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22章
蒲松齡
當時,正巧有一位寡婦賃居在西鄰。她有個女兒剛到待嫁的年齡,小名叫顛當。宗子美偶爾遇見過她,典雅的麗質,不在嫦娥之下。子美很思慕她,每每以贈送禮物為由接近她。時間長了,他們間也較熟悉了,見面時往往以目送情。二人想說話,也沒有機會。一天晚上,顛當越過垣牆來借火。宗子美歡喜地拉住她,於是二人就完成燕好之事;並約定迎娶顛當,她推辭說哥哥在外經商還未回來。自此以後,他們一有機會就相互往來,但不露行跡。
一天,宗子美偶然經過紅橋,見嫦娥正巧站在門裡,宗子美很快地走過去。嫦娥望見,向他招手,宗子美站住腳;嫦娥又招呼他,他就進了嫦娥的家門。嫦娥以背約責難宗子美,子美向她述說了其中的緣故。嫦娥進屋,取來黃金一鋌交給宗子美。宗子美不接受,推辭說:「我自己還以為永遠不會再與你有緣分了,就與別人訂了婚約。現在我若接受你的黃金,娶你為妻,就辜負了別人;若接受你的黃金,卻不娶你,就辜負了你的好心。所以,這黃金我是不敢接受的。」嫦娥待了好久說:「你的婚約之事,我也知道,這件事是必定不能成的。即使成了,我也不怨君負心。你趕快離開這裡,媽媽要回來了。」宗子美倉促間,也不知該怎麼辦好,接了黃金就回到家裡。過了一夜,把這事告訴了顛當。顛當認為嫦娥說的話對,但勸宗子美專心鍾愛嫦娥。宗子美沉思不語;顛當說她願意在嫦娥之下,宗子美這才高興起來。馬上派媒人,攜帶着黃金交給林婆,婆子無話可說,就把嫦娥交給了宗子美。嫦娥進門後,宗向嫦娥敘述了顛當的話。嫦娥微笑,慫恿納顛當為妾。宗子美很歡喜,急於一見顛當,而顛當卻很久不來了,嫦娥也知道顛當是為了自己,因此就暫且回家,特意給他們個機會。囑咐宗子美,與顛當相見時,把她佩的香囊竊來。不久,顛當果然來了,宗子美與她商量迎娶的事,顛當說不着急。顛當解開衣襟和他調笑時,脅下露出一個紫色的荷包,宗子美趁空摘取,顛當突然變了臉色說:「你與別人一心,與我是二心,是負心!請從此以後,斷絕來往。」宗子美百般解釋、挽留,顛當不聽,走了。一天,宗子美從她家門前過,那房子已被另一位吳姓的賃去;說顛當母女已搬走很久時間了,連點影跡都見不到,沒有辦法去打聽。
宗子美自娶了嫦娥,家中驟然富裕起來,樓閣長廊,連接街巷。嫦娥喜於嬉戲玩耍。一次,他們見到一幅美人的畫卷,宗子美對嫦娥說:「我常說,美麗如同你的人,天下真是無雙。只恨不曾見過傳說中的楊貴妃、趙飛燕啊。」嫦娥笑着對宗子美說:「你想見識楊貴妃、趙飛燕,這也不難。」於是,拿起畫卷仔細看了一遍,便急忙走進屋裡,自己對着鏡子修飾打扮一番,學着趙飛燕翩翩起舞的輕盈風姿;又學楊貴妃慵懶嬌媚的醉態。長短肥瘦,隨着舞姿的變化而變化。表現出的那種嬌柔風情,與畫卷上的樣子一模一樣。嫦娥剛扮妝起舞時,有一個婢女從外邊走進來,見了嫦娥幾乎都認不出來了。驚訝地問她的同伴姐妹;再仔細端詳,才恍然大悟而笑。宗子美說:「我得到你這位美麗的嬌妻,歷史上的美人,也就都在我的屋子裡了。」
一天夜裡,剛剛睡下,忽然數人把門撬開進來,火光將牆壁照得通亮。嫦娥急忙起來,驚呼:「盜賊進來了!」宗子美剛剛醒來,正想大呼,一個人用刀按在他的脖子上,嚇得他連大氣都不敢喘。另一個人將嫦娥背到身上就跑了,這群強盜哄然而散。這時,宗子美才大聲叫喊,家中的僕役都集攏來,看看房子中的珍貴的珠寶細軟,沒丟失一點兒。宗子美很悲痛,驚嚇得連個主意也沒有了。他們告到官府,官府下通牒追捕,但沒有半點消息。漸漸地,三四年的時間過去了,宗心情鬱悶無聊,借着到省城赴試的機會,順便到京都里散散心。居住了半年,算卦問卜,各種方法都施盡了,也沒有打聽到嫦娥的下落。
一次,偶然路過姚家巷,遇到一位女子,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慌懼如同討飯的乞丐。宗子美停下腳步,細細看她,原來是顛當!驚訝地說:「顛當,你怎麼憔悴成這樣子?」顛當回答說:「自與你分別後,就南遷了,老母親也去世了。我被惡人搶去賣到旗下,遭到撻辱與凍餒,無法忍受。」宗子美聽了,悽然流下眼淚,問道:「在旗下,能贖出來嗎?」顛當說:「很難。要花費好多錢,是沒有辦法作到的。」宗子美說:「實話告訴你吧,幾年來,我家中頗富,可惜我客居於此,囊中錢不多。如果把行李與馬賣了,能夠贖你的話,我也不敢推辭。假若所需的錢數過大,那我就回家去操辦。」顛當與他相約,明天在西城的叢柳下相會;並囑咐一定要他一個人去,不要讓別人跟從。宗子美答應說:「就這樣。」
第二天,宗子美按照約定,早早就去了。到了西城,顛當早就等在那裡了,身着鮮艷明麗的旗袍,與昨天所見,大不一樣。宗子美驚奇地問她,顛當笑着說:「昨天我是試一試你的心,幸虧故人之情未變。請到我的寒舍敘敘,我一定好好地報答你。」宗子美跟着顛當向北走了一段路,就到了她的家。顛當拿出菜餚、美酒款待他,二人歡笑異常。宗子美約她一塊回家去。顛當說:「我這裡俗事累贅太多,不能跟你走。可是,嫦娥的消息,我頗知道點。」宗子美迫不及待地問嫦娥在哪裡。顛當說:「她的行蹤飄忽不定,具體地方,我也說不準。西山有位老尼,瞎了一隻眼,去問她,自會告訴你。」當晚宗子美就宿在顛當的家裡。天明,顛當給他指明路。宗子美到了那裡,見有一座古寺,周圍的牆垣都倒塌了。在一叢竹子裡有間茅草屋,老尼正在補縫衣服。見到來人,待答不理的。宗子美給她行禮,老尼這才抬起頭來問他要作什麼。宗子美將自己的姓名報上,接着告訴了自己所要求的事。老尼說:「我是個八十歲的瞎子,與世隔絕,那裡能知道美人的消息?」宗子美苦苦地哀求她,老尼才說:「我實在不知道。有二三家親戚,明天晚上來訪,或者小女子們能知道這事,也說不定。你明天晚上來吧!」宗子美就出來了。
第二天再到那裡,老尼不在家,破門緊緊地鎖着。在這裡等了很久,夜已經深了,明月高高地掛在東方的天空,宗子美走來走去,沒有辦法。遠遠地望見二三位女郎從外邊走進來,其中的一個就是嫦娥。宗子美太高興了,猛然間起來,急忙拉住嫦娥的衣袖。嫦娥說:「莽撞的郎君,嚇死我了!可恨那多嘴的顛當,又讓你用兒女情來纏磨我。」宗子美拉着嫦娥坐下,握着她的手,敘說別離後的艱辛,不覺悲傷地流下淚來。嫦娥說:「實話告訴你:我是天上嫦娥被貶謫下界,浮沉於人世間。現期限已滿,便假託寇劫回到天上。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斷絕君的希望。那位老尼,是給王母娘看門的。我最初被譴時,承蒙她的關照收留下來,所以,有時間常來看望她。如果你能放我走,我就想法將顛當給你娶過來。」宗子美不放她,低着頭流淚。嫦娥回頭張望說:「姊妹們來了。」宗子美四處張望,嫦娥不見了。宗子美失聲大哭,不想再活在人世間,就解帶自己上吊。恍恍惚惚地覺得自己的魂已經離開軀體,迷迷糊糊地不知飄蕩到哪裡。忽然,見到嫦娥,捉住自己雙腳,離地而起,又進入寺中,在樹上取下屍體推擠着,呼喚着:「痴郎!痴郎!嫦娥在這裡!」宗子美忽若夢醒。稍定,嫦娥氣忿地說:「顛當賤婢!害了我又殺了郎君,我不能輕饒她。」二人下山就賃了一輛車子,回到寓所。宗子美就命家人準備行裝,自己返身到西城去答謝顛當。但到了那裡,原先的房舍完全變樣了,宗子美驚愕慨嘆而歸。暗想,幸虧嫦娥未發現。進門,嫦娥迎笑說:「你見到顛當了嗎?」宗子美驚愕得說不上話來。嫦娥說:「你想背着我嫦娥,怎麼能見到顛當呢?請老實地坐在那裡,她一會兒就會自來的。」不多會兒,顛當果然來了,倉惶地跪在床下。嫦娥用指頭彈着她的頭說:「小鬼頭,害人不淺!」顛當連連扣頭,但求免死。嫦娥說:「把別人推到火坑裡,而自己想逍遙天外?廣寒宮中十一姑,不幾天就要下嫁,需要繡枕頭百幅,鞋百雙,可以跟我去,共同完成。」顛當恭恭敬敬地說:「只要分給我,定按時送來。」嫦娥不許,對宗子美說:「你若同意的話,就放她走。」顛當瞪眼看着宗子美,但他只笑不說話。顛當生氣地看着他。顛當乞求回家告訴一聲,嫦娥答應了,顛當於是就回家去了。宗子美向嫦娥問起顛當的生平、身世,才知她是西山的一隻狐狸。宗子美買好車子,等待着。第二天,顛當果然回來了,他們就一塊返回家鄉。
嫦娥這次回來,舉止很持重,平日從不輕率地與家人說笑。宗子美強迫嫦娥扮裝遊戲,她從不肯,只是偷偷慫恿顛當去做。顛當很聰慧,善於諂媚男子。嫦娥喜歡單獨過夜,宗子美每想與她過夜,她常以身體不舒適推辭。一天夜裡,已是三更天了,還聽到顛當房中,吃吃笑聲不斷。嫦娥讓婢子偷偷去看個究竟。婢子回來,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請夫人自己去看看。嫦娥伏在窗上,向里看,只見顛當凝妝扮作自己的形狀,宗子美抱着她,呼叫嫦娥。嫦娥輕蔑地一笑,回到屋裡。不大會兒,顛當心頭暴痛,急忙披上衣服,拉着宗子美到嫦娥房中,進門便跪下。嫦娥說:「我又不是醫生與巫婆,哪裡能治病?你自己想效仿西施捧心學嬌。」顛當只是在地下叩頭,聲言知罪。嫦娥說了聲「好了」。顛當便從地下起來,失笑而去。顛當暗中對宗子美說:「我能使娘子學觀世音菩薩。」宗子美不相信,於是就與顛當開玩笑打賭。嫦娥每次盤腿打坐,總是雙目若閉。顛當悄悄地用玉瓶插上柳枝。放到茶几上,自己就垂髮合掌,侍立於側,櫻桃般的嘴唇半開,瓠子般的牙齒微露,雙目一眨也不眨。宗子美在一旁笑她。嫦娥睜開眼問她,顛當說:「我學的是龍女伺候觀世音。」嫦娥笑着罵她,罰她學着童子樣,給自己施禮。顛當將發束起來,就四面向上參拜,伏在地上,變化各種形態,左右轉輾,那舞動的姿式,腳都可以磨着耳朵。嫦娥笑了,用腳去踢她。顛當抬起頭,用口咬着嫦娥的腳尖,輕輕地用牙齒銜着。嫦娥正開心嬉笑,忽覺得一絲媚欲之情,從腳趾而上,直到心頭,春情已動難以忍受,自已也控制不住。嫦娥急忙收神鎮靜下來,呵斥說;「狐奴才!你想死,迷惑人也不選擇一下。」顛當害怕,急忙鬆開口,伏在地上。嫦娥又嚴厲責備她,但眾人不解其故。嫦娥對宗子美說:「顛當這婢子,狐性不改,剛才差點兒被她愚弄。若不是我道業根深,很容易墮落進她的圈套。」自這以後,每見顛當,則自提防之。顛當羞慚畏懼,告訴宗子美說:「我對於娘子的一手一足,無不親愛;但正因愛之深,不覺媚惑她就過分。如果說我有別的心,不但不敢有,我心裡也不忍。」宗子美把這實情告訴嫦娥,嫦娥改變了對她的態度,如同當初一樣。然而,因為嬉鬧沒有個節制,屢次勸戒宗子美,宗子美聽不進去;因而,大小婢婦,都效仿他們,爭相狎戲。
一天,兩個婢女扶着一個婢女,扮作楊貴妃醉酒。兩個婢女使了個眼色,趁這位婢女醉態朦朧之時,兩人把手一放,婢女突然跌到台階下,被摔的聲音如同推倒一堵牆。眾人大聲驚呼,近前一摸,裝扮貴妃的婢女,像貴妃一樣,薨於馬嵬坡,一命歸西了。眾人懼怕,趕快把這事告訴了主人。嫦娥驚駭地說:「闖禍了,我說的話怎麼樣!」去驗看,已不可救了。派人去告訴婢女的父親。婢女的父親某甲,平素為人就無德行,哭鬧着跑來,把女兒的屍體背到廳房裡,又喊又罵。宗子美嚇得關上門,不知怎麼辦才好。嫦娥自己出面責備他,說:「主人即使虐待婢子致死,法律上也沒有償命這一條。況且你孩子是偶然暴死,怎麼知道她就不會再活了。」某甲叫嚷着說:「四肢都冰涼了,哪有再生之理!」嫦娥說:「不要亂吵,縱然是活不了,還有官府在。」於是,進了大廳,用手撫摸屍體,婢女馬上甦醒過來。再用手撫之,隨手而起。嫦娥返轉來,憤怒地說:「婢子幸虧沒死,賊奴才怎麼這樣無理!可用繩子綁送官府。」甲無話可說,長跪哀求饒恕。嫦娥說:「你既然知罪,暫且免於追究、處分。但無賴小人,反覆無常,把你女兒留在這裡,終是惹禍之根,應該把她領回去。所購之原價若干,要趕快措辦,如數送來。」派人押送回去,讓他請二三個村裡的老人,在證券後劃押作保。完了之後,才把婢女叫來,讓甲自己問,說:「沒有傷着吧?」婢女回答說:「沒有。」就把婢女交給甲,讓他領走。事情處理完後,嫦娥把婢女們喊來,數落她們的罪責,一個個被扑打。又把顛當喚來,嚴禁她再幹這類的事。對宗子美說:「方今知道,主子一笑一顰,也不敢輕率。戲謔自我開始,竟使弊端屢禁不止。世間凡是哀傷的事屬陰,歡樂者屬陽;樂過了頭就要走向反面,這是萬物循環的規律。婢子的禍殃,是鬼神給我們的預告。再執迷不悟,就要闖大禍了。」宗子美聽從了嫦娥的話。顛當哭泣着要求嫦娥解脫她。嫦娥用手指着顛當的耳朵,過了一會兒鬆開手。顛當在迷茫中恍惚了一會兒,忽然間,如大夢初醒,伏地便拜,高興得手舞足蹈。自這後,閨閣中清淨嚴肅,沒人敢再隨便喧譁。那個婢子,回到家中,沒有病,自己就死了。甲因為贖婢子的錢賠償不了,就請村中老者代為哀求憐憫,嫦娥答應了。又因婢女扶持主人的感情,施捨了一口棺木。
宗子美常以無子為憂。嫦娥肚子中,忽然聽到兒啼的聲音,於是就用刀割破左脅,取出嬰兒,是個男孩;沒有多久,嫦娥又懷孕了,又開刀破右脅取出嬰兒,是個女的。男孩很像他父親;女孩很像她母親。長大成人後,都與大戶人家成了婚。
【鞠藥如】
鞠藥如,是青州人。妻子死了之後,便離家出走了。幾年以後,他身穿道服,背着蒲團來到家鄉。在家住了一宿想走,親戚族人硬留下了他的衣杖。鞠藥如推託隨便走走,到了村外,屋裡的衣杖服具,都冉冉地飛了出來,隨他一塊而去。
【褚生】
順天府的陳孝廉,十六七歲的時候,曾經跟隨一位私塾先生在僧寺中讀書。同學很多,其中有一個姓褚的同學,自稱是山東人,刻苦攻讀鑽研,一刻也不休息。而且這個同學寄宿在學校里,從未見他回過一次家。陳生與他最要好,因而就詢問他為什麼不回家。褚生回答說:「我家裡很窮,籌措學費不容易。我即使做不到珍惜每一寸光陰,如果每天加上半個夜晚,那麼我的兩天就可以抵得上別人的三天。」陳生聽了他的話很受感動,就想搬來床鋪和他一起住。褚生勸阻他說:「暫且不要這樣做!我看先生的學識已經不能做我們的老師了。阜城門有一位呂先生,年紀雖然很老了,卻可以做我們的老師,請你和我一同到他那裡去求學吧。」原來京城中教私塾的大多按月計算收取學費。月底學費用完了,學生們可以按自己的意願繼續留下或者離開。於是陳、褚二人就一同去拜見呂老先生。呂老先生是浙江有名的讀書人,因落魄窮困而不能回鄉,只好靠教兒童啟蒙糊口,這實在不是他的志向。所以,他得到陳、褚兩個學生後非常高興。而褚生又很聰明,讀書一過目就懂了,呂先生特別器重他。陳、褚兩人感情十分親密,白天同桌讀書,晚上共睡一床。到了月底,褚生忽然請假回去了,十幾天沒再回來,大家都感到很奇怪。
一天,陳生因為有事到了天寧寺,在廊下遇見了褚生,他正在把苘麻劈城小條,蘸上硫黃,製成引火的用具。褚生見到陳生後,現出羞慚不安的神情。陳生問道:「你為什麼突然停止讀書了?」褚生握住陳生的手,把他請到一邊,很難過地說:「因為家窮沒有錢給先生作學費,所以必須做半個月的買賣,才能讀一個月的書。」陳生感慨了很長時間,說:「你儘管回去讀書,我自當盡力幫助你。」就叫僕人收拾起褚生的工具,兩人一同回到學校。褚生囑咐陳生不要泄漏這件事情,只假託個理由去告訴先生。陳生的父親本是個開店鋪的商人,靠做買賣致富,陳生常偷父親的錢,替褚生交納學費。陳父因為丟失了錢而責問陳生,陳生就把實情告訴了父親。陳父認為陳生是個書呆子,就叫他停學了。褚生感到十分慚愧,拜別老師準備離去。呂老先生知道了其中的緣故,就責備他說:「你既然這樣貧困,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於是把錢全部退還給陳父,留下褚生像往常一樣讀書,跟他一起吃飯,對待他就像自已的兒子一樣。陳生雖然不入館讀書了,卻常常邀請褚生到酒店共飲。褚生本來為了避嫌不肯去,可陳生邀請他也越發堅決,常常流下淚來。褚生不忍心拒絕他,於是與陳生就來往不斷了。
過了兩年,陳生的父親死了,陳生又要求跟呂老先生讀書,呂老先生被他的誠意感動了。就收下了他。但陳生由於停學已經很久,和褚生相比差距很大了。過了半年,呂老先生的長子從浙江一路討着飯到京城來尋找父親。學生們湊集了一些錢給呂老先生作回鄉的路費,可是褚生只有流着眼淚依戀不舍而已。呂老先生臨別時,囑咐陳生要把褚生當作自己的老師對待。陳生答應了,請褚生住到自己家裡當自已的老師。過了不久,陳生考中了秀才,又以「遺才」科的身份參加鄉試。陳生擔心自己不能把文章寫完,褚生主動請求代替他去參加考試。到了鄉試的日期,褚生帶了一個人來,說是自己的表兄劉天若,囑咐陳生暫時跟着他去。陳生剛剛出門,褚生忽然從後邊拉他,陳生身體幾乎跌倒,劉天若急忙挽住他一同走了。他們遊覽眺望了一陣子以後,就一同在劉天若家中住下了。劉家沒有婦女,他就讓客人住在了內院。住了幾天,不知不覺到了中秋節了。劉天若說:「今天李皇親的花園中遊人很多,我們也應當去舒散一下心頭的煩悶,順便送你回家。」於是,劉天若就叫馬僮挑着茶炊、酒具前去。只見水中樓台,梅花形的亭閣里,人聲喧譁嘈雜,不能進入。走過了一道水閘,便見在老柳樹下橫着一條畫舫,他們就互相扶着登上船去。兩人酒過數巡,很感寂寞。劉天若伸頭對書僮說:「梅花館最近有新來的妓女,不知在家不在?」書僮去了一會兒,就和一位女子一同回來了。原來是妓院的李遏雲,她是京城的名妓,詩寫得很好,又善於唱歌。陳生曾經和朋友一起在她家喝過酒,所以認識她。兩人相見,略為問候了幾句。李姬臉上帶着悲哀憂愁的神色。劉天若叫她唱歌,她就唱了一支《蒿里曲》。陳生很不高興地說:「我們主、客兩人即使不能使你滿意,也不致於對着活人唱輓歌!」李姬站起來表示了歉意,勉強露出了笑臉,就唱了一支詞曲濃艷的歌曲。陳生高興了,握住李姬的手腕說:「你過去寫的《浣溪紗》詞我讀了好幾遍,現在都忘了。」李姬就吟道:「淚眼盈盈對鏡台,開簾忽見小姑來,低頭轉側看弓鞋。強解綠蛾開笑面,頻將紅袖拭香腮,小心猶恐被人猜。」陳生反覆吟詠了好幾遍。不一會兒,船靠岸停下。他們上岸後走過長廊時,陳生見長廊壁上題詩很多,就拿起筆來把那首《浣溪紗》詞寫在壁上。這時天色已近傍晚了,劉天若說:「考場中的人快出來了。」就送陳生回家。陳生進了家門,劉天若就告別回去了。陳生見室內昏暗無人,稍一遲疑,褚生已經走進門來,他細看了看,卻不是褚生。正感到疑惑的時候,那人忽然走近自己身邊跌倒了。這時家裡僕人們說:「公子疲勞極了!」一齊來拽他扶他;陳生又覺得跌倒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他站起來後,看見褚生站在旁邊,恍恍惚惚好像是在夢境中。陳生屏退了僕人追問這件事,褚生說:「告訴你不要吃驚:我其實是個鬼,很早就應該投生轉世了。所以在這裡一拖再拖,是因為不能忘記你對我的深厚情誼,因此附在你身上,以便代替你去參加鄉試。現在三場考試已經結束,我的願望也了結了。」陳生又請求他代替自己參加會試。褚生說:「你的父輩福薄,慳吝之人的骨格,承受不了誥贈的榮耀。」陳生問:「你將要到哪裡去?」褚生說:「呂老先生與我有父子的情分,我經常掛在心上而不能忘。我的表兄在陰間衙門裡掌管簿籍,我求他向地府主管者說情,或者能有希望作他的子嗣。」於是告別而去。陳生覺得這件事很奇異,天明後就去拜訪李姬,想問問泛舟游湖的事,但是李姬已經死了好幾天了。他又到李皇親花園中去,見廊壁上自己題的那首《浣溪紗》詞仍在,只是墨色淡而模糊,好像就要磨滅了一樣。這才明白題寫詩的是自己的魂,而作詞的李姬是個鬼。到了晚上,褚生滿面喜色地來了,說:「所求之事幸而成功了,現在要向你告別了。」於是伸出兩隻手來,叫陳生在手心裡各寫上「褚」字作為標誌。陳生要設酒宴為他餞行,褚生搖頭說:「不必了。你如果不忘我們往日的交情,鄉試發榜以後,不要怕路途遙遠艱險,到浙江來看望我。」陳生流着淚送他,看見有一個人在門外等候着,褚生還在依依不捨,這個人用手按着褚生的頭頂,褚生就隨着他的手變扁了。這個人用手把褚生捧起來放入一個口袋中,背着走了。
過了幾天,陳生果然考中了舉人。於是治備了行裝前往浙江。呂老先生的妻子幾十年不生育,五十多歲了,忽然生了一個男孩,兩隻手緊緊握住不能伸開。陳生到了呂家,要求見見小孩,並說手掌中一定有個「褚」字。呂老先生不信。小孩見了陳生,十指自動伸開了,一看他的手掌心,果然各寫着一個「褚」字。大家很驚奇地問起原因,陳生就把這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們。大家又喜歡又驚奇。陳生豐厚地贈送給呂老先生一筆錢,才告辭回家。後來,呂老先生以歲貢的資格,到京城參加廷試,住在陳生家裡。這時呂老先生的小兒子才十三歲,已經考中秀才了。
【盜戶】
清朝順治年間,山東滕縣、嶧縣一帶,十個百姓中就有七個是盜寇,官府也不敢抓捕他們。後來,這些盜寇受了招撫,歸順了朝廷,縣官把他們另立戶冊,稱之為「盜戶」。凡「盜戶」與一般老百姓發生爭執,官府總千方百計地袒護他們,為的是怕他們重新造反。後來打官司的人便往往冒稱是「盜戶」,而另一方卻極力揭發對方是假的。每每打官司時,訴訟雙方先不去爭論是非曲直,而是苦苦爭辯誰是真盜假盜,還得煩勞官府去查閱戶籍。正巧,官署里經常有狐狸作祟。縣官的女兒被狐狸迷住了,請了法師,用符咒捉住了狐狸,放進了一個瓶子裡,準備用火燒死它。這時,狐狸在瓶子裡大聲喊叫:「我是盜戶!」聽到的人無不暗笑。
【某乙】
城西的某乙,過去是個小偷,他的妻子為此感到很恐懼,多次規勸他,某乙於是幡然悔悟。
過了兩年,某乙貧困得不能忍受,就想再去當一次小偷而後就不幹了。於是假託去做買賣,到一個算卦人那裡去算算到什麼地方去吉利。算卦人算了算,說道:「東南方向吉利,利於小人,不利君子。」卦家隱隱約約與他心中的想法相吻合,他暗暗高興。於是他就向南走,到了蘇州、松江一帶,每天在村莊、城鎮中遊逛,這樣過了好幾個月。
一天,他偶然進入一座寺院中,見牆角上堆着兩三塊石子,心裡知道這裡邊有些古怪,他也揀了一塊石子放上去,然後就一直走到佛龕後邊躺下了。天黑了以後,寺中有些人聚在一起說話,好像有十幾個人。忽然其中一人數了數石子,很驚訝地發現多了一塊,因而一起到佛龕後邊搜尋,發現了某乙,就問他:「放石子的是你嗎?」某乙承認了。又盤問他的住址、姓名,某乙用假話回答他們。於是他們給了某乙一件武器,領着他一同出去。到了一座高大的宅院外,有人拿出了軟梯,大家爭着越牆而入。因為某乙是從遠處來的,對路徑不熟悉,就叫他潛伏在牆外,負責傳遞財物和看守口袋。過了一會兒,牆上扔下一個包裹;又過了一會兒,用繩子縋下一隻箱子。某乙舉手接住箱子知道裝着東西,就把箱子打破,用手摸索着拿,凡是沉重的東西,全部放進一個袋子裡,背起袋子急忙逃走了,終於尋路回到了家中。
從此某乙建樓閣,買良田,並且用銀子為兒子捐了個功名。縣令給他家大門上掛了匾,稱他為「善士」。後來這件大案被破獲了,群盜都被抓獲,只有某乙沒有姓名、籍貫,沒有辦法追查,才免於被捕。事情過去了很久之後,某乙喝醉了酒自己說出了這件事。
曹州府有個大強盜,搶到一大筆財物回到家後,毫無顧忌地安然睡去。有兩三名小盜,越過院牆進入他家中,把他捉住了,向他要錢。大盜不給,他們就鞭打、燒烙。把大盜的所有財物都逼索到手,才離去。大盜向人說:「我不知道炮烙的痛苦如此厲害!」於是對盜賊深感痛恨,就投到衙門裡充當了馬捕,把本地的盜賊差不多都捕捉盡了。有一次捕到了以前搶他財物的幾個盜賊,就用他們對自己施用過的刑罰懲治了他們。
【霍女】
朱大興,河南彰德府人。家中很富裕,但為人吝嗇,如果不是兒女婚嫁之事,家中從沒有賓客,廚房中也從無肉類。然而,他卻喜歡女色,只要是他看上的女人,花錢多少,從來不吝惜。每天晚上,爬牆串村,去找淫蕩女人睡覺。
一天夜裡,朱大興遇到一少婦獨自行路,心知是逃亡的婦女,便強逼着她來到家中。點燈一看,漂亮極了。婦女自己說:「姓霍。」再細緻地問,婦女很不高興,說:「既然把我帶到家中,又何必盤根尋聲地問呢?如果怕受連累,不如早讓我走好了。」朱不敢再問,便留下她一塊睡了。但是霍女不安於粗茶淡飯,又討厭吃肉湯之類的東西,最喜歡吃的是燕窩、雞心、魚肚白作的羹湯,只有這樣才能吃飽肚子。朱大興沒有辦法,只有盡力供奉。霍女又愛生病,每天須一碗參湯補養身體。起初,朱大興很不願意。但霍女痛哭呻吟,眼見就要快死的樣子,無可奈何,給她煮了一碗人參湯,病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自此以後,習以為常。霍女穿的衣服必須是綿繡之類,穿了幾天就厭煩了,要換新的。就這樣,一個多月,計算起來花錢無數。朱大興漸漸地供不起。霍女哭泣着不吃飯,要求離開這裡,到別處去。朱怕她走,只好委曲順應她的要求。霍女經常感到苦悶無趣,每每讓朱大興每隔十數日便招戲班為她唱戲。唱戲時,必須讓朱大興在簾外設一凳,讓她抱着兒子觀看;即使這樣,她也無笑容,經常對朱大興責罵,朱大興也不去與她辯解。過了兩年,朱家漸漸衰落。朱大興向霍女婉轉地說,每日消費是否可以稍減一成。霍女同意了,每日用度減了一半。時間長了,朱家仍然不能供給,霍女每天喝點肉湯也能過得去。又漸漸地,沒有珍饈海味也能用得下。朱大興暗暗自喜。忽然一夜,霍女開門逃跑了。朱大興悵然若失,到處打聽,才知道在鄰村何姓家中。
姓何的是鄰村大戶人家,是宦官之後,他性格豪放無拘束,好結交客人,家中常是燈央亮到天明。忽然有一美麗的女子,半夜來到他的寢門。他細盤問,知是從朱家出逃的小妾。朱大興的為人,姓何的一向藐視他;又喜歡這女子貌美,竟然把她留下了。二人在一起私混了幾天,何某越發被這女人迷惑,生活窮奢極欲,對她的一切供給,如同朱大興一樣。朱大興得知消息,就到他家要人,姓何的根本不當會事。朱告到官府。官府因為這女子的姓名來歷不明,放到一邊,也不追問。朱大興變賣家產,向官府行賄,才准拘捕審問。霍女對姓何的說:「我在朱家,原本也不是通過媒人,納彩禮而定的,怕他作什麼?」姓何的很高興,準備到公堂上與朱打官司。在座的客人勸諫說:「收納別人逃跑的妻妾,已經是違法的行為。況且這個女人進門之後,揮霍無度,就是千金之家,怎能支撐得了?」姓何的恍然大悟,就把女人送給了朱大興。
過了一二天,霍女又外逃了。
有個姓黃的書生,家中很貧寒,未曾娶妻。一天夜裡,忽然間來了一位女人敲他的門。女人進門後,自己向黃生說是來給他作妻的。黃見到這樣一位美貌的女子,而且是自投到他家,驚慌恐懼,不知該怎麼做才好。黃生平素守本分,堅決拒絕。女人也不離去。與黃生應對之時,黃生發現這個女人柔美可愛,不禁心中有點動情,就把她留下了。但又擔心她不能安心這貧寒的家庭。但是,女人每天起得很早,操持家務,勤勞超過過門多年的妻子。黃為人蘊藉,舉止瀟灑,很會取得妻子的歡心。兩人相見恨晚,只恐將風聲走漏出去,二人的歡快日子不能長久。而朱大興自從傾產起訴後,家中更加貧窮;又考慮到這個女人不是安分守己的人,也就把追尋她的事,放到了一邊。
霍女跟黃生一起過了數年,二人恩愛誠篤。一天,霍女忽然說要回家探親,要求用車馬送她。黃生說:「以前你說無家,為什麼前後說法不一樣?」霍女說;「以前我是隨便說說,我是鎮江人。往日,我跟着盪子,流落江湖,就落到這步田地。我家中頗富裕,你把所有的錢財都帶去,我必定虧待不了你。」黃生聽從她的話,賃了一輛車,與她同去。
到了,揚州地界,把船停泊在江邊。霍女正憑窗向外看,有一位巨商的兒子從旁邊過去,驚嘆她的美麗,又反轉船跟在後頭。黃生不知道這情況。霍女對黃生說:「你家很貧窮,現在有一個解救窮困的辦法,不知你能不能聽從我的?」黃問她,霍女說:「我跟你多年,未能為你生一男半女,也是件未做好的事。我雖說不漂亮,幸虧現在還未老,若有人肯出千金的話,你就把我賣給他。有了這份錢,妻室、田廬就都有了。這個辦法怎樣?」黃生臉面失色,不知這是什麼原因。霍女笑着說:「郎君不要着急,天下本來多佳人,誰肯花一千金來買我呢?那是一句玩笑話給旁人聽的,看看外面有沒有買主。賣與不賣我,本來就在郎君你自己。」黃生不肯這樣辦。霍女自己把這件事告訴船夫的妻子,船夫妻子用眼看黃生,黃生隨便應了一下。船夫妻去後不大會兒,回來說:「鄰船有一位商人的兒子,願意出八百金。」黃生故意搖頭,說這事難成。船夫妻又出去了,過了一會,回來說:「同意如數交千金,請馬上過船去,一邊交錢,一邊交人。」黃生微微一笑。霍女說:「叫他暫且等等,我囑咐黃郎幾句話,馬上就去。」霍女對黃生說:「我每日以千金之軀侍奉郎君,你今天才知道吧!」黃生問霍女:「你以什麼話來推辭掉人家呢?」霍女說:「請你馬上過船去簽署賣身契約;去與不去,本來就在我自己。」黃生認為不可。霍女逼着催促他去,黃生不得已,去了。立刻兌付清楚。黃生讓人把千金封存起來,並加上印記對商人子說:「我雖然貧寒,竟然真的把妻子賣了,馬上分離,真是難以割捨!假若妻子必不肯聽從,仍然將這金原封不動地歸還你。」剛把千金搬運到船上,霍女已同船夫的妻子從船後頭登上商人之子的船了,遠遠地與黃招手作別,無一點依戀的樣子。黃生驚駭得魂不附體,咽喉氣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會兒商船解纜,如同離弦之箭遠遠而去。黃生大聲呼喚,想追上去與之並行。船夫不聽他的,開船南行。很快到鎮江,把銀子搬到岸上,船夫急急解船而去。
黃生在岸邊守着行裝苦悶地坐着,舉目無親,到什麼地方,自已也不知道。望着滔滔的江水,東流而去,真像萬箭穿心。黃生正在掩面哭泣時,忽聽到嬌滴滴的聲音,在喚「黃郎」。黃生愕然回頭一看,原來是霍女,已在前邊的路上等着。黃生高興極了,背起行李就跟從她出了,並問:「你怎麼回來得這麼快?」霍女笑着說:「若再遲回來數刻時問,恐怕你對我就產生疑心了。」黃生仍然認為她的舉止不一般,又細細追問。霍女笑說:「我一生辦事,對於那些吝嗇的人,就破費他的錢財;對於那行為不端邪惡的人,就誑騙他們。假若我如實地把我要作的事告訴你,你必定不肯與我合作,這樣,我們到哪裡去弄這千金呢?袋裡有了充足的錢,我又安然無恙地回到你的身邊,你應該感到幸福和滿足。你這樣窮問到底作什麼?」於是,就雇了一個腳力,背負着行李,一塊走了。
進了鎮江城水門內,有一座門朝南的宅子。他們直接進去。不大會兒,老頭老婆男人女人,紛紛出來迎接,都說:「黃郎來了。」黃生就進屋去拜見岳父岳母。有兩位年輕人,向黃生作揖施禮,坐下來與黃生說話。他們是霍女的兄弟大郎和三郎。宴席上菜餚不多,四個玉盤就把一張桌子擺滿了。雞、蟹、鵝、魚。都用刀切成大塊。年輕的人用大碗喝酒,談吐豪放無拘束。宴會結束後,有僕人將他們夫婦領到另一個院子中,讓他倆住在一塊。床上的鋪蓋與枕頭,滑膩細軟,而床,是用熟制的皮革代棕藤製成。每天有婢女及老太太送來三餐。霍女有時整整一天也不出門。黃生在這裡單獨居住感到苦悶,屢次說要回家,但霍女堅決不讓。一天,霍女對黃生說:「今天我為你打算:請你買一位女人,是為了你的子孫後代着想。但是,若買婢女小妾,價格一定很高;你假裝當我的兄長,由我父親出面與別家論婚,這樣找一位良家女子是不難的。」黃生認為不可。霍女不聽。
有一位張貢士,他的女兒新近死了丈夫。跟他協商的結果,要一百吊錢,霍女強為黃生取來。新婦小名叫阿美,性格和順,生得也很漂亮。霍女喊她作嫂子,黃生局促不安,霍女反而坦然無事。有一天,霍女對黃生說:「我將和大姐到南海,去看望大姨,要一個月的時間才能返回,請你們夫妻倆安生地過日子。」說完就走了。
夫妻二人獨居一院中,霍女家仍然按時給他們送飲食,對他們也很敬重。然而,自從進了這個門後,就不曾有一個人再到他們這房裡來。每天早晨,阿美按時去給老太太請安,說一兩句話就退出來。妯娌們站在一旁,也只是相視一笑而已。即便留戀不舍多坐一會,他們也不殷勤應酬。黃生去拜見岳父,也是這樣。偶爾遇到諸兄弟在一起聚談,黃生來了,大家都不作聲了。黃生心中苦悶,又無處訴說。阿美發覺了這種情形,問黃生說:「你與他們既然是兄弟,為什麼一月來都像生疏的客人?」黃倉促間回答不上來,結結巴巴地說:「我在外十年,現今足剛歸來。」阿美又細細審問老頭與老太太家的門第,以及妯娌們的住處。黃生窘迫,再也不能隱瞞了,就把實底全告訴了她。阿美哭泣着說:「俺家雖貧窮,也不至於卑賤到作你家的小老婆,無怪妯娌們都看不起我。」黃生聽了惶惑害怕,不知有什麼辦法應付,只有跪在地下任憑阿美處置。阿美收住哭泣,用手把黃生拉起來,反而請黃生想辦法。黃生說:「我哪裡還敢想別的法子,只想讓你回娘家去。」阿美說:「既然嫁你了,我再回娘家,於心不忍。那霍女雖說是先跟了你,但那是私奔,不是明媒正娶;我雖說是後嫁的,卻是明媒正娶。不如暫且等她歸來,問一下她,她既然出了這佯的計謀,將準備如何處置我?」
住了幾個月,竟然沒見霍女回來。一天晚上,聽到客房裡有吵鬧的飲酒聲。黃生偷偷去看,只見二位客人身着戎裝坐在上座:一個頭裹着豹皮的頭巾,威嚴得像是天神;東首的那個人,戴着虎頭的皮革做的頭盔,虎口銜着他的額頭,虎鼻虎耳俱全。黃生驚駭地回來,把這事告訴阿美,二人猜測一通,也弄不清霍氏父子是什麼人。夫妻二人感到疑慮難解,很畏懼,二人謀劃着遷到別處居住,又恐引起霍氏父子的猜疑。黃生說:「實話告訴你,那去南海的人,即使回來,當面對證已定,我也不能再住在這裡。現在,我想帶着你離開這裡,又恐怕你的父親說別的。不如我們二人暫且分手,二年當中我必定再來。你能等待就等待;假若想另嫁他人,也聽你便。」阿美要回家告訴父母,跟黃生一塊走。黃生不答應。阿美哭泣流涕,要他發誓,他才離別阿美,動身回家。
黃生去給老頭老太太告辭。正巧其他諸史弟都出去了,老頭挽留他,等女兒從南海回來再走,黃生沒聽,就告辭走了。黃生上船,心中很悽慘,像失魂落魄一樣。船行至瓜州,忽然回頭見有片帆飛駛而來;漸近了,看到船頭,按劍而坐的是大郎。大郎老遠就招呼說:「你想急着回去,為什麼不再商量商量。撇下夫人自己獨身走了,二三年的時間,誰能等待呢?」說話間,船已靠近。阿美從船中走出來。大郎挽扶着她登上黃生所乘的船,自己跳回船上,徑直而去。這以前,阿美回到家中後,剛向父母哭訴,忽然大郎駕車登門來,按着劍威脅他們,逼着他女兒快走。全家人被嚇得大氣不敢喘,沒有敢阻擋的。阿美向黃生述說了剛才的經過,黃生也猜不透他們是什麼意思。但自己得到阿美,心中很高興,就解船出發。
到家後,黃生出錢經營,很富有。阿美時常掛念她父母,想讓黃生與她一塊回鎮江探望雙親;又恐怕把霍女引來,嫡庶問大小尊卑有爭執。居住了不久,阿美的父親打聽着來了,見到他們家中房宅整齊,心中頗安慰。對女兒說:「你出門後,我接着到霍家去探訪,見他家大門已關,房主也說不清楚,時過半年,竟無消息。你母親日夜哭泣,說是讓奸人把你騙去,不知流落到哪裡去了。今天才知道你沒出事。」黃生把實情告訴他老岳父,他們猜測着霍家一門為神人。後來,阿美生了個兒子,就取名叫仙賜。到十多歲,母親讓他去鎮江、揚州,仙賜在旅社中住下後,隨從的人都出去了。有一位女子進來,拉着他的手到她的房間裡,放下帘子,將他擱在膝上,笑着問叫什麼,仙賜便告訴她自己的名字;又問他:「叫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孩子答:「不知道。」女子說:「回去問你的父親便知道。」就為他在頭上挽了個髻子,摘下自己頭上的花給他簪上;又拿出一副金釧戴到他的手腕上;又將黃金放到他袖子裡,說:「拿去買書讀。」仙賜問她是誰,她說:「你不知道你還有一個母親?回去告訴你父親:朱大興死了,但沒有棺材埋葬,應當幫助他,不要忘了。」老僕人回到旅店後,不見了仙賜;尋找到另一室中,聽到仙賜正與人說話,從外向里一看,是老主母。在簾外輕微咳嗽,好像要有話給她說。女人把仙賜放到床上,恍惚間,已經看不到。僕人問旅店的主人,並沒有人知道。數天後,從鎮江返回,把這事告訴了黃生,並把所饋贈的東西拿出來。黃生聽罷,慨嘆不已。等到去詢問朱大興的消息,他已經死去三天了,屍骸暴露在外,未能埋葬,黃生給了他家很多錢,便厚葬了他。
【司文郎】
山西平陽府,有位叫王平子的秀才,大比之年,到北京參加順天府鄉試,在報國寺里賃了一間房子住了下來。報國寺中,在他之前就來了一位浙江餘杭縣的秀才,和他作鄰居。王平子遞上自己的名片,要求與他相見。但餘杭生不答理他。早晨或傍晚與他相遇,餘杭生也表現得很傲慢。王平子很惱火他這種狂妄的樣子,就打消了與他交往的念頭。
一天,有一位少年到報國寺遊覽,穿着白色的衣裳,頭戴一頂白色的帽子,望去很有點不凡的氣魄。王平子來到少年跟前與他交談,少年言談詼諧,妙趣橫生。王平子從心裡對這位少年感到敬佩,問起他的鄉里門第,他說:「家住登州府,姓宋。」於是,王平子叫老僕人拿座位來,兩人相對談論起來。恰巧餘杭生從這裡經過,他們兩人就都起來給餘杭生讓座。餘杭生居然坐了上座,一點不謙讓,又問宋生說:「你也是到順天府來參加鄉試的嗎?」宋生回答說:「不是。我是一個才能低下的人,沒有騰達的志向。」又問:「你是哪一省的?」宋生就告訴他家住山東省。餘杭生說:「竟然沒有進取功名之心,足見你是很高明的。山東和山西,沒有一個通曉文字的人。」宋生回答說:「北方通曉文字的人確實很少,但是不通曉的人,未必是我;南方通曉文字的人確實很多,然而通曉者未必是你。」說完就鼓掌,王平子與他一唱一和,因而哄堂大笑。餘杭生慚愧得很,氣呼呼地豎起眉毛,捋起袖子,大叫大囔說:「你們敢當面出八股題,比試一下嗎?」宋生不在意地看着別的地方,微笑着說:「這有什麼不敢的呢?」餘杭生便急忙回到寓所,拿出一本《論語》交給王平子,讓他出題。王平子隨手把書一翻,指着說:「『闕黨童子將命』。」餘杭生站起來,尋找筆墨和紙。宋生拉住他說:「不用寫了,隨便用口說就可以了。我的破題已經作出來:『於賓客往來之地,而見一無所知之人焉。』」王平子捧腹哈哈大笑。余抗生憤怒地說:「你是完全不會作文章的,只會罵人,是個什麼樣的人!」王平子盡力為他兩人調解,請另找一道好題。又翻出一個題目說:「『殷有三仁焉』」宋生立刻答道:「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餘杭生一聽,便不作了,站起來說:「你這個人也算稍有點才氣。」接着就走了。
王平子因為這事就更加尊敬宋生。一天,特邀宋生到自已的寓所中,兩人談了好長時間。王平子拿出自已所寫的全部文章,向宋生請教。宋生看得很快,一會兒就看完了上百篇。然後說:「你寫文章的功底很深,然而在你下筆為文時,沒有一個必定追求的信念,而只是存有一種僥倖取得成功的心理,這樣,你的文章就落到下等里去了。」接着取出已看過的文章,一一給王平子解釋。王平子很高興,以老師之禮來對待他。讓廚房裡的人,用蔗糖作水餃。宋生吃了水餃,很香甜,說:「我平生還未吃過這樣甜美的水餃,請你改日再作一次給我吃。」這以後,兩人的感情更加投合。宋生三五天必來一次,而王平子必作水餃給他吃。餘杭生偶而遇到,雖然談的不多,但傲慢的氣概大大減少了。
一天,餘杭生把自己寫的文章拿來給宋生看。宋生見上面圈圈點點極多,還有不少讚美之詞兒。看了一遍,就放在桌子上了,一句話也不說。餘杭生懷疑宋生未看,再次向他請教。宋生說已經看完了。餘杭生又懷疑宋生看不懂。宋生說:「這有什麼難懂的?只是不好罷了!」餘杭生又說:「你只看了圈圈點點和贊語,怎知不好呢?」宋生便背誦他的文章,好像早已讀熟了似的。一面背誦,一面指出文章的毛病。餘杭生局促不安,汗流浹背,沒有說話就走了。
過了一會兒,宋生離去,餘杭生進了屋子,堅決要看王平子的文章。王平子不給看。他硬是搜出王平子的文章,看到上面圈圈點點密密麻麻,嘲笑道:「這真像水餃子!」王平子本來性格樸實,不善於說話,這一來,只能是含羞地聽着他說而已。
第二天,宋生又來了,王平子訴說了昨天的事。宋生非常氣憤地說:「我以為『南人不復反矣』,這卑鄙的小子竟敢這樣欺人!有機會,我一定要報復他!」王平子極力勸他,說對人不要過分刻薄。宋生聽了深受感動。
考試結束後,王平子把試卷拿出來,請宋生看,宋生十分欣賞。一天,他倆偶然走進大殿遊玩,看到一個瞎和尚正坐在走廊里,擺着藥攤,行醫賣藥。宋生驚訝地說:「這是一位奇人!他最懂得文章,不可不向他請教。」就讓王平子回到寓所去把文章取來。王平子回到寓所正遇到餘杭生,就與他一同前來。王平子走到和尚跟前,稱他老師。那和尚以為他是來求醫的,便問他患的是什麼病。王平子說是來請教寫文章的道理的。瞎和尚笑道:「是誰多嘴多舌啊?我沒有眼睛,怎能評論文章呢?」王平子請他用耳朵代替眼睛,自已來念給他聽。瞎和尚說:「三場的文章有二千多言,誰能耐着性花那麼多時間聽下去?不如把文章燒了,讓我用鼻子聞一聞就可以了。」
王平子遵從他的意見。每燒一篇文章,那和尚就聞一聞,點點頭說:「你是初次仿效幾位大名家的手筆,學得雖然不十分像,也做到近似了,我剛才是用脾領受的。」王平子問他:「這樣的文章能考中麼?」和尚答道:「也能考中。」餘杭生聽了,不十分相信,先把古代名家的文章燒了一篇試試。瞎和尚用鼻子聞一聞說:「妙啊!這篇文章我是用心受的。不是歸友光、胡友信等的手筆,怎麼能寫這麼好呢!」餘杭生大為驚訝,便開始燒自己的文章。那瞎和尚說:「剛才領教了一篇,尚未體會到全部妙處,為什麼忽然另換一個人的文章呢?」餘杭生假意說:「朋友的文章,只是那一篇,這篇才是我寫的。」和尚聞了聞餘下的紙灰,咳嗽了好幾聲,說道:「不要再燒了,實在咽不下去,現在勉強咽到胸膈;再燒,我就要嘔吐了。」餘杭生非常慚愧地退出去了。
過了幾天,鄉試發榜了,餘杭生竟考中舉人;王平子反名落孫山。宋生和王平子跑到瞎和尚那兒告訴他,瞎和尚便嘆了口氣說:「我雖然瞎了眼睛,但並沒有瞎了鼻子,那些考試官簡直連鼻子也瞎了!」一會兒,餘杭生來了,得意洋洋地說:「瞎和尚,你也吃了人家的水餃麼?現在究竟怎樣?」瞎和尚笑道:「我只是談論文章罷了,並不與你論命運。你不妨把考官們的文章,各取一篇用火燒掉,我就知道誰是你的老師。」餘杭生和王平子一同搜索,只找到了八九個人的文章。餘杭生說:「如聞錯,拿什麼懲罰?」那和尚氣憤地說:「把我的瞎眼睛剜掉!」餘杭生燒了起來。每燒一篇,瞎和尚都說不是;燒到第六篇,和尚忽然對着牆壁大嘔大吐起來,而且放屁如雷,人們都笑起來。瞎和尚擦了擦眼睛,對餘杭生說:「這才是你真正的老師呢!起初我不知道,驟然一聞,鼻子和肚皮都受了刺激,膀胱里也容納不下,直接從肛門裡放出來了!餘杭生大怒,要走,並說道:「明天我還來看你,你別後悔、別後悔!」過了兩三天,他卻未來,到他寓所一看,已經搬走了。這才知道他正是那位考官的門徒。
宋生安慰王平子說:「凡是我們讀書的人,不應該怨別人,應當嚴格約束自己。不埋怨別人,道德可以更高;嚴格約束自己,學問就會越來越深。當前的不得意,固然是運氣不好;但平心而論,文章不是已經寫得很好了麼!今後只要加倍努力,天下總有不瞎的人。」王平子聽了,肅然起敬。又聽說第二年還要舉行一次鄉試,就不回家了,留在北京,以便向他求教。
宋生對王平子說:「京城柴米太貴了,但你不要有後顧之憂,屋後有個地窖子,埋着許多銀子,可以掘出來用。」並告訴他埋在什麼地方。王平子謝道:「宋朝的竇儀和范仲淹雖然很窮,卻非常廉潔。現在我尚能自給,哪敢玷污自己的名聲呢?」
一天,王平子醉後睡了,他的僕人和廚師便偷偷地去挖掘金窖。王平子忽然醒來,發覺屋後有聲,偷偷出去一看,銀子都堆在地上了。他們見事情敗露,都嚇得跪在地上。正要呵斥他們,發現一些金酒杯上刻着字,仔細一看,都是祖父的名字。原來王平子的祖父曾在南方做官,入京後住在這裡,後來得急病死了,這些銀錢正是老祖所留下來的。王平子大喜,一稱,共八百餘兩。第二天,告訴宋生,並拿出金杯給他看,想與他平分,宋生堅決推辭了。王平子又拿了一百兩銀子送給瞎和尚,瞎和尚已走了。此後幾個月,他越發刻苦讀書了。
考期又到了,宋生說:「這次如果再考不中,那真的是命運了!」誰知,王平子竟因違犯場規被取消了考試的資格。王平子還沒有什麼怨言,宋生卻大哭起來,王平子反而安慰起他來。他說:「上天嫉妒我,讓我潦倒困苦了一輩子,今又連累了好友,真是命啊,真是命啊!」王平子說:「世間凡事本來都有定數的。像宋先生本無意求取功名,我考不中當然與你的命運毫無關係了。」他擦着眼淚說:「我早就想對你講,實在是怕你驚怪,我並非是世上活着的人,而是一個飄泊無定的遊魂。我年輕時,很有些才名,卻一直不得志,連連落第。一氣之下到了京都希望得到一位知音,把我的著作傳下去。誰知,李自成進攻北京那一年,竟死於戰亂。這樣一年一年地到處飄泊,幸虧遇到你,相知相愛,所以我想極力幫助你;讓好朋友得以實現我自己的宿願。誰知今天,我們在文場上的命運是如此的不幸,誰又能無動於衷呢!」王平子也感動得掉下眼淚,問他:「為什麼一直被埋沒?」他說:「去年上帝有命令,讓孔老夫子及閻羅王核查歷劫的鬼魂,上等的在官署中備用,其餘轉生人世。我的名字已被錄用,之所以未去,因為我想看到你考中後的快樂。現在我們只好告別吧!」
王平子問他考的是什麼官職,他說:「梓潼府里缺一名司文郎,暫時叫一個耳聾的書僮代理,這就是文運顛倒的原因。萬一僥倖得到這個官職,一定要聖教得以宏揚光大。」
第二天,宋生高高興興地來了,說:「我的願望實現了。孔夫子讓我做一篇《性道論》,看完後,非常高興,說我可以做司文郎了。閻羅王一查生死簿,要以我說話無約束為罪名,不錄用我;幸虧孔老夫子力爭,才保住這個官職。我叩頭拜謝。孔老夫子又把我叫到案前,囑咐我說:『現在因為憐惜你的才能,才選拔你充任這個清高的要職,你要改過自新,認真辦事,不要再犯以前的錯誤了!』由此可知,陰曹對於道德,比文學更為看重。你一定是品行尚未修行好,今後只要積累善行不要懈怠就可以了。」王平子又問:「果真如此,那麼,那個餘杭生的德行如何呢?」他說:「不知道。陰曹賞罰分明,毫無錯誤,就是前幾天我們看到的那個瞎和尚,也是一個鬼,他是前朝的名家,只因生前拋棄的字紙太多,罰他做瞎子。他想借替人醫病,來贖以前的罪過,所以他常到熱鬧地方來。」王平子命人準備酒菜。宋生說:「不必了。終年打擾你,剩的時間不多了,再為我準備些水餃就足夠了。」王平子非常難過,一點也不想吃,讓他自己在那兒吃。一會的工夫,宋生就吃了三碗,捧着肚皮道:「這一頓飯,可以三天不餓。我這樣做,乃是表示不忘你待我的好處。從前我吃你的水餃,都埋在屋後,已經變成蘑菇了。採集下來,藏起來做藥,小兒吃了,可以變得更聰明。」王平子問他,以後什麼時候再相會,宋生說:「既然做了官,就應該避開嫌疑。」又問:「如果到文昌帝君廟裡祭奠,能達到你那兒嗎?」他說:「這都沒有什麼好處!九天太遠了,只要你潔身自好,多多積善,自有地府的人通報,那麼,我是一定會知道的。」說完,向王平子告別後就不見了。王平子到屋後一看,果然長着許多紫色的菌。採集下來,藏在罐中。旁邊有新土墳突起,宋生吃的水餃好像都在那裡。
王平子回家後,更加刻苦讀書。一天夜裡,夢見宋生乘着車,上面張着傘蓋來了,並說:「你從前因為發了點怒,誤殺了一個婢女,在福祿簿上削去了官職、功名,如今你的德行已經把你的罪行贖掉了。但是你的命太薄了,還是沒有做官的希望。」這一年,他參加順天府鄉試,考取了舉人;第二年,又考中進士。王平子從此以後,也不圖進取了。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生來很笨,腦袋遲鈍,王平子給他吃了那些蘑菇,就很聰明了。後來,因為別的事情到南京,巧而遇到餘杭生也到南京辦事。談到闊別之情,很是謙遜,然而兩鬢已是斑白了。
【丑狐】
有一個姓穆的書生,是長沙人,家裡非常貧窮,到了冬天還沒棉衣穿。
有天晚上,穆生正獨自在家裡悶坐,忽然進來個女子,衣着華麗耀眼,但長得卻又黑又丑,笑着問穆生說:「你不感到冷嗎?」穆生驚訝地詢問她是什麼人,女子回答說:「我是個狐仙。可憐你寒冷寂寞,想和你同床共枕。」穆生害怕她是狐狸,又厭惡她相貌醜陋,大聲號叫起來。女子掏出一塊元寶放到桌上,說:「你如答應,我把這個贈給你!」穆生見了元寶,高興地同意了。床上沒有被褥,女子便將自己的外衣脫下來鋪上。二人直睡到天快明時,女子起床囑咐說:「我給你的元寶,你快拿去買布來做被褥,剩下的錢,做件棉衣,買點酒菜,足夠了。只要你和我永遠相好,就不用愁貧困!」說完就走了。
穆生把這事告訴了妻子,妻子也很高興,馬上買布來縫製被褥。狐女晚上來後,見被褥一新,喜歡地說:「你家娘子太勤勞了!」臨走前又留下銀子作為酬勞。從此後,狐女每晚都來,每次離去,必定贈些錢物。這樣過了一年多,穆生家的房屋變得整潔華美,全家人的衣着也都里外一新,居然成了富裕人家。
穆生富裕後,狐女贈給他的東西漸漸少了。穆生因此越來越厭惡她。一次,他請了個會驅狐的道士,畫了張符貼在門上。狐女來後,把符咬下來扯碎,扔到地上,進屋指着穆生罵道:「忘恩負義,你可算是登峰造極了!你這樣做又怎能奈何得了我!你若厭煩我,我自己會走的。但情義既已斷絕,你過去從我這裡接受的東西,須要再還給我!」說完,忿忿地出門走了。穆生害怕,忙告訴了那個道士。道士便布置起法壇,準備驅狐。還沒布置完,那道士忽然摔倒在地,血流滿面。一看,已被割去一隻耳朵。眾人大吃一驚,四散逃竄。道士也捂着耳朵狼狽逃走了。這時,像盆一樣大的石塊,紛紛砸到穆生屋裡,門窗鍋盆,全被砸爛,沒一件囫圇的。穆生鑽到床底下,蜷曲着身子,嚇得冷汗直流。一會兒,見狐女懷中抱着個貓頭狗尾巴的怪物進來,把怪物放在床前,喚它說:「嘻嘻!快去啃那壞蛋的腳!」怪物一口就咬住了穆生的腳,牙齒鋒利得像刀刃一樣。穆生十分恐懼,想縮回腳來,但四肢卻不能動彈。怪物嚼起他的腳趾,發出咯咯吱吱的脆響。穆生疼痛萬分,衷懇不止。狐女說:「所有的金銀財寶都給我拿出來,不要隱瞞!」穆生連忙答應,狐女叫了聲:「呵呵!」那怪物就不咬了。穆生爬不起來,只是告訴狐女藏錢的地方。狐女自己去搜尋,除了首飾衣服之外,只翻出了二百兩銀子。狐女嫌少,叫了聲:「嘻嘻!」怪物又啃起穆生的腳來。穆生哀叫着求饒,狐女限他十天內還清六百兩銀子,穆生答應,她才抱着那怪物走了。
又過了很久,家人漸漸聚集起來,從床下把穆生拖了出來。只見他腳上鮮血淋漓,已沒有了兩個腳趾頭。看看室內,財物被搜尋一空,只剩下當年的一床破被子還在。眾人便拿來蓋在穆生身上,讓他躺下。穆生害怕狐女十天後再來,賣了使女和衣服,湊齊了六百兩銀子。十天後,狐女果然又來了。穆生急忙將銀子交給她,狐女收下,默默地走了。從此後再沒來過。穆生腳上的傷,醫治了半年才好,家裡又像從前那樣一貧如洗了!
後來,狐女又跟了鄰村一個姓於的。於某是農民,家境貧寒。過了三年,於某除了按時交納官府的糧稅外,還建起了成片的高房大屋,一家人所穿的華麗衣服,多半是原來穆生家的東西。穆生見了,也不敢問。一次,穆生偶然到野地去,在路上碰到狐女,他急忙跪在路邊。狐女默默不語,只用白手巾包上五六兩銀子,遠遠地扔給穆生,返身便走了。後來,於某去世後,狐女還不時到他家中,但家裡的財物往往隨之消失了。於某的兒子再看見她來,便行禮參拜,遠遠地禱告說:「父親去世,我們都是您的孩子。即使不憐恤我們,又怎忍心坐視我們貧困呢?」狐女聽了,便走了。從此再沒到過於家。
【呂無病】
洛陽有個叫孫麒的公子,娶了蔣太守的女兒為妻,夫妻二人感情極好。後來蔣氏二十歲時死去,孫麒悲痛不已,離家住到了山中一座莊園裡。
一天,正碰上陰雨天氣,孫麒躺在床上休息,屋裡別無他人。忽然看見門口門帘下露出一雙女人的小腳,孫麒驚疑地問是誰。只見門帘一掀,進來一個女子,年紀約十八丸歲,衣着樸素整潔,面色微黑,長了很多麻子,像是窮人家的女兒。孫麒以為是村中來賃房的,呵斥她說:「有什麼事應當去告訴我的家人,怎麼竟闖到我的屋裡來了?」女子微笑着說:「我不是村裡的人。我祖籍山東,姓呂。父親是文學士,我的小名叫無病。跟隨父親客居到這裡,父親早已去世了。我孤獨無靠,仰慕公子出身於大家,又是名士,願意投奔您這個鄭康成做您手下的文婢。」孫麒笑着說:「你的心意倒很好。但在這裡我跟僕人們住在一起,實在不方便。等我回家後,再用頂轎子聘了你來。」女子躊躇地說:「我自料才疏貌丑,怎敢奢望做您的配偶呢?只想供你在書齋里驅使,我倒還不至於把書捧倒了!」孫麒說:「就是收你做婢女,也得挑個吉日啊!」說着,用手指指書架,命她把《通書》第四卷取來,意思是試試她的學問。女子翻檢了一通,找到了書,自已先瀏覽了瀏覽,才交給孫麒,邊笑着說:「今天河魁星不在房裡。」孫麒聽了,不禁動了心,便把她留下了,藏在室內,不讓外人知道。
無病閒着沒事,替他抹桌子、整理書籍、焚香、擦香爐,把房間整理得光潔一新,孫麒大為高興。到了夜晚,孫麒命僕人都到別處去睡,只讓無病伺候。無病察言觀色,服侍得更加殷勤周到。直到叫她去睡覺,她才端着蠟燭走了。孫麒半夜一覺醒來,覺得床頭上像躺着個人,用手一摸,知道是無病,便搖醒了她。無病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