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25章
蒲松齡
張鴻漸逃到陝西鳳翔府境內,錢都花光了。日落西山天將黑了,他還在曠野中徘徊,尋不到住宿的地方。忽然看見附近有個小村莊,就急忙奔了過去。有個老婦人正要出來關門,看見了張鴻漸,就問他要幹什麼。張鴻漸就對她照實說明了來意。老婦人說:「吃飯睡覺,這都是小事;只是家裡沒有男人,不便留客。」張鴻漸說:「我也不敢有過高的希望,只要能容我在門裡頭借宿,躲避一下虎狼就心滿意足了。」老婦人這才讓他進來,關上門,給了他一捆乾草,囑咐說:「我是同情你沒處去,私自答應留宿的。天不明你就得早走,恐怕叫我家姑娘聽到,就要怪罪我了。」說完走了。張鴻漸倚着牆打起盹來。突然發現有燈籠閃着亮光,原來是老婦人引着一位女郎出來了。張鴻漸急忙躲到暗處,偷偷看去,那女郎是個二十來歲的俊美人。女郎來到大門口,看見了乾草,就問老婦人是怎麼回事;老婦人如實說了。女郎生氣地說:「咱滿門女流之輩,怎能收留非親非故的男人!」立即又問:「那人在哪裡?」張鴻漸害怕,從暗中出來跪在了台階下。女郎詳細問明了他的籍貫族姓,臉色稍微轉和,說道:「幸好是位風雅學子,不妨留宿。但老奴竟然不稟報一聲,這樣潦草簡陋,豈能用來招待君子!」便吩咐老婦人領客人進了屋。
不一會兒,擺上酒來,菜餚飯食都精美清潔;飯後又拿進錦緞褥子鋪在床上。張鴻漸非常感激女郎,就私下裡偷偷打聽她的姓氏。老婦人說:「我家主人姓施,老爺和夫人都去世了,只留下了三位姑娘。剛才你見到的那位,是大姑娘舜華。」老婦人說完走了。張鴻漸看見桌上有《南華經》的注釋本,便取過來放在床頭上,趴在床上翻閱起來。忽然舜華推開門進來了。張鴻漸放下書,要尋找自己的鞋帽。舜華走到床前按他坐下,說:「用不着!用不着!」就靠近床前坐下,很靦腆地說道:「我覺得您是位風流才子,想把自己的終身託付給您,於是不避嫌疑而來。您能不嫌棄我嗎?」張鴻漸聽了,驚慌得不知怎麼回答,只是說道:「不敢相瞞,小生家中已有妻子了。」舜華笑着說:「從這裡也能看出您的誠實,不過也不妨礙。既然您不嫌棄,我明天就去請媒人。」說完了,要走。張鴻漸探過身子拉住她,她也就留下來。天還沒亮舜華即起床,拿銀子送給張鴻漸,說:「您可以拿它作為遊玩的費用。臨近黑天,應該晚一點來,恐怕被別人看見。」張鴻漸按她的話,早出晚歸,這樣過了半年也就習以為常了。
有一天,他回來得稍早了點,到了住處,村莊房舍全沒有了,感到非常驚訝。正在徘徊的時候,聽見老婦人說:「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哇!」一轉眼的功夫,院落又像以前那樣,自已原來已經站在屋裡了。張鴻漸心裡更加驚異。舜華從裡屋出來,笑着說:「您懷疑我了嗎?實話對你說吧:我,是個狐仙,和您本來就有前世的姻緣。假若你一定要見怪的話,就請你馬上走吧。」張鴻漸留戀她的美貌,也就安下心來。夜裡張鴻漸對舜華說:「您既然是仙人,千里之遙的路程喘口氣的功夫就該到了。小生離家已經三年了,心裡惦念着老婆孩子,您能帶我回家一趟嗎?」舜華聽完,好像不高興地說道:「原以為,我對您的恩愛之情夠深厚的了;可您守着我卻想着她,看來你對我的這些親熱,都是虛假的啊!」張鴻漸急忙向她道歉說:「您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俗話說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義。』以後我回家想念您的時候,也會像今天懷念她一樣。假若我得新忘舊,您能喜歡我嗎?」舜華這才笑着說:「我是有點心窄:對於我,就希望你永遠不能忘記;而對於別人,就希望你一定把她忘了。不過您想暫時回家看看,這又有什麼難處?你的家就近在咫尺啊!」於是抓着他的衣襟出了門。見道路昏黑,張鴻漸畏縮不前。舜華便拉着他往前走,不多時,她說:「到了。您回家去,我就走了。」
張鴻漸停住腳步仔細認了認,果然見到了自已的家門。他跳牆進了院子,看見屋裡仍然亮着燈。便走過去用兩個手指頭彈敲屋門。屋內問是誰,張鴻漸說明是自己回來了。屋裡人拿着蠟燭開開門,真是方氏。兩人相見驚喜異常,握着手進了幃帳。張鴻漸看見兒子睡在床上,很感慨地說:「我走的時候兒子才有膝蓋那麼高,如今卻長得這麼大了。」夫婦二人互相依偎着,恍惚如在夢中。張鴻漸對妻子歷述了自己在外的整個遭遇。當問到那場官司時,才知道秀才們有死在監獄裡的,有遠離家鄉的,張鴻漸更加佩服妻子的遠見卓識。方氏縱身投入他的懷抱,說:「您有了漂亮的新娘子,看來不會再想念我這獨守空房的落淚人了!」張鴻漸說:「若是不想念,怎麼還回來呢?我和她雖說感情好,然而她終究不是人類;只是她的恩義不能忘記罷了。」方氏說:「你以為我是什麼人?」張鴻漸仔細一看,眼前哪裡是方氏,竟是舜華!伸手去摸兒子,原來是一個「竹夫人」。張鴻漸慚愧得說不出話來,舜華說:「我可知道你的心了!我們的緣分該從此斷絕了。幸好你還不忘恩義,多少還能贖罪。」
過了兩三天,舜華忽然說:「我想痴心戀着別人,終歸沒有意味。您天天怨我不送你回家,今天正好要去京城,順路可和你一同走。」於是從床上拿過「竹夫人」,和張鴻漸都跨上去,叫他閉上兩眼。張鴻漸覺得離地不遠,耳邊響起颼颼的風聲。不多時,便落下來,舜華說:「咱們從此別了。」張鴻漸正要和她約定相見日期,舜華早已不見了。
張鴻漸惆悵地站了一會兒,聽見村里狗叫,模模糊糊地看見樹木房屋,都是家鄉的景物,便沿着道路回到家門前。他跳牆進去敲門,還像前一次那個樣子。方氏一聽驚起,不相信自己的丈夫能回來,再三追問對證確實了,才挑着燈嗚咽着開門出來。兩人相見,方氏哭得抬不起頭來。張鴻漸懷疑這是舜華在變幻花樣耍弄他;又看見床上睡着個孩子,和上次一樣,就笑着說:「這『竹夫人』又被你帶進來了?」方氏聽了大惑不解,變了臉說:「盼着你回來都到了度日如年的地步,枕頭上的淚痕還在上邊。如今剛剛能相見,竟無一點悲傷依戀之情,哪還有點人性?」張鴻漸見她情真意切,這才上去抓住她的臂膀哽咽起來,把自己的前後遭遇詳盡地講了一遍。問到官司的結果,與上次舜華說的話完全符合。夫妻二人正在相對感慨的時候,忽然聽到門外有腳步聲,方氏問是誰,卻無人應聲。
原來村裡有個年輕的光棍無賴某甲,早就看上了方氏的美貌。這一夜他從別的村里回來,遠遠地看見有個人跳進方氏的院牆裡面去了,以為這必定是個應方氏之約去私通的,便尾隨着進來了。某甲本來不太認得張鴻漸,只是伏在門外偷聽他們說話。等到方氏聽到腳步聲多次問是誰時,某甲竟說道:「屋裡是什麼人?」方氏假說:「沒有人。」某甲說:「我偷聽已經很久了,這就要捉姦呢。」方氏不得已,只好說了實話。某甲說:「張鴻漸的大案還沒了結,如果是他來家,也應該綁起來送到官府去。」方氏苦苦哀求他,某甲的話卻越說越下流,並逼她答應和自己私通。張鴻漸胸中怒火燃燒,拿刀衝出門去,照某甲就是一刀,砍中了他的腦袋。某甲倒在地上,仍在號叫,張鴻漸又連砍數刀,才死了。方氏說:「事情已到了這步田地,罪更加重了。你趕快逃走吧,讓我來擔這個罪名。」張鴻漸說:「大丈夫該死就死,豈能為活命而辱沒老婆、連累孩子呢!你不要管我,只要讓孩子能讀書成才,我就是死也閉上眼了。」
天明以後,張鴻漸去縣衙自首了。趙縣令因為他是朝廷審批的案件中的人犯,所以姑且只輕微責罰了他一下。不久張鴻漸就被從府里押往京城,身上的枷鎖折磨得他非常難受。路上遇見一位女子騎馬而過,有個老婦人為她牽着馬,一看原來是舜華。張鴻漸呼喊老婦人想說句話,淚水隨着聲音淌了下來。舜華掉過馬頭,用手掀開面紗,驚訝地說:「這不是表哥嗎?怎麼來到這裡?」張鴻漸大略說了一下事情的經過,舜華說:「若依着表兄以往的做法,我就該掉過頭去不管;但是我卻不忍心這樣做。寒舍離這裡不遠,就邀請差官們一起光臨,也可多多資助你點盤纏。」跟着她走了二三里路,看見一座山村,村里樓閣高大整齊。舜華下馬進村,吩咐老婦人開門引進客人。不一會兒擺上了豐盛味美的酒菜,就像早準備好了一樣。舜華又讓老婦人出來對他們說:「家裡恰巧沒有男主人,請張官人就多勸差官喝幾杯,路上依賴他們的地方多着呢。已經派人去籌集幾十兩銀子,一來為官人作盤費,二來也好酬謝兩位差官,人到這時還沒回來呢。」兩個差役心中暗喜,便開懷痛飲,不再說趕路了。天漸漸黑了,兩個差役徑直喝醉了。舜華出來,用手指了指張鴻漸身上的枷鎖,枷鎖立刻就從他身上脫落了。她拉着張鴻漸一起跨在那匹馬上,像龍一樣飛馳而去。不多時,舜華催促他下馬,說:「您就留在這兒。我和妹妹約好要到青海去,又為你逗留了半天,讓她久等了。」張鴻漸說:「咱們以後何時見面?」舜華沒回答;再問她時,她把張鴻漸推落到馬下,自己揚長而去。
天亮以後,張鴻漸問人家這是什麼地方,原來是山西太原郡。他於是到了郡城,賃了處房子教起書來。並改名換姓叫宮子遷。他在這裡一住十年。通過打聽知道這幾年官府對於追捕他的事已經漸漸鬆懈,這才又慢慢地朝東往家走。靠近村子時,他沒敢急着進,而是等夜深人靜後才進去。
張鴻漸到了家門口,一看院牆又高又堅固,沒法再跳進去,只得用馬鞭敲門。過了好久,妻子才出屋問是誰。張鴻漸小聲告訴了她。方氏聽說高興極了,急忙開門叫他進來,並裝作斥責的聲音,說道:「在京城錢不夠用,就該早回來拿,怎麼叫你半夜回來?」進了屋,夫妻二人說了說這些年來各人生活的情況,才知道那兩個差役也一直逃亡在外沒有回來。他倆說話期間,帘子外邊有個少婦多次來往,張鴻漸就問她是誰,方氏說:「是兒媳。」張鴻漸又問:「兒子在哪裡?」方氏說:「到郡城參加鄉試還沒回來。」張鴻漸一聽流下淚來說:「我在外流落了這些年,兒子已經成人了,沒想到他真能讀書成才,您的心血可說是全都用盡了!」話沒說完,兒媳已燙好了酒做好了飯,擺了滿滿一桌。張鴻漸真是大喜過望。住了幾天,他總是躲在床上不出屋子,惟恐被別人知道。
有天夜裡,夫妻二人剛睡下,忽聽外面人聲鼎沸,捶門的聲響非常猛烈。他倆嚇壞了,趕緊一同起來。聽到外面的人說:「他家有後門嗎?」方氏更加害怕了,急忙用一扇門代替梯子,送張鴻漸乘夜色跳牆出去;然後到大門口問是什麼事,原來是來家為新科舉人報喜的差役。方氏大喜,很後悔讓張鴻漸逃走,但是追也沒法追了。
張鴻漸這天夜裡在野草樹叢中連跑帶鑽,急得顧不上分辨道路;到了天亮,已是睏乏到了極點。起初他本想往西走,問了問路上的人,這兒竟離去京城的大路不遠了。於是他進了村子,心想拿衣服換頓飯吃。發現有座高大的門樓,牆上貼着報喜的大紅紙條,走過去看了看,知道這一家姓許,是新科舉人。不一會兒,有位老翁從大門裡出來,張鴻漸迎上去行了個禮並說明了來意。許翁見他儀表不凡,知道他不是騙吃喝的人,便請他進家用酒飯招待了他。許翁於是問他要到哪裡去,張鴻漸假說道:「在京城設館教書,回家路上遭了強盜的洗劫。」許翁願意留下他來教自己的小兒讀書。張鴻漸略問了一下許翁的官階門第,他竟是一位退居林下的京官,新科舉人是他的侄子。
過了一個多月,許舉人和一位同榜的舉人一起來家,這位舉人說他家住永平府,姓張,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張鴻漸因為張舉人的家鄉、姓氏譜系和自己相同,心中懷疑他可能是自己的兒子;但是又一想縣裡的同姓很多,怕錯了就沒敢相認。到了晚上解行李時,許舉人拿出一冊記載同榜舉人籍貫、三代的《齒錄》,張鴻漸急忙借來翻閱,一看這張舉人還真是自己的兒子。張鴻漸看着《齒錄》,不覺掉下淚來。大家都驚奇地問他怎麼了,他這才指着上面的名字說:「這張鴻漸,就是我呀。」便詳盡地敘述了自己的前後遭遇。張舉人跑過來抱着父親大哭起來。經許家叔侄二人安慰勸說,張鴻漸父子才轉悲為喜。許翁立即拿出銀子和綢緞並寫好信,派人送往御史那裡,張鴻漸父子於是一同回家。
方氏自從得到兒子中舉的喜報以後,天天為張鴻漸逃亡在外感到悲傷;忽然有人說新舉人回來了,心裡更加悲痛。不多時,張鴻漸父子一起進了家門,方氏大吃一驚,以為丈夫從天而降,當問知事情的經過後,全家人才悲喜交集。
某甲的父親見張鴻漸的兒子中舉顯貴了,也不敢再萌發害人之心,張鴻漸卻更加厚待他,又歷述了當年出事的真實情景。某甲的父親聽了很受感動,並且非常慚愧,於是兩家互相和解,成為朋友。
【太醫】
明朝萬曆年間,有個姓孫的評事官,很小的時候就死了父親,母親從十九歲就守寡。待到他考中進士時,母親也去世了。他曾經對人說:「我必定要博一個『誥命』稱號,使九泉之下的母親感到榮耀,才不負她老人家守了一輩子苦節!」不想孫評事忽然得了急病,很重。他平日與太醫很好,就讓人去把太醫請來看病。派去的人剛出門,孫評事的病就越發加重了,他眼睜睜地說:「我生不能揚名顯親,死後有什麼臉面見老母於地下!」話剛說完就咽了氣,兩眼還睜得大大的。
一會,太醫來了,聽到哭聲,知道孫評事已去世,進去弔喪。見他死不瞑目的模樣,心中很驚異。家中的人向太醫說明了原因。太醫說:「想得個『誥命夫人』稱號,這也不難。當今皇后馬上就要生孩子,只要他再等十幾天,誥命是可以得到的。」於是讓家人立刻拿了艾條來,在孫評事的屍體上灸了十八處。艾條快要燒盡時,孫評事已在床上呻吟出聲,急忙給他灌藥,居然又活了過來。太醫囑咐說:「今後切記不要吃熊、虎肉。」家裡人都牢牢記住了。但是,因為熊、虎之類的肉平時很少見,所以孫評事也不太在意。過了三天,他一切恢復正常,依舊隨大家到朝中進行朝賀。
過了六七天,皇后果然生了太子,皇帝就賜群臣宴飲。宮庭中的侍從,拿出山珍海味遍賜文武大臣,見白片中尖有紅絲,甜美無比,孫評事吃着,不知是什麼東西。第二天,問他的同僚,人們說:「是熟熊掌。」孫評事大驚失色,繼而得病,回到家就死了。
【牛飛】
縣裡有個鄉下人,買了一頭牛,很是健壯。夜裡,鄉下人夢見牛生了兩隻翅膀飛走了。他覺得不吉利,懷疑這頭牛會走失,第二天便把牛牽到市場上降價賣了。回來路上,鄉下人把賣牛的錢用手巾包起來,纏在胳膊上。走到半路,見一隻鷹正在吃一隻死兔。走近一看,鷹很溫順,鄉下人便用包錢的手巾頭拴住鷹腿,用胳膊架着它。鷹屢次撲騰掙扎,鄉下人稍一分心,鷹帶着包錢的手巾騰空飛走了。這雖然是命中注定的事,但如果這鄉下人不疑忌自己做的夢,路上也不貪財,那麼本只會走的牛怎能飛走呢?
【王子安】
王子安,是東昌府的名士,但屢次科考不中。一次,他考過試後,眼巴巴地盼着考中的消息。快臨近發榜時,他痛飲一場,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後睡在臥室里。忽然有人喊道:「報馬來了!」王子安踉踉蹌蹌地爬起來說:「賞十千錢!」家裡人因為他醉了,騙他安慰他說:「你只管睡下,已經賞了。」王子安才又躺下。一會兒,又有個人進來說:「你考中進士了!」王子安自言自語:「還沒去京城殿試,怎麼中了進士?」來人說:「你忘了嗎?三場已考完了!」王子安大喜,跳起來大叫着說:「賞十千錢!」家人又像上次那樣哄着他睡下。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人急急忙忙跑進來說:「你已點了翰林,跟班在這裡伺候!」王子安一看,果然見兩個人在床下拜見,衣着都很整潔。王子安又大叫賞給跟班酒飯。家人又騙他,心裡暗笑他醉得太厲害。過了很久,王子安自己想,既然做了大官,不可不出去誇耀誇耀,便大叫跟班。叫了幾十聲,卻沒人答應。家人笑着說:「你先躺着,我們去找他們。」又過了很久,跟班果然來了。王子安捶床跺腳,大罵跟班:「蠢奴跑哪裡去了!」跟班發怒地說:「你這個無賴!剛才不過是跟你玩玩罷了,你倒真的罵起來!」王子安大怒,從床上一躍而起,去打跟班,把他的帽子打落了,王子安也跌倒在地。他妻子走進來,扶起他來說:「怎麼醉到這種地步!」王子安說:「跟班可惡,我所以懲罰他,怎麼是醉了?」妻子大笑着說:「家裡只有我這個老婆子,白天為你做飯,晚上替你暖腳,哪裡來的跟班,會伺候你這把窮骨頭!」孩子們都笑了起來。王子安這時酒醉也快過去了,忽如大夢方醒,一下子明白了剛才的事都是假的。但還記得跟班的帽子掉了,忙去門後尋找,果然找到了一頂像茶盅那樣大小的纓帽。大家都很驚疑,王子安自我解嘲說:「過去有人被鬼揶揄,我現在則是被狐狸戲弄了!」
【刁姓】
有一個姓刁的,家裡沒有產業,經常外出給人相面謀生——實際上他並不懂得相術。每次出去都是好幾個月才回來一趟,袋子裡總是裝滿了錢和布帛。眾人都感到很奇怪。
一次,同村的一個人客居在外,遠遠地望見一家高門內站着一個人,穿戴打扮道貌岸然,嘴裡正在滔滔不絕,四周圍了許多婦女。村人走近一看,原來是刁某。他便偷偷地躲在一邊,看刁某在幹什麼。只聽圍觀的婦女中有一個人問道:「我們這些人中有一個貴夫人,你能辨認出來嗎?」原來這些人中確有一個貴婦人,穿着普通衣服雜在眾人中,要以此檢驗刁某的相術。村人不禁替刁某發窘。只見刁某從容地望着天空,用手指一划拉,說:「這有什麼難辨的!是貴人的頭頂上自然有雲氣環繞!」眾人聽了,不覺都向其中一人看去,看她頭頂上有沒有雲氣。刁某便指着那個婦人說:「這是真正的貴人!」眾人非常驚訝,以為他是神仙。
村人回來後,述說了刁某那堪稱機智的騙術。才知道這種人儘管操業不雅,但也必有過人的才氣;不然,怎麼能夠騙過那麼多人,賺取錢財,沒本就能贏大利呢?
【農婦】
淄川城西的磁窯塢有一位農家婦人,勇猛健壯如同男子一樣,常常為鄉里排除難題,調解糾紛。她和丈夫分居在兩個縣裡,丈夫家在高苑縣,距淄川一百多里;偶然來一趟,住兩宿就走。農婦自己到顏山去,販賣陶器為業。她有了多餘的錢,便施捨給討飯的人。
一天晚上,她正與鄰家婦人說話,忽然站起來說:「我肚子稍微有點痛,想必是孩子要離身了。」於是就走了。天明後鄰居婦人去看她,卻見她肩挑着兩個釀酒的巨瓮,正要進門。鄰婦隨着她進入屋內,看見有一個嬰兒包裹着躺在床上。鄰婦吃驚地問她,原來她分娩以後已挑着重擔走了上百里路了。
農婦過去與村北邊庵里的尼姑很要好,拜了乾姊妹。後來她聽說這尼姑有淫亂的行為,就氣憤地抓起一根木棒要去打這個尼姑,眾人苦苦勸阻才沒有去。有一天,她在路上遇到了這個尼姑,趕上去就打。尼姑問:「我有什麼罪過?」農婦也不回答,拳頭、石塊一齊向尼姑身上打去,直打得尼姑叫不出聲了,才停手走了。
【金陵乙】
金陵某乙,賣酒為生,每次釀好酒後,都往酒缸里摻水,而且加進一些麻藥。即使是很能喝酒的人,喝不上幾杯,便爛醉如泥。由此,他的酒得到古時「中山」美酒的好名聲,他也以此致富,家資萬金。
有一天,某乙早晨起來,看見一隻喝醉了的狐狸睡在酒槽邊。他用繩子把狐狸的四肢捆起來,剛要去找刀,狐狸醒了,哀求說:「不要殺害我,你有什麼要求,我都可以滿足你。」某乙就給它解開繩子。狐狸在地上打了個滾,馬上就變成了個人。
當時,同一條街上姓孫家的大兒媳婦,被狐狸纏上了,某乙就問狐狸精這件事。狐狸精回答說:「那就是我。」某乙見過大媳婦的弟妹,認為長得比大兒媳更美,便要求狐狸精攜帶他一同前往,狐狸精很為難。某乙固執地要求,狐狸精只得請某乙跟它一起走。來到一個洞裡,狐狸取出一件褐色的衣服給某乙,說:「這是我去世的哥哥留下來的,穿上它就可以去了。」某乙隨即穿上褐衣回家,家裡人都看不見他。換上平常穿的衣服出來,家裡人才看見他。某乙非常高興,和狐狸一起來到姓孫的家中。見孫家牆上貼着一張巨大的神符,畫面上畫着蜿蜒曲折的一條龍。狐狸一見害怕地說:「和尚太厲害,我不進去了。」說完匆匆逃走了。某乙試探着走到近前一看,卻是一條真龍盤踞在牆壁上,高昂着頭躍躍欲飛。某乙大驚失色,也嚇得趕緊跑了出來。原來孫家找來一位外地的和尚,為他們家作法驅妖。和尚先給了孫家一張畫符帶回,貼在牆上,和尚本人還沒有到。
第二天,和尚來到,設下神壇,作起法來。鄰居們都來觀看,某乙也夾雜在裡面。忽然他臉色突變,急忙奔跑,那樣子就好像被人追趕捉拿。跑到門外,撲倒在地,立刻變成一隻狐狸,四肢還穿着人的衣服。和尚要殺死它,某乙的妻子急忙叩頭哀求。和尚叫某乙的妻子牽了回去。妻子每日給些吃的喝的,過了幾個月,還是死了。
【郭安】
孫五粒家有一個僮僕獨自住在一間屋內,他感到恍惚之間被人提了去。到了一座宮殿,看見閻羅王坐在上面,仔細地看了看他說:「錯了,不是這個人。」因此把他遣送回來。
回來以後,他心裡十分害怕,就搬到另一間屋裡去住了。這家另一個僕人叫郭安,看見床鋪空着,於是就在床上睡了。這家還有個僕人叫李祿,與那個僮僕過去就結有怨仇,早就想報復。這天夜裡拿着刀進入這間屋子,用手摸了摸,以為是那個僮僕,竟把他殺了。郭安的父親就告到官府里。這時陳其善擔任縣令,很不同情郭安的父親。郭父哀痛哭叫說:「我這半輩子就只有這一個兒子,現在讓我依靠誰生活啊!」陳縣令就判李祿做郭父的兒子。郭父只好含着冤讎回去了。這件事的奇特不在於僮僕見鬼,而奇特在陳其善的判決。
濟南府西邊某縣有個殺人兇手,被害人的妻子告了他。縣令大怒,拍着公案大罵說:「人家好好的夫妻,你竟然叫人家成了寡婦!現在就把你配給她做丈夫,也叫你老婆守寡!」於是就判決兩人結成夫妻。這種「英明」的判決,都是進士出身的官員所辦的,其它途徑出身做官的人是辦不出來的;而陳其善也這樣斷案,誰說官員中沒有「人才」呢!
【折獄】
淄川縣的西崖莊,有一個姓賈的被人殺死在路上。隔了一夜,他的妻子也上吊死了。
賈某的弟弟告到了縣官那裡。當時浙江的費禕祉在淄川做縣令,親自去驗屍。他看到死者布包袱里包着五錢多銀子還在腰中,知道不是圖財害命。傳來兩村的鄰居審問了一遍,沒有什麼頭緒,也沒有責打他們,就把他們釋放回去種地了。只是命鄉約地保仔細偵察,十天向他匯報一次情況。
過了半年,事情漸漸鬆懈下來。賈某的弟弟埋怨費縣令心慈手軟,多次上公堂吵鬧。費縣令生氣地說:「你既然不能指出誰是兇手,想叫我用酷刑拷打良民嗎?」呵斥一頓,把他趕了出去。賈某的弟弟無處伸訴冤情,氣憤地把哥哥嫂子埋葬了。
一天,因為逃稅的緣故,縣裡逮來幾個人。其中有一個叫周成的害怕責打,告訴縣令說錢糧已經籌辦足了。就從腰裡取出銀袱,交給費縣令驗視。費縣令查看完了,便問他:「你家住在哪裡?」回答說:「某村。」又問:「離西崖村幾里路?」回答說:「五六里。」「去年被殺的賈某是你什麼人?」回答說:「我不認識那個人。」費縣令勃然大怒說:「你殺了他,還說不認識?」周成竭力辯解,費縣令不聽,嚴刑拷打,他果然認罪了。
原來,賈某的妻子王氏,要走親戚家,沒有首飾覺得羞愧,鬧着叫丈夫到鄰居家去借。丈夫不肯,妻子自己去借了。她非常珍重,回來的路上,從頭上卸下首飾包在包袱里,塞進袖筒中。等回到家,伸手一摸,首飾沒有了。王氏不敢告訴丈夫,又沒有辦法償還鄰居,懊惱得要死。這天,周成正巧拾到了首飾,知道是賈某的妻子丟的。乘賈某外出以後,周成半夜從牆上爬過去,想以首飾要挾和賈妻苟合。當時正是熱天,王氏睡在院子裡,周成悄悄走近她將她強姦。王氏醒覺,大聲喊叫。周成急忙制止,留下包袱把首飾給了她。事情辦完了,王氏囑咐說:「以後不要來了,我家男人很兇,讓他知道了,你我都得死!」周成怒沖沖地說:「我給你的東西夠到妓院嫖好幾宿的!難道只幹這一次就能抵償了嗎?」王氏安慰他說:「我並不是不願與你相交,我男人常常鬧病,不如慢慢等他病死就行了。」周成走了,於是就殺了賈某;夜裡又到王氏家說:「現在你男人已經被人殺了,請你按說的辦!」王氏聽了大哭起來。周成害怕驚動鄰居,逃走了。天明後王氏也死了。費縣令查明實情,將周成抵罪。
大家都佩服費縣令斷案神明,但不知所以能察明案情的緣故。費縣令說;「事情並不難辦,只是要隨時隨地留心罷了。當初驗屍的時候,我見包銀子的包袱繡着萬字文,周成的包袱也一樣,是出自一人之手。等審問他時,他又說以前不認識賈某,言詞搪塞。神態異常,所以知道他就是真正的兇手了。」
淄川縣有個叫胡成的,與馮安同一個村子,兩家世代不和。胡家父子很霸道,馮安曲意同他交往,胡家卻終不信任他。
一天,他們一塊喝酒,略有醉意時,兩人說了些心裡話。胡成吹噓:「不要憂愁貧窮,百把兩銀子的財產不難弄到手!」馮安認為胡成並不富裕,是在吹牛,故意譏笑他。胡成一本正經地說:「實話告訴你,我昨天在路上遇見一個大商人,車上裝着很多財物,我把他扔進南山的枯井裡了。」馮安又嘲笑他。當時,胡成有個妹夫叫鄭倫,托胡成說合購買田產,在胡成家寄存了好幾百兩銀子。這時胡成就全部拿出來在馮安面前炫耀,馮安相信了。散席以後,馮安偷偷地寫了狀紙告到縣衙。費縣令拘捕了胡成對質審問,胡成說了實情;費縣令又問鄭倫和產主,都說是這樣。於是就一塊去察看南山枯井。一個衙役用繩子吊着下去,竟發現井中果然有一具無頭屍體。胡成大吃一驚,無法辯白,只能大喊冤苦。費縣令生了氣,命人打嘴幾十下,說:「證據確鑿,還叫冤屈!」用死刑犯的刑具將他鎖了起來。卻不讓弄出屍體來,只是告知各村,讓屍主呈報狀子。
過了一天,有個婦人持狀紙來到公堂,聲稱自己是死者的妻子,說:「我丈夫何甲,帶着數百兩銀子出門做買賣,被胡成殺死。」費縣令說:「井中確實有死人,但未必就是你丈夫。」婦人堅持說是。費縣令就命把屍體弄出井來,眾人一看,果然是婦人的丈夫。婦人不敢到跟前,站在遠處號哭。費縣令說:「真正的兇手已經抓住了,但屍體不完整。你暫時回去,等找到死者的頭顱,立即公開判決,讓胡成償命。」接着把胡成從獄中喚出來,呵斥說:「明天不將頭顱交出來,就打斷你的腿!」叫衙役押他出去,找了一天回來,追問他,他只是嚎哭。費縣令讓衙役把刑具扔在他面前,擺出要用刑的樣子,卻又不動刑,說:「想必是你那天夜裡扛着屍體慌忙急迫,不知將頭掉到什麼地方了。怎麼不仔細尋找呢?」胡成哀求縣官准許他再找。縣令問婦人:「你有幾個子女?」回答說:「沒有。」縣令問:「何甲有什麼親屬?」「只有一個堂叔。」縣令感慨地說:「年輕輕就死了丈夫,這樣孤苦憐仃以後怎麼生活呢?」婦人又哭起來,給縣令磕頭請求憐憫。縣令說:「殺人的罪已經定了。只要尋找全屍,此案就完結了。結案後,你趕快改嫁。你是一個年輕少婦,不要再出入公門。」婦人感動得哭了,叩頭下了公堂。縣令立即傳令村裡的人,替官府尋找人頭。過了一宿,就有同村的王五,報稱已經找到了。縣令審問查驗清楚,賞給他一千錢。又把何甲的堂叔傳到公堂,說:「大案已經查清,但是人命重大,不到一年不能結案。你侄兒既然沒有子女,一個年輕輕的寡婦也難以生活,讓她早點嫁人吧。以後也沒有別的事,只有上司來覆核時,你須出面應聲。」何甲的堂叔不肯,費公從堂上扔下兩根動刑的簽子;再申辯,又扔下一簽。甲叔害怕了,只好答應後退了下去。婦人聽到這個消息,到公堂謝恩。費縣令極力安慰她,又傳令:「有誰願買這婦人,當堂報告。」婦人下堂後,就有一個來投婚狀的人,原來就是找到人頭的王五。縣令傳喚婦人上堂,說:「真正的殺人兇手,你知道是誰嗎?」婦人回答說:「胡成。」縣令說:「不是。你與王五才是真正的兇犯!」二人大驚,極力辯白,叫喊冤枉。縣令說:「我早已知道其中詳情!之所以一直到現在才說明,是怕萬一屈枉了好人!屍體沒有弄出枯井,你怎麼能確信就是你丈夫?這是因為在此以前你就知道你丈夫死在井裡了!況且何甲死的時候還穿着破爛衣服,數百兩銀子是從什麼地方弄來的?」又對王五說:「人頭在哪裡,你怎麼知道得那樣清楚?你之所以這樣急迫,是打算早點娶到這婦人罷了!」兩人嚇得面如黃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費縣令用刑拷問二人,果然吐露了真情。原來王五與婦人私通已經很久,兩人合謀殺了她的丈夫。恰巧碰上胡成開玩笑說殺了人,二人才想嫁禍於胡成。費縣令於是釋放了胡成。馮安以誣告罪,打了頓板子,判了三年勞役。直到案子結束,費縣令沒有對一個人亂動刑罰。
【義犬】
周村有個商人,在蕪湖經商,賺了很多錢。他雇了一條船準備回鄉,看見河堤上有個屠夫捆住一隻狗要殺。這個商人就以加倍的價錢把狗買了下來,養在船上。
船上的船夫本來就是江湖上的慣盜,他暗中觀察到商人有這麼多錢財,便把船開到蘆葦叢中,拿起刀來要殺死商人。商人苦苦哀求船夫賜他一具完整的屍體。於是強盜就用一條氈子把商人裹捆住,扔到江里去了。
那隻狗看到商人被拋入江中,哀嚎踵跳下水,用嘴咬住裹捆着商人的氈子,一起在江中沉浮。也不知順流飄蕩了多少里,被一淺灘擱住停了下來。狗浮出水,跑到有人的地方,不停地哀叫。有人覺得其中必有原因,就跟隨着這隻狗走到了淺灘處,見水中有一捆氈子,於是就拖出來,割斷繩子,商人竟還沒死,醒過來後把自己遇難的事情講了一遍。又哀求別的船夫,把他帶回蕪湖,準備在那裡等着強盜的船回去。
商人上了船,發現他的狗不見了。心裡非常哀傷痛惜。到達蕪湖碼頭,尋找了三四天,只見經商的船隻桅杆如林,就是找不到那隻賊船。這時正好有個同鄉,打算帶着他一塊回周村。忽然那條狗自已回來了,朝着商人大聲嗥叫。商人忙喚它,它卻掉頭就走。商人下船去追它,它卻奔上另一條船,咬住船上一個人的小腿,任憑怎麼打也不鬆口。商人走上前去呵斥,才發現狗咬住的就是那個劫財害命的慣盜。原來這個強盜把衣服和船都換了,所以商人很難認得出來。商人把慣盜捆綁起來,在船上搜索,結果錢財都還在。唉,一條狗,尚能夠如此報恩,世上那些沒有心肝的人,應當慚愧自己還不如一條狗呀!
【楊大洪】
楊漣,字大洪,是湖北應山人。他在沒有做官以前,就頗有名氣,自命不凡。有一次科試考完之後,聽到報優等的人來了,當時他正吃着飯,嘴裡還含着一口,就急忙跑出去問道:「有姓楊的嗎?」來人回答說:「沒有。」楊大洪灰心喪氣,一口飯咽下去,到了胸膈那裡擱住了。於是形成了病塊,噎阻得很痛苦。大家勸他去省府參加錄遺考試;他憂慮沒有費用,大家給他湊了十兩銀子,才勉強上了路。
夜裡,夢見一個人對他說:「前面的路上有人能把你的病治好,要苦苦哀求他。」臨走時贈給他一首詩,其中有「江邊柳下三弄笛,拋向江中莫嘆息」兩句。到了第二天,楊大洪在住宿的地方,看見一個道士坐在柳樹下面,便上前叩拜,請求道士給他治病。道士笑着說:「你找錯人了!我哪能會治病呢?為你吹三首曲子倒可以。」說着取出笛子,吹了起來。楊大洪忽然想起夢中的情景,就越發向道士哀求,並且把身上所帶的銀子都恭敬地遞給他。道士接過來就扔到江里去了。因為銀子來得不容易,楊大洪心裡感到很可惜。道士說:「看樣子你是有點心疼,不要緊,銀子就在江邊,你自己去撿回來吧。」楊大洪走到江邊一看,銀子果然在那裡。心中更加感到奇怪,稱呼他是仙人。道士隨便用手一指,說道:「我不是仙人,那地方有個仙人來了。」楊大洪回頭看時,道士用力拍打了一下他的頭頸,說:「你太俗氣了!」楊大洪受了意外一擊,嘴唇立刻張開,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接着吐出一塊東西,落到地上發出吧嗒的響聲。他彎下腰打開它一看,原來是他咽下去的那口飯,血絲包着;他頓覺傷痛好像去掉了。回頭再看那個道士,已經不見蹤影了。
【查牙山洞】
山東章丘縣境內有座查牙山,山上有個像井一樣的石窟,深好幾尺。石窟北壁上有個洞門,趴在石窟邊沿伸下頭去就能看見它。
正好附近村裡的幾個人九月九日重陽節登高,來到這裡飲茱萸酒,便共同商議要進石窟探探裡面的情況。其中的三個人接過蠟燭來,用繩子縋着下到了石窟底。見北壁洞內高大寬敞,和大屋一樣;往裡走了幾步,變得稍微狹窄了些,再往前走,忽然到了盡頭。洞盡頭的底部有一個小窟窿,人可以爬進去。用燭光照了照,裡面黑糊糊的深不可測。其中的兩個人沒有勇氣再往前走,退了出來;另一個人譏笑他倆膽小,奪過蠟燭,自己縮緊了身體從小窟窿里鑽了進去。
幸好狹窄處僅有一堵牆那樣厚,鑽進裡面就忽然又高大又寬敞了。他便站起身來,繼續往前走。頭頂上的石頭參差不齊,非常兇險,像是要墜落下來的樣子。兩邊的洞壁陡峻重迭,就像寺廟裡的塑像,都成鳥、獸、人、鬼的形狀:鳥像要飛,獸像要走,人有的像坐有的像立,鬼怪顯現出忿怒的樣子,奇奇怪怪,大都是難看的多,好看的少。他見了心情緊張恐怖起來。好在腳下的路很平坦,沒有坑坑窪窪的地方。
向前慢慢地走了幾百步,見西邊沿壁上開了個石室,門左邊有一個怪石鬼,朝他站着,瞪着兩眼,嘴像簸箕那樣張開着,牙齒和舌頭猙獰兇惡地露在外面;它左手攥拳,撐在腰間;右手叉開五指,像要撲人。這人心裡非常驚恐,身上的毛髮直豎起來。遠遠地看到石室門內有燃燒過的炭灰,知道有人曾經到過裡面,膽子才稍微壯起來,強硬着頭皮走了進去。
他見地上擺着些碗和酒盅,裡面積存着泥垢;然而都是近今的器物,不是古窯貨。旁邊放着四把錫酒壺。他想得了這個便宜,便解下根帶子拴住酒壺脖子系在自己腰間。接着又向一旁看去,只見一具屍體躺臥在西邊角落裡,兩隻胳膊和兩條腿向四下里直伸着。他害怕極了。慢慢細看,屍體腳蹬尖頭鞋,鞋底上刻的梅花還留存着,知道這是個年輕的婦人。卻不知她是哪村的,更不知她死在哪一年。女屍的衣服顏色已經變暗腐敗,分辨不出是青還是紅來;她的頭髮蓬鬆着,就像一筐亂絲,粘附在髑髏骨上;頭骨靠下有眼鼻孔各兩個;兩排牙齒白森森的,知道這是嘴。他琢磨着女屍頭頂上一定會有金銀珠寶首飾,就用蠟燭靠近她的腦袋。忽然覺得女屍嘴裡像有氣吹燈,燭光搖晃不定,火焰呈現昏黃色,自己的衣服也被吹得掀動起來。他這時真是嚇壞了,手一顫抖搖晃,蠟燭頓時熄滅了。
他在黑暗中憑記憶順着來時的路急忙往回奔跑,不敢用手去摸洞壁,恐怕碰到鬼物。不料他的頭撞到了石頭上,一下子跌倒在地。他立即爬了起來,覺得有些又濕又冷的東西順着臉頰流到下巴頦上,知道是血,也沒感到疼痛,克制着不敢呻吟;喘着粗氣跑到了那個小窟窿邊,剛要趴下,好像突然被人抓住了頭髮,他一下子就昏死了過去。
眾人坐在石窟邊上等了很久不見這人出來,懷疑他出了事,便又用繩子把原來那兩個人縋了下去。一人把身子探進小窟窿里一看,見這人的頭髮掛在石頭上,滿臉血淋淋地倒在那裡已經昏迷了。二人大驚失色,又不敢鑽進去,只好坐在一邊發愁嘆氣。不一會兒上面又讓兩個人縋了下來;其中有個大膽的,才很快鑽進去,把他拖了出來。
這人被弄出石窟放在山上,過了半天才甦醒過來,他把在洞內見到的情景一條一條很詳盡地說給眾人聽。所遺憾的是未能走到洞的盡頭;若能走到盡頭的話,一定會有更好的景象。後來章丘縣令聽說這件事,派人用泥團把石窟洞內的小窟窿封死,不讓人再鑽進去了。
康熙二十六七年間,養母峪的南石崖崩塌了,出現了一個洞口。人們從一旁觀望,見裡面的鐘乳石林林總總猶如密密麻麻的竹筍。但是洞內又深又險,沒有人敢進去。
忽然有個道士來到這裡,自稱是仙人鍾離的弟子,他說:「師父派我先到這裡,來清掃洞府。」村人們給他提供了燈火,道士帶着它就下去了,沒想到他不小心掉在了石筍上,被穿透肚子死去了。人們報告了縣令,縣令派人封死了洞口。洞內一定會有奇特的境界,可惜道士死了,沒聽到回音罷了。
【安期島】
長山劉鴻訓劉中堂,有一次同一位武官一塊出使朝鮮。他們聽說朝鮮的安期島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就想乘船去遊覽。朝鮮國的大臣們都說不行,讓他們等待一個叫小張的人。原來安期島不與人世間往來,只有島上的弟子小張,每年來一兩次。想到島上去的人,必須先向小張說明,小張以為可以去,坐上船便可一帆風順安全到達;否則,船就會被颶風打翻。
過了一兩天,朝鮮國王召見劉中堂。中堂上朝後,看見還有一人坐在殿上。這人三十來歲,身佩寶劍,頭戴棕斗笠,儀容整潔,神情莊重。劉中堂一問,知道他就是小張。中堂便向他講述了自己想去安期島的願望。小張允許了,但又說:「你的副使不能去。」接着他又出了宮殿把劉中堂的隨從看了一遍,說只有兩個人可以跟着去。於是,小張備好船,領着劉中堂等人一塊去了。
劉中堂坐在船上,也不知道路程有多遠。只覺得風聲習習。如同騰雲駕霧,只過了一個時辰就到了安期島。當時正是嚴寒的冬天,可是到了島上,卻是氣候溫暖如春,鮮花開滿山谷。小張領劉中堂進入洞府,見裡面有三位老者正盤腿而坐。東西兩旁的人看見客人進來,如同沒有看見一樣,只有中間坐着的老者起身迎客,相互見了禮。坐下後,老者叫小僮上茶。有個小僮拿着盤走了出去,洞外的石壁上有一把鐵錐,錐尖插入石頭中。小僮拔出鐵錐,立刻噴出水來。小憧用杯子接住。接滿後,又把鐵錐插回原處。小僮把茶端到劉中堂面前。中堂見茶色淡綠,試着吃了一口,涼得牙齒打顫。他怕涼不喝了。老者看看小僮,示意他端走。小僮把茶杯拿去,把剩下的喝了;仍舊來到剛才的石壁前,拔出鐵錐,重新接了一杯回來。劉中堂一嘗這杯茶,覺得滿口芳香,熱氣撲面,好像剛剛燒出來似的,他暗暗驚異。劉中堂問老人自己以後的命運如何,老者笑着說:「我們世外人連歲月都不知道,怎能預知人世間的事?」劉中堂又問不老之術,老者說:「這可不是你們富貴人所能做到的。」劉中堂起身告辭,小張仍然送他回去。
回到朝鮮後,劉中堂向國王講述了自已在安期島的見聞,國王嘆息說:「可惜你沒有飲那杯涼茶。那是天上的玉液,喝一杯就可以增壽百年。」
劉中堂準備回國了,朝鮮國王贈他一件禮物,用紙帛層層包着,還囑咐他不要在靠近海的地方打開。劉中堂剛一下船上岸,就急忙拿出來看,一連拆去好幾百層紙帛,才看見一面鏡子。他仔細地看着鏡子,見鏡子上出現了海中龍宮景象。裡面龍飛蛟舞,歷歷在目。他正看得出神,忽見海上翻起比樓閣還高的浪潮,氣勢洶洶地向他撲來。劉中堂怕極了,急忙逃竄。浪潮緊追不放,快得如同狂風暴雨。劉中堂嚇慌了,急忙把鏡子向海潮扔過去,海潮馬上就落了下去。
【沅俗】
李季霖曾代任沅江縣令。剛到任時,見大堂上滿是狗、貓,他很驚訝。下屬官吏告訴他:「這是鄉中的老百姓,來瞻仰大人丰采的。」過了一會兒,已經有一半的貓狗變作人;又過了一會兒,貓狗都復原成了人,紛紛離去了。
有一天,李季霖出門會客,坐着轎子正走在路上,忽然有一個轎夫急乎乎地說:「小人受到傷害了!」就請別人替他抬轎,自己跪下向李季霖請假。李季霖生氣地呵斥他,轎夫不聽,疾跑而去。李季霖派人跟着他。轎夫跑到集市上,找到一位老頭,請他診治。老頭看着他說:「你是受到傷害了。」於是就用手揣按他的皮肉,自上而下地用力推按;推到小腿,見皮下有肉團聳起,用鋒利的刀割開,從裡面取出一枚石子,說:「好了。」於是轎夫就跑着回來了。後來聽說這個地方有個風俗,有的人身子躺在自己的臥室里,手就能飛出去,進入別人家的房門,偷竊財物。假若被主人發覺,拴住他的手不讓它回去,那麼這個人的一隻手就殘廢不中用了。
【雲蘿公主】
安大業,是河北盧龍縣人。他生下來就會說話,他母親用狗血灌他,才止住了。長大後,生得很秀美,同輩中沒有比得上他的;而且讀書很聰慧,名門大家爭相向他提親。他母親做了個夢,說:「兒子當得公主為妻。」
安大業很相信,直到十五六歲,也沒見夢得到驗證,慢慢地懊悔了。
一天,安大業獨自坐在房間裡,忽然聞到一股奇異的香氣。接着一個婢女跑了進來,說:「公主來了。」說完用一條長氈鋪在地上,從門外一直鋪到床前。安大業正在驚疑之際,一位女郎扶着婢子的肩頭走了進來。她的容貌與衣服的麗彩,光照四壁。婢子趕快將刺繡的墊子鋪在床上,扶着女郎坐下。安大業見此情景,倉皇得不知怎麼辦才好。施過禮便問:「何方的神仙,光臨寒舍?」女郎微笑,用袍袖掩着口。婢女說:「這是聖后府中的雲蘿公主。聖后看中了你,想把公主嫁給你,因此讓公主自己來看看你的住宅。」安大業非常驚喜,不知該說什麼話。公主也低着頭,相對默默無語。安大業原來就好下棋,圍棋經常放在自己座位的旁邊。婢女用一條紅手巾,拂去棋子上的浮塵,將棋盤拿到桌上,說:「公主平日很喜歡下棋,與駙馬一塊下,不知誰能勝?」安大業便把座位移到桌邊,公主笑吟吟地與他下起來。剛下了三十多着,婢女就將一盤棋攪亂了,說:「駙馬已經輸了。」把棋子一個一個地收到盒子裡,說:「駙馬是世間的高手,公主只能讓六枚子。」便在棋盤上擺上六枚黑子,公主也依從,與安大業再下。
公主坐着的時候,總是讓一位婢女伏在桌下,把腳放在她的背上;左腳着地的時候,便換一個婢女在座位的右邊伏着,公主將右腳放上。此外,還有兩個丫鬟在左右服侍着。每當安大業凝思考慮時,公主就彎曲着肘靠着丫鬟的肩頭。棋局到末尾,還未決出勝負,小丫鬟說:「駙馬輸了一子。」婢女接着說:「公主疲倦了,該回去了。」公主便傾着身子與婢女說了幾句話。婢子出去,不多會兒就回來,把很多錢放在床上,告訴安生說:「剛才公主說,你住的這房子狹窄潮濕,麻煩你用這些錢把宅第修飾修飾。房子修好後,再來相會。」一婢女在一旁說:「這個月是犯天刑的,不宜建造;下個月吉利。」公主起身欲走,安生急忙起身,擋住去路,把門關上。只見婢女取出一件東西,樣子很像皮排,就地吹起來,冒出團團雲霧。立刻,四處雲氣合籠,昏暗中什麼也看不到;再找時,公主婢女丫鬟已經不見了。
安生的母親知道後,很疑心是妖怪。安生卻夜思夢想,再也捨不得雲蘿公主。他急於將房舍修葺完好,也沒有時間去考慮犯不犯天刑,日夜催促着趕修,限定日期,終於把房子修整一新。
這以前,有個灤州的書生袁大用,僑居在安大業家鄰近的巷子裡,曾經持名帖來訪過。安生平素很少與人交往,便託故他出;又乘袁生不在家時,去回訪他。一個月後,二人在門外正好相遇,見袁大用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年,穿一身宮絹單衣,扎着絲織的帶子,穿着黑色的鞋,看上去意態幽雅。安大業稍稍與他談了幾句,覺得他很溫厚而且正派。安生很喜歡他,就很禮貌地請他進屋裡坐。二人進了屋,安大業請袁生與他下圍棋,二人互有勝負。接着,就設酒相待,談笑得很歡洽。
第二天,袁大用就請安生到他的寓所,擺出山珍海味,殷勤招待。袁家有個十二三歲的小僮,能拍着手板唱清新的歌,又能跳躍蹦騰,作出各種各樣的技藝。安生飲得大醉,袁生就讓小僮背着他回去。安生認為小僮身體纖弱,恐怕他背不動,袁生卻堅持要這樣做。果然,小僮綽綽有餘地把他背回了家。安生感到很奇怪。第二天,安大業贈小僮銀子,以表示對他的獎勵。小僮推辭了幾次,才收下。
自這以後,安生與袁生關係越來越密切,三兩日就互訪一次。袁生為人沉默寡言,但慷慨好施。集市上有因欠債而出賣女孩子的,他解囊代為贖回,一點不吝嗇。安生以此就越發尊重他。過了幾天,袁生到安生家和他告別,贈給安生象牙筷子、楠木珠等十餘件禮物、銀子五百兩幫助安生修房。安生把五百兩銀子退給他,並贈送給袁生一些絹帛之類的禮物。
袁大用離別後一個多月,有一位從樂亭縣歸鄉的官宦,袋子裝滿了搜刮來的錢財。一天夜裡,忽然來了一群強盜,把主人捉起來,用燒紅的鐵鉗燙他,將錢財搶劫一空。家中有人認出了袁大用,告到官府,下文追捕。安大業的鄰居有位姓屠的,一向與安家關係不好,因為安家大興土木,起屋修房,他暗地懷有疑心。剛好安大業有一個小僕人偷得主人的象牙筷子,到屠家去賣,屠家得知這是袁大用贈的禮物,就告了官府。縣令用兵把安大業家房子圍起,正巧安大業與僕人有事外出了,官府就把他的母親捉去。安大業的母親年事已高,身體又不好,受驚後,氣息奄奄,二三天滴水未進,縣令只好將她釋放回家。
安大業在外聽到母親被捉的消息,急忙趕回家中。但母親的病已經很重了,過了一宿,就死去了。安生將母親剛收殮,就被捉進官府。縣令見安生年少又溫文爾雅,暗暗地就認為這是誣告,是冤枉的,於是故意大聲地恐嚇他。安大業把自己與袁大用交往的過程說了一遍。縣令問:「你為什麼會暴富起來?」安生說:「我母親自己有一筆積蓄,因我要娶親,所以拿出來修葺那些結婚用的房子。」縣令聽信了,就把口供謄錄下來,把他解送到府中。那個生屠的鄰居,聽知安大業無事,就設計賄賂押送的公差,讓他在路上把安大業殺死。公差押着安大業進府,路經一座深山,安被公差拖到一峭壁上,準備將他推下去。正在危急的時候,忽然草叢中跳出一隻猛虎,把兩個公差咬死,口銜安生而去。
到了一個地方,樓閣重重,虎進去,將安生放下。但見雲蘿公主扶着婢女出來,見了安生,淒切地安慰他說:「我本想把您留在這裡,可是母親的喪葬未畢。現在,你只好拿着押解你的公文,到郡中去自投,保證你無事。」於是就取下安生胸前的帶子,打了幾個結,並吩咐說:「你見官時,解開這扣結,便可以免禍。」
安生按照雲蘿公主的吩咐,到郡中自投。太守很喜歡他的忠誠老實,又查了公文,知道他冤枉,就銷了他的罪名,讓他回家。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袁大用。安生下馬與袁相見,把全部情況都告訴了他。袁聽後很氣忿,但一言未發。安生說:「以你這樣的人才,為什麼幹這種事情玷染自己的名聲?」袁大用說:「我所殺的都是不義之人;所取的也是些非義之財。否則,錢財就是丟棄在路上,我也不取。你的勸告當然是對的,但像你的鄰居屠姓這種人,難道還要把他留在人世間!」說完話,就先走了。
安生回到家中,殯葬了母親,就閉門不出,不再與外界交往。忽然一天夜裡,有盜進入鄰居屠姓家,把父子十餘口全部殺掉了,只留下一個婢女。並且把他家中的財物席捲一空,與一個小僮分拿着。臨走時,盜賊用手拿着燈對婢女說:「你要認清,殺人的是我,與別人無關。」他並不從門裡走,而是從屋檐下越牆而去。第二天,婢女告到官府,官府懷疑安生知道內情,又把他提了去。縣令審問時聲色俱厲,安生上公堂,用手握着胸前的帶結,邊說邊解。縣令說服不了,又把他放了。
安大業回到家中,更加收斂自己的舉止,在家中專心讀書,從不外出。家中只留一位跛腳的老婢子為他作飯。他給母親服孝期已滿,每天都打掃台階、房屋,以等待好消息的到來。一天聞到異香滿園,到樓上一看,內外陳設煥然一新。偷偷揭開畫簾,見雲蘿公主已盛妝坐在裡面。安生急忙拜見。雲蘿公主挽着安生的手說:「你不信天數禁忌,建造房屋,釀成災禍。又因母親去世,服孝三年,耽誤了我們三年。這是越想急於求成,反而越推遲。天下的事,大都是這樣啊。」安生要出錢辦酒席,公主說:「不再需要了。」婢子從食盒中拿出的菜餚,如同剛出鍋的一樣。酒也芳洌醉人。二人飲了一會兒酒,天漸漸黑了下來。公主腳下踏着的婢女也漸漸地都走了。公主四肢顯出嬌懶的體態,腳與腿似無着落。安生親昵地抱起她,公主說:「你暫放手,現在有兩條路由你選擇。」安生攬着公主的脖子問她有什麼事。公主說:「我們倆假若以棋友而交往,可相聚三十年;假若以床第之歡而交往,只能有六年的相聚時間。你取哪一條?」安生說:「六年以後再說吧。」公主默默無語,二人便共同入寢。公主說:「我本來就知道你是不能免俗的,這也是運數。」
公主讓安大業蓄養婢女和傭人,讓他們另外居於南院,每天幹些做飯、紡織之類的活,以此維持生計。公主所居住的北院從來不見煙火,只有棋盤、酒具一類的東西。門也常關着,安生來推門時,門就自開,其他人是進不去的。然而,南院婢女、傭人作事,誰勤快誰懶惰,公主自己都知道。常常告訴安生去責備她們,沒有不服氣的。公主說話不多,也從不大聲說話,別人和她說話,她只是低頭微笑。每當並肩坐着的時候,總喜歡斜着身子靠在別人的身上。安生把她舉起放在膝頭上,就好像抱着個嬰兒一樣輕。安生說:「你這樣輕,真可在掌上起舞。」公主說:「這有什麼難!但那是婢女幹的事,我是不屑去作的。趙飛燕原是我九姐姐的侍兒,每每以輕佻而獲罪,觸怒上界仙人,被貶謫到人世間。她又不肯守女子的貞節,現在已經把她幽禁起來了。」公主住的閣子用錦帛作帷幕圍起,冬天不覺寒冷,夏天不覺太熱。公主在嚴冬都帶着輕紗。安生給公主做鮮艷的新衣服,強讓她穿上。過了一會,公主就把衣服脫了下來,說:「這是塵世間俗濁的東西,讓它壓得我的骨頭幾乎得病!」
一天,安生把她抱到膝頭上,忽然覺得比往日沉重,感到驚異。公主笑指着肚腹說:「這裡頭有一個俗子的種了。」過了幾天,公主經常皺眉頭,不想吃飯,說:「近來胃口不太舒服,很想吃點人間的飲食。」安生於是給她備下很好的飲食。公主從此吃飯,如平常人一樣。
一天。公主說;「我的身體單薄瘦弱,不能承受生孩子的勞苦。婢子樊英身體很強壯,可以讓她代替我。」於是公主便把她貼身的衣服脫下來,讓樊英穿上,關在房子裡。不大會兒,聽到嬰兒的啼哭聲,開門進去一看,是個男孩。公主高興地說:「這個孩子有福相,將來一定是個有出息的人才。」就給他取名叫大器。公主將孩子用被包好,放到安生的懷中,讓他送給乳母,在南院中養着。
公主自分娩後,腰細得跟當初一樣,又不再食人間煙火。忽然有一天,公主告訴安生,想回家看一看。安生問多長時間回來,回答說:「三天。」於是又像上次那樣鼓起皮排,煙氣四圍,接着就不見公主了。三天之期已到,仍不見公主回來。又等了一年多,公主仍是渺無音信,安大業也就絕望了。
安大業關門讀書,不久鄉試考中舉人。自公主去後,他始終不肯再娶,每每獨宿北院,以沐浴公主的余芳。一天夜裡,在床上輾轉難睡,忽見院裡燈火輝煌,映亮了窗口,門也自己開了。只見一群婢女擁着公主進來。安生很高興,起來責備公主失約。公主說:「我並沒有過期,按天上時間算的話,我才過了兩天半。」安生很得意地告訴公主,他已中舉。公主不高興地說:「這種無意得來的東西,不能為你增多少光彩,只能減少人的壽命。三天未能見到你,你的俗氣又加深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