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27章
蒲松齡
晏伯送晏仲回來,飄飄忽忽的,不覺到了自家門外,徑直走進臥室。晏仲一下子醒了過來,才知道自己剛才已經死了。晏伯見了湘裙,責怪她說:「我和你姐姐以為你賢慧能幹,所以讓你跟了我弟弟。沒想到你反而促他早死!若不是礙於名分,我非重打一頓不可!」湘裙又慚愧,又懼怕,低聲哭泣着,跪在晏伯面前謝罪。晏伯看見阿小,喜歡地說:「我兒子竟然像活人了!」湘裙要出去做飯,晏伯推辭說:「弟弟的事還沒辦妥,我沒功夫吃飯。」阿小這時已經十三歲了,漸漸留戀父親,見父親要走,流着淚跟着。父親安慰他說:「跟着叔叔最快樂。我走後還會再來的。」說完,一轉身便無影無蹤了。從此後,再沒通過音訊。
後來,阿小娶了媳婦,生了一個兒子。阿小也是到三十歲時死了。晏仲撫養着他的獨子,就跟侄子活着時一樣。晏仲八十歲時,阿小的兒子已經二十多了,便讓他分家另過。湘裙則始終沒有生育。
一天,湘裙對晏仲說:「我先到地下準備好居住的地方。」說完,便盛裝上床去世了。晏仲也不悲傷,半年後也死了。
【三生】
湖南有個人,姑且稱之為湖某,能記得前生三世的事。第一世是縣令,鄉試中作同考官,負責閱卷。有個叫興於唐的名士,在考試中落第,冤憤而死,拿着自己的考卷到陰司里狀告湖某。興於唐的訴狀一投,和他患同一種病死去的冤鬼,成千上萬,共同推興於唐為首領,結成同夥以作響應。湖某便被攝到陰司中,和眾鬼對質。閻王問他道:「你既然負責評閱文章,為什麼革除名士而錄取平庸的人?」湖某叫屈說:「我上面還有主試官,我不過是奉命行事罷了。」閻王便發籤,命小鬼去拘拿主考官。過了很久,將主考官拘來,閻王告訴他湖某的辯解,主考官說:「我不過最後匯總,即使有好文章,簾官不推薦,我又怎麼知道呢?」閻王道:「這件事你們不能互相推卸責任,都算失職,按律應受笞刑。」剛要施刑,興於唐不滿意,大聲鳴起冤來,兩階下的眾鬼,萬聲響應。閻王問興於唐緣故,興於唐大聲說:「笞刑太輕,應該挖出他們的雙眼,以作為不識文章優劣的報應!」閻王不同意,群鬼號叫越發猛烈。閻王說:「他們不是不想得到好文章,只是見識太鄙陋罷了。」眾鬼又請求剖出他們的心,閻王迫不得已,只得命小鬼剝去考官的衣服,用刀剖胸剜心。兩人滴着鮮血,嘶呀痛叫,眾鬼方才高興。紛紛說:「我們終日在陰間裡氣憤煩悶,沒有一個能出這口氣的人。現在多虧興先生,才消了這口怨氣!」於是哄然散去。
湖某受刑畢,被押投到陝西,托生為普通百姓的兒子。長到二十多歲,正趕上家鄉鬧土匪,他被擄入賊寇中。官兵前去剿捕,俘虜了很多人,湖某也夾在裡邊。心裡還想自己不是賊,希望官府能辨認出來釋放。等看到大堂上坐着的審判官,年齡也是二十多歲,仔細一看,卻是興於唐。湖某大驚道:「我合該死了!」不長時間,被俘虜的人全部釋放了;最後是湖某,審判官不容他申辯,立命殺了。
湖某冤魂到陰司中,狀告興於唐。閻王沒有立即拘拿興於唐,等到他官祿享盡,遲至三十年後才勾來陰司,兩人當面對質。興於唐因亂殺人命,被法托生為畜牲;考察湖某生前的行為,曾打過父母,罪行和興於唐均等,也罰作畜牲。湖某恐怕來世再遭報應,請求托生個大畜牲。閻王便判他托生為大狗,興於唐為小狗。大狗生在順天府的一個市場中。一天,大狗臥在街頭,有個南方來客牽着一條金毛狗,只有狐狸那樣大。大狗仔細一看,正是興於唐。心裡輕視它小,一口咬住了它。沒想到小狗反咬住了大狗的喉嚨,吊在大狗的脖子底下,像個鈴鐺一樣。大狗嗥叫着翻滾撲騰,市場上的人怎麼也分解不開,不一會,兩條狗都死了,又一塊到陰司打官司,各說各理。閻王說:「像這樣冤冤相報,何時算了!現在我為你們和解。」於是判興於唐來世做湖某的女婿。
此後,湖某又托生到慶雲。二十八歲時,考中舉人,生了一個女兒,長得十分文靜漂亮。世族大家爭着提親,湖某一概不答應。一次他偶然經過鄰郡,正趕上學使定等公布歲試考卷,一個姓李的列一等卷第一名,就是興於唐。湖某將李生請到旅舍,殷勤招待。打聽他的家庭情況,知道還沒成親,便將女兒許給了他。人們都說湖某愛才,卻不知這是前世的姻緣。不久,李生將湖某的女兒娶了去,兩個人感情很好。但李生常常依仗着自己的才氣,慢待老丈人,經常一年都不到丈人門上。湖某也忍了下來。後來,李生中年失意,屢考不中,湖某千方百計替他夤緣,才使他科考得志,如願以償。從此以後,翁婿和好親如父子一般。
長亭】
石太璞是泰山人,喜愛畫符念咒,祈神驅鬼的法術。有一個道士遇見了他,很賞識他的聰明,就收他做弟子,打開一個書套的牙籤,拿出兩卷書來,上卷驅狐,下卷驅鬼。道士把下卷傳授給他,說:「虔誠地學好這部書,衣食和美人就都有了。」石生問道士姓名,他說:「我是汴州城北村玄帝觀的王赤城。」道士留下住了幾天,把下卷的口訣都傳授了給他才走了。
石生從此精於驅鬼鎮邪之術,帶着財禮到他家求他驅鬼鎮邪的人接連不斷。
一天,來了一位老叟,自稱姓翁,把帶來的銀子綢緞炫耀地擺列出來,對石生說,他的女兒得了鬼病已經很危險了,求他務必親自去一趟。石生聽說病人已經很危險了,就推辭不接受他的財物,答應和他一起去試一試。
走了十幾里路,進入了一個山村,到了翁叟的家,只見房舍華麗美好。進入內室,看到一個少女躺在薄紗帳子裡,婢女用鈎子把帳子掛起來。石生一看,姑娘約有十四五歲,氣息微弱地躺在床上,臉色枯黃乾瘦。石生走近前,姑娘忽然睜開了眼睛說;「良醫來了。」翁叟全家都非常高興,說這姑娘已經好幾天不能說話了。石生便退出內室,詳細詢問了病情。翁叟道:「白天常見一個少年進來,跟她睡在一起,去捉他的時候,又看不見了;一會兒又來了。我想他一定是個鬼。」石生說:「如果他是個鬼,驅走他並不難;我擔心他是個狐狸,那麼我就不知驅趕它的辦法了。」翁叟說:「一定不是狐狸,一定不是!」石生就畫了一張符給他,這天晚上就住在他家裡。
半夜裡,有一個少年進入石生房裡,穿戴整潔。石生懷疑是主人的親屬,就站起來問他。少年說:「我是個鬼。老翁家都是狐狸。我偶然喜愛上他家的女兒紅亭,才暫時住在這裡。鬼作祟迷惑狐狸,並不損傷陰德。你何必護着他家而拆散別人的姻緣呢?姑娘的姐姐叫長亭,容貌艷麗絕倫,我特地保留下她清白的身子,讓她完好無瑕,以便等待你來。他們如果答應把她許配給你,你才可以給紅亭治病;到那時候,我一定自己離去。」石生答應了他。
這天晚上,少年沒再來,姑娘頓時就清醒了。天明以後,翁叟非常高興,把這件事告訴了石生,請石生進去看看。石生焚燒了舊符,坐下來診視病人。只見繡花帷幕邊有—個女郎,美麗得如同天上的神仙,心裡知道她一定是長亭。診視完了以後,石生要一碗水灑灑帳子,這位女郎急忙端了一碗水給他。她走動之間,眼波流轉,神韻動人。石生此時心動神搖,心裡早已不在鬼身上了。他出了內室後辭別老翁,託詞說要回去製藥就走了,好幾天沒回來。
此後,翁家那個鬼越發肆無忌憚了,除了長亭之外,媳婦、婢女都被他迷惑淫亂。翁叟又派僕人牽着馬去請石生,石生推託有病不去。第二天,翁叟親自來了,石生故意裝出腿有病的樣子,拄着拐杖出來。翁叟向他行了禮,問他得病的緣故。他說:「這是單身的難處啊!昨日晚間婢女上床給我換湯壺,跌了一跤,失手把湯壺掉下來,把我的兩腳燙起了泡。」翁叟問:「為什麼這麼久了不再續娶呢?」石生說:「只恨找不到像您一樣的清白人家。」翁叟默默無言地走了,石生走着送他說:「病好了我一定去,不用麻煩你親自來了。」又過了幾天,翁叟又來了,石生一跛一拐地見他。翁叟安慰問候了幾句話,就說:「剛才我跟老伴商議過了,你如果能把鬼驅走,使我全家安寧,我的女兒長亭,已經十七歲了,我就情願把她嫁給你。」石生大喜,跪下磕了頭,對翁叟說:「你既然有這樣的美意,我怎麼還能珍惜我這有病的身體呢?」立刻就走出門去和翁叟一起騎馬去了。
到了翁叟家,給患鬼病的人看完了病,石生恐怕他們背約反悔,就要求和老太太見面訂婚約。老太太急忙出來說:「先生怎麼懷疑我們呢?」就把長亭頭上所插的金簪交給石生作為憑證。石生磕頭拜見了岳母,於是把全家人都召集起來,一個個都給他們把鬼患驅除了。只有長亭一個人藏在內室沒有見到,石生就畫了一張佩在身上的符,叫人拿去給他。這一天晚上安安靜靜,鬼影都消失了。唯有紅亭還在呻吟,向她身上灑了一些潔水,她所患的病好像立刻消失了。石生想告辭回去,翁叟殷勤誠懇地挽留他。到了晚上,請石生喝酒,珍餚美味羅列,勸酒布菜十分親切。一直喝到二更天,主人才向石生告辭走了。
石生剛躺下要睡,聽見敲門聲很急,起身開門一看,長亭閃身進來了,神色語氣驚慌地說:「我們家的人要拿刀來殺你,趕快逃走吧。」石生膽顫心驚,面無人色,越過牆頭,急忙逃竄了。他遠遠望見前面有火光,就急忙向那裡奔去,原來是村裡的人夜間在打獵。等到他們打完了獵,石生就跟他們一起回去了。
石生心裡又怨恨又憤怒,沒有地方可以申訴,想要到汴城尋找師父王赤城;而家裡有個老父親,病臥在床很久了,放心不下。石生日夜籌思謀劃這件事,不能決定去還是不去。忽然有一天,兩輛車子來到門前,原來是翁家老太太送長亭來了,她對石生說:「那天晚上你就回來了,為什麼不再商議一下婚事?」石生見了長亭,怨恨都煙消雲散了,所以對那天夜裡的事也就隱瞞不說了。翁老太太督促兩人在庭院裡拜完了天地。石生要設酒席招待岳母,她推辭說:「我不是閒人,沒有時間坐下來品嘗美味佳肴。我家老頭子年老糊塗了,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姑爺你肯為了長亭而念及到老身,就深感慶幸了。」於是上車走了。原來翁叟殺女婿的預謀,老太太並不知道,等到沒有趕上石生返回來,老太太才知道,心裡頗為生氣,和老頭子整天吵罵。長亭也哭泣不肯吃飯。老太太硬作主張把長亭送來,不是老頭子的本意。長亭過了門,石生問她,才知道了其中的緣故。
過了兩三個月,翁家來接女兒回家探親,石生估計她不能回來了,就不許她回去。長亭從此就時常啼哭。過了一年多,生了一個兒子,起名叫慧兒,雇了一個奶媽哺育他。然而兒子好哭,晚上必定要回到母親那兒。一天,翁家又派車來,說老太太非常思念女兒,長亭越發悲傷,石生不忍心再留她了。長亭要抱着孩子去,石生不允許,長亭就自己回娘家了。臨別時,約定以一個月為期;可是過了半年多仍然沒有消息。石生派人去探看,翁家從前租賃居住的院子已空了很久,沒人住了。又過了兩年多,一切希望都斷絕了。兒子整夜啼哭,石生心如刀割。
不久,石生的父親病死了,石生倍加哀傷,因而病倒了。父喪期問病勢沉重,不能接受賓客朋友的弔唁。正在昏昏沉沉之際,忽然聽見一個婦人哭着進來了。一看,原來披麻戴孝的人是長亭。石生心中十分悲痛,一陣難受就斷了氣。婢女驚慌呼叫,長亭才停止了哭泣,過來撫摸石生身體。過了好一會兒,石才漸漸甦醒過來,自已疑心已經死了,以為是在陰間與長亭相聚。長亭說:「不是在陰間。我不孝順,不能得到嚴父的歡心,受到阻撓,三年不能回來,實在對不住你的一片心。正好我的家人由東海經過這裡,得知公公去世的凶信。我遵嚴父之命斷絕了與你的兒女之情,卻不敢遵從他的亂命而違背翁媳之間的禮制。我來的時候母親知道,父親卻不知道。」說着話兒子撲到她懷裡。說完了話,她才撫摸着兒子哭着說:「我有了父親,孩子你沒了母親了!」慧兒也嚎啕大哭,滿屋的人都掩面哭泣。長亭站起身來,着手料理家務,靈柩前供的祭品器具齊全而乾淨,石生心裡大感安慰。但是因為得病時間久了,急切間不能起床。長亭就請石生的表兄接待來弔唁的賓客。弔唁的禮儀結束以後,石生才能柱着拐杖站起來,與長亭一起商議安排殯葬的事。安葬完畢,長亭要辭別回去接受違背父命的譴責。可是丈夫拉着手臂,兒子大聲哭泣,於是就忍住暫時不走了。
過了不多日子,翁家有人來告訴長亭的母親病了。長亭就對石生說:「我是為了郎君的父親來的,郎君就不為了我的母親放我回去嗎?」石生答應了。長亭叫乳母抱着兒子到別處去,自己流着淚出門走了。一去之後,好幾年沒有回來,石家父子也漸漸忘記她了。
一天,天剛亮時打開大門,長亭竟飄然進來了。石生正驚駭地詢問,長亭滿面愁容地坐到床上嘆息着說:「從小在閨閣中長大,把走一里路都看作很遠;現在一天一夜奔波千里,累壞了!」石生仔細問她,長亭想說又住口了。石生執意請她說,她才哭着說:「現在就對你說,恐怕我感到悲痛的事,正是郎君感到快樂的事。近幾年,我家遷居到山西境內,租賃了趙鄉紳家的宅第居住。主客交情十分密切,父母就把紅亭許配給趙公子為妻。趙公子經常嫖賭放蕩,家庭生活很不和睦。妹妹回來告訴了父親,父親留下她,半年不叫她回去。趙公子十分憤恨,不知從哪裡聘了一個惡人來,派遣神將拿着鐵索,把老父親綁去了。一家人十分驚恐,頃刻間就四處逃散了。」石生聽說後,禁不住笑了起來。長亭氣憤地說:「他雖然不講仁義,可也是我的父親。我與你夫妻幾年,只有相好而沒有相怨之處。今天我家人亡家敗,上百人流離失所,你即使不為我父親傷心,難道也不為我傷心嗎?聽說之後反而手舞足蹈,更沒有一言半語安慰我,為什麼這麼無情義啊!」一甩袖子就走了。石生追着向她道歉,長亭已經不見了。石生心裡惆悵悔恨不已,只好打算徹底決裂了。
過了兩三天,翁老太太和長亭一起來了,石生非常高興地安慰問候。老太太與長亭二人都跪下了,石生吃驚地問他們,母女二人都哭了。長亭說:「我賭氣走了,現在自己不能堅持,又要來求人,還有什麼臉面呢?」石生說:「岳父固然不是人,但是岳母對我的恩惠,你對我的情義,都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然而那天我聽見岳父遭禍事而感到高興,也是人之常情,你為何不能暫時忍耐一下呢?」長亭道:「剛才在途中遇到母親,才知道捉去我父親的人,原來是你師父。」石生說:「真是這樣,也很容易辦。但是岳父不回來,你們父女離散;恐怕岳父回來了,那麼你的丈夫就要哭,兒子就要悲了。」老太太立誓表明自己的心意。長亭也立誓報答丈夫的恩情。
石生準備了行裝到汴州去,打聽着找到了玄帝觀,原來王赤城也剛回來不久。石生進去參拜了師父,師父便問他:「你來為了什麼事?」石生看見廚房裡有一隻老狐狸,在它的前股上穿了一個孔用繩索拴着,就笑着說:「弟子這次來,就是為了這隻老狐精。」王赤城追問他,石生說:「它是我岳父。」就把實情告訴了師父。王道士說這老狐太狡詐,不肯輕易釋放。石生再三請求,王道士才答應了。石生就詳細地述說了這老狐狸的種種狡詐行為,老狐狸聽見了,把身體擠進灶膛里,好像慚愧的樣子。王道士笑道:「他羞恥之心還未完全喪失。」石生站起來,牽着他出去,用刀割斷了繩子從傷口裡抽出來。狐狸痛極了,咬得牙直響。石生不一下子抽出來,而是一頓一挫地往外抽,笑着問老狐狸:「岳父感到痛,不抽繩子可以吧?」老狐狸眼睛凶光閃閃,好像有惱怒的神色。石生放了它以後,它便搖着尾巴出了道觀跑了。
石生辭別了師父回家。三日前已經有人來石家報告翁叟回來的消息。老太太先回去了,留下女兒等候石生。石生到了家,長亭迎上前跪在地上,石生把她扶起來說:「你如果能不忘夫妻的感情,我倒不在乎感激不感激。」長亭說:「現在我父母家已經遷回故居了,村子離這兒鄰近,可以互通音信了。我想回娘家探望父親,三天就可以回來,郎君相信不相信?」石生說:「兒子生下來以後就沒有母親,可是也並沒有夭折。我天天過着光棍的生活,已經習慣了。現在我不像趙公子那樣,反而以德來報答你父親,我已為你盡到了情義。如果你真的不回來,在你來說是辜負了我的情義。兩家相距雖然很近,我一定不再過問了,還有什麼不相信的?」長亭第二天回了娘家,過了兩天就返回來了。石生問道:「為什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長亭說:「父親因為郎君在汴州曾經戲弄過他,心裡老忘不了,絮絮叨叨地老說這件事。我不想再聽了,所以早回來了。」從此以後,長亭和她母親、妹妹之間的往來很密切,而岳父和女婿之間還是不相往來。
席方平】
席方平,是東安縣人。他的父親名叫席廉,非常憨厚老實,和村里一個姓羊的富戶結下了怨仇。姓羊的先死了;幾年後,席廉得了重病,快要死時,告訴家人說:「現在姓羊的買通了陰間鬼吏,要拷打我。」接着身上又紅又腫,號叫着死了。席方平想着父親臨死時的悲慘樣子,難過得吃不下飯去,說:「我父親一生老實巴交。不會說巧話,如今竟被惡鬼誣告,遭人欺凌;我要到陰間去,替父伸冤報仇!」從此,席方平不再說話,時而坐着,時而站着,就像傻了一樣。原來,他的靈魂已經離開他的軀體了。
席方平覺得剛一出門,不知道往什麼地方去,見路上有行人,便上前詢問去城裡的路。一會兒,進了城。他父親已被關在監獄裡。席方平來到監獄門口,老遠就看見父親躺在屋檐下,樣子很狼狽。父親抬頭看見兒子,傷心地哭起來,告訴兒子說:「獄吏們都受了羊某的賄賂,日夜拷打我,兩腿都被打爛了。」席方平氣憤極了,大罵獄吏:「我父親要是有罪,自有王法處置,怎麼能由你們這些死鬼隨意摧殘呢!」於是出了獄門,寫下狀子。正趕上城隍早上坐堂問事,席方平大喊冤枉投了狀紙。姓羊的害怕了,里里外外賄賂串通遍了,才出來對質。城隍說席方平沒有證據,斷他無理。席方平滿腹冤氣,無法伸述,只好又在陰間走了一百多里路,來到郡衙,把城隍營私舞弊的情況申訴給郡司。郡司拖延了半月,才給審理,卻把席方平痛打了一頓,仍然批回城隍覆審。席方平回到縣衙,受盡了酷刑,悲慘的冤情無處可伸。城隍怕他再上告,就派衙役押送他回家。衙役到龍口就回去了,席方平不肯進門,又偷偷地逃到閻王殿,控告郡司和城隍貪財受賄,殘害無辜。閻王立刻派人押郡司、城隍來對質。郡司與城隍害怕,秘密派心腹找席方平說情,答應給席方平一千兩銀子。席方平不聽。過了幾天,旅店的主人告訴他說:「你太意氣用事了!官府跟你求和你都不聽,如今聽說城隍與郡司都給閻王送了信去,你的案子恐怕糟了。」席方平以為這是道聽途說,不太相信。
不久,有個穿黑衣服的衙役傳席方平去見閻王。升堂後,席方平見閻王滿臉怒氣,不容他申辯,就命衙役打他三十大板。席方平厲聲責問:「小人犯了什麼罪?」閻王就像沒聽見一樣。席方平挨着打,大喊:「我該打!我該打!誰叫我沒有錢啊!」閻王更火了,命小鬼準備火床。兩個小鬼把席方平揪下堂,見東台階上有張鐵床,床下燃着熊熊烈火,床面燒得通紅。小鬼剝掉席方平的衣服,把他按到火床上,反覆揉搓。席方平疼痛至極,骨肉都烙得焦黑,苦於死不了。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小鬼說:「可以了。」就把他扶起來,叫他下床穿上衣服。雖然一瘸一拐的,幸而還能走路。又來到堂上,閻王問:「還敢再告嗎?」席方平說:「大冤未伸,決不死心!如果說不告了,是欺騙大王,一定要告!」閻王說:「你告什麼?」席方平說:「我所遭受的一切冤苦,全都要告!」閻王大怒,命小鬼用鋸鋸了他。兩個小鬼把席方平拉過去,只見一根八九尺高的木柱豎在地上,旁邊有兩塊木板,木板上下糊滿血跡。小鬼剛要綁上他,忽然聽到堂上大喊「席方平」,兩個小鬼又把他押回去。閻王又問:「你還敢告嗎?」席方平回答:「非告不可!」閻王命小鬼捉下去快鋸。下堂後,小鬼用兩塊木板把席方平夾住,綁在木柱上。剛下鋸,席方平覺得頭漸漸成為兩半,疼不可忍,卻咬着牙一聲不吭。聽見一小鬼說:「好一條硬漢子!」鋸聲隆隆地響着,快鋸到席方平胸間了,又聽見一個小鬼說:「這人沒有什麼錯,是個大孝子,鋸稍偏一點,別損壞了他的心。」就覺得鋸鋒曲折着鋸下來,席方平疼得更厲害了。一會兒,身體鋸成兩半。小鬼解下板子,席方平的兩半身子都倒在地上。小鬼上堂大聲回報,堂上傳呼,叫把兩半身子合起來去見閻王。兩個小鬼就把兩半身子又合到一塊,拖着席方平走。席方平覺得中間鋸縫疼痛得像又裂開了,走半步,就跌倒了。一個小鬼從腰間拿出一條紅絲帶給他,說:「送你這條帶子,報答你的孝心。」席方平接過來捆在身上,立刻覺得身體健壯,沒有一點痛苦。於是來到堂上跪下,閻王還像前面那樣問他,席方平怕再受酷刑,便回答:「不告了。」閻王立刻命小鬼送他回人間去。
鬼差領席方平出了北門,指給他回家的路,轉身回去了。席方平想,陰間的暗無天日,比陽間還要厲害,怎奈沒有辦法到上帝那裡。世上傳說灌口二郎神是玉帝的親戚,為神聰明正直,向他告狀,一定靈驗。暗自高興那兩個鬼差已經走了,就轉身往南跑去。正跑着,有兩個鬼追上了他,說:「閻王懷疑你不回去,果然如此。」拖他回去再見閻王。席方平暗想,閻王一定非常惱怒,這次遭的罪更慘了。但是閻王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對席方平說:「我知道你確實是個孝子,你父親的冤案,我已為他昭雪了,如今他已經到富貴人家投生去了,哪裡用得着你去喊冤?現在送你回去,給你千金家業,百歲之壽,該滿足了吧?」接着就注在生死簿上,還蓋上巨大的官印,叫席方平親眼看了。席方平謝了恩退下,小鬼同他一起出了殿門。走在路上,小鬼驅趕着罵他:「你這奸滑的賊人!一次次地反覆,叫我們跑來跑去,快累死了。要是再犯,就把你扔到大磨里,研成細末!」席方平瞪着眼怒罵:「你們這些小鬼想幹什麼?我這性子耐得住刀鋸,可受不了抽打!請回去見閻王,閻王如果叫我自己回去,也用不着你們送我!」說完,就往回跑,兩個小鬼害怕了,好言好語勸他回來。席方平故意慢慢地走,走幾步就坐路旁歇一會兒,小鬼憋着一肚子氣不敢說。走了半天,來到一個村子,一家大門半開着,小鬼拉席方平一塊坐下歇歇,席方平就坐在門坎上。兩個小鬼趁他沒有防備,把他推進門去。席方平吃了一驚,再一看自己,身體已成了嬰孩。他憤怒地哭着不吃奶,三天後就夭亡了。
席方平的靈魂飄瓢搖搖,沒忘去灌口找二郎神。大約飄蕩了幾十里,忽然看見一隊用鳥羽裝飾的儀仗隊走過來,旌旗戟鋮擺滿道路。席方平趕緊想跑開躲避,不想,衝撞了儀仗隊,被前面的人逮住,用繩子捆着送到車前。席方平抬頭見車中坐着一位年輕人,氣度非凡,問席方平:「你是什麼人?」席方平冤恨正無處發泄,猜想這一定是個大官,或許能利用他的權威為自己作主,就把自己的悲慘遭遇說了一遍。少年叫人給他鬆綁,讓他跟着車子一塊走。一會兒,來到一個地方,有十多個官員在路旁迎接。車中的少年向每個人打了招呼,然後指着席方平對一位官員說:「這是下界人,正想去找你訴冤。你最好立即察明案情,進行判決。」席方平向隨從一打聽,才知道車中坐着的少年是玉帝的九王子,他所囑咐的人正是二郎神。席方平端詳端詳,見二郎神身材高大,鬍鬚很多,不像世間傳說的樣子。
九王子走了以後,席方平跟着二郎神來到一座官署。看見他父親與姓羊的及衙役都已經在那裡。不一會兒,從囚車中押出來幾個犯人,卻是閻王、郡司和城隍。二郎神當堂審問,查明席方平所控告的全部屬實。那三位官嚇得戰戰兢兢,像老鼠一樣趴在地上。二郎神立刻提筆寫判決書。接着,傳下判決書,叫案中所涉及到的人都看過。判決書寫道:「查得閻王:職任王爵,身受帝恩,本當廉身自法,給臣僚作表率;不該貪贓枉法,招人責罵。而你卻結黨營私,誇耀你官階的尊嚴;狠毒貪婪,玷污了臣子的氣節。斧敲鑿、鑿入木一般,婦孺的骨髓為之一空;鯨吞魚、魚吃蝦一樣,螻蟻般小命實在可憐。應當捧西江之水,給你洗腸;燒紅東壁下的火床,請君入甕。城隍、郡司:身為百姓的父母官,替上帝管理好百姓,雖然官位不高,也應盡心竭力,不辭辛苦;就是大官僚以權勢相逼,有志氣的也會剛正不阿。而你們卻上下勾結,枉法作弊,早已忘了百姓的疾苦;任意施展你狡猾的奸謀,更不嫌乎鬼瘦。只知貪贓枉法,真是人面獸心!應該剔去你們的骨髓,剝去你們的皮毛,暫處以陰間死刑,罰你們轉世投胎變作牛馬。差役:既然身在鬼府就不是人類,只應在衙門裡修身行善,或許還可轉世為人;怎能在苦海中興風作浪再造彌天大罪?飛揚跋扈,狗臉布滿殺氣;橫行霸道,阻斷九衢大路。在陰間濫施淫威,人人都知道獄吏惹不起;幫昏官干盡壞事,百姓們都懼怕你們屠夫般的兇殘。應當在刑場上,剁去你們的四肢,再扔進油鍋里,撈出你們的筋骨。姓羊的:富而不仁,狡詐多端。金光遮地,致使閻王殿上昏暗不明;銅臭熏天,直教枉死城中不見天日。銅錢能役使鬼卒,金銀能買通神靈。應當沒收羊家的家產,獎賞席生的孝行。上述人犯,立即押赴東嶽大帝執行。」二郎神又對席廉說:「念你兒子孝義,你又生性善良懦弱,再賜給你三十六年陽壽。」說完就派兩個差役送他們回家。
席方平抄寫了判決書,路上父子兩人一塊讀着。回到家,席方平先甦醒過來,叫家人啟開父親的棺材,見父親僵硬的屍體仍然冷冰冰的。等到天黑了,才漸漸溫暖復活了。再找那抄來的判詞,已經不見了。從此,席家慢慢富裕起來,三年的功夫,良田成片。而羊家子孫則敗落下去,樓閣田產,全部歸了席家。村裡有人想買羊家田產的,夜裡都夢見神人叱責說:「這是席家的東西,你不能占有它!」起初還不相信,等種上莊稼,一年下來連一升半斗的糧食都收不到,於是,只得又賣給席家。席方平的父親一直活到九十多歲才死。
【素秋】
俞慎,字謹庵,出身於順天一個官宦世家。他進京趕考時,住在郊區一所房子裡,經常看見對門有一個少年,生得美如冠玉,心中很喜歡他。使漸漸接近他,同他交談。少年談吐尤其風雅,俞慎更加喜愛,拉着他的胳膊來到自己的住處,設酒宴款待。問他的姓氏,少年自稱是金陵人,姓俞名士忱,字恂九。俞慎聽到與自己同姓,更覺親近,就同他結拜為兄弟。少年便將自己的名字減去「士」字,改為俞忱。
第二天,俞慎來到俞恂九家,見書房、住處明亮整潔,但門庭冷落,也沒有僕人、書僮。俞恂九領着俞慎進入室內,招呼妹妹出來拜見,他妹妹年約十三四歲,肌膚晶瑩明澈,就是粉玉也不如她白。一會兒,俞恂九的妹妹又端來茶敬客,好像家裡也沒有丫鬟、女傭。俞慎感到奇怪,說了幾句話出來了。從此他們二人就像親兄弟一樣友愛。俞恂九沒有一天不來俞慎的住所,有時留他住下,他就以妹妹弱小無伴而推辭。俞慎說:「弟弟離家千里,也沒有個應門的書僮;兄妹倆又纖弱,怎麼生活啊!我想,你們不如跟我去,一同住在我那兒,怎樣?」俞恂九很高興,約定考完試後隨他回去。
考試完畢,俞恂九把俞慎請到家,說:「今天是中秋佳節,月明如晝。妹妹素秋準備了酒菜,希望不要辜負了她的一番心意。」說完,拉着俞慎的手來到內室。素秋出來,說了幾句客套話,就又進屋,放下帘子準備飯菜。不多時,素秋親手端出菜餚來。俞慎站起來說:「妹妹來回奔波,讓我怎麼過意得去。」素秋笑着進去了。一會兒,就有一個穿青衣的丫鬟捧着酒壺,還有一個老媽媽端着一盤燒好的魚出來。俞慎驚訝地說:「她們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不早點出來侍候,卻麻煩妹妹呢?」俞恂九微笑着說:「素秋又作怪了。」只聽到簾內吃吃的笑聲傳來,俞慎不解其中的緣故。到了散席的時侯,老媽媽同丫鬟出來收抬碗筷。俞慎正在咳嗽,不小心將唾沫吐到丫鬟衣服上,丫鬟應聲摔倒,碗筷菜湯撒了一地。再看那丫鬟,原來是個用布剪的小人,只有四寸大小。俞恂九大笑起來,素秋也笑着出來,撿起布人走了。不一會兒,丫鬟又出來,像剛才一樣奔忙。俞慎更加驚異,俞恂九說:「這不過是妹妹小時候學的一點小魔術罷了。」俞慎於是又問:「弟弟妹妹都已長大成人,為什麼還沒成親呢?」回答說:「父母已經去世,我們是留是走還沒有拿定主意,所以拖了下來。」接着兩人商定了動身的日子,俞恂九將房子賣了,帶着妹妹同俞慎一塊西去。
回到家後,俞慎教人打掃出一所房子,讓俞恂九兄妹住下,又派了個丫鬟侍候他們。俞慎的妻子,是韓侍郎的侄女,非常愛憐素秋,每頓飯都在一塊吃。俞慎同俞恂九也是這樣。俞恂九非常聰明,讀書時一目十行,試着作了一篇文章,就是那些名望的老儒也比不上他。俞慎勸他去考秀才,俞恂九說:「我暫時讀點書,不過是想替你分擔些辛苦罷了。我自知福分淺薄,不能做官;況且一旦走上這條路,就不能不時時擔憂,患得患失,所以不想去考試。」
生了三年,俞慎考試又落了榜。俞恂九為他抱不平,奮然說:「榜上掛個名字,怎麼就艱難到這種地步!我當初為成敗所迷惑,所以寧願清清靜靜地生活。如今看到大哥不能施展文才,不覺心熱。我這十九歲的老童生,也要像馬駒一樣去奔馳一番了。」俞慎聽了很高興,到了考試的日期,送他去考場,結果他縣、郡、道三場都考了第一名。從此俞恂九與俞慎一塊更加刻苦攻讀。過了一年參加科試,兩人並列為郡、縣冠軍。俞恂九從此名聲大噪,遠近的人都爭着來提親,俞恂九都拒絕了。俞慎竭力勸說他,他就推說等參加鄉試以後再說。不久,鄉試完畢,傾慕俞恂九的人都爭着抄錄他的文章,互相傳誦。俞恂九自己也覺得必定名列榜首了。等到放榜,兄弟兩人卻都榜上無名。當時他們正在對坐飲酒,聽到這消息,俞慎還能強作笑語;俞恂九卻大驚失色,酒杯掉在地上,一頭撲倒在桌子下面。俞慎急忙把他扶到床上,恂九的病情卻已經十分危險了。急忙喊妹妹來,俞恂九睜開眼對俞慎說:「我們倆交情雖如同胞,其實不是同族。小弟自己感到快要死了,受你的恩惠無法報答。素秋已長大成人,既蒙嫂嫂撫愛,你就納她為妾吧。」俞慎生氣地說:「兄弟這是胡說什麼呀!你以為我是那種衣冠禽獸嗎?」俞恂九感動地流下眼淚。俞慎用重金為他購置了上等棺材,俞恂九讓人把棺材抬到跟前,竭力支撐着爬進去,囑咐妹妹說:「我死以後,立即蓋好棺蓋,不要讓任何人打開看。」俞慎還有話想說,俞恂九已經閉上眼睛死了。俞慎十分哀傷,如同死了親兄弟。可是私下裡卻懷疑俞恂九的遺囑奇怪。趁素秋外出,他偷偷打開棺材一看,見裡面的袍服像蟬蛇褪下的皮。揭開衣服,有一條一尺多長的蠹魚,僵臥在裡面。俞慎正在驚訝,素秋急匆匆地進來了,慘痛地說:「你們兄弟之間有什麼隔閡?我們所以這樣做,並不是避諱兄長;只是怕傳播聲揚出去,我也不能在這裡久住了!」俞慎說:「禮法因人情而判定,只要感情真摯,不是同類又有什麼區別呢?妹妹難道還不知道我的心嗎?就是你嫂嫂我也不會泄漏一句的,請你不要憂慮。」於是很快選定了下葬的日期,把俞恂九厚葬了。
當初,俞慎想把素秋嫁給官宦世家,俞恂九不同意。俞恂九死後,俞慎又同素秋商量這事,素秋不肯。俞慎說:「妹妹已經二十歲了,再不嫁人,人家會說我什麼呢?」素秋回答說:「如果是這樣,我就聽兄長的。但是我自覺得沒福分,不願嫁給富貴人家。要嫁,就嫁給一個窮書生吧。」俞慎說:「可以。」不幾天,媒人一個接一個的來,但素秋都不中意。先前,俞慎的妻弟韓荃來弔喪,見到過素秋,心裡非常喜愛她,想買她作妾,同他姐姐商量。姐姐急忙告誡他不要再說了,怕俞慎知道生氣。韓荃回家後,始終不死心,又托媒人傳信給俞慎,許諾為姐夫買通關節,保證他鄉試得中。俞慎聽了後,勃然大怒,將捎信的臭罵了一頓,打出門去。從此與韓荃斷絕了交往。後來又有個已故尚書的孫子某甲,將要娶親時,沒過門的媳婦忽然死了,也派媒人來俞慎家提親。某甲家宅第高大,家財萬貫,俞慎平素就知道,但想親眼見一見某甲本人,就同媒人約定日期,讓某甲親自來見。到了那天,俞慎讓素秋隔着帘子,在裡邊自己相看。某甲來了,身穿皮袍騎着駿馬,帶領一大幫隨從,向街坊四鄰炫耀自己的富有。再看他人長得秀雅漂亮,像個姑娘,俞慎非常喜歡。看見的人也都紛紛稱讚,但素秋卻很不樂意。俞慎沒聽索秋的,竟許了這門親事,給素秋準備了豐厚的嫁妝,花錢毫不計較。素秋再三制止,說是只帶一個大丫頭侍候就行了,俞慎也不聽,終究還是陪送得很豐厚。
素秋出嫁以後,夫妻感情很好,但是兄嫂常掛念她,每月總要回來一趟。來時,妝盒中的首飾,總要拿回幾件,交給嫂子收存。嫂嫂不知她的意思,姑且依從她。某甲從小父親就沒了,守寡的母親對他過分溺愛。他經常和壞人接觸,漸漸被引誘去嫖妓、賭博,家傳書畫、珍貴的古玩,都讓他賣掉還債了。韓荃與他相識,便請他喝酒,暗中試探他,說願用兩個小妾加上五百兩銀子交換素秋。某甲開始不同意,韓荃再三請求,某甲的心有些動了,但又怕俞慎知道不答應。韓荃說:「我與他是至親,況且素秋又不是他家中的人,如果事情辦成了,他也拿我沒辦法。萬一有什麼事,由我出面承擔。有我父親在,一個俞慎有什麼可怕的!」接着讓兩個侍妾打扮得漂漂亮亮出來勸酒,並且說:「如按我說的辦,這兩個女子就是你家的人了。」某甲被韓荃迷惑住了,約定好交換日期,就回去了。到了那天,某甲怕韓荃欺詐他,半夜就在路上等着,看到果然有輛車子前來。掀開帘子,見裡面的人果然不假,就領她們回家,暫且安置在書房裡。韓荃的僕人又拿出五百兩銀子,當面交清。某甲便跑入內室,騙素秋說,俞慎得了急病,叫她趕快回家。素秋來不及梳妝,急匆匆地出來,上車就走了。夜裡看不清方向,車子迷了路,走了很遠,也沒有到韓荃家。忽然看見兩支巨大的蠟燭迎面而來,大家暗暗高興,以為可以問路了。不一會,走到跟前,原來是一條巨蟒,瞪着兩隻像燈一樣的大眼睛。眾人害怕極了,人和馬都逃竄了,把車子丟在路旁。天明了才會齊回去一看,只剩下一輛空車子了。他們認為素秋一定是被大蟒吃了,回去告訴主人,韓荃只有垂頭喪氣而已。
幾天後,俞慎派人來看望妹妹,才知道素秋被壞人騙走了。當時也沒有懷疑是素秋的女婿搞鬼。直到陪嫁的丫頭回來,細說了事情的經過,俞慎才覺出其中有變故,不禁氣憤至極,跑遍了縣府到處告狀。某甲很害怕,向韓荃求救。韓荃因為人財兩空,正在懊喪,拒絕了他的要求,不肯幫忙。某甲傻了眼,沒有一點辦法。府、縣拘票來到。他只好賄賂衙役,才暫時沒被帶走。過了一個多月,金銀珠寶連同服飾全被他典賣一空。俞慎在省衙追究得很急,縣官也接到上司嚴加追查的命令。某甲知道再也不能躲藏了,才出來到公堂說出全部實情。省衙又下傳票,拘捕韓荃對質。韓荃害怕,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父親。他父親當時已退職在家,惱怒兒子的作為不守法,把他綁起來交給了衙役。韓荃到了各官府,說到遇見大蟒的變故,官府以為他是胡編亂造,將他的僕人嚴刑拷打,某甲也挨了好幾次板子。幸虧他母親整日變賣田產,上下賄賂營救,韓荃才受刑不重,免於一死,韓荃的僕人卻已經病死在獄中。韓荃長期囚禁牢中,願意幫助某甲送一千兩銀子給俞慎,哀求撤銷這樁案子,俞慎不答應。某甲的母親又請求再加上兩個侍妾,只求暫作疑案擱一擱,等他們去尋訪素秋。俞慎的妻子又受了叔母的囑託,天天勸解,俞慎才應允不再去催。某甲家中已經很貧窮,想賣掉宅子湊點銀兩,宅子一時又賣不出去,就先送了侍妾來,乞求俞慎暫緩交銀日期。
過了幾天,俞慎夜裡正坐在書房中,素秋同一個老媽媽忽然進來了。俞慎驚奇地問:「妹妹原來平安無事啊?」素秋笑着說:「那條大蟒是妹妹施的小法術。那天夜裡我逃到一個秀才家裡,和他母親住在一起。他說認識哥哥,現在門外,請他進來吧。」俞慎急得倒穿鞋子迎出去,拿燈一照,不是別人,原來是周生,是宛平縣的名士,兩人一向意氣相投。俞慎拉着周生的手進了書房,擺酒宴招待,親熱地談了很久,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來,素秋天將明時,去敲周生的門,周母接她進去,仔細詢問,知道是俞公子的妹妹,就要派人通知俞慎,素秋制止了,就和周母住在一起。周母看她聰慧,善解人意,很喜歡她。因為周生還沒有娶親,就想把她娶來給兒子作媳婦,還含蓄地透露了這個意思。素秋以沒有得到哥哥的同意而推辭。周生也因為與俞公子交情很好,不肯沒有媒人就成親。只是經常打聽消息,得知官司已經說情調解,素秋便告訴周母想回家。周母讓周生帶一老媽媽送她,並囑咐老媽媽作媒提親。
俞慎因為素秋在周家住了很長時間,也有意把素秋嫁給周生。聽說老媽媽是來作媒的,非常喜歡,就同周生當面訂好了這門親事。原先,素秋夜裡回來,是想讓俞慎得了銀子後再告訴別人,俞慎不肯這麼辦,說:「以前是因為氣憤無處發泄,所以想借索取錢財讓他們嘗嘗敗家的苦頭。如今又見到妹妹,一萬兩銀子也換不來啊!」馬上派人告訴那兩家,官司算了結了。又想到周生家不太富裕,路途遙遠,迎親很艱難,就讓周生母子搬來,住在俞恂九原來住過的房子裡。周生也備了彩禮,請了鼓樂隊,舉行了婚禮。
一天,嫂嫂同素秋開玩笑:「你如今有了新女婿,從前和某甲的枕席之愛還記得嗎?」素秋笑着問丫頭說:「還記得嗎?」嫂嫂感到疑惑,就追問她。原來素秋在某甲家三年,枕席之事都是讓丫頭代替的。每到晚上,素秋用筆給大丫頭畫好雙眉,讓她過去陪某甲。即便是對着蠟燭坐着,某甲也分辨不出來。嫂嫂更加驚奇,請求素秋教給她法術,索秋只笑不說話。
第二年,是三年一次的大會考。周生準備同俞慎一塊去趕考,素秋說:「不必去。」俞慎強拉着周生去了,結果俞慎考中了,周生落了榜。回來後便打算不再去應考了。過了年,周母去世,周生再也不提趕考應試的事了。
一天,素秋告訴嫂嫂說:「以前你問我法術,我本不肯用這些來惹別人驚駭。現在要離別遠去,讓我秘密傳授給你,也可以躲避兵火。」嫂嫂吃驚地問她緣故,素秋回答說:「三年後,這裡就沒有人煙了。我身體弱,受不住驚嚇,要去海濱隱居。大哥是富貴中的人,不能一起去,所以說要離別了!」就將法術全部教給嫂嫂。幾天後,素秋又告訴俞慎。俞慎留不住她,難過得流淚,問:「到什麼地方去?」素秋也不說。雞一叫就早早起來,帶一個白鬍鬚的老僕,騎着兩頭驢走了。俞慎叫人暗暗跟在後邊送她,到了膠州、萊州一帶,塵霧遮天,晴天后已經不知道她們往哪裡去了。
三年後,李自成率眾造反,村裡的房屋變成了一片廢墟。韓夫人剪個布人放在大門裡面,義兵來了,看到院子裡雲霧圍繞着一丈多高的天神守着,就嚇跑了。因此,全家得以安然無恙。
後來,村中有一個商人到海上,遇見一個老頭,像是素秋的老僕。但是老頭的鬍子頭髮全是黑的,不敢貿然相認。老頭停下笑着說;「我家公子還安康吧?請你捎個口信,素秋姑娘也很安樂。」商人問他住在什麼地方,老頭說:「很遠,很遠,」就急忙走了。俞慎聽說後,派人到海邊四處尋訪,竟沒有一點蹤跡。
【賈奉雉】
賈奉雉,是甘肅平涼人。他的才名冠絕一時,但是科舉考試卻總是不中。
有一天,他在道上遇見一位秀才,自稱姓郎,風度很瀟灑,言談也很有學問。賈奉雉就邀他一起回到家裡,拿出自己的八股文習作向他請教。郎生讀完後,不很讚許,說道:「您的文章,科試得個第一名肯定有餘,然而鄉試考場想取個榜尾恐怕也不夠格。」賈奉雉說:「那怎麼辦呢?」郎生說:「天下之事,仰着頭踮起腳去高攀倒很難辦到;而低下頭去俯就卻容易得多,這些道理還用得着我來說嗎!」於是指出了一兩個人和他們的一兩篇文章作為標準,大致都是賈奉雉最看不起而不屑一提的。賈奉雉聽完後,笑着說:「學者作的文章,貴在能歷久不朽,即使把它列入八珍美味之中,也應當使天下人不認為過分才是。像你所說的這兩個人,用那樣低劣的文章來獵取功名,雖然登上顯貴的台閣高位,他們仍然是低賤的。」郎生說:「並非這樣。有的人文章雖然寫得好,但是由於他的地位低賤卻不能流傳。您要想死抱着自己的卷子一直到老那就罷了;否則,連那些主考官們,都是靠這等劣質貨色爬上去的,恐怕不會因為看了你的好文章,就會另外換上一副眼睛和肝肺腸子的。」賈奉雉最終不說話了。郎生起身笑着說:「你還是年輕氣盛啊!」於是告辭走了。
這一年鄉試的時候,賈奉雉趕考又落榜了。他心情鬱悶很不得志,漸漸想起郎生說過的話,就拿出以前他所指出的那一兩個人的文章來勉強。可是還沒讀完,就先昏昏欲睡,心裡疑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按郎生說的辦。
又過了三年,鄉試的日期將近,郎生忽然來到,兩人相見非常高興。郎生於是拿出自己所擬好的七篇八股文的題目,讓賈奉雉來作。過了一天,他就索要文章來看,認為寫得不行,再讓賈奉雉重作;作完了再看,又說不好。賈奉雉便開玩笑地把以往自己參加鄉試未中的卷子找出來,將裡面那些蕪雜冗長、空洞浮泛難以見人的詞句集中起來,胡亂拼湊成文,等郎生來了又讓他看。郎生一看高興地說:「這一回可以了!」就讓他熟記,一再叮囑不要忘了。賈奉雉笑着說:「和您實說吧:這些東西都不是我心裡想寫的,轉眼就忘了,即便受責打,也不可能再記起它了。」郎生坐在書桌旁邊,硬逼着賈奉雉朗誦了一遍;又叫他脫去上衣露出脊背,用筆在上面寫上了一道符,臨走出門時說:「僅有這些就足夠了,可以把其它的書都束之高閣了。」賈奉雉檢查了一下自己背上的符,想洗也洗不掉,已經滲透到皮肉裡面了。
賈奉雉進了鄉試考場中,一看發下來的試卷題目,郎秀才所擬的七道題一道也沒漏下。回想自己以前幾次所作的文章,心中一片茫然,怎麼也記不起來了。惟有那篇開玩笑拼湊的文章,仍歷歷在心。但他手握毛筆,始終感到寫那樣的文章太丟人;想稍作一下更改,但反覆苦想,竟然不能改換一字。太陽偏西了,賈奉雉只得按着記憶照直抄錄下來交卷出場。郎生等候他已經很久了,見面就問道:「怎麼回來得這樣晚?」賈奉雉如實相告,並立即求他擦去自己脊背上的符;可是脫衣一看,符已經消失了。再回憶考場中的作文,竟如隔世的事情一樣沒了印象。賈奉雉大為驚異,就問郎生說;「您為啥不用這種辦法自己參加考試呢?」郎生笑着說:「我只因沒有這種念頭,所以就能不理會這些文章。」於是約賈奉雉明天到他家裡去,賈奉雉答應了。郎生走了以後,賈奉雉拿出那七篇文稿自己,大非本意,怏怏不樂,也不再踐約去訪郎生,便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過了不久,鄉試榜張了出來,賈奉雉竟然考中了第一名。他又最新那七篇舊文稿,真是一讀一身汗,讀到最後,好幾層衣服全濕透了。他自言自語地說:「這樣的文章一公布出來,怎麼有臉去見天下的讀書人呢!」正在羞愧難當之際,郎生忽然來到,說:「你希望考中就中了,怎麼還這樣悶悶不樂呢?」賈奉雉說:「我恰好在想,這是用金盆玉碗盛狗屎,真無臉再出去見同人。我將要離家隱居到山林之中,與塵世永絕了。」郎生說:「這樣做也確實很高明,只是怕你辦不到。果真能行的話,我就能為你引見一個人,可以學得長生不老,連同千年的盛名,也都不值得留戀了,何況是無意得來的富貴呢!」賈奉雉聽了很高興,便留下他和自己同宿,說:「容我再想想這事。」到了天明,賈奉雉對郎生說:「我的主意已經定了!」他也不告訴老婆孩子一聲,竟飄然離家出去了。
他倆漸漸地進了深山,到了一處洞府,裡面別有一番天地。有個老人坐在堂上,郎生叫賈奉雉過來參拜老人,稱呼他師父。老人說:「怎麼來早了?」郎生說:「他修道的決心已經下定了,盼望師父能收錄他。」老人向賈奉雉說道:「你既然來了,必須把自己的身子一併置之度外,這樣才能得道。」賈奉雉很禮貌地連連答應着。郎生把他送到另一處院子裡,給他安排好睡覺的地方,又為他拿來吃的糕餅,這才走了。賈奉雉見這房子也還精緻清潔;只是門上沒有門扇,窗上沒有窗欞,裡面僅有一張小書桌和一張床鋪。他脫下鞋子上了床,月光已經從門窗中射進來了。他感到肚子稍微有點餓,就拿過糕餅吃起來。糕餅的味道很甜美,只吃了一點就飽了。心裡暗想郎生一定還再回來,但是坐了很久卻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只覺得屋子裡充滿了清香味,自已的臟腑也竟然清晰透明起來,裡面的脈絡都能歷歷可數。忽然聽見屋外有很尖厲的聲響,就像貓抓癢的動靜。賈奉雉從窗子向外一看,原為是只老虎蹲在屋檐下面。乍一見老虎,他嚇了一大跳;轉而想起了師父說的話,就又收回了心神,端坐在那裡。老虎好像知道裡面有人,隨即進屋走近床鋪,使勁用鼻子吸氣,把賈奉雉的腳和腿聞了個遍。不一會兒,聽到院子裡有東西鳴叫亂撲楞,像是雞被綁住了,老虎立即迅速奔出屋去。
賈奉雉又坐了一會兒,一個美女進了屋,蘭麝薰香撲面而來,她悄然無聲地登上了床,趴在賈奉雉的耳朵上小聲地說道:「我來了。」一說話,散發出一陣口脂的香氣。賈奉雉緊閉雙眼,一點也不動心。美女又低聲說:「睡着了嗎?」聲音很像他的妻子。賈奉雉的心略微動了一下,可又一想:「這都是師父為了試探我耍弄的幻術罷了。」依然閉着眼睛。美女笑着說:「老鼠動了!」當初,賈奉雉夫妻和丫鬟同住在一屋,做愛時恐丫鬟聽見。就背後約好一句暗語說:「只要說『老鼠動了』,就開始親熱。」如今賈奉雉忽聽這句話,不覺大為動心,睜開眼仔細一看,真是他的妻子無疑。就問她道:「你怎麼會來到這裡?」妻子回答說:「郎秀才怕您自己寂寞想回家,派去了一位老太婆領我來的。」說話之間,兩人偎靠在一起,妻子對他離家出走時沒說一聲非常怨恨。賈奉雉安慰地好長時間,她才高興地和他親熱起來。過後,天也快亮了,聽見師父怒斥的聲音,離院子越來越近。賈妻急忙起來,見無處藏身,就跑過矮牆走了。
不一會兒,郎生跟在師父身後進了門。師父當着賈奉雉的面用棍子打了郎生,隨後便叫他把賈奉雉趕出去。郎生也只好領着賈奉雉從矮牆上出去了,說道:「我對您的期望有點過分,未免太激進了;沒想到你的情緣未斷,連累我也挨了責打。你從這裡暫且回去,我們以後再見的日子不遠了。」說完為他指明了回家的路,兩人於是拱手而別。
賈奉雉在山上俯視自己的村子,原來就在眼前。心想妻子步小走得慢,一定還在半路上。他疾奔了一里多路,已經到了家門口。只見房屋院牆破敗不堪,不是原來的老樣子了;村裡的老人小孩,竟然沒有一個認識的。心裡這才感到驚異,忽然想起漢朝的劉晨、阮肇二人遇仙后從天台上返回家園時,所見情景和今天的模樣非常相似。他沒敢再進家門,就在對門坐下休息。過了很久,有個老翁拖着根拐杖從裡面出來。賈奉雉向他拱手行禮,問道:「賈奉雉家在哪兒?」老翁指着賈宅說:「這就是。莫非您要問那樁奇事嗎?我全都知道。相傳這位賈公當時聽說自己考中了舉人就逃走了;走的時侯,他的兒子才七八歲;後來到了十四五歲的時候,賈夫人忽然又大睡不醒。兒子在世的時候,冷了熱了還能夠為母親換換衣服;等到兒子死了,兩個孫子很窮,房子也拆毀了,只好用木頭扎了架子,蓋上點草苫子給賈夫人遮蔽風雨。一個月前,賈夫人忽然醒過來,屈指一算已經一百多年了。遠近的人聽說這件奇事,都來尋訪觀看,近幾天的人才少了點。」賈奉雉聽說恍然犬悟,說:「老翁有所不知,賈奉雉就是我呀。」老翁大驚,急忙走去告訴賈家的人。
此時賈奉雉的長孫早死了;他的次孫賈祥也已經到了五十多歲。孫子認為他長得年輕,懷疑他是冒充偽裝。不多時,賈夫人出來,才認出他來。頓時淚流不止,叫着他一塊進了家門。夫妻二人苦於沒有房子,只好暫時進了孫子的屋裡。一時男女老幼,跑來擠滿了一屋,都是賈奉雉的曾孫、玄孫輩,大都粗俗無知。長孫媳婦吳氏,買酒並準備了粗茶淡飯招待他們;又叫小兒子賈杲和媳婦,同自己共住一屋,倒出房子清理乾淨讓祖父母去住。賈奉雉住進了為他準備的房子,裡面煙熏火燎的氣味再加上小孩子的尿味,實在難聞。住了幾天,他悔恨得不得了。兩個孫子家分別輪換着供給他們吃喝,飯菜做得很不對口味。村里人因為賈奉雉百年新歸,天天請他去喝酒;然而賈夫人卻經常吃不上飽飯。長孫媳婦吳氏是讀書人家的女兒,很懂閨訓家規,對祖父母一真很孝順。而次孫賈祥家裡送的飯菜越來越少,有時得呼喊着才給他們送一點來。賈奉雉很生氣,就帶着夫人離開這裡,到東村設帳教學去了。他常對夫人說:「這次回家我非常後悔,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不得已,只好再重操舊業,倘若心裡不再感到羞愧的話,要想富貴也並不是難事。」
過了一年多,長孫媳婦吳氏還時時給他們送些東西來;而次孫賈祥父子竟然和他們斷了來往了。這一年,賈奉雉考中了秀才。縣令很看重他的文才,便厚厚地贈送錢財資助他,從此家裡稍微富裕了起來。賈祥也漸漸地來近乎他。賈奉雉把他叫進來,算了算過去用他的飯錢,拿出銀子償還了他,並喝斥他離開,永不來往。於是賈奉雉買了一處新宅子,讓長孫媳婦吳氏搬過去同住在一起。吳氏有兩個兒子,大兒在家留守舊業;小兒賈杲很聰明,賈奉雄便叫他和自己的學生們在一起讀書。
賈奉雉從深山回來以後,腦子更加清晰好用。不久,他參加鄉試、會試連中,成了進士。又過了幾年,賈奉雉以監察御史的職銜巡按浙江。他聲名顯赫,家中樓台歌舞,稱盛一時。但是賈奉雉為人剛正,不媚權貴,朝中的大官們都想陷害他。他曾屢次上疏請求辭官回鄉,一直沒得到皇帝的准許,不久禍患就發生了。
原先,賈祥的六個兒子都是些無賴之輩,賈奉雉雖然不理睬並拒絕他們進門,但是他們都利用賈奉雉的勢力作威作福,蠻橫地強占別人的田宅,鄉鄰們都認為他們是些禍害。有個某乙才新娶了個媳婦,被賈祥的次子奪去當了妾。某乙本來就詭詐,鄉鄰們又湊錢幫助他去告狀,因此這件事就傳到京城。當權的那些大官於是都紛紛奏章攻擊賈奉雉。賈奉雉毫無辦法來為自己辨白,被關進牢獄一年多。賈祥和他的次子都病死在獄中。後來賈奉雉奉旨充軍遼陽。當時賈杲考中秀才已經很久了,他為人非常仁義厚道,名聲很好。賈奉雉夫人後來生的一個兒子,年已十六歲了,就把他託付給了賈杲。賈奉雉夫妻二人這才帶着一個男僕和一個女僕上路赴遼陽。賈奉雉說道:「這十幾年的富貴,還不如一場夢的時間長。如今才知道榮華的官場,都是地獄的境界,悔比劉晨和阮肇多造了一重罪孽呀!」
他們走了幾天,抵達海邊,遠遠地看見有一艘巨大的船向這邊駛來,上面鼓樂齊鳴,侍衛們都像些天神。大船靠近岸邊後,從裡面走出一個人來,笑着請賈御史上船休息一下。賈奉雉一見那人驚喜異常,一縱身就躍了過去,押解他的官差也不敢阻擋。賈夫人急忙想跟過去,但大船已經駛去很遠了,於是她氣憤地投入海中。才漂泊了幾步。就見有個人從船上垂下一條白緞子來,把她引救到船上而去。
押解的官差趕緊登上小船,叫划槳的快劃,一邊追一邊大喊。只聽到大船上鼓聲如雷,和轟鳴的浪濤聲交相呼應,轉眼間就不見了。賈奉雉的僕人認識大船上的那個人,原來他就是郎生。
【胭脂】
山東東昌府,有個姓卞的,以醫牛為業。他有個女兒,名叫胭脂,從小生長得聰明伶俐,卞醫生很喜歡她,一心想給她找一門讀書人家的子弟作女婿。而當地大戶人家卻因為他家出身寒賤,沒有願意同他家結親的,因此,胭脂雖已經長大,但還沒找到稱心的婆家。
卞家對門,是一家姓龔的,他的妻子王氏,為人很輕浮,愛開玩笑,平日常到胭脂閨房中閒談,是胭脂的好友。一天,胭脂送王氏到門口,見到一位少年從門前走過,穿戴一身白色衣帽,生長得風度翩翩,相貌出眾。胭脂對他產生了好感,有點動心,兩隻水靈靈的大眼睛直瞅着他。那青年含羞地低下頭,快步走了過去。青年已經去了很遠,胭脂還在注目遠望。王氏看透了胭脂的心意,開玩笑地說:「姑娘以你的才貌,若匹配那位少年,才算是終生無遺憾了。」胭脂兩頰紅若桃花,含情脈脈,也不出聲。王氏又問;「認識這位青年嗎?」胭脂回答說:「不認識。」王氏說:「這就是南邊巷子裡的鄂秀才,名叫秋隼,那位已死去的孝廉的兒子。我與他就住在一條巷子裡,所以認識他。人世間的男子,沒有比他再溫情的,沒有比他更會體貼人的。今天他穿一身素白的衣服,是因為妻子剛死去不久,服喪期未滿。姑娘您若對他有意的話,我代您給他傳個信,叫他托媒人來提親。」胭脂沒有出聲,王氏戲笑地走了。
幾天過去了,沒見回信,胭脂心中懷疑王氏沒有馬上告訴鄂秋隼;又懷疑他是鄉紳的後代,不肯降低身份與她結親。心中悶悶不樂,猶豫不決,苦苦地思念,漸漸地不吃不喝,病倒在床上,只感非常勞累。王氏正好來看望她,追問她的病因。胭脂回答說:「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那天分別後,就覺精神恍惚,心中不快。現在這樣氣息奄奄,只怕是命在朝夕了。」王氏小聲說:「我家的男人出去作買賣還沒回來,還找不到人告訴鄂秋隼。你現在身體病成這樣,是否就是為的這個?」胭脂臉羞紅了很長時間。王氏戲笑地說:「果真為了這件事,身子已經病成這步田地,還有什麼可顧忌的!假若先叫他夜晚來與你相會,他還會不同意嗎?」胭脂嘆口氣說:「事情已經這樣了,不能再顧面子了。只要他不嫌我出身貧寒,就趕快讓他找媒人來,我的病就好了。若是私下約會,是萬萬不可的。」王氏點點頭,就走了。
王氏在小的時候,就同鄰居的一個書生宿介私通,即使出嫁以後,宿介只要打聽到她的丈夫外出,就來找她尋舊相好。這天夜裡,宿介正好來到王氏家中,王氏就把胭脂的痴情當作笑話向他述說,並戲笑地告訴宿介,給鄂生傳個話。宿介很早就知道胭脂的美麗,聽說後心中暗自高興,慶幸自己有機可乘。本打算讓王氏幫助他,但又怕王氏嫉妒。於是,就說了些漫不在意的話,但他對胭脂家的情況,問得很詳細。
第二天夜裡,宿介越牆進了胭脂家的院子,徑直來到胭脂的住房,用指頭叩她的窗戶。胭脂在裡邊問:「是誰?」宿介回答說:「鄂秋隼。」胭脂說:「我所以思念你,為的是百年之好,不是為這一晚上的歡快。你如果真的愛我,就應當快請媒人;假若想私會,我是無法答應的。」宿介假裝答應,卻苦苦哀求握一下胭脂纖細的手表示誠意。胭脂也不忍心過於拒絕他,就用力支撐着身子去開門。宿介很快地閃入,抱着胭脂求歡。胭脂無力支撐,倒在地上,喘不上氣來。宿介急忙去拉她。胭脂說:「哪來的惡棍少年,你必定不是鄂公子!如果是鄂公子,他為人溫存、馴良,知道我是為他生的病,應當很體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