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20章
蒲松齡
城裡有個商人,到展先生家鄉去做買賣,夜裡住到廟裡。到了深夜,忽然看到四五個人,帶着酒菜來廟裡喝酒,展先生也在裡邊。酒過三巡,一個人用字行酒令,說:「田字不透風,十字在當中;十字推上去,古字贏一鍾。」一個說:「回字不透風,口字在當中;口字推上去,呂字贏一鍾。」一個說:「囹字不透風,令字在當中;令字推上去,含字贏一鍾。」又一個說:「困字不透風,木字在當中;木字推上去,杏字贏一鍾。」最後輪到展先生,他深思了很久,也沒想出來。大家笑着說:「既然說不出來,應當罰一鍾。」其中一個很快遞給他一鍾。這時展先生說:「我有了:曰字不透風,一字在當中;……,」大家又笑着說:「推作什麼字?」展先生端起鍾來一飲而盡說:「一字推上去,一口一大鍾!」引得大家捧腹大笑。過後沒多久,他們一齊出門走了。
商人不知道展先生早已去世,以為他是卸官回了家。又回到鄉里詢問,才知道展先生死去多年。商人恍然大悟,夜裡所見的是些鬼罷了。
【甄后】
洛城有個劉仲堪,從小笨,過分愛讀書,經常關門苦讀,不和外界來往。
這天,他正讀書,忽然聞到屋裡充溢着一種奇異的香氣。一會兒,又有裙子上的玉環聲。驚愕中見進來一美女,頭上金銀首飾光彩照人,隨從們也是皇宮內的打扮。劉仲堪嚇得趕快伏在地上。美女扶起他說:「先生怎麼從前那樣傲慢,現在又這樣恭敬呢?」劉仲堪更害怕了,說:「您是哪裡的天仙,我還不認識您,什麼時候對您無禮過?」美女笑了,說:「才幾時不見你就忘了?正兒八經地坐着磨磚的不是你呀?」命令隨從們鋪下繡花綢地毯。擺了上等酒宴,拉他坐下飲酒,談古論今,學問非常淵博。劉仲堪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對答不上來。美女說:「我僅僅去王母娘娘的瑤池赴了一次宴會,你已經歷了幾死幾生,一點靈性也沒有了!」就吩咐傭人送來了「湯沃水晶膏」叫劉仲堪喝了。喝過之後,劉忽然覺得明白清徹起來。不一會兒,天黑了,隨從都退去。息了蠟燭,二人脫了衣服盡情歡娛。
天不亮,傭人們又都來了。美女起床,頭髮一點不亂,不用梳妝。劉仲堪心中充滿柔情,苦苦地問她的姓名,美女說:「告訴你也不要緊,只是怕你更起疑心。我就是甄后,你,就是劉公幹再世。當年你為我犯了罪,我心不忍,現在相會,是為了稍稍報答你對我的一片痴情。」劉問:「魏文帝現在哪裡?」美女說:「曹丕不過是曹操老賊的一個糟兒子而已。我偶然從上界下凡跟着他遊戲了幾年富貴生涯,事情過去,也不再想它了。曹丕因為他父親曹操作惡多端,在地獄裡呆了好久,現在不知他的消息。倒是他弟弟曹植,為天帝掌管典籍,有時能見着。」一會兒,看見院中停下一輛龍車,美女便贈給劉仲堪一個胭脂盒作紀念,道了別,上車駕着雲去了。
劉仲堪從此文章才思大見長進,可是想那美女想得他如呆如痴。幾個月後,身體漸漸要垮了。他母親不知原因,很犯愁。家中有個老女傭,忽然對他說:「少爺您是不是想念什麼人呀?」劉仲堪聽她說中了自己的隱情,便將實話說了。女傭說:「少爺,您寫封信,我能給送到。」劉聽了驚喜地說:「你有這樣的本事,以往我怎麼沒發現?真能給我送信,我忘不了你的好處。」於是寫了信,交給她帶去了。半夜,女傭回來了,說:「幸好沒誤事,我到了人家門口,看門的以為我是妖怪,想把我綁起來。我把少爺寫的信拿出來,看門人拿了去,一會兒叫我進去了。那位夫人看了信也感嘆不已,說不能再相會了,就想寫回信。我說:『我家公子病得不輕,不是寫封信能治好的。』夫人沉思了一會兒,放下筆說:『先捎個口信去,我會給劉郎送個俊媳婦去的。』我臨走又囑咐我:『剛才的話是劉郎的終身大事,不要外傳,就可以長久了。』」劉仲堪聽了,高興地等着。
第二天,果然有一老婦領個女郎到了他母親那邊,姑娘漂亮得世上少有。老婦自我介紹說:「姓陳,這是我親生閨女,叫司香,願做您的兒媳。」他母親挺喜歡,就談到下聘禮。老婦一點聘禮不要,直等到女兒跟劉仲堪成了婚才去。一家人只有仲堪知道這姑娘不是凡人,私下問她:「你是天上那夫人的什麼人?」姑娘答:「我是曹丞相銅雀台的宮女。」仲堪懷疑她是鬼,擔心夫妻不會長久,她說:「不是,我和夫人都名列仙籍了,因有過錯,罰到人間。夫人已被召回,我罰期還不滿。夫人在天上給我講了情,臨時叫我留在人間侍奉您。我去或留,全在夫人,所以咱夫妻不是暫時的。」
一天,有個瞎婆子牽條黃狗來要飯,敲着板唱小曲兒,姑娘出去看,還沒站穩,黃狗掙斷繩子要咬她,她嚇得往回跑,已被黃狗咬破褂子。劉仲堪趕來,用棍子打狗,狗怒叫着仍然把咬下的布條嚼碎了。瞎婆抓住狗脖子的毛又拴上繩子走了。劉仲堪進屋看妻子,見她嚇得還沒平靜下來。劉說:「你是仙人,怎麼還怕狗?」妻說:「郎君不知,那狗是曹操變的,為我沒守『分香』的戒律,生我的氣呢。」劉一聽,想把那狗買來用棍子打殺,妻不同意,說:「上帝罰他為狗,哪能隨便殺他?」住了兩年,凡見過她的人都為她的美麗傾倒,可是問起她的身世,又總是含混其辭。於是都懷疑是妖怪,劉母問兒子,仲堪向母親透露了一點兒,母親害怕,叫兒子將那女子趕走,兒子當然不聽。母親便找了會驅妖的術士,來到院中作法。剛剛在地上劃出築法壇的位置,女的就知道了,悲戚地說:「本來盼望與郎君白頭到老,現在老母懷疑,咱們的緣份到頭了。要我走,也不難,但不是用這種驅妖術可以辦到的。」就捆了一束柴,點了火,扔到台階下,濃煙立刻將房屋遮住,對面不見人,伴隨着雷一棒的響聲,等煙消了,見那術士七竅流血死在那裡。進屋去看,女子已不見了。呼喊老傭,也不知去向。這時劉仲堪才對母親說:「老女傭大概是個狐狸精。」
【宦娘】
溫如春是陝西的一個世家子弟,從小就酷愛彈琴,即使出門在外住在旅店裡,也一時一刻離不開琴。
一次,他外出到了山西,途中經過一個古寺,便下馬進去休息。進了廟門,看見一個穿着布袍的道士,盤腿坐在走廊里。道士的竹杖倚在牆上,花布袋子裡裝着架古琴。溫如春一看到琴就觸動了自己的愛好,於是就問道士:「您也會彈琴嗎?」道士答:「只是彈不好,願意向行家學習學習。」說着,就把琴從布袋子裡取出來遞給溫如春。溫如春接過來觀看,見琴紋理精妙,試着勾撥了一下,聲音非常清脆悠揚。溫如春很高興,為道士彈了一支曲子,道士微微一笑,似乎感到還不夠滿意。溫如春就把自己拿手的本領都用上彈了一番。道士笑着說:「還好,還好!可要做貧道的師傅還不夠格啊!」溫如春聽他的口氣很大,就請他彈幾曲。道士把琴接過來放在膝上,才撥動了幾下,就覺得和風徐來;又過一會兒,百鳥群集,庭院裡的樹上都落滿了。溫如春非常驚奇,就拜道士為師,向道士求教。道士把剛才的曲子又重新彈了幾遍。溫如春細細地聽,用心地記,才稍微領會了曲子的節奏。道士試着讓他彈,又加以指點引導,然後說:「學會了這些,在人間就沒有對手了!」從此以後,溫如春精心鑽研,成了身懷絕技的高手了。
後來,溫如春動身回故鄉,離家還有幾十里,天色已晚,又下起暴雨,一時找不到住處,看到路旁有個村莊,就趕快跑過去。進村顧不得選擇,見有一個門戶,便急匆匆躲了進去。進了屋,寂靜無人,一會兒,出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長得像天仙般美麗。她抬頭見有生人,嚇得急忙退回去了。溫如春還沒有娶親,對這個姑娘產生了愛慕之情。這時,一位老太婆出來問他是幹什麼的。溫如春說出了自己的姓名,並且要求借宿。老太婆說:「在這裡住宿是可以的,只是沒有床鋪,如不嫌委屈自己,可以用草搭個地鋪。」不多一會,老太婆點了蠟燭來,又把草鋪到地上,顯得很熱情。溫如春問她姓什麼,她回答:「姓趙。」又問剛才那位姑娘是什麼人,老太婆說:「她叫宦娘,是我的侄女兒。」溫如春說:「我不自量,欲攀附高門結為婚姻,怎麼樣?」老太婆皺起眉頭,現出為難的樣子,說:「這件事卻是不敢答應你。」溫如春問她為什麼,老太婆只說:「很難講。」溫如春感到失望,只好不再提了。老太婆走了之後,他看到鋪草又潮又爛,沒法睡上去,就端坐在那裡彈琴,以便度過漫漫長夜。雨停之後,溫如春不等天明就起身回家了。
縣裡有個退休在家的部郎葛公,很喜歡有文才的人。溫如春有次去拜訪他,他要溫如春彈奏幾曲。溫如春彈琴時,只見簾幕後隱約有個女子在偷聽。忽然,一陣風吹開了帘子,現出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美貌無雙。原來葛公有個女兒,乳名叫良工,善於詞賦,是當地有名的美人兒。溫如春動了愛慕之心,回到家中跟母親說了,母親便請了媒人前去提親。葛公嫌溫家家境破落,沒有應承。但良工自從聽了溫如春的彈奏之後,心裡暗暗傾慕,時常盼望再次聆聽那美妙的琴聲。而溫如春因為親事不成,願望不能實現,心情沮喪,再也不登葛家的大門了。
有一天,良工在花園裡散步,拾到了一張舊信箋,上面寫着一首題為「惜余春」的詩詞:「因恨成痴,轉思作想,日日為情顛倒。海棠帶醉,楊柳傷春,同是一般懷抱。甚得新愁舊愁,鏟盡還生,便如青草。自別離,只在奈何天裡,度將昏曉。今日個蹙損春山,望穿秋水,道棄已拼棄了!芳衾妒夢,玉漏驚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說長宵似年,儂視一年,比更猶少:過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良工把詩詞吟誦了三四遍,心裡很喜歡,便把詩箋帶回屋裡,拿出精緻華美的信箋,認真地抄了一遍,放在書案上;過後再找卻找不到了,心想也許被風吹走了吧。正巧,葛公從良工繡房門口經過,抬到了這張錦箋,以為是良工作的詞,厭惡詞句輕佻,心裡很不高興,就將它燒了,又不好明講出來,便打算把良工快嫁出去。這時,臨縣劉布政的公子正好派人前來提親,葛公很高興,但還想親眼看看這位公子。劉公子來到葛家,衣着華美,長得大方英俊,葛公非常滿意,對公子熱情款待。既而公子告別之後,在他的座位下遺失一隻繡花女鞋。葛公頓時憎惡劉公子的輕薄行徑,把媒人叫來,告訴了這件事。劉公子一再替自己辯解;葛公不聽,終於拒絕了劉公子的求親。
原先,葛公種有一種綠色的菊花,自己珍藏着不外傳。良工把這種綠菊花養在她的閣房裡。這時,溫如春的院子裡有一兩棵菊花也變成了綠色,朋友們聽到這個消息,就上門來觀賞;溫如春也極為珍視這種綠菊。一天早晨,溫如春去看菊花,在花畦邊抬到寫有《惜余春》的信箋,反覆讀了幾遍,卻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因為「春」字是自己的名字,就更加喜愛它,便在書桌上詳加評點,評語寫得輕薄放蕩。
葛公聽說溫如春的菊花變成了綠色,覺得很奇怪,便親自到溫的書房來探訪,看到桌上的詩箋,拿起來便讀。溫如春覺得自己的評點有些不雅,伸手奪過來揉成了一團。葛公只看到一兩句,認出了正是良工房門口拾到的那篇《惜余春》詞,心中大疑;進而連溫如春的綠菊,也猜想是女兒良工贈送的。葛公回家把這些事告訴給夫人,叫夫人審問良工。良工感到委屈,哭着要尋死。這事沒有見證,無法證實。夫人也擔心這事傳揚出去名聲不好,盤算着不如把女兒嫁給溫生。葛公贊同,將此意轉告給溫如春,溫如春喜出望外。這天,溫如春遍請親友參加觀賞綠菊的宴會,焚香彈琴,直到深夜才結束。回房睡下後,書僮聽到書房裡的琴自己響起來,開始還以為是別的僕人彈着玩的,可仔細看琴旁並沒人,這才向主人報告。溫如春親自到書房察看,確實是琴不彈自響。那琴聲生硬而不流暢,好像是想學自己的彈法,可又沒有學會。溫如春點起蠟燭突然闖進去,房裡空無一人。溫如春便將琴帶回自己的臥室,那琴一夜沒有再發出聲響。溫如春認為是狐仙彈奏的,想拜自己為師學習彈琴。於是他就每晚彈奏一曲,將琴擺放原處任其彈撥,夜夜藏着偷聽。到了第六七個夜晚,那琴彈奏的曲調,滿可以聽上一聽了。
溫如春成親之後,和良工談起過去的那篇《惜余春》詞,才明白了他們所以能夠成親的原因,可始終不知道那詩詞是從哪裡來的。良工聽到琴能自鳴的奇事,就去聽了一次,說:「這不是狐仙,彈奏的曲調淒切痛楚,有鬼聲。」溫如春不相信,良工說她家有面古鏡,可照出鬼怪的原形。第二天派人去取了來,等着琴自己響起來時,溫如春握着鏡子突然進了書房,用燈火一照,果然有個女子在,只見她慌慌張張地躲在房角,再也藏不住身了。溫如春過去一看,原來是從前避雨時遇見的那位趙宦娘。溫如春大為驚奇,就追問她。宦娘含着眼淚說:「替你們當媒人,不能說對你們不好吧,為什麼這樣苦苦地逼我呢?」溫如春收起鏡子,要宦娘不要再躲避,宦娘答應下來。溫如春就把古鏡裝進鏡袋。宦娘遠坐一旁,說:「我是太守的女兒,已經死了一百年了,從小就喜歡琴和箏,箏懂得了一些了。只是琴沒有得名師指點。所以在九泉之下,仍感遺憾!那次你冒雨進了我家,聽到你的琴聲,十分欽佩;你向我家求親,我恨自已是死去的人,不能和你結成伴侶,所以暗地裡設法幫助你們二人結成美好姻緣,來報答你對我的眷戀之情。劉公子丟失的紅繡鞋,還有那篇《惜余春》詞,都是我做的事,我報答教師不能說不盡心了。」溫如春夫婦聽了她的話,都非常感激地拜謝她。
宦娘又對溫如春說:「你彈的琴我能領會多半了,可是還沒有學到其中的神韻和道理,請你再為我彈一次吧!」溫如春答應了,一面教她彈琴,一面講解指法。宦娘特別高興,說:「真是太好了,我能領會了!」說着起身要告辭。良工原來喜歡彈箏,聽說宦娘擅長彈箏,就想聽她彈一曲。宦娘答應了,就演奏起來。宦娘彈的聲調和曲譜好極了,都不是人間能夠聽到的。良工邊聽邊打着拍子讚嘆,請求向她學習。宦娘執筆寫了十八章曲譜後,又起身告辭,溫如春夫婦再三懇切地挽留她。宦娘悲切地說:「你們夫妻倆多麼幸福,知己知音,感情深厚,我這個苦命人哪有這樣的福氣!如果有緣,只能下輩子相見了。」說着她將一卷畫像給了溫如春,說:「這是我的肖像,若是你不忘媒人,可以掛在臥室里,高興的時候,點上一柱香,對着我的像演奏一曲,那我就如同親自領受了!」說罷,宦娘走出房門,消失不見了。
【阿繡】
海州的劉子固,十五歲時,到蓋縣探望他的舅舅。看見雜貨店裡有一個女子,姣麗無雙,心中便喜愛上了她。他悄悄來到店中,假託說買扇子,女子就喊她父親。見她父親出來,劉子固很沮喪,便故意跟老頭壓了個低價,走了。遠遠看見女子的父親到別處去了,他又回到店裡。女子又要找她父親,劉子固忙阻止說:「不要去找了,你只要說個價,我不計較價錢。」女子聽了他的話,故意說了個高價。劉子固不忍心和她爭價,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她,就走了。
第二天,劉子固又來了,還像昨天一樣。付了錢剛走出幾步,女子追出叫他:「回來!剛才我說的是假話,價錢太高了!」便把一半錢還給了他。劉子固更感到她誠實。此後,趁她的父親不在時,劉子固常來店裡,慢慢跟她熟了。女子問劉子固:「你住在什麼地方?」劉子固如實告訴她,又反過來問她姓什麼?女子說:「姓姚。」劉子固臨走時,女子把他所買的東西用紙包好,然後用舌尖舔一下紙邊粘上。劉子固懷揣着包裹回去後捨不得打開,怕把女子的舌痕弄亂了。過了半個月,劉子固的作為讓僕人發現了,私下告訴了他舅舅,硬讓他回去。劉子固情意懇切,戀戀不忘,把從女子那裡買的香帕脂粉等東西,秘密放置在一個箱子裡。沒人時,就關起門把東西拿出來看一遍,觸景生情,思念不已。
第二年,劉子固又到蓋縣來。剛放下行李,就到店裡去找那女子。到那裡一看,店門關得緊緊的,劉子固失望地回去了。他以為女子同她父親偶爾出門沒有回來,第二天便早早又去,店門仍然緊關着。劉子固向鄰居打聽,才知道姚家原來是廣寧人,因為這兒生意不好,所以暫時回廣寧了,誰也不知他們什麼時候再回來。劉子固神情沮喪,失魂落魄。住了幾天,就怏怏不樂地回家了。母親為他提婚事,他老是阻止。母親覺得奇怪,又很生氣。僕人偷偷把以前的事告訴母親,母親對他管制防範得更加嚴了。從此他再不能去蓋縣了。劉子固整日恍恍惚惚,吃不下飯,睡不着覺。母親愁得沒法,心想不如滿足了兒子的心愿。於是,立即選了個日子,準備好行裝,讓兒子到蓋縣轉達母親的意思,讓舅舅托人向姚家提親。舅舅馬上就去姚家,過了一會,舅舅回來,對劉子固說:「不好辦了,阿繡已經許給廣寧人了。」劉子固垂頭喪氣,心灰意冷。回家後,捧着箱子抽泣;常常徘徊思念,希望天下有第二個阿繡。
這時有媒人來提親,誇讚復州黃家姑娘長得漂亮。劉子固擔心媒人說的不確實,命僕人駕車到復州去看看。進了西城門,劉子固看見朝北的一家,兩扇門半開着,門裡有一個姑娘很像阿繡。再凝神一看,姑娘邊走邊回頭看着進去了,一點不會錯。劉子固大為動心,於是就去東邊鄰居家打聽,知道這姑娘姓李。劉子固反覆思索,疑惑不解,天下怎能有如此相像的人呢!住了幾天,也沒找着機會去見姑娘。只有兩眼直盯盯地看着姑娘的家門,希望姑娘還能出來。一天,太陽正要落山,姑娘果然出來了。忽然看見劉子固,立即返身回去,用手指指身後,又將手掌放在額頭上,然後進屋了。劉子固高興極了,但不知姑娘是什麼意思。沉思了好一會兒,就信步來到她家的房後。只見一座荒園寂靜空曠。西邊有一堵矮牆,只有齊肩高。劉子固豁然明白了姑娘的意思,於是就蹲下藏在草叢中。待了很久,有人從牆上露出頭來,小聲說:「來了嗎?」劉子固答應着起來,仔細一看,真是阿繡。他悲痛萬分,淚落如雨。姑娘隔着牆,探身用毛巾給他擦淚,不斷地安慰着他。劉子固說:「我想盡了辦法,願望也沒實現,自以為今生是沒有希望了,怎想到還會有今天?你怎麼到這裡來的?」姑娘說:「李氏是我表叔。」劉子固請阿繡過牆來,阿繡說:「你先回去,把僕人打發到別的地方住,我會自己到的。」劉子固聽從了她的話,坐在家裡等着,一會兒,阿繡悄悄來了。沒有濃妝艷抹,袍褲還是以前穿過的。劉子固挽着她坐下,詳細訴說自己的相思之苦。於是又問:「你已許配人家,怎麼還沒有過門?」阿繡說:「說我已經許配人家,是騙你的。我父親因為你家太遠,不願跟你們結親,所以托你舅舅用假話騙你,以打消你的念頭。」說完兩人上床躺下,男歡女愛,不可言喻。四更剛過,阿繡急忙起來,翻牆走了。劉子固從此不再想黃家姑娘的事,住在這裡忘了回去。一個月了還不回家。一天夜裡,僕人起來餵馬,見劉子固房裡還亮着燈,偷偷一看,見是阿繡,非常驚駭,但不敢跟主人說。第二天一早起來,僕人到集市上訪查了一番,才回去追問劉子固說:「夜裡跟你交往的那人是誰呀?」劉子固開始不願告訴他。僕人說:「這座房子太冷清了,是鬼狐聚集的地方,公子應當自愛。他姚家的姑娘,怎麼會到這裡來?」劉子固不好意思地說:「西鄰是她表叔,有什麼好懷疑的?」僕人說:「我已詳細訪查過了。東鄰只有一個孤老太太,西邊那家只有一個小孩,沒有什麼親戚住在家裡。你所遇到的一定是鬼怪。不然,哪有穿了幾年的衣服還不換的?況且她面色太白,兩頰略瘦,笑起來沒有酒渦,不如阿繡美。」劉子固反覆想了想,才非常害怕地說:「那怎麼辦?」僕人出謀說等她來時拿着傢伙一塊打她。天黑後,姑娘來了,對劉子固說:「我知道你懷疑我。但我沒別的意思,不過是想了卻過去的緣分罷了。」話還沒說完,僕人推門進來,姑娘大聲呵叱他:「把你的傢伙扔了!快擺上酒來,我與你主人告別!」僕人一聽便扔了兵器,就像有人奪走一樣。劉子固更加害怕,勉強擺上酒席。姑娘像往常一樣有說有笑,舉手指着劉子固說:「知道你的心事,我正打算盡我的微力為你效勞,你為何想暗中害我!我雖然不是阿繡,但也自以為不比阿繡差。你看我真不如你過去的那個人嗎?」劉子固嚇得毛髮倒豎,話也說不出來了。姑娘聽着打三更了,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站起來說:「我暫時走了。待你洞房花燭之後,我再與新媳婦比比美醜。」一轉身不見了。
劉子固聽信了狐精的話,跑到蓋縣抱怨舅舅騙他,不願住在舅舅家。搬到鄰近姚家的地方住,托媒人給自己說親,用豐厚的彩禮打動姚家。姚家妻子說:「我家小叔子為阿繡在廣寧選了個女婿,阿繡的父親為此到廣寧去了,成不成還不知道。須等他回來後再跟他商量。」劉子固聽了這些語,惶惶不安,沒了主張,只好堅守在這兒等他們回來。
過了十幾天,忽然聽說要打仗。開始劉子固懷疑是訛傳,時間長了,才知道是真的。他急忙收拾行裝走了。中途遇到戰亂,主僕二人失散,劉子固被軍隊的前哨抓住了。士兵認為劉子固是個文弱書生,便疏忽了對他的防備,劉子固便偷了一匹馬逃走了。到海州地界時,看見一個女子,蓬頭垢面,步履艱難,快走不動了。劉子固騎着馬從她身邊走過,女子忽然大聲呼喊:「馬上的人不是劉郎嗎?」劉子固停下馬仔細看她,原來是阿繡!他心中仍然害怕她是狐狸,說:「你真是阿繡嗎?」女子問:「你怎麼說這種話?」劉子固把他遇到的事說了一遍。女子說:「我真是阿繡。父親帶我從廣寧回來,路上被士兵抓住。他們給我一匹馬騎,可我老是從馬上跌下來。忽然有一個女子,握着我的手腕拉我逃跑,我們在軍隊中亂竄,也沒有人盤問。那女子跑得像飛鷹一樣快,我拼命跑也跟不上。跑百十步就掉好幾次鞋。跑了很久,聽到人喊馬叫漸漸遠了,那姑娘才放開手說:『告別了。前面的路都很平坦,你可以慢慢走。愛你的人就要到了,你同他一塊回家吧。』」劉子固明白那女子是狐狸,非常感激她。劉子固就把留在蓋縣的原因告訴了阿繡,阿繡說他叔叔在廣寧為她提了一個姓方的女婿,還沒等送聘禮,戰亂就開始了。劉子固這才知道舅舅說的不是假話。他把阿繡抱到馬上,兩人騎着一匹馬回了家。
進門看到老母親安然無恙,劉子固很高興。他把馬系好,向母親講述了事情的前後經過。母親也非常高興,急忙為阿繡梳洗打扮。妝扮好了,阿繡容光煥發,母親拍着手說:「怪不得我那傻兒子在夢中都忘不了你。」接着鋪好被褥讓阿繡跟自己一起睡。他們又派人到蓋縣,送書信給姚家。沒過幾天,姚家夫婦一塊來了,選定了吉日辦完婚事就回去了。
劉子固拿出收藏的那隻箱子,裡面的東西原封沒動。有一盒子粉,打開一看,脂粉已變為紅土。劉子固很奇怪,阿繡掩口笑着說:「幾年前的騙局,你今天才發覺。那時見你任憑我給你包裹,從來都不檢查真假,所以就跟你開了個玩笑。」正在嬉笑時,一個人掀開門帘進來說:「你們這樣快活,應當謝謝媒人吧?」劉子固一看,又是一個阿繡,急忙喊母親,母親和家裡人都來了,沒有一個人能辨認真假的。劉子固回頭一看也迷惑了;看了很久,才朝一個「阿繡」作揖感謝。「阿繡」要了鏡子自己看了一下,害羞地轉身跑了,再找她時已沒了蹤影。劉子固夫婦感激她的恩情,在屋裡設了一個靈位祭祀。
一天晚上,劉子固喝醉了酒回家,屋裡黑黑的沒有人。他剛要自己點燈,阿繡來了,劉子固拉着她問:「你去哪兒了?」阿繡笑着說:「看你醉成這樣,臭氣熏人,真讓人討厭。你這樣盤問人,難道我跟男人幽會去了?」劉子固笑着捧起她的臉頰,阿繡說:「你看我與狐狸姐姐誰美?」劉子固說:「你比她好。但只看外表看不出來。」說罷關上門,兩人親熱起來。一會兒有人叫門,阿繡起身笑着說:「你也是只看外表的人。」劉子固不明白她的意思,走去開門,卻是阿繡進來。他十分驚愕,這才明白剛才那個是狐狸。黑暗裡又聽到笑聲,劉子固夫妻望空中祈禱,祈求狐狸現身。孤狸說:「我不願見阿繡。」劉子固問:「為什麼不變成另一個相貌?」狐狸說:「我不能。」劉子固問:「為什麼不能?」狐狸說;「阿繡是我妹妹,前世時不幸夭折。活着時,她和我一塊隨母親到天宮去,見了西王母,我們心裡都暗暗愛慕她。回家後,我們就精心模仿西王母。妹妹比我聰慧,只一個月就學得非常神似;我學了三個月才學像了,但始終趕不上妹妹。如今又隔了一世,我自以為超過她了,沒料到還跟從前一樣。我感激你二人的誠意,所以此後會不時來一趟的,現在我走了。」於是不再說話。
從此狐狸三五天就來一次。家中一切難辦的事都能解決。每當阿繡回娘家,狐狸常來住幾天,家裡人都害怕地避開她。每當家中丟了東西,她就打扮得整整齊齊,端立着,頭上插着幾寸長的玳瑁簪子,召集家人來莊重地告訴他們:「所偷的東西,今天晚上必須送回原來的地方;不然的話,就頭痛大作,後悔也來不及。」天亮後,果然會在原來的地方看見被偷的東西。三年後,狐狸再沒有來,偶然丟失了金銀等貴重東西,阿繡模仿狐狸的妝扮做法,嚇唬家人,也常常見效。
【楊疤眼】
有一個獵人,夜間到山中打獵。剛埋伏下,看到一個小人,身長約有二尺,孤零零地在溝底行走。一會兒,又來了一個小人,大小高矮和前一個一樣。他倆相遇,互相問到哪裡去。前一個說:「我要去看望一下楊疤眼。前天見他臉上氣色不好,恐怕有大難臨頭。」後一個說:「我也是要去看望他,你說的一點不錯。」獵人知道他倆不是人,便大聲喊叫,霎時,兩個小人都不見了。
這天夜裡,獵人打倒一隻狐狸,發現它的左眼皮上,有一塊像銅錢那麼大的疤眼。
【小翠】
王太常,是江浙一帶地方的人。他童年時,有一次白天臥床休息,忽然天色變得黑暗,雷電交加,一隻比貓大一點的動物跳上床,躲在他身邊.輾轉不肯離開。一會雨過天晴,那動物便走了。這時他才發現不是貓,怕得不得了,隔着房間喊他哥哥。兄長聽他講明原委,高興地說:「兄弟將來一定會做大官,這是狐狸來躲避雷劫的。」後來,他果然少年就中了進士,從知縣一直做到監察御史。
王太常有個兒子名叫元豐,是個傻子,十六歲了,還分不清雌雄。就因為傻,鄉里人誰也不肯把女兒嫁給他。王太常很是發愁。
有一天,有個老婦人領着一個姑娘找上門來,說是願把姑娘嫁給王家做媳婦。那姑娘滿臉帶笑,漂亮得像天上的仙女。王太常全家很高興,問那老婦人姓名,她自稱姓虞,女兒名叫小翠,已經十六歲了。商量聘金時,老婦人說:「這孩子跟着我,吃糠還不得一飽。一旦住在這高房大屋裡,有丫頭僕婦供她使喚,有山珍海味給她吃,只要她舒心如意,我就心安了。這又不是賣青菜,還要討價嗎?」王夫人大喜,熱情地招待了她們。老婦人叫女兒拜見了王太常夫婦,吩咐道:「這就是你的公公婆婆,你得好生侍奉他們。我很忙,先回去三兩天,以後還要來的。」王太常叫僕人備馬相送。那老婦人說她家離這兒不遠,不必麻煩了,說完出門徑自走了。小翠倒也沒顯出悲傷和依戀不舍的樣子,就在帶來的小箱子裡翻尋花樣,準備做活。王夫人見她很大方,心裡很是喜歡。過了幾天,老婦人未如約而來。王夫人問小翠家住哪裡,她只是露出一副痴憨的樣子,竟不知家住在哪裡,怎麼個走法。王夫人便收拾了另外一個院子,讓小夫婦完婚。親戚們聽說王太常找了個窮人家的女兒做媳婦,不免暗地嘲笑一番。可後來見小翠伶俐漂亮,都大吃一驚,從此就再也不議論什麼了。
小翠很聰明,會看公婆的臉色行事,老夫婦也特別疼愛她,唯恐她嫌元豐傻。小翠卻有說有笑,好像滿不在乎的樣子。只是小翠太愛玩耍,常用布縫成個球,踢着玩,穿上小皮鞋,一踢就是好幾十步遠,騙元豐跑去拾取。元豐和丫鬟們跑來跑去,往往累得滿身大汗。一天,王太常偶然經過,球從半空中飛來,拍的一聲,正好打在臉上。小翠和丫鬟們連忙溜走,元豐還傻乎乎地跑過去拾。太常大怒,揀起塊石子投過去,正打中兒子。元豐趴在地上又哭又鬧。王太常回到房裡,將事情的經過向夫人說了一遍,夫人過來斥責了小翠一頓。小翠一點不在意,低頭微笑着,用手指在床沿上划來划去。夫人走後,她又照樣胡鬧,把胭脂粉抹在元豐的臉上,塗得五顏六色,像個花面鬼。夫人一見,氣極了,叫小翠來怒罵一頓。小翠靠着桌子玩弄衣帶,不害怕,也不吭聲。夫人無可奈何,只得拿兒子出氣,把元豐打得大哭大叫,小翠這才變了臉色,跪在地上求饒。夫人消了氣,丟下棍子走了出去。
小翠把公子扶到臥室里,替他撣掉衣裳上的塵土,用手絹給他擦臉上的淚痕,又拿紅棗、粟子給他吃。元豐止住啼哭,又高興起來。小翠關上房門,把元豐扮做楚霸王,自己穿上艷麗的衣服,腰束得很細,扮成虞姬,姿態輕盈地跳起舞來。有時又把公子裝扮成沙漠國王,自己頭上插上野雞翎子,手抱琵琶,丁丁錚錚地彈個不停,滿屋子裡充滿了笑聲。一天到晚,總是這樣。王太常因為兒子傻,也就不忍心過分責備、埋怨小翠,即使偶而聽到,也只好裝聾作啞。
與王家同一巷子裡,還住着一位王給諫,中間相隔只十幾家,但王太常和王給諫向來不和。那時正逢三年一次的官吏考核,王給諫嫉妒王太常做了河南道台,想找機會暗算一下。王太常知道了,心裡很着急,可是想不出對付的辦法來。
一天晚上,王太常睡得很早。小翠穿上太官上朝的服裝,裝扮成吏部尚書的模樣,剪了一些白絲絨做成大鬍子戴上,又叫兩個丫鬟穿上青衣裝成官差,偷偷地從馬棚里牽出馬來,說是「去拜見王先生」。到了王給諫的大門口,便用馬鞭打自己的從人,說:「我是要看王侍御的,誰要看什麼王給諫啊!」撥轉馬頭就走。到了自家門口,門房以為真的是吏部尚書來了,趕緊跑到上房向王太常稟報。王太常連忙起身出外迎接,才知道是兒媳婦開了個大玩笑。王太常氣得臉色發白,一甩袖子回到房裡,對夫人說:「人家正找咱的岔,想整治咱家,這可倒好,媳婦反而鬧出這種醜事,咱家災難臨頭了!」夫人也氣得不得了,跑到小翠房裡,又是訓斥,又是責罵。小翠只是嘿嘿地傻笑,並不分辯。打她吧,不忍下手;休掉她吧,又無家可歸。夫婦二人百般悔恨,一宿都沒有睡好。
這時吏部尚書某公正聲勢顯赫,他的穿着打扮和那天小翠裝扮的一模一樣。因此王給諫也以為真是吏部尚書,屢次派人到王太常門口打聽消息。等了半夜,還沒見吏部尚書出來,他懷疑吏部尚書和王太常正在商議什麼機密大事。第二天早朝,王給諫見了王太常,便問道:「昨晚尚書到府上拜訪了吧?」王太常以為他有意譏諷,滿面羞慚,只是低聲含糊地應了兩個「是」字。王給諫越發懷疑了,從此不敢再暗算王太常,反而極力和他交好。王太常探得內情,暗暗高興,但私下仍叮囑夫人勸小翠以後不要再胡鬧了。小翠也笑着答應下來。
過了一年,朝中首相被免職。恰好有人寫了一封私信給王太常,誤送到王給諫家裡。王給諫大喜,便先托一位和王太常有交情的人,以此為要挾,向他借一萬兩銀子。王太常拒絕了。王給諫又親自上門來談。王太常忙尋找官服,哪知怎麼也找不到了。王給諫等了好一會,以為王太常擺架子,有意怠慢,氣忿地正要離開,忽見元豐身穿皇帝的龍袍冠冕,有個女子從門內把他推了出來。王給諫一見嚇了一跳,假意含笑,撫慰公子,把衣冠脫下來,交給從人帶走了。等到王太常趕出來,客人已經走了。
王太常得知緣故,立時嚇懵了,臉色如土,大哭道:「真是禍水啊!闖下這滔天大禍,眼看咱全家就要被抄殺滿門了!」說着和夫人拿着棍杖去打小翠。小翠早已知道了,關緊房門,聽憑他們叫罵,全不理睬。王太常見此情景,更是火上澆油,拿起斧子要劈門。這時,小翠在門裡笑着勸公公說:「爹爹不要生氣,有我在,各種刑罰自然由我承擔,定不要您二老受牽連。爹爹要劈死我,這是想殺人滅口嗎?」王太常一聽有道理,這才把斧子扔下。
王給諫回去,果然上奏皇帝,揭發王太常謀反,有龍袍、皇冠為證。皇帝驚訝地打開驗看,原來所謂皇冠是高梁秸子編的,龍袍乃是個破舊的黃布包袱皮。皇帝生氣了,責怪王給諫誣陷好人。皇帝又把元豐叫來,一看,原來是個白痴。皇上笑了:「這樣的傻瓜能當皇帝嗎?」就交給法司看管。王給諫又指控王太常家中有妖人。司法官吏把王家的丫鬟僕人拘去審訊,大家都說:「哪有妖人?只有個瘋瘋顛顛的媳婦和一個痴呆呆的兒子,整天鬧着玩兒罷了。」四鄰八舍也是這樣講。這件案子才審定了,判王給諫誣告,充軍雲南。從這以後,王太常覺得小翠很不平常,又因為她母親一去不回,就揣度媳婦莫非是個仙女吧!就讓王夫人去詢問。小翠只是笑,一句話也投有。夫人再三追問,小翠捂着嘴,笑道:「我是玉皇大帝的親生女兒,娘還不知道嗎?」
過了不久,王太常又升了官。這時他已經五十多歲了,經常為沒有孫子而發愁。
小翠過門已經三年了,每夜都和公子分床睡眠。夫人就派人把公子的床搬走,囑咐他和小翠睡一張床。過了幾天,公子就找夫人告狀了:「那張床搬走了,怎麼老不歸還?小翠每夜都把腳擱在我肚皮上,壓得我都喘不過氣來!又好掐人家的大腿……」丫鬟僕婦們聽了都捂着嘴吃吃地笑,夫人連喝帶打地把他趕走了。
一天,小翠在房裡洗澡,元豐見了,要和她同浴。小翠笑着攔阻他,叫他等一下。小翠洗完澡出來,把熱水倒在大瓮里,然後給公子脫去衣裳,和丫鬟扶着他下了瓮。公子覺得非常悶熱,大叫着要出來,小翠不聽,又用被子給他蒙上。過了一會兒,沒有聲響了,打開一看已經死去。小翠很坦然地笑着,一點也不驚慌,慢慢地把公子抬出來放在床上,給他擦乾身子,隨後蓋上兩床被子。夫人聽到兒子洗澡給悶死了,嗷嗷哭着跑了來,罵着說:「瘋丫頭,怎麼把我兒子給弄死了!」小翠微微一笑,說:「這樣的傻兒子,還不如沒有哩!」夫人一聽這活,更是氣得發瘋,用頭去撞小翠。丫鬟們連忙把夫人拉開。正鬧得不可開交,一個丫鬟跑來報告:「公子哎喲着起來啦!」夫人收住眼淚,過去撫摸元豐,見他咻啉地喘着氣,渾身冒大汗,把棉被也濕透了。過了一頓飯的功夫,汗也完了,元豐睜開了兩眼,四下張望。看家裡的人,好像一點不認識,開口說:「回想過去的事,真像做夢一樣,這是怎麼回事呀?」夫人聽了這話,好像不是出自傻子之口,覺得很奇怪,領着他見王太常。太常多方試探,果然不傻了。一家都高興得不得了,真是如獲至寶。老兩口又暗暗地叫僕人把原先抬走的床再抬回去,放在原處,鋪好被褥。第二天再去看,被褥一動沒動。從那以後,元豐的痴病再也沒有復發,夫妻二人非常和諧,出出進進,形影不離。又過了一年多,王太常被王給諫一黨的人彈劾,罷了官,還要受處分。王太常家中有個廣西巡撫贈送的玉瓶,價值幾千兩銀子,準備拿出來賄賂大官。小翠很愛這花瓶,常拿在手裡玩。一次一不留神掉在地上,摔個粉碎。她十分羞愧,忙去告訴公婆。老兩口正為丟官而煩惱,一聽玉瓶摔碎了,氣上心頭,齊聲責罵小翠。小翠氣忿地走出房門,對元豐說:「我在你家幾年,替你家保全的不止一隻花瓶,怎麼就這麼不給我一點面子?老實對你說,我不是凡間女子,只因我母親遭受雷劫時,受了你父親的庇護,又因為咱們倆有五年的緣份,這才讓我來到你家,一則是報恩,二則是了卻這一點心愿。我在你家不知挨了多少罵,真是數也數不清了。我之所以沒走,是咱倆五年緣分未滿。如今我還能呆下去嗎?」說罷,小翠氣沖沖地走了出去。元豐追到門外,已經不知去向了。
王太常覺得自己做得過分,但後悔已來不及了。元豐走進房裡,見到小翠用過的脂粉和留下的首飾,睹物思人,不禁號啕大哭起來。白天不吃飯,晚上不睡覺,一天天瘦下去。王太常很着急,想趕快為他續娶,以便解除他的悲痛,可是元豐仍不快樂,只是找來一位名畫師,畫了一張小翠的像,每天供奉禱告不已。
這樣差不多過了兩年。一天,元豐偶然因事從外地歸來。那時天色已晚,明月當空。村外原有他家一座花園。他騎馬從牆外經過,聽到牆裡有笑聲,便停下來,叫馬夫拉住馬,自己站在鞍子上,隔着牆朝里望去,看見有兩個姑娘在園中戲耍,因為月亮被雲彩遮着,朦朧不明,看不甚清楚。只聽得一個穿綠衣裙的姑娘說:「死丫頭,該把你趕出去!」穿紅衣裙的姑娘說:「這是俺家的花園,你反倒趕我,到底該趕誰呀!」綠衣姑娘說:「真不害羞,不會做媳婦,被人家休了出來,還敢冒認是你家的花園哩。」紅衣姑娘說:「總比你這沒有主的老姑娘強得多!」元豐聽話音很像小翠,便連忙喊她。綠衣姑娘一邊走一邊說:「我暫時不跟你爭論,你的漢子來了!」紅衣姑娘走過來,果然是小翠。元豐高興極了。小翠叫他攀上牆頭,接他過去,說:「兩年不見,你竟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架子了。」元豐握着她的手,淚流滿面,把思念之情詳細給她講了。小翠說:「我都知道,只是沒臉再進你家大門。今天跟大姐在這裡遊玩,沒想碰到了你,可見姻緣是逃不掉的。」元豐請她一同回去,小翠不肯;請她留在園中,她答應了。
元豐打發僕人回家回稟夫人。夫人一聽,又是驚,又是喜,便坐着轎子趕來。走進花園,小翠迎接跪拜。夫人拉着小翠的胳膊,老淚縱橫,真誠地檢討以前的過錯,簡直不能諒解自己。又說:「如果你心裡不懷恨我,就請你一同回去,讓我的晚年得到安慰。」小翠堅決推辭,不肯答應。夫人因為這花園太荒涼,打算多派些丫鬟僕人來侍奉。小翠說:「別的人,我都不願見,只要原先的那兩個丫頭。相處的日子長了,我很相信她倆,就讓她倆來吧。照應大門,派個老僕人就行。別的人一概用不着。」夫人就按小翠說的做了,對外人就說是元豐在花園裡養病。每天送給他們食物和日常用品。
小翠常勸元豐另外娶親,元豐不依。過了一年多,小翠的面孔和聲音漸漸和從前不一樣了。把畫像取出來一對,簡直判若兩人。元豐非常奇怪。小翠說:「你看我比以前美嗎?」元豐說:「今天你美倒是美了,但是跟從前不一樣了。」小翠說;「你這意思是說我老了?」元豐說:「你才二十幾歲,怎麼會老呢?」小翠笑了笑,把畫像燒了,元豐要去拿,已經變成了灰燼。
一天,小翠對元豐說:「公公說我到死也不會生孩子。現在雙親都年老了,你又孤零零一個弟兄也沒有,我不會生育,怕要貽誤你們的宗嗣。你還是另娶一房妻子,早晚可以侍奉公婆,你兩面跑跑沒有什麼不方便的。」元豐答應了,就向鐘太史家求親。迎親的日子快到了,小翠給新婦做了新的衣服和鞋襪,然後送到鍾家去。新娘進門,她的容貌、言談和舉止,竟然跟小翠沒有絲毫差異。元豐十分驚奇,到花園去找小翠。小翠已不知去向,問丫鬟,丫鬟拿出一塊紅巾,說:「娘子回娘家去了,留下這個叫我交給公子。」元豐展開紅巾,上面繫着一塊玉玦,這是表示她永遠與元豐分別了。元豐知道她不會再回來了,便帶着丫鬟回去。元豐雖然時刻想念着小翠,幸而見到新娘猶如見到了小翠一樣。
元豐這才明白:和鍾家女兒成親的事,小翠早已料到了,因此她先化成鍾家姑娘的模樣,這樣就可以安慰元豐後來對她的思念啊!
【金和尚】
金和尚,是山東諸城人。他的父親是個無賴,以幾百錢的身價把他賣給了五蓮山的寺院。因為金和尚從小無知愚笨,不能育經參禪,所以只能幹些放豬趕集的雜事,就像個傭人一樣。
後來他的師傅死了,遺留下很少的一點銀子,金和尚就把銀子揣在懷裡離開寺院,作小商販去了。他最善長干那些投機倒把、牟取暴利的勾當,數年間竟成了個大富戶,在水坡里買了住宅和土地。他的徒弟非常多,吃飯的人數日以千計,村子四周有成百上千畝良田。他在村里蓋起了幾十座宅院,只住和尚不住雜人;即使有,也是些沒有產業的窮人,攜帶着妻子兒女,來這裡租賃他的房子和地當佃戶。每一座宅院門內,四周房子相連,都是些佃戶住在裡面。和尚住的房舍在宅院中間:前邊有大廳,重粱掛柱,彩繪金碧,耀人眼目;大廳里的几案、屏風,晶瑩光亮,可以照出人影;再後邊是寢室,裡面掛着紅色帘子和繡花帷幔,蘭麝香味四溢噴鼻;檀木床上鑲着螺殼畫,上面鋪着錦緞褥墊,摺疊得有一尺多厚;壁上有很多名家的美人山水畫,懸掛粘貼得幾乎沒了空隙。
金和尚只要一聲長呼,等在門外的幾十個僕人,便如雷鳴一樣齊聲答應。這些人頭戴紅纓帽,腳穿皮靴,都像烏鴉般聚集過來伸長脖子站着。他們接受吩咐時都用手掩着嘴說話,側着耳朵聽。若有客人突然來到,十幾桌宴席只要喲喝一聲,很快就可以辦好。蒸熏燒煮的各種美味佳肴,紛紛擺上來,滿桌上熱氣騰騰如下起了雨霧。只是不敢公開蓄養歌妓;但卻有十幾個美少年,都聰明伶俐討人喜愛,他們頭纏皂紗,口唱艷曲,讓人聽了看了覺得也很不錯。
金和尚若是一出門,十幾個騎馬的隨從便前呼後擁,腰裡挎着弓、箭互相碰擊發出聲響。奴僕們稱呼金和尚叫「爺」。就是本縣的那些平民百姓,有稱呼他「爺爺」的,有稱呼他「伯伯、叔叔」的,而沒有叫他「師父」、「上人」的,更無稱呼他的法號的。他的徒弟出門,聲勢比金和尚略差一點,但是他們都騎着很威風的駿馬,也和一般的貴公子大致相同。
金和尚又廣為結納,就是遠在千里之外也有人和他及時互通消息,以此掌握地方軍政長官的把柄。這些官員若偶而氣盛冒犯了他,就先自己戰戰兢兢嚇得不得了。金和尚的為人,粗俗不雅,從頭到腳沒有一塊雅骨。他一生沒有奉誦一經,沒學會一咒,從來不到寺院;他的住室中未曾有過誦經用的金鐃和法鼓這類器物,他的徒弟從未見到過,而且也沒聽說過。
凡是來租賃房屋居住的佃戶,家中的婦女們打扮得就像京城裡的人那樣浮華艷麗,她們用的香脂、頭油、花鈿、鉛粉,都是和尚們供給的,而和尚們對這類花銷也毫不吝惜,因此村里頂名務農並不種地的人家有上百戶。經常發生不守法的佃戶砍下了和尚的腦袋埋在床下的事情,金和尚對此也不太追究,只是把這類佃戶趕出村去就算完了,他們歷來的習俗就是這樣。
金和尚後來又買了個異姓人家的孩子,讓他做自己的兒子。還專門請了個教書先生,教兒子學習科舉功課。他的兒子聰明有文采,就讓他進了縣學,隨即按照慣例成了太學生,不久,參加順天府鄉試,考中了舉人。由此金和尚被人們稱為「太公」並叫響了。過去稱金和尚為「爺」的如今再加上個「太」字,原來對他行常禮的人現在都垂手改行兒孫禮了。
過了不久,太公和尚死了。金舉人披麻戴孝,身臥草墊頭枕土坯,面對靈床自稱孤哀子;金和尚的徒弟們用的哭喪棒堆滿了床榻;然而在靈幃後面嚶嚶細聲哭泣的,惟有金舉人的夫人一人而已。士大夫們全都盛裝而來,揭起靈幃弔唁,官員們的傘蓋、車馬多得堵塞了道路。
到了出殯那天,搭的棚閣像雲彩一樣連成一片,旌幡幢蓋遮天蔽日。用草扎的殉葬品,都用金帛裝飾。車馬傘蓋和儀仗幾十套;馬有千餘匹,美女近百人,都栩栩如生。方弼和方相兩個開路神,是用硬紙殼製成的巨人,頭束皂帕身穿金甲;裡面雖是空的但卻用木架支撐着,讓活人在裡面扛着它走。還在裡面安裝上能轉動的機關,使開路神須屑飛舞,目光閃爍,像要吶喊一樣。觀看的人都感到很驚奇,有的小孩遠遠地看見它就嚇得哭着跑了。為金和尚製作的冥宅壯麗得猶如宮殿,樓閣房廊連接足有幾十畝地,裡面千門萬戶,人進去就能迷路出不來了。祭品上的麟、鳳、龜、蛇四靈物,人們大多都叫不出名字來。會合到這裡來行送葬禮的人車蓋相接,上自地方官員,他們都躬着腰進來,恭恭敬敬地按朝見的儀式起拜;下至本縣的貢生和小吏,他們只能手扶地面行叩首禮,不敢勞累金舉人和那些師叔們。
這個時候,人們傾城出動都來瞻仰,男男女女氣喘揮汗,絡繹不絕;有帶着老婆抱着孩子的,有呼喊兄長尋找妹妹的,真是人聲鼎沸。再摻雜上鑼鼓吹打的喧鬧聲,各種雜耍戲劇的鏗鏘聲,連人的說話聲都聽不見了。那些看熱鬧的人的身子自肩以下都被擠得看不見了,只能看到千萬個人頭在攢動。人群中有個孕婦肚子疼急了要分娩,幾個女伴便張開裙子當作帷帳,圍繞守護着她;只聽到嬰兒的啼哭,也來不及問是男孩女孩;裂下一塊衣服包好孩子抱在懷裡,有扶着她的,有拉着她的,很費勁地擠出去走了。這真是一大奇觀啊!
金和尚入葬以後,把他所遺留下來的資產一分為二:一份歸他的兒子金舉人,另一份歸他的徒弟們。金舉人得到了一半家產,在他住宅的東西南北四周,都是和尚們的地盤;然而金舉人與和尚們都是兄弟相稱,他們之間的利益仍舊休戚相關。
【龍戲蛛】
徐公做齊東縣令時,在他的縣衙中有一座樓,是用來貯藏菜餚和食品的。可裡面的東西經常被偷吃,還弄得地上狼藉一片。家人為此常常受到呵斥和責備,因此,就偷偷地藏在一邊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只見有一隻大蜘蛛,像斗那麼大。家人嚇得連忙去告訴徐縣令。徐縣令感到很奇異,每天派奴婢們送些食物給蜘蛛吃。蜘蛛更加馴服,飢餓了就出來依附於人,吃飽後就離去。
這樣總共過了一年多。徐縣令一次偶爾批閱公文,大蜘蛛忽然爬到他的桌子上來趴着。徐縣令以為它餓了,剛呼喚家人取食物,轉過頭來見兩條蛇夾着蜘蛛臥在那裡,蛇粗細如同兩根筷子。蜘蛛爪子蜷起,肚子也縮着,好像非常畏懼。轉瞬間,兩條蛇突然暴長,像雞蛋一樣粗。徐縣令大驚失色,想逃走,這時,雷霆大作,徐縣令全家人都震昏了。過了一會,徐縣令甦醒過來;奴婢僕人連同他的夫人共被擊死了七人。徐縣令病了一個多月,也死了。
徐縣令為人正直,廉正愛民。在發運靈柩的那一天,老百姓自願斂錢給他送葬,哭聲遍野。
【商婦】
天津有個商人,要出遠門做買賣,從一個富人那裡借了幾百兩銀子作本錢,不幸被小偷看見了。到了晚上,小偷預先藏在他屋裡等他回來;但商人因那天是個好日子,拿到錢就出發了。小偷等得時間久了,只聽商人妻子在床上翻來復去,像難以入睡。一會兒,牆上忽然開了個小門,屋裡通亮,門裡出來個年輕漂亮的女子,手拉一條帶子,走近床邊遞給商人妻子。商人妻用手推開,年輕女子固執地再遞給她,她就接過去,起床,拴在樑上,伸進脖子,上吊了。年輕女子也就走了,牆上小門也關上了。小偷大驚,推開門逃了。
天明後,家裡人見主婦吊死,報了案。官府捉商人鄰居去,嚴刑拷打,鄰居忍受不了折磨,只得承認殺了人,幾天後就要被處決了。
小偷為鄰居的冤枉不平,到官府自首,說了那夜親眼見到的事實。官府不信,對他用刑,他也不改口供,說那是真的,鄰居便免了罪。官府向其他鄰人調查,都說那宅子的舊主人曾經有年輕媳婦吊死過,年齡、相貌跟小偷說的完全符合,因而知道那是年輕婦女的鬼魂。
人說暴死的人必然找人作替身,真是這樣嗎?
【閻羅宴】
靜海有一個姓邵的書生,家裡很窮。在母親生日那天,他在院子裡準備了供品做壽,磕了頭起來,桌上的供品卻全沒有了。邵生很害怕,就去告訴母親;母親懷疑他因為家裡窮買不起供品,故意誆她。邵生無法為自己辯白,只好默默不語。
不久,考官來到靜海,邵生苦於沒有路費,借了一點點錢去應試。途中遇到一人,在路邊恭敬地等候他,還殷勤地請他去做客,邵生便跟他去了。看見樓台殿閣列滿街路,進了門,一個大王坐在大殿上。邵生跪下磕頭,大王態度和悅地叫他坐下,賜他酒食,說:「前些天從貴府經過,我的手下人又餓又渴,叨擾了你的好酒菜。」邵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大王又說:「我是地獄的四殿閻君。你不記得給你母親過生日那天嗎?」吃過酒,拿出一包袱白銀說:「吃了你的酒和肉,用這個略作報答吧。」邵生接過包袱來,回頭一看,宮殿、人一下子全沒了。只有幾棵大樹孤零零立在道旁。看看贈的銀子,是真的,稱了稱,足足五兩。考試完畢,僅花了一半,便將剩下的銀子拿回去孝敬母親。
【役鬼】
山西有個姓楊的醫生,擅長針灸,還能叫鬼為他做事。一出門,那些牽騾的、拿鞭的都是些鬼。
曾經有天夜裡楊醫生從外地回家,和朋友一路同行。途中看見迎面走來兩個人,又高又大,同常人大不一樣。朋友很震驚,楊醫生向前便問:「你們是什麼人?」回答說:「長腳王、大頭李前來敬迎主人。」楊醫生說:「給我前邊帶路。」兩人轉身飛快向前走去,見楊先生落到後邊時,就站住等等他,好像奴隸一樣。
【細柳】
細柳姑娘,是中原一個讀書人的女兒。因為她的細腰柔軟可愛,有人便半開玩笑地稱呼她「細柳」。
細柳從小很聰明,善解文字,喜歡讀相觀的書籍。但她平素沉默寡言,從不評論別人好壞;只是有來求婚的,她必定要親自暗中相看。看了很多求婚的人,都沒相中,而她的年齡已經十九歲了。父母生氣地對她說:「若天下始終找不到中意的男人,你還想梳着丫髻當一輩子老閨女嗎?」細柳說:「我本想以人力勝天;可看了這麼久沒見有合適的男人,這也是我命該如此。從今往後,完全聽憑父母作主。」
當時有個姓高的書生,是個出身於官宦世家的知名人士,聽說了細柳的好名聲,就和她訂了親。結婚以後,夫婦二人感情很好。高生的前妻死時留下一個兒子,小名叫長福,如今已經五歲,細柳撫養他很周到。有時她回娘家,長福總是又哭又叫地要跟着她,就是喝叱也不能阻止。過了一年多,細柳生了個兒子,給孩子取名叫長怙。高生問她取這個名字的含義,她回答說:「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他能長在身邊罷了。」
細柳對於針線活很粗疏,常不在意;但是對於家裡田地的位置,應納賦稅的數量,卻都按着帳冊查對,惟恐知道得不詳細。過了很久,她對丈夫說:「家中的事務請你放下不要管了,留給我自已來辦,看我能否當好這個家?」高生就按她說的做了。半年多時間家裡的事情沒有一件辦不好的,高生也很佩服她的才能。
一天,高生到鄰村喝酒去了,正巧來了個催交賦稅的差役,在外敲門嚷叫。細柳叫奴僕出去說好話勸慰,可差役就是不走。細柳於是趕緊派童僕去把丈夫叫了回來。催稅的差役走了以後,高生笑着說:「細柳,如今你才知道再聰明的女人也不如個痴愚的男子吧?」細柳聽說這活,難過地低下頭哭了起來。高生很驚異地挽起她的手勸解她,細柳始終也不高興。高生不忍心讓家務累壞了她,仍然想自己管家,細柳不同意。她早起晚睡,更加辛勤地料理家務。每次都是提前一年,就先儲備下來年要交的賦稅,因此整年也見不到催稅的差役再登家門。她又用這種方法來計劃吃穿,從此家裡的開支更加寬裕了。於是高生這才大為高興,一次曾和她開了個玩笑,說道:「細柳何細哉:眉細、腰細、凌波細,且喜心思更細。」細柳聽完也給他對上了個下聯,說:「高郎莊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願壽數尤高。」
村裡有個來賣好棺材的,細柳不惜重價買下來,錢數湊不起來,又多方向親戚鄰居求借。高生認為這東西不是急用之物,便一再勸她別買,細柳不聽。棺材在家裡存放了一年多,有家富戶家裡死了人,想用加倍的價錢登門來買。高生因為有利可圖而和細柳商議賣掉棺材,細柳不讓:問她為什麼不願賣,卻又不說;再問她,眼裡晶瑩的淚花就要掉下來。高生心裡很奇怪,但是又不忍心再違背她的意願,也就算了。又過了一年,高生已經二十五歲,細柳堅決不讓他再出遠門。有時他回家稍晚了點兒,僮僕們便一個接一個地跑去又叫又請。於是同仁們都以此拿他開心。有一天,高生到朋友家裡去喝酒,忽然覺得身體不舒服,就趕快往回走,到了半路掉下馬來,竟然死了。當時正是炎熱的暑天,幸好死者用的衣服被子都是細柳以前早預備好了的。村裡的人這才都佩服細柳娘子能料事如神。
長福到了十歲那年,才開始學習作文。父親死了以後,他嬌慣懶惰得不肯讀書,經常逃學出去跟着放牧的孩子玩耍。細柳先是責罵,見他不改,又用板條子打,但長福仍然愚頑如故。細柳對他無可奈何,就喊他過來告訴他說:「既然你不願意讀書,何必再勉強你呢?只是窮人家沒有閒飯養活閒人,可換下你的衣裳來,去和僮僕們一塊幹活。不然的話,就用鞭子抽你,不要後悔!」於是給他穿上破衣服,叫他去放豬。回家就讓他自已拿個碗,和那些僕人們一起去吃飯。過了幾天,長福吃不了這個苦,哭着跪到堂下,表示願意再去讀書。細柳回過臉去朝着牆,置之不理。長福不得已,只好拿着鞭子哭着出了門。
殘秋將要過去,長福還光着個膀子沒有衣服,打着赤腳沒有鞋穿。冷雨淋濕了,他縮着頭頂活像個要飯的花子。村里人見了都可憐他,那些續娶後妻的人,都以細柳娘子為戒,很多人都對她的做法不滿,議論紛紛。細柳對此也漸漸聽說了,但卻漠然置之,不往心裡去。長福實在受不了這個罪,便丟下豬逃走了。細柳也不去追問。過了幾個月,長福沒處討飯了,才面容憔悴地回了家;但又不敢急着進門,只好哀求鄰居老太婆去和母親說。細柳說:「他若能受得了一百棍子打,可以來見我;不然的話,他還是早一點離去。」長福聽了這話,驟然進門,痛哭流涕地願受棍打。細柳問道:「你今天知道悔改了?」長福說:「我悔改了。」細柳說:「既然知道悔改,就不必打了,可以老老實實地去放豬,要再犯了決不饒你!」長福大哭着說:「我願意挨一百棍子打,請母親再叫我去讀書吧。」細柳不聽,鄰居老太婆在一邊勸解,最後才答應了長福讀書的請求。給他洗了頭換上衣服,讓他和弟弟長怙同師學習。長福自此發奮勤學,與以前大不相同,三年就考中了秀才。巡撫大人楊公,見了長福的文章很器重他,讓官府每月都供給他糧食,資助他讀書。
長怙非常遲鈍,讀了好幾年書竟然寫不了自己的姓名。母親只好叫他棄學務農。長怙遊手好閒慣了,怕幹活勞累。母親憤怒地說:「士、農、工、商四行各有自己的本業,你既不能讀書,又不能種地,豈不要餓死填了溝壑嗎?」說着立時用棍子打了他一頓。從此長怙帶領奴僕們種地,若是一早晨晚起,母親就責罵他。衣服飯食,母親總是把好的給哥哥長福。長怙對此雖然不敢說,但是心中卻暗自不平。農活幹完了,母親出錢讓他去學習經商。長怙好淫嗜賭,到手的錢全弄光了,卻謊稱遇上了盜賊運氣不好,以此欺騙母親。母親發覺後用棍子幾乎把他打死。長福久久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願代替弟弟挨打,母親的怒氣才消了。從此只要長怙一出門,母親就暗中探察他。因此長怙的劣行略微收斂了一下,但他並不是真心愿意這樣的。
有一天,長怙去請求母親,打算跟着幾個商人去趟洛陽,實際上他是想借出遠門的機會,痛痛快快地為所欲為。然而他卻提心弔膽,惟恐母親不答應。母親聽他說完了,毫無疑慮,立即拿出三十兩碎銀並為他準備好行裝,最後又拿出枚銀錠交給他,說:「這是你祖父做官時錢袋裡的遺物,不能花掉,只可用它壓裝,以備急用。況且你是初次出遠門學着經商,也不指望你賺大錢,只要這三十兩銀子虧不了本錢就心滿意足了。」臨走時母親又一再叮囑他。長怙滿口答應着出了門,很慶幸自己的的計謀實現了。
到了洛陽,長怙便不再和商人們在一起,而是獨自住在了有名的娼妓李姬的家裡。才住十幾宿的功夫,三十兩碎銀子就眼看花光了。他自以為有那錠大銀子在錢袋裡壓底,一開始並沒有想到自己身上會缺了錢;但等到拿出那銀錠一看,才知道竟是假的。他簡直嚇壞了,臉都變了色。李老太婆看見他這番模樣,便冷言冷語地對他不客氣了。長怙心裡很不安寧,然而錢袋空了又無處投奔,仍寄希望於李姬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