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26章

蒲松齡

  安生自這以後,再不去爭進取了。過了幾個月,公主又欲回家探望,安生淒楚地戀戀不捨。公主說:「這次去,一定早日返回,勿須盼望。你也要知道,人生在世,聚散都是有定數的。人的聚散,就好像過日子花錢一樣,節制着花得時間長些;不節制恣意亂花,就用的日子短些。」公主去了,一個多月就返回來。從這以後,就一年半載地來一次,往往要住幾個月才回去。安生也習慣了,不以此為怪。

  不久,又生一個兒子,公主舉起來說:「這個孩子是個豺狼。」立刻讓安生把他扔掉。安生不忍,就把他留了下來,取名叫「可棄」。可棄才到周歲,公主就急於給他議婚。媒人們一個接一個地上門來。問可棄的生辰八字,都說不合。公主說:「我想為狼子設一深圈,竟然辦不到。當該被他敗壞六七年,這也是運數。」囑咐安生說:「要記住,四年後,有個姓侯的生一女,在女孩右脅有個小贅疣,她就是可棄的媳婦,要娶過來,不要管門第如何。」就讓安生寫下來記住。

  後來公主又回家探望,竟再也沒回來。

  安生常把這件事告知自己的朋友。後來得知,果然有一位侯姓家生了一女,左脅下有一疣贅。這位姓侯的品行下賤,行為不端,眾人都看不起他,安生按公主的吩咐給可棄定下了這門親事。

  大器十歲考試及第,娶雲氏女為妻,夫妻都孝順和善,父親很鍾愛他們。可棄漸漸長大,不喜歡讀書,而且善偷盜。常與無賴子弟混在一起賭博,常把自家的東西偷出去還債。安生很憤怒,便用棍子打他,可棄也終不改悔。安生告訴家人,都要提防他,不讓他得到什麼。可棄一天晚上出去,穿牆逾垣,被主人發覺,把他捆起來送到了官府。縣官審詢他的姓氏家庭,把他送回家中。他父親與大器把他捆起來,嚴酷地拷打他,幾乎斷氣。大器代他哀求,安生才把可棄放開。安生從此生氣得病,飯食減退。就為兩個兒子把家產分開,並寫下文書,把樓閣與好的田地,都分給了大器。可棄怨恨,夜裡持刀進屋,想把兄長殺死,卻誤殺了嫂子。先是,公主遺下一條褲子,很輕軟,雲氏很喜歡它,就改成一件睡衣。可棄用刀一砍火光四射,他大吃一驚,連忙逃走了。安生得知後,病情越加嚴重,數月就死了。可棄聽到他父親死的消息,才回到家中。大器對他很好,可棄卻越加放肆。僅一年多時間,所分的田地全部賣光,於是可棄就到郡中去告大器。郡官很了解他這個人,把他趕了出去。兄弟間的情份從此斷絕。

  又過了一年,可棄二十三歲,侯氏女十五歲。大器憶起母親的話,就想快些為可棄完婚。於是將可棄召到家中,把最好的房子騰出打掃於淨,給可棄把侯氏迎娶進門。大器又把父親留下的好田,都造冊登記交給了他們,並對侯女說:「幾頃薄地,為你死守到現在,今天全都交給你。我弟無德行,若是把一寸草給他,他也會給你賣掉。從此以後,成敗如何,全在你這位新婦了。你若能夠使他改惡從善,就不會憂慮受凍挨餓。若不然,我也無法填平你們這無底之坑。」侯氏女雖是小家所出,但很聰慧美麗,可棄既怕又愛她,她所說的話,沒有敢違背的。每次出去,限時回來;若超過時間,侯氏就辱罵並不讓吃飯。可棄因此行為也稍稍有所收斂。一年後,侯氏生了一兒子,說:「我以後無求於別人了。數頃肥沃良田,母子怎麼還吃不飽?沒有你這個男人,也可以了。」正遇到可棄偷了家中的穀子出去賭博,侯氏知道後,在門口彎弓搭箭,拒絕他進門。可棄很怕,就遠避而去。看到侯氏進了門,他才磨蹭着走進屋裡。侯氏又持刀出來,可棄掉頭就跑,侯氏趕上砍了一刀,把他的衣服砍破,屁股上傷了一刀,血把襪子和鞋子都染紅了。可棄氣忿地去告訴兄長,大器理也不理。可棄自己只好冤屈慚愧地去了。過了一夜,可棄又到大器家,跪着哀求嫂子,求她給侯氏說情,讓他回家。侯氏堅決不同意。可棄很憤怒,說要去把他老婆殺死,大器不說話。可棄忿然起來,手裡持着一把刀徑直走了出去。嫂子很驚駭,想上去制止他。大器使了個眼色,不要這樣做。等到可棄去了,才對她說:「他故意弄個樣子給我們看,實際他不敢回家。」使人偷偷地去看一下,可棄已入門。這時大器才變了臉色,想跑去看看,這時可棄正垂頭喪氣地走進來。原來,可棄進屋後,侯氏正在哄着孩子,望見可棄進來,把兒向床上一扔,到廚房找來一把刀。可棄害怕了,忙向外跑,侯氏將他趕出門才回去。大器得知內情後,還故意問可棄。可棄不說話,只是向着牆角哭泣,兩個眼都腫了。大器可憐他,親自領着他回去,侯氏才讓他住下。等到大器出去後,侯氏罰可棄長跪,逼着他發誓,而後讓他用瓦盆吃了飯。自此可棄才改邪歸正。侯氏井井有條地管理家計,日子越來越富裕,可棄只是坐享其成而已。以後,年近七旬,子孫滿堂,侯氏有時還捋着他的白鬍子,讓他跪着走。

  【鳥語】

  中州境內有一個道士,到鄉村去募化食物。吃過飯,聽到黃鸝叫了一會兒,他告訴主人要謹防火災。主人問他原因,他回答說:「我聽到鳥說『大火難救,可怕』。」大家都笑他,一點也不防備。

  第二天,這家果然失火,火勢漫延,燒了好幾家,這才醒悟道士的神奇。有好事的人追上他,稱他為神仙,道士說:「我不過能聽懂鳥語罷了,哪裡是什麼神仙!」這時正巧有一隻皂色的花雀在樹上鳴叫,大夥問道士花雀說的什麼,道士說:「花雀在說『初六生的,初六生的,十四、十六就死了』,我想這家可能生了一對雙胞胎,今天是初十,不出五六天,兩個孩子會一起死掉。」人們到這家一問,果然生了兩個兒子,沒過多久,便都死了,日期和道士說的一樣。

  本縣縣令聽說了道士的奇異,便把他召來,奉為上賓。正巧有一群鴨子經過,縣令就問道士鴨子說了些什麼,道士說:「您的內眷必有爭鬧的事。鴨子說『罷罷罷,偏向他!偏向他!』」縣令聽了大為佩服。原來剛才縣令的大老婆和小老婆爭吵,縣令剛被吵鬧出來。於是縣令就把道士留在縣衙中,非常優待。道士時常辨別鳥語,大都被說中;而道士為人樸實粗魯,說話直來直去,不知忌諱。縣令非常貪婪,一切地方上供給衙門用的物品,他都折算成錢裝入自己的腰包。一天,縣令和道士正坐着,一群鴨子又過來了,縣令又問道士。道士說:「今天它們說的同以前不同,它們在為您算帳呢!」縣令問:「算的什麼帳?」道士說:「它說『蠟燭一百八,銀珠一千八。』」縣令很羞慚,懷疑道士在故意譏諷他。道士要求離開這裡,縣令不允許。

  過了幾天,縣令設宴招待客人。忽然聽到杜鵑的叫聲,客人問道士,道士說:「鳥說『丟官而去!』」客人們聽了,愕然失色。縣令大怒,立刻把道士趕出門去。時間不長,縣令果然因貪污受賄被罷了官。嗚呼!這是仙人在警告縣令,可惜縣令醉心於貪婪,最終也沒有醒悟。

  【天宮】

  郭生,是京都人,二十來歲,生得秀美瀟灑,一表人才。一天傍晚,有個老太婆給他送來一壇酒。郭生奇怪這酒送得不明不自,老太婆笑着說:「不必問!只管喝,自有佳境!」說完便走了。郭生揭開酒罈一聞,香氣清冽,便把酒都喝了。忽然大醉,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覺。等到醒來,覺得像跟一個人同睡在床上。用手摸摸,那人皮膚細膩如脂,芳香四溢,原來是個女子!郭生問她怎麼回事,女子不說話;郭生便跟她交合起來。完事後,郭生摸摸牆壁,都是石頭,還隱隱有股泥土的氣味,極像是墓穴。郭生大驚,懷疑自己被鬼迷住了,便問女子:「你是什麼神靈?」女子說:「我不是神,是仙。這裡是我的洞府。我跟你有鳳緣,你不要驚訝,只管耐心住在這裡。往裡再進一道門,看見有光亮的地方,那裡可以小便。」一會兒,女子起床,關上門走了。

  過了很久,郭生覺得肚子餓了。一會兒,來了個女僕,送來了麵餅、鴨肉,讓郭生摸黑吃飯。洞府里一片昏黑,也不知是白天是夜晚。不一會兒,那女子來睡覺,郭生才知道又到了黑夜了。郭生說:「白天沒有太陽,晚上沒有燈火,吃飯都找不着嘴。老這樣下去,嫦娥跟羅剎鬼有什麼區別?天堂跟地獄又有什麼兩樣?」女子笑着說:「因為你是世俗中人,說起話嘴上沒把門的,恐怕你泄露我們的事,所以我不願讓你看到我的容貌。況且,即使暗中摸索,美醜也該不同,又何需燈光!」

  過了幾天,郭生非常煩悶,屢次請求回去。女子說:「明晚我跟您游一游天宮,順便作別。」第二天,忽然有個小丫鬟打着燈籠進來,對郭生說:「娘子等你很久了!」郭生便跟着她走了出去。只見燦燦的星光下,矗立着無數樓閣。經過好幾重曲折的畫廊,才來到一個地方:大堂上懸掛着珠簾,點着巨大的蠟燭,照得一片通明,像白天一樣。走進去,見一個美人穿着盛裝,朝南坐着,大約二十來歲,錦袍耀人眼目,頭上的串串明珠,顫顫地四下垂着。地下擺了很多短蠟燭,連美人的裙子裡邊都照亮了,真是仙人啊!郭生見了,神志恍惚,不由自主地跪下了。美人命丫鬟拉起他來,讓他坐下。一會兒,美味佳肴紛紛擺了上來。美人舉杯勸酒說:「喝了這杯酒,為您送行。」郭生鞠了一躬說:「過去我見面不識仙人,真是惶恐慚愧!如果能容我贖罪,懇請您收我作您的忠誠奴僕!」美人聽了,看着丫鬟笑起來,便命將酒席移到臥室里。臥室中掛着流蘇繡帳,被褥又香又軟。女子讓郭生坐在床上,喝酒之間,屢次說:「你離家很久了,暫時回去一趟也無妨。」酒過數巡,郭生還是不說走。美人便讓丫鬟打着燈籠送他,郭生不說話,假裝醉了,躺在坐榻上,推也推不動。美人便讓幾個丫鬟給他脫光了衣服。一個丫鬟拍了下郭生的私處,說:「這男子相貌溫雅,這東西怎麼這樣不老實!」丫鬟們把他抬起來扔到床上,大笑着走了。美人也睡下了,郭生在床上輾轉反側,美人問:「你醉了嗎?」郭生說:「小生哪裡是醉了?見了仙人,神魂顛倒罷了!」女子說:「這裡不是天宮。明早趁天明,你應該早走。你既然嫌洞中幽悶,我們不如早點分別!」郭生說:「好比現在有人夜間得到一株名花,鼻聞花香,手摸花枝,苦於沒有燈光照着看看。這種情景令人怎能忍受!」女子笑了,答應給他燈燭。

  直到四更,女子才叫丫鬟打着燈籠,抱着衣服送郭生回洞。進入洞中,在燈光下郭生見牆壁造得很精緻,睡覺的地方鋪了層一尺厚的皮褥。郭生解開鞋,蓋上被子,見那個丫鬟在床邊徘徊不走。郭生仔細一看,長得很美,便調戲她說:「說我不老實的,是你吧?」丫鬟笑着用腳踢了下他的枕頭,說:「你該挺屍睡覺了,不要再多說!」郭生見她的鞋尖上鑲嵌着許多菽粒大小的明珠,便一把捉住她的腳,丫鬟一下子撲倒在他的懷裡,兩個人便交合起來。丫鬟不斷呻吟着,像是忍受不了。郭生問;「你多大了?」丫鬟笑着回答說:「十七歲。」郭生說:「處女也懂得情事嗎?」丫鬟說:「我不是處女。但已有三年不跟人辦這事了。」郭生又詢問那美女的姓名、籍貫和家世,丫鬟說:「別問!這裡既不是天上,跟人間也不同。如果你非要弄清楚,怕是死無葬身之地!」郭生聽了,不敢再問。

  第二晚,那美女來時果然帶着蠟燭,二人一塊吃飯,然後睡覺,從此習以為常。一天夜晚,女子進來說:「本想我們永遠交好,沒想到命運不濟。馬上就要清理天宮了,這裡沒法再收容你。請讓我為你餞行。」郭生流下了眼淚,請求女子給些自用的梳妝品作為紀念。女子不答應,贈給他黃金一斤,明珠百顆。郭生三杯酒喝完,忽然昏睡過去。一覺醒來,覺得四肢像被捆上了,繩索密密麻麻、綑紮得十分緊密。腿也伸不開,頭也轉不動,極力掙扎,頭一暈,摔倒在地下。伸手一摸,自已被用細繩捆在一個錦被做成的袋子裡。他坐起身極力回想,看見屋裡的東西,才知道是在自己的書房中。當時,他離家已經三個月了,家裡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郭生起初不敢說這件事,怕被仙人責罰,但心裡卻感到奇怪。後來他偷偷地講給知己朋友聽,沒有一個能猜透是怎麼回事的。那個用錦被做的袋子還放在郭生的床頭上,散發出的香氣充滿了整個屋子。拆開一看,被套是用湖綿摻着香料做成的,郭生便珍藏了起來。後來,一個大官聽說這件事,問了郭生經過,笑着說:「這是晉朝那個好淫的賈皇后曾經使過的伎倆,仙人怎會這樣?雖然如此,這件事你一定要保守秘密,不能泄露。否則,會被夷滅三族的!」

  有個巫婆曾經出入當時的顯貴人家,說是郭生在「仙人」那裡見過的那些樓閣形狀,極像是嚴嵩的次子嚴世蕃家。郭生聽說,恐懼萬分,攜家逃走了。不久,嚴嵩一家被誅,郭生才回家。

  【喬女】

  平原縣的喬生,有個女兒長得又黑又丑:豁鼻子,還瘸着一條腿,二十五六歲了,也沒有來提親的。同縣有個穆生,四十多歲,妻子死了,家裡很窮,無錢再娶,就出了一份微薄的彩禮,娶了喬女。三年後,生了一個兒子。不久,穆生死了。喬女家裡更窮了,生活十分困難,就去乞求母親接濟。母親很不耐煩,喬女生氣,再不去娘家,只靠紡織維持生活。

  有一個孟生,死了妻子,撇下個兒子叫烏頭,剛滿周歲,沒人撫養,所以孟生急着再娶一房媳婦;可是媒人一連提了好幾個,孟生都不中意。一天孟生偶然看見喬女,十分喜歡她,就找人暗中傳信給喬女,願意娶她。喬女推辭說:「我現在如此忍凍挨餓,嫁給官人可以得到溫飽,怎能不願意呢?但是我又瘸又丑,和別人不一樣。我所能自信的是品德。再嫁第二個丈夫,官人圖我什麼呢?」孟生敬佩她是一位賢良女子,對她更加愛慕。便叫媒人帶上封好的錢去找喬女的母親商量。喬母很高興,親自到女兒家裡,執意要女兒改嫁孟生。喬女堅決不答應。喬母很慚愧,向孟生表示,願意把小女兒嫁給他。孟生的家人都很喜歡,孟生卻不願意。

  過了不久,孟生突然得急病死了。喬女前去祭奠,哭得很悲哀。孟生本沒有親戚,他一死,村裡的無賴都來欺負他家。家裡的東西被拿光了,又謀劃瓜分他的田產。家中的僕人也各自乘機偷了東西走了。只有一個老媽媽抱着孟生的兒子在靈堂帳幕中哭泣。喬女問明了原委,心中忿忿布平。聽說林生同孟家很要好,喬女就登門對林生說:「夫婦、朋友是人間大倫。我因為很醜,被人看不起,只有孟生能了解我。以前我雖然拒絕了他的求婚,可我的心卻早已許給他了。如今他死了,兒子又小,我當然應該報答知已。但是撫養孤兒容易,抵禦壞人的欺侮就難了。如果因為孟生沒有父母兄弟,就坐視他的兒子餓死,家產被搶光也不相救,那麼五倫之中就可以不要朋友這一倫了!我所期待你的並不多,只要你寫張狀子告到縣官那裡。孤兒我來撫養。」林生說:「可以。」喬女便告辭回家。

  林生按喬女的囑託,準備寫狀子。那些無賴火了,要和林生動刀子。林生非常害怕,關上大門不敢出來了。喬女等了幾天,不見動靜,連忙去問,孟家的田產已經被分光了。喬女氣極了,挺身而出,親自去找縣官告狀。縣官問喬女是孟生的什麼人,喬女說:「你是一縣之主,斷案憑的是理。如果我告的不是真情,就是他的親戚也逃脫不了罪過;如果是真的,就是過路人說了也可以聽。」縣官氣她說話難聽,訓斥了一通把她趕出去了。喬女的冤屈無法伸述,就到一個鄉紳家裡哭訴。那鄉紳聽了,覺得喬女很義氣,就替她到縣官那裡剖明是非。縣官查明實情後,懲治了那些無賴,將孟家被搶走的東西又全要了回來。

  有人提議,想留喬女住在孟家,就便撫養他的孤兒。喬女不肯,把孟家的房門鎖起來,讓老媽媽抱着烏頭跟她一塊回去,住在自家另一間屋裡。凡是烏頭的日常所需,喬女都是和老媽媽一塊去孟家打開房門拿出糧食,替烏頭置辦,自己從不沾孟家一點光,依然抱着兒子過窮日子,和從前一樣。

  過了幾年,烏頭慢慢長大了。喬女給他請了老師,教他讀書;自己的兒子則叫他學着幹活。老媽媽勸她讓兒子和烏頭一塊讀書,喬女說:「烏頭的費用是他自已的。我如耗費人家的錢教自己的孩子,我的心意怎麼能說明呢?」又過了幾年,喬女為烏頭積攢了幾百石糧食,給他娶了大戶人家的女兒為妻。又整修了房屋,讓烏頭回自己家裡生活。烏頭哭着再三要求她一同去自己家住,喬女才依從了。但仍然自己紡線織布度日。烏頭夫婦奪去紡織的工具,喬女說:「我們母子倆光吃不幹活,怎麼能安心呢?」就早起晚睡給烏頭管理家務。讓他的兒子去巡查莊稼,如同一個傭人。烏頭夫妻有點小過錯,喬女總是訓斥責備,從不寬容。稍有不改,喬女就生氣地要回去。直到夫妻倆跪下認錯,悔過了,才罷休。不久,烏頭考中了秀才。喬女又要告辭回家,烏頭不答應,出錢為喬女的兒子娶了媳婦。喬女就把兒子分出去回家過。烏頭留不住他,就暗地讓人從附近村子裡買了一百畝好地,送喬女的兒子走了。

  後來,喬女得了病,要回去,烏頭仍然不答應。看看病情越來越重,喬女囑咐烏頭說:「一定要把我葬在穆家!」烏頭答應了。喬女死了以後,烏頭用金錢買通了穆生的兒子,讓她母親同自己的父親孟生葬在一起。到了下葬那天,只覺棺材特別沉,三十個人也抬不動。穆生的兒子忽然倒在地上,七竅流血,自己說:「不孝的兒子怎麼能賣掉自己的母親!」烏頭害怕了,連忙跪下磕頭禱告,喬女的兒子才好了。靈柩又停了幾天,等把穆生的墳墓修好,烏頭才把喬女同穆生合葬了。

  東海里有一種蛤,餓了時,就游到岸邊,兩殼張開,從裡邊爬出一隻小蟹。蟹身上繫着一根很細的紅線,能離開蛤幾尺遠尋找食物,吃飽後爬回去,蛤的兩殼才閉起來。

  有人如偷偷地把小蟹身上的紅線剪斷,蛤和小蟹就會一塊死去。這也是自然界中的奇事。

  【劉夫人】

  河南彰德府有一位姓廉的書生,從小勤奮好學,可是很早就失去了父親,家裡十分貧窮。

  有一天廉生外出,傍晚回家的時候迷了路。他走進一個村子,有一位老太太走過來問道:「廉公子到哪裡去呀?夜不是很深了嗎?」廉生正在驚慌害怕的時候,也來不及問這位老太太是誰,就請求借宿。老太太就領着他走去,進入了一所高大的宅第中。有個丫鬟挑着燈籠,引導着一位婦人出來了,年紀約有四十餘歲,舉止有大家風度。老太太迎上前去說:「廉公子到了。」廉生連忙上前拜見,婦人高興地說:「公子清秀英俊,豈只是做個富家翁!」隨即擺設酒宴,婦人在一側陪坐,很殷勤地頻頻勸飲,而她自己雖舉杯卻未曾飲過酒,舉起筷子也未曾吃過菜。廉生感到惶恐疑惑,屢屢打聽她的家世。婦人笑着說:「我故去的丈夫姓劉,客居江西,因為遭到意外變故突然去世。我這未亡人,獨自住在這荒僻的地方,家境也日益敗落。雖然有兩個孫子,不是像鴟鴞一樣凶頑不馴,就是像駑駘一樣愚鈍無能。公子雖然和我們不同姓,但也是隔了一代的骨肉至親。而且你生性忠厚誠樸,所以我很冒昧地和你相見。也沒有別的事情麻煩你,我稍微存有幾兩銀子,想請你拿去到江湖上做買賣,分得一部分利潤,也比像案頭螢那樣,只知苦讀清貧而死好多了。」廉生推辭說自己年輕,又是個書呆子,恐怕辜負了她的重託。劉夫人說:「你要打算好好讀書,首先要解決生活問題。公子很聰明,到哪裡去不可以?」於是命婢女取出銀子來,當面交付八百多兩。廉生十分惶恐,再三推辭。劉夫人說:「我也知道你不習慣作買賣,但是試着干一干,我想不會不順利。」廉生顧慮這麼多錢自己一人不能勝任,打算找一個同夥合作經商。劉夫人說:「不必這樣,只找一個樸實謹慎、懂得商務的僕人,為公子跑腿辦事就足夠了。」於是她伸出纖長的手指掐算了一卦說:「找一個姓伍的吉利。」就叫僕人備馬,裝上銀子送廉生出發,說:「到了臘月底,我洗乾淨杯盤,恭候給公子洗塵。」又轉頭對僕人說:「這匹馬調理得很馴良了,可以乘騎,就送給公子吧,不要牽回來了。」

  廉生回到家,才四更多天,僕人拴好了馬就自己回去了。第二天,廉生多方尋找夥計,果然找到一個姓伍的人,於是用高價雇用了他。姓伍的曾多年出門經商,又為人耿直,辦事認真。於是廉生把錢財全託付給他。兩人來往跋涉於荊襄一帶,年底才回來,計算一下,獲得了三倍的利潤。廉生因為得到姓伍的夥計的幫助很多,在工錢之外,另給了他一些賞賜。並商議着把這些賞錢分加在其它帳目內,不讓主人知道。

  他們剛剛回到家,劉夫人已經派人來迎請了,於是他們就與來接的人一起去了劉夫人家。只見堂上已經擺好了豐盛的筵席。劉夫人出來了,再三慰問他的勞苦。廉生交納了錢財之後,就把帳簿呈交出來,劉夫人放在一邊不看。一會兒大家入了席。還伴有歌舞音樂。在外屋也給姓伍的夥計擺了酒席,讓他儘量喝醉了才回去。因為廉生沒有家室,便留在劉夫人家守歲。

  第二天,廉生又要求檢查帳目,盤點財物,劉夫人笑着說:「以後不必這樣,我早已計算好了。」於是拿出一本帳簿給廉生看,登記得十分詳盡,連他贈給僕人的賞錢,也記載在上面。廉生驚愕地說:「夫人真是位神人啊!」

  廉生住了幾天,劉夫人對他的食宿照顧得十分豐盛,好像對待自己的子侄一樣親切。有一天,劉夫人在堂上設了酒席,一桌朝東,一桌朝南,堂下一桌朝西。劉夫人對廉生說:「明天財星照臨,最適於遠行。今天為你們主僕設宴餞行,使你們遠行更有氣派。」過了一會兒,也把姓伍的夥計叫來了,讓他坐在堂下。一時之間,鑼鼓齊鳴,一名女藝人呈上曲目單,廉生點唱了一出《陶朱富》。劉夫人笑着說:「這是一個好兆頭,你一定能得到像西施一樣賢惠的妻子。」宴會結束以後,仍把全部資財交給廉生,說:「這一次出門,不可受時間限制,不獲得數以萬計的巨利不要回來。我與公子憑藉的是福氣和命運,所信託的是心腹之人,你們也不必花費心思去計算了,你們在遠方的盈虧,我自然會知道。」廉生答應着告辭出來。

  他們倆到兩淮一帶作買賣,當了鹽商。過了一年,又獲得了數倍的利潤。然而廉生愛好讀書,做生意也不忘記書本,他結交的朋友也都是讀書人。獲得的利潤已經很多了,廉生就想不幹了。漸漸地把經商的重任全交給了姓伍的夥計。

  桃源縣一個姓薛的書生與廉生交情最好。有一次,廉生到桃源縣去拜訪他,可薛家全家都到別墅去了。天黑了他又不能再到別的地方去,看門人就把他請進去,掃床做飯招待他。廉生詳細詢問他主人的情況,原來這時正謠傳朝廷要選良家女子,送到邊疆去犒賞軍人,民間便騷動起來。只要聽說有沒娶親的年輕人,便也不請媒人,不訂婚約,直接就把女兒送到家裡去,甚至有人一晚上就得到兩個媳婦。薛生也在最近和某大姓人家的女兒結了婚,恐怕事情喧譁轟動,被縣令知道,所以暫時遷居到鄉下去了。

  初更將盡的時候,廉生掃掃床鋪正要睡覺,忽然聽見有好幾個人推開大門直接進來了。守門的人不知說了句什麼話,只聽見一個人說:「相公既然不在家,那麼屋裡點着燈的是誰?」守門人回答說:「是廉公子,一位遠方來的客人。」一會兒,問話的人進屋來了,這人穿戴整潔華麗,向廉生略一舉手致禮,就打聽他的家世。廉生告訴了他,他高興地說:「我們是同鄉呢,你岳父家姓什麼?」廉生回答說:「還沒有娶妻。」這人越發高興,跑出去急忙招呼了另一位少年一同進來,很恭敬地與廉生見禮,突然說道:「實話告訴你:我們姓慕。今天晚上來,是把我妹妹送來嫁給薛官人,到了這裡才知道這件事辦不成了。正進退兩難的時候,恰巧遇見了公子,這難道不是天意嗎?」廉生因為不了解這兩個人,所以躊躇着不敢答應。慕生竟然不聽他說什麼,就急忙招呼送親的人。一會兒,兩個老婦人扶着一位女郎進來,坐在廉生床上。廉生斜着眼睛一看,女郎年約十五六歲,美麗無比。廉生十分高興,這才整整衣帽嚮慕生道謝,又囑咐守門人去買酒,稍微表示一點殷勤款待的心意。慕生說:「我們的祖先也是彰德府人;母親一族也是世代官宦人家,現在衰落了。聽說外祖父留有兩個孫子,不知道家境情況怎麼樣了。」廉生問:「你外祖父是誰?」慕生說:「外祖父姓劉字暉若,聽說住在城北三十里之處。」廉生說:「我是府城東南人,離城北比較遠,我的年齡又小,交遊不廣。郡中姓劉的人最多,只知城北有個劉荊卿,也是一位讀書人,不知道是不是你外祖父的後人,但是他家已經很窮了。」慕生說:「我家的祖墳還在彰德府,常常想把父母的棺木送回故鄉安葬,因為路費沒有籌措足,固而遲遲未辦成。現在妹子嫁給了你,我們回去的心意就決定了。」廉生聽了,很爽快地答應幫助他們辦好這件事。慕家兄弟都非常高興,喝了幾巡酒以後,就告辭走了。廉生打發走了僕人,移走了燈火,新婚夫妻恩愛纏綿,就無法用語言表達了。

  第二天,薛生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就趕到城裡來,收抬出另一個院落讓廉生居住。廉生回到兩淮,移交盤點完了之後,留下姓伍的夥計住在店鋪里,自己裝上財物返回桃源縣,同慕家兄弟起出岳父母的遺骨,帶着兩家的妻兒,一起回到了彰德。

  回家安置好了之後,廉生便裝好銀子去見主人。以前送他的那個僕人已經在路上等侯他了。廉生跟着他到了劉家,劉夫人迎出來相見,滿面喜色地說道:「陶朱公載着西施回來了。以前是客人,今天是我的外甥女婿了。」擺下酒宴為他接風洗塵,對廉生倍加親愛。廉生佩服劉夫人有先見之明,就問道:「夫人與我岳母關係遠近?」劉夫人說:「不必問這事,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於是劉夫人就把銀子堆在案子上,分為五份,自己拿了兩份,說:「我要銀子沒什麼用處,只不過是送給我的大孫子。」廉生因為太多,推辭不肯接受。劉夫人很難過地說:「我們家敗落了,院子中的樹木被人砍去當柴燒了,孫子離這兒挺遠,門庭破敗,麻煩公子經營操辦一下。」廉生答應了,而銀子只肯收一半。劉夫人強使廉生都收下,送他出門,流着淚回去了。廉生正感到迷惑怪異的時候,回頭一看,宅第成了一片墳地,這才明白劉夫人就是妻子的外祖母。

  回去以後,廉生拿出銀子買了墳墓周圍一頃地作為墓田,封土植樹,修飾得壯觀幽美。劉夫人有兩個孫子,長孫就是劉荊卿;次孫名為玉卿,酗酒賭博,不務正業。弟兄倆都很貧窮。弟兄倆到廉生家感謝他為他們整修祖墳,廉生贈給他們一大筆銀子。從此互相往來,最為密切。

  一次,廉生對他們詳細說了經商的情由。玉卿暗想墳墓中一定有許多銀子,就在一天晚上,糾合了幾個賭徒,掘開墳墓,搜索銀子。剖開棺木露出了屍體,竟然一點銀子也沒得到,很失望地散去了。廉生知道墳墓被掘,就告知了荊卿。荊卿和廉生一起到墓地查驗。進入墓室,就看見案上堆得滿滿的,以前所分的兩份銀子都在那裡。荊卿要和廉生兩人分了銀子,廉生說:「夫人原來就是留在這兒等待贈給你的。」荊卿把銀子裝運回家,然後向官府告發了掘墓之事。官府查訪緝拿得很嚴。後來有一個人出賣墳中玉簪,被抓獲了,官府審訊追問他的同黨,才知道是玉卿為首。縣令要把玉卿處以極刑,荊卿代他哀求,僅僅免予處死。兩家一起出力修繕,墳墓內外修飾得比以前更為堅固幽美。從此,廉生和荊卿家都富裕了,只有玉卿仍然像以前一樣貧困。廉生和荊卿常常周濟他,然而到底不夠他賭博揮霍的。

  有一天晚上,有幾個強盜闖入了廉生家,抓住廉生追要銀子。廉生收藏的銀子,都按一千五百兩鑄成銀錠,就挖出來給他們看,強盜們拿了兩個。這時只有以前劉夫人贈送給廉生的那匹馬在馬廄里,強盜用它馱着銀子走了,就逼廉生把他們送到村外野地里,才釋放了他。村里眾人望見強盜的火把離得不遠,就吶喊着追上去,強盜嚇跑了。大家追到那裡一看,銀子扔在路邊,那匹馬已經倒地變為灰燼。廉生這才知道馬也是鬼物。這天晚上只丟失了金釧一枚。原來,強盜抓住了廉生的妻子,喜愛她美貌,就要姦污她,有一個帶着面具的強盜大聲呵斥阻止了他們,聲音好似玉卿。強盜們就放開了廉生的妻子,只褪下她腕上的金釧而去。廉生因此懷疑是玉卿,然而心裡又暗暗感激他。後來有一個強盜用金釧作為賭注,被捕役抓獲,追問他的同黨,果然有玉卿。縣令大怒,把五種酷刑全用上了。玉卿的哥哥與廉生商議,想用重金賄賂官府使他免於死罪,他們還沒有辦成而玉卿就已經死了。廉生還經常照顧周濟玉卿的妻兒。

  廉生後來鄉試考中了舉人,幾代都是富貴人家。唉!「貪」這個字的點、劃、形象,十分接近「貧」字。像玉卿這樣的人,可以作為前車之鑑。

  【陵縣狐】

  陵縣李太史家,經常看見瓶呀鼎的古玩擺設等物品不知怎麼就挪到桌子邊沿上,要掉下去的樣子。他懷疑是下人們幹的,常憤恐地責備他們。僕人說冤枉,可也不知原因。於是將物品放歸原處,把門鎖嚴了。可天明後又那樣了,知是怪事,便暗中觀察。

  一天夜裡,屋裡忽然亮得很,還以為來了賊,很驚訝,兩個僕人走進去看究竟。見一隻狐狸躺在木柜上,兩眼冒光,把四周照得亮亮的。怕它跑了,趕快去捉。狐狸咬僕人手腕想逃,僕人抓得更緊了。於是一齊動手綁了,抬起來看,見四條腿都沒有骨頭,手一碰,盪悠蕩悠像帶子垂着。李太史憐惜它的通靈,不忍殺掉。於是用柳筐蓋住狐狸,狐狸出不來,只能頂着筐走。李太史數落了它的過錯,把它放了。過去那種怪事就絕跡了。

  卷·十

  【王貨郎】

  濟南有一個賣酒為生的老翁,一天,支使他的兒子小二去齊河討酒債。小二剛出西門,忽然看見哥哥阿大——當時阿大已死了很久了。小二驚訝地問:「哥哥怎麼來了?」阿大答道:「陰間有件疑案,要弟弟去作證。」小二聞聽變了臉色,怨罵哥哥。阿大指着身後一個像皂隸模樣的人說:「現有官差在這裡,我也是身不由己啊!」便向小二招手,小二不知不覺地跟着他們狂奔起來。

  跑了一夜,他們來到泰山腳下,忽然看見一座衙門,剛要進去,裡邊很多人一涌而出。那個像皂隸模樣的人問:「事情怎麼樣了?」其中一人回答:「不用再進去了,已經結了。」皂隸聽說便釋放了小二,讓他回家。阿大擔心弟弟沒有盤纏,皂隸考慮了很久,就領着小二走了。走出二三十里路,進入一座村莊,來到一家屋檐下,皂隸囑咐小二說:「這家如有人出來,你就讓他送你回家。如果不肯,就說是王貨郎說的。」說完便走了。小二立即人事不知,僵死在地上。

  天亮後,這家主人出來,見有個人死在門外,十分驚駭。守候了一會兒,小二逐漸甦醒過來,主人把他扶進家中,又餵了點飲食,小二方才說出自己的家鄉,要求主人送他回家。主人為難,小二便按皂隸交待的那樣說了。主人一聽,驚嚇萬分,急忙賃了匹毛驢送小二回去。到家後,小二拿錢給他,他不接受;問他原因,也不說。道別後,自己走了。

  【疲龍】

  膠州的王侍御,奉命出使琉球國。船行海中,忽然從天上雲間掉下一條巨龍,激起了數丈高的海浪。龍半浮半沉,高高地昂着頭,把下巴支在船上,眼睛半閉着,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船上的人都十分恐慌,停下船槳,一動也不敢動。船家說:「這是在天上行過雨的疲龍。」王侍御忙將皇詔懸在龍頭上,和眾人一塊燒香禱告。過了一會兒,巨龍方悠然游去。船剛行駛,又從天上掉下條龍,像上次一樣;一天內先後掉下三四條。

  又隔一天,船家叫人多備一些白米,告戒眾人說:「離清水潭不遠了,大家如看見什麼,只管往水裡撒米,要肅靜,不能喧譁!」一會兒船來到一個地方,海水清澈見底,底下盤踞着一群巨龍,五種顏色,像盆、瓮那樣,一條條地伏在海底。有的正在蜿蜒爬行,龍身上的麟、鬣、瓜、牙歷歷可數。船上的人見了,魂飛魄散,屏住呼吸,閉着眼睛,不僅不敢看,動也不敢動,只有船家不斷抓米撒到海水裡。過了很久,看到海水的顏色逐漸轉為深黑色,才有人敢出聲,便問船家撒米的緣故。船家回答說:「龍害怕蛆,怕蛆鑽入它的鱗甲內。白米像蛆,所以龍見了往往伏在海底,船行駛在上面,可保安全。」

  【真生】

  長安有一個讀書人叫賈子龍,有一天,他偶然經過鄰近的一條小巷,看見一個外地人,風度瀟灑自如。賈生便問他,得知他姓真,是成陽人,在長安賃屋居住。賈生心裡很敬慕他。

  第二天,賈子龍就到真生住處投遞名片拜訪,正巧趕上真生不在家。前後拜訪了三次,都沒有遇到。賈生就暗中派人看準他在家而後去拜訪,真生躲避着不肯出來,賈生闖進去搜他,他才出來。兩個人促膝談心,彼此都感到相見恨晚,因而非常高興。賈生就在真生住處派個小僮去打酒。真生又善於飲酒,又能說風雅的笑話,兩個人非常快活。酒快喝沒了,真生翻了翻自己的箱子,拿出一個飲酒的器皿來,是一個大白玉杯子,卻沒有底,把一小杯酒倒在裡面,就滿滿的了;用小杯舀酒倒入壺中,大玉杯中的酒並不減少一點。賈生覺得很神奇,執意要求真生傳授這種法術。真生說:「我為什麼不願意和你相見?你沒有其它短處,只是貪心未淨罷了。這是仙家秘不傳人的法術,怎麼能傳授給你呢?」賈生說:「真是冤枉啊!我哪裡是貪心,偶爾產生一些奢望,只是因為貧窮啊。」笑了笑,二人就分別了。

  從此,兩人往來親密無間,不分彼此。每當賈生窘困缺錢的時候,真生就拿出一塊黑石頭,吹上口氣,再念些咒語,用它去磨瓦塊碎石,瓦塊碎石立刻就變成銀子。便拿出贈給賈生;每次僅僅夠賈生用,從沒有多餘的。賈生每次要求多變一些銀子,真生就說:「我說你貪心,怎麼樣?怎麼樣?」賈生心想,明着要求必定得不到,便打算趁真生醉後睡覺時,偷了黑石頭要挾他。一天,兩人喝完了酒睡下以後,賈生偷偷起來,到真生衣服里搜摸。真生發覺了,說道:「你真沒良心,不能再和你相處了!」於是就辭別賈生,移居到別處去了。

  以後過了一年多,賈生在河邊遊玩,看見有一塊石頭晶瑩光潔,很像是真生的那一塊。賈生就拾起來,珍藏着像寶貝一樣。過了幾天,真生忽然來了,精神恍惚若有所失。賈生安慰他,並詢問原因。真生說:「你以前所見的那塊石頭,是仙人的點金石。我從前跟隨抱真子云游,他喜歡我性格耿直,把這塊石頭贈給了我。不料喝醉以後丟失了。暗中占卜應該在你這兒,如果你對我有『還帶之恩』,我一定不敢忘記報答你。」賈生笑道:「我生平從不敢欺騙朋友,的確和你占卜的那樣,石頭在我這兒。但是了解管仲貧窮的,莫過於鮑叔,你準備怎麼辦呢?」真生便答應送給他一百兩銀子。賈生說:「一百兩銀子不少了,但請你傳授給我口訣,我親自試一試,就沒有遺憾了。」真生恐怕他不講信用。賈生說:「你本是個仙人,怎麼不了解賈某,我難道是失信於朋友的人嗎?」真生就傳授給賈生口訣。賈生回頭看到台階上有一塊巨石,就要在上邊試一試。真生拉住他的胳膊,不讓他上前去磨。賈生就彎腰拾起半塊磚頭,放在石砧子上說:「像這麼大,不多了吧?」真生就讓他試了。賈生不去磨那半塊磚頭而磨那石砧子,真生變了臉色要和賈生爭奪,而石砧已經化為一整塊金子。賈生把石頭還給真生。真生嘆着氣說:「已經這樣了,還能說什麼呢?但是,我隨便把福祿加給別人,必然要遭受上天的懲罰。如果要挽回我的罪過,請你做善事施捨棺木一百口、棉衣一百件。你肯這樣做嗎?」賈生說:「我所以要得到金子,本來就不是為了窖藏起來。你還把我看成個守財奴嗎?真生高興地走了。

  賈生得到金子後,一邊施捨,一邊做買賣;不到三年,施捨的數量已經夠了。真生忽然來了,握着賈生的手說:「你真是個講信用有義氣的人啊!我們分別後,福神就報告了玉皇大帝,削去了我的仙籍;承蒙你廣為施捨,現在用功德抵消了罪過。希望你勉勵自己,不要停止做善事。」賈生問他是天上哪一部的神仙,真生說:「我是一隻有道業的狐狸,出身很低微,承受不了罪孽的牽累,所以生平很自愛,一絲一毫也不敢胡作非為。」賈生擺下酒宴,真生就和他像從前一樣對飲起來。賈生活到九十多歲,狐仙還時常到他家裡去。

  長山縣某人,賣能解除信石(砒霜)之毒的藥。即使是中毒垂危的病人,灌下他的藥去沒有救不活的;但是對他的藥方保密,即使是親戚好友也不傳授。有一天,他因為被一件案子牽連被逮捕。他的內弟到獄中給他送飯,暗中就把信石放在飯菜里。守着他等他吃完了以後才告訴他。這人不信,一會兒腹中亂攪動起來,才大吃一驚,罵道:「畜牲養的,快去!家中雖然還有藥末,恐怕路遠來不及了;趕快在城裡找到薜荔研成末,清水一杯,趕快拿來。」妻弟按他所說的去辦了。等到拿回來,他已經連嘔帶瀉快要死了,急忙給他灌下藥去,立刻就好了。這個藥方從此才傳出。這也像那位狐仙秘其石不傳於人一樣。

  【布商】

  某布商,到青州境內,偶然進入一座廢寺之中,看見廟宇荒蕪頹敗,感嘆哀傷不已。寺僧在一邊說:「現在如有善人信士,幫助暫起一座山門,也是佛面的光彩啊。」布商慷慨答應自己出資。寺僧大喜,將他請進方丈中,殷勤款待。既而寺僧又要求布商連同里里外外的殿閣也一併修復。布商感到很為難,便加以推辭。寺僧堅持要求這樣做,言詞神色逐漸變得兇橫無賴。布商害怕,只得將自己的財物傾囊倒出,全部交給了寺僧。剛要離開,寺僧一把扯住,惡狠狠地說:「你獻出全部財物,並非出於本心,以後怎能和我善罷甘休?倒不如先讓你死!」持刀逼近布商。布商哀求饒命,寺僧不聽;又懇求讓自己吊死,寺僧才同意;將他逼入一間暗室中,催逼自盡。恰在此時,有一防海將軍經過寺外,從牆缺處遠遠望見一紅衣女子進入僧舍,心中大疑。於是下馬進入寺中,前前後後仔細搜索,竟無影無蹤。來到那間暗室,只見雙門緊鎖,寺僧不肯開門,假說內有妖邪。將軍大怒,破門而入,發現布商已自縊在房樑上。急忙救下來,片刻便甦醒過來。問明實情後,又拷打寺僧,究問紅衣女子的去向。實際上並無此人,才明白大概是神佛化身,指引將軍救人而已。將軍殺了寺僧,財物仍歸還舊主。布商感激神佛救命,重新募資修廟,由此香火大盛。這件事孝廉趙豐原講得最詳細。

  【彭二掙】

  禹城人韓公甫講:「一次我和同鄉彭二掙一塊走在路上,忽然回頭不見了他,只有他騎的驢子跟在後面。又聽到有急切的呼救聲傳來,細聽聲音發自驢背上的行李袋中。近前一看,袋子內有東西鼓起,雖然偏向一頭,卻掉不下來。想打開看看,袋口又被縫得結結實實;忙用刀割開,才發現彭二掙像狗一樣臥在裡面。出來後,問他怎麼進去的,他自己茫然不知。原來他家有狐狸作祟,像這樣的事經常發生。」

  【何仙】

  長山縣公子王瑞亭,能扶乩算卦。請下的乩神自稱何仙,是呂洞賓的弟子。有人說實際上是呂洞賓騎坐的仙鶴。何仙每次降臨,都喜好和人們談文作詩。太史李質君拜他為師,何仙為他批改文章,條理分明,準確恰當。李質君能考中進士,多虧何仙幫助。因此很多文人學士都依附何仙。但何仙為人決斷疑難事時,往往分析事物的道理,不多說吉凶禍福。

  辛未年,文宗朱軾駕臨濟南,進行歲試。考完後,王瑞亭的朋友們請何仙判別等第。何仙索要他們的文章,一一評閱。座中有人和樂陵縣的李忭關係很好,李忭本是好學善思之士,大家對他期望很高,於是拿出李忭的文章,請何仙判別。何仙批道:「一等。」不一會兒,又寫道:「剛才評李生一等,是依據他寫的文章評判的。但該生運氣太壞,只能得四等。奇怪啊!文章和運數不相符,難道文宗取士不論文章好壞嗎?你們稍等,我去看看。」過了一會兒,寫道:「我剛才到提學官衙中,見文宗公事繁忙。他所焦慮的事根本不在評閱考卷上,一切都委託給六七個幕賓處理,廩生和例監都在其中。這些幕賓前世沒有一點根氣,大都是餓鬼道上的遊魂,到處討飯吃的。曾在黑暗獄中蹲了八百年,損壞了眼睛的精氣,就像人久在洞中一樣,乍出洞,天昏地暗,沒有個正色,所以評起文章來只會是好壞不分。其中還有一兩個是人托生的,但閱卷分曹,恐不能正好趕上啊!」大家便問挽回的辦法,何仙批道:「辦法是有,大家都知道,何必再問?」眾人明白了何仙的意思,便告訴了李忭。李忭害怕,忙帶了自己的文章去徵求太史孫子未的意見,並告訴他文章、運數不符的預兆。孫子未看了文章後,大加讚賞,認為憑李忭的文章絕沒有不考一等的道理。李忭因孫子未是文學大家,聽了他的話便放心了,再不把何仙的預言放在心上。

  後來放榜,李忭果然僅是四等。孫子未十分驚駭,又拿來李忭的文章反覆審閱,還是找不出一點毛病,無可奈何地說:「文宗朱公一向有文名,肯定不會荒謬到這種程度。這一定是他幕賓中那些醉漢、不懂文章的人幹的!」於是,大家越發佩服何仙的神異,一塊焚香祝謝他。何仙又批道:「李生不要因為暫時的委屈,便感到羞愧。應當將判錯的試卷多多抄寫,廣為傳送,讓大家都看看,明年即可得優等。」李忭按照何仙說的去做了,時間一長,文宗衙門中也聽說了這件事,便安慰李忭。第二年考試時果然名列前茅。何仙就是如此神靈。

  【牛同人】

  (本篇殘缺)牛同人到父親的臥室,見父親睡在床上沒醒,以此知道定是狐狸作祟,不禁大怒,罵道:「狐狸本可容忍,怎能亂我家人倫?關公號稱『伏魔大帝』,現在哪裡,怎能聽任這種東西橫行!」於是作表向玉帝上訴,內中說了些關公失職的話。過了很久,忽聽到空中吶喊嘶叫,原來是關帝降臨。關帝怒斥牛同人:「書生怎敢對我無禮!我難道是專為你家捉狐的嗎?你並沒有向我稟訴,有什麼理由埋怨責怪我?」命將牛同人杖打二十,打得腿上皮開肉綻。一會兒,有個黑面將軍捆來一隻狐狸,牽走了。怪異方才滅絕。

  三年後,濟南遊擊將軍的女兒被狐狸迷住,什麼辦法也驅趕不走。狐狸告訴女的:「我平生所怕的只有牛同人而已。」游擊將軍不知牛同人家住哪裡,所以無從尋找。正值提學駕臨濟南,牛同人前去赴試,在省衙偶然被一營兵侮辱,他便忿忿不平地到游擊將軍府告狀。將軍一聽牛同人的名字,驚喜萬分,恭敬接待,將那個營兵抓來,責打了一頓。處理完畢,將軍便將女兒被狐狸迷住的事告訴牛同人,央求他驅狐。牛同人沒法推辭,只得替他呈告關帝。一會兒,一個金甲神自天而降,正在室內的狐狸見了面色突變,現出原形,像一隻狗,嗥叫着繞屋子亂竄。接着便出屋自己跪到階下,一動不動。金甲神說:「前次關帝沒忍心誅殺你,這次又犯,再難饒恕了!」捆綁起來拴在馬脖子上走了。

  【神女】

  有一個姓米的書生,是福建人,寫這篇故事的人忘記了他的名字和籍貫,姑且稱之為米生吧。

  米生有次偶然到郡城去,喝醉了酒經過一處市場,聽到一高門大戶內傳出雷鳴般的簫鼓樂聲,他感到奇怪,便問當地人,回答說這家正在開慶壽宴會。但門外、院內卻十分清靜。再聽聽,笙歌繁響,嘹亮動聽。米生醉中十分嚮往,也不問這是什麼人家,就在街頭買了份賀壽禮物,向門內投了晚生的名帖。有個人見他衣着簡樸寒傖,便問:「你是這家老翁的什麼親戚?」米生告訴他:「不是親戚。」那人說:「這家是暫住在這裡的過路人家,不知是什麼高官,十分富貴顯赫。既不是他家的親屬,你圖個什麼呢?」米生聽說,心中後悔,但名帖已經投進去了。沒過多久,兩個少年人出門來迎接客人,都穿着耀眼華美的衣服,生得雍容俊雅,恭敬地請米生進家。米生來到室內,見一老翁面南坐着,東西兩邊擺列着幾桌酒席,客人有六七個,都像是富貴子弟;看見米生,都站起來行禮,老翁也扶着拐杖站了起來。米生站了好一會兒,想和老翁寒暄,老翁卻不離開座位。那兩個少年人客氣地說:「家父年老力衰,難以行禮,我們弟兄二人代家父感謝您的盛情!」米生謙遜地謝過,於是就在老翁邊上又加了一桌酒席。不一會,有女子在下面奏樂。酒席座位後擺設着琉璃屏風,用以遮擋內眷。這時,擊鼓的,吹笙的,樂聲大作,使客人沒法再交談。宴席快結束的時候,兩個少年站起來,每人拿一個足能盛三斗酒的酒杯勸客。米生一看,面有難色,但見其他客人都喝了,也只得跟着喝了;一會兒便連勸四杯,主人客人都一飲而盡。米生迫不得已,勉強喝乾。少年又給斟上,米生感到酒力難當,站起來告辭,少年硬拉着衣服不讓走。米生不覺大醉,頹然倒地。醉中感到有人在用冷水噴自己的臉,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站起來一看,客人都已散了,只有少年人扶着胳膊送他,於是告辭回家。後來,再經過那家門口,老翁一家已遷走了。

  從郡城回來後,米生有次到街市上去,有個人從酒鋪中出來,招呼他喝酒。米生看那人,又不認識,心想,姑且進去看看吧。進入店內,見同村的鮑莊已先坐在那裡。米生問那個人的姓名,知道姓諸,是市中磨銅鏡的,不禁奇怪地問:「你怎麼認識我呢?」姓諸的反問:「前幾天做壽的那人,您認識嗎?」米生答道;「不認識。」姓諸的解釋說:「我經常出入他家,最熟悉。那老翁姓傅,但不知是哪省人、做什麼官。先生你去上壽時,我正好在那裡,所以認識你。」三人一直喝到傍晚才散。當夜,鮑莊忽然死在路上。鮑莊的父親不認識姓諸的,一口咬定是米生殺了兒子;又檢查到鮑莊身有重傷,米生便以謀殺罪被官府擬判死刑,飽嘗了嚴刑拷打的滋味。因為姓諸的一直沒有抓獲,官府無法證實米生確實殺人,便將他下在獄中。過了一年多,直指巡視地方,訪察得知米生冤枉,才從獄中釋放了他。

  回家後,米生的家產已蕩然無存,功名也被革除了。米生想到自己冤枉,希望能謀求辨復功名。於是帶上行李往郡城趕來。天快黑的時候,米生疲憊不堪,再也走不動了,坐在路邊休息。遠遠望見一輛小車駛來,兩個青衣丫鬟兩邊跟隨着。車子已經過去了,忽聽有人叫停車,車中不知說些什麼。一青衣丫鬟接着過來問米生道:「您是不是姓米啊?」米生吃驚地站起來答應。丫鬟嘆道:「怎麼窮困潦倒到這種程度!」米生告訴她緣故。丫鬟又問他要去哪裡,米生也告訴了。丫鬟回去向車中說了幾句話,又返回來,請米生到車子前。只見車中伸出一雙纖纖小手,拉開車帷簾;米生偷偷地斜了一眼,見裡面坐着一個絕色女郎。女郎對米生說:「您不幸遭受這麼大的冤枉,聽說後令人嘆息!現在的學使衙門中,不是空着手就能出出進進的。路上也沒什麼東西送你,」說着從髮髻上摘下一朵珠花,遞給米生:「這東西能賣百金,請收起來藏好。」米生下拜,剛要問女郎的家族門第,車子飛快地離去,已經跑遠了,終於不知她是什麼人。米生拿着珠花,苦苦思索,見上面綴飾着明珠,不像是凡間的東西,便珍重地藏起來,繼續往前趕路。到了郡城,投上訴狀,衙門內上上下下勒索財物。米生拿出珠花看看,不忍心送掉,只好又回來了。

  從此後,米生依附哥嫂生活。所幸哥哥比較賢良,替他經營料理生計,雖然貧困,也還能讀書。

  轉過年來,米生又赴郡城去考童子試,誤入深山之中。正值清明佳節,游山的人很多。有幾個女子騎着馬走過來,其中一個正是去年車子裡的那個絕色女郎。女郎看見米生,便停馬問他到哪裡去,米生細說原委,女郎驚問:「你的功名還沒恢復嗎?」米生悽然地從衣服里拿出那朵珠花:「不忍心丟掉它,所以現在仍是童生。」女郎的臉不禁紅了。之後,囑咐米生坐在路邊等等,自己騎馬慢慢走了。過了很久,一個丫鬟馳馬奔來,將一個包裹送給米生,說:「娘子有話:現在學使門內就像那做買賣的市場,公行賄賂。特贈二百兩白銀,作為你求取功名的資本。」米生推辭說:「娘子給我的恩惠太多了,我覺得以我的才能考個秀才不是難事。如此多的金錢,我不敢接受。只求告知娘子的姓名,繪一幅肖像,燒香供奉,便知足了。」丫鬟不聽,將包裹放到地上,自己走了。

  米生從此用度充足,但終不屑為了功名去攀附巴結權貴。後終於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縣學。他便將女郎贈送的白銀送給哥哥。哥擅長聚財,三年時間,全部恢復了原來的家業。正好當時的閩中巡撫是米生先祖的門人,對米生十分照顧,兄弟二人儼然成為富貴大家了。但米生一向耿直清廉,雖是大官的通家世好,卻從沒有為了功名富貴去請見過巡撫。

  一天,有個客人着裘衣、騎肥馬來到米生門前,家人沒有一個認識的。米生出來一看,原來是傅公子。行禮請入,各訴離情,米生便準備酒肴款待。客人以太忙推辭,但也不說就走。酒菜擺上,傅公子請求和米生單獨談談,有事要說。進入內室,傅公子拜倒在地,米生驚問:「什麼事?」傅公子悲傷地說:「家父剛遭受大禍,想求助於撫台大人,非兄不能辦到這事。」米生推辭說:「他雖然與我是世代交情,但用私事麻煩別人,是我平生最不願做的!」傅公子伏在地上哭着哀求,米生放下臉來,說:「我和公子只是一場酒的交情罷了,怎麼拿喪失名節的事勉強別人呢?」傅公子又慚又忿,起來自己走了。

  隔天,米生正在家中獨坐,一個青衣丫鬟走進來。一看,正是深山中代女郎贈白銀的那個。米生剛驚異地站起來,丫鬟責備道:「您難道忘了那朵珠花嗎?」米生連忙說:「怎敢怎敢,實在不敢忘!」丫鬟又說:「昨天來的傅公子,就是娘子的親哥哥。」米生聞言,心中暗喜,佯說:「這難以叫我相信。如果娘子親自來說句話,油鍋我也願跳;否則,不敢奉命。」丫鬟聽後,出門馳馬而去。天將明,丫鬟又返了回來,敲門進來說:「娘子來了!」話沒說完,女郎已進入室內,面壁哭泣,一句話不說。米生下拜說:「如果不是娘子,哪有我的今天?有什麼吩咐,怎敢不惟命是聽!」女郎哭道:「受人求的人常看不起人,求人辦事的人常敬畏人。我半夜裡到處奔波,平生沒受過這般苦楚,只因為求人畏人的緣故啊,還有什麼話說!」米生安慰說:「我所以沒立即答應,是恐怕錯過這個機會再難見你一面。使你深夜遭受奔波之苦,這是我的罪過啊。」說着拉住女郎的袖子,卻暗地裡捏摸她。女郎大怒,罵道:「你真不是個正派人!不念過去給你的恩惠,卻想乘人之危,我看錯人了,我看錯人了!」忿忿出門,登上車就要離去。米生忙追出去賠禮道歉,長跪在地攔擋她,丫鬟也在一邊講情,女郎才稍微緩和點怒氣,在車上對米生說:「實話告訴你:我不是凡人,是神女。家父是南嶽都理司,偶然得罪了地官,馬上就要上訴到玉帝那裡懲處,沒有本地巡撫大人的官印,沒法解救。你如不忘我過去的恩義,就用張黃紙,為我求取印信!」說完,車子便走了。

  米生回屋,嚇得出了身玲汗。於是假借驅邪,向巡撫借官印用。巡撫覺得驅邪一事類似蠱惑人的巫術,不同意借印。米生又用重金賄賂巡撫的心腹,心腹答應給用印,卻一直找不到機會。米生回來後,丫鬟已等在家門口,米生將事情詳細告訴了她,丫鬟默默地走了,像是埋怨米生沒有盡力。米生追上送她說:「回去告訴娘子:如事情辦不成,我願犧牲掉自己的這條性命!」回家後,米生徹夜輾轉,不知如何辦好。碰巧,巡撫有個寵幸的小妾要買珠子,米生便將那朵珠花獻上。小妾非常喜歡,偷出印來為米生用了印。米生忙將蓋了印的黃紙揣到懷裡,返回家中,丫鬟剛好來到。米生洋洋得意地說:「萬幸沒辜負使命。但多年來我貧賤討飯時都沒捨得賣的東西,現在還是為了它的主人而丟棄了。」於是告訴丫鬟用珠花換印信的過程,又說:「扔掉黃金我都不可惜。麻煩你捎話給娘子,珠花可是要再賠我!」

  過了幾天,傅公子登門表示謝意,順送黃金百兩。米生不高興地說:「我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令妹曾無私地幫助過我。否則,即使拿來萬兩黃金,又怎能換得一個人的名譽和氣節呢!」傅公子再三要求收下,米生動怒,傅公子只好走了,說:「這事不能就這樣算了。」第二天,青衣丫鬟又奉神女命,贈米生明珠三百顆,說:「這些足可以賠償你的珠花了吧?」米生道:「我看重的是那朵珠花,不是這些珍貴的明珠。假使當時贈給我的是價值萬金的寶物,也只能賣了當富翁罷了。我把珠花珍重地藏起來而甘於貧賤,為了什麼?娘子是神仙,我怎敢有別的奢望,所幸能報答娘子給我恩惠的萬分之一,我死無遺撼了。」丫鬟把明珠放到案几上,米生向明珠拜了拜,又退給了丫鬟。幾天後,傅公子又來到。米生叫人準備酒肴款待,傅公子讓同來的僕人下廚房,自己做菜。二人對面坐下,開懷暢飲,歡歡樂樂的,就像一家人。有個客人曾給米生一種米酒,傅公子嘗了嘗,覺得味道很好,連喝了上百杯,臉色微微變紅,對米生說:「您是一個梗直正派的人,我們弟兄沒能及早了解您,還不如我家小妹有眼光呢!家父感激您的大恩大德,無法報答,想將小妹許配給您,又擔心您因人神隔絕而嫌惡。」米生又驚又喜,不知說什麼好。傅公子告辭,說:「明晚是七月初九,新月和鈎辰星同時出現,織女星有少女下嫁,正是良辰吉期,可準備青廬。」第二晚,果然將神女送了來,婚禮如儀,一切和常人一樣。

  三天後,神女對米生的哥嫂及家裡的奴僕、丫鬟每人都有賞賜;性情又最賢惠,侍奉嫂嫂像對待婆母一般。只是幾年不生育,勸米生另娶妾,米生不肯。正好米生的哥哥在江浙經商,替米生買了個妾回來。這個小妾姓顧,名叫博士,相貌清秀婉麗,米生夫婦都很喜歡。神女看見妾頭上插着朵珠花,很像是當年那朵舊珠花,摘下來仔細一看,果然不錯。便驚奇地追問珠花的來歷,小妾回答說:「從前有個巡撫的愛妾死後,她的奴婢盜出這枝珠花出賣,先父覺得價格便宜,便買了下來,我見了非常喜愛。先父沒有兒子,只生下我一個女兒,我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後來父親去世,家道衰落,我被寄養在一個姓顧的老太太家裡。顧老太是我姨母輩的,見了珠花,屢次想賣掉,我投井覓死,堅決不同意,才得以保存到現在。」米生夫婦感嘆地說:「十年前的東西,仍舊歸還舊主,這豈不是天意!」神女拿出另一枝珠花,說:「這東西很久沒對偶了!」把兩枝珠花都贈給了小妾,並親自給她插到髮髻上。小妾退下,跟人詳細打聽神女的家世,家裡的人都避諱談起。小妾暗對米生說:「我看娘子不是凡人,她的眼眉間透着股仙氣。昨天給我戴花時,我從近處看,覺得她那種美與生俱來,發自肌里,不像普通人只是眉眼長得勻稱好看而已。」米生笑笑,不置可否。妾又說:「你不要說,我要試試她:如果她真是神仙,凡人有什麼要求,在沒人的地方燒香求她,她就知道。」神女繡的襪子十分精美,妾很喜歡,但不敢說。於是就在閨房中燒香禱告。神女早晨起來,忽然翻起針線箱子,撿出一雙繡襪,讓丫鬟送給小妾。米生看見,不禁失笑。神女詢問緣故,米生便將妾的計劃說了。神女也笑了,罵道:「好狡猾的婢子!」但因為妾的聰明,也越發愛憐她。妾侍奉神女也越恭敬,天不明,便沐浴薰香,收拾整齊,前去拜見神女。

  後來妾一胎生下兩個兒子,米生夫婦倆分別給起了名字。米生活到八十歲時,神女還年輕得像少女一樣。後來米生臥病不起,神女找來木匠做棺材,讓做得比普通棺材大一倍。米生死後,神女也不哭。家人外出,回來發現神女也躺在棺中死了,於是合葬了他們。至今還流傳着「大材冢」的說法。

  【湘裙】

  晏仲,是陝西延安人,他跟哥哥晏伯生活在一起,兄弟二人非常友愛。晏伯三十歲時就死了,沒有子嗣;不久,他妻子又相繼去世。晏仲十分悲痛,常常想自己如能生兩個兒子,就把一個過繼給去世的兄嫂作為子嗣。但剛生下一個兒子,自己的妻子也死了。晏仲擔心續弦後,新妻子會虐待兒子,便不想再娶,只想買一個妾。正好鄰村有賣奴婢的,晏仲去相看了相看,一點也不中意,很感沮喪無聊。又碰上一個朋友請他喝酒,喝完後,便醉醺醺地往回趕來。

  路上,晏仲忽然碰到已經死去的同學梁生,見了晏仲熱情地握手問好,請晏仲到自己家裡坐坐。晏仲醉得稀里糊塗,也忘記他已經死了,跟着他走了。進入家門,一看不像是梁生原來的家,心中疑惑,便問他,回答說:「最近才搬來。」到屋裡坐下,要喝酒時,一看酒卻沒了。梁生囑咐晏仲稍等等,自己拿着酒瓶出去買酒去了。

  晏仲站在門口等着粱生,見一個婦人騎着匹毛驢經過,後面還跟着個小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