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24章

蒲松齡

  當初,丁生有一次晚上從別墅回家,遇見水仙在獨自趕路。丁生見她生得很美,偷偷地瞧她,水仙就要求跟着他一同趕路。丁生十分高興,就把她帶回自己書房裡,與她同居了。水仙能從窗欞縫隙中出入,丁生才知道她是狐狸。水仙對他說:「郎君不必懷疑我,我因為你忠厚老實,所以才願意嫁給你。」丁生寵愛她,竟不再娶親。

  劉赤水回家以後,借隔壁權貴家荒廢了的大宅子,準備給來祝賀的客人住宿。房子打掃得十分整潔,只苦於沒有帳幔可用。隔了一夜再去看時,屋裡的陳設煥然一新了。過了幾天,果然有三十多個人,帶着酒禮等物來了,車馬絡繹不絕,擠滿了街道小巷。劉赤水行禮讓岳父及丁、胡進入客舍,鳳仙迎接母親及兩位姐姐到內室里。八仙說:「小丫頭你現在富貴了,不怨我這個大媒人了吧?我的金釧和繡鞋還在嗎?」鳳仙找出來給了八仙,說道:「繡鞋還是那雙繡鞋,不過已被千萬人看破了。」八仙用繡鞋拍打着鳳仙的背說:「打你寄在劉郎身上。」於是把繡鞋扔到火里,祝告說:「新時如花開,舊時如花謝;珍重不曾着,妲娥來相借。」水仙也接着祝告說:「曾經籠玉筍,着出萬人稱;若使姐娥見,應憐太瘦生。」鳳仙撥着火說:「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歡;留得纖纖影,遍與世人看。」於是就把燒成的灰捏在盤子中,分堆成十幾份,望見劉赤水來了,托着盤子送給他。只見滿盤都是繡鞋,都和原來那雙的樣式一樣。八仙急忙趕出來,把盤子推跌到地上,地上還有一二隻繡鞋在那裡;八仙又伏在地上吹它們,繡鞋的蹤跡才沒有了。第二天,丁生因為路遠,夫妻二人先回去了。八仙貪圖和妹妹戲耍,老父及胡生屢次督促她,到了中午才從內室出來,跟大家一起回去了。當初他們來的時候,儀仗僕從十分氣派,來觀看的人群如趕集的一樣。有兩名強盜看到有這樣漂亮的女人,連魂都飛走了,因而計謀在途中劫持她們。偵察到她們離開了村莊,就在後邊跟隨着,距離不到一箭遠。馬車奔馳很快,強盜們趕不上。到了一個地方,兩邊山崖夾道,車馬走得便慢了。一個強盜趕上了他們,拿着刀大聲吼叫,人們都嚇跑了。強盜下馬掀開車簾一看,原來是個老太婆坐在裡面。正懷疑錯劫了女郎的母親,向兩邊張望的時候,飛來一刀砍傷了右臂,頃刻間被人捆綁了起來。強盜凝神仔細一看,山崖並不是山崖,而是平樂縣城的城門。車中的老婦是李進士的母親,正從鄉下回來。另一個強盜隨後趕到,也被砍傷馬腿捉住了。守城門的兵丁綁着他們送到太守衙門,一經審訊,強盜就招供了。當時有大盜未能捕獲歸案,一審問,就是這兩個人。

  第二年劉赤水考中了進士。鳳仙怕招禍惹事,全部推辭了親戚朋友們的祝賀。劉赤水也不再另娶別的女人。到了他升任郎官時,才納了一房妾,生了兩個兒子。

  【佟客】

  董生是徐州人,喜愛劍術,為人慷慨仗義。

  有一次,他偶然在路上遇見一位旅客,兩人騎着驢子同路行走。董生同他交談,那人談吐豪爽。又問他的姓名,那人說:「我是遼陽人,姓佟。」董生問:「你到哪裡去?」他說:「我出門在外二十年了,這是剛從海外回來。」董生說:「你遨遊四海,認識的人很多,有沒有見到過異人?」姓佟的旅客說:「什麼樣的才算異人?」董生就說自己喜好擊劍,只恨得不到異人傳授。佟客說:「異人什麼地方沒有呢?但必須是忠臣孝子,異人才肯把他的武術傳給他。」董生又毅然說自己就是那種人,接着抽出劍來,彈劍而歌;又用劍斬斷路旁的小樹,以顯示劍的鋒利。佟客捻着鬍子微微一笑,要劍觀看。董生將劍遞給他,佟客看了看說:「這劍是用劣質鐵鑄造的,又被汗臭蒸熏,是最低劣的劍。我雖不懂劍術,但有一把劍很好用。」於是從衣下取出一柄尺把長的短劍,用它削董生的劍,董生的劍就像瓜一樣脆,隨手斷開,斷口如同馬蹄一般。董生非常驚駭,也請佟客遞過劍來看看,再三拂試後才還給他。

  董生邀請佟客來到自己的家裡,執意挽留他住兩宿。董生向他請教劍法,佟客推辭說不懂。董生便雙手按在膝上,誇誇其談,大講劍術,佟客只是恭敬地聽着而已。

  到半夜,忽聽隔壁院子裡人聲嘈雜,吵吵嚷嚷,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隔院住着董生的父親,董生非常驚疑,就到牆下凝神細聽,只聽有人憤怒地說:「叫你兒子趕快出來受刑,就放了你!」一會兒,又聽到用棍棒打人的聲音,那呻吟不絕的人果然是董生的父親。董生拿起長刀要過去搭救,佟客拉住他說:「你這是去送死,得想個萬無一失的辦法。」董生惶惶不安,向他請教。佟客說:「強盜指名找你,必定抓到你才甘心。你沒有其他親骨肉,應該把後事囑咐給妻子兒女。我去開門,給你把僕人叫醒。」董生答應了,進去告訴妻兒。妻子扯住他的衣服痛哭起來,董生搭救父親的念頭立刻全消了。於是夫妻二人一起跑到樓上,尋找弓箭,防備強盜來攻。慌慌張張地還沒準備好,聽到佟客在樓檐上笑着說:「幸虧盜賊已經走了。」董生掌燈一看,果然強盜都沒影了。董生猶豫地出了大門,看見他父親到鄰居家喝酒,提着燈籠剛回來;只是院子裡有一些燒剩的草灰而已。董生這才知道佟客就是一位異人。

  【遼陽軍】

  沂水某人,明朝末年在遼陽軍中當兵,正趕上遼陽城被清兵攻破,這人被亂兵殺死。脖子雖然被砍斷了,但還沒有徹底死去。到了夜裡,一個人拿着本簿冊,按照上面的名字一個個查對。查到他時,那個人說他不應當死,叫左右隨從把他的頭接好,送他回去。於是,隨從們一齊去把他的頭取來安到脖子上,很多人扶着他,只聽得風聲簌簌地響,走了不多時,就放開他回去了。這人一看這個地方,正是自己的家鄉。

  沂水縣令聽說了這件事,懷疑他是私自逃回來的。派人把他抓來一問,才知道了事情經過。縣令很不相信;又察看他的脖子,連一點斷痕都沒有,就要處罰他。這人說:「我說的話,我自己也沒證據,只請求先把我關在牢中。斷頭的事可以是假,遼陽城被攻破的事不會是假。假若遼陽城安然還在,然後再讓我受刑不遲啊。」縣令聽從了他。過了幾天,遼陽來信說城被清兵占領了,城被攻下的日期,同某人說的完全一樣。於是,縣令便釋放了他。

  【張貢士】

  安丘有個張貢士,因生病仰躺在床頭上。忽見從自己的心窩裡鑽出來一個小人,身長僅有半尺高。他頭戴着讀書人的帽子,穿着讀書人的衣服,動作像個歌舞藝人。他唱着崑山曲,音調清徹動聽。道白、自報的姓名籍貫都和張貢士的一樣了;所唱的內容情節,也都是張貢士生平所經歷的事情。四折戲文都唱完了,小人又吟了一首詩,才消失不見了。張貢士還記得戲文的大概內容,為人講述過。

  【愛奴】

  河間府有個姓徐的書生,在恩村當私塾先生。進了臘月,徐生放寒假回家,路上遇見一位老者。老者看了看他說:「徐先生不在恩村教書了,明年去哪兒教?」徐先生回答說:「還教着呢。」老者說:「我叫施敬業,有個外甥,想找個好老師,剛才他托我去東疃村請呂子廉先生,可是人家已經收了稷門街的聘禮。先生您若屈尊到我家來,報酬比恩村的多一倍。」徐生辭謝說與恩村有約應守信用。老者說:「守信是君子風度,可是到明年開學還早呢。我先給您黃金一兩作聘金,暫到我那裡教幾天,過年再商量,怎麼樣?」徐生答應了。老者下了馬把聘金雙手呈給他,說:「我家不遠,宅院狹小簡陋,餵不開牲口。您能不能把僕人和馬打發回去,咱下步走着也挺好嗎。」徐生同意,把行李放在了老者的馬上。

  走了三四里路,太陽要落山了,才到老者的家。徐生見大門上有一排排鼓出來的大釘和裝飾成野獸頭的門環,顯然是有身份的人家。老者喊外甥出來拜老師,徐生一看,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老者說:「我妹夫叫蔣南川,生前做過指揮使,就留下這一個孩子,倒不笨,只是嬌慣了些。有先生您教他一個月,一定勝過他讀十年書。」不一會兒,擺上豐盛的酒宴,但斟酒上菜的全是女子。一個婢女拿着酒壺在一旁侍候,她約十五六歲,風度模樣很美,徐生有點動心。宴罷,老者吩咐給徐生準備了床鋪休息才辭去。天不亮,少年就來讀書。徐生剛起來,就有婢女捧着毛巾臉盆來了。這婢女就是昨晚那個拿壺的。一日三餐,全是她伺候。晚上,她又來打掃床鋪。徐問:「為什麼沒有男僕?」婢女只笑不言語,鋪好了被子就走了。第二天晚上又來,徐用調戲的話試探她,她仍是笑,也不拒絕,徐生便跟她一塊睡了。婢女對徐說:「俺家沒男人,外頭的事全靠施舅舅。我叫愛奴,夫人很尊敬您,怕別的婢女幹活不乾淨,才派我來。今天這事兒千萬保密,免得被人發覺了,咱倆都丟臉。」

  有一夜,兩人睡過了頭,公子來上課,碰上了。徐很難堪,心中不安。到了晚上,愛奴來說:「幸虧夫人看重您,不然就壞了。公子進去把咱的事揭發了,夫人趕忙捂住他的嘴,好像怕您聽見,僅僅告誡我不要在您書房裡逗留得太久而已。」說完,就走了。徐生很是感激夫人。可就是她兒子不願念書,批評他,他母親還常講個情;開始是派婢女,慢慢地就親自出面,隔着窗戶跟老師講話,說着說着甚至掉了淚。每天晚上還一定要問明白了她兒子白天學得怎麼樣。徐生很不耐煩,生氣地說:「你又由着兒子懶,又要求我把孩子教好,這號老師我當不來!我不幹了!」夫人派婢女來認了錯,徐才算了。

  徐生自從來當先生後,常想到外面看看風景散散心,夫人老是把他關在家裡。有一天,徐生喝了酒,有點醉,心裡不痛快,把婢女叫來問原因。婢女說:「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怕耽誤了公子的學業。先生如果真想出去走走,不是不行,請在晚上。」徐生一聽,生了氣:「拿了人家幾兩金子,就該憋悶死呀?!夜間我上哪去?白吃人家飯,我慚愧了多少天了,給我的聘金還在我包里呢。」於是拿出金子放在桌上,立即收拾行李要走。夫人走出來,一句話也不說,只用衣袖遮了臉哽咽。叫婢女把金子還給徐生,打開鎖,敞了門送他走。徐生出門,覺得門很窄小;走了幾步,射來了陽光,才發現自己是從一座塌陷的土疙瘩中出來。四下看看,荒涼得很,原來是座古墓。徐生非常害怕,又感激夫人待他的仁義,便用她賞給的金子僱人把墳墓培了土,在周圍種上樹才回家去了。

  一年過去了,徐生又經過這裡,向墳墓行了禮又趕路。遠遠看見那姓施的老者走來,微笑着向徐生問候,懇切地邀請他去做客。徐生心中明知他是鬼,但是很想問問夫人近來的情況,兩人便進了村,在酒館買了酒一起喝,不知不覺天就晚了。老者起身付灑錢,說:「我家離這兒不遠了,我妹妹剛巧回來走娘家,盼先生走一趟,替老夫驅除禍事!」出了村幾步,又一個院落,敲門進去,點了蠟燭與客人對坐。一會兒,老者的妹妹蔣夫人從內室出來,徐生第一次看見她本人,仔細端詳,原來是位四十歲左右的美婦人。蔣夫人向徐施禮感謝,說:「我這樣敗落了的家庭,門戶冷落,先生您能把恩德布施給已死的人,真不知怎樣才能報答。」說完,掉下淚來。一會兒,蔣夫人喊:「愛奴!」又對徐生解釋說;「這個婢女,是我平常所喜歡的,現在把她贈給先生,也可安慰您旅途中的寂寞。您需要什麼,她能懂得您的意思。」徐生一一答應着。不多時,老者兄妹都走了,愛奴留下侍候先生睡覺。雞叫頭遍,老者就來督促起床,為他送行。蔣夫人也出來了,囑咐愛奴以後好好侍奉先生,又對徐說:「從今往後,您該小心地保守秘密,咱兩家的來往很奇特神秘,怕好事的人造出些謠言來,就不好了。」徐生答應着,告了別。與愛奴一匹馬騎了,到了教書的書館,自己單要了一間屋子,與愛奴一起生活。偶然有客人來,愛奴也不迴避,別人也看不見她。徐生若想要點什麼,才一想,她就給拿來了。她又擅長巫術,有點小病,她一按摩,立刻就好了。

  又到了清明節,徐生回到那古墓地方,愛奴告辭下馬。徐囑咐她代向夫人問候,愛奴說:「是。」於是就不見了。幾天後,徐生回來找她,剛想觀察墳墓,忽見愛奴穿了一身華麗的衣裳在樹底下坐着呢,於是和她一起上路。這樣年年同來同去,就習慣了。徐生打算領她一同回家去,她堅決不同意。

  到了年底,徐生辭了書館返回老家,和愛奴約好再會的日子。愛奴送他到自己坐過的大樹那兒,指着一堆石頭說:「這就是我的墳。夫人出嫁前,我便在她身邊伺候,我死後就埋在這裡了。先生您若再從此經過,燒一柱香憑弔我,咱就能相見的。」

  徐生告別愛奴回到家中,非常想念她,懷着敬愛之情去墳上燒香,並沒見有她的影子。就買了口棺材,掘開墳墓,打算裝了骨頭帶回家,重新安葬,以寄託愛戀之情。墳墓掘開後,徐生親自進去看,見愛奴的面色和活人一樣;皮膚雖然未腐爛,可是衣裳卻已像灰那樣腐敗,頭上的金玉首飾都和才做的一樣新鮮。再看腰上,有裹着幾塊金子的包袱。他把包袱捲起來,揣到懷裡,這才脫下袍子,蓋上屍體,抱到棺材裡,租了輛車拉回家去。停到另一所宅院裡,給她換上身繡花新衣,自己睡在旁邊,希望出現奇蹟。

  忽然,愛奴從門外進來了,笑着說:「挖人家墳的賊在這兒呀!」徐生驚喜地問候她,她說:「前些日子到了東昌府,三天後回來一看,我住的房子沒有了。幾次受您的邀請,沒有跟隨您來,是因為我從小受了夫人的大恩,不忍心離開她。現在您既然已經把我搶了來,並將我埋葬好,便是您對我最大的恩德了。」徐問她:「古人有死了後又活了的,如今你的身體與生前一樣,為什麼不仿效古人復生呢?」愛奴嘆口氣說:「這都是天命。世間傳說的死後復生,多半是假的。要想再站起來走路,又有什麼難處?但是不能和活人完全一樣,所以,沒那個必要了。」說完掀開棺材進去,屍體就自己站起來了,苗條的身段很可愛,摸摸她懷裡卻雪樣冰涼。於是愛奴又想進棺內再躺下,徐好容易阻止住她。她說:「夫人對我太寵愛了,我家主人從外國帶回數萬黃金,我偷偷地拿了些,主人也不追問。後來我病危,又沒有親屬,便藏在身上做了殉葬品。夫人為我的死哀痛得不得了,又用金玉首飾給我入殮。我的身體能不腐爛,只因為得了金寶之氣,如果在人世間,哪能長久?若是真想讓我保持活人似的身體,千萬別強迫我吃飯。不然,靈氣一散,我的遊魂也就消失。」徐生就建造了精美的房子,與她一起住。她的言談,笑聲全和平常人一樣,只是不吃不睡,不見陌生人。

  一年以後,有次徐生喝了點酒,有些醉意,舉杯把剩下的幾滴酒強灌她,她立刻倒在了地上,嘴裡流出血水,一天功夫屍體就腐爛了。徐生後悔已晚,用隆重的葬禮安葬了她。

  【單父宰】

  青州有個人,五十多歲了,又娶了個年輕媳婦。兩個兒子怕後媽再生孩子,趁父親醉酒,把睾丸給他割開,摻了些藥進去。父親醒後,謊稱有病,不說這件事。日子一長,傷口癒合了。

  一次他與妻子同房,刀口裂開,流血不止,很快就死了。妻子知道了原因,告到官府。官府對他兒子用刑,果然招供了。審訊的官員驚駭地說:「我如今成了單父宰啦!」把兩個兒子一起處死了。

  我家鄉有個王生,結婚一個月就把妻子休了。妻子的父親告到官府,當時淄川縣令是辛公。問王生為什麼休妻,回答說:「沒法說呀。」辛公執意讓他說,他只好說:「因為她不能生孩子。」辛公說:「荒唐!才結婚一個月,怎麼知道她不能生孩子?」好久,王生才不好意思地說:「她陰道太偏。」辛公笑了,說:「對呀,偏了,害得家庭都不完整了。」

  這個故事可以和「單父宰」一塊兒當笑話說。

  【孫必振】

  某地孫必振,一次坐船過江,船到江心時,遇上了狂風暴雨,船身顛簸得很厲害,他同船上的人非常害怕。

  這時,忽然看到一尊金甲神站在雲中,手拿金字大牌朝着下面;大家一齊抬頭看去,上面寫着『孫必振』三個大宇,很清楚。大家對孫必振說:「一定是你有罪,天神前來捉拿你。請你趕緊到別的船上,不要連累了我們!」孫必振還沒來得及回答,大家不管他同意不同意,見旁邊有一隻小船,就一齊將他推了上去。孫必振剛登上船,回頭一看,先前坐的那隻船已翻到江中不見了。

  【邑人】

  淄川縣有一個鄉人,一向無賴、霸道。有一天早晨起來,突然有兩個人將他帶走了。走到集市上,看見一個屠夫將半扇豬肉掛到肉架上,兩個人便一個勁地朝肉架那邊推擠他。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身子和架上的豬肉合到了一起,那兩個人徑自走了。過了一會兒,屠夫開始賣肉,拿刀砍割肉時,鄉人就覺得砍一刀便疼一疼,痛徹骨髓。後來,鄰居一個老頭來買肉,他和屠夫討價還價,又添肥搭瘦,片片碎割,那種疼痛更加難忍。

  屠夫賣完肉後,鄉人才尋着路回去,到家時已是八九點鐘了。家裡人說他起得太晚,他就詳細地講了剛才的遭遇。叫來鄰居老頭詢問,老頭買肉才回來,說起買肉的片數和斤數一點都不錯。一早晨之間,便受到了一次凌遲酷刑,不也是很奇怪嗎?

  【元寶】

  廣東臨江那裡的山,崖高險峻,常有元寶嵌在岩石上。崖下面波濤洶湧,船不能停泊。有人划船冒險靠近山岩,伸手摘取,可元寶牢牢嵌在岩石上,堅不可動。如果某人命里註定要得此寶,則一摘就落到手裡;回頭看時,剛才摘元寶的地方,又生出了新元寶。

  【研石】

  王仲超說:「洞庭湖的君山有個石洞,高大得可以在裡面行船,又深又黑不見底,湖水在裡面流出流進。我曾經點了蠟燭乘船進去過,看見兩邊石頭像漆那樣黑,用手按按卻是軟的。抽刀去割,像切下一塊硬豆腐,可以隨心所欲做成塊研台。等出了洞,一見風,就比別的石頭還硬,用來磨墨,非常好。那些僱船遊覽的人很多,洞中有這麼好的石頭不知弄出去用,它的好處也得依賴我這樣好奇的人給它宣傳、評論呢!」

  【武夷】

  武夷山有一峭壁,高一千丈。人們常常在峭壁下撿到沉香玉塊。太守聽說後,命數百人趕造雲梯,想爬到峭壁頂上看有什麼怪異。三年才造好了雲梯。太守登梯向上攀,快到山頂時,忽見一隻大腳伸下來,腳拇指比捶衣棒還粗。一聲大喝道:「不下去,就把你踹下去!」太守大驚,急忙快下,剛剛踏上地面,那雲梯就像腐朽爛木一樣折斷,四散崩裂得沒有蹤跡了。

  【大鼠】

  明朝萬曆年間,皇宮中有種大老鼠和貓一樣大,為害很嚴重。朝廷向民間徵集了很多好貓來捕大老鼠,結果都被大老鼠吃掉了。

  正巧,這時候從外國進貢來一隻獅子貓。這隻獅子貓全身毛白如雪。大家把這隻貓抱到有大老鼠的房子裡,關上門,然後從門縫裡悄悄偷看貓的動靜。獅貓蹲了好久,那大老鼠才從洞穴里探頭探腦地出來。它一見獅貓,就發怒地撲過來。獅貓躲避開大老鼠,跳到几案上;大老鼠追上來,獅貓又躍到地上,就這樣上上下下有上百次。大家都認為獅貓害怕大老鼠,是個無用的東西。後來,大老鼠跳躍得漸漸遲慢了下來,肥大的肚子喘得一鼓一鼓的,蹲在地下稍息。獅貓見機突然猛撲而下,用爪子抓住大老鼠頭頂的毛,張口咬住大老鼠的脖頸,貓鼠在地上咬斗,獅貓嗚嗚地吼叫着,大老鼠吱吱地扭動掙扎着。人們急忙開門進去看,大老鼠的頭已被獅貓咬碎了。

  大家這才明白,獅貓開始躲避大老鼠,並不是害怕,而是避開大老鼠的銳氣,待消耗完它的體力後,乘其疲憊鬆懈時再攻擊。你來我走,你走我來,獅貓是在用智謀。哎,那種匹夫之勇的粗人,只會怒目按劍,和這隻大老鼠有什麼不同呢!

  【張不量】

  有個商人,到河北去。途中,忽然下起了冰雹,他急忙到莊稼地里躲起來。這時,聽到天空有人說:「這是張不量的地,不要傷害他的莊稼。」商人覺得很奇怪,暗地裡想,姓張的既然「不良」,為什麼還要庇護他呢?冰雹停止後,商人走進村里打聽那個人,並且詢問那人名字的意思。

  原來,姓張的是富戶人家,糧食積蓄很多。每年春天青黃不接時,貧民就到他家借糧食。歸還時,他不計多少,都收進來。從來沒見他用斗量過。所以取名「不量」,不是「不良」啊。村里人走到田中,見莊稼被冰雹砸得像亂麻一樣,唯獨張不量家所有的地,沒受到損壞。

  【牧豎】

  有兩個牧童,在山裡發現了一個狼穴,裡面有兩隻小狼。牧童商量好了,每人捉了一隻各自爬到一棵樹上,兩棵樹之間大約相隔幾十步遠。

  一會兒,大狼回來了,進洞一看,兩隻小狼不見了,非常驚慌。一個牧童在樹上扭小狼的爪子和耳朵,故意讓小狼嗥叫。大狼聽見後,仰起頭尋找,憤怒地奔到樹下,一邊嚎叫着一邊抓爬着樹幹。另一棵樹上的牧童也扭着小狼讓它哀鳴。大狼聽到後,停止嚎叫,四面環顧,發現了另一棵樹上的小狼,於是便丟下這個,急奔到另一棵樹下連抓帶嚎。這時,前一棵樹上的小狼又嚎叫起來,大狼又急忙轉身奔到第一棵樹下。就這樣,大狼不停地嚎叫,不停地奔跑,來回跑了幾十趟,漸漸地腳步慢了,嚎叫的聲音也弱了,最後奄奄一息地僵臥在地上,很久不再動彈。兩個牧童從樹上爬下來細看,大狼已經斷氣了。

  現在有些豪強家的子弟動不動就氣勢洶洶,橫眉豎眼地舞槍弄劍,好像要把人吃掉似的。而那些逗他們發怒的人,卻關上門走了。這些子弟們聲嘶力竭地叫喊,更認為再也沒有敵過他的,於是便以為自己是威風凜凜的英雄了。可他們不知道這種如同禽獸的威風,不過是人們故意戲弄他們取樂罷了。

  【富翁】

  有個富翁,很多買賣人向他借錢,這天出門,一個少年跟在富翁的馬後面。富翁問他幹什麼,他說想借本錢,富翁答應了。到了家,正巧桌上有幾十枚錢,少年就很熟練地將錢一摞摞壘來壘去。富翁不借給他錢,客氣地送走了他。有人問為什麼,他說:「這人一定善於賭博,不是正派人。他那套賭錢的本事,無意間就在手上很充分地泄露了。」一打聽,還真是的。

  【王司馬】

  新城的王大司馬名叫霽宇,在鎮守北方邊關時,曾經叫匠人鑄造了把長杆大刀。刀寬超過一尺,重百鈞。每次到邊防上巡察時,就派四名兵士扛着這把大刀。他的儀仗隨從到了那裡,就把大刀放在那裡的地上,故意讓北邊的人去提。他們用力去搖撼,大刀卻一動不動。王司馬暗中用桐木照着鐵刀的樣子做了一把木刀,寬窄大小一模一樣,用銀箔貼在刀上,時常騎在馬上舞動大刀;北邊各個部落的遠遠見了,沒有不吃驚駭怕的。王司馬又叫人在防線的外邊埋上葦箔作為界牆,橫向十餘里長。形狀好像籬笆牆一樣,故意散布說:「這就是我的長城。」北邊的敵兵把葦箔全部拔掉放火燒了。王司馬又命人設置上籬牆。接連燒了三次以後,他就叫人在葦籬下埋上火藥石塊設上引信。北方兵又來焚燒葦牆,火藥石塊猛然爆炸,北兵死傷很多。北兵逃走之後,王大司馬又像以前那樣設置上葦箔牆,北兵遠遠地望見就退走了。因此對王司馬服服帖帖,敬若神明。

  後來王司馬退休回家了,邊塞上又有敵兵侵犯的警報,朝廷召他再去鎮守邊塞。王司馬這時已經八十三歲了。他極力支撐着病弱的身體進宮向皇帝當面辭行。皇帝勸慰他說:「只是勞你躺着處理邊防事務罷了。」於是王司馬又到了邊塞。每到一處,就躺在軍中的營帳之中。北人聽說王司馬來了,都不相信。因而借着議和的名義。要來驗證一下消息的真假。掀開帘子,見王司馬神氣安閒地躺在床上,就都向着床跪倒拜見,吃驚地退出去了。

  【岳神】

  揚州有一位提同知,夜裡夢見泰山神召見他,言語、神色很是氣憤。抬頭看見神旁邊有個服侍的人,替他講情。醒後心裡窩囊,於是一大早便到岳廟去禱告。出來後,看見藥店裡有個人,非常像那個為他講情的人。一問,才知是醫生。回家後,忽然得了重病,專門派人去請那人。那人來了後就開了藥方,他傍晚吃下去,半夜就死了。有人說:閻王和岳神天天派出十萬八千名服侍他們的人,分布到天下,用迷信方法給人治病,叫「勾魂使者」。所以,吃藥的人不可不防備呀。

  【小梅】

  蒙陰縣王慕貞,是官宦人家的後代。他偶然一次去江浙一帶,在路上碰見一個老年婦女坐在路邊哭泣。王向前問老婦人為什麼哭,老婦人說:「我死去的丈夫只留下一個孩子,現在這孩子犯了死罪,有誰能想辦法救救他?」王慕貞素來很慷慨,就記下了她孩子的名字,拿出他帶的所有銀錢,到處活動,竟把這個孩子保釋了出來。

  這孩子出了獄,聽說是王慕貞救了他的命,心裡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就到旅店裡去拜訪王慕貞,一方面問個明白,一方面表示感謝。到了旅店裡問起這件事來,王慕貞說:「沒有什麼原因,只是可憐你母親是個老人罷了。」孩子聽了大為驚懼,說:「我母親早已死了多年了!」王也覺得這事奇怪。

  到了晚上,老婦人來向王慕貞道謝,王責備她講了假話。老婦人說:「我實話告訴你,我是東山裡的老狐。二十年前曾與這孩子的父親交好過,所以不忍心他父親斷了後代,沒有人給他上墳填土。」王生對老婦人肅然起敬,再想問她幾句話時,她已經消失不見了。

  當初,王慕貞的妻子很賢惠,又好信佛,素來不吃葷食。在家收拾了一口乾淨的屋子,供着觀音菩薩像。因為沒生兒子,天天燒香禱告。而神也很靈,每每託夢給她,叫人躲避開這間房子,因此家中諸事都按神的旨意辦。後來王氏病了,病勢很重,她就把床搬到這間屋裡來,又另安排了被褥在內室,整天關着門,好像在等待什麼人。王慕貞很納悶,但又因為她病得糊糊塗塗的,不忍心傷害她,所以也就未加深究。王妻臥病不起兩年,時常吵叫,並攆出別人獨自一人睡在屋裡。別人偷着聽聽,似乎有人與她說話;打開門看看,又靜靜的一個人也沒有。她在病中沒有別的心事,就是有個女兒才十四歲,沒有出嫁,她就天天催着給女兒治辦嫁妝,打發女兒出嫁。後來女兒出了嫁,她沒有心事了,就叫王慕貞到她床前,握住王的手說:「今天我們要永別了。我剛開始病的時候,菩薩告訴我,我命該早死,因女兒未嫁,心事未了,所以賜了點藥,延遲了些時候。去年菩薩要回南海,留下她的侍女小梅侍候我。我今將要死去,我這個薄命人又沒給你生個兒子。保兒這孩子,我很喜歡他,擔心你將來娶個厲害媳婦,他們母子沒有歸所。小梅這女子,長得秀氣美麗,又很溫柔賢惠,我死了你可娶她為繼室。」原來王慕貞有一妾,生一男孩,名叫保兒。王慕貞認為妻子說話荒唐,就說:「你素來敬重的是神靈,今說這話,不是侮辱神嗎?」妻子說:「小梅侍奉我已經一年多了,互相親密無間,我已好言求過她了。」王慕貞問:「小梅在哪裡?」妻子說:「內室里不是她嗎?」王慕貞剛想再問,妻子眼一閉就死了。

  王慕貞夜裡為妻子守靈,聽到內室隱隱有哭泣的聲音,大為驚訝,懷疑有鬼。叫了丫鬟使女們來,要開門看時,見屋裡有一個二八女子,身穿孝服在哭。大家都認為是神,一起跪下叩拜。女子收了淚扶大家起來。王慕貞凝神看着她,女子只是低着頭。王慕貞就對她說:「若是我死去的妻子說的話是真的,請立即上堂,接受兒女們的參拜;如果不是,我也不敢妄想,免得自取罪責。」女子靦腆地走出來。登上北堂屋。王命使女搬來椅子朝着南方。王慕貞先拜,女子也答拜;往下就按長幼卑賤依次跪下叩頭,女子端莊地受了禮。唯有王慕貞的妾來拜時,女子下來拉住。王慕貞自從妻子去世後,家中的丫鬟、使女和僕人們又懶又偷,家中長時間不成樣子。今天大家參拜以後,都非常肅靜地站列兩旁。女子說;「我感激夫人的盛意,留在人間,又把家務大事托給我,你們應各自洗心革面。以前的錯誤,我一概既往不咎,不然的話,不要說沒有人管你們!」大家抬起頭來向上看,女子真像掛的觀音畫像一樣,時時被風吹動着。大家聽了女子的訓示,都非常敬畏,一起答應「是」!女子才開始安排喪事,一切都井井有條。從此,大事小事只要她吩咐下來,沒有敢懈怠的。女子管理內外事務嚴謹。就連王慕貞要幹什麼,也要先告訴她才去干。雖然他倆一天幾次見面,王並不敢與她說一句悄悄話。

  王氏的喪事辦完了,王慕貞想提成親的事,又不敢自己直接說,就囑咐小妾稍稍去示意一下。女子說:「我受夫人囑託,義不容辭。但婚姻大事,不能馬虎。年伯黃先生,德高望重,若求他來主持婚禮,我惟命是聽。」這時,沂水黃太僕,已辭官在家閒居,他是王慕貞父輩的好朋友,來往很密切。王慕貞就親自去請,見到黃太僕,把實情告訴了他。黃也覺得奇怪,便與王一同來到王家。女子聽說黃太僕來了,急忙出來拜見。黃太僕一見小梅,驚奇地認為是仙女,謙遜地不敢受禮。接着幫助她置辦了優厚的嫁妝,舉行了結婚大禮就回家去了。小梅又送給他枕頭、鞋,像對待公婆一樣,從此兩家更加親密。

  合婚以後,王慕貞始終把小梅當神看待,親熱時也很嚴肅,時時追問菩薩的起居情況。小梅笑着說:「你也太傻了,哪有真正的神人下凡與俗人結婚的?」王還是追問小梅的身世。小梅說:「不必苦苦追問了!既然你拿我當神,就早晚供養着,自然就無災無殃。」

  小梅管理僕人非常仁慈寬厚,不帶笑容不說話;但是丫鬟使女們打鬧時,遠遠看見小梅,就馬上默默地不吱聲了。小梅笑着對她們說:「難道你們還拿我當神嗎?我哪裡是神!實際上是夫人的姨表妹。我們小時就很要好,姐姐病後想我,偷着讓南莊王姥姥叫我來的。只是因為天天接近姐夫,男女之間怕有嫌疑,所以假託是神,將我關在屋裡,其實哪裡是神呀。」大家還是不相信,天天侍奉在她身旁,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和平常人並沒有兩樣,從此神的傳說才慢慢平息了。但是以前那些頑皮的奴婢,王氏活着時打罵都沒有教育好的,現在小梅說一句話,沒有不聽招呼的。都這樣說:「我們自己也不知為什麼,說實在的也不是怕她;但只要一見她的臉面,就心裡軟了,所以不忍心違背她的意旨。」

  小梅執掌家務以後,幾年的時間,土地連片,倉里存糧一萬多石。又過幾年,王慕貞的妾生了一女孩,小梅生了一男孩。這男孩生下來,在臂上有一個紅點子,因此起個名字叫小紅。滿月的那天,小梅讓王慕貞舉行盛筵邀請黃太僕。黃太僕也送了很豐盛的賀禮,但他本人推辭年紀大不能來;小梅又打發兩個老婦人再去請,黃太僕才親自來賀喜。小梅抱着孩子,露出小孩的左臂告訴黃太僕為什麼叫小紅,並再三請教這名字好不好。黃太僕笑着說:「這個紅點是喜紅,名字可增加一個字,叫喜紅。」小梅很高興,再一次拜謝。

  這一天,鼓樂之聲充滿了庭院,親戚富友來往不絕,猶如鬧市。黃太僕留住了三天才走。

  喜紅的生日過後,忽然門外來了一群車馬,說是接小梅回去走娘家。過去十幾年,小梅並無親友,怎麼忽然有了娘家?大家議論紛紛,而小梅好像什麼也沒聽見。自己梳洗打扮已畢,把孩子抱在懷裡,要王慕貞送他,王答應了。送到二三十里處,路上靜得沒有行人了,小梅停住車,叫王下馬,私下對王說:「王郎!王郎!咱們相會的時間短,別離的時間長,不是太悲慘了嗎?」王驚慌地問怎麼了,小梅說:「你以為我是什麼人?」王回答:「不知道。」小梅說:「在江南,你曾救過一個死罪犯人,有沒有?」王說:「有這回事。」小梅說:「在路上哭的就是我的母親。她感激你的義氣,想報答你。因為你夫人信佛,讓我假託神仙,給你做妾以圖報答。現在幸好生下這個孩子,心愿已了。我看你將要有晦運,這個孩子在你那裡,恐怕不能養育,所以借着回娘家帶走他,以解除兒的危難。你回去記住:家裡有人死時,你在早上雞叫頭遍就到西河柳堤上,看見有挑葵花燈的,趕快擋住道路求他,可以免除災難。」王答應說:「是。」又問小梅什麼時候回來,小梅說;「不能肯定,你只要記住我剛才的話,再會時間不會太長。」臨別時,握住王的手雙淚交流。接着上車風馳電掣般地走了。王遠遠看不見人影了,才回了家。

  經過了六七年,小梅一直沒有音信。這一年忽然四鄉瘟疫流行,死的人很多,王慕貞家一個丫鬟病了三天就死了。於是王想起小梅臨走說的話,就開始關心這個事。這一天他與客人飲酒,不料喝了個大醉睡着了。一覺醒來,聽見雞叫,於是他急忙起來到西河堤上,看見有燈光閃閃爍爍,好像剛剛過去。他就急忙追趕,相距燈光也就百步之遠,可是越追越遠,漸漸就看不見了,他十分懊悔地回了家。幾天的工夫,他便得了急病,接着就死去了。

  王家這一家族裡有很多無賴之徒,因為王慕貞死了,就仗勢欺人。王慕貞家的莊稼、樹木,公然去砍伐,王家的日子漸漸衰敗。叉隔一年,保兒又死了,一家人更是沒有作主的。無賴們也更橫行霸道,瓜分了王家的田地,搶走了王家的牛、馬;還要瓜分王家宅子。因為王慕貞的妾還住在裡面,他們便糾集了幾個人硬是把她賣給了別人。妾戀着自己的小女孩不走,母女抱頭痛哭,慘不忍睹。正在十分危難的時候,忽然聽到大門外有轎子來了。大家一看,見是小梅領着兒子從轎子裡出來。小梅四下看了看,見人這麼多,就問:「這都是些什麼人?」妾哭着告訴了她一切情由。小梅臉色一變,便叫從人來,吩咐把大門鎖了。無賴們想要抗拒,可四肢發軟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小梅叫人把他們一個一個都綁起來,拴在走廊的柱子上,一天給他們三碗稀粥。隨即打發老僕人去告訴黃太僕,然後才到屋裡痛哭。哭了一會兒,小梅對妾說:「這也是天數!我本來打算上月回來,正碰上母親生病耽誤了幾天,所以才有今天的情景。不料轉眼之間咱家成了廢墟!」又問以前的丫鬟使女們,說是都被無賴們搶去了,小梅更加嘆惜!第二天,丫鬟使女們聽說小梅回來了,都自己逃了回來,主僕相見,沒有不痛哭流淚的。

  拴在柱子上的無賴們,都吵着說小梅的兒子不是王慕貞的親骨肉,小梅也不與他們分辯。隨後,黃太僕來到,小梅領兒子出來迎接。黃公見了拉住男孩的臂膀,捋起左臂的袖子,當眾叫大家看,見那個硃砂痣清清楚楚,證明這男孩確是王慕貞的後代。然後把丟失的東西,詳細檢查,登記造冊,黃公親自拿着去找了縣官。縣官命人逮捕了無賴們,各打了四十大板,又嚴加追查東西的下落。不幾日,田地、牛馬等,都歸還了王家。

  事情料理完了,黃太僕要回家。小梅領着兒子跪下叩頭,哭着說:「我並不是世間的人,叔父你是知道的。今把這孩子委託給叔父你了。」黃公說:「只要我有一口氣,我一定盡力照顧好他。」

  黃公走後,小梅把一切事情安排就緒,把孩子交給妾照管,自己備了酒、祭品到王慕貞墳上去掃墓。半天的工夫沒有回來,人們去了一看,光見祭品擺着,而小梅卻已不見了。

  【藥僧】

  濟寧有個人,在荒郊某寺院外遇見一個雲遊四方的和尚,曬着太陽抓僧袍上的虱子,杖上掛着個葫蘆,像賣藥的。於是這人開玩笑說:「喂,和尚賣不賣男女房事用的藥丸兒?」和尚說:「有!治陽痿的,治男人生殖器小的,立刻見效,用不了一個晚上。」這人挺高興,就向和尚求藥。和尚解開旁邊的僧袍角,取出藥丸,有高粱粒兒大,叫他吞下去。大約半頓飯工夫,他便覺得下部忽然長大。過了一會兒自己一摸,比過去大出三分之一。他還不滿足,瞅着和尚去解手的空兒偷偷解開僧袍,捏出兩三粒丸子全吞了。立刻覺得皮膚像裂開,像抽筋,脖子在縮短,腰也在彎,而下部還一個勁兒地長。他嚇壞了,無計可施。和尚回來見他那樣子,吃驚地說:「你一定偷了我的藥了!」趕緊給了他另一丸藥,才覺得下部不長了。解開衣服自己一看,那裡差點長成了第三條腿!這人縮着脖子,一歪一斜地回了家,父母都不認得他,從此成了個廢物,天天在街上躺着,有不少人見過呢!

  【於中丞】

  于成龍,是山西永寧州人。他擔任中丞時,一次巡視屬下的州縣,到了江蘇高郵,正好遇上一個案子:有個富戶人家的女兒將要出嫁,嫁妝很多。夜裡被盜賊從牆上打洞進入屋內,全部偷走了。當地知州對這個案子沒有辦法。于成龍下令把城裡其它大門關閉,只留下一個城門讓行人出進,派遣捕快看守城門,嚴格搜查出進行人裝載的東西。又在城裡到處張貼告示:全城居民都要回到自己家裡,等候第二天大搜查,官府一定要找到窩藏贓物的地方。然後又暗地囑咐捕快:假如有人多次從城門出出進進,就把他捉起來。

  第二天下午,捕快捉到兩個人,他們除身上穿的之外,並沒有攜帶其它東西。于成龍說:「這兩個傢伙就是真正的盜賊!」那兩個人不停地詭辯,于成龍命令捕快解開他倆的衣服進行搜查。只見兩人穿的衣袍內套着兩身女人的衣服,都是嫁妝里的服裝。原來盜賊看到告示後,恐怕第二天大搜查,就急忙把盜竊的財物往城外轉移。只是東西太多,很難一次帶出城去,所以就秘密地穿在身上多次出入城門。

  還有一次,于成龍在廣西羅城縣任縣令時,因公務到鄰縣去。清晨,他經過縣城郊外,看見兩個人用床抬着一個病人,身上蒙着大被子;枕頭上露出一縷頭髮,上面別着一支鳳釵,側着身子躺在床上。有三四個健壯的男人跟在兩旁,時常輪換着用手掖掖被子,好像怕風吹進被窩裡。走一會兒,就在路邊停下來,再換上另外兩個人抬。于成龍走過去之後,感到很奇怪,打發衙役過去問問抬的是什麼人,他們說妹子病得厲害,快要死了,要把她送回婆家。于成龍走了二三里路,又打發衙役回去,看他們抬進哪個村里去。衙役暗暗跟在後邊,那伙人進了一個村莊,在一戶人家的門前停下來,從這家出來了兩個男人把他們迎了進去。衙役回來告訴了于成龍。于成龍問當地縣官:「城裡有沒有發生搶劫案子?」縣官回答:「沒有。」當時朝廷對官吏政績考核很嚴,官員們往往欺上瞞下。所以百姓即使被盜賊殺了,也要隱瞞起來不敢報案。于成龍到了公館住處,囑咐手下的衙役細心打聽,看有沒有被搶劫的人家。果然有家大戶,被盜賊進入家中,烙死了主人,搶走了錢財。于成龍令衙役把他兒子叫來,問他被搶的情況。大戶的兒子堅決不承認。于成龍說:「我已經替你把盜賊捉拿到這裡了,怎麼還說沒有呢?」大戶兒子這才給于成龍磕頭,哭着哀求為他父親報仇。于成龍又去拜見當地縣官,派出強壯的衙役,夜裡四更出城,直去那個村莊,當場抓住八個男人。一經審問,都低頭認了罪。問他們那個病婦是什麼人,盜賊供認說:「那天夜晚住在妓院裡,同一個妓女合謀把錢財放在床上,叫她裝病躺在床上抱着,抬到窩贓處再分贓。」

  案子破獲後,大家都欽佩于成龍斷案如神。有的人問他怎麼知道那些人是盜賊呢?于成龍說:「這事情很容易理解,只是有人不去細心觀察罷了。世上哪裡有少婦躺在床上,而讓男人把手伸到被窩裡去呢?而且,不斷換人抬着走,看樣子就知道抬的東西很重;又一起用手掖被子圍護她,就知道裡邊一定還有其它東西。假若病婦昏迷不醒送到婆家,必定有女人在門口迎接,但僅僅看到兩個男人出來,並且見了既不感到驚訝,也不問一聲就迎了進去,這是不合乎情理的。以此斷定他們是盜賊。」

  【皂隸】

  明朝萬曆年間,歷城縣令夢見城隍向他要人去服役,他就從自己衙門裡挑選了八名皂隸,將他們的姓名寫在文牒上,到城隍廟燒了。當天晚上,這八個人就都死了。

  城隍廟東有個酒店,店主人原來和其中一個皂隸有交情,碰巧那天晚上那皂隸來買酒,店主人問他:「款待誰呀?」答道:「同事很多,買壺酒一起熟悉熟悉。」天亮後,店主人見了別的皂隸,才聽說那人已經死了。去廟裡開了門,見酒瓶在那兒,裡面酒也沒動。主人又回店看付的酒錢,都是紙灰。縣令讓人給這八個人在城隍廟裡塑了像。其他皂隸每逢出差,都要先用酒食酬告了塑像才出發,否則就會受到縣令的責打。

  【績女】

  紹興有個老寡婦,夜裡正在紡線,一位少女忽然推門進來,笑着說:「老奶奶不累呀?」老婦一看,少女有十八九歲,長得很俊,一身光彩華麗的長衣。老婦吃驚地問:「你從哪兒來?來幹啥?」少女說:「覺得老奶奶一個人住着孤獨,所以來跟你作伴。」老婦懷疑她是從官宦人家私跑出來的小姐,便一再追問。少女說:「奶奶別怕,我也像您一樣孤身一人。喜歡您的貞潔,才來投奔您。省得咱倆都悶得慌,難道不好嗎?」老婦又懷疑她是狐仙,猶豫着不答應。少女竟然上了床替她紡起線來,說:「奶奶別愁,這種活路我最熟悉了,一定不白吃您的飯。」老婦覺得她溫柔俊美可愛,也就安心了。

  夜深了,少女對老婦說:「我帶來的被褥枕頭還在門外頭,您出去小便的時候請替我提進來。」老婦出了門,果然拿回一個大包袱。少女解開,鋪到床上,也不知什麼綢緞,只覺得又香又滑溜。老婦也鋪開自己的布被子,與少女同睡。少女還未脫完衣服,屋裡就充滿了濃烈的香味兒。睡下後,老婦暗想:遇見這樣的美人,可惜我不是男人。少女在枕頭邊笑了,說:「奶奶七十多了,還想入非非呀?」老婦說:「沒有的事!」少女說:「既然沒有,為什麼想做男人?」老婦更覺得她是狐仙了,很害怕。少女又笑了,說:「既然想當男人,為什麼心裡又怕我呀?」老婦嚇得全身哆嗦,連床都晃動了。少女說:「唉,這麼大個膽,還想當男人!實話告訴您吧:我真是仙人,可對您並無害。但有一件:只要您說話謹慎,就不愁吃穿。」

  老婆子早晨起來,拜倒在床下。少女伸臂拉她,那胳膊像油脂一樣滑膩,散發着濕熱的香氣。觸到她的肌肉,覺得全身都輕快,老婦又胡思亂想。少女笑話她說:「老婆子,剛不哆嗦了,心又哪兒去了?假如叫你當男人,非為情愛搭上命不可。」老婦說;「假設我真是男人,今夜哪能不死?」從此兩人感情融洽,天天一塊兒幹活。看看那少女紡的麻線,又勻又細又光澤;織出的布,像錦鍛那麼鮮艷,價錢比平常高出兩倍。老婦出門時就把門反鎖上。有來找老婦的,老婦就在別的屋子裡應酬,所以少女住了半年也沒人知道。

  後來老婦漸漸地把這事對關係好的人泄露了。鄰居中的姊妹們都托她求見少女。少女責備她說:「你說話不謹慎,我在這裡住不長了。」老婦為自己的失言懊悔,深深自責。可是求見的一天比一天多,甚至有以勢強迫的。老婦哭着對少女自我辯白。少女說:「若是些女伴,見見也沒什麼。就怕有輕薄男人,會對我無禮。」老婦一再懇求,少女才答應了。過了幾天,什麼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婦,燒着香在大道上排成了隊。少女討厭人多又亂,不論什麼身份的,一概不答腔,只靜坐着,任人朝拜而已。同鄉中的少年聽說她的美貌,心都被牽動了。老婦一律拒絕。

  有個姓費的少年,是本地有名的文士,傾盡全部財產買通了老婦,老婦答應為他引見。少女早知道了,責備老婦說:「你想賣我呀?」老婦伏在地上承認錯誤。少女說:「你貪他的賄賂,我被他的痴情感動,可以見見,可就是我們再也沒有緣分了。」老婦又叩頭。少女定下明天見面。費生知道後,很高興,帶着香燭去了,進門後深深作揖。少女在簾內與他說話,問:「你寧肯傾盡家產也要見我,有什麼要跟我說的呢?」費生說:「實在不敢有別的要求,只因為古代美人王嬙、西施僅僅聽說但沒見過。您若不嫌棄我愚笨凡俗,讓我開開眼界,在下就滿足了。若說我命中注定不可能,這不是我希望聽到的。」說完,隔着布簾忽然看見少女容顏閃現,墨綠色的眉毛,紅嘴唇……都顯露出來,好像並沒有帘子擋着。費生神志蕩漾痴迷,不覺倒身下拜。拜完站起來,布簾忽然變得又厚又重,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又暗恨剛才沒見着下半身,這念頭剛出現,馬上又看見簾下一雙穿繡花鞋的小腳,瘦得還不滿一把。費生又拜。簾內說話了:「算啦,您回去吧,我累了。」老婦把費生請到另一房間,上茶款待。費生在牆上題了一首《南鄉子》詞:

  「隱約畫簾前,三寸凌波玉筍尖;點地分明蓮瓣落,纖纖,再着重台更可憐。花襯鳳頭彎,入握應知軟似綿;但願化為蝴蝶去,裙邊,一嗅余香死亦甜。」

  題完才走了。少女見了詞,不高興地對老婦說:「我說緣分到頭了,這證明我的話不錯吧?」老婦又跪下請罪。少女說:「罪不都在你。我偶然掉進情網,把我的美麗顯示於人,於是被髒言髒語玷污,這全怪我,跟你沒什麼關係。倘若不早些搬走,怕在情網中越陷越深,在災難中脫不了身了。」於是收起行李出門而去。老婦追上去挽留,眨眼間少女已經不見了。

  【紅毛氈】

  紅毛國,過去許諾與中國互通貿易。邊防的元帥見他們來的人太多,就不准許他們登岸。紅毛國的人再三請求說:「只要賜給我們一塊毛氈那麼大的地方就足夠了。」元帥想,一塊毛氈能容納的人沒有幾個,就答應了。紅毛國的人就把毛氈放到岸上,僅能容納兩個人;他們把毛氈拉扯一下,就能容納四五人;他們一邊拉扯毛氈一邊從船上登陸,頃刻之間,毛氈大到一畝多,已能容納數百人了。這些紅毛國人一齊抽出短刀,由於出其不意,被他們劫掠了好幾里的地方才離去。

  【抽腸】

  萊陽有個人,白天在屋裡躺着,見一個男人和一個婦女拉着手進來。婦女又黃又胖,腰粗得都快叫她仰面倒下去了,露出一副很愁苦的神色。男的催促說:「來,來!」這人以為是私通的,就假裝睡着,看看他們千什麼。

  進了屋,那男人和婦女好像沒看見床上有個人。男的又催婦女:「快點兒!」婦女就自己解衣露出胸膛,肚子大得像鼓。男的拿出一把刀,使勁刺進去,從心下邊一直剖到肚臍,還能聽見哧哧的聲音。這人嚇壞了,氣也不敢喘。可婦女皺着眉忍着痛,一聲不吭。男人用嘴叼住刀,把手伸進婦女的肚子裡,拽出腸子掛在胳膊肘上。邊抽邊掛,一會胳膊上就掛滿了,又用刀割斷,放在桌上。又抽,桌子又滿了,擱在椅子上,椅子又滿了。竟然在胳膊上掛了幾十盤,像打漁人掛在臂上的網,朝這個人頭邊上一扔。這人覺得一陣熱乎乎的腥味,面上嘴上脖子上被壓得連個透氣的縫也沒了;這人受不了,用手推腸子,大叫着起來往外跑。腸子掉在床前,他的兩腿被絆住,撲噠,倒了。家裡人聽見動靜跑去看,只見他纏了一身豬下水。再進屋仔細看,又啥也沒有。大家都說他看花了眼,也沒害怕。等這人把親眼見的一說,大家才覺得奇怪,可屋裡連點血跡也沒有,唯有血腥味兒幾天不散。

  【張鴻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