媳婦在門外偷看,村里人紛紛到來,圍看許某,如四面圍牆一般。許某更為驚異。大家告訴他說:「前幾夜,夢見神人來告知:有一個淄川姓許的人將來此地,可以給些資助。因而在此等候多時。」許某甚為奇怪,便到土地祠祭祀六郎,禱告說:「自從與你分別後,睡夢中都銘記在心,為此遠道而來赴昔日之約。又蒙你託夢告知村里人,心中十分感謝。很慚愧我沒有厚禮可贈,只有一杯薄酒,如不嫌棄,當如過去在河邊那樣對飲一番。」禱告畢,又燒了些紙錢。頃刻見到一陣旋風起於神座之後,旋轉許久才散去。

  當夜,許某夢到六郎來到,衣冠楚楚的,與過去大不相同。六郎致謝道:「有勞你遠道而來看望我,使我又歡喜又悲傷。但我現在有職務在身,不便與你相會,近在咫尺,卻如遠隔山河,心中十分悽愴。村中人有微薄的禮物相贈,就算代我酬謝一下舊日的好友。當你回去的時候,我必來相送。」

  許某住了幾天,打算回家,大家殷勤挽留,每天早晚都輪流作東道主為許某餞行。許堅決告辭,村中人爭着送來許多禮物,為他充實行裝。不到一天,送的禮物裝滿行囊,男女老少都聚集來進許出村。忽然颳起一陣旋風,跟隨許某十餘里路。許對着旋風再拜說:「六郎珍重,不要遠送了。你心懷仁愛,自然能為一方百姓造福,無需老朋友囑咐了。」旋風又盤旋許久,才離去。村中的人也都嗟嘆着返回了。

  許某回到家裡,家境稍稍寬裕些,便不再打魚了。後來見到招遠的人,向他們打聽土地的情況,據說靈驗得像傳說的那樣,遠近聞名。

  【偷桃】

  我童年的時候,一次到濟南府參加考試,正巧遇到過春節。接舊風俗,春節的前一天,城裡的各行各業作生意的,要抬着彩樓,吹吹打打地到布政司衙門去祝賀春節,這叫做「演春」。我也跟着朋友到那裡去看熱鬧。

  那天,遊人很多,人們把四面圍得像堵牆,水泄不通。大堂上坐着四位官員,身上都穿着紅袍,東西面對坐着。那時我年紀還小,也不懂得堂上是什麼官。只聽得人聲嘈雜,鼓樂喧天,震耳欲聾。忽然有一個人,領着一個披頭散髮的童子,挑着一副擔子,走上堂來,好像說了一些話,只是人聲鼎沸,也聽不見他說了些什麼,只見大堂上的人在笑。接着,就有個穿黑色衣服的衙役傳話說,讓他們演戲。那人答應了,剛要表演,又問道:「耍什麼戲法?」堂上的人相互商量了幾句,就見有個衙役走下堂來,問他有什麼拿手的好戲法。那人回答道:「我能顛倒生物的時令,生長出各種各樣的東西。」衙役回到堂上稟報後,又走下來,說叫他表演取桃子。

  耍戲法的點頭答應了,脫下衣服蓋在竹箱上,故意裝出一副埋怨的樣子說:「官長們委實不明白事理,眼下冰還沒有化,叫我哪裡去取桃子呢?不去取吧,怕惹得官長生氣,這可叫我怎麼辦?」他的兒子說:「父親已經答應了,又怎麼好推辭呢?」耍戲法的人為難了一陣子,說道:「我認真想過了,眼下還是初春天氣,冰雪還未融化,在人間哪裡能找到挑子啊?只有王母娘娘那蟠桃園裡,四季如春,興許會有桃子。可是,必須到天上去偷,才能得到桃子。」兒子說:「嘻!天可以像有台階似地走上去嗎?」耍戲法的說:「我自有辦法。」說完,就打開竹箱子,從裡面取出一團繩子,大約有幾十丈長。他理出一個繩頭,向空中一拋,繩子竟然掛在半空,好像有什麼東西牽着似的。眼看着繩子不斷上升,愈升愈高,隱隱約約地升到雲端,手中的繩子也用完了。這時,他把兒子叫到身邊,說:「孩子你來,我老了,身體疲乏、笨拙,上不去,你替我走一趟吧。」接着就把繩子頭交給兒子,說:「抓着這根繩子就可登上去。」

  兒子接過繩子,臉上顯出很為難的樣子,埋怨說:「爹爹真是老糊塗了,這樣一條細細的繩子,就叫我順着它爬上萬丈高天。假若中途繩子斷了,掉下來也是粉身碎骨。」父親哄着而又嚴肅地說:「我已經出口答應人家,後悔也來不及了,還是麻煩兒子去走一趟。不要怕苦,萬一能偷得來桃子,一定能得到百金的賞賜,那時我一定給你娶個漂亮的媳婦。」兒子無奈,用手拉住繩子,盤旋着向上攀去;腳隨着手向上移動,活像蜘蛛走絲網那樣,漸漸沒入雲端,看不見了。過了一會,從天上掉下一個桃子,像碗口那麼大。耍戲法的很高興,用雙手捧着桃子,獻到堂上。堂上的官員看了老半天,也說不清是真是假。這時,繩子忽然從天上落下來,耍戲法的驚惶失色地喊道:「糟了!天上有人把繩子砍斷了,我兒子可怎麼下來啊?」又過了一會兒,又掉下個東西來,一看,原來是他兒子的頭。他捧着兒子的頭哭着說:「這一定是偷桃時,被那看守人發現了,我的兒子算完了。」正哭得傷心時,從天上又掉下一隻腳來;不一會,肢體、軀幹都紛紛落下來。

  耍戲法的人很是傷心,一件一件地都撿起來裝進箱子,然後加上蓋說:「老漢只有這麼個兒子,每天跟我走南闖北。今天遵照官長的嚴命,沒有料到遭到這樣的慘禍,只好把他背回去安葬。」於是,他走到堂上,跪下哀求說:「為了去偷桃子,我兒子被殺害了!大人們可憐小人,請賞給幾個錢,也好收拾兒子屍骨。日後,我死了也當報答各位官長的恩情。」

  堂上的官員很驚駭,各自拿出許多銀錢賞他。他接過錢纏到腰上,從堂上走下來,用手拍打着箱子,招呼說:「八八兒啊,不趕快出來謝謝各位大人的賞錢,還等到什麼時候!」忽然,一個披頭散髮的小孩用頭頂開箱蓋,從箱子裡走出來,朝堂上叩頭。一看,原來就是他的兒子。

  因為這個戲法耍得太神奇了,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深刻。後來聽人說,白蓮教能表演這個法術。我想,這可能就是他們的後代吧?

  【種梨】

  有個鄉下人,在集市上賣梨。梨的味道非常香甜,但價錢很貴。有個道士,戴着破頭巾,穿着破爛道袍,在車前伸手向鄉下人乞討。鄉下人呵斥他,他也不走。鄉下人生氣了,大聲地辱罵起來。道士說:「你這一車梨有好幾百個,貧道只討你一個,對你來說沒多大損失,為什麼還要發這麼大的脾氣呢?」觀看的人勸鄉下人拿一個不好的梨給老道士,打發他走算了,鄉下人堅決不肯。路旁店鋪里的一個夥計,見他們吵得不成樣子,就拿出錢買了一個梨,給了道士。道士拜謝,然後對着眾人說:「出家人不知道吝惜東西。我有好梨,請大家品嘗。」有人問:「你既然有梨,為什麼不吃自己的?」道士說:「我是需要這個梨核做種子。」於是捧着梨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道士吃完梨,把核放在手裡,取下背在肩上的小鐵鏟,在地上挖了個幾寸深的坑,然後放進梨核,蓋上土,向旁邊的人要點熱水澆灌。有好事的人便到路邊店鋪中提來一壺滾開的水,道士接過開水澆進了坑裡。大家都瞪着眼看着,見一棵嫩芽兒冒了出來,並漸漸長大,一會兒就長成了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轉眼間開花、結果,又大又香的梨子掛滿了枝頭。道士從樹上摘下梨子,分給圍觀的人吃,一會兒功夫就吃光了。然後,道士就用鐵鏟砍樹,叮叮噹噹地砍了好長時間方才砍斷。道士把滿帶枝葉的梨樹扛在肩上,不慌不忙地走了。

  一開始,道士做戲法時,那個鄉下人也雜在人群中,伸着脖子瞪着眼看,竟忘記了自己的營生。道士走了以後,他才回來去看顧他車上的梨,卻已經一個也沒有了。他這才恍然大悟,道士剛才分的梨子都是他的;再細細一看,一根車把沒有了,碴口是新砍斷的。鄉下人心裡非常氣憤,急忙去追趕道士。轉過一個牆角,見砍斷的車把扔在牆角下,這才知道道士剛才砍的那棵梨樹,就是他的車把,而道士卻已經不知去向了。滿集市上的人都笑得合不上嘴。

  【勞山道士】

  縣裡有個姓王的書生,排行第七,是官宦之家的子弟,從小就羨慕道術。他聽說嶗山上仙人很多,就背上行李,前去尋仙訪道。

  他登上一座山頂,看見一所道觀,環境非常幽靜。有一個道士坐在蒲團上,滿頭白髮披肩,兩眼奕奕有神。王生上前見過禮並與他交談起來,覺得道士講的道理非常玄妙,便請求道士收他為徒。道士說:「恐怕你嬌氣懶惰慣了,不能吃苦。」王生回答說:「我能吃苦。」

  道士的徒弟很多,傍晚的時候都集攏來了。王生一一向他們行過見面禮,就留在道觀中。

  第二天凌晨,道士把王生叫去,交給他一把斧頭,讓他隨眾道徒一起去砍柴。王生恭恭敬敬地答應了。過了一個月,王生的手腳都磨出了厚厚的老繭,他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苦累,暗暗產生了回家的念頭。

  有一天傍晚,他回到觀里,看見兩個客人與師傅共坐飲酒。天已經晚了,還沒有點上蠟燭。師傅就剪了一張像鏡子形狀的紙,貼在牆了。一會兒,那紙變成一輪明月照亮室內,光芒四射。各位弟子都在周圍奔走侍候。

  一個客人說:「良宵美景,其樂無窮,不能不共同享受。」於是,從桌上拿起酒壺,把酒分賞給眾弟子,並且囑咐可以盡情地暢飲。王生心裡想,七八個人,一壺酒怎麼能夠喝?於是,各人尋杯覓碗,爭先搶喝,惟恐壺裡的酒幹了。然而眾人往來不斷地倒,那壺裡的酒竟一點兒也不少。王生心裡非常納悶。

  過了一會兒,一個客人說:「承蒙賜給我們月光來照明,但這樣飲酒還是有些寂寞,為什麼不叫嫦娥來呢?」於是就把筷子向月亮中扔去。只見一個美女,從月光中飄出,起初不到一尺,等落到地上,便和平常人一樣了。她扭動纖細的腰身、秀美的頸項,翩翩地跳起「霓裳舞」。接着唱道:「神仙啊,你回到人間,而為什麼把我幽禁在廣寒宮!」那歌聲清脆悠揚,美妙如同吹奏簫管。唱完歌后,盤旋着飄然而起,跳到了桌子上,大家驚奇地觀望之間,已還原為筷子。師傅與兩位客人開懷大笑。

  又一位客人說:「今晚最高興了,然而我已經快喝醉了,二位陪伴我到月宮裡喝杯餞行酒好嗎?」於是三人移動席位,漸漸進入月宮中。眾弟子仰望三個人,坐在月宮中飲酒,鬍鬚眉毛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像人照在鏡子裡的影子一樣。

  過了一會兒,月亮的光漸漸暗淡下來,弟子點上蠟燭來,只見道士獨自坐在那裡,而客人已不知去向。桌子上菜餚果核還殘存在那裡。那牆上的月亮,只不過是一張像鏡子一樣的圓的紙罷了。道士問眾弟子:「喝夠了嗎?」大家回答說:「夠了。」道士說:「喝夠了就早去睡覺,不要耽誤了明天打柴。」眾弟子答應着退了出去。王生心裡驚喜羨慕,回家的念頭隨即打消了。

  又過了一個月,王生實在忍受不了這種苦累,而道士還是連一個法術也不傳授,他心裡實在憋不住,就向道士辭行說:「弟子不遠數百里來拜仙師學習,即使不能得到長生不老的法術,若能學習點小法術,也可安慰我求教的心情。如今過了兩三個月,不過早上出去打柴,晚上回來睡覺。弟子在家中,從沒吃過這種苦。」道士笑着說:「我本來就說你不能吃苦,現在果然如此。明天早晨就送你回去。」王生說:「弟子在這裡勞作了多日,請師傅稍微教我一點兒小法術,我這次來也算沒白跑一趟。」道士問:「你要求學點什麼法術?」王生說:「平常我見師傅所到之外,牆壁也不能阻擋,只要能學到這個法術,我就知足了。」道士笑着答應了。於是就傳授他秘訣,讓他自己念完了,道士大聲說:「進牆去!」王生面對着牆不敢進去。道士又說:「你試着往裡走。」王生就從容地向前走,到了牆跟前,被牆擋住。道士說:「低頭猛進,不要猶豫!」王生果然離開牆數步,奔跑着衝過去,過牆時,像空虛無物;回頭一看,身子果然在牆外了。王生非常高興,回去拜謝了師傅。道士說:「回去後要潔持自愛,否則法術就不靈驗。」於是就給他些路費,打發他回去了。

  王生回到家裡,自己誇耀遇到了仙道,堅固的牆壁也不能阻擋他。他的妻子不相信。王生便仿效起那天的一舉一動,離牆數尺,奔跑着衝去,頭撞到堅硬的牆上,猛然跌倒在地。妻子扶起他來一看,額頭上鼓起大包,像個大雞蛋一樣。妻子譏笑他,王生又慚愧又氣憤,罵老道士沒安好心。

  【長清僧】

  山東長清地方,有位道業高深、品行純潔的老僧,八十多歲了還很康健。一天,他突然跌倒起不來了,寺是的僧人跑過去搶救,一看已經圓寂了;而他並不知道自己已死,靈魂飄然而去,到了河南地界。

  河南有個舊官宦世家的子弟,這天率領十幾個騎馬的侍從,架着獵鷹打兔子。忽然馬受驚狂奔不止,公子從馬上掉下來摔死了。這時老僧的靈魂恰好與公子的屍體相遇,倏忽而合,公子竟然漸漸甦醒過來。奴僕們圍着他問訊,他睜開眼說:「怎麼來到這裡!」眾人扶着他回了家。

  公子進門,搽粉描眉的姬妾們,紛紛聚集過來看望慰問。他大驚說:「我是僧人,怎麼來到了這裡!」家人以為太荒唐,都扯着他的耳朵懇切開導,促使他醒悟。他也不自我辯解,只是閉着眼不再說話。給他粗米飯才吃,凡是酒肉卻拒絕。夜裡他獨自睡覺,不和妻妾在一起。幾天後,他忽然想稍微走動一下。家人都很高興。出了房門後,他剛剛站定,就有幾個僕人來到,拿着錢糧帳冊,紛紛請他審理收支情況。公子推託因為有病倦怠,全都拒絕辦理,惟獨問道:「山東的長清縣,知道在哪裡嗎?」僕人們都回答說:「知道。」公子說:「我煩悶無聊,要去那裡遊覽一下,快備辦行裝。」眾人說他病才痊癒,不應出遠門,但他不聽,第二天就出門上路了。

  到了長清,他見當地的風光景物猶如昨天一樣。不用煩勞問路,竟然到了佛寺。那老僧的好幾個弟子見貴客來到,都非常恭敬地前來拜見。公子就問道:「原來的老僧到哪裡去了?」他們回答說:「我們的師父前些時候已經去世了。」公子又問老僧的墓地。眾僧引導着他前去,看了看那三尺孤墳,荒草還沒長滿。僧人們都不知這位公子是什麼意思。不久公子備馬要走,囑咐說:「你們的師父是個恪守戒律的僧人,他遺留下的手跡,應當謹慎地守護好,不要使它受到損害。」眾僧很恭敬地答應了,公子這才離去。回到家後,他木然呆坐,一點也不過問家務。

  過了幾個月,公子出門自己走去,直到長清舊寺。他對弟子們說:「我就是你們的師父。」眾僧懷疑他說得荒唐,相視而笑。老僧於是敘述了他還魂的經過,又說了自己生前的所作所為,全都符合事實。眾僧這才信以為真,讓他睡在原來的床上,仍像過去那樣侍奉他。

  後來公子家裡屢次派車馬來,苦苦地請他回家,他絲毫都不理會。又過了一年多,公子的夫人派管家來到長清寺院,贈送了很多東西。凡是金銀綢緞他一概不要,只收下一件布袍而已。公子的朋友中有人到了長清,去寺院拜訪他。見他默然處之,心志堅定;雖年僅三十多歲,卻總說他八十多年所經歷的事情。

  【蛇人】

  東郡有個人,以耍蛇為生。他曾經馴養着兩條蛇,都是青色的,把大的叫大青,小的叫二青。二青的前額上長有紅點,尤其聰明馴服,指揮它盤旋表演無不如意。因此,蛇人對它的寵愛,超過了其它的蛇。

  過了一年,大青死了,蛇人想再找一條來補上空缺,但一直沒顧得上。一天晚上,他寄宿在山裡的一所寺院。天明,打開竹箱一看,二青也不見了。蛇人懊惱得要死,明處暗處搜尋呼叫,始終連個影子也沒見到。先前每到草木豐盛的地方,就把蛇放出去,讓它們自由自在一番,不久自己就會回來。由於這個原因,蛇人還希望它自己能回來,便坐着等待。直到太陽升起很高,自己也絕望了,才怏怏不樂地離開。

  出門剛走了幾步,蛇人忽然聽見雜亂的草叢中,傳米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停下腳步驚愕地一看,是二青回來了。蛇人非常高興,像得了無價之寶似的。把擔子放在路邊,二青也停下來。再一看它的後邊,還跟着一條小蛇。他撫摸着二青說道:「我還以為你跑了呢。那小傢伙是你推薦來的嗎?」說着就拿出飼料來餵它,同時也給小蛇一些。小蛇雖然不離開,但畏縮在那裡不敢來吃。二青用嘴含着飼料餵它,好像主人招待客人似的。蛇人再餵它,它才吃了。吃完,小蛇跟隨二青一塊鑽進了竹箱中。

  蛇人挑回去訓練,小蛇盤旋彎曲都合要求,與二青沒有多少差別。因此給它取名叫小青。蛇人帶着它倆,四方表演獻技,賺了不少錢。

  一般耍蛇人耍弄的蛇,不超過二尺,再大就太重了,就得更換一條。因為二青很馴良,所以蛇人沒有馬上把它換掉。又過了二三年,二青已長到三尺多長了,臥進竹箱裡,竹箱被塞得滿滿的,於是蛇人決定把它放走。

  一天,蛇人來到淄川縣東山里,拿出最好的食物餵二青,向它祝福一番後便把它放了。二青走了,一會兒卻又回來了,圍着竹箱蜿蜒地爬。蛇人揮手趕它說:「走吧!世上沒有百年不散的宴席。從此以後,你隱身在深山大谷中,將來一定能修練成一條神龍。竹箱怎麼可以長期居住呢?」二青才離去,蛇人目送它離開。但一會兒二青又回來,蛇人怎麼趕它也不走,還用頭碰竹箱,小青在竹箱裡也不停地竄動。蛇人恍然大悟說:「你是不是想和小青告別呀?」說着就打開竹箱。小青從竹箱裡徑直竄出來,二青與它交頭吐舌,好像互相囑咐話語。接着兩條蛇依偎着一起走了。蛇人正在想小青不會回來了,一會兒小青卻又獨自回來,爬進竹箱臥下。

  從此,蛇人隨時都在尋找物色新蛇,但一直沒有合適的。而小青也漸漸長大,不便於表演了。後來蛇人得到一條蛇,也很馴服,然而到底不如小青出色。這時小青已經長得比小孩的胳膊還要粗了。

  先前,二青在山中,打柴的人經常見到它。又過了幾年,二青長得好幾尺長,碗口那麼粗,漸漸地出來追趕人。因此,行人旅客都互相告誡,不敢從它出沒的那條路走。一天,蛇人經過那裡,一條蛇猛然竄出,行如驟風。蛇人大為驚恐,拼命奔跑。蛇追得更急。他回頭一看已經快追上了,突然看見蛇頭上儼然有一個紅點,這才明白這就是二青。他放下擔子,高聲叫道:「二青,二青!」那蛇頓時停住,昂起頭來呆了很久,縱身上前把蛇人纏住,就像以前表演的樣子。蛇人察覺到二青並沒有害他的意思,只是身軀太重,自己經不起它纏繞。只好倒在地上高聲祈禱,於是二青就放開了他。二青又用頭去碰竹箱子。蛇人明白了它的意思,打開竹箱放出小青。兩條蛇一相見,立即緊緊交纏得像飴糖一樣粘在一起,很久才分開。蛇人祝福小青說:「我早就想和你分別,今天你有伴了。」又對二青說:「小青原本是你引來的,還可以領它走。我再叮囑你一句話,深山裡不缺你的吃喝,不要驚擾過路行人,免得遭受上天的懲罰。」二條蛇都垂下頭,好像接受了他的勸告,馬上竄起離去,二青在前,小青在後,所過之處,樹木草叢都被從中分開,向兩邊倒去。蛇人久久地站在那裡望着,直到看不見了才離開。從此以後,行人經過那一帶像先前一樣平安無事,不知那兩條蛇到哪裡去了。

  【斫蟒】

  胡田村有家姓胡的,兄弟二人到山上砍柴,無意中走到深山峽谷中。突然遇到一條大蟒,長兄走在前邊,被大蟒咬住。弟弟在後面見了,最初驚嚇得想逃跑,見到哥哥被蟒咬住向下吞,就奮不顧身地抽出砍柴的斧頭,向大蟒的頭砍去。大蟒雖然受了傷,但仍然咬住不放。長兄的頭雖說被吞進去,幸而肩膀吞不下去。弟弟在緊急中,沒有別的辦法可施,就用兩隻手攥住兄的兩隻腳,用力與蟒爭奪,竟然把兄從蟒的口中拖了出來。大蟒也因受傷負痛走了。細細一看長兄,鼻子耳朵都已經化掉,氣息奄奄,很是危險。他用肩扛起長兄往回走,一路上歇息了十幾次,才背回家。請醫生給醫治,在家養了半年才好。到現在,滿臉上全是瘢痕,長鼻子耳朵的地方,只有窟窿了。哎,在農人中,竟有這樣的弟弟!有的說:「大蟒沒有殺死他的長兄,那是被他弟弟的德行與義氣所感化。」的確是這樣!

  【犬奸】

  青州有一個商人,經商在外,經常一年都不回家一次。家裡養着一隻白狗,他的妻子就引着它與自己性交,狗便習以為常了。一天,丈夫回來,與妻子同睡一床。白狗突然進屋竄上床,竟把商人咬死了。

  後來,鄰居們稍稍聽到一點這事的經過,都抱不平,於是告了官。官府拷打這婦人,婦人就是不招供,便將她押進了監牢。接着官府又命衙役把狗牽來,狗來了又把婦人叫出來。狗見了婦人,徑直跑到婦人身前撕碎衣服做出性交的姿勢。這時,婦人才沒有話可說了。

  官府差兩個衙役押着婦人和狗上解部院,一個押解婦人,一個押着狗。一路上有願看人、狗性交的,就斂錢賄賂差役,差役便叫狗與那婦人交配。所到處,看的人常有幾百之多,差役因此也大發其財。後來,婦人和狗都判了刑,被一寸一寸地割死了。

  唉!天地之大,真是無奇不有。但是長着人樣卻與狗相交的,又豈止這婦人一個呢?

  【雹神】

  王筠蒼公,到楚中上任做官。一到任,他就登龍虎山拜謁張天師。到了湖邊,王公剛上船,就見一人駕一葉小舟而來。來人到了王公船前,就叫船上的人通報王公。王公出來接見,見此人相貌高大魁偉,很是不凡。那人見了王公,馬上從懷中拿出張天師的帖子呈上,說:「天師知道大人帶着護從來了,特派我來迎接帶路。」王公驚訝天師早有知曉,心中越發崇敬,因此,更加虔誠地前去拜謁。

  到了天師處,天師擺下宴席招待。在一邊侍奉的人,穿的衣服,長的相貌,都不像平常人一樣。迎接王公的那位官員,也站在一邊侍衛。一會兒,他走到天師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天師便對王公說:「此人是先生的老鄉,不認得嗎?」王公表示不認得,問是誰,天師說:「他就是世上傳說的雹神李左車將軍。」王公非常愕然,馬上另眼相看。天師說:「他剛才說奉旨要去降雹子,特來告辭。」王公問:「到哪裡去?」天師說:「章丘。」王公因為章丘是淄川的近鄰,忙離席下拜請求不要去降冰雹。天師說:「這是上帝的玉旨,降多少雹子都是有數的,哪能徇私情?」王公哀求不止。天師低頭想了半天,就對雹神囑咐說:「你可多把雹子下到山谷里,不要傷害莊稼就是了。」又說:「這裡貴客在座,走的時候注意斯文一點,不要驚動人。」

  雹神就走到院中,忽然腳下生煙,雲霧繞地,過了一刻多鐘後,他便極力飛騰,開始和樹一樣高;再一飛騰,就與樓閣一樣高,最後霹靂一聲,向北飛去。房屋震動,桌上的餐具也搖搖晃晃。王公害怕地說:「他這是去打雷嗎?」天師對王公說:「這還是剛才我告誡了他,行動還算緩慢。不然的話,平地一聲就去了。」

  王公拜別天師回到官署後,記錄下這事的時間。後來派人去章丘查詢,果然這一天下了雹子,下得溝滿壕平,可莊稼地里只下了幾粒。

  【狐嫁女】

  山東歷城的殷尚書,年輕時家裡很貧寒,但是他卻很有膽量才略。縣裡有個世族大家的宅院,方圓幾十畝地,樓房相連成片。因為經常出現怪異現象,所以被廢棄,無人再住。時間長了,裡面漸漸長滿了蓬蒿,即使是大白天也沒人敢進去了。

  正巧殷公和同窗學友們一起飲酒,其中有人開玩笑說:「有能在這個院子裡睡上一宿的,咱們大家共同出錢請客。」殷公一躍而起,說道:「這有什麼難的!」便帶上一張蓆子去了。眾人把他送到那家大門口,戲弄地說:「我們暫時在這裡等着你,如果見到妖怪,就趕緊喊叫。」殷公笑着說:「若有鬼狐的話,我一定捉住它作個證明。」說完就進了門。

  走進院子,見長長的莎草掩沒了路徑,艾蒿如麻一樣多。這時正是月初,幸好有昏黃的月光,門戶還能辨認出來。殷公摸索着過了幾重院落,這才到了後樓。登上月台,見上面光潔可愛,就停住了腳步。看了看西邊的月亮,已落到山後,只剩下一線餘輝。坐了很久,見沒出現什麼怪事,便暗笑傳言的荒謬。就地枕着塊石頭,仰面躺着觀賞起天上的牛郎織女星來。

  一更將盡的時候,殷公迷迷糊糊想睡。忽然聽見樓下有腳步聲,紛紛從下面上來。他便假裝睡着,斜眼看去,見一個穿青衣的人,挑着一盞蓮花燈上來。突然發現了殷公,她大吃一驚往後退卻,對後邊的人說道:「有生人在上邊。」下面的人問:「是誰呀?」青衣人回答說:「不認識。」頃刻間一個老翁上來,對着殷公仔細看了看,說:「這是殷尚書,他已經睡熟了。只管辦我們的事,殷相公不拘俗禮,或許不會責怪。」於是便領着人相繼上了樓,把樓上的門都打開了。過了一會兒,進出往來的人更多了。樓上燈火輝煌,就像白天一樣。殷公略微翻了翻身,打了個噴嚏。老翁聽見他醒了,於是出來,跪下說道:「小人有個女兒,今夜出嫁。沒想到觸犯貴人,萬望不要怪罪。」殷公起身,拉起老翁說:「不知今夜貴府有大喜事,很慚愧沒有賀禮奉上。」老翁說:「貴人光臨,壓除凶神惡煞,就很有幸了。麻煩您陪坐一會兒,小人全家倍加光榮。」殷公很高興,便答應了。

  殷公進樓一看,裡面擺設得很華麗。這時就有個婦人出來拜見,年紀約有四十多歲。老翁說:「這是我的妻子。」殷公向她拱手還禮。頃刻間聽到笙管鼓樂震耳齊鳴,有人跑上來說:「來了!」老翁急忙出門去迎接,殷公也站起來等候。不一會兒,有好多紗燈引導着新郎進來了。新郎大約有十七八歲,相貌俊雅。老翁讓他先給殷公行了禮。新郎兩眼看着殷公。殷公就像婚禮主持人一樣,還了半主禮。緊接着翁婿互拜,拜完後,就入席。一會兒,年輕的丫鬟侍女們一個接着一個,送來熱氣蒸騰的佳肴美酒,玉碗金杯,映照得桌子發亮。酒過數巡,老翁叫侍女去請小姐來。侍女應聲而去。過了很久沒見出來。老翁起身,自己掀開幃幔去催促。

  過了片刻,幾個丫鬟僕婦,簇擁着新娘子出來,環佩叮噹作響,蘭麝薰香四散。老翁叫女兒向上面行禮。起來後,她就坐到了母親的旁邊。殷公稍微看了一眼,只見她髻插翡翠鳳釵,戴着明珠耳墜,容貌艷麗,絕世無雙。

  爾後改用金爵斟酒,金爵很大,能盛數斗。殷公自思這東西可以拿給同學作證,就偷偷地放進衣袖中。他假裝酒醉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席上的人都說:「殷相公醉了。」不多時,聽新郎說要走。笙管鼓樂猛然間響了起來,人們紛紛離席下樓走了。隨後主人收拾酒具,發現少了一隻金爵,怎麼找也找不到。有人暗中議論金爵可能在醉臥的殷公手裡。老翁聽說急忙告誡人們不要亂講,惟恐殷公聽見。過了一陣,內外都沒了動靜,殷公才起來。四周圍暗無燈光,只有脂粉的芳香和濃郁的酒氣,充滿整個屋內。見東方已經發白,殷公便慢慢地下了樓。伸手摸了摸袖中,金爵仍然還在裡面。

  殷公到了大門口,學友們先在那裡等候了,都懷疑他是夜裡出來早晨又進去的。殷公拿出金爵讓大家看。眾人驚訝地詢問來歷,殷公就把夜裡的情形說了一遍。大家都認為這樣貴重的東西不是貧寒的讀書人所能有的,於是就相信了他的話。

  後來殷公考中了進士,被派到河北廣平府肥丘縣當縣令。當地的官宦世家朱某宴請殷公,叫家人去拿大酒杯,過了很久沒拿來。有個小僮捂着嘴小聲和主人說了些什麼話,主人臉上有了怒色。不一會兒捧來金爵勸殷公喝酒。殷公仔細看去,金爵的樣式和上面雕刻的圖象,與狐狸的金爵毫無區別,大為驚奇,便問是什麼地方製造的。朱某回答說:「這樣的金爵家裡共有八隻,是先父當京官時找精巧的匠工監製的。這是家傳的貴重物品,層層包裹珍藏已經很久了。因為縣尊大人光臨,剛才從竹箱裡取出來,竟然僅存七隻,懷疑是家人偷了去,但包裹上十年來的塵土厚積着,依然是原樣沒動過,實在沒法解釋。」殷公笑着說:「你那隻金爵成仙飛升了。然而世傳的珍寶不可丟失,我也有一隻,和您的金爵非常近似,一定奉贈給您。」

  散了席殷公回到官署,找出金爵差人速送朱家。朱某拿着反覆查看後,大為驚異。他親到官署感謝殷公,並問金爵的來歷。殷公於是敘述了事情的始末。這才知道千里以外的物品,狐狸也能攝取到手,但是卻不敢最終留在自己的手裡。

  【嬌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