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23章
蒲松齡
有一個王監生,家裡十分富豪。遠遠近近的那些無賴不義之徒,經常在他家進進出出。本縣中的殷實富裕人家,很多都被他們搶劫過。有誰如惹了他們,他們就勾結強盜,將他殺死在野外。王監生的兒子也非常荒淫殘暴。王監生有個守寡的嬸母,父子兩個都和她通姦。王監生的妻子仇氏,因為多次勸阻丈夫,王監生便將她用繩子勒死了。仇氏的兄弟們告到官府,王監生用錢財買通了官吏,反說他們是誣告。仇氏兄弟們有冤無處申,便到崔猛家來哭訴。李申聽了兩句,打發他們走了。
又過了幾天,崔猛家裡來了客人。正好僕人不在,崔猛便讓李申去泡茶。李申默默地走了出去,跟人說:「我與崔猛是朋友,跟着他不遠萬里,充軍雲南,交情不可算不深。可他不但從沒給過我工錢,還拿我當僕人支使,我再不甘忍受了!」便忿忿地走了。有人告訴了崔猛,崔猛諒訝他忽然變了心,但還沒感到有什麼奇怪的。李申忽然又打起官司,告了崔猛三年沒給他工錢。崔猛這才大感驚異,親自去官府和他對質,李申忿忿地和崔猛爭執不休。官府認為李申在無理取鬧,將他趕了出去。
又過了幾天,李申忽然夜間闖進王監生家,將王監生父子連同王監生的嬸嬸一併殺死,還在牆上貼了張紙條,寫上自己的名字。等到官府追捕他的時候,他早巳逃得無影無蹤了。王家懷疑李申是崔猛主使的,官府卻不相信。崔猛此時才恍然大悟:李申和自己打官司,原來是怕殺人後連累了自己。官府行文附近州縣,緊急追捕李申。不久,正趕上闖王李自成打進北京,這件案子也就擱了起來。明朝滅亡後,李申才攜帶家眷回來,仍舊和崔猛住在一起,二人和好如初。
當時,正值天下大亂,賊寇蜂擁而起。王監生有個侄子叫王得仁,聚集起叔父生前所招的一幫無賴之徒,占山為盜,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一天夜晚,王得仁率領群盜傾巢而出,以報仇為名,攻打崔家。崔猛正好有事外出,強盜攻破崔家大門後,李申才發覺,急忙翻牆逃出,趴在暗處。強盜搜不到崔猛、李申,便將崔猛的妻子擄了去,將所有的財物都搜掠一空。李申回去後,見家裡只剩下一個僕人,又氣又急。他找來一股繩子,砍成幾十段,把短的交給僕人,長的自己揣到懷裡。囑咐僕人摸到強盜巢穴的背後,爬上半山腰,用火點着繩子頭,散掛在山上的荊棘叢中,然後立即返回。僕人答應着去了。李申曾見強盜們腰裡都扎着根紅帶子,帽子上繫着紅絹,他也依樣打扮好了。正好家裡有匹老母馬,剛生了小馬駒,強盜們沒要,丟棄在門外。李申便把馬駒拴在門口,自己騎上母馬,直向強盜們的老巢衝去。
強盜們占據了一個大村子,李申將馬拴在村外,翻牆越院,摸進村內。見強盜亂紛紛的到處都是,手裡還都拿着兵器。李申私下問了個強盜,知道崔猛的妻子正在王得仁處。一會兒,聽見有人傳令,讓大家都休息,群盜們轟然答應。這時,忽然有人大聲叫喊東山上有火,強盜們一齊往東望去,果然見有火光。最初只有一二點,既而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李申乘機大叫東山上有敵人。王得仁大驚,急忙披掛整齊,率眾前去迎敵。李申乘機溜到後面,竄進王得仁的住處。見有兩個強盜守衛着,李申假說:「王將軍忘了帶佩刀。」兩個強盜聽了,爭着去找,李審從他們背後一刀砍去,一個中刀倒在地上,另一個忙回頭看,李申又一刀斬了他,背着崔妻翻牆而出。跑到村外,李申解下那匹母馬,把韁繩遞給崔妻說:「娘子不識得路,只管放開馬跑吧!」母馬戀駒,一路奔跑回家,李申在後面跟着。出來谷口,李申把懷中的長繩頭掏出來,用火點着,遍掛在山谷上,才回家來。
第二天,崔猛回來,聽說了這件事後,認為是自己的奇恥大辱,氣得暴跳如雷,想單人匹馬去踏平賊窩,李申勸阻住了他,召集村裡的人一塊商量個對付的辦法。但大家都害怕強盜,沒有敢出頭的。李申再三勸導,才湊了二十來個敢和強盜作戰的壯丁,卻又苦於沒有兵器。這時,正好從王得仁的親屬家裡抓到了他的兩個奸細,崔猛便想殺掉他們,李申認為不可。他們叫那二十來個壯丁都手持白木棍,排成一隊,將那兩個奸細拖來,當眾割去了耳朵,讓他們走了。眾人都埋怨說:「咱們這點人,本來就怕強盜知道底細,現在反而把實情泄露給他們,假如他們傾巢而來,全村可就保不住了!「李申說:「我正想讓他們來!」
李申先把窩藏強盜奸細的人全部殺了,又派人四下里出去借弓箭、火銃,還到縣裡借了兩尊大炮。傍晚,李申率壯士來到谷口,先把火炮安放在谷口要道,派兩個人拿着火捻子埋伏着,囑咐他們看見強盜來了,就點火放炮。然後又帶人在山口的東邊,伐了很多樹木堆在山坡上。一切布置完,李申和崔猛各率十幾人,分別埋伏在山谷兩旁。一更快完的時候,遠遠聽見戰馬嘶鳴,強盜果然蜂擁而來,人馬絡繹不絕。等強盜們都鑽進了山谷,李申命將砍下的樹木全部推落谷底,阻斷了強盜的退路。接着,火炮轟鳴,喊殺聲震動山谷。強盜急忙往後退,自相踐踏,一片混亂。退到谷東口,樹木阻路出不去,強盜們擠成了一個蛋。這時山谷兩邊火銃齊放,萬箭齊發,勢如暴風驟雨。強盜們斷頭折足、橫七豎八地躺在谷底,最後只剩下二十來人,跪在地上哀求饒命。李申派幾個人將他們綁起來押送回去,自己率隊乘勝直搗強盜的老巢,守衛的強盜們聞風而逃。李申將強盜的輜重全部繳獲了來,大勝而回。
崔猛高興萬分,詢問李申當初救自己妻子時設置火繩的道理。李申說:「在東山放火繩,是把強盜們都吸引到東邊,防止他們往西追趕,因為我們從西邊撤退。火繩短,很快就燒完了,是怕強盜們偵察到山上沒人。最後把火繩放在谷口,是因為谷口狹窄,一人當關,萬人莫開,強盜們就是追了來,看見火光必然害怕。這都是一時沒有辦法而想出的冒險的下策。」把俘虜的強盜押了來審問,果然他們追進山谷後,望見谷口有火光,就嚇得撤退了。李申把俘獲的二十多個強盜全部砍掉鼻子後放走了。從此,李申威名大振。遠遠近近的避亂逃難的人,都投奔他。他由此辦成了一個有三百多人的團練。各處的強盜沒有敢來侵犯的,使這一片地方得到了安寧。
【詩讞】
范小山,是青州府人,以販賣毛筆為生,在外經商沒有回來。
四月間,他的妻子賀氏獨居家中,夜間被人殺死。這天夜裡,細雨濛濛,人們在出事地點的泥中發現了一把題詩的扇子,是王晟贈送給吳蜚卿的。王晟,不知是什麼人;吳蜚卿,是益都城裡殷實之家,與同邑的范小山相識。吳蜚卿平日為人很輕浮、佻達,所以同鄉人見到這把扇子,都認為人是他殺的。縣衙把他捉去審問,他不承認;當用了慘酷的大刑後,他承認了,就定了案。這個案子送到府里;府里又轉到縣裡,經歷了十多個判官的手,無一人提出異議。吳蜚卿自己認為是死定了,便囑咐他的妻子,把家中所有的財產都拿出來,救濟那些孤苦的人。有到他家門前誦讀佛經一千遍的,就給一條棉褲。於是,他家門前來來去去討飯的,每天就像集市一樣。誦讀佛經的聲音,在十多里外都可聽到。因此,家中很快貧窮下去,每天只能依靠出賣田地房屋維持生活。吳蜚卿自己感到無生路可想,就暗地裡買通了監守的,買來毒酒,想自殺。夜間夢到神人告訴他說:「你不要死,往日是『外邊凶』,眼下是『裡邊吉』啊!」再睡覺。又夢見這些話,於是,他就沒有自殺。
沒有多久,周元亮起補山東青州海防道,當他讀到囚犯吳蜚卿的案子時,感到這起案件審理有疏失,就問:「吳蜚卿殺人,有什麼確鑿的證據?」范小山說有扇子一把為證。周道台反覆看了看那把扇子,問:「王晟是什麼人?」回答說不知道。周先生又把審訊時的記錄取出來看了一遍,立刻命令除掉吳蜚卿的死牢刑具,將他從重犯的內監解到關押輕犯人的外倉。范小山力爭說不妥,周道台憤怒地說:「你想冤殺一個人了事呢,還是想得到真正的仇人才甘心呢?」大家懷疑周道台與吳蜚卿有私情關係,都不敢追問。周道台擲下一支紅色的簽子,立刻拘捕南部某店的主人。店主人恐懼,不知為什麼。拘捕到以後,周道台就問:「你店的牆壁上有東苑李秀才的題詩,是什麼時候題的?」回答說:「是去年,提學大人來青州府考試時,日照縣的兩三個秀才醉後所題,但不知他們住在哪裡。」周道台便派人到日照,拘捕李秀才。數日後,李秀才被押解到。周道台在大堂上,問:「你既然身為秀才,為什麼謀殺人呢?」李秀才跪下叩頭,不知所措,驚惶地說:「沒有這回事。」周道台把扇子擲到他的面前,讓他自己看,說:「這分明是你作的詩,為什麼偽托王晟?」李秀才審視後說:「詩,是我作的,但字並不是我寫的。」周道台問:「既然知道你的詩,那人當然是你的朋友了,那麼這是誰寫的?」李秀才說:「這字跡,好像是沂州府王佐所寫。」周先生又立即派遣差役到沂州府拘捕王佐。王佐被押到公堂,周道台審訊他,其過程和審問李秀才的情形一樣。王佐說:「這是益都城鐵商張誠求我寫的,說王晟是他的表兄。」周道台說:「盜賊就在這裡啊。」把張誠捕來,一審他就全部招認了。
原來,張誠見到賀氏很美麗,想去勾引她,但怕她不答應。自己想若作這件事,須用金蟬脫殼之計,如偽托吳蜚卿,人們必定都會相信的,故托人題一把扇子落款吳蜚卿。若事情作得很順利就把自己的名字告訴賀氏,倘若中間多磨,就用此扇為證,嫁禍於吳蜚卿,本意並不想殺死賀氏。張誠翻牆進去,強追賀氏。賀氏因為獨居,平日常將把刀放在自己的身邊,以防萬一。這次,她覺察到有惡人,就捉住張誠的衣服,手拿着刀起來。張誠害怕了,從賀氏手中奪過刀來,但賀用力拉住他的衣服,使張誠無法逃脫,關且大聲地呼叫。張誠覺得困窘無法,就舉刀將她殺死,丟掉扇子逃跑了。就這樣,三年的一樁冤獄,一朝被昭雪,人們無不稱賞周道台斷案如神。吳蜚卿這時方悟神人所說「裡邊吉」就是個「周」字啊。但是,始終不解周道台如此斷案的原因。
後來,益都城的一位紳士,乘一個機會向周元亮問起這件事。周元亮笑着說:「這案很容易看破。我細細翻閱這個案子的審訊記錄,賀氏是四月上旬被殺死的。這天夜裡,又是細雨濛濛,天氣還有寒意,扇子並不是急需之物,哪裡有在匆匆急迫的時候,反而攜帶這多餘的累贅東西?兇手想嫁禍別人的用心是可以看出的。以前,我在城南避雨,見到牆壁上題詩一首,與扇子上的題詩完全相同。所以,我最初沒有根據地猜測李秀才,結果,還是由這條線索把真正的殺人犯挖了出來。」在座的人聽了,無不佩服。
【鹿草】
關外山中,鹿很多。當地人常常在頭上戴一個假鹿頭,蹲伏在草叢中,口中含着一片捲曲的葉子,吹作鹿鳴之聲,引得群鹿都集攏來。但群鹿中,公的少,母的多。公鹿的本性,常是一次交配,千百隻母鹿必配一遍,所以交配完後,公鹿也就累死了。母鹿用鼻子嗅一嗅,知公鹿已死,於是大群的母鹿,就分別跑到山谷中,去尋覓一種具有異香氣味的草,放在公鹿的嘴旁熏它。已死的公鹿嗅到這種氣味,頃刻間,就甦醒過來。這時,蹲伏於草叢中的人,就急忙敲鑼、放火銃,群鹿驚慌逃走。人們就將這種神奇的草取去。據說它可以起死回生。
【小棺】
天津有個船夫,一天夜裡,夢見一個人來跟他說:「明天,有個人來租船載運竹筒,一定要向他索要一千兩銀子;如他不出這個價,就不給他運。」船夫醒來,不相信這回事。剛睡下,那個人又來對他說了一遍,並且還在牆上寫下「」三個字,囑咐說:「倘若那人捨不得出錢,你馬上寫這三個字給他看。」船夫醒來,越發感到奇怪。但他不認識這三個字,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第二天,船夫留心過路的旅客。太陽快落山時,果然有個人趕着騾子,裝載着竹筒,來向他租船。問到租價時,船夫照夢中的價要。那人笑他要價太高。兩人爭執了很長時間,船夫便抓過那人的手,用手指寫了那三個字。那人見了,非常驚訝,轉眼就不見了。船夫查看裝載的貨物,原來是幾萬隻小棺材,每隻比手指頭大一點,裡面都裝有幾滴血。船夫把那三個字讓遠近的人看,沒有一個認識的。事過不久,吳三桂叛逆的密謀暴露了,黨羽全部被殺,被殺的人數和小棺數幾乎一樣。這件事是徐白山說的。
註:「」中的這三個字,打不出來。
第一個字:「廠」字裡面兩個「貝」字(左邊一個貝、右邊一個貝)。
第二個字:「廠」字裡面三個「貝」字(上面一個貝、下面兩個貝)。
第三個字:「廠」字裡面四個「貝」字(上面兩個貝、下面兩個貝)。
【邢子儀】
滕有楊某從白蓮教黨,得左道之術。徐鴻儒誅後,楊幸漏脫,遂挾術以遨。家中田園樓閣,頗稱富有。至泗上某紳家,幻法為戲,婦女出窺。楊睨其女美,歸謀攝取之。其繼室朱氏亦風韻,飾以華妝,偽作仙姬;又授木鳥,教之作用;乃自樓頭推墮之。朱覺身輕如葉,飄飄然凌雲而行。無何至一處,雲止不前,知已至矣。是夜,月明清潔,俯視甚了。取木鳥投之,鳥振翼飛去,直達女室。女見彩禽翔入,喚婢撲之,鳥已沖簾出。女追之,鳥墮地作鼓翼聲;近逼之,撲入裙底;展轉間,負女飛騰,直衝霄漢。婢大號。朱在雲中言曰:「下界人勿須驚怖,我月府姮娥也。渠是王母第九女偶謫塵世。王母日切懷念,暫招去一相會聚,即送還耳。」遂與結襟而行。
方及泗水之界,適有放飛爆者,斜觸鳥翼;鳥驚墮,牽朱亦墮,落一秀才家。秀才邢子儀,家赤貧而性方鯁。曾有鄰婦夜奔,拒不納。婦銜憤去,譖諸其夫,誣以挑引。夫固無賴,晨夕登門詬辱之,邢因貨產僦居別村。有相者顧某善決人福壽,刑踵門叩之。顧望見笑曰:「君富足千鍾,何着敗絮見人?豈謂某無瞳耶?」邢嗤妄之。顧細審曰:「是矣。固雖蕭索,然金穴不遠矣。」邢又妄之。顧曰:「不惟暴富,且得麗人。」邢終不以為信。顧推之出,曰:「且去且去,驗後方索謝耳。」是夜,獨坐月下,忽二女自天降,視之皆麗姝。詫為妖,詰問之,初不肯言。邢將號召鄉里,朱懼,始以實告,且囑勿泄,願終從焉。邢思世家女不與妖人婦等,遂遣人告其家。其父母自女飛升,零涕惶惑;忽得報書,驚喜過望,立刻命輿馬星馳而去。報邢百金,攜女歸。邢得艷妻,方憂四壁,得金甚慰。往謝顧,顧又審曰:「尚未尚未。泰運已交,百金何足言!」遂不受謝。
先是紳歸,請於上官捕楊。楊預遁不知所之,遂籍其家,發牒追朱。朱懼,牽邢飲泣。邢亦計窘,始賂承牒者,賃車騎攜朱詣紳,哀求解脫。紳感其義,為竭力營謀,得贖免;留夫妻於別館,歡如戚好。紳女幼受劉聘;劉,顯秩也,聞女奇邢家信宿以為辱,反婚書與女絕姻。紳將議姻他族,女告父母誓從邢。邢聞之喜;朱亦喜,自願下之。紳憂邢無家,時楊居宅從官貨,因代購之。夫妻遂歸,出曩金,粗治器具,蓄婢僕,旬日耗費已盡。但冀女來,當復得其資助。一夕,朱謂邢曰:「孽夫楊某,曾以千金埋樓下,惟妾知之。適視其處,磚石依然,或窖藏無恙。」往共發之,果得金。因信顧術之神,厚報之。後女于歸,妝資豐盛,不數年,富甲一郡矣。
異史氏曰:「白蓮殲滅而楊獨不死,又附益之,幾疑恢恢者疏而且漏矣。孰知天留之,蓋為邢也。不然,邢即否極而泰,亦惡能倉卒起樓閣、累巨金哉?不愛一色,而天報之以兩。嗚呼!造物無言,而意可知矣。」
【李生】
商河李生,好道。村外里余有蘭若,築精舍三楹,趺坐其中。游食緇黃,往來寄宿,輒與傾談,供給不厭。一日,大雪嚴寒,有老僧擔囊借榻,其詞玄妙。信宿將行,固挽之,留數日。適生以他故歸,僧囑早至,意將別生。雞鳴而往,叩關不應。逾垣入,見室中燈火熒熒,疑其有作,潛窺之。僧趣裝矣,一瘦驢縶燈檠上,細審不類真驢,頗似殉葬物;然耳尾時動,氣咻咻然。俄而裝成,啟戶牽出。生潛尾之。門外原有大池,僧系驢池樹,裸入水中,遍體掬濯已;着衣牽驢入,亦濯之。既而加裝超乘,行絕駛。生始呼之。僧但遙拱致謝,語不及聞,去已遠矣。王梅屋言:李其友人。曾至其家,見堂上額書「待死堂」,亦達士也。
【陸押官】
趙公,是湖廣武陵縣人。曾在太子宮中做過詹事官,年老後退休還鄉。
一天,有個少年人來到趙公門口,懇求趙公收留他掌管文書。趙公將他叫進屋,見他生得文雅秀氣,便詢問他的姓名。少年人自稱叫陸押官,還說情願不要工錢,趙公便留下了他。陸押官非常聰明,勝過其他僕人。趙公的往來書信,他隨便一寫,便無不精妙;有時主人和客人對弈,他在一邊看看,一指點,主人就贏了。趙公因此更加寵愛他。其他僕人見他得到主人的青睞,便鬧着要他請客。陸押官答應了,問道:「共有多少同事?」正好趙公田莊裡的管家們都來了,一下子聚集了三十多人。大家便把這些人也算進去,想為難為難他。陸押官說:「這太容易了。但客人太多,倉促間來不及現辦酒席,我們到酒店去吧!」於是,遍請同事們,到臨街一家酒店去。
大家進店坐下後,酒菜馬上就上來了。剛要開始喝,有個人一把按住酒壺,站起身說:「大家先不要喝。請問今天誰是東道主?應當先拿出錢抵押在這裡,大家才能開懷痛飲。不然,最後一下子花掉上千錢,大家一鬨而散,跟誰要錢去?」大家聽了,一齊看陸押官。陸押官笑着說:「莫不是以為我沒錢嗎?我有的是錢!」說着起身向面盆中抓了一塊拳頭大小的麵團,又一點一點掐下來扔到桌子上;小麵團隨扔隨變成了老鼠,滿桌子亂竄。陸押官隨便捉住一隻老鼠,用手一裂,哧地一聲肚子破了,取出一小塊銀子;再捉一隻,又取出塊銀子。頃刻之間,老鼠都捉完了,碎銀擺滿了桌面。陸押官對大家說:「難道這些錢還不足以供大家喝酒嗎?」眾人見了,大感驚異。於是一起痛飲。喝完灑,算了算帳,花了三兩多銀子。大家再稱稱桌上的碎銀,剛好符合這個數目,不多不少。有個人便要了一枚碎銀揣在懷裡,回去後跟主人稟報這件奇異的事。主人聽了命他拿出銀子來看看,他忙往懷裡一摸,銀子卻沒有了。於是他又回酒店去告訴店主,店主一看,那些碎銀都變成了蒺藜。僕人回來把這事又告訴了主人。趙公便詢問陸押官是怎麼回事。陸押官說:「朋友們逼着我請客喝酒,我正好口袋裡沒錢,小時候學了點小戲法,所以現在試了試。」大家又要他還酒店錢,陸押官說:「我不是那種騙酒喝的人。某處田莊有個麥穰垛,再去揚揚場,可得兩石小麥,足以償還酒錢了!」於是他央求一個人同去。正好那座田莊的管家要回去,便和陸押官一路同行。一到場中,只見幾斛小麥已堆在那裡了。眾人由此對他更加感到驚奇了。
一天,趙公去一個朋友那裡赴酒宴。朋友家堂屋中有盆蘭花,開得十分茂盛。趙公見了非常喜歡,回來後還在讚嘆不已。陸押官說:「大人如真喜歡這盆蘭花,也不難弄來。」趙公不太相信。第二天凌晨,趙公到書房中去,忽聞異香撲鼻,一盆蘭花赫然入目。箭葉的多少跟在朋友家看到的那盆完全一樣。趙公懷疑是陸押官偷來的,便詢問他。陸押窟說:「我家裡養的花,有成百上千盆,何須偷呢?」趙公不信。正好那個朋友來了,見了蘭花驚異地說:「怎麼這麼像我家的那一盆!」趙公說:「我剛買了來,也不知這盆花出自哪裡。只是你臨來時,見你的那盆還在嗎?」朋友說:「我來時沒去書房,那盆花還在沒在,實在不知。但如果這盆是我的,它怎麼會跑到這裡來了呢?」趙公聽了,眼睛盯着陸押官。陸押官說:「這很好分辨:您家的那盆蘭花,盆子破了,有修補的地方;這盆卻沒有。」大家一檢查,果然不錯。到了夜晚,陸押官告訴主人說:「剛才我說我家有很多花卉,現在請您前去,乘月觀賞。但別的人不能跟隨,只有阿鴨可以去。」阿鴨,是趙公的童僕。趙公聽從了。一出門,已有四個人抬着頂小轎,等在路邊。趙公坐上後,只覺轎子走得比馬跑得還快。一會兒,便進入一座深山。但聞異香撲面,沁入骨髓。來到一個洞府,見房屋非常華麗,一點也不像是人間。到處都裝飾着花石,一盆盆奇花異草,流光溢彩,散發出陣陣香氣。僅蘭花一種,就大約有幾十盆,都開得非常茂盛。欣賞完後,仍如來時那樣乘轎返回家來。
後來,陸押官跟隨了趙公十幾年。趙公無病去世後,陸押官便和阿鴨一同走了,誰也不知去了哪裡。
【蔣太史】
太史蔣超,記得自已前世,是四川峨嵋山的和尚。他曾數次夢到自己到前世居住的庵前池塘中洗腳。他生平篤信佛經,一心歸宗於天台佛教這一派。蔣太史雖然很年輕就供職於翰林院,但心中常存有出世的念頭。
晚年,蔣太史告病假還鄉。但走到江蘇高郵時,就不想回家了。兒子苦苦地挽留,他也不聽。轉道到了四川,先是居住在成都的金沙寺。住了一段時間,又到了蛾嵋山的伏虎寺,患病而終。他自己寫了一幅偈子,說:「自己本是超脫塵世而與猿鶴為親的老僧,無緣無故地墮於世俗的塵網中。妄想到如滾沸的油鍋中去逃避炎熱,哪裡能使自己從塵世的苦海中去求得超脫?塵世中所追求的功名富貴,就像那被世人戲耍的木偶一樣。嬌妻愛子,也只不過是一堆枯骨中的人罷了。只是君王、父母恩未報,只有生生世世求佛祖保佑他們。」
【邵士梅】
進士邵士梅,是山東濟寧人。初任山東登州府教授時,有兩位老秀才前來拜見。邵士梅看他們名字,似乎很熟悉。回憶了好長時間,忽然醒悟到他前身的事情。便問學舍雜役:「某生是不是某村人啊?」又細說了他的相貌風度,都一一吻合。一會兒,兩位秀才徑直進來,邵士梅拉着他們的手傾談,好像老朋友一樣。談話間,邵士梅問起高東海的情況。二位秀才說:「他已死在監獄裡二十多年了,現在家中還有一個兒子。他只是鄉間的平民百姓,您怎麼也知道?」邵士梅笑着說:「他是我故舊親戚。」
原先,高東海素以無賴聞名;然而為人卻很豪爽,輕於財物,好義氣。有個人因欠財主租子而被逼得出賣孩子,高東海傾囊幫助他,將孩子代贖回來。他與一婆子很要好,這位婆子因為成了盜賊的窩主,官府追捕她甚急。婆子逃到高東海家躲藏起來。官府得知實情後,將高東海捉了去,旋盡殘酷的刑罰,他始終不服,很快就在監獄中死去。高東海死的那一天,正是邵士梅降生的日子。
後來,邵士梅親自到高東海所在的村子裡,撫恤他的妻子。事情傳出去,鄉里遠遠近近的人,都感到奇異。這個故事是高念東跟我談的,邵士梅是高念東長子高冀良的同科進士。
【顧生】
江南有個顧生,一次客住在濟南府的一家客店裡,眼睛突然腫了起來,疼得晝夜呻吟,各處求治都不見效。十多天後,疼得稍輕點了;可是每當他一合上眼時,總看到一座很大的宅院,有四五進院落,大門都敞開着,最裡邊的院子裡有人來來往往,但遠遠的看不清楚。
一天,顧生又在聚精會神地看着,忽然覺得自己的身子進入宅院中。走了三道門,沒看到一個人影。有一座南北大廳,裡邊紅氈鋪地。他偷偷一看,見滿屋都是嬰兒,有坐着的、躺着的、爬着的,不計其數。顧生正在驚愕,一個人從屋後過來,看見他說:「小王子說有遠方來的客人到了,果然不錯。」就邀請顧生進屋。顧生不敢進去,那人強拉着他往裡走。顧生問:「這是什麼地方?」那人說:「是九王世子住的地方。世子得瘧疾剛剛痊癒,今日親朋前來祝賀,你很有福氣啊。」話沒說完,有人跑來催促他們快點走。
一會來到一個地方,雕榭朱欄,一座殿堂坐南朝北,殿前有九根大柱子。顧生登上台階進入大殿中,見已經坐滿了賓客。有一少年面朝北坐着,顧生知道這就是王子了,就跪伏在堂下拜見。滿堂的客人都站了起來。王子拉着顧生,讓他面向東坐下。一會兒,擺上酒來,鼓樂齊奏,歌妓們來到堂上,演「華封祝」的戲文。剛演了三折,客店的主人和僕人喊顧生吃午飯,靠在他床頭頻頻喊他。顧生聽得非常清楚,心中害怕王子知道,就假託上廁所走出大殿來。抬頭看看太陽,已是中午;又猛然見他的僕人站在床前,顧生這才醒悟,自己始終未離開客店。他急欲想返回王子的殿堂,急忙循原來的路進去,經過原先有嬰兒的那座大廳,看到裡邊並沒有嬰兒,只有幾十個老婦人蓬頭駝背,在屋裡或坐或躺。她們看見顧生,惡聲惡氣地說:「誰家的無賴子弟,來這裡偷看!」顧生害怕,不敢辯解,急忙來到後庭。走上殿堂坐下,見王子頷下已長出了一尺多長的鬍鬚。王子看見顧生笑着說:「你到哪裡去了?戲已演過七折了。」就拿了大杯罰他喝酒。不多時,戲演完了,有人呈上戲單,顧生點了「彭祖娶婦」。歌妓們用椰瓢行酒,能盛五斗多。顧生站起來推辭說:「我眼睛有病不敢過量。」王子說:「患眼病,有太醫在這裡,讓他給你診治。」東邊座上一個客人,便離開座位過來,兩指撐開顧生的上下眼皮,用玉簪點進了一些白色的藥屑,囑咐顧生閉上眼稍睡一會兒。王子命侍從帶顧生到裡邊屋裡,讓他躺下。顧生躺了一會兒,覺得床帳又香又軟,就睡熟了。睡了不多時,忽然聽到鑼鼓亂響,還以為是戲沒結束;睜眼一看,原來是客店中的狗在舔油鍋。眼病卻完全好了,再閉上眼,什麼東西都看不到了。
【陳錫九】
陳錫九是江蘇邳縣人,他的父親陳子言是本縣的名士。本縣大富翁周某很仰慕陳子言的聲望,就和陳家訂為兒女親家。陳子言接連幾次參加科舉考試都沒有考中舉人,家業漸漸衰敗下來。後來陳子言到秦地去遊學,一去好幾年沒有音訊。
周某對跟陳家的婚約,暗暗感到後悔。他把小女兒嫁給王孝兼做了繼室,王家送的聘禮非常豐盛,送聘禮的僕從、車馬十分氣派,周某因此越發憎惡陳錫九的貧寒,打定主意要斷絕與陳家的婚約。他去詢問大女兒,大女兒卻堅決不同意退婚。周某大怒,給女兒穿戴上破舊的衣服首飾,把她送到了陳錫九家。
陳家窮得整天無法生火做飯,周某一點也不體恤照顧。有一天,周某派一個年老的女僕用食盒給女兒送了些食物去。這老婆子一進門就對陳錫九的母親說:「我家主人叫我看看我家姑娘餓死了沒有?」周女恐怕婆婆羞慚,勉強笑着說了些別的話叉開話題,接着就把食盒中的菜餚點心拿出來,放在婆母面前。老女僕忙阻止說:「不要這樣!自從姑娘來到她家,哪裡從她家換得過一杯白開水?我家的食物,料想老太太也沒臉去吃。」陳母非常氣憤,聲音和臉色都變了。這老女僕還不服,用很難聽的話來頂撞陳母。正在吵鬧着,陳錫九從外邊進來了,問清情況後非常憤怒,揪着老女僕的頭髮狠狠打她耳光,一邊打着一邊把她趕出門去。
第二天。周某來接女兒回家,周女不肯回去。明日又來了,而且增加了人數,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好像要尋釁打架。陳母勸周女回去,周女淚流滿面地拜別婆母,上車走了。過了幾天,周某又派人來,硬逼着索要一份離婚文書。陳母強迫陳錫九寫了離婚書給了他們。母子二人只盼望着陳子言回家,再想別的辦法來處理這件事。
周家有人從西安來,得知陳子言已經死了的消息。陳母又悲傷又氣憤,得了病死了。陳錫九在悲傷窘迫中還希望妻子能回來。但過了很長時間,一點消息也沒有,陳錫九越加悲傷憤怒。他把家裡的幾畝薄田賣掉,給母親購置了辦喪事的用具。辦完了喪事,陳錫九就一路討着飯前往陝西,尋找父親的遺骨。
到了西安,訪問遍了本地居民,有人說:「數年前有一位書生死在旅館裡,被埋葬在東郊,現在那座墳墓已經找不到了。」陳錫九實在沒辦法了,只好白天在街市上討飯,晚上在野地寺廟裡住宿,希望能遇見一個知道父親情況的人。
一天晚上,他正經過一片亂葬崗子時,有幾個人攔住了去路,逼着他要飯錢。陳錫九說:「我是一個外鄉人,在城裡城外討飯,哪裡會欠人家的飯錢?」這些人憤怒了,把他揪倒在地上,用埋死孩子的爛棉絮塞住他的嘴。陳錫九聲嘶力竭,漸漸地快要被悶死了。忽然這些人一齊驚叫說:「哪裡的官府的人來了!」立刻就放開了手,四周變得靜悄悄的。一會兒有車馬到了,有人便問道:「躺在那裡的是什麼人?」立即就有幾個人把陳錫九扶到車邊。車中的那個人說:「是我的兒子啊!惡鬼怎能這樣對待他!應當把他們全都捆來,不要漏掉一個。」陳錫九覺得有人去掉了他嘴裡的爛棉絮。他稍微定了定神,仔細辨認了一下,車中人果然是父親,不禁大哭着說:「兒子為了尋找父親的屍骨受盡了苦難,沒想到您如今仍然活在人間啊。」父親說;「我不是生人,是陰世間的太行總管。這次來也是為了孩子你。」陳錫九哭得更加哀痛了,父親勸慰開導他。陳錫九哭着述說岳父家強逼離婚的事。父親說:「不必擔憂,現在你媳婦也在你母親那兒。你母親非常想念你,你可以暫時去看一看。」於是就和錫九同坐一輛車,奔馳得像風般快速。
過了一會兒,到了一座衙門前,下了車穿過幾道門,果然陳母在那裡。陳錫九痛哭得快要暈過去了,父親勸止他,陳錫九啜泣着答應了。他看見妻子在母親身邊,就問母親說:「我媳婦也在這裡,莫非她也成了九泉之下的人了?」母親說:「不是,是你父親接來的,等到你回家的時候,還要把她送回去。」陳錫九說:「兒子侍奉父母,不願意回去了。」母親說:「你辛辛苦苦跋山涉水來到這裡,是為了尋求你父親的遺骨。你不回去,那麼當初你立志是為了什麼呢?況且你的孝行上帝已經知道了,賞賜給你白銀萬斤,你夫妻享福的日子還很長久,為什麼說不回去呢?」陳錫九低頭哭泣。父親幾次催促他動身,錫九痛哭失聲。父親生氣地說:「你還不動身嗎!」錫九害怕了,這才停止了痛哭,詢問父親埋葬的地方。父親拉着他的手臂說:「你動身吧,我告訴你:離那個亂葬崗一百多步的地方,有一大一小兩棵白榆樹,就是我埋骨之處。」父親拉着他走得很急,竟沒有來得及向母親告別。門外有一個身體健壯的僕人,拉着馬在等着他。陳錫九上馬之後,父親又囑咐他說:「你平日睡覺的地方,有一點錢,可以趕快置辦行裝回去,向你岳父追要你媳婦,不得到你媳婦,決不要罷休。」陳錫九答應着走了。馬奔跑得非常快,雞叫的時候,已經到了西安。僕人把他扶下來,他剛要拜託僕人向父母問候,那僕人和馬已經杳然無蹤了。
陳錫九找到從前住宿的地方,倚着牆壁閉上眼睛休息,等待天亮。他覺着坐着的地方有塊拳頭大的石頭硌着屁股,天亮後一看,原來是一塊銀子。他買了棺木賃了車,尋找到那兩稞榆樹之下,得到了父親的遺骨,就回鄉了。他把父母的遺骨合葬之後,家裡窮得只有四堵牆壁了。幸虧鄉親們同情敬重他的孝行,都給他飯吃。陳錫九準備到岳父家去索回媳婦,自己考慮一下不能用武,就約本家哥哥陳十九一起去。到了周家大門口,守門的拒絕給他們通報。陳十九本是個無賴,罵出的話污穢不堪。周某隻好派人勸陳錫九回家,願意立即把女兒送去,陳錫九這才回家。
當初,周女剛回到娘家時,周某當着她的面辱罵陳錫九和他的母親。周女不說話,只是面朝着牆壁流淚。陳錫九的母親死了,周家也不讓她知道。周某得到離婚書,向女兒面前一扔說:「陳家已經休了你了!」周女說:「我從不兇悍忤逆,為什麼休我?」想要回婆家質問一下原因,周某又把她關了起來。後來陳錫九到西安去了,於是周某就偽造陳錫九死了的消息,以斷絕女兒的心志。這個凶信一傳播出去,杜中翰家裡便來人商議向周女說親,周某竟然答應了,快到迎親的日子,周女才知道這件事。於是她哭泣,不肯吃飯,用被子蒙着臉,氣如遊絲,奄奄一息。周某正束手無策,忽然聽說陳錫九找上門來,說話很不客氣,他估計女兒必死,於是就派人抬着送回陳錫九家,打算等到女兒死了,就以此作為要挾,發泄自己的憤恨。
陳錫九回到家,送周女的人也到了,他們還恐怕陳錫九見周女病了不肯收留,剛一進門,放下就走了。鄰居們都替陳錫九擔憂,一起商議着抬着送回去。陳錫九不同意,扶着周女安置到床上,這時她就斷了氣。陳錫九這才感到很害怕,正驚慌失措的時候,周某之子領着好幾個人,手持兇器闖了進來,把門窗都砸毀了。陳錫九逃走躲了起來,周家的人苦苦搜索他。鄉親們都為陳錫九感到不平。陳十九糾集了十幾個人挺身而出打抱不平,周家子弟都被打傷,這才抱頭鼠竄。周某越發憤怒,就向官府告狀,要求逮捕陳錫九和陳十九等人。錫九準備逃走,把周女的屍首托鄰居老大娘照看。忽然聽見床上好像有喘息的聲音,走近一看,妻子的眼睛微微轉動了。又過了一會兒,已經能夠轉動側身了。陳錫九大喜,就親自到官府去說明了情況。縣令對周某的誣告十分惱怒。周某害怕了,送給縣令一筆很重的賄賂,才免於治罪。錫九回到家裡,夫妻相見,悲喜交集。
在這以前,周女奄奄一息地躺着,自己發誓一定要死。忽然有人把她拉起來說:「我是陳家的人,趕快跟着我去,夫妻可以相見;不然,就來不及了!」周女不知不覺地身子已來到門外,有兩個人扶着她上了轎子,頃刻之間來到了一座官署之中,看見公公婆婆都在這裡,周女就問道:「這是什麼地方?」婆母說:「不必問,不久就會送你回去。」又一天,看見陳錫九也來了,她十分高興,可是見面不久就匆匆分別了,心裡覺得十分奇怪。公公不知為了什麼事,常常好幾天不回來。昨天晚上忽然回來說:「我在武夷山中耽擱了,遲回來了兩天,難為錫九這孩子了。可要趕快送媳婦回去了。」於是用車馬送周女動身。周女忽然看見了陳家的大門,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醒過來了。周女與錫九共同回述往事,都感到又驚又喜。
從此夫妻團聚,但每日生活都無法自給。陳錫九在村中開設了私塾,同時自己刻苦攻讀。他常常私下裡念叨:「父親對我說:老天爺要賜給我黃金,現在我家除了四堵牆之外,一無所有,難道靠教書能發家致富嗎?」
有一天,陳錫九從私塾中回來,遇見兩人個,問他說;「先生是陳錫九嗎?」錫九回答說:「是的。」那兩個人就掏出鎖鏈鎖住他。錫九也不知是為了什麼事。過了一會兒,村里人都聚集過來,一齊問那兩人,才知被郡里的強盜所牽連。眾人同情錫九冤枉,就湊錢賄賂差役,因此,押解途中他沒有吃苦。到了府城見了太守,詳細地敘述了自己的家世。太守很驚訝地說:「這是名士的兒子,溫和有禮,舉止斯文,怎麼會做賊!」就命令解去繩索。從牢里捉出強盜嚴刑審問,強盜才供出是周某賄買他誣陷陳錫九。陳錫九又訴說岳父與他結仇的原因,太守更加憤怒,立刻命人拘押周某。太守請陳錫九到後衙中,與他談論起先輩的交情。原來太守是從前的邳縣知縣韓公的兒子,也是跟着陳子言學習過的學生。於是太守就贈給他百兩銀子作為求學的費用,又贈給他兩頭騾子當坐騎,使他能常到府城來,以便考核文章。太守又對各位上司宣揚陳錫九的孝行,自總督以下各官員對錫九都有饋贈。錫九騎着騾子回到家中,夫妻都感到很欣慰。
有一天,陳錫九的岳母哭着來了,見了女兒就伏在地下不肯起來。周女驚駭地問她,才知道周某已經被枷銬起來,押在獄中了。周女哭着責備自己,只想去尋死。陳錫九不得已,就到府城去為周某說情。太守釋放了周某並令他自己贖罪,罰他一百石穀子,又批示賜給孝子陳錫九。周某被放回來以後,拿出倉里的穀子,摻上一些糠秕後用車子送到錫九家,陳錫九對妻子說:「你父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怎麼知道我一定會接受而不怕麻煩地摻進一些糠秕去呢?」就笑着把穀子退了回去。
陳錫九家裡雖然小康了,但院牆仍然破敗。一天夜間,群盜摸了進來。僕人覺察後,大聲呼叫,強盜只偷了兩頭騾子去。過了半年多,陳錫九有一天晚上正在讀書,聽到敲門的聲音,問了問卻沒有回答,就喊僕人起來去看看。門才一開,兩頭騾子竄了進來,原來正是以前被偷走的那兩頭。騾子直奔牲口柵中,全身淌汗,咻咻地喘着。點上蠟燭照着一看,兩頭騾子各馱着一個皮口袋。解開袋口一看,裡面裝滿了白銀。錫九心中十分驚奇,不知兩頭騾子是從哪裡跑來的。後來聽說,這天晚上強盜搶劫了周家,裝得滿滿的離開了。正碰上巡邏的士兵,追得很急,強盜就扔掉搶來的東西逃走了。騾子認得舊主人的家,就一直跑回家來了。周某從獄中放回後,受刑的創傷還很重,又遭了強盜搶劫,生了一場大病死了。
一天夜裡,周女夢見父親帶着枷鎖來了,說:「我一輩子的所作所為,後悔也來不及了。如今在陰間受到懲罰,非你公公不能幫助我解脫。你替我求求女婿,寫封信給他父親。」周女醒了後還傷心地哭泣,錫九問她,她把夢中的情景都告訴了丈夫。陳錫九早就想到太行去一趟,於是當天就出發了。到了以後,準備了三牲祭品,酹酒祭奠之後,就露宿在那裡,希望能見到父親,可是一夜都沒有什麼怪異之事,於是就回家了。
周某死了以後,妻子和兒子更加貧困,依靠二女婿養活。王孝廉考試候補當了縣官,因貪污受賄被罷官,全家被發配到瀋陽去了。周家母子越發無依無靠了,陳錫九就常常資助周濟他們。
卷·九
【邵臨淄】
臨淄有個老頭,女兒是太學生李某的妻子。還沒出嫁時,有個算卦先生給她算命,說她將來定受官府刑罰。老頭聽後大怒,既而笑着說:「怎麼胡說到這種地步!先不說大戶人家的女子必定不會涉足公堂;難道憑着一個監生還不能庇護自己的妻子嗎?」
女兒嫁給李某後,非常兇悍,對丈夫動輒大罵,習以為常。李某忍受不了她的虐待,氣憤地告到官府。縣官邵大人准了他的訴狀,立刻發籤拘捕審理。老頭聽說後,十分震驚,帶領子弟趕到縣衙,哀求邵大人銷了此案。邵大人不答應。李某此時也感到後悔,也去懇求撤拆。邵大人發怒說:「官府內的事,難道辦與不辦都依着你嗎?一定要拘審!」衙役把李某的妻子帶到公堂,邵大人只問了幾句,便說:「真是個兇悍的潑婦!」命令衙役重打三十大板,打得她腚上的肉都掉了下來。
【於去惡】
北平陶聖俞,名叫下士。順治年間,他去赴鄉試,住在省城郊外一家旅店裡。
這一天,他偶然出來散步,見一個人背着書箱在路上徘徊,樣子像找不到地方住。陶生就上前與他搭話,那人放下書箱與他攀談。說話當中,陶生見那人很有名士風度,心裡非常高興,就請那人與自已同住一個旅店;那人也很同意,便進了旅店住在一起。那人自我介紹說:「我是順天府人,姓於,字去惡。」因陶生年紀稍長一點,於是就叫他兄長。
於去惡性情喜靜不喜動,常一人獨坐在屋裡,但他的桌子上又不見書籍。陶生不與他說話,他也不做聲,就一個人默默地躺着。陶生覺得這人很奇怪,便看他書箱裡有啥東西;但裡面除了筆墨紙硯,其它什麼東西也沒有。陶聖愈感到很奇怪,因此就問於去惡,於笑着說:「我們讀書人,哪能臨渴掘井?」
一天,於去惡向陶生借了本書,自己關上門抄書,抄得非常快,一天抄五十多頁,抄了後又不見他裝訂成冊。陶生納悶,就偷偷瞅他,見他每抄一頁就燒一頁,燒成的灰一口吃了。陶生越發覺得奇怪,於是便問他,於回答說:「我這是以吃代讀罷了。」接着他就背誦所抄的書,一會兒功夫背了好幾篇,並且一字不差。陶生十分高興,要求於去惡傳授這種方法,於說不行。陶生認為於太保守,不夠朋友,就說話刺他。於去惡說:「老兄你太不諒解我了,有些事想不對你說,我自己也解釋不清楚,可是驟然與你說了,又怕嚇你一跳,這怎麼辦?」陶生一再請求說:「你說吧!不妨事。」於這才說道:「我不是人,而是鬼。現在陰曹中以考試任命官吏,七月十四日奉命考核考官;十五日應考的士子入場,月底張榜揭曉。」陶生又問:「考核考官幹什麼?」於說:「上帝為了慎重起見,對無論什麼樣的官吏,都得要進行考試。凡文採好的便錄用為考試官,文理不通的就不錄用了。因為陰曹中也有各種各樣的神,就像人間有太守、縣令一樣。得志的人,便不再讀古籍經史,他們只是以古籍當敲門磚以求取功名罷了。一旦敲開門,當上官,就全丟了;如果再掌管文書十幾年就能當上文學士了,胸中哪還能留下幾個字!人間之所以無才的人能當上官,而有才的人卻當不上官,就是因為少者這一考試啊。」陶生聽了,認為於說得很對。從此,越發對於敬重了。
一天,於去惡從外面回來,面帶愁容,嘆了口氣說:「我活着的時候就貧賤,自已本以為死後可以免於貧賤了,不料倒霉先生又跟我到了陰間。」陶生問他是怎麼回事,於去惡說:「文昌星奉命去都羅國封王,考官的考試他暫不參加了。幾十年的游神、耗鬼,都夾雜在考試官里,我們還有什麼希望?」陶生問:「那些人都是些什麼樣的人?」於說:「就是說出來,你也不認識。只說一二人,你可能知道。譬如說樂正官師曠、司庫官和嶠就是那樣的人。我自己想:一不能聽命運擺布,二不能依仗文才進取,別又沒有出入,還不如就此罷了。」說罷怏怏不樂,便整理行裝要走。陶生一再挽留並誠懇地安慰他,於才又住了下來。
到了七月十五日的晚上,於去惡忽然對陶生說:「我要去考試了,請你黎明時,到東郊去燒上柱香,連叫我三聲去惡,我就來相見。」說完就出門走了。陶生準備了酒、菜,等他回來。東方天亮時,陶生就去東郊燒了香,叫了三聲去惡。不一會兒果然於去惡回來了,還領了一個少年來。陶問少年是誰,於去惡說:「這位是方子晉,我的好朋友,剛才在考場碰到,聽見你的大名,很想認識一下,交個朋友。」於是他們三人一起到了住處,掌上燈,見了禮。這個少年風流瀟灑,態度非常謙遜。陶生對他十分尊敬,便問:「子晉的大作,一定非常滿意吧?」於說:「說來可笑,場上出了七道題,子晉已作了一半了,一下看到主考官的姓名,包起東西就退出考場,真是個奇人!」陶生一面在爐子燒酒,一面問:「考場出的什麼題?於兄定能考個一二名吧?」於去惡說:「以四書命題的八股文一篇,以五經命題的八股文一篇,這個什麼人也能寫;策問文體中有這樣幾句:『自古以來,邪氣固然很多。到了今天,奸邪之情,醜惡之態,卻越來越多得不計其數;不用說十八層地獄不能都用上,就是都用上也容不下這些罪人,到底有什麼辦法呢?有的說再增加一二層地獄,然而這樣太違背了上帝的好生之心。到底是增加地獄還是不增加?或是還有別的辦法能堵住犯罪根源,你們可以提出建議,不要隱諱。』小弟對上述策問,答得雖不夠好,但卻是非常痛快。還有擬表:『擬天魔殄滅,賜群臣龍馬天衣有差』再就還有『瑤台應制詩』、『西池桃花賦』這三種。我自認為考場上無人能與我相比。」說罷鼓掌。方生笑着說:「這時的快樂心情,只是你自己感覺如此罷了;過幾個時辰後不痛哭,才算真正男子漢。」
天明後,方生要告辭回去。陶生留他住下,方生不同意,陶生就要求他晚上回來。以後,方生一連三天竟沒有來。陶生托於去惡去找方生。於生說:「不必去找,子晉很誠實,一定是有什麼事,不然他絕對不會故意不來。」
太陽快落時,方生來了,拿出一卷稿子給陶生,對他說:「三天沒有來,我失約了。我抄了舊詩百餘首,請你欣賞。」陶生接到手裡,非常高興,馬上捧讀,讀一句贊一聲,約讀了一二首,就珍藏在自己的書箱裡。當晚,他們談話談到深夜,方生便留下與陶生一起睡下。自此以後,方生沒有一晚上不來,而陶生也是一晚上不見方生,便睡不着覺,他倆親熱異常。
一天晚上,方生忽然愴惶進屋,對陶生說:「陰曹的地榜已接曉,於兄落第了!」於去惡正睡間,聽到這話,立刻起來,十分痛苦,滿臉是淚。陶、方二人極力勸他,安慰他,於生才止住了淚水。然而三人都心裡難過,相對無語。待了一會,方生才說:「聽說張桓候要來巡視,我想這可能是不得志的人造謠;若是真的話,這次考試可能有反覆。」於去惡聽說,臉上出現喜色。陶生問他為什麼又高興,於說:「桓侯張翼德,三十年巡視一次陰曹,三十五年巡視一次陽間,兩世間的不平之事,等他老來解決。」接着起身拉着方生一起走了。
隔了兩夜,於、方二人又回來。方生對陶生說:「你不祝賀一下於兄嗎?桓候前天晚上來,扯碎了地榜,榜上的名字,只留下三分之一。桓候逐個看了一遍餘下的考卷,見到於兄的考卷很讚賞,推薦於兄任交南巡海使,很快就來車馬接於兄上任。」陶生聽了十分高興,馬上擺了酒席慶賀。酒過數巡,於問陶生:「你家裡有多餘的房子嗎?」陶生問:「你要做什麼?」於說;「子晉孤單一人,沒有家,他又不忍心老麻煩你,所以我要借你的房子與他相依為命。」陶生非常同意,說:「這太好了。就是沒有房子,咱們同床共寢又有何妨!但是家裡還有父親,必須先向他說一聲。」於說:「早知道你父親仁慈寬厚,十分可信,你馬上就要應考了,子晉如不等在這裡,就先回去怎麼樣?」陶生留他們一起住在旅店裡。等自己考完了試,大家一塊回家。
第二天,太陽剛落山,就有大隊車馬來到門口,說是迎接於去惡去上任的。於起來向陶、方二人握手話別。對他二人說:「我們要分別了,我有一句話要說,又擔心這話會給你潑冷水。」問:「有什麼話?」於說:「陶兄命運不好,生不逢時,這一科考中的可能性只有十分之一;下一科,桓侯巡視人間,公道可能分明些,但成功的可能性也只有十分之三;再一科考試,可望成功。」陶生聽後,覺得這科沒有什麼希望,就想乾脆不考了。於去惡說:「這不行,這是天數,就是明知考不上,也要經歷一下這命中注定的艱苦。」接着他又對方生說:「不要再久留於此,今天是個好日子,我馬上用車送你回去,我自己騎馬去上任。」方生欣然同意,拜別而去。陶生心中迷亂,不知怎麼是好,只是哭着送他二人走。遙望車、馬分道而去,陶生心裡十分空虛。稍鎮靜了一下,才後悔子晉北去他家,沒有向他交待一句話,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陶生三場考下來,考得不夠滿意,一路奔波回了家。進門就問方子晉是不是來了,可是家裡的人沒有一個知道方子晉的。他便向他父親詳細說了在外面碰到的情況。父親高興地說:「若是這樣的話,那客人早就來了。」原來在陶生未回家前,陶公白天睡覺,夢見一輛馬車停在門前,一個美少年從車子裡出來,到堂上來拜見。陶公問他從哪裡來,少年回答說;「大哥允許借我一間屋住,因為大哥沒考完試,所以我先來了。」說罷,要求進內房拜見母親。陶公正推辭時,家中老傭人來報告說;「夫人生了個小公子。」陶公恍然醒來,覺得十分奇怪。今天陶生所說,正好與夢相符。才知到小兒就是方子晉來投胎托生的。陶氏父子非常喜歡這孩子,給起了個名字叫小晉。
小晉剛生下來,半夜裡好哭,母親非常苦惱。陶生說:「他若是子晉,我見了他,他就不哭了。」可是當時有舊風俗,剛生下來的孩子不能見生人!所以沒有讓他們相見。後來,因孩子哭得實在不能叫大人忍受了,才叫陶生進屋看他。陶生對孩子說:「子晉不要哭,我回來了。」小孩正哭着,聽到陶生說話,馬上就止住了哭聲,直瞪着眼看陶生,像在辨認他一樣。陶生用手摸了一下他的頭頂,就出去了。
自從陶生去看了小孩兒以後。孩子再也不哭了。過了半月,陶生就不大敢見他了;因為一見他,小孩就非要陶生抱着不行;不抱,就哭個沒完。陶生也越來越喜歡他。小晉長到四歲,就離開母親跟陶生一塊睡。陶生出去有事,他就裝作睡着了,一直等陶生回來。每天陶生都在床頭上教他讀《毛詩》,誦詩的聲音呢呢喃喃,一晚上背會四十行。拿原來方子晉的詩教給他,他非常樂意讀,一讀就能記住。再試其它詩文,他就記不住了。八九歲時,長得眉眼明亮,很像方子晉的模樣。
後來,陶生兩次參加考試,都沒有考中。丁酉年,考場作弊事件被揭發,考試官大多數誅殺或貶職,考試作弊的事得到肅清,原來是張桓侯下界巡視的結果。陶生下一科中了副榜,接着成為貢生。陶生此時對前程已灰心,便隱居鄉間,一心一意教小弟弟讀書。經常對人說:「我有現在這樣的快樂,當官也不換。」
【狂生】
劉學師說:濟寧有個行為狂放的書生,性好飲酒,家裡窮得從來余不下一斗米,然而只要一得到錢就買酒喝,根本不把窮困放在心上。這時正遇上新刺史到濟寧上任,這位刺史很能喝酒,但沒有對手。聽說狂生能喝酒,就招他來一起共飲,十分喜歡他。以後刺史就時常找狂生談笑對飲。狂生倚仗着與刺史關係親密,凡有打小官司想求得勝訴的,他就接受點賄賂,為他們去說情。刺史常常答應他的請求。狂生習以為常了,刺史心裡就討厭他了。
一天早上,刺史升堂處理公務,狂生拿着個條子來到堂上。刺史看着條子只是微笑,狂生厲聲喝道:「大人同意我的請求,就答應;不同意我的請求,就否定它。何必笑呢!我聽說,士可殺而不可辱。其它的事我固然無法報復,難道笑一笑也不能報復嗎!」說完了就放聲大笑,笑聲震盪着大堂四壁。刺史大怒說:「你怎麼能這樣無禮!你沒聽說過『滅門令尹』這樣的話嗎?」狂生竟然一甩胳膊走了,還大聲喊道:「小生無門可滅!」刺史更加憤怒,就把他抓了起來。後來打聽他的家庭情況,原來他並沒有田產宅第,只帶着妻子在城牆上住。刺史聽到這種情況,就把他釋放了,只下令驅逐他,不讓他在城牆上住。朋友們很同情他的狂放行徑,給他買了一小塊地,買了一間小屋。狂生搬過去住下,嘆息道:「從今以後可就害怕滅門令尹了!」
【澂俗】
澄海地方的人,能變化成多種動物,跑出院子尋求食物。有個客商剛到這裡時,住在旅店,常看到一群老鼠鑽進米罐中,趕它們,則馬上逃走。客商守在一旁,見它們又進去後,急忙用東西蓋住罐口,拿瓢子舀水灌到裡邊。一會兒,老鼠全被淹死了。這時,客商發現店主全家人突然死去,只剩下一個孩子。客商被告到官府,縣官審知實情後,寬恕了他。
【鳳仙】
劉赤水是平樂縣人,從小聰明俊秀。十五歲便考入府學讀書。因為父母早早去世,他天天遊蕩,放縱,荒廢了學業。他的家產還不到中等人家的水平,但他天性愛好修飾打扮。連家裡的被褥家具都十分精緻華麗。
一天晚上,劉赤水被人請去喝酒,忘記把蠟燭熄滅就走了。等喝過了幾巡酒後,他才想起了這件事,急急忙忙返回家中。忽然聽到屋內有人小聲說話,他俯身偷偷向里一看,只見一個少年擁抱着一個漂亮姑娘躺在床上。劉赤水的家就靠着一所權貴人家荒廢的宅第,宅第中常有怪異的事,所以他心裡知道這對男女是狐狸,也不害怕,闖進去喝道:「我的床上豈能容別人睡覺!」那兩人驚慌失措,抱起衣服光着身子逃走了;卻丟掉了一條紫色的絹褲,褲帶上還繫着一個針線荷包。劉赤水心中大喜,但又恐怕他們偷回去,就藏在被子中緊緊抱住。一會兒,一個頭髮蓬鬆的丫鬟從門逢中進來了,向劉赤水討要丟失的東西。劉赤水笑着索要報酬,丫鬟答應送給他酒,劉赤水不答應;丫鬟又說贈給他金子,他也不答應。丫鬟笑了笑就走了。接着又返回來說:「我家大姑說:你如果賜還東西,一定給你找個漂亮的妻子作為報答。」劉赤水問道:「你家大姑是誰?」丫鬟答道:「我家姓皮,大姑小名叫八仙,和她睡在一起的是胡郎。二姑水仙嫁給了富川縣的丁官人。三姑鳳仙比那二位姑娘更漂亮,從來沒有看見她而不滿意的。」劉赤水恐怕她不守信用,就要求坐在這兒等候消息。丫鬟去了一會兒又回來說:「大姑叫我告訴先生:好事怎麼能一下子就辦成呢?剛才跟三姑說了這件事,遭到她的斥罵。只要緩幾天等待着,我們家不是輕易許諾而不守信的人家。」劉赤水就把東西還給了她。
過了好幾天,一點消息也沒有。一天傍晚,劉赤水從外邊回家,關上門剛剛坐下,忽然兩扇門自動開了,有兩個人手提着一床被子的四個角,兜着個女郎進來了,說:「送新娘來了!」笑着放到床上就走了。劉赤水走近一看,女郎酣睡未醒,還散發着芳香的酒氣,紅紅的臉兒帶着醉態,嬌美的容貌可以傾倒世間所有的人。劉赤水高興極了,替她抬起腳來脫去襪子,抱着她的身子輕輕脫去衣服。這時女郎已經稍微有些清醒了,睜開眼睛看着劉赤水,但四肢仍不能隨意活動,只恨恨地說:「八仙這個浪丫頭出賣了我!」劉赤水擁抱着她親熱。女郎嫌他皮膚冰涼,微笑着說:「今夕何夕,見此涼人!」劉赤水說:「子兮子兮,如此涼人何!」於是互相歡愛起來。過了一會兒,鳳仙說:「八仙這個丫頭真不害羞,玷污了人家的床褥,卻用我來換她的褲子!我一定好好地報復她一下!」從此鳳仙沒有一天晚上不來,兩個人盛情纏綿,十分親熱。
一天,鳳仙從袖子中取出一枚金釧說:「這是八仙的東西。」又過了幾天,鳳仙懷裡揣着一雙繡鞋來了。繡鞋嵌着珍珠,用金線繡着花紋,製作精巧極了,鳳仙囑咐劉赤水拿出去宣揚。劉赤水就拿着繡鞋在新朋中誇耀,要求觀看的人都用錢、酒作為禮物,從此劉赤水就把繡鞋當作奇貨珍藏着。一天晚上,鳳仙來了,說了些別離的話,劉赤水很奇怪,就問她,鳳仙回答說:「姐姐因為繡鞋的緣故怨恨我,想帶着全家遠遠地離開這裡,隔絕我和你相好。」劉赤水害怕了,情願把鞋還給她。鳳仙說:「不必還她,她用這個方法要挾我,如果還給她,正中了她的計謀了。」劉赤水問:「你為什麼不獨自留下來?」鳳仙說:「父母遠去,一家十餘口都託付給胡郎照顧,如果不跟隨去,恐怕八仙這個長舌婦會給我造謠生事。」從此鳳仙就不再來了。
過了兩年,劉赤水十分思念鳳仙。有一天,他在路上遇見一個姑娘,騎着馬慢慢走着,一個老僕人拉着馬韁繩牽着馬,和他擦肩而過。那女郎回頭掀起面紗偷偷看他,豐滿的姿容美麗極了。不一會兒,一個少年從後邊走過來,問他道:「這個女子是什麼人?好像挺漂亮的。」劉赤水讚美不止。少年向他拱手致禮,笑着說:「太過獎了,那就是我的妻子。」劉赤水惶恐慚愧地向他表示歉意。那位少年說:「沒有關係。但是南陽諸葛三兄弟中,你得到了其中那位臥龍,其餘的兩個小人物又哪值得稱讚呢?」劉赤水對他的話感到詫異,少年對他說:「你不認識曾經偷着睡在你床上的人了嗎?」劉赤水這才明白他就是胡郎。於是互相敘起連襟之誼,談笑得十分歡暢。胡郎說:「岳父母剛剛回來,我們要去拜見,你願意一起去嗎?」劉赤水十分高興,就跟着他們進入縈山。山上有本地人過去躲避戰亂時居住的宅第,胡郎下馬進去了。一會兒,好幾個人出來看,說道:「劉官人也來了。」兩個進了門,拜見了岳父母。另有一位少年已經先在那兒了,靴袍華美,光彩耀目。岳父介紹說:「這是富川縣姓丁的女婿。」他們互相見禮後備自就坐。一會兒,酒茶紛紛端上來,大家互相談笑,十分融洽。岳父說:「今天三位女婿一齊來了,可說是難得聚會,又沒有外人,叫女兒們出來吧,大家團聚一次。」不一會姊妹們都出來了。老人吩咐擺上座位,各靠着自己的女婿坐下。八仙見到了劉赤水,只是掩着嘴笑,鳳仙就和她互相開玩笑;水仙的容貌差一點,但是穩重溫婉,滿座的人都在熱烈談笑,她卻只端着酒微笑而已。於是靴鞋交錯,蘭麝香氣熏人,大家喝得十分高興。劉赤水看見床頭上擺着各種樂器,於是拿起一隻玉笛,請求允許他吹一曲為岳父祝壽。老翁很高興,就叫擅長樂器的人各自都獻一項技藝。於是滿座的人爭着去拿樂器,只有丁婿和鳳仙不去拿。八仙說:「丁郎不熟悉音律,可以不拿;你難道是手指彎曲伸不開的人嗎?」說着,便把拍板扔到鳳仙懷中。於是大家便絡繹不絕地奏起了各種曲子。老翁非常高興地說:「天倫之樂好極了!你們姊妹幾個都能歌善舞,何不各自盡力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