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3章

蒲松齡

  書生孔雪笠,是孔聖人的後裔,為人寬厚有涵養,善於作詩。他有位摯友在浙江天台當縣令,來信請他去。孔生應邀前往,而縣令恰恰去世了。他飄泊無依,窮困潦倒,回不了家,只好寄居在菩陀寺,被寺僧僱傭,抄錄經文。

  菩陀寺西面百步開外,有單先生家的宅院。單先生是世家子弟,因為打了一場大官司,家境敗落,人口也少了,便遷移到鄉下居住,這座宅子於是空閒起來。有一天,大雪紛飛,道上靜悄悄的沒有行人。孔生偶然經過單家門口,看見一個少年從裡面出來,容貌美好,儀態風雅。少年看到孔生,便過來向他行禮,略致問候以後,就邀請他進家說話。孔生很喜歡他,非常高興地跟他進了門。見房屋雖然不太寬敞,但是處處懸着錦緞幃幔,牆壁上掛着許多古人的字畫。案頭上有一冊書,封面題名《瑯嬛瑣記》。他翻閱了一下,內容都是過去從未見過的。

  孔生見少年住在這座宅院,以為他是單家的主人,也就不再問他的姓氏家族了。少年詳細地詢問了孔生的經歷,很同情他,勸他設館教書。孔生嘆息道:「我這流落在外的人,誰能推薦我呢?」少年說:「如果不嫌棄我拙劣,我願意拜您為師。」孔生大喜,不敢當少年的老師,請他以朋友相待。便問少年說:「您家裡為什麼老關着大門?」少年回答道:「這是單家的宅子,以前因為單公子回鄉居住,所以空閒了很久。我姓皇甫,祖先住在陝西。因為家宅被野火燒了,暫且借居安頓在這裡。」孔生這才知道少年不是單家的主人。當晚,兩人談笑風生,非常高興,少年就留下孔生和他同床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個小書僮進屋來生着了炭火。少年先起床進了內宅,孔生還圍着被子在床上坐着。書僮進來說:「太公來了。」孔生大驚,急忙起床。一位白髮老人進來,向孔生殷切地感謝說:「先生不嫌棄我那愚頑小子,願意教他念書。他才初學讀書習字,請不要因為朋友的關係,而按同輩看待他。」說完後,送上一套錦緞衣服,一頂貂皮帽子,鞋和襪子各一雙。老人看孔生梳洗完了,於是吩咐上酒上菜。房內擺設的桌椅和人們穿着的衣裙光彩耀眼,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做成的。酒過數巡,老人起身告辭,提上拐杖走了。

  吃完了飯,皇甫公子送上所學的功課,都是些古文詩詞,並無當時的八股文。孔生問他是何緣故,公子笑着回答說:「我不是為了求取功名。」到了傍晚,公子又擺上酒菜說道:「今夜盡情歡飲,明天便不允許這樣了。」又喊書僮說:「看看太公睡了沒有?如果睡了,可悄悄把香奴叫來。」書僮去不久,先用繡囊把琵琶帶了回來。過了片刻,一個侍女進來,身穿紅裝,艷麗無比。公子讓她彈奏《湘妃》曲,香奴用象牙撥子勾動琴弦,旋律激揚哀烈,節拍不像以前所聽到的。又讓她用大杯斟酒,二人一直喝到三更天才罷。

  第二天,兩人早起一同讀書。公子非常聰慧,過目成誦。兩三個月後,下筆成文,令人驚嘆叫絕。他們約好每五天飲酒一次,每次飲酒必定叫香奴來陪。一天晚上,喝到半醉的時候,孔生的兩隻眼睛緊緊地盯住了香奴。公子已經明白了他的心意,說:「這個侍女是老父親撫養的。您離家既遠又無妻室,我替您日夜籌劃已經很久了,想為您找一位美貌的妻子。」孔生說:「假若真要幫我的忙,必須找一個像香奴這樣的。」公子笑着說:「您真正成了『少見而多怪』的人了,要是認為香奴漂亮的話,那您的心愿也太容易滿足了。」

  過了半年多,孔生想到郊野去遊玩,到了大門口,見兩扇門板外邊上着鎖,便問公子是什麼原因,公子說:「家父恐怕結交一些朋友擾亂心緒,所以閉門謝客。」孔生聽說後也就安下心來。

  當時正值盛夏濕熱季節,他們便把書房移到園亭中。孔生的胸膛上突然腫起一個像桃樣的瘡癤,過了一夜竟然長得像碗一樣大了,他疼痛難忍,呻吟不止。公子朝夕探望,連吃飯睡覺都顧不上。又過了幾天,孔生痛得更加厲害,漸漸不能吃喝了。太公也來探望,父子相對嘆息。公子說:「我前天夜裡考慮,先生的病情,只有嬌娜妹妹能冶療。已派人到外祖母家去叫她了,怎麼這麼久還沒到來?」話剛說完,書僮進來說道:「娜姑到了,姨婆和松姑也一同來了。」父子倆急忙進了內宅。一霎時,公子領着妹妹嬌娜來看孔生。嬌娜年約十三四歲,美艷聰慧,窈窕多姿。孔生一見到她的美貌,頓時忘記了呻吟,精神也為之一爽。公子便對妹妹說:「這是我的好朋友,我們不亞於同胞兄弟,妹妹要好好為他醫治。」嬌娜於是收起自己的羞容,垂着長袖,靠在床上為孔生診斷病情。手把手之間,孔生聞到嬌娜身上散發着的芳香勝於蘭花。嬌娜笑着說:「應該得這種病,心脈都動了。病情雖然危急,但是還可醫治;只是皮膚瘡塊已經凝結,非割皮削肉不可。」說完就脫下手臂上的金鐲安放到孔生的患處,慢慢壓了下去。瘡癤突起一寸多,高出金鐲以外,而瘡根的紅腫部位,都被收在鐲內,不像以前如碗那樣大了。嬌娜又用另一隻手掀起衣襟,解下佩刀,刀刃比紙還薄。她一手按鐲一手握刀,輕輕沿着瘡根割去。紫血順着刀流出來,沾染了床蓆。孔生貪戀嬌娜的美姿,不僅不覺得疼痛,反而還怕早早割完,沒法再和她多偎傍一會兒。不多時,把瘡上的爛肉都割了下來,圓團團的就像樹上削下來的瘤子。嬌娜又叫拿水來,把割開的傷口洗淨。然後從嘴裡吐出一粒紅丸,像彈丸一樣大小,放到割去了瘡癤的肉上,用手按着它旋轉。才轉了一圈,孔生就覺得熱火蒸騰;再一圈,便覺得習習發癢;轉完三圈,已是渾身清涼,透入骨髓。嬌娜收起紅丸放回嘴裡,說:「治好了!」說完便快步走了。孔生一躍起身追出門外感謝,覺得長時間的病痛像是一下子全沒了。而心裡卻掛念苦想着嬌娜的美貌,再也無法控制自己。

  從此孔生閉卷呆坐,百無聊賴。公子已經看出他的心事,說:「我為您物色了很久,終於選得一位好姑娘。」孔生問:「是誰呀?」公子回答說:「也是我的親屬。」孔生苦想了好長時間,只是說:「不必要了。」然後面對牆壁吟誦元稹的詩句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公子領會了他的意思。說:「家父仰慕您的大才,常想聯為婚姻。只是我僅有一個小妹嬌娜,年齡又太小。我還有個姨表姐阿松,已十八歲了,長相不俗。如果不信的話,松表姐天天都來遊園亭,您等候在前廂房,可以望見她。」孔生便按公子說的到了那裡,果然見嬌娜和一個美人一起來了。這女子畫眉彎如蠶蛾的觸鬚,纖瘦的小腳穿着鳳頭繡鞋,與嬌娜難分上下。孔生大喜,便求公子作媒。

  第二天公子從內宅出來,向孔生祝賀說:「事情辦好了。」於是清掃另一個院子,為孔生舉行婚禮。這天夜裡,鼓樂齊鳴,熱鬧異常。孔生覺得好似月亮中的仙女忽然來和他同衾而臥,竟然懷疑廣寒宮殿即在眼前。未必在雲霄之上了。結婚之後,孔生心裡非常滿足。

  一天夜裡,公子對孔生說:「您對我增長學問的指點我永遠不會忘懷。只是最近單公子解除官司回來,索要宅子很急。我家想要離開此地西去。看樣子已很難再相聚,因而離情別緒攪得心裡非常難受。」孔生願意跟隨他家西行。公子勸他還是回山東故鄉,孔生感到很為難。公子說:「不用憂慮,可立即送您走。」

  不多時,太公領着松娘來到,拿出一百兩黃金贈送給孔生。公子伸出兩手緊握着孔生夫婦的手,叮囑二人閉上眼睛不要看。他們飄然騰空,只覺得耳邊的風聲呼呼地響。過了很久,公子說:「到了。」孔生睜開眼,見果然回到了家鄉。這才知道公子並非人類。他高興地叫開家門。母親出乎意料,又看到漂亮的兒媳,全家都非常喜悅。等到回頭一看,公子早已無影無蹤了。松娘侍奉婆母很孝順,她的美貌和賢惠的名聲,傳誦遠近。

  後來孔生考中了進士,被授予延安府司理官職,攜帶着家眷上任了。他的母親因為路遠沒一同去。松娘生了個男孩,取名叫小宦。孔生後來因冒犯了御史行台而被罷官,受阻回不了家鄉。有一次他偶然到郊外打獵,碰見了一位美貌少年,騎着匹黑馬駒,頻頻回頭看他,孔生仔細看了看,原來是皇甫公子。急忙收韁勒馬,兩人相認,悲喜交加。公子邀請孔生跟他一起回家去。他們走到一村,樹木茂密,濃蔭蔽日。進了公子家,見門上飾有金色的泡釘,仿佛世族大家。孔生問嬌娜妹子的近況,知道她已經出嫁了;又知岳母也已去世,非常感慨傷心。他住了一宿回去,又和妻子一同返回來。這時,正好嬌娜也來了,她抱過孔生的兒子上下拋逗着玩,說:「姐姐亂了我家的種了。」孔生拜謝她先前的恩德,嬌娜笑道:「姐夫顯貴了,瘡口已經好了,沒忘記疼吧?」她的丈夫吳郎,也來拜見。在這裡住了兩夜才離去。

  一天,皇甫公子忽帶憂愁的神色,對孔生說道:「天降災禍,您能相救嗎?」孔生雖然不知將要發生什麼事,但卻立即表示自己甘願承當。公子急忙出去,招呼全家人來到,排列在堂上向孔生禮拜。孔生大為驚異,急問緣故。公子說:「我們不是人類,而是狐狸。今有雷霆劫難,您願意以身抵擋,我們就都能生存;不然的話,請您抱着孩子走吧,免得讓您受牽累。」孔生發誓與公子全家共存亡。於是公子讓孔生手執利劍站立在門口,叮囑他說:「霹靂轟擊,也不要動!」孔生按公子說的去辦。果然見陰雲密布,白晝如夜,昏天黑地。回頭一看住過的地方,寬大的房舍沒有了,只有一座高大的墳冢,有個深不見底的大洞穴。正在驚異不定的時候,霹靂一聲巨響,震撼山嶽;狂風暴雨驟起,把老樹都連根拔出。孔生雖然感到耳聾眼花,卻依然屹立在那裡一動不動。在濃煙黑霧之中,忽見有個鬼樣的怪物,尖嘴長爪,從深洞中抓出一個人來,隨着煙霧上升。孔生瞥了一眼那人的衣裳鞋子,覺得很像嬌娜。急忙一躍而起,用利劍向怪物剌去,隨手墮落一物。突然又一個炸雷爆裂,孔生被震倒在地,竟然昏死過去。

  過了一會兒,天晴雲散,嬌娜自己慢慢甦醒過來。當她看到孔生死在身旁,便大哭着說道:「孔郎為我而死,我為什麼還活着!」松娘也從洞內出來,一起把孔生抬了回去。嬌娜讓松娘捧着孔生的頭,讓公子用金簪撥開孔生的牙齒;她自己兩手撮着孔生的腮,用舌頭把口裡的紅丸送到他的嘴裡,又口對口地往裡吹氣。紅丸隨着氣進入孔生的喉嚨,發出格格的響聲。不一會兒,孔生竟甦醒過來。見親屬們都在面前,仿佛如夢中醒來。於是一家團圓,不再驚慌,萬分喜悅。

  孔生認為墓穴不可久住,提議讓大家和他一同回自己的故鄉。滿屋的人都交口稱讚,只有嬌娜不高興。孔生請她與吳郎一起去,嬌娜又怕公婆不肯離開幼子,一整天也沒商量出結果。忽然見吳家的一個小僕人,汗流滿面氣喘吁吁地來到。大家驚慌地再三追問他,才知道吳郎家也在同一天遭難,全家都死了。嬌娜聽說,頓足悲傷,啼哭不止。大家一起慰勸她。直到這時,大家一同隨孔生回歸故鄉的計劃才算定下來。孔生進城料理了幾天,回來就連夜催促整理行裝。

  孔生回到家鄉後,把自己的一處閒棄的園子給皇甫公子一家住,平常反鎖着園門;只有孔生和松娘來到,才開門。孔生與公子、嬌娜兄妹在一起,下棋、飲酒、談天、聚會,親密得就像一家人。孔生的兒子小宦長大了,容貌美好,有狐狸的神情。他到城裡去遊玩,人們都知道他是狐狸生的兒子。

  【僧孽】

  有一個姓張的人,突然死了,跟着鬼使去見閻王。閻王拿生死簿一查,訓斥鬼使捉錯了人,命令將他送回去。姓張的下了閻王殿,私下托請鬼使,請求他帶自己在陰曹地府參觀參觀。鬼使領他游遍了九層地獄,刀山、劍樹都一一指給他看。最後到了一處,見有一個僧人被繩子穿過大腿倒掛在那裡,痛得直喊要死。走近一看,竟是他哥哥。姓張的見了很是害怕,問鬼使:「犯了什麼罪能到這個地步?」鬼使說:「這個和尚,到處募捐錢財,供他嫖賭,因此罰他。要想擺脫此罪,必須改過自新。」

  姓張的甦醒過來後,懷疑他哥哥已死,便去他哥哥當和尚的興福寺里打聽。進門,便聽到有人喊痛的聲音。進屋一看,見哥哥腚上生瘡,膿血漬流,身子倒掛在牆上,就像在陰曹看到的一樣。他驚問這是怎麼回事,哥哥說:「掛着還可以忍受,不然就痛徹心肺。」姓張的告訴哥哥他在陰曹所見的一切,他哥哥當真才害怕。從此,他戒酒、戒賭、戒嫖,虔誠地誦讀經文。過了半月,身體才好了。此後,他就成了一個戒僧。

  【妖術】

  有位於公,年輕時行俠仗義,喜歡練拳比武,力氣大得能把高腳的漏壺舉起,旋風般地舞動。

  明朝崇禎年間,他在京都參加殿試,因僕人得病臥床不起而十分憂慮。正好集市上有個精於算卦的人,能夠算出人的生死命運。他準備替僕人去問一問病的吉凶。

  於公來到算卦人的跟前,還沒有開口,算卦的就說:「你是不是想問僕人的病呀?」於公吃驚地點頭稱是。算卦的又說:「病人沒事,而你卻很危險。」於公便請他給自己算一卦。算卦的卜完卦後驚愕地說:「你三天之內就會死。」於公聽了驚詫半天。算卦的從容地說:「我有小小的法術,送我十兩銀子,就可以替你消災。」於公自己思忖,生死已經註定,小小法術怎麼能解除?他沒有答應,起身要走。算卦的說:「吝惜這點錢,不要後悔,不要後悔!」愛護於公的人都為他擔心,勸他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哀求算卦的人為他消災,於公不聽。

  轉眼到了第三天,於公端端正正地坐在旅店裡,靜靜地觀察動靜,但一整天都沒什麼意外。到了夜晚,於公關上門挑亮了燈,靠着寶劍端坐在室中。一更將過,根本沒有死的徵兆,就想躺下睡覺。忽然聽到窗縫裡有窸窸索索的響聲,急忙一看,有一個小人肩上扛着矛戈進來,剛落地,就變得和平常人一樣高。於公拔劍而起,急向小人砍去,但飄忽未能擊中。小人急劇變小,又去找窗縫,想要逃跑。於公飛快地砍去,那小人應手而倒。拿燈一照,是個紙人,已被攔腰砍斷。於公不敢睡了,坐在那裡等待。

  過了一會兒,一個怪物穿窗進來,面目猙獰如鬼。剛落地,於公急忙向它擊去,砍為兩截,都在地上蠕動。恐怕它再起來,又連連擊去,劍劍都中。發出的聲音,不像是軟的肉體,仔細一看,是個泥偶,一片片碎落在地上。

  於是於公就移坐到窗下,眼睛注視着窗縫。過了很長時間,聽到窗外有像牛喘一樣的聲音,有個怪物來推窗欞,房間的牆壁被震搖,看上去像是要被推倒的樣子。於公害怕被壓倒在牆下,心裡合計不如衝出去和它斗,便猛然打開門,飛奔而出。只見一個巨鬼,有房檐一樣高。在昏暗的月光中,面孔黑得像煤炭,眼睛裡閃爍着黃光,上身沒穿衣服,腳下沒穿鞋子,手持一張弓,腰裡插着箭。於公正在驚愕間,鬼已經彎弓射來一箭,於公急忙用劍撥開,箭落到地上。剛要奔過去,鬼又射來一箭,於公急忙跳躍躲開,箭穿透牆壁,咔咔作響。鬼非常惱怒,又拔出佩刀,揮舞如風,向於公猛力劈來。於公像猴子似地縱身往前一躍,刀砍在院中的石頭上,石頭立刻斷裂。於公乘機鑽到鬼的兩腿間,揮劍砍削鬼的腳脖子,發出鏗然之聲。鬼更加憤怒,吼聲如雷,轉身再剁。於公又伏身向前一鑽,鬼的刀落下來,砍下一截他的裙袍。而於公已到了鬼的肋下,揮劍猛砍,也是鏗然作響,鬼仆倒在地不動了。於公又揮劍亂砍,聲音脆裂像砍木頭一樣。用燈一照,原來是個木偶,高大如同平常人一樣。弓箭還纏在腰間,臉譜刻畫得猙獰可怖,凡是被劍砍的地方,都有血流出。於公怕再來鬼物,便手持燭燈坐等天明。這才悟出鬼物都是那個算卦的人派來的,想把人嚇死,以證明他的法術神靈。

  第二天,於公遍告所有的朋友,約好了一起去算卦人的住所。算卦的人老遠看見於公,轉眼間就不見了。有人說:「這是隱形術,用狗血可破。」於公按那人說的準備好了再次前往。算卦人又像上次那樣隱匿起來。於公急忙用狗血澆他站的地方,只見算卦人頭上臉上狗血模糊,目光一閃一閃的像個鬼一樣站在那裡。於是就把它押送到衙門處死了。

  【野狗】

  於七之亂,殺人很多。鄉下人李化龍,從山中逃回來,正碰上晚上過大兵。為以免被大兵殺害,他急切間無處藏身,便僵臥到死人堆里佯裝死人。大兵過完後,李化龍還沒敢爬起來,睜眼一看,忽然見掉了頭斷了胳膊的屍體,都站了起來,像小樹林一樣。其中一具屍體,已經斷了的頭仍連在肩膀上,嘴裡說道:「野狗子來了,怎麼辦?」其它屍體也一起亂嘈嘈地說:「怎麼辦?」一霎時,都撲哧撲哧倒下了,隨即一點聲音也沒了。

  李化龍戰戰兢兢地才想爬起來,就見一個獸頭人身的怪物,正趴在死屍堆里吃人頭,挨個吸人的腦子。他害怕被吃,便把頭藏在屍體底下。怪物來撥弄他的肩膀,想吃他的頭,李就用力趴在地上。怪物幾次都沒能得到他的頭,就推去蓋在李頭上的屍體,使他的頭露了出來。李害怕萬分,慢慢用手摸索腰下,摸到一塊石頭,有碗那樣大,握在手裡。怪物找到了李的頭趴下就想啃。李突然跳起,大喊一聲,用石頭猛擊怪物的頭,結果打中了它的嘴。怪物像貓頭鷹那樣大叫了一聲,捂着嘴負痛跑了。它路上吐了一些血,李化龍就地查看,在血里找到了兩顆牙齒,中間彎曲,末端銳利,長四寸多。拿回村給別人看,誰都不知道那是什麼怪物。

  【三生】

  劉孝廉這個人,能記得前生的經歷。與我過世的文賁兄是同榜考中的舉人。他曾把前世的經歷清清楚楚地說出來。

  他說他前一世為紳士,行為不端,六十二歲那年就死了。死後初見閻王,閻王很客氣,拿他當鄉下有聲望的人對待,先是賜坐,後是倒茶。他坐下後,看到閻王茶杯里的茶,色清透明;而自己杯里的荼,卻渾得像濁酒。他心裡暗想:莫非這便是迷魂湯?他沒喝,趁閻王不注意時,把茶倒在了桌子底下,假裝已經喝光了。

  待了一會兒,閻王查知劉的生前惡行,大怒,命令群鬼將他拉下去,罰脫生為馬。接着有個厲鬼牽着他就走。走到一家人家,大門坎太高,不好邁過。他在猶豫徘徊時,鬼用力打了他一下,痛得他跌倒在地。自己看了一下自己,已身在馬槽下邊了,耳聽有人說話:「大黑馬生小馬駒了,是公的。」他心裡十分明白,但不能說話。一時肚裡覺得很飢餓,不得已去母馬肚下吃奶。

  過了四五年,小馬長得高大健壯。但很怕挨打,見鞭子就跑。主人騎它時,厚厚地墊好鞍子,慢慢走,還不算苦。惟有奴僕們和餵馬的人騎它時,都是不加鞍墊,兩腿一夾就叫它跑,真是痛徹肺腑。它很氣憤,絕食三天就死了。

  又回到陰間,閻王查他的罰期還沒有滿,責備他逃避懲罰,就又命令小鬼剝去他的皮,罰它托生為狗。他覺得非常懊悔,不願去托生。眾多小鬼就亂打他。它痛極了,跑到了野外,自己想:還不如死了好,氣忿忿地一頭投下懸崖,跌得爬也爬不起來。自己一看,原來已在狗洞裡了,母狗正在撫愛地用舌頭舐它,才知道自己又托生為狗了。

  托生成狗後,稍稍長大了點,見了屎和尿,也知道髒,但用鼻子一聞,卻覺得很香,但是下決心不吃它。當了一年狗,常常忿恨得想死,又怕罰期不到再罪加一等。而主人又餵養着不殺他,沒有別的辦法,就故意咬主人,使主人皮破露骨。主人大怒,就把狗殺了。

  他再次回到陰間,閻王審問後,嫌他太瘋狂,命令小鬼打他數百棍,罰他托生為蛇。把它囚禁在黑屋子裡,成天不見天日。它感到悶得慌,便順着牆向上爬,打了個洞鑽出屋來。自己一看已身在草叢裡了,變成了一條蛇。從此,下決心不殘害生靈,餓了就吃果實。

  當了一年多蛇,它每每心想:自盡不可以,害人致死也不可以,怎麼能求得一個好死的良策呢?一直沒有想出個好辦法來。一天,他正趴在草叢裡,聽見有車子路過身邊,它猛地爬出來擋住車的路,結果車輪壓過,把它的身子壓為兩截,蛇死了。

  他又一次回到陰間,閻王很驚訝,奇怪它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他匍匐在地作了表白。閻王聽了,認為這是無罪被殺,寬恕了他,准它服罪期滿復生為人,這就是現在的劉孝廉。

  劉孝廉一生下來就會說話,文章書籍一看就能背誦,辛酉年中了舉人。他常勸人:騎馬必須把鞍下墊得厚厚的,騎光腚馬,馬被兩腿一夾,比鞭子抽打還疼呢。

  【狐入瓶】

  萬村石家的媳婦,被狐狸精纏上,一家人很但擔憂,卻打發不走它。婦人門後有個瓶,每次聽見婦人的公公回來,狐精就藏入瓶內。婦人多次看在眼裡,便記在心裡,也不吭氣。

  一次,狐又鑽入瓶內,婦人急忙用棉絮塞住瓶口,把瓶放到鍋里煮。瓶熱後狐狸在瓶內喊:「太熱了,別胡鬧!」婦人不答話,繼續煮。狐精在瓶里喊得更急,時間一長就聽不到動靜了。婦人拔開塞子看時,僅有一堆毛和幾滴血而已。

  【鬼哭】

  謝遷造反時,官宦人家的宅第都被賊占據着,成了賊窩子。有個叫王七襄的學使,家裡住的賊尤其多。官兵破城後,掃蕩群賊,死屍都填滿了台階,血順門而流。

  王學使進了城,回到家裡,命人把盜賊的屍首抬出去,把血跡洗刷乾淨,這才住下。但是大白天就往往見到鬼,夜晚床下磷火亂飛,牆角還時常有鬼哭,很不安寧。

  一天,有個叫王皡迪的書生,借住在王公家。夜裡聽到床下有小聲連連叫:「皡迪!皡迪!」過了一會兒,聲音漸大,並說:「我死得好苦呀!」隨後就哭起來,接着滿院子裡都有哭聲。王公聽見後,手持寶劍到王生屋裡,大聲說:「你們不知道我是王學院嗎?」只聽見眾鬼嗤嗤冷笑。

  王公不得已,於是設了水陸道場,命和尚、道士念經超度,夜裡做了飯拋到院子裡讓群鬼吃。這時就見院子裡磷火點點,到處都是。

  先前一個為王公看大門的姓王的人,病得很厲害,已經昏迷幾天不知人事了。鬧鬼的這天,他忽然伸了伸身子,像是醒過來了。他老婆見這情形就給他端來飯,他卻說:「剛才主人不知為什麼在院子裡施飯,我也跟大夥一塊吃,這不才吃飽了回來,所以不覺得餓。」

  自此以後,鬼都絕跡了。難道道士奏樂,和尚超度,施捨飯食,果然靈驗嗎?

  【真定女】

  真定界內,有一個孤女,年紀方六七歲,就當了童養媳。一兩年後,丈夫引誘她同了房,此後就懷孕了,肚子漸漸脹大。自己以為得了病,便告訴婆母。婆母問:「動不動?」回答說:「動。」婆母覺得很奇怪,但因女孩年紀太小,不敢斷定。沒多長時間,果然生了個男孩。婆母嘆口氣說:「沒料想拳頭大的小母親竟生了個錐子大的小孩子!」

  【焦螟】

  董默庵在朝中當侍讀官。他家裡被狐精擾亂,磚瓦石沙經常像下雹子一樣從天上落下來。全家人拖老帶小紛紛奔逃躲藏,等平靜了才再出來幹活。董公對此深感憂慮,於是借了司馬孫怍庭的宅子暫住,然而狐精仍舊擾亂,和在家時一樣。

  一天,董公在待漏院等待上朝時,與同事們說出這件奇怪的事。有一位大臣說:「關東道士焦螟,現在內城住着,主持降妖的法術,聽說很靈驗。」於是董公就登門拜訪焦道士請他幫助降妖。焦道士用硃筆寫了一道符,叫董公回家貼到牆上。董公回家照辦後,狐精一點不怕,拋擲磚石反而更加厲害了。不得已,董公只好又去告訴道士。焦道士大怒,親自去董府,築壇台作法術。他作法不多時,見一個大狐趴在壇下。董府家人受害很長時間了,早就恨得咬牙切齒,一個丫鬟上去就打了狐狸一下,這丫鬟卻忽然倒在地上斷了氣。道士說:「這個東西很猖獗,我都不能一下子降服它,這女子怎敢輕易冒犯它呢?」接着又說:「正好,我可以借這女子之口向狐狸問話。」便用手指着丫鬟,口中念咒,丫鬟忽地起來跪在壇下。道士問它住哪裡?丫鬟口裡說出狐狸的話:「我是西域生的,來京城已十八輩子了。」道士又說:「這是朝廷住的京城,怎麼能容你們這些東西長久住下去?趕快走吧!」狐狸不回答。道士大怒,拍着桌子說:「你還想違抗我的命令嗎?若再遲延,道法可不容你!」狐狸這才皺起眉頭有點害怕的樣子,表示願奉教命。道士又催它快走。這時丫鬟又倒下沒氣了,過了很長時間,才甦醒過來。接着見四五塊白團滾滾如圓球,順着屋檐滾動,一個跟着一個,一轉眼的功夫就都滾走了。從此,董公家才安定無事。

  【葉生】

  河南淮陽有個姓葉的秀才,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文章詞賦,在當時首屈一指;但是命運不濟,始終未能考中舉人。

  恰巧關東的丁乘鶴,來擔任淮陽縣令。他見到葉生的文章,認為不同尋常,便召葉生來談話,結果非常高興,便讓葉生在官府讀書,並資助他學習費用;還時常拿錢糧救濟他家。到了開科考試的時候,丁公在學使面前稱讚葉生,使他得了科試第一名。丁公對葉生的前途寄予極大的希望。鄉試考完,丁公要葉生的文稿來,拍案叫好。沒料想時運限人,文章雖好命不佳,發榜後,葉生仍舊名落孫山。他垂頭喪氣地回到家,感到辜負了丁公的期望,很慚愧,身形消瘦,呆如木偶。丁公聽說,召他來勸慰了一番,葉生淚落不止。丁公很同情他,約好等自己三年任滿進京,帶着他一起北上。葉生非常感激。辭別丁公回家,從此閉門不出。

  沒過多久,葉生病倒在床上。丁公經常送東西慰問他;可是葉生服用了一百多副藥,根本不見效。丁公正巧因冒犯上司被免了官職,將要離任回鄉。他給葉生寫了封信,大致意思說:「我東歸的日期已經定了,所以遲遲不走的原因,是為了等待您。您若早晨來到,我晚上就可以上路了。」信被送到了病床上,葉生看着信哭得非常傷心,他讓送信人捎話給丁公說:「我的病很重,很難立即痊癒,請先動身吧。」送信人回去如實說了。丁公不忍心就走,仍慢慢等着他。

  過了幾天,看門的人忽然通報說葉生來了。丁公大喜,迎上前來慰問他。葉生說:「因為小人的病,有勞先生您久等,心裡怎麼也不安寧。今天有幸可以跟隨在您身邊了。」丁公於是整理行裝趕早上路。

  丁公回到家,讓兒子拜葉生為師,並讓好好伺候,早晚都和他住在一起。丁公子名叫再昌,當時十六歲,還不能寫文章。但是卻特別聰慧,文章看上兩三遍,就不會再忘記。過了一年,公子便能落筆成文。加上丁公的力量,於是他進了縣學成為秀才,葉生把自己過去考舉人的範文習作,全部抄下來教公子誦讀。結果鄉試出的七個題目,都在準備的習作中,無一脫漏,公子考了個第二名。

  一天,丁公對葉生說:「您拿出自己學問的剩餘部分,就使我的兒子成了名。然而您這賢才卻被長期埋沒,有什麼辦法呢!」葉生說:「這恐怕是命中注定的吧。不過能托您家的福為文章吐口氣,讓天下人知道我半生的淪落,不是因為文章低劣,我的心愿也就足了。況且讀書之人能得一知己,也沒什麼遺憾了。何必非要穿上官服,拋掉秀才衣裳,才說是發跡走運呢!」丁公認為葉生長期客居外省,怕他耽誤了參加歲試,便勸他回家。葉生聽說後臉上現出了悽慘不樂的神色。丁公不忍心強讓他走,就叮囑公子到京城參加會試時,一定要為葉生稍納個監生。

  丁公子考中了進士,被授部中主政。上任時帶着葉生,並送他進太學國子監讀書,與他早晚在一起。過了一年,葉生參加順天府鄉試,終於考中了舉人。正遇上丁公子奉派主管南河公務,他就對葉生說:「此去離您的家鄉不遠。先生已經功成名就,衣錦還鄉該何等令人高興。」葉生也很喜悅。他們擇定吉日上路。到了淮陽縣界,丁公子派僕人用馬車護送葉生回了家。

  葉生到家下車,看見自己的門戶很蕭條,心裡非常難過。他慢慢地走到院子裡。妻子正好拿着簸箕從屋裡出來,猛然看到葉生,嚇得扔了簸箕就走。葉生悽慘地說:「我現在已經中了舉人了。才三四年不見,怎麼竟不認識我了?」妻子站在遠處對他說:「您死了已經很久了,怎麼又說顯貴了呢?之所以一直停放着您的棺木沒有埋葬,是因為家裡貧窮和兒子太小的緣故。如今兒子阿大已經成人,正要選擇墓地為您安葬。請不要作怪來驚嚇活人。」葉生聽完這些話,顯得非常傷感和懊惱。他慢慢進了屋,見自已的棺材還停放在那裡,便一下撲到地上沒了蹤影。妻子驚恐地看了看,只見葉生的衣帽鞋襪脫落在地上。她悲痛極了,抱起地上的衣服傷心地大哭起來。兒子從學堂中回來,看見門前拴着馬車。他問明趕車人的來歷,嚇得急忙跑去告訴母親。母親便流着眼淚把見到的情景告訴了兒子。娘倆又仔細詢問了護送葉生的僕人,才得知事情的始末。

  僕人返回,如實報告了主人。丁公子聽說,淚水浸濕了胸前的衣服。他立即乘着馬車哭奔到葉生的靈堂祭拜;出錢修墓辦理喪事,用舉人的葬禮安葬了葉生。又送了很多錢財給葉生的兒子,並為他請了老師教讀。後來丁公子向學使推薦,使葉生的兒子第二年入縣學成了秀才。

  新城王大司馬,家裡有管家僕人,很是富有。一天,他忽然夢見一個人進來對他說:「你欠我四十千錢,現在應該還我了。」他驚訝地詢問緣故,那人也不回答,徑直向裡屋走去。他一下子醒來,妻子正好生了一個男孩。他知道這孩子是來要前生的帳的,就拿出四十千錢單獨放在一個房間。凡是孩子的一切衣食、醫藥費用,都從這四十千里開支。

  過了三四年的功夫,看看那四十千錢只剩七百了。這天,奶娘正抱着孩子在一邊玩耍,王大司馬便叫過孩子來,對孩子說:「四十千快用完了,你該走了。」話剛說完,小孩的臉色就變了,接着頭向後一仰就瞪了眼,摸了摸鼻子,已經沒氣了。於是就把剩下的錢買了治喪的物件,把小孩埋了。

  這件事,欠帳的人可以引以為戒。從前曾有個老來無子的人,詢問高僧這是為什麼?高僧回答說:「你不欠人家的債,人家也不欠你的債,哪能得孩子?」所以說:生好孩子是來報恩的;生壞孩子,是來討帳的。生死由命,生了孩子的不要過於歡喜,孩子死了也不要過於悲哀。

  【成仙】

  文登一個姓周的書生,與一個姓成的書生小時候在一個書桌上讀書、寫字,成為知己好友。成生家中貧窮,一年到頭都依靠周生接濟。周生比成生大,所以成生管周生的妻子叫嫂嫂。逢年過節都去拜訪,像一家人一樣。

  後來,周生的妻子因生孩子,產後得急病死了,周生接着又娶了個後妻王氏。成生因為新嫂嫂比自己年紀小,所以從沒要求周生讓自己見見她。

  一天,王氏的弟弟來看望姐姐,周生便在臥室里設宴招待。正好成生來了,僕人來通報,周生坐在宴席上命人快請他進來。成生不進,告辭要走。周生便將酒席移到外間,將成生追了回來。剛剛坐下,就有人來稟告,一個莊園裡的僕人被縣太爺重打了。原因是黃吏部家有個放牛的,放牛時踩了周家的田,兩家僕人發生爭吵、謾罵。黃家放牛的回去告訴了主人,周家僕人就被捉去送官,所以挨了重打。周生聽說,很氣憤地罵道:「黃某這個放豬奴,怎敢這樣!他前輩是我家祖上的奴才,剛得志就目中無人了!」周生氣滿胸膛,忿忿地起來要去找黃家。成生按住他制止說:「強梁世界,本來沒有青紅皂白!況且今日的官府一半是不打旗子的強盜呢!」周生不聽,成生再三勸說,以至掉了淚,周生才勉強忍下。

  但是,周生的怒氣終不能消除,一夜翻來覆去沒有睡着,對家人說:「黃家欺侮我們,是我們的仇家,這先不說,縣官是朝廷的命官,並不是有勢力人家的官,就是互有爭端,也應傳兩家對質,何至於像哈叭狗一樣跟着叫?我也去告他家的僕人,看縣官怎麼處置他們?」家人們也鼓動他,於是他就寫了呈子送到縣衙。可是縣官只看了一眼就把呈子撕了扔在地下。周生氣極了,順口說了幾句不好聽的話,冒犯了縣官。縣官惱羞成怒,就把周生拘捕了。

  這天早飯後,成生又去找周生,才知道周生去縣城告狀去了。他急忙追去想勸止,不料周生卻已在監獄裡了。急得他直跺腳,無計可施。

  這時,官府正抓了三個海盜。縣官與黃吏部用錢買通了海盜,讓他們捏造周生是同黨,然後根據假證詞,革去了周生的功名,更加殘酷地拷打他。成生來看他,兩人抱頭痛哭。他二人偷着商量還得上告。周生說:「我身在監牢,像鳥在籠子裡。家裡雖有一個弟弟,也只能給我送點飯來,誰能替我上告呢?」成生表示願一人承擔,說:「這是我應盡的責任,朋友有難而不能急救,還算什麼朋友?」說罷就走。周生的弟弟打算送路費給他時,他已經走遠了。

  成生到了京城,上告無門,正急得不得了的時候,聽人傳說皇帝要出城打獵。成生就暗藏在木市中。待了不多時,皇帝的大隊人馬果然從這裡經過。成生趴在地上大聲喊冤,皇帝問明了原因,准了他的狀,叫他等着,並把他的狀子批到部院,命部院覆審上奏。

  此時,距周生入獄已十多個月了,周生已受刑不過,屈打成招,定了罪名。部院官員接到皇上御批,非常驚懼,打算親自覆審。黃家知道後也很害怕,就計劃暗中謀害周生。首先買通看監的獄卒不給周生飯吃。周生的弟弟來送飯,也不讓他們見面。成生又到部院喊冤,部院才提審。這時周生已餓得站不起來了。部院宮員見了大怒,喝令將獄卒打死。黃吏部更害怕,就拿幾千兩銀子托人為他說情。部院官員才打了個馬虎眼,免了黃吏部的罪。縣官因為枉法,被判流放。

  周生被放歸,越發對成生感激不盡。成生經過這場官司,也厭世了。因此,就與周生商量一起隱居。然而周生因為有年輕的妻子,不忍離去,一直以言笑推託。成生見周生態度不明,雖然沒再說什麼,自己決心已定,準備出走。

  兩人分別以後,成生一連幾天沒有來找周生。周生就派人到成生家去打聽。而成家還認為在周家呢,這才知道成生不見了。周生心裡明白,急忙派人到處找,所有遠近寺觀、溝谷都找遍了,還是不見成生的蹤影。周生只好經常送錢、送糧給成的兒子,幫助成家過日子。

  又過了八九年的工夫,成生忽然自己回來了。他頭戴黃冠,身穿大氅,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周生見了,親熱得不得了,一把拉住成生的胳膊說:「你到哪裡去了,讓我們到處找?」成生笑着說:「孤雲野鶴,哪有一定的地方?分別後幸虧還康健就好。」周生趕快命家人擺酒席招待,略說幾句客套話以後,周生就催着成生換下道服來。成生只笑不說話。周生說:「你真傻!為什麼不要老婆孩子,把他們像舊鞋一樣扔掉呢?」成生笑着回答說:「不對!是別人拋棄了我,哪裡是我拋棄別人呢?」周生又問成生住哪裡,成生說在嶗山清宮。

  兩人當夜就抵足睡了。正睡間,周生夢見成生光着身子壓在自己胸上,壓得喘不過氣來。他驚訝地問這是為什麼,成生也不回答。忽然就醒了,喊成生不答應,坐起來找成生,卻不知哪裡去了。定了定神,才發現自己是在成生睡的地方,他驚駭地自言自語:「昨晚沒有喝醉,為什麼糊塗到這個地步?」於是叫家人拿燈來照,家人只見成生坐在那裡,周生不見了。周生本來鬍子很多,此時他用手一捋,稀稀拉拉地沒有幾根了。拿鏡子一照,周生大驚失色地說:「成生在這裡,我哪裡去了呢?」接着一想,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成生用幻術招他去隱居。他想進臥室去找妻子,他弟弟因他已變為成生了,不讓他進去。他自己也無法說明白,只好不進去。

  別無它法,周生只好叫僕人備了馬,主僕二人前去嶗山找成生。走了好幾天,才到了嶗山。周生騎馬走得快,僕人在後面一時沒有跟上來,他就坐在樹下休息。但見這裡道士來去不斷,內中一個道士看了他一眼,周生就順勢問他知不知道成生。道士笑着說:「聽說過這個人,好像是在上清宮。」說罷就走了。周生目送那道士,見他走出一箭地之外,又與另一人說話,也不過說了幾句,那人就走了過來。一看,原來是同學。那人見了周生以為是成生,吃驚地說:「幾年不見了,聽別人說你已在名山學道,為什麼還遊戲在人間呢?」周生知道他把自己當成成生了,於是就把自己的事說了一遍。那人驚訝地說:「我剛才還遇見他,以為是你呢!才走了不多時,或者沒有走遠。」周生覺得很奇怪,說:「怪呀!我為什麼見了自已的面目還不認得呢?」

  過了一會兒,僕人追上來,他們急忙快走。可是走了半天,路上連個人影也看不見。前面的路一望無際,遙遠得很,拿不定主意是走還是回去。可是轉又一想,已經沒有回去的可能了,只有向前走追上成生才行。但路卻越發險惡難行,馬也不能再騎了。周生就把馬交給僕人,叫他轉回去,自己沿着崎嶇的山道一步步走去。

  走了一段路,遠遠看見一個小道童坐在那裡,周生便走向前去問路,並說來找什麼人。道童說自已是成生的弟子,並幫周生拿着行李,領他一塊走。他們一路風餐露宿,往很遠很遠的地方走去。

  走了三天三夜,才到一個地方,但這裡又不是世上傳說的上清宮。當時是十月天氣,可山路兩邊卻山花爛漫,一點不像是初冬。道童進去稟報,成生很快就出來迎接,周生這才認出自已的面貌。兩人手拉手進了大殿,接着就擺上酒席,飲酒談心。但見珍奇的小鳥,飛來飛去,一點也不怕人,叫的聲音像音樂一樣好聽,不時還到桌上叫幾聲,周生心裡非常驚奇。然而他仍然思念塵世返鄉心切,無意在這裡呆下去。飲完了酒,見地上有兩個蒲團,成生拉周生並坐在上面。約二更以後,萬籟俱寂,周生忽然打了一個盹,覺得自己與成生換了個位置,心裡很奇怪。自己隨便用手摸了一下下頷,鬍子已和從前一樣了。

  天亮了,周生回家心切,要求走,成生堅持留他多住幾天。又住了三天後,成生對周生說:「請你稍閉一下眼,我送你回家。」周生剛一合眼,就聽見成生叫着說:「行裝都已齊備。」於是周生起來跟着就走。一路走的並不是原道,但走了不多時,就看到家鄉了。成生坐在路旁等着,叫周生自己回家。周生強邀成生一塊回家,成生執意不肯。周生就一個人回到了家門。他見大門關着,就叫了幾聲,裡面沒有答聲。剛想跳牆,就覺自己的身子像樹葉一樣,輕飄飄進了院子。又跳了幾道牆才到了臥房。見臥室內燈光昏暗,妻子還沒有睡覺,聽到屋裡咕咕噥噥好像有人說話。他悄悄舔開窗紙往裡一看,見妻子正與一個僕人用一個杯子喝酒,樣子非常親密。周生大怒,想立即進屋捉住他們。可又怕自己一人難以對付他們兩人,就悄悄出門回去請成生來幫忙。成生慷慨答應,立即跟周生一直到了臥室。周生拿石頭砸門,屋內二人嚇慌了神,砸得越急門關得越緊。成生用劍撥門,一下兩扇門都開了。周生跑進去捉人,那個僕人衝出門向外跑。成生在門外一劍砍去,砍下了僕人一條臂膀。周生進屋捉住妻子拷問,才知道剛娶她進門時她就與僕人私通了。周生拿過成生的劍,割下妻子的頭,挑出她的腸子掛在院裡的樹上,才跟着成生原路返回。周生忽然一覺醒來,原來身子還在床上,驚異地說:「怪夢七長八短,真使人怕死了!」成生一旁笑着說:「是夢,兄卻以為是真;而真,兄卻以為是夢。」周生不明白是什麼道理,就問成生。成生拿出劍來給他看,劍上的血跡仍在。周生嚇得要死,暗暗疑惑成生已會幻術了。成生也知道周生的心思,就催他整理行裝,送他回家去。

  二人輾轉走到了家門,成生對周生說:「那天夜裡我倚着劍等你,不是在這裡嗎?我厭惡看見污濁,還在這裡等你。如果過了申時不回來,我就自已回去了。」

  周生到了家門,門庭冷冷清清,好像沒有人住一樣。又到了弟弟家裡,弟弟見了他,雙淚交流,對他說:「哥哥你走後,賊夜裡來殺了嫂嫂,還把腸子掛在樹上,真是可怕。至今官府還沒有破案。」周生才大夢方醒,把一切事情告訴了弟弟,並囑咐他不要再追究了。他弟弟嚇呆了很長時間。周生問起孩子,弟弟叫奶媽抱來。周生看了說:「這孩子是咱家的後代,請你好好照看,兄要告辭人世了。」說罷起身就走。弟弟哭着追出挽留,周生笑着走了,連頭也沒回。到了郊外,見了成生,二人一起上了路,遠遠地回過頭來說:「能忍就是最大的樂事。」他弟弟追着想再說幾句話,成生一舉袖子,就無影無蹤了。弟弟呆立多時,哭着回了家。

  周生的弟弟忠厚老實,但沒有能力,不會治理家務。過了幾年,家裡越發窮了。周生的孩子漸漸長大,沒有錢請老師教學,他就親自教侄子讀書。

  一天,清早到書房裡,見桌子上放着一封信,封口粘得很結實,信封上寫着「二弟啟」。細看是他哥哥的筆跡。拆開信一看,裡面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個爪甲,有二指來長,心裡覺得很奇怪。他把爪甲放在硯台上,出來問家人這信是哪裡送來的,家人們都不知道。回到屋裡一看,硯台閃閃發光,已變成了黃金。他更加驚奇,又放在銅鐵上試試,都變成了黃金。從此,他家大富起來。他拿出千金給成生的孩子。後來相傳兩家都有點石成金的法術。

  【新郎】

  江南有個孝廉,名叫梅耦長,他說他同鄉有個孫翁,在德州當官的時候,審問了一樁奇案。

  事情是這樣的:當初,有個村民為兒子娶媳婦。新媳婦過了門,莊裡鄉親都來賀喜。喜酒喝到一更多天,新郎出房,看到新娘子穿着耀眼的衣服走向屋後。新郎好生懷疑,就跟在後面看是怎麼回事。宅子後面有一條長長的小河,上面有一小橋可以通過。他看見新娘子過了橋一直走去,越發懷疑,就在後面喊她。新娘也不答應,只是遠遠招手。新郎急忙趕過去,相距也就有尺多遠,但手卻一直捉不到她。

  走了幾里路,進了一個村子。新娘站住了,對女婿說:「你家寂寞,我住不慣,請郎君暫住我家幾天,咱們再一起回家看望二老。」說罷,抽出簪子敲門,門吱呀一下就開了。有個女僮出來迎接。新娘先進去,新郎不得已也跟着進去。一進門,岳父岳母部在堂上坐着,對女婿說:「我女兒從小嬌慣,沒有一時離開過我。一旦離開家,心裡總是不痛快。今日與你一起回來,我們很放心,住幾天就送你們回去。」於是就叫丫鬟掃屋子、鋪被褥,兩人就住下了。

  新郎家中的客人,見新郎出去多時不回來,就到處找。新房裡只有新娘子在等待,新郎卻不知到哪裡去了。大家就四處查詢,一點消息也沒有。公公、婆婆都哭得很傷心,說是必死無疑。

  過了半年,媳婦娘家怕女兒守寡,就與新郎家父母商量,打算給女兒另找婆家。新郎父母越發悲傷,說:「屍骨衣物,都還沒有找到,怎麼知道我兒一定死了呢?就算死了,過一年再另嫁也不晚,為什麼這麼急呢?」新娘父親更加怨恨,於是告了官府。孫公受理了這個案子,他覺得十分奇怪,但又沒有頭緒,暫判女家等待三年再說。案卷存檔,人們先各自回家。

  再說新郎住在另一個新娘家,全家人都對他很好。他時常與媳婦商量回家,媳婦也滿口答應,就是遲遲不動身。住了半年多,新郎心裡就犯了嘀咕,整天焦慮不安。想自己單獨回家,媳婦又堅決不讓。一天,她們全家惶惶不安,似乎有大難臨頭。新娘父母急匆匆地對女婿說:「本來打算三兩日內叫你們夫婦一起回家,沒想到行李用具還沒有準備齊全,忽然碰到點麻煩事。不得已,就先送你一人回去吧。」說罷就把新郎送出門來,轉身急忙回去了,雖周旋了幾句話,也很匆忙草率。

  新郎出了大門,剛想找路行走,回頭一看房子、院子都沒有了,只有—個高大的墳墓,心裡非常害怕,急急忙忙找路回家。到了家裡,從頭到尾說了他的經過,併到官府與孫公說明情況。孫公傳新娘的父親到案,令他送女兒回婆家,於是才正式合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