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28章
蒲松齡
過了一年多,賀生偶然到蘇州,有一個姓和的書生與他同住在一家客店。和生忽然問他:「杭州有個叫瑞雲的名妓,近來怎樣了?」賀生回答說嫁人了。和生又問:「嫁給誰了?」賀生說:「那人和我差不多。」和生說:「如果能像你,可算嫁了合適的人了,不知身價是多少?」賀生說:「因為她得了種奇怪的病,所以賤賣了。不然,那個像我這樣的窮書生,怎麼能從妓院中買到那樣一個漂亮的女子呢?」和生又問:「那人果真和你一樣嗎?」賀生覺得他問得特別,就反問他為什麼這樣說。和生笑着說:「實不相瞞,我曾見到她的芳容,很可惜她絕世佳人,流落在那種地方,就使了點小法術,遮掩了她的光彩,以保護她的純真,留着等待真正愛憐她的人去賞識她。」賀生急忙問他說:「你既然能點上墨痕,能不能再洗掉它呢?」和生笑着說:「怎麼不能!但須要那個人誠心誠意來請求!」賀生起身施禮說:「瑞雲的丈夫就是我呀。」和生高興地說:「天下只有真正的才子才能懂得真情,不因為醜陋而改變心意。我跟你回去,送還你一個美人。」於是就同賀生一塊往回走來。
到了家裡,賀生要準備酒宴,和生止住他說:「先讓我施行法術,好讓準備酒菜的人高興!」就讓賀生用盆盛上水,和生用手指在水上畫了幾下,說:「洗洗馬上就好了。可是必須讓她親自出來謝醫生。」賀生笑着捧了盆進去,等瑞雲自己洗臉。瑞雲一洗,臉上的墨痕果然隨手而落,光潔艷麗,就同當年一樣。夫婦兩人非常感激,一塊出來拜謝,但是客人已經不見了。找遍了也沒找到,心想大概是個仙人吧!
【仇大娘】
仇仲,是山西人,忘記了他是哪個郡哪個縣的了。有一年,正趕上兵荒馬亂,他被強寇俘擄了去。家中兩個兒子仇福、仇祿都還年小,他續娶的妻子邵氏撫養着兩個孤兒,艱難度日。所幸他留下的一點家業,還能使母子三人維持溫飽。但那時的年景,天災人禍不斷,收成又不好,加上村裡的豪門大戶,仗勢欺人,使得孤兒寡母衣食不保,苦苦煎熬。
仇仲有個叔叔叫仇尚廉,企圖吞併仇仲的那點家產,多次勸邵氏改嫁,邵氏堅決不肯。仇尚廉便將她暗地裡賣給了一個大戶人家,想強行趕走她。仇尚廉跟大戶人家講妥後,邵氏還蒙在鼓裡,別的人也都不知道這個陰謀。同村有個叫魏名的,為人奸滑狡詐,跟仇家多年有仇,事事都想造謠中傷。因為邵氏在家守寡,魏名便到處散布謠言,敗壞邵氏名聲,以此來污辱詆毀仇家。這些謠言正好被那個大戶人家聽到了,厭惡邵氏不貞潔,便告訴仇尚廉,不願再買邵氏。時問一長,仇尚廉的陰謀和外面的流言蜚語,都傳到了邵氏耳朵里,邵氏冤憤不已,天天哭泣,漸漸地四肢不適,一病不起了。當時,仇福才十六歲。家裡無人縫補衣裳,便匆匆忙忙地為仇福娶了媳婦。新媳婦姓姜,是秀才姜屺瞻的女兒,為人賢惠能幹。從此後,一切家務事都依靠姜氏料理,家境竟也漸漸好過起來,便又讓仇祿拜了先生,開始讀書。
魏名見仇家日子好起來,非常忌恨,一計不成,另施一計。假裝和仇福套近乎,常常叫了他去喝酒。仇福受騙,把魏名看作是心腹之交。魏名乘機挑撥他說:「你母親臥床不起,已成了廢人,不能再料理家業;你弟弟又坐吃閒飯,什麼事都不干。就你們這對賢惠的夫婦,整天給人作牛作馬!況且日後為你弟弟娶媳婦,必定花費不少。我為你着想:不如早點分家,那麼貧困的是你弟弟,而富裕的是你啊!」仇福回家,便和妻子商量跟弟弟分家,被姜氏斥罵了一頓。無奈魏名天天引誘離間仇福,仇福完全上了圈套,徑直去告訴母親,要分家另過。邵氏大怒,又痛罵了他一場。仇福更加忿怒,從此便把家裡的銀兩和糧食都看作是別人的東西,盡情揮霍。魏名又乘機引他賭博,漸漸把家裡的糧囤都快輸空了。姜氏知道後,沒敢和婆母說。不久,家裡忽然斷了糧,邵氏吃驚地詢問,才得知仇福賭博的事,雖然極為憤怒,但又無可奈何,只得分了家,讓仇福另過。所幸姜氏很賢惠,天天給婆母做飯吃,仍像以前一樣侍奉。
仇福分家後,更加沒了顧忌,大肆賭博。只幾個月的時間,便將全部田產輸了個淨光。母親和妻子還都不知道。仇福沒了本錢,無法再賭,竟想拿妻子作抵押,借債再賭,但一直沒找到個願意借債的。本縣有個趙閻王,本是漏網的大盜,橫行一方,無人敢惹,是當地一霸。所以他不怕仇福會食言,慷慨地借給他錢。仇福拿到錢,僅僅幾天,又輸光了。心中猶豫,想跟趙閻王反悔。趙閻王發怒起來,仇福害怕,只得將妻子騙到了趙家,把她交給了趙閻王。魏名昕說後,非常高興,忙跑去告訴了姜家,巴不得姜、仇兩家為此打個不亦樂乎。姜家聽到消息,果然大怒,立即打起官司。仇福十分恐懼,連忙遠遠地逃走了。
姜氏被丈夫騙到趙閻王家後,才知道自己被丈夫賣了。真是萬箭鑽心,只想尋死。趙閻王起初還好言安慰她,姜氏不聽。趙閻王又威逼她,姜氏索性破口大罵。趙閻王大怒,用鞭子毒打姜氏,還是不服。乘人不備,姜氏拔下頭上的簪子,直向自己的咽喉刺去。眾人急忙將她救下時,簪子已穿透喉管,鮮血湧出。趙閻王忙用布帛包住她的脖頸,還盼望着以後再慢慢地說服她,讓她順從自己。
第二天,官府的拘牒便到了,要捉趙閻王去會審。趙閻王毫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趕到縣衙。縣官查驗到姜氏脖子上有重傷,便命衙役拉下趙閻王去痛打。衙役卻面面相覷,不敢動手。縣官早就聽說趙閻王橫行殘暴,這時更加相信了,不禁怒火中燒,將衙役喝退,命家僕們一涌齊上,將趙閻王即刻打死了。姜家才將女兒抬回家中。自姜家打起官司後,邵氏才知道仇福犯下的種種罪惡,痛哭一場,昏厥過去,漸漸露出要下世的景象。仇祿這年才十五歲,孤孤單單的,失去了依靠。
先前,仇仲的前妻生了個女兒,叫大娘,嫁到了遠郡。性情剛猛。每次回娘家探親,只要父母送給的東西太少,她不滿意,就使性子頂撞父母。仇仲因此很生氣厭惡這個女兒;又因為她嫁得遠,所以常常幾年不來往。邵氏病得快死的時候,魏名便不安好心地想叫了她來,以挑起仇家更大的家務糾紛。正好有個小商販,跟仇大娘是同村的,魏名便托他捎話給大娘,說她繼母快要死了,而且暗示大娘娘家有利可圖。過了幾天,大娘果然帶了一個小兒子來了。進入家門,見只有二弟侍奉着病在床上的繼母,那情景很是慘澹,大娘不覺悲傷起來,便問大弟仇福哪去了。仇祿便把家裡的變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大娘聽說後,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過了會兒,才說:「家裡沒個成年男子掌家,就任人欺凌到這種程度!我們家的田產,那些賊徒怎敢騙賺了去!」說完,走進廚房,燒火做飯,先讓母親吃了,才招呼二弟、小兒子一塊吃。吃完,忿忿地出了家門,徑直到縣衙去投了訴狀,告那些賭徒們引誘仇福賭博,把家產都騙了去。賭徒們聽說,都害怕起來,一塊湊了銀子,賄賂大娘撒訴。大娘將銀子收下,照樣打官司。縣官便將幾個賭徒捉到縣衙,分別打了頓板子了事,田產一事竟不過問。大娘憤憤不平,又帶着兒子告到郡里。郡守最痛恨賭博,加上大娘極力訴說孤兒病母的痛苦艱難,以及那些賭徒騙賺田產的種種情形;講得慷慨激昂,聲淚俱下。郡守也被打動了,便判令縣官將田產追還仇家,仍將仇福從重懲罰,以警戒那些不肖之子。大娘回家後,縣官已奉郡守令,重新拘拿賭徒,嚴加追究,終於又把仇福輸掉的田產全部奪了回來。
大娘這時已守寡很久了,便讓小兒子回去,而且囑咐他回家後跟着哥哥好好幹活,不要再來了。大娘從此後便住在娘家,奉養繼母,教誨二弟,里里外外,料理得井井有條。繼母大為欣慰,病情也逐漸好轉,家務大事全委託給大娘掌管。村里那些地痞無賴,有時稍微欺負到仇家頭上,大娘就持刀找上門去,理直氣壯地講理,那些地痞無賴沒有不屈服的。過了一年多,家產便一天天多起來。大娘還時常買些藥品和食物給姜氏送去。又見仇祿漸漸長大,便頻頻囑託媒人給他提親。魏名枉費心機,仍不罷休,又跟人說:「仇家產業,全都歸了大娘了。恐怕將來要不回來了。」人們都相信了,所以沒人肯把女兒嫁給仇祿。
有個叫范子文的公子,家裡有座有名的花園,是山西首屈一指的。花園裡,眾多的名貴花草,種滿了路兩邊,一直通到范家內室。曾有個人不知這是范家的花園,誤順路一直走到內室,正好碰上范公子開家宴。范家便憤怒地將這個人抓起來,說他是強盜,差點把他打死。清明節那天,仇祿從私塾里回來,正碰上魏名。魏名假裝和他玩耍,漸漸把他引到范家花園附近。魏名本來跟花園的園丁有交情,所以園丁將他們放了進去。二人把園裡的樓台亭榭逛了個遍。一會兒來到一個地方,一條小溪,遠遠流去,水勢洶湧。溪上橫跨着一座畫橋,兩邊有朱紅欄杆,通向一個紅漆大門。遠遠望見大門內花團錦簇,原來這就是范公子的內室。魏名欺騙仇祿說:「你先進去吧,我要去上廁所。」仇祿信以為真,從橋上過去,進入紅漆大門,來到一個院子,聽見有女子的說笑聲。正停步驚疑間,一個丫鬟出來,看見仇祿,轉身便跑。仇祿才恍然大悟:自己誤入了人家的內室,驚駭地拔腳就逃。剎時,范公子也出屋來,喊叫家人拿着繩索追趕仇祿。仇祿大為窘迫,一急之下,自己跳進了溪中。范公子見了,忽然破怒為笑,命僕人們把他救上來。見仇祿容貌衣著俊雅華麗,便叫僕人替他換下濕了的衣服、鞋子,拉他走進一個亭子,詢問他的姓名。看范公子的神態,臉色和藹,話語溫和,樣子很親近。談了一會兒,范公子走進內室,接着又出來,笑着握住仇祿的手,拉他走過橋去,漸漸走近剛才的院子。仇祿不解其意,猶豫着不敢進去。范公子強拉着他進了院子,見花蘺笆內隱約有個漂亮女子往這邊窺視。二人坐下後,丫鬟們擺上酒來。仇祿推辭說:「我年幼無知,誤進了你家內室,承蒙你原諒了我,已出我所望。只願你早點放我回家,我將感恩不淺!」范公子不聽。不長時間,菜餚已擺滿了桌子。仇祿又推辭說已經酒足飯飽了。范公子強按他坐下,笑着說:「我有一個樂拍名,你若能對上,我就放你走!」仇祿連忙答應,請他說。范公子說道:「拍名『渾不似』,」仇祿默默想了很久,才對上,回答說:「銀成『沒奈何』。」范公子大笑着說:「真是石崇來了!」仇祿聽了,更加迷惑不解。
原來,范公子有個女兒叫蕙娘,既美麗又懂詩書。范公子天天想為她選個好丈夫。頭天夜裡,蕙娘夢見一個人告訴自己說:「石崇,是你女婿!」蕙娘問:「在哪裡?」回答說:「明天就要落水了。」早上起來,蕙娘告訴父母,都感到奇異。仇祿正好符合了蕙娘的夢兆,所以范公子才將他請進內室,讓夫人、蕙娘和丫鬟們相看相看。此時,范公子聽了仇祿這樣巧合的聯對,喜歡地說:「這拍名是我女兒擬的,想了很久也沒想出對句。現在你對上了,這也是天定緣分。我想把女兒嫁給你,我家裡不缺房子,不用麻煩你家來迎親了,你就入贅到我家來吧!」仇祿惶恐地謝絕,說母親正生病臥床,自己實在不敢入贅到別家。范公子便讓他先回去,跟家裡商量一下。於是派僕人拿着仇祿的濕衣服,讓他騎馬回去。
仇祿回到家中,把這事告訴了母親。母親很驚訝,認為這事不吉祥。邵氏從這件事上才看出魏名此人十分險惡。但因禍得福,也就不想跟他為仇,只是告誡兒子不要再和他來往。過了幾天,范公子又讓人傳話給仇祿母親。母親還是不敢答應,大娘卻作主應下了,隨即就派兩個媒人送去了彩禮。不久,仇祿便入贅到了范公子家。一年多他就考中了秀才,很有才名。後來,妻弟長大後,對仇祿很怠慢。仇祿一怒之下,帶着妻子返回了自己家。此時,母親已能扶着拐杖走路。年年依賴大娘料理,家裡的房子倒也很寬敞完好。仇祿的妻子搬來後,奴婢僕人也帶來了不少,仇家於是儼然成了高門大戶了。
魏名又沒有得逞,更加嫉妒仇家。只恨抓不到仇家的把柄,便收買了一個從旗下逃出來的漢奴,讓他誣告仇祿代為窩贓。大清剛立國的時候,懲治旗籍逃奴的法律最為嚴苛。仇祿於是依律被判流刑,發配到關外。范公子上下賄賂活動,僅僅保住了蕙娘不被流放,凡仇祿的田產全部投入官庫。幸虧大娘拿着原來的分家文書,挺身而出,跟官府申辯:新增的若干頃良田,都掛在仇福名上,不屬仇祿的田產,才沒被沒收,母女二人得以有個地方居住。仇祿自料這次被發配可能永遠回不來了,便寫下離婚文書,送給岳父家,自己孤單一人去了關外。
仇祿走了不幾天,來到都北,在一個客店裡吃飯。偶然看見一個乞丐在窗外正愣愣地盯着自己,模樣極像是哥哥仇福。仇祿忙上前詢問,果然是仇福。仇祿便述說了自己的遭遇,兄弟二人十分悽惻悲傷。仇祿解開內衣,拿出幾兩銀子,交給哥哥,囑咐他回家去。仇福哭泣着接受下,二人便分別了。
仇祿到了關外,被安排在一個將軍的帳下做奴僕。因為他生得文弱,將軍便讓他掌管文書籍簿,和其他奴僕們一塊吃住。奴僕們詢問他的家世,仇祿詳細講了。其中一人忽然驚訝地說;「你是我的兒子!」
原米,仇仲被強寇擄去後,最初是給他們牧馬。後來這股強寇向官軍投降,就又把仇仲賣給了旗人為奴,這時他正跟着主人屯紮在關外。仇仲向仇淥回憶了往事,大家才知道二人真是父子。仇仲、仇祿不禁抱頭痛哭,一屋的人也為之心酸落淚。既而,仇仲又憤怒地說:「哪裡來的這個逃奴,誣告詐騙我的兒子!」便去哭着跟將軍訴說了經過。將軍聽說後,就讓仇祿做了書記官,又給朝廷中一個親王寫了封信,讓仇仲拿着去京城上告。
仇仲進入京城,等候親王的車駕出來,便大喊冤枉,並遞上將軍的信。親王得知事情經過,很是為仇祿嘆惜。便責令地方官為他申冤昭雪,將沒入官庫的家產歸還仇家,並判仇祿無罪,釋放回家。
仇仲返回關外,父子二人都很喜歡。仇祿又細問父親這些年有沒有再成家,以便替父贖身返回老家。得知仇仲後來結過兩次婚,但都沒孩子,這時仍是孤身一人。仇祿便治辦下行裝,自己先返回家鄉去了。
起初,仇福告別弟弟返回老家,進入家門,跪着叩見母親。大娘侍奉着母親高坐在堂屋裡,自己操起根棍子站在一邊,問仇福,「你如願意挨打受罰,可以先留在家裡;否則,你的家產早已沒了,這裡也沒你吃飯的地方,你請走人!」仇福跪在地上哭着說願意受罰。大娘聽了,把棍子扔到地上,說:「賣老婆的人,打都不值得打!但你犯下的舊案還沒消,如果再犯,就到官府自首去吧!」便派人去告訴姜氏仇福回來的消息。姜氏大罵道:「我是仇某的什麼人?用得着來告訴我!」大娘便將姜氏的話告訴仇福,故意羞辱他。仇福非常慚愧,大氣不敢出。
過了半年,大娘雖然供給仇福吃喝穿戴,十分周到,但一直拿他當僕人對待。仇福也整天操勞,毫不抱怨。有時給他銀子,讓他去辦事,仇福也變得一絲不苟,花多少,剩多少,一清二楚。大娘觀察到他確實變了,便告訴母親,去哀求姜氏回來。母親覺得恐怕不好挽回。大娘說:「不會的。她當初如肯嫁別人,就不會自己受那樣大的罪了!她實在是不能不氣憤啊!」於是,大娘親自領着弟弟,前去姜家負荊請罪。岳父母見了仇福,罵了又罵。大娘喝令他跪在岳父母面前謝罪,然後,才請姜氏出來見面。連請了三四次,姜氏躲了起來,堅決不出來。大娘搜尋到她,強將她拉到仇福面前,姜氏才指着仇福的鼻子大罵一通。仇福汗如雨下,無地自容。薑母才命拉他起來。大娘便乘機詢問姜氏什麼時候回去,姜氏說:「過去我受姐姐的恩惠太多了,現在你叫我回去,我怎敢說別的?但恐怕不能保證我不會再被賣掉!況且,我與他情義已絕,還有什麼臉面與這個黑心無賴的豺狼一塊生活?請姐姐另準備一間屋子,我回去侍奉母親,稍勝過削髮出家當尼姑,我就滿足了。」大娘忙替仇福說明他已很悔恨,約定第二天來接她回去,便告別走了。
第二天,大娘準備了華麗的車子,將姜氏接回來。母親已早早等在門口,見了姜氏,跪拜在地。姜氏也急忙跪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大娘忙在一邊勸解。又準備下酒宴,歡慶姜氏回來,命仇福坐在桌子一側。過了會兒,大娘端起酒杯說:「過去我苦苦為仇家掙下這份家業,不是為了自己得到什麼好處!現在,大弟已經悔過,貞婦也已回來,我馬上將全家帳冊如數交出。我空着身子來,仍然空着身子回去!」仇福夫婦聽說,忙離席站起來,跪拜在一邊哭着哀求她別走,大娘才作罷。
不長時間,官府為仇祿昭雪的命令下達。僅幾天,原來沒入官庫的田產全都退了回來。魏名大驚,不知是什麼緣故。恨得牙痒痒的,但又無計可施。正好碰上仇家的西鄰遭了火災,魏名假裝救火,卻暗地裡用把草束點着火引燃了仇祿的房子。當時又颳大風,火勢迅速蔓延,將仇家的房屋幾乎燒了個淨光,只剩下仇福住的兩三間屋子。全家人只得都搬到這幾間屋子去住。
不久,仇祿返回家來,一家人團聚,又悲又喜。起初,范公子收到仇祿的離婚文書,拿了去跟蕙娘商量。蕙娘痛哭着,將文書撕碎了扔到地上。父親便順從了女兒的意思,不勉強她改嫁。仇祿回來後,打聽到蕙娘沒有嫁人,喜出望外,急忙趕到岳父家。范公子知道他家遭了火災,便想留住他,仇祿不肯,告辭回家。所幸大娘平日積攢下了些銀子,這時便全都拿出來整修破房。仇福拿着杴幹活時,意外挖出一個金窯。到了夜晚,便和弟弟一塊打開,只見石砌的金窯足有一丈見方,裡面放滿了白銀。得到這些銀子後,仇家於是召集工匠,大興土木,建了一片樓房,壯觀華麗得不亞於富貴大家。
仇祿回來後,感激將軍在危難中幫助,便備下一千兩銀子,要去拜見將軍,順便贖回父親。仇福願意代替弟弟前去,於是便派了幾個健壯的僕人,跟隨着他去了關外。仇祿又接回了蕙娘。不久,仇福便將父親接了回來,全家一片歡騰。
大娘自從住在娘家,禁止兒子來看望自己,是恐怕有人議論她企圖侵吞仇家家產。現在父親已經回來,便堅決告辭,要回去。兄弟們不忍心,父親便將家產分成三份:兒子得兩份,女兒得一份。大娘苦苦推辭,兄弟二人都哭着說:「我們若不是姐姐,哪裡有今天!」大娘只得安心收下,派人去叫兒子搬了家來,跟父母住在了一起。
後來,有人問大娘:「仇福、仇祿是你異母兄弟,你怎麼如此關心?」大娘回答說:「只知有母親,不知有父親,只有禽獸才會這樣!人哪能效仿呢?」仇福、仇祿聽到這話後,都感激得熱淚滾流。讓工匠整修大娘的房屋,建得跟自己的一樣。
此後,魏名自己反思:十幾年裡,越是禍害仇家,卻越是給仇家招福,也不禁漸漸後悔起來。又仰慕仇家富裕,便想和他家交好。於是他便以慶賀仇仲回家為由,備下禮物到了仇家。仇福要趕走他,仇仲不忍心拂了人家的好意,便接受了他送來的活雞和酒等禮物。雞本是用布條綁着腳的,卻跑進了廚房,被火燒着了布條;雞又鑽到柴禾堆里棲息,奴婢僕人們見了都沒在意。一會兒,廚房的柴禾燃燒起來,引着了廚房。一家人驚慌失措,幸虧人手多,不一會兒就把火撲滅了,但廚房中所有的東西都已變成了灰燼。仇福兄弟二人都覺得魏名送來的東西不吉利。後來,又趕上父親做壽,魏名又牽來一隻羊作賀禮。仇家推辭不了,只得暫時將羊拴在院子中一棵樹上。到了夜晚,家裡有個童僕因為被別的僕人毆打了一頓,便忿忿地走到樹下,解開拴羊的繩子,自己吊死了!仇福、仇祿兄弟感嘆地說:「他好好地對待我們家,倒不如坑害咱們家呢!」從此後,魏名雖然很殷勤,但仇家兄弟再也不敢接受他一絲一縷的東西了,寧懇反過去厚厚地酬謝他。後來,魏名老了後,家裡非常貧困,只好去作乞丐,仇家仍時常拿些布匹、糧食去周濟他。
【曹操冢】
許昌城外有一條河,水流湍急,波濤洶湧。臨近一處崖岸的地方,河水的顏色變成深黑色。盛夏天,有人從這裡跳進河中洗澡,忽然像被刀斧斬過一樣,屍體斷為兩截,浮出水面。後來又有一人也如此這般。人們深感驚奇。縣令聽說這件事後,派人截斷河的上流,排盡余水,見崖岸下有一個深洞,洞中安裝着一個轉輪,輪上排列着鋒利的刀刃。拆掉轉輪,深入洞中,發現一塊小石碑,碑上的字都是漢篆字,細細辨認,原來是曹操墓。於是打破棺材,散掉腐骨,將殉葬的金銀財寶全部取了出來。
【龍飛相公】
安慶有一個姓戴的書生,年紀輕輕,卻行為不檢,品行不端。
有一天,戴生從外面喝酒回來,路上碰到已經死去的表兄季生。戴生喝醉了酒,兩眼昏花,忘記表兄已經死了,問候道:「你一向在哪裡做事?」季生答道:「我早已死了,難道你忘記了嗎?」戴生恍然醒悟,知道碰上了鬼,但乘着酒意,也不害怕,又問道:「你在陰間幹些什麼?」季生說:「現在轉輪王殿下掌管輪迴生死簿。」「那麼人世的禍福,你一定都知道了?」「那是我的職責,怎能不知!」季生道:「只是簿子中記錄太煩瑣,不是關係密切的人,我也記不清楚。前些天偶然翻檢簿子,還看見你的大名。」戴生聽說,急忙問上面都寫了些什麼。季生答道:「實在不敢瞞你,你的名字列在黑暗獄中!」戴生大吃一驚,連酒也嚇醒了,苦苦哀求表兄拯救他。季生嘆道:「這是我無能為力的事。人生在世,行善才有好報。你惡貫滿盈,不積大善怎能挽回呢?但你一個窮書生,又沒有力量去行大善;即使你從現在起每天都做善事,沒有一年多的時間也抵消不了你的罪惡,所以現在太晚了!只希望你從此後洗心改過,努力行善,地獄之中或許還有出頭之日。」戴生哭着拜伏在地上,哀懇表兄救他。一會兒抬頭一看,季生已經無影無蹤,只好悶悶不樂地返回了家。從此以後,戴生盡心改過,不敢再稍有差遲。
在此以前,戴生曾與鄰居的妻子私通。鄰居察覺後,隱忍下來,沒有發作,指望有朝一日捉姦捉雙。沒想到戴生洗心革面,永遠斷絕了與他妻子的私情。鄰居抓不到把柄,懷恨在心。一天,兩人在田野里相遇,鄰居假裝要和戴生說話,引他望一眼枯井裡看,卻在背後將戴生推落下井。井深數丈,以為這下戴生必死無疑了。半夜,戴生甦醒過來,坐在井中大聲呼救,沒有一個人聽見。第二天一早,鄰居恐怕戴生再活過來,又到井邊察看動靜,正好聽到了戴生的呼救聲,他急忙往井裡投擲石塊。戴生藏身到井下的地洞裡,大氣不敢出。鄰居知道他沒死,於是便挖土填井,幾乎將井都填滿了。戴生蹲在洞中,漆黑一團,真是與地獄沒什麼兩樣。洞中沒有食物,自料這下子是死定了。匍匐着往洞深處爬了爬,只見三步以外都是積水,沒有可去的地方,只好回到原處坐下。起初還感到肚餓,時間一長,連飢餓也忘了。又想到人在地洞之中,沒什麼善事可做,只好高頌佛號而已。既而看見鬼火點點,在洞中遊蕩,便禱告道:「聽說磷火都是冤鬼所化。我雖然暫時還活着,但難以再返回人世。如果我們能聚談聚談,也聊以解除寂寞。」禱告畢,便看見鬼火都從水面上漂浮過來,每點鬼火中都有一個人,身高只及活人的一半大小。戴生問他們的來歷,鬼火們答道:「這是一座古煤井,煤井主人挖煤時,震動了邊上的古墓,被墓里的龍飛相公決海水淹了煤井,溺死四十三人,我們都是這些淹死的冤鬼。」戴生驚奇地問:「龍飛相公是什麼人?」回答說:「不知道。只知相公是文學士,現為城隍的幕賓。相公也憐憫我們無辜而死,所以每隔三五天便施捨水粥給我們充飢。只是我們被冷水浸骨,難再超度苦海;您若能再返人世,請您打撈我們的殘骨造一座義墳,那您的恩惠就遍及九泉之下的人了。」戴生嘆道:「假使有萬分之一生還的希望,這事又有什麼難的呢?但身在九泉之下,怎指望還能重見天日!」便叫眾鬼念佛,將泥塊捻成佛珠,以記下誦佛遍數。也不知天黑天明:疲倦了就睡,醒過來就坐着念佛。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忽見洞深處有燈籠出現,眾鬼喜歡地說:「龍飛相公來施捨食物了!」邀請戴生一同前去。戴生擔心前面水深過不去,眾鬼強拉着他前行,飄飄忽忽地像凌空行走。曲曲折折地走了約半里路,來到一處地方,眾鬼才放開他讓他自己走。越往上走越高,像在爬幾丈高的台階。戴生登上階梯,看見一座房廊,大堂上點着一支明亮的蠟燭,像小孩胳膊一樣粗。戴生很久沒見燈光了,乍見之下,十分興奮,急忙跑了過去。堂上坐着一個老翁,文人打扮。戴生一見,不敢再往前走。老翁看見他,驚訝地問:「我不認識你,從哪裡來的?」戴生走上前去,跪在地上敘述了經過。老翁說:「原來是我的遠代孫子!」讓他起來,賜座坐下,自已說:「我叫戴潛,字龍飛。過去因為不肖孫子戴堂,勾結土匪,靠近我的墓打井,讓我不得安寧,所以用地海水淹了他們。現在他的後代怎樣了?」原來,戴氏近宗共有五支,戴堂居長。以前,本縣有個大戶賄賂戴堂,在他祖墳邊探井採煤。戴氏子弟畏懼戴堂,不敢不從。挖了不長時間,地下水突然洶湧而出,將採煤的人全部淹死在井中。死者親屬,聯合打官司,戴堂及那個大戶因此破產貧困下來,戴堂的子孫以至於無立錐之地。戴生是戴堂弟弟的後代,曾聽老人們說過這件事,便告訴了老翁。老翁說:「這種不肖子孫,他的後代怎會興旺!你既然來到這裡,還應別忘了讀書。」於是,讓戴生吃飽喝足後,拿一本書放到桌子上,都是八股文,讓戴生研讀。又命題考查他的文章,就和塾師教學生一樣。大堂上的蠟燭,不用剪,也不滅,長久亮着。疲倦的時候就睡,也分不清哪是早晨哪是晚上。老翁有時外出,便派一個童僕供他使喚。戴生覺得像過了數年之久,所幸沒受什麼苦難。只是沒別的書可讀,惟作百篇八股文,每篇寫了四千多遍。一天,老翁對他說:「你孽報已滿,馬上就要再回到人間。我的墳鄰近煤洞,陰風刺骨,你得志以後,要把墳遷到村東地里去。」戴生恭敬地答應下。老翁便將群鬼都叫上來,讓他們把戴生仍然送到原來的地方。回到原處,眾鬼又再三行禮囑咐,戴生也不知怎麼才能出去。
戴生突然失蹤以後,家裡多方搜尋打聽,一直沒有蹤影。他母親便告了官,逮了許多人審訊,還是沒有一點線索。過了三四年,原來的官離任,搜查也就鬆了下來。戴生的妻子也改嫁走了。正好村中有人重新整治原來的煤井,進入洞中,發現了戴生,摸摸竟還沒死,驚駭萬分,連忙告訴他家,抬了回去。一天後,戴生才會說話,詳細述說了經過。
自從戴生被推落井以後,那個鄰居又打死了他老婆,被他岳父告了,逮到獄中,一年多才出來,瘦得只剩皮骨了。聽說戴生又活了過來,他十分害怕,連忙逃走了。戴生的族人商量拿住那鄰居治罪,戴生不許,說過去是自找的,是陰間的處罰,與鄰居沒有關係。鄰居察覺到他沒有惡意,又猶豫着回來了。
煤井裡的水幹了以後,戴生便出錢僱人進洞撿拾群鬼的遺骨,買了口棺材,找個地方一塊葬了。又稽查宗譜上果有一個戴潛,字叫龍飛,便備下祭品,到祖墳上祭祀了一番。學使聽說了戴生的奇異遭遇後,又欣賞他寫的文章,讓他以優等參加了鄉試,中了舉人。戴生便在村東地里造墳,將龍飛的墓遷來厚葬。此後春秋上墳,年年不斷。
【珊瑚】
秀才安大成,四川重慶府人。父親是個舉人,早已去世。弟弟名叫二成,年紀還小。大成娶了個媳婦,小名叫珊瑚,她知禮孝順又很漂亮。但是大成的母親沈氏,蠻橫無理不講仁愛,處處虐待珊瑚,但珊瑚臉上毫無怨色。每天早晨,珊瑚都梳洗得乾乾淨淨去伺候婆母。一次,正好遇上大成有病,婆母說都是珊瑚打扮得漂亮引誘的,為此叱罵責備她。珊瑚回到自己房裡,卸下華飾再去見婆母;婆母反而更加憤怒,自己碰頭打臉地哭鬧起來。大成向來很孝順,見鬧到這樣就用鞭子打了媳婦,母親的氣才略微消了點。從此沈氏更加厭惡兒媳婦。珊瑚雖然侍奉得更加周到謹慎,沈氏卻始終不和她說一句話。大成知道母親生妻子的氣,就躲到別處去睡,表示和妻子斷絕關係。過了很長時問,沈氏到底也不痛快,成天地指桑罵槐,意思都是在罵珊瑚。大成說:「娶媳婦是為了伺候公婆,像現在這個樣,還要媳婦做什麼!」於是寫了休書,叫了個老婦人把珊瑚送回娘家。
剛剛出了村子不遠,珊瑚哭着說:「當個女人做不好媳婦,被人休回家有啥臉去見爹娘?還不如死了算了!」說着從袖子裡抽出一把剪刀刺向自己的咽喉。送她的老婦人急忙搶救她,鮮血從傷口冒出來染紅了衣襟。老婦人把珊瑚扶到了大成的一個同族嬸子家。大成的這個嬸子王氏,守寡獨居,就把珊瑚收留了。老婦人回到家,大成叮囑她要瞞着這事,但心裡總是怕被母親知道。
過了幾天,大成探聽到珊瑚的創傷漸漸好了,就來到王氏門上,讓她不要收留珊瑚。王氏叫他進屋,大成不肯進去,只是很氣盛地要趕珊瑚走。不一會兒,王氏領着珊瑚出來,見了大成,就問他說:「珊瑚有什麼過錯?」大成責備她不能伺候婆婆。珊瑚默默地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低着頭嗚嗚哭泣,淚水都成了紅色,白衣衫也染紅了。大成見狀心酸,話沒說完就扭頭走了。
又過了幾天,大成母親已經聽說這件事,氣沖沖地跑到王氏門上,說了很多難聽的話譴責她。王氏傲然相對,反過來數落她的惡行;並且說:「媳婦已經被你休出家門,還是你安家什麼人?我自願收留陳家的女兒,不是留你安家的媳婦,何用你來多管別人家的事!」沈氏真氣極了,但卻理屈詞窮,又見王氏氣勢洶洶,只得羞慚沮喪地大哭着跑回了家。
珊瑚覺得在這裡給王氏找麻煩,自己心裡很不安,就想再到別處去。原先,大成有個姨母於老太婆,就是沈氏的姐姐,她年紀六十多歲,兒子已經死了,家裡只有一個孫子和守寡的兒媳,她曾很好地待過珊瑚。於是珊瑚辭別了王氏投奔到於大姨那裡。於大姨問出了根由,直說自己的妹妹無理暴虐,立即要送珊瑚回婆家。珊瑚再三說不能這樣做,又叮囑她不要對人說。從此珊瑚就和於大姨住在一起,跟婆媳一個樣。
珊瑚有兩個哥哥,聽到妹妹的遭遇很同情她,想把她接回家再另嫁人。珊瑚拿定主意不嫁,只是跟着於大姨紡紗織布用來自已生活。
大成自從休了珊瑚以後,他母親多次設法為兒子謀劃婚事。但是她的兇狠名聲到處傳遍了,無論遠近都沒有願意把女兒嫁給她家做媳婦的。過了三四年,大成的弟弟二成漸漸長大,於是先為二成完婚。二成的媳婦叫臧姑,性情驕橫凶暴,言語尖刻不講情理,比她婆婆沈氏還厲害幾倍。婆母有時怒氣剛剛表現在臉上,臧姑馬上就怒罵出聲相還。二成又生性懦弱,不敢袒護自己的母親。於是沈氏的威風頓減,再不敢冒犯臧姑,反而看着臉色笑着逢迎她,就是這樣也還得不到臧姑的歡心。臧姑使喚婆母像奴婢一樣;大成又不敢出聲,只好自己代替母親幹活,洗碗掃地之類的事都自己干。母子二人常在無人處,面對面地偷偷掉淚。
過了不久,沈氏積鬱成疾,身體虛弱得下不了床,大小便翻身都須大成伺候;大成白天黑夜不能睡覺,兩隻眼睛都熬紅了。他弟弟二成來替他伺候一霎,可二成剛進門,臧姑就把他叫了回去。
大成於是跑去找於大姨,希望她能來看望陪伴母親。進了姨家的門,大成對着姨母邊哭邊訴苦。他苦還沒訴完,珊瑚掀開帘子出來了。大成羞愧極了,停住聲就想走。珊瑚用兩隻手叉住了門口。大成窘急了,從珊瑚腋下衝出去跑回了家,也沒敢把這事告訴母親。
不久,於大姨來到大成家,沈氏高興地不再讓她回去。從這以後於大姨家沒有一天不派人來,給她送些好吃的東西。於大姨讓來人捎話給寡婦兒媳說:「這裡餓不着,以後不要再這樣送東西了。」但是她家裡仍然按時送好吃的來,從沒間斷過。於大姨不肯自己吃,全都留着給了生病的妹妹。沈氏在姐姐的照料下身體也漸漸好起來。於大姨的小孫子又按母親的吩咐拿着好吃的禮物來慰問病人。沈氏嘆息着說:「真是個賢孝的媳婦啊!姐姐是怎麼修的呀!」於大姨說:「妹妹覺得你休了的媳婦是個怎麼樣的人呢?」沈氏說:「哎!她的確不像二兒媳那麼壞!但卻不如外甥媳婦這樣賢孝!」於大姨說:「珊瑚在你家的時候,你不知道什麼是勞累;你發怒的時候,珊瑚也沒有怨言,怎麼還說不如我的兒媳呢?」沈氏聽說這才掉下淚來,並告訴她自己已經後悔了,又問道:「不知珊瑚改嫁了沒有?」於大姨回答說:「不知道,等我打聽打聽。」
又過了幾天,沈氏的病好了。於大姨要回家去。沈氏哭着說:「只怕姐姐回去了,我還是個死!」於大姨於是和大成商議,把二成分出去。二成把意思告訴了臧姑。臧姑聽了很不高興,說了許多難聽的話責備大成,並連大姨也牽扯進去。大成情願把好地全給二成,臧姑這才轉怒為喜。分家產的文書寫好以後,於大姨才回了家。
第二天,於大姨用馬車來接沈氏。沈氏到了姐姐家,先求見外甥媳婦,極力稱道甥媳賢孝。於大姨說:「年輕媳婦有百樣好,難道就沒有一點過失?我不過一向都能容忍她。就是你的兒媳能像我的兒媳一樣,恐怕你也不會享受得了。」沈氏說:「哎呀冤枉啊!你把我說成是木頭石塊山鹿野豬了!都有鼻子有嘴的,難道還能有聞不出香臭來的?」於大姨說道:「就說被你休出門去的珊瑚吧,不知道她現在想起你來會怎麼說?」沈氏說:「無非是罵我罷了。」於大姨說:「你若確實做到了無啥可罵的地步,那她還能罵你什麼呢?」沈氏說:「過失是人所常有的,惟獨她不賢孝,因此知道她會罵我的。」於大姨說:「應當怨恨而不怨,以此可知她對你的賢孝之心;應當離去而不離,以此可知她對你的體諒撫慰之情。以前送東西孝敬你的,本來不是我的兒媳,而是你的兒媳!」沈氏驚訝地問道:「怎麼着?」於大姨說:「珊瑚寄居在這裡很久了。以前所送的東西,都是她靠夜裡紡織賺錢買的。」沈氏聽說,老淚縱橫地說:「我怎麼有臉見我那兒媳啊!」於大姨這才去呼喚珊瑚。珊瑚含着眼淚出來,跪在地上。沈氏慚愧悲痛地自己打開了自己,於大姨極力勸說她才住手,於是婆媳二人和好如初。
十幾天以後珊瑚和婆婆一同回到家。家裡僅有幾畝薄田,已經不夠生活開銷,只有依賴大成去代人抄抄寫寫,珊瑚去做針線活來維持生計。二成家倒是很富足,但是哥哥不來求借,弟弟也不去照顧。臧姑因為嫂子曾被休出過家門而看不起她;嫂子也厭惡臧姑的兇悍不講理,從不和她來往。兄弟兩家隔上院牆各住各的院子。臧姑時常發威罵給鄰院聽,大成一家人都捂上自己的耳朵全當聽不見。臧姑沒處使厲害,就虐待丈夫和丫鬟。丫鬟有一天受不了虐待,自己上吊死了。她的父親到衙門告了臧姑,二成代替媳婦去對質說理,挨了一頓責打,最後仍把臧姑傳拘了去。大成上上下下為她疏通關節、謀劃解脫,終究未能免罪。臧姑受了拶指的酷刑,夾得十個手指頭上的肉都脫落了。縣官貪婪暴戾,勒索的胃口很大。二成拿良田作抵押借來了錢,如數繳上,兩口子這才被釋放回家。但是債主催逼還債一天急於一天。沒有辦法,二成只好全把良田賣給了本村的任翁。任翁因為這些良田半數是大成讓給二成的,就叫大成在文書上簽字。大成到了任家,任翁見了他忽然自己說:「我是安舉人。任某是什麼人,敢買我的家產!」又看着大成說:「冥府感念你夫妻倆孝順,因此叫我暫且回來見你一面。」大成流着眼淚說:「父親有靈,請趕緊救我弟弟吧!」只聽父親的聲音說:「這逆子悍婦兩口子,不值得憐惜!你快回家治辦銀子,贖回我的血汗家產。」大成說:「我們母子僅能糊口活命,怎能得到那麼多銀子?」父親的聲音回答說:「咱家的紫薇樹下藏有銀子,可以取出來用。」大成想再問他,任翁已不說話了;不一會兒他醒過來,茫然不知自己剛才都說了些什麼。
大成回到家如實對母親說了,母親也不怎麼相信。臧姑一聽說這事,先早已領着好幾個人前去挖銀窖了。可挖下去四五尺深,只見到些磚瓦石塊,並無所謂的藏銀,便失望地回去了。大成聽說臧姑已去挖銀窖,就告訴母親和妻子不要去看。後來知道她沒挖到,沈氏便偷偷到那裡去看,只見一些磚瓦石塊摻雜在土裡,也就回來了。珊瑚接着也到了那裡,卻見土裡全是些白花花的銀錠;她喊大成去驗證,果然是銀子。大成認為這是父親遺留的財富,不忍心私自獨吞,就招呼二成來平半分了它。揀出來銀錠數量恰好能平均分成兩份,兄弟倆各裝了一袋帶回家去。
二成和臧姑一同檢驗銀子數量,打開袋子一看,裡面竟然裝了滿滿一下子磚頭瓦塊,兩人大驚。臧姑懷疑二成是被大成愚弄了,讓二成去看大成的。二成見大成把銀子堆放在桌子上,和母親共同慶賀,便把實情說給哥哥聽。大成也十分吃驚,心裡很同情弟弟,就把桌子上的銀子全都送給了他。二成於是高興起來,拿着銀子去還清了欠債,很感激哥哥的仁義。可臧姑卻說:「就這件事越發知道大成的奸詐。若不是他自己心裡有愧,誰肯把已經分到手的銀子再讓給人家呢?」二成對臧姑說的話半信半疑。第二天,債主派僕人來到二成家,說他昨天償還的全是假銀子,將要拿着去告官。二成夫妻聽說大驚失色,臧姑說:「怎麼樣啊!我本來就說你哥哥絕不會好到這步天地,他這是來害你呀!」二成害怕,就去哀求債主;債主的怒氣就是不消。二成把地契給了債主,任憑他點賣,這才把原來的銀子拿回來。仔細看了看,見銀子中有兩錠被剪斷,表面上僅裹着一韭菜葉厚的銀皮,而中間全是銅。
臧姑於是為二成出謀:留下兩錠被剪斷了的,其餘的銀子送還給大成,看他怎麼辦。並交給二成去這麼說:「承蒙哥哥的好意屢次讓我,實在是不忍心。我只留下了兩錠,以見哥哥的後意。眼下我那邊所有的財產,仍和哥哥的相等。我也不需要更多的田地,既然已經放棄了,贖不贖的就在哥哥了。」大成不知他的真意,還一再讓二成。二成很堅決的推辭,大成這才收下了銀子。大成把銀子稱了稱,比原來少了五兩多。就叫珊瑚典當了首飾湊足了原數,帶去交付了債主。債主懷疑還像是先前的那些假銀子,可是用剪刀把銀子剪斷驗證了一下,全是足色的紋銀,沒有一點差錯,就收下銀子,把地契還紿了大成。二成給大成送回銀子後,以為他必定會惹出事端來的;可隨後聽說地契已經贖回來了,大為驚奇。臧姑懷疑是當初挖掘時,大成先藏起了真銀子,就氣急敗壞地到了哥哥家裡,聲色俱厲地數落詬罵。大成這才明白了二成送還銀子的緣故。珊瑚迎上前去笑着說:「地契本來在這裡,何用生那麼大的氣!」叫大成拿出地契交給了臧姑。
二成有天夜裡夢見父親譴責他說:「你不孝順母親不尊敬兄長,陰間的期限已近在眼前,寸土都不是自己的,你還賴着占用將作何用?」他醒來把夢告訴了臧姑,想把地還給哥哥。臧姑反而譏笑他愚蠢。這時二成已有了兩個男孩,大的七歲,小的三歲。不久,大兒子生水痘死了。臧姑這才害怕了,叫二成把地契退給哥哥。可二成去了再三說,大成就是不收。沒過幾天,小兒子又死了。臧姑愈加害怕,便自己把地契送去放到了嫂子屋裡。春季就要過去了,歸還的地里還都荒着沒耕,大成不得已,只好自己去耕種。
臧姑從此改變了以前的惡行,早晚都去給婆母請安,猶如孝子;對嫂子也極尊敬。不到半年,婆母因病去世了。臧姑哭得很慟,竟到了食水不進的程度。她對人說道:「婆母早死,叫我不能盡孝心,是老天不許我自己贖罪啊!」後來臧姑生了十胎,但一個孩子也沒活,最後只得過繼了哥哥的兒子為子。夫妻二人都長壽而終。大成和珊瑚夫婦共生了三個兒子,有兩個考中了進士。人們都說這是他倆孝敬父母友愛兄弟的好報。
【五通】
南方有五通神,猶如北方有狐狸精一樣。但北方狐狸怍祟,還能想方設法驅趕;江浙一帶的五通神,則是隨意霸占老百姓家漂亮的婦女,父母兄弟,沒有一個敢吭氣的。因此,為害尤其厲害。
有一個叫趙弘的,是吳中的典當商人,妻子姓閻,長得很有姿色。一天夜晚,一個男子從外面昂然走了進來,手按寶劍,四下環顧。丫鬟、婆子嚇得盡都逃走。閻氏剛要出來,男子蠻橫地攔住她,說:「不用害怕,我是五通神中的四郎。我喜歡你,不禍害你。」便攔腰抱起她,像舉個嬰兒一般,放到床上。婦人的衣服、腰帶自動解開。四郎粗暴異常,閻氏不能忍受,迷惘中痛聲呻吟。事畢下床,四郎說:「五天後我還來。」於是走了。趙弘在城門外開典當鋪,晚上沒有回家,丫鬟奔跑了去告訴他。趙弘知道是五通神,問都不敢問。天將明,趙弘回家見妻子疲憊不堪,臥在床上起不來,心裡很感羞恥,告戒家裡人不要傳出去。
閻氏三四天後才恢復過來,又害怕四郎再來。到了第五天,丫鬟婆子都不敢睡在閻氏臥室內,全都避到外間裡,只有閻氏孤身一人面對着蠟燭,愁悶地等着五通神的降臨。不長時間,四郎帶着兩個人來,都是年輕人,一副風流瀟灑的樣子。童僕擺上酒肴,三人與閻氏一塊喝酒。閻氏又羞又怕,低頭無語,強讓她喝也不喝,心裡惴惴不安,恐怕他們三人輪番姦淫,那命就沒了。三人互相勸酒,有的喊大哥,有的叫三弟。直喝到半夜,上座上的兩個客人才一塊站起來說:「今天四郎因喜得美人而款待我們,應該告訴二郎、五郎,大家湊資買酒慶賀。」於是告辭走了。四郎拉着閻氏進入床帳,閻氏哀懇饒過,四郎不聽,直至閻氏昏迷過去不省人事,四郎才離去。閻氏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羞氣交加,便想自盡。但一上吊繩子就斷,試了好幾次都是這樣,苦於死不了。所幸四郎不常來,大約閻氏身體痊癒後才來一次。這樣熬了兩三個月,一家人都無法生活。
會稽有一個萬生,是趙弘的表弟,為人剛強勇猛,精於箭術。一天,萬生來拜訪趙家,天已晚,趙弘因為客房都被家人占用,便讓萬生到內院去住。萬生翻來覆去睡不着,過了很久,忽然聽到院子裡有腳步聲;趴在窗子上偷偷往外看看,見一個陌生男人進入表嫂的臥室,心中大疑,便持刀暗暗尾隨。來到臥室往屋裡一瞅,只見那男人和閻氏並肩坐着,桌子上擺放着酒肴。萬生怒火升騰,持刀奔入室內,男子驚詫地站起來,急忙找劍,萬生已揮刀砍中他的頭顱,腦袋裂開,死在地上。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匹小馬,像驢那樣大小。萬生驚愕萬分,詢問表嫂,閻氏詳細地告訴了他,又焦急地說:「那些五通神馬上就要來了,怎麼辦?」萬生搖手示意,叫別出聲,自己吹滅蠟燭,取出弓箭,埋伏在暗處。不一會,大約有四五個人從空中飛下,剛落到地面,萬生急忙射出一箭,為首的中箭倒地;剩下的三個怒吼着,拔出寶劍,搜索射箭人。萬生抽出刀,藏在門後,不出聲,也不動。一會兒,有一個走進來,萬生突然躍出,揮刀砍去,正中那人脖頸。也死了;仍藏在門後,很久很久,沒有動靜。於是出來,敲門告訴趙弘。趙弘大驚,一塊點亮蠟燭察看,見一匹馬、兩頭豬死在室內。全家慶賀。恐怕剩下的兩個會來報仇,就留萬生在家,烤豬肉、烹馬肉供奉他,味道很美,不同於平常的菜餚。萬生從此後名聲大振,住了一月多,五通神絕無蹤影,便想告辭回去。
有個木材商人苦苦懇求萬生去他家住住。原來,木商有個女兒還沒嫁人,忽然五通神白天降臨,是一個二十來歲的美男子,說要聘他女兒為妻,送黃金百兩,約定吉日便走了。計算着日子已經臨近,全家人驚惶不安。聽到萬生的大名後,執意請萬生到家裡來捉怪。恐怕萬生不願來,先是隱瞞了實情不說。將萬生請到家,盛宴款待後,命女兒盛妝而出,拜見客人。那女子大約十六七歲,生得十分漂亮。萬生很驚訝,不明白是什麼緣故,忙離座鞠躬行禮。木商把他按在座位上,將實情告訴了他。萬生剛聽說還有點緊張,但平生豪爽意氣,所以也不推辭。
到了約定的那天,木商依舊在門口張燈結彩,卻讓萬生坐在室內;一直等到日頭西斜,五通神還沒來。木商暗喜那五通神新郎是註定要被殺死了。不一會,忽見房檐上有東西像鳥一樣飛落下來,落地則是一青年人,穿着華麗的衣服,來到室內。看見萬生,返身便逃。萬生急追出門外,但見一道黑氣剛要飛起,萬生躍起一刀砍去,斷掉一隻腳,怪物嗥叫着逃走了。俯身仔細一看,巨大的爪子,像手一樣,不知是什麼東西。循着血跡找尋,怪物已逃入江中。木商大喜,聽說萬生沒娶妻,這晚便在已準備好的新房裡,讓萬生和女兒成了親。
於是,原來常遭五通神禍害的人家,都拜請萬生住到家中。共住了一年多,萬生才帶着妻子離去。從此後,吳中「五通」只剩下「一通」,再也不敢公然為害了。
又:金生,字王孫,是蘇州人。在淮水一帶設館教書,住在一官宦人家的花園裡。花園中房屋不多,花草樹木,叢雜茂密。每當夜深以後,童僕都走了,只剩金生一個人在燈下悶坐,形單影隻,心情很是寂寞、惘悵。
一天晚上,三更將盡,忽然有人用指頭叩門。金生忙問是誰,門外答道:「借個火,」像是童僕的聲音。開門讓進來,卻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後面還跟着個丫鬟。金生十分驚異,懷疑是妖物,窮根究底地詢問來歷。女郎說:「我覺得你是個高雅瀟灑的文士,可憐你孤單寂寞,所以不怕人說閒話,來和你共度良宵。恐說明我的來歷,我不敢來,你也不敢收留。」金生又懷疑是鄰居家私奔的女子,害怕毀了自己的操行,請她離開。女郎眼波一送,勾魂攝魄。金生不覺心醉神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丫鬟見此情景,便說;「霞姑,我先走了。」女郎點頭,又接着呵斥道:「走就走吧,什麼霞姑雲姑的!」丫鬟離開後,女郎笑着說:「正好家裡沒人,便帶她一塊來,卻這樣無知,把我的小名泄露給了你。」金生不安地說:「你這樣精細,我怕這裡頭埋藏着什麼禍患。」女郎安慰道,「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保證不會有損你的品行,不用擔心。」上床後,金生解開女郎的衣服,見她手腕上戴着副手鐲,用細金條穿連寶石做成,還鑲嵌着兩顆明珠。蠟燭熄滅後,寶石、明珠的光芒照亮了整個屋子。金生越發驚怕,到底也猜不透女郎是從哪裡來的。事完,丫鬟來敲窗子,女郎起來,用手鐲照着路,進入樹叢中走了。從此後,女郎每晚都來。
一次,金生等女郎回去時,遠遠地尾隨着,想看個究竟,女郎似乎已察覺,忽然掩蔽了手鐲的光芒。樹叢深處,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金生只好返回。
隔天,金生騎馬到淮北去,頭上斗笠的帶子斷了,風一吹,就要刮下來,只好不時地用手按按。來到淮河,乘一葉小舟渡河,忽然一陣風來,將斗笠吹落河中,隨着水流漂走了,金生悵然若失。過河後,一陣大風,又將斗笠颳了回來,飄在空中,團團旋轉着,漸漸落下來。金生用手接住,一看,帶子已經接好了,心中大感驚異,回到學館,金生向女郎講述這件怪事,女郎也不說話,只是微笑而已。金生懷疑是女郎乾的,假裝生氣地說:「你若真是個神人,應當明白告訴我,免得我煩惱疑惑!」女郎說:「你冷清寂寞的時候,有我這樣一個痴情女子為你解憂驅悶,我自覺自己並不是壞人。即使我能做那件事,也是愛護你啊!現在你這樣苦苦盤問我,想和我絕情嗎?」金生聽了,不敢再問。
在此以前,金生有個外甥女兒,已經嫁人,被五通神迷住。金生日夜憂心,但從沒告訴別人。因為和女郎親昵久了,無話不說,便把自己的這件心事告訴了她。女郎沉吟道:「這種東西,我父親驅趕得了。只是怎麼拿情人的私事和父親說呢?」金生哀求想個辦法,女郎思索了會兒,說:「倒也不難除掉,但得我親自前去。那些怪物都是我家的奴僕,假設爭鬥間被他們一個指頭戳到身上,那這恥辱是跳進大江也洗不清的。」金生哀懇不已,女郎答應說:「馬上替你想辦法。」第二晚,女郎來告訴金生:「已經派丫鬟南下了。丫鬟力量弱,恐不能立即殺死那怪。」次日晚上,二人方才睡下,丫鬟叩門。金生急忙起床,開門請進。女郎便問:「怎麼樣?」丫鬟回答:「我擒拿不住,已經把他閹了!」二人笑着詢問經過,丫鬟講述道:「起初我以為在金郎家,去了後,才知不是。等趕到外甥女婿家,已到了掌燈時分。娘子正在燈下靠着几案打盹。我把娘子的魂魄斂在一個瓦罐中,自已躺在床上等着。一會兒,怪物來了,剛進門又急忙退出,說:『怎麼有生人氣味?』仔細看看,沒有別人,復又進屋,掀開被子鑽進來,又驚說:『怎麼有兵器的氣味?』我本不想髒了自己的手,但怕遲則生變,急忙捉住那髒東西一刀割掉,怪物嗥叫着逃走了。打開瓦罐,放出魂魄,娘子像醒了過來,我就回來了。」金生大喜,再三致謝。女郎和丫鬟一塊走了。
此後,一連半個多月,女郎一次沒來,金生慢慢徹底絕望了。到了年底,想辭館回家,女郎忽然來了。金生驚喜萬分,出門迎接,說:「你躲了我這麼長時間,我以為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原來沒有和我絕情啊?」女郎說:「相好了一年,分手時不說句話,終是遺憾的事。聽說你要撤館回家,我特來送別。」金生請她一塊回去,女郎嘆息道:「叫我怎麼說呢!現在馬上就要長別,我也不忍再瞞你:我是河神金龍大王的女兒。因為和你有夙緣,所以來投奔你。我不該派丫鬟下江南,以致江湖上到處都在傳言我替你閹割五通怪。父親聽說後,認為是家門的奇恥大辱,十分震怒,要賜我自盡。多虧丫鬟一力承當,把事情都攬了過去,父親才稍減怒氣,將丫鬟杖打一百。現在,我每行一步,都有保姆跟隨。抽機會來看看你,也不能盡訴衷腸,有什麼辦法呢?」說完,便要告別,金生哭着拉住不放。女郎悽然地說:「你不要這樣,我們三十年後能再相會。」金生說:「我現在已三十歲了,再過三十年,成了白頭老翁了,有什麼臉再相見。」女郎道:「不是的,龍宮裡無老人。況且人活着是長壽是短命,也不在容貌。如果僅求容貌不老,那太容易了。」於是寫了張藥方子給金生,自己走了。
金生返回家鄉後,外甥女談起那件怪事,說:「那天晚上,我像做了個夢,覺得有人捉住我塞進了瓦罐中。等醒過來,見鮮血沾滿床褥,怪物從此滅絕了。」金生解釋說:「是我祈禱的河神捉怪。」一家人方才打消疑慮。後來,金生六十多歲時,容貌還像是三十來歲的人。一天金生乘船渡河時,遠遠望見上游漂來一片荷葉,像蓆子那樣大,一個美麗的女子坐在上面。近處一看,正是神女霞姑。金生一躍跳到荷花上,一會兒,人與荷花漸漸漂遠了,越來越小,最後像銅錢那樣大,終於看不見了。
這件事與趙弘那件事,都發生在明朝末年,只不知誰在前,誰在後。如果這事發生在萬生誅殺五通神之後,那麼吳中「五通」就只剩下「半通」,越發不足為害了。
【申氏】
涇河邊上,有個讀書人的兒子,姓申,家裡非常貧窮,甚至於整天沒米下鍋。夫妻二人相對愁悶,想不出一點辦法。妻子說:「要不,你去偷吧?」申某生氣地說:「讀書人的後代,不能光宗耀祖倒也罷了,怎能去敗壞門戶、羞辱祖宗呢?與其做強盜活着,還不如餓死!」妻子也氣憤地說:「你想活着又怕丟臉嗎?世上沒有田產又能過日子的,只有兩條路:你既不能去做強盜,我只好去當娼妓了!」申某大怒,跟妻子吵罵起來,妻子含忿去睡下了。
申某想:一個男子漢,連兩頓飯都掙不來,竟使妻子要去當娼妓,真不如死了。便悄悄地下床,來到院子裡,在一棵樹上上吊了。忽見他已死去的父親走來,勸告他說:「傻孩子!何至於這樣呢!」說着,弄斷了他上吊的繩子,說:「強盜不妨去做一次,但須揀莊稼茂密的地方藏身。這次去可以發家,勿須第二次了。」妻子聽到院子裡有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一下子驚醒過來。叫叫丈夫,沒見答應,便點上燈尋找。走到院子裡,見樹上有根斷繩,申某死在地下,妻子十分驚駭。急忙替他按摩,過了會兒申某才甦醒過來。妻子把他扶到床上躺下,心中的氣也消了。
天明後,妻子假託丈夫病了,去鄰居家借了點稀飯給丈夫吃。申某吃完,出門走了。到中午,背了一袋米回來。妻子問米是哪來的,申某說:「我父親的朋友都是有錢人家,過去我認為向人搖尾乞憐太羞恥,所以不屑於求人。現在我馬上就去做強盜了,還顧什麼臉面?趕快做飯,我馬上就聽你的話,去搶劫去!」妻子以為他還在生自己的氣,隱忍着沒還嘴。淘了米做了飯,申某飽吃一頓,急急忙忙地找來根結實棒子,用斧子砍成木棍,拿在手裡就走。妻子見他不像是開玩笑,急忙拉住了他。申某說:「這是你讓我去的,如果我被抓住連累了你,你不要後悔!」掙脫妻子的手,徑直出門走了。
天黑後,申某摸到鄰村,在離村子一里多遠的地方藏了起來。這時,天上忽然下起暴雨,申某渾身上下全被淋濕了。遠遠望見有片濃密的樹林,他便走過去避雨。閃電一照,申某發現自己已靠近村莊。遠處像有行人,他恐怕被人看到,見一堵牆下莊稼茂密,急忙躲了進去。不一會兒,一個男人走過來,身軀健壯魁偉,也鑽進了莊稼地里。申某害怕,一動不敢動。幸虧那人從一邊斜插了過去。申某在暗處見那人翻過牆去,心中暗想:牆那邊是本村富戶亢家的住宅,這人必定也是強盜!等他偷了東西出來,我應分他一份。又想:這人太強壯,跟他客客氣氣地要,他如不給,必然動武,我不是他的對手;不如等他跳牆出來時,冷不防打翻他。計劃已定,藏着等了很久。直聽到雞叫時,才見那人跳牆而出,腳還沒落地,申某突然躍出,一棍掃去,正打中那人腰部,一下子跌倒在地。申某仔細一看,那人竟是一隻大烏龜,張着盆一般的大嘴。申某大吃一驚,又連連打去,終於打死了它。
原來,亢家有個女兒,非常聰明美麗,父母待如掌上明珠。有天夜晚,一個男人忽然進來,逼她交歡,女兒正要喊叫,那人的舌頭已伸入她嘴裡,她立即昏迷過去,不醒人事,聽任那人糟踏後走了。亢家羞於把這事告訴別人,只是派了很多奴婢婆子護守女兒,並嚴鎖門戶而已。但到了夜晚,門又不知不覺地開了。那人一進屋,眾人都立即昏迷過去,奴婢婆子們被挨個姦淫了一遍。於是,大家都害怕起來,去告訴亢老翁。亢老翁讓家人手持利刃,把女兒的臥室團團圍起來,又讓室內的人點着燈坐着守護。大約到了半夜,里里外外護守的人忽然都像睡着了。過了一會兒猛然驚醒,見亢老翁的女兒光着身子躺着,像痴了一樣,過了很久才清醒過來。亢老翁十分憤恨,但又想不出辦法。過了幾個月,女兒病得皮包骨頭,奄奄一息了。亢老翁告訴眾人,有能驅除怪物的,酬謝三百兩銀子。申某過去也聽說過這件事,這晚打死了烏龜,才醒悟禍害亢家女兒的,必定是這個東西,於是就去亢家討賞。亢老翁大喜,將他請到上座,又讓人把死龜抬到院子裡,一片片地零割掉。留申某過了一夜,這夜果然怪物絕跡了。亢老翁便如數贈了他三百兩銀子,申某背了銀子返回家中。
申妻因為丈夫出去連續兩夜沒回家,正在擔憂盼望,丈夫突然回來了。妻子急忙問他去哪了,申某默默不語,把背着的銀子全倒在床上。妻子一見,幾乎嚇死過去,說:「你真做了強盜了?」申某說:「是你逼我去乾的,現在又說這種話!」妻子哭泣着說;「我那是和你開玩笑啊!現在你犯下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