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21章

蒲松齡

  【畫馬】

  山東臨清的崔生,家中簡陋貧窮,院牆破敗不堪。崔生每天早晨起來,總看見一匹馬躺在草地上,黑皮毛,白花紋,只是尾巴上的毛長短不齊,像被火燎斷的一樣。把它趕走,夜裡又再回來,不知是哪裡來的。

  崔生有一位好友在山西做官。崔生想去投奔他,苦於沒有馬匹,就把這匹馬捉來拴上韁繩騎着去,臨行前囑咐家人說:「如果有找馬的,就說我騎着去山西了。」

  崔生上路後,馬一路急馳,瞬間就跑了一百多里路。到了夜裡馬不大吃草料,崔生以為它病了,第二天就拉緊馬嚼子,不讓它快跑,但馬卻亂踢着嘶叫不已,口噴着沫,同昨天一樣雄健。崔生便任它奔馳,中午便到達山西。此後,崔生時常騎着馬到集市上,看到的人無不稱讚。晉王聽到消息,用高價買這匹馬。崔生怕丟馬的人來找,不敢賣。住了半年,也沒人找馬,崔生就以八百兩銀子賣給了晉王府,自己又從集市上買了一匹健壯的騾子騎着回家。

  後來晉王因為有急事,派遣校尉騎着這匹馬到臨清。剛到臨清,馬跑了,校尉追到崔生東鄰家,進了門,卻不見馬,便向主人索要。主人姓曾,說確實沒有見過馬。等進到主人的房裡,看見牆壁上掛着陳子昂的一幅畫馬,其中一匹毛色很像那匹馬,尾巴上的毛被香頭燒了一點,這才知道,那匹馬原來是畫上的馬成妖了。晉王的校尉因為難復王命,就告了姓曾的。這時崔生有了賣馬的錢,家中居積盈萬,自願找姓曾的賠償馬錢,交付校尉回去復命。姓曾的很感激崔生的恩德,卻不知道崔生就是當年賣馬的人。

  【局詐】

  有個御史的家人,一次偶然站在街市上,一個穿戴華麗的人,過來和他攀談。那人逐漸問起這個家人主人的姓名、官階門第,家人都告訴了他。那人自我介紹說:「我姓王,是公主家裡的內使。」兩人越談越投機。姓王的說:「如今仕途險惡,那些做大官的都依附貴戚作靠山,你家主人依靠的是什麼人?」家人說:「沒有。」姓王的說:「這叫捨不得小財,卻忘了大禍!」家人說:「那麼投靠誰好呢?」那人說:「我家公主以禮待人,能庇護他人。某侍郎就是通過我引薦給公土的。如果肯出一千兩銀子作見面禮,見公主是很容易的。」家人很高興,就問他住在什麼地方。姓王的指着他的大門說:「天天同住在一條巷子裡,你不知道嗎?」

  家人回家把這事告訴了御史,御史也很高興。準備了豐盛的筵席,叫家人去請那姓王的,姓王的高興地來了。在宴席上,王某把公主的性情及生活中的瑣事詳細地講了一遍,並且說:「若不是看在同住一條巷子的情誼,就是賞賜我一百兩銀子,我也不會效勞。」御史更加敬佩感激他。臨別時,兩人約定晉見公主的日子,姓王的說:「你準備好禮物吧。我瞅機會和公主說說,早晚一定會告訴你的。」

  過了好多天,姓王的才來,騎着一匹很美的駿馬,對御史說:「你快準備打扮,帶上禮物跟我走。公主事太多,拜見她的人接連不斷。從早到晚,沒一點空閒。現在恰好有一點空,心須趕緊去,如果耽誤了,還不知什麼時候能見呢。」御史忙拿出金銀厚禮,跟着他去了。彎彎曲曲走了十幾里路,才來到公主府第的門前。御史下馬恭候。姓王的先拿着禮物進去了。等了很久,姓王的才出來宣告說:「公主宣召某御史!」接着就好幾個人一聲接一聲地傳呼。御史弓着腰進了府門,見高堂上坐着一位美麗的女子,容貌姿色像天仙一樣,服飾華麗耀眼。侍女都穿着錦繡衣服,站立兩邊。御史跪下參拜,公主傳命在檐下賜坐,用金碗獻茶。公主同他說了幾句客套話,御史就恭恭敬敬地退了下來。接着從宮裡傳出賞賜的東西:一雙緞靴和一頂貂帽。

  回到家裡,御史很感激那位姓王的,就拿名帖去登門拜謝。到了王某家,只見大門緊閉,裡面沒人。御史懷疑姓王的侍候公主還沒回來。三天去了三次,始終也沒見到。派人到公主那裡打聽,那裡的大門也鎖得緊緊的。詢問附近的居民,都說:「這裡從來沒什麼公主。前幾天有幾個人租過這幾間房子,現在已經走了三天了。」使者回去告訴御史,主僕只有垂頭喪氣而已。

  某副將軍,帶着很多錢晉京,想升官進爵,苦於沒有門路。一天,一個穿皮袍騎駿馬的人來拜訪,自我介紹說:「我的內兄是皇帝的近侍。」喝完茶,他請副將軍與他私下談談,說:「眼下有個地方正缺一位將軍,你如果捨得多花些錢,我去囑咐內兄在皇帝面前多宣揚你的能力,可以得到這個位子,有權勢的人也奪不去的。」副將軍懷疑他在胡言亂語,那人說:「這事你用不着猶豫,我不過想從內兄那兒抽一點小份子,將軍這兒,我一文錢也不企望。咱們說定數目,立下文書,等待皇帝召見後,你再如數交錢。如若沒有結果,你的錢還在你手裡,誰還能從你懷裡搶走呢?」副將軍高興地答應了。

  第二天,那人來領副將軍去見他內兄。他內兄自稱:「姓田。」家裡很富有,像王侯之家。副將軍參拜時,姓田的非常傲慢,待答不理的。引見人拿着寫好的文書對副將軍說:「剛才同內兄商量,這事沒有一萬兩銀子是辦不到的。請你在這後面畫押。」副將軍照辦了。姓田的說:「人心難測,我怕他事後反悔。」那個引見人笑着說:「兄長過慮了,你既然能給他官做,還不能把他的官免掉嗎?況且滿朝將相,還有那麼多願意交接咱們還高攀不上的呢!將軍前程遠大,應該不會喪盡良心的。」副將軍急忙表白,發誓,走時那人送他說:「三天之內一定給你准信。」

  過了兩天,太陽剛落山,有幾個人大聲吆喝着跑進來說:「皇帝正等着你晉見呢!」副將軍驚喜萬分,急忙趕到皇宮。只見皇帝坐在金鑾殿上,武士們威嚴地站在兩旁。副將軍忙跪行大禮,三呼萬歲。皇帝賜他坐下,慰問了幾句話,看了看兩旁的大臣說:「聽說副將軍武藝高強,英勇善戰,今日一見,果然是個將軍的材料!」又對副將軍說:「那地方很險要,現在委派你去當將軍,不要辜負了朕的一番心意,委任的公文很快就下了。」副將軍謝恩退了出來。接着前幾天那個穿皮袍騎駿馬的人跟到他家裡,按照字據上的數目把錢拿走了。於是副將軍便放心地等着委任的公文,整天向親朋好友吹噓他的榮耀。過了幾天,探聽到消息,那個將軍的空缺已被別人補上了。副將軍驚怒交加,跑到兵部大堂忿怒地爭辯說:「我是皇上親自封到那地方的將軍,你們怎麼另派別人去了?」兵部長官很奇怪,聽他講述皇帝召見時的情景,一多半倒像在夢境裡。兵部長官火了,把他抓起來押到獄中。這時副將軍才供出引見他的那個人的名字,可是朝中並沒有這麼個人。副將軍又花了一萬兩銀子,才被革職釋放了。

  奇怪呀!這個武官雖然呆傻,難道朝廷也是假的嗎?這當中一定使用了幻術吧!所謂真正的大盜並不拿刀槍,就是指這些人了。

  嘉祥縣有個姓李的書生,琴彈得很好。一次他偶爾去東郊遊玩,看見二人從土裡挖出一架古琴,就用很少的錢買了下來。回到家中把琴擦乾淨,琴身發出一種奇異的光彩。安上弦彈奏,音調非常清烈,李生高興極了,如同得到了一塊寶玉,用錦囊裝起來,藏進密室里,就是至親好友也不拿出來給看看。有個新上任的縣丞姓程,拿着名帖去拜訪李生。李生性格孤癖,很少交朋友,因為縣丞是先來拜訪他,他只好去回拜了。過了幾天,縣丞又來請他喝酒,李生推託不掉,就去了。縣丞風流文雅,談笑瀟灑不俗,李生心裡很喜歡他。過了一天,李生拿了請帖回請縣丞。兩人歡聲笑語,談得十分融洽。從此,花前月下,兩人常在一塊飲酒談笑。

  過了一年多,李生在縣丞的住處,偶然看見桌子上有一架用錦囊裹着的琴。李生便拿出來彈了幾下,縣丞問:「你也懂琴嗎?」李生說:「這是我平生最愛好的。」縣丞驚訝地說:「咱們交往不是一天了,你的絕技我怎麼從來沒聽到過?」於是撥開香爐,燒起沉香,請李生彈奏。李生彈了一曲,縣丞說:「果然是高手!我也願獻小技,請不要見笑!」接着彈了一首「御風曲」,聲音清脆悅耳,給人一種飄然欲仙、超脫塵世之感。李生非常佩服,願拜他為師。從此兩人又成了琴友,友情更加深厚。又過了一年多,縣丞將自己的琴技全都教給了李生。然而,縣丞每次到李生家,李生還是拿一般的琴給他彈奏,從沒有泄露珍藏的古琴。

  一天晚上,兩人喝得略有醉意,縣丞說:「我新演習了一首曲子,你願意聽嗎?」說完,彈了一曲「湘妃」,如泣如訴,聲調幽怨,李生連聲稱讚。縣丞說:「遺憾的是沒有一架好琴!如果有一架好琴,音調會更加動聽。」李生高興地說:「我藏着一架古琴,這琴非同一般。如今遇到知音,怎敢藏着不拿出來呢?」於是到密室,打開柜子拿出古琴。縣丞用衣襟撣撣琴上的塵土,放在桌上,彈了一曲,音調果然強弱分明,彈出的曲子精妙入神,李生聽得不停地打着拍子。縣丞說:「我這點拙笨的琴技,辜負了這架好琴。如果能叫我妻子彈奏,可能還有一兩聲中聽的。」李生驚奇地說:「你妻子也精通琴技嗎?」縣丞說:「剛才的曲子就是從我妻子那兒學來的」。李生說:「可惜在閨房之中,小生聽不到她彈奏。」縣丞說:「我們倆關係密切,不必受俗禮約束。明天,請你帶琴到我家去,我叫她隔着帘子為你彈奏。」李生高興地答應了。

  第二天,李生拿着琴去了。縣丞準備了酒菜,兩人相對痛飲。過了一會兒,縣丞將琴拿進去,轉身又出來坐下。這時見簾內隱隱約約出現一個美人,濃郁的香氣透過簾外。又過了一會兒,琴弦聲幽幽飄來,李生也聽不懂彈的什麼曲子,只覺得心猿意馬,神魂顛倒。曲彈完了,便有人掀開帘子一角往外偷看。李生一瞅,原來是一位二十來歲的絕代佳人。縣丞用大杯勸酒,簾內又彈起了「閒情之賦」。李生意動神搖,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後酪酊大醉,離席告辭,索要古琴。縣丞說:「你喝多了,怕路上跌倒摔了古琴。明天你再來,我讓妻子把她的絕技獻出來。」

  第二天,李生去拜訪縣丞,只見縣丞的住處靜悄悄的,只有一個老僕看門。李生問老僕,老僕說:「五更天就帶着家眷走了,不知道幹什麼去了。說是三天以後回來。」三天後,李生又去程家,等到天黑,也沒有蹤影,縣裡的官吏和衙役們都起了疑心,報告了縣令。打開縣丞的房門一看,屋裡什麼也沒有了,只剩下桌椅和空床。就將此事報到省府,也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李生丟了古琴,吃不下飯睡不着覺,只好不遠千里到縣丞的老家湖南去找。三年前,縣丞拿錢在嘉祥買了官做——李生按他的姓名,到他的家鄉打聽,湖南並沒有這麼個人。有人說:「有個姓程的道士,會彈琴,傳說還有點金的法術。三年前,忽然走了,沒有再回來。」李生懷疑就是這個道士,又詳細詢問了年齡、相貌,完全一樣。這才知道程道士所以花錢買官做,全是為了騙那架古琴。兩人交往一年多,從不談音樂方面的事,漸漸拿出琴來,漸漸賣弄琴技,又漸漸用美人來迷惑他,下了三年功夫,終於把古琴騙走了。程道士對琴的嗜好,更甚於李生。天下的騙子,詭計多端,像程道士這樣,可算是騙子中最風雅的了。

  【放蝶】

  長山縣進士王(山斗)生,作縣令的時候,每次審理案件,總是按照違法的輕重程度,罰犯人交納蝴蝶來為自已贖罪。大堂上常常同時放出千百隻蝴蝶,好像風吹着無數碎錦在飄舞。每逢此時,王(山斗)生就拍案大笑。

  一天夜間,王(山斗)生夢見一位女子,穿着華麗的衣服,從容地走了進來,對他說道:」因為遭受你的虐政摧殘,我的姊妹們有許多都夭亡了。應當讓你因自命風流先受到一次小小的懲罰。」說完,化為一隻蝴蝶。迥旋飛翔而去。第二天,王(山斗)生正獨自在縣衙中喝酒,忽然下人來報告說直指使來到了。王(山斗)生慌忙出來迎接,他妻子跟他開玩笑,用簪子插在他頭上的一朵白花也忘記摘了下來。直指使看見了,認為他態度不恭,將他狠狠地責罵了一頓。從此,罰犯人交納蝴蝶自贖的命令就停止了。

  青城縣的於重寅,性格狂放荒誕。他當司理的時候,有一年的元宵節晚上,他把煙花爆竹捆縛在一頭驢身上,從頭到尾都捆滿了。他牽着驢來到太守門前,敲着梆子請太守出來,說:「我獻上一頭火驢,希望太守出來看一看。」當時太守因愛子正患天花,心情很不好,就推辭不出來。於重寅堅持請求,太守不得已,就叫守門的僕人打開鎖。門剛剛打開,於重寅就用火點燃了引芯,把驢推進門內。爆竹爆炸驢子受到驚嚇,又跑又竄,狂奔亂跑,身上的煙花噴火射人,沒人敢靠近它。火驢穿過大廳進入室內,盆盆罐罐被撞被踏毀,很多東西都燒成了灰塵,窗紗也都燒成了灰燼。家人們大聲驚呼。生天花的兒子受到驚嚇,當天夜裡就死了。太守對於重寅非常痛恨,準備向上級彈劾他。於重寅請託各司、道長官出面說情,並親自登門負荊請罪,才免於遭受彈劾。

  【男生子】

  福建總兵楊輔家有個美少年,肚子裡蠕動。滿了十個月,夢見神人把他的兩肋骨割去,醒來發現左右有兩個男嬰在啼哭。起身看看自己的肋下,割的痕跡還在。兩個兒子一個起名天舍,一個起名地舍。

  【鍾生】

  鍾慶余,是遼東名士。因參加鄉試,來到濟南府。聽說藩王府邸有一位道士,能預知人的吉凶禍福,心中很想去看看。

  二場考完後,他來到趵突泉,正巧在這裡遇到道士。道士看上去六十多歲,長長的鬍鬚飄在胸部以下,是一位銀須白髮的道長。聚攏在道士四周詢問凶吉的人,像堵牆一樣圍得水泄不通。道士只用幾句簡單的話回答他們。道士在眾多的人中看見鍾慶余,很高興地與他握手,並且說:「你的心術品行,令人敬佩。」說完,挽着鐘的手登上閣樓,避開別人,問他說:「莫不是想知道你的將來如何?」鍾慶余說:「是的!」道士說:「你的福命太薄,但這一科中舉,是有希望的。但是,你榮歸以後,恐怕就不可能見到你的母親了。」

  鍾慶余是一位孝子,聽到道士的話,流下淚來。便不想再繼續考下去,想回家鄉。道士說:「你若錯過這個中舉的考試,以後恐怕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鍾生說:「母親臨死不得相見,將來讓我再怎麼作人,即使貴為公卿將相,又有什麼意思?」道士說:「我前世與你有緣,眼下,我定盡一切力量幫助你。」說完就取出一丸藥送給鍾生說:「你可以先打發一個人連夜趕回去,將這丸藥給你母親服了,可延命七天。待考畢再趕回去,你母子還來得及見面。」

  鍾生將丸藥藏好,就匆匆地離開道士,精神頹喪。心中想,母親壽終為期不多,早歸一天,就可對母親多奉養一天,就帶着僕人賃了頭驢子,馬上東歸。趕着驢子走了一里多路,驢子忽轉頭向後跑。僕人在後頭趕,它不馴服;牽着籠頭,它就尥蹶子。鍾生無計可施,急得揮汗如雨。僕人勸說先停下,鍾生不聽。又另賃一頭驢,結果也是一樣。看着日已落山,不知到底該怎麼辦。僕人又勸說:「明天就要考完了,何必去爭這一早一晚?請讓我先回去,這個辦法也可以」。鍾生迫不得已,就聽從了僕人的話。

  第二天,鍾生潦潦草草地考完,即刻動身,顧不上吃飯睡覺,披星戴月而歸。回到家,聽說母親病勢垂危,吃下道士送的丹藥,漸漸地痊癒了。鍾生走進母親的房間,見到母親,在床邊就流下淚來。母親搖搖頭,不讓鍾生哭,拉着他的手歡喜地說:「剛才作夢,我到了陰間,見到閻王,神色很和氣,說:『查看你的一生,沒犯過大罪惡;現今念你的兒子很孝順,再賜你陽壽十二年。』」鍾生聽了很高興。過了幾天,母親的病果然平復了。

  又過了不幾天,鍾生聽到自已考中的消息,便辭別了母親,來到濟南府。到藩王府邸,送了點禮品給內監,讓內監致意道土。道士很高興地從裡面出來,鍾生便跪下給他磕頭。道士說:「你既考中舉人,太夫人又增了壽數,這些都是你自已盛德的報應,貧道哪有這回天之力啊!」鍾生從話中,又驚訝其先知,於是就向道士拜問自已終身的禍福。道士說:「你沒有多大的富貴,只要能活到八十九歲也就滿足了。你的前身與我同是和尚,因用石頭打狗,誤將一隻青蛙致死,這隻青蛙已投生為驢。按前生的定數,你應當意外地早死。今因你的孝德,感動了神靈,已有解星進入你的命運之中,所以,應當沒有別的危險了。但是你的妻子,前生不貞節,命里註定該年輕守寡。現今,你因為德行而延長了壽數。她就不再配作你的妻子了,恐怕一年之後,你妻子就要死的。」鍾生悲傷很久,又問續娶的妻子在什麼地方。道士說:「在河南,今已十四了。」道士臨分手時囑咐說:「倘若以後遇到危難,應逃向東南。」

  一年後,鍾生妻子果然死了。鍾生的舅父在西江一個縣作縣令,母親讓鍾生去探望舅父,順便路過河南,驗合當娶繼室的預言。偶然到一個村莊,正遇上在河邊演戲,男男女女處在一起。鍾生剛想驅騾快點趕過去,有一匹失去韁繩的公驢,跟隨着他而行,惹得鍾生的騾子老尥蹶子。鍾生回頭,用鞭子擊打驢耳,驢受驚狂奔。這時,正巧有一位王子,才六七歲,奶媽正抱着坐在河堤上,驢衝過來,侍從人員沒來得及提防,把小王子擠到了河裡。眾人大喊大叫,想把鍾生抓起來。鍾生放開騾子,拼命地跑;又想起道士的話,極力向東南奔去。

  大約跑了三十多里,到了一個山村,有一位老漢站在門旁,鍾生下騾行禮。老漢把他請到屋裡,自己介紹說:「姓方。」就問鍾生從何處來。鍾生叩頭在地,將所遭遇到的如實說了。老漢說:」這不妨。請暫且住在這裡,我會派人去打聽消息的。」到晚上,得到消息,才知被驚的是小王子。老漢驚駭地說;「別的事,我尚能幫忙,這件事,我真是愛莫能助。」鍾生哀求不已。老漢出計謀說:「沒有別的辦法。請你在這裡住一晚,聽聽緩急,我們再作打算。」鍾生憂愁恐怖,一夜沒有入睡。第二天,老漢派人出去探聽消息,聽說官府已行文追查逃犯。誰若藏匿逃犯,殺頭示眾。老漢很為難,默默地進到屋裡。鍾生又疑慮又恐懼,惶惶不安。

  半夜,老漢走進來,問:「家中夫人多大了?」鍾生告訴說自己鰥居。老漢高興地說:「我有辦法了。」鍾生問他,老漢回答說:「我的姐夫仰慕佛道,在南山出家,姐又死去。遺有小女,跟着我過活,這孩子也頗聰慧,將她嫁給你為妻怎樣?」鍾生高興正符道士的預言,而且有了親戚關係,可以得到救助,便說:「小生實在榮幸。但是,我這遠方的罪人,恐怕連累岳丈。」老漢說:「這是為你着想。我姐夫道術頗深,但他很久不與人世來往。結婚後,你自己與我外甥女籌劃一下,去求他必定有好辦法。」鍾生很高興,就作了老漢的外甥女婿。

  女郎才十六歲,容貌艷麗,是世上無雙的美人。鍾生常對之欷覷慨嘆。女郎說:「我雖然長得不漂亮,也不至於這麼快就被你嫌惡呀?」鍾生道歉說:「娘子長得如同仙人,我能與你相配,實是萬幸。但我有禍患,非常擔心好事反成壞事。」就將實情告訴了女郎。女郎埋怨說:「舅舅行事,不通人情!這等彌天大禍,是沒法子的,事前也不與我說明白,這不等於把我推到陷阱里麼。」鍾生長跪說:「是我死命地哀求舅舅,舅舅雖然慈悲,但他自己也沒辦法,知道你能起死回生。我誠然不足稱得上是一位好丈夫,然而我家的門第,倒也不辱沒您。倘若我有再生之日,誠心誠意地供養你,是指日可待的。」女郎嘆氣說:「事情已到這地步,我有什麼可推辭的?可是,父親自從削髮出家,兒女之情已經斷絕。沒有別的法子,與你一同去哀求他,恐怕要受些挫折和凌辱。」於是,兩人一夜未睡,用氈綿作了厚厚的護膝,藏在衣服裡面;然後,叫來轎子,進了南山十多里。山路曲折險峻,再也無法乘轎了。下轎後,女郎走路很艱難。鍾生用手臂攙扶着她,摔了無數跤才攀上去。不遠,就見到寺院的山門,他二人坐下,稍微休息一會。女郎氣喘吁吁,汗水淋漓,臉上的粉一道道流下來。鍾生見了,心中很是不忍,說:「為了我的事,使你受這樣的苦。」女郎面色慘然地說:「恐怕這還算不得是苦。」

  疲乏稍解,二人就相互攙扶着進了寺廟,給佛施過禮,就向里走。轉彎抹角地進了禪房,見一位老僧盤腿坐在那裡,雙目似閉,一位童子在一邊持拂侍候他。方丈室中,打掃得光潔清靜;在老僧的座位前,布滿了沙礫,密如繁星。女郎不敢選擇地方,進來就跪在上面;鍾生也跟着跪在後頭。老僧開眼一看,又閉上了。女郎參拜說:「好久未來探望父親了,今女兒已經嫁人,特地攜同女婿來拜見您。」老僧待了好久,才睜開眼說:「你這妮子,太帶累人了。」就不再說話了。夫妻二人跪了好久,筋疲力盡,沙子與石塊快要壓到骨頭裡了,痛得再也支持不下去。又過了一會,老僧說:「把騾子牽來了沒有?」女郎說;「沒有。」老僧說:「你夫妻馬上回去,可快快地把騾子送來。」夫妻二人叩拜而起,狼狽地走出寺廟。

  回到家裡,遵照父親的話,將騾子送進寺廟,但不解其意,只是躲在家裡,探聽外面的風聲。過了幾天,聽傳聞說:罪犯捉到了,已經綁到刑場上,砍了腦袋。夫妻得知,相互慶幸。沒多久,山中派一童來,把一條砍斷的拐杖交給鍾生,說:「代替你被砍的,就是這位君子。」便囑咐鍾生,將拐杖埋葬掉,還要禮拜祭奠,以解竹木代死之冤。鍾生細看,那被砍斷的地方,還有血痕。鍾生祈禱後,將拐杖埋葬。夫妻二人不敢在此久居,連夜離開中州回了遼陽。

  【鬼妻】

  泰安人聶鵬雲和妻子感情很好。妻子得病死後,他整天悲哀,掉了魂似的。

  一天晚上,他正在屋裡悶坐着,妻子忽然推門進來了。他吃驚地問:「你怎麼來了?」妻子笑着說:「我已成了鬼,被你深切的哀悼感動,哀求陰間主管允許,來跟你暫時相會。」聶歡喜非常,拉着妻子上床睡覺,覺得與她生前並無兩樣。從此日夜往來,轉眼一年多,聶也不提再娶妻子。族中弟兄怕他斷了後,私下勸他再娶。聶聽從了,聘了一個良家女子。但他怕鬼妻不高興,保着密。不久,到了迎親的日子,鬼妻知道了這事,責備他說:「我因為郎君講夫妻情義,才冒着在陰間受責罰的風險來與你相會;誰知你不堅守諾言,情義深厚原來就是這樣的嗎?」聶說這是族人的意思。鬼妻總是不高興,沒跟他親熱就走了。聶覺得他可憐,可是實現了再娶的打算,也覺寬慰。

  新婚之夜,夫婦都睡下後,鬼妻突然來了,從床上用巴掌扇新媳婦並大罵:「你怎麼敢占我的床!」新媳婦起身和她撕打。聶嚇得光着身子蹲在床上,一個也不敢保護。一會兒,雞叫天亮,鬼才去了。

  新媳婦懷疑聶的妻子並沒有死,責備丈夫騙了自己,想上吊自盡。聶對她講了緣由,新媳婦才信是鬼。天黑鬼就來,新媳婦嚇得躲開;鬼也不再與聶同床,只用指甲掐他的肉,再就是對着蠟燭氣呼呼地用眼瞪他,也不說什麼。聶愁得不行。鄰村有人會驅鬼術,削桃木橛子楔在她墳的四角上,才不鬧鬼了。

  【黃將軍】

  黃靖南,字得功。年輕時候與兩個孝廉進京,路上遇上了響馬賊。孝廉害怕,跪下拿出錢來買命。黃氣壞了,手裡又沒有武器,就兩手抓住騾子,奮力舉起來投過去。賊沒想到這一招,猝不及防,連人帶馬一起被砸倒。黃又一頓拳頭把賊的胳膊打斷,從賊袋子裡拿出錢來還給孝廉。孝廉讚賞他的勇力,資助他當了軍人。後來他多次立大功,直到被封為將軍。

  【三朝元老】

  本朝有位中堂,做過明朝的宰相。因為曾投降過流寇,名聲很不好。他告老還鄉後,蓋了一座供奉祖宗的祠堂。祠堂竣工那天,有幾個人在裡面過夜。天亮後,看見堂上懸掛着一塊匾,上面寫着「三朝元老」,還有一副對聯:「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禮義廉。」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掛上的。大家都覺得奇怪,弄不懂是什麼意思。有人推測出來說:「上句隱指亡(王)八,下旬隱指無恥。」

  洪經略奉命南征,凱旋迴到南京後,祭悼陣亡的將士。有個過去的門客進見他,參拜完了,要向他呈獻一篇文章。洪經略很久以來厭惡文章,便託詞老眼昏花,不接受。那人說:「請你只坐着聽就行了,容我讀給你聽。」接着就從袖筒里掏出一篇文章,高聲朗讀。原來是明朝崇禎皇帝親筆寫的祭祀洪經略戰死遼陽,為國殉難的祭文。讀完後,大聲哭着走了。

  【醫術】

  沂水有一個貧民,姓張。一天,他在路上碰見一個善相面的道士,道士看了看他,說:「你定當以術業致富。」姓張的問道士:「我應從何業?」道士又看了看他,說:「醫術就行。」姓張的說:「我斗大的字不識兩個,怎能從醫?」道士笑着說:「你這人太愚,名醫何必多識字?只要去干就行。」

  姓張的回到家裡,貧困無業,便搜集一些偏方,到市上擺了個地攤,擺上魚牙、蜂房等東西,給人治病,賺一點糧、錢糊口。而人們也沒把他當成什麼良醫來對待。

  一次,正碰上青州太守得了咳嗽病,下文到各縣為他找醫生診治。這沂水一帶本來就是山村僻壤,很少會醫術的。縣官害怕找不到醫生沒法向上司交差,就叫鄉里負責人自報醫生。於是就共同推舉姓張的。縣官聽了,立即召見他。這時,姓張的也正在患痰喘病。自己還治不了自己。接到命令後非常恐懼,便一再推辭,可縣官不聽,還是命人把他送往青州。這一路上都是大山,姓張的渴得要死,但是山中的水比玉液還貴,挨門要水喝,都沒有給的。走到一個地方,碰見一個農婦在漉野菜汁子。漉了半天,野菜雖多,但水卻沒有多少,盆里的菜汁濃濁得像口涎那樣。姓張的實在渴極了,就乞求婦人把剩下的一點菜汁給自己喝。他喝下去以後,頓時覺得不渴了,咳嗽也止住了。他心裡暗想,這大概就是治咳嗽病的好方子。

  到了青州,各縣來的醫生都已經給太守診治了一遍,都沒有見好。姓張的來了後,要求單獨給自己安排一間房子,裝着考慮開藥方子。然後派人到民聞索要藜蕹。野菜要來後,他就按那個農婦的方法漉出汁兒來,請太守服下。太守喝下,不長時間,果然藥到病除。太守很高興,賜給姓張的許多錢、物,並贈了一幅金匾掛在了姓張的門上。從此,姓張的名聲大震,來找他看病的人,絡繹不絕,門庭若市。所治的病,沒有不見效的。

  一次,有個患傷寒病的人來找姓張的,進門說了病症後,要求給他處方。這時,姓張的正喝醉了酒,馬馬虎虎地錯把治虐痰的藥給了病人。待一會酒醒過來才想起出了錯,但又不敢再對別人說。可誰知三天後,忽然有人帶着禮物來拜謝他。他不知是什麼事,一問,才知道那個傷寒病人吃了藥後大吐大瀉,病就全好了。像這類事情很多。姓張的從此發了大財,家中成了富戶。身價也因此抬高了。凡來請他治病的,不出大價錢,不用車馬接送,他就不去。

  益都縣有個姓韓的老頭,是個有名的醫生。他還沒有出名以前,到四鄉賣藥。一次他晚上沒處住宿,就投奔了一家人家。正好這家人的孩子患傷寒病快要死了,知道他是賣藥的,就請他給孩子治病。韓老頭十分為難,自己想:不給孩子治病今晚無處住,治吧又沒有辦法治,就在屋裡走來走去,兩手搓着身子,搓來搓去,身上的污垢搓下來一大片,順手又把泥垢捻成了一個個丸子。老頭靈機一動,心想:給病人吃了這個丸子先應付一下,反正治不好病也沒有多大害處;就算治不好,也已賺得個白住白吃。想罷,就給病人吃下這個泥垢丸子。到了半夜,忽然主人來敲門,而且叫得很急。韓老頭想:糟了,一定是那孩子死了!他怕主人不饒他,就起來爬牆逃跑。主人見他跑,就在後面追。一直追了幾里路,韓老頭看看逃不掉了才住了腳。這時主人才告訴他,孩子吃了丸子,出了一身大汗,病全好了。把韓老頭又請了回去,好好招待了一番。臨走,又贈給他許多錢物。

  【藏虱】

  鄉里有一個人,偶然坐在一棵老樹下面休息。忽從身上摸到一個虱子,便用一片紙把它包了起來,塞到樹身上一個洞裡就走了。

  過了二三年,他又經過那個地方。猛然想起樹洞裡的虱子,便走到樹下,見紙包還完好地放在裡邊。拿出紙包打開一看,虱子已經乾癟得像麩皮一樣了。他又把它放在手中,仔細地觀看起來。一會兒,手心感到特別癢,虱子的肚腹卻漸漸地鼓了起來。他趕緊把虱子扔掉,就回家去。到家後,手心腫起一個像核桃一樣大的疙瘩。腫疼了好幾天,那人就死了。

  【夢狼】

  白翁是河北人。大兒子白甲,在江南做官,一去三年沒有消息。正巧有位姓丁的瓜葛親戚,來他家拜訪。白翁設宴招待他。這位姓丁的平日常到陰間地府中當差。談話間,白翁問他陰間事,丁對答了些虛幻不着邊際的話;自翁聽了,也不以為真,只是微微一笑罷了。

  別後幾天,白翁剛躺下,見到了丁姓親戚又來了,邀請白翁一塊去遊歷。白翁跟他去了。進了一座城門,又走了一會,丁指着一個大門說:「這裡是您外甥的官署。」當時,白翁姐姐的兒子,是山西的縣令。白翁驚訝地說:「怎麼在這裡?」丁說:「如果你不信,就進去看個明白。」白翁進了大門,果然見外甥坐在大堂上,頭戴飾有蟬紋的帽子,身穿繡有獬豸圖案的官服,門戟與旌旗列於兩旁,但沒有人給他通報。丁拉他出來,說:「你家公子的衙署,離這裡不遠,也願去看看嗎?」白翁答應了。走了不多一會兒,來到一座官府門首,丁說:「進去吧。」白翁探頭向里一看,有一巨狼擋在路上,他很畏懼,不敢進去。丁說:「進去。」白翁又進了一道門,見大堂之上、大堂之下,坐着的、躺着的,都是狼。再看堂屋前的高台上,白骨堆積如山,更加畏懼。丁以自己的身體掩護着白翁走進去。這時,白翁的公子白甲,正好從裡面出來,見父親與丁某到來,很高興。把他們請到屋裡坐了一會兒,便讓侍從準備飯菜。忽然,一隻狼叼着一個死人跑進來,白翁嚇得渾身哆嗦,說:「這是幹什麼?」兒子白甲說:「暫且充當皰廚做幾個菜。」白翁急忙制止他。白翁心裡惶恐不安,想告辭回去,一群狼擋住去路。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忽然見群狼亂紛紛地嗥叫着四散逃避,有的竄到床底,有的趴伏在桌上,白翁很驚異,不明白這是什麼緣故。一會兒,有兩個身着黃金鎧甲的猛士闖進來,拿出黑色的繩索把白甲捆起來。白甲撲倒在地上,變成一隻牙齒鋒利的老虎。一個猛士拔出利劍,想砍下老虎的腦袋;另一個猛士說:「別砍,別砍,這是明年四月間的事,不如暫敲掉它的牙齒。」於是,就拿出大鐵錘敲打老虎的牙齒,牙齒就零零碎碎地掉在地上。老虎痛得吼叫,聲音震動了山嶽。白翁大為恐懼,忽然被嚇醒,才知道這是一個夢。

  白翁心裡總覺得這個夢很奇異,馬上派人去把丁某請來,丁推辭不來。白翁把自己夢的經過記下來,讓次子送到白甲做官的官府,信中勸誡白甲的言語很沉痛悲切。次子到白甲處,見白甲門牙都掉了;驚駭地問他,說是因為喝醉酒,從馬上掉下來磕掉了。細細考察一下時間,正是白翁做夢的日子,更加驚駭。他把父親寫給他的信拿出來,讀完信,臉色變得蒼白。略沉思了一會說:「這是虛幻的夢,是偶然的巧合,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那時,白甲正在賄賂當權的長官,得到優先推薦的機會,所以並不以這個稀奇的夢為意。弟弟在白甲的官府中住了幾天,見蠹役滿堂,行賄通關節的人,到深夜還是不斷。弟弟流着淚勸諫白甲不要再這樣幹了,白甲說:「弟弟你自小居住在鄉間土牆茅屋中,所以不了解官場的訣竅啊。官吏的提升與降職的大權,是在上司的手裡,而不是在老百姓手裡。上司喜歡你,你就是好官;你愛護百姓,有什麼法子能使上司喜歡呢?」弟弟知道白甲是無法可勸了,就回到家裡,把白甲的行為告訴了父親。白翁聽到後,悲痛大哭。沒有別的法子可行,只有將其家中的財產捐拿出來周濟貧苦的人,天天向神靈祈禱,求老天對逆子的報應,不要牽累到他的妻子兒女。

  第二年,有人傳說白甲以首薦,推舉到吏部做官,前來祝賀的人擠滿了門庭;白翁只有長噓短嘆,躺在床上推說有病,不願接見客人。不久,又傳聞白甲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強盜,與僕從都已喪生。白翁就起來,對人說:「鬼神的暴怒,只殃及到他自己,保佑我全家的恩德不能說不厚。」就燒香紙感謝神靈。來安慰白翁的人,都說這是道聽途說的消息,但白翁卻據信不疑,限定日期為白甲營造墳墓。

  可是白甲並沒有死。原來四月間,白甲離任調往京都,才離開縣境,就遇到強盜。白甲把攜帶的行裝,全部獻出來,眾強盜說:「我們到這裡來,是為全縣百姓申冤泄憤的,那裡是專為這些東西而來的!」接着就砍下了白甲的頭;又問白甲的家人:「有個叫司大成的是哪一個?」司大成是白甲的心腹,專幫他幹壞事。家人都指着那個叫司大成的人,強盜們也把他處死。還有四個貪婪的衙役,是為白甲搜刮百姓錢財的爪牙,白甲準備帶他們到京城。強盜們也把他們從僕從中找出來殺了,才把白甲的不義之財分了帶到身上,騎馬急馳而去。白甲的魂魄伏在道旁,見一位官員從這裡經過,問道說:「被殺的這個人是誰?」走在前邊開路的人說:「是某縣的白知縣。」官員說:「這是白翁的兒子,不應該叫他這大年紀見到這樣凶慘的景象,應當把死者的頭再接上。」立即有一個隨從把白甲的頭安上,並且說:「這種邪惡之人,頭不應使它正當,讓他用肩托着下巴就行了。」安上頭就都走了。過了一些時候,白甲甦醒過來。妻子去收拾他的屍體,見他還有一點氣息,就把他用車子載走,慢慢地給他灌點湯水,他也能咽下去。可是住在旅店中,窮得連路費都沒有。半年多,白翁才得知兒子的確實消息,就派二兒子去把他接回來。白甲雖說是活了,但兩隻眼睛只能顧看自己的脊背,人們都不拿他當人看待。白翁姐姐的孩子從政聲望很好,這一年被考核進京做御史。這些都和他夢中所見完全相符。

  鄒平縣李匡九進士,做官為政廉潔。當時,常有富裕家的人,被官府中差役羅織罪狀關進監獄。一次,一個差役訛詐被抓來的富人說:「縣太爺要你交二百兩銀子,快送來,不然,就要出事。」富人很害怕,答應給一半。差役說:「不行。」富人向他哀求,差役說:「這事不是我不給你出力,怕的是縣太爺不同意。到聽審時,我當堂給你講講情。你可親眼見到是允許,還是不允許。這樣你可了解我的一片苦心了。」

  過了一會,李匡九開始審理案件。差役心知李匡九最近戒煙,故意走到近前,低聲地問他要不要吸煙。李匡九搖搖頭表示不吸。差役便走到富人跟前說:「我才稟報說你出白銀一百兩,他搖頭不答應,這是你親眼見到的!」富人相信了他的鬼話,答應給二百兩銀子。差役知道李匡九愛喝茶,就靠近問道:「沖點茶吧?」李匡九點點頭。差役又到富人跟前說:「成了。老爺點頭同意了,你親眼看見了吧!」後來案子結了,富人果然無罪釋放。這位差役不但收到二百兩銀子,還得到額外的謝金。

  唉,做官者自以為為政清廉,而罵他們貪官的大有人在。這就是自己放縱差役去作惡,如同豺狼,而自己還在稀里糊塗不自覺啊。世上這種糊塗官很多,這件事,可為一心為政廉潔的當官者,作一面鏡子啊。

  【夜明】

  有個客商,乘船在南海里行駛。夜裡三更時,船艙里突然亮了,像天明了一樣。客商起來一看,見海里有個龐然大物,半個身子露出水面,如同一座大山;眼睛像兩個初升的太陽,光芒四射,把整個大海都照得通明。客商很震驚,詢問船上的人,並沒有一個人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大家一齊趴在船艙中觀察它。過了一會兒,那個怪物漸漸沉入水中消失了。於是,天又黑了下來。

  後來,客商到了福建,那裡的人都說有天夜裡突然亮了一陣又黑了,當作怪事相傳。客商計算人們傳說的日期,正是在船上見到怪物的那個夜晚。

  【夏雪】

  丁亥年七月初六,蘇州下了大雪。百姓嚇得了不得,一齊到大王廟去祈禱。大王忽然附在一人身上說話了:「現如今叫誰老爺,前面都加了『大』字;難道因為我這個神小,擔不得一個『大』字嗎?」眾人驚得趕忙喊:「大老爺!」雪立刻住了。

  由此看來,神也喜歡有人奉承。怪不得當官的門前車馬多呢。

  【化男】

  蘇州木瀆鎮,有個鄉下人的女兒,一天夜晚坐在院子裡乘涼,忽然從天上落下一塊隕石,正好打中她的頭,倒在地上死過去了。父母年紀很大,又沒有兒子,只有這個女兒,悲傷地哭喊着急救。過了不多時,女兒才漸漸甦醒過來,笑着對父母說:「我現在變成男孩了!」察看她,果然不錯。他們家裡不認為是妖孽,反而竊喜家中突然得了兒子。真是奇怪呀!

  這是順治丁亥年間發生的一件事。

  【禽俠】

  天津的一座寺院裡,鸛鳥將巢築在了屋脊之端的鴟尾上。在大殿的頂棚上面,藏着一條盆一樣粗的大蛇。每當幼鸛的羽毛翅膀快要長全的時候.大蛇就爬出來,將小鸛一個個地吞吃乾淨。老鸛悲鳴哀號了好幾天才飛走了。這樣過了三年,每次人們都料想老鸛必定不會再來了,可到了第三年,老鸛仍然把巢築在了原來的地方。

  到了第四年,幼鸛又快要長成時,老鸛忽然飛走了,三天後才飛回來,進巢呀呀地鳴叫着,跟以前一樣哺育着雛鸛。那大蛇又蜿蜒着從天棚上爬了下來,剛接近鸛巢,兩隻老鸛驚慌地飛起,急切地哀叫着,迅速飛上藍天。瞬時,只聽颳起大風,天昏地暗。大家驚駭異常,只見一隻大鳥振動着翅膀,遮天蓋日,從天空疾飛而下,如急風驟雨,用爪猛抓大蛇,蛇頭立刻掉了下來,連大殿的一角都毀壞了好幾尺。大鳥振動着翅膀飛去了。大鸛馬上跟在大鳥的後面,好像送別恩人一樣。鸛巢也已經翻了下來,兩隻幼鸛,一隻死了,一隻還活着。寺院的老僧把活着的小鸛安置到鐘樓上。一會兒,老鸛返回,仍然到鐘樓上哺育小鸛。等到小鸛的羽毛豐滿翅膀長成,老鸛就帶着它飛走了。

  【鴻】

  天津有個專門打鳥的人,一次打到一隻鴻雁。他帶着雁回家去,那隻雄雁也跟着飛到他家,圍繞着他房子飛來飛去。悲哀地鳴叫,直到天黑下來時,它才飛去。

  第二天,打鳥的人很早就出去,見到那隻雄雁早已飛來,飛叫着跟在他後邊;接着就飛落在他的腳下。打鳥的人準備把雄雁一塊捉住。但見它伸長脖子前俯後仰,吐出半錠黃金。打鳥的人才恍然明白它的用意,說:「你要用金子來贖你的妻子啊?」於是,就放了那隻母雁。兩隻大雁在地上走來走去,好像是悲喜交集,接着就結伴飛走了。打鳥人稱稱金子,有二兩六錢多點。噫!禽鳥有什麼理智,竟能這樣鍾情呢!人生悲莫悲於生離別,動物也是這樣嗎?

  【象】

  廣東有個獵人,帶着弓箭進山打獵。他偶爾躺在地上休息,不覺睡過去了,被一頭大象用鼻子卷了去。自己想,這次肯定遭象殘害。

  不一會兒,大象把他放在一棵樹下,點了點頭。又叫了一聲,一群象便紛紛來到,四面圍繞着他,似乎對他有什麼企求。剛才卷他的那隻大象趴在樹下,仰頭看看樹,又看看獵人,好像讓他上樹。獵人領會了它的意思,就踏着象背爬到了大樹上。雖然爬到了大樹頂,卻不知大象要他幹什麼。

  不一會兒,一隻獅子來了,大象都趴伏在地上。獅子在群象中挑了一隻肥的,看樣想把它撕着吃掉。群象害怕地顫抖着,沒有一隻敢逃跑的,只是都抬起頭來仰望着樹上,好似哀求獵人可憐搭救。獵人會意,就朝着獅子射了一箭,獅子中箭立刻斷了氣。群象仰頭看着天空,意思是向獵人拜舞。獵人爬下樹,象又趴在地上,用鼻子牽動獵人的衣服,好像讓他騎在自己背上。獵人跨到大象背上,大象馱着他走了。到了一個地方,大象用蹄子挖地,挖出無數象牙。獵人從大象背上下來,把象牙捆綁起來,放在象背上。大象馱着他送出大山,才返了回去。

  【負屍】

  有個樵夫到市場上賣完柴,扛着扁擔回來,忽覺扁擔後面如有重物。回頭一看,見一個沒有頭的人懸掛在上面。樵夫大吃一驚,抽出扁擔亂打,死屍便看不見了。樵夫嚇得抱頭飛奔,跑到一個村莊邊,已是黃昏了,見有幾個人打着火把照着地上,好像在找什麼東西。樵夫上前一打聽,原來他們幾個人剛才正圍坐在一起,忽然從空中掉下一個人頭,鬚髮蓬亂,一轉眼就又沒有了。樵夫也講了自己所看見的,合起來正好是一個人,但誰也推究不出他是從哪裡來的。

  後來,有人挎着籃子走,別人忽然看見他籃子裡有個人頭,驚訝地詢問他,他這才大驚失色,把人頭倒在地上,然而一轉眼又不見了。

  【紫花和尚】

  諸城縣的丁秀才,是丁野鶴先生的孫子。他是少年名士,患病多年而死。但過了一夜,他竟然又活了,說:「我悟道了。」當時,諸城縣有一位僧人對於佛理奧妙很有研究。丁秀才叫家人把這位僧人請來,讓他在床前講解《楞嚴經》。但每聽僧人講解一節,他都說不是這樣。於是說:「假若我的病能痊癒,驗證佛理有何難?但是只有附近的某生,能治癒我的病,應該誠心誠意地去把他請來。」原來,丁秀才講的這位書生,精於醫術,卻從不以行醫為業,請了他三次,他才來。書生根據醫理出方下藥,丁秀才吃了幾副,病就痊癒了。

  這位書生給丁秀才看過病回到家裡,一位女子從外邊進來,對他說:「我是董尚書家中的丫鬟,紫花和尚與我有冤讎,現在他得到應有的報應,你又想把他治活?假若你再去給他治病,大禍將臨到你的頭上。」話說完,女子就隱沒不見了。書生很恐懼,丁秀才家人再來請他,他堅決推辭。丁秀才的病復發後,丁家人執意要請他去看病,書生就把不去的原因講了。丁秀才慨嘆說;「罪業是前生所造,今天死,也是我所應得的。」說完就死了。後來,尋問諸城人,果真有一位紫花和尚,是一位很有道業的僧人。青州董尚書的夫人,曾經把他供養在家中,也沒有人知道其冤讎所結的緣由。

  【周克昌】

  淮上有一位貢生,叫周天儀,年已五旬,膝下只有一子,名叫克昌,周天儀對他非常溺愛。克昌長到十三四歲,出落得瀟灑俊雅,但他天性不喜讀書,總是逃學,跟孩子們一塊戲鬧玩耍,經常整天不回家。周天儀也聽之任之。一天,天黑了克昌還沒回家,全家人才開始尋找,竟不見蹤影。周天儀夫妻號啕大哭,幾乎痛不欲生。

  過了一年多,克昌忽然自己回來了,說:「我被道士迷了去,幸沒被害。正巧他外出,我才逃了回來。」周天儀喜出望外,也不加追問。此後再讓克昌讀書,只覺他比原來聰明了好幾倍。過了一年,克昌文思大進,既而又參加了府學考試,於是成了名士。世族大家都爭着向他許親,克昌都不樂意。趙進士有個女兒,很有姿色,周天儀硬強為兒子娶了過來。媳婦進門,夫妻二人調笑甚歡,但克昌總是獨宿,似乎從未沾染過妻子。第二年,克昌考中舉人,周天儀越加感到欣慰。但自己漸漸衰老,天天盼望抱孫子,所以曾暗示克昌這件大事。克昌卻漠然置之,似乎不懂。母親再不能容忍,一天到晚絮絮叨叨,克昌變了臉色,出門而去。說:「我早就想走了,之所以沒立即走,是因為難忘父母養育之恩。實在不能探討閨房中的事情,以安慰父母的心愿。請讓我仍舊離去,那個會順從父母意願的人馬上要來了!」家中的傭婦追上去拉他,克昌已跌倒在地,衣冠像蟬蛻皮一樣堆在地上,人卻不見了。全家人都非常驚駭,懷疑克昌已死,所見到的是他的鬼魂。但也只有悲嘆而已。

  第二天,克昌忽然騎着馬帶着僕人回來了,全家人驚慌失措。走近他略微問了幾句,也是說被惡人劫了去賣給一個富商家。這個富商沒有兒子,拿他當親兒子一般看待,買了他後,富商忽生一子。他想家,富商便把他送了回來。問他以前學過的東西,則跟過去一樣愚鈍。於是才知道這個是真克昌,而那個考中舉人的是假的,是鬼變的。但周家暗喜這件事沒有泄露出去,便讓克昌承襲了舉人的名份。行房事時,妻子倒是非常親熱熟練,但克昌很羞慚。面有愧色,好像新婚一樣。剛過一年,克昌便生了兒子。

  【嫦娥】

  山西太原人宗子美,隨父親遊學四方,後來到揚州,就住了下來。

  子美的父親,與紅橋下的林婆子平素就有交往。一天,宗子美與父親路過紅橋,正巧遇到林婆子。林婆子再三請他們父子到家中作客,喝茶敘談。到家見有位女子站在一旁,生得很漂亮,宗翁極力讚美。林婆子說:「你家郎君溫柔和順,真像個大姑娘,是有福之相。假若你們不嫌棄,便把我的女兒許配給郎君,怎麼樣?」宗翁笑着,督促兒子快向林婆施禮,說道:「你這一句話,可是值千金啊!」原先,林婆子獨居,這女子忽然間自己來到她家中,述說了孤苦之情。林婆子問她名字,說叫嫦娥。林婆子很愛憐她,就把她留下,其實,她是把嫦娥當奇貨。當時宗子美剛十四歲,一見嫦娥,心中暗喜,自念父親必定找媒人訂婚;可是回來後,他父親好像把這事忘了。宗子美心裡火燒火燎一般,喑暗地把這事告訴了母親。父親得知後說:「那是與貧婆開玩笑的。她不知要將這女兒賣多少黃金呢,這事怎能說得那麼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