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30章

蒲松齡

  【拆樓人】

  平陰人何冏卿,剛到秦中做縣令時,一個賣油的犯了輕罪。但言語衝撞,何冏卿一怒之下,將他打死了。後來何到吏部做官,家裡十分富有,便建了一座樓。上樑那天,召集親戚朋友。開宴慶賀。忽見一個賣油的走了進來,何冏卿暗暗驚疑。一會兒,人報小妾生了兒子。何冏卿憂慮地說:「樓還沒建成,拆樓的人先來了!」人們以為他在說笑話,不知道他實際上是有所指的。後來,何冏卿的兒子長大後,很不成人,將家產踢騰得一乾二淨,自己被人僱傭為役夫,每得到幾文錢,就買香油吃。

  【大蠍】

  明代時,彭宏將軍率軍隊征伐流寇,進入四川。到一深山中,發現一座大寺院,據說已經一百多年沒僧人居住。詢問當地人,回答說:「寺里有妖怪,人進去就死。」彭宏恐怕裡邊埋伏強盜,便率兵披荊斬棘,進入寺院中。到前殿,一隻黑雕奪門飛了出去;中殿沒有異常情況;又繼續往前走,則是佛閣。到閣中四下一看,什麼也沒有,但凡是進去的人便頭疼不止;彭宏自己進去,也是這佯。不一會兒,只見一個像琵琶那樣大的蠍子從天花板上蠢蠢爬下,士卒們驚得一鬨而散。彭宏便命令放火燒了那座寺院。

  【陳雲棲】

  真毓生,是湖北夷陵人,舉人的兒子。他文章寫得好,長得又俊雅瀟灑,少年時就出了名。還是孩子時,有個相面的見了他說:「以後當娶女道士為妻。」真生的父母聽了都以為是笑談。但真生長大後,雖多方提親,卻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找不到合適的。

  真生的母親臧夫人,娘家是黃岡的。這天,真生因為有事去拜見外祖母。到了黃岡,聽人都在傳說「黃州『四雲』,少者無倫」。原來,本郡有座呂祖庵,庵中的女道士們都長得很美,所以有這種說法。呂祖庵距臧家村僅十幾里路,真生便偷偷跑了去想見識見識。到了呂祖庵,敲敲門,果然有三四個女道士出來迎接,都很整潔漂亮。其中一個最年輕的,真是絕代佳人,無與倫比。真生一見鍾情,目不轉睛地盯着她。那少女手托香腮,只是看着別處。女道士們都去煮茶、找茶碗去了。真生乘機問少女的姓名,少女回答說:「叫雲棲,姓陳。」真生開玩笑說:「太巧了!我正好姓潘。」雲棲聽了,羞紅了臉頰,低下頭默默不語,接着起身走了。不一會兒,女道士們煮了茶來,又端上水果,各自介紹了自己的姓名。一個叫白雲深,三十多歲;一個叫盛雲眠,二十來歲;另一個叫梁雲棟,二十四五,卻是妹妹。只是陳雲棲沒來。真生心中悵惘,便問雲棲哪去了。白雲深說:「這丫頭怕生人。」真生便起身告辭。白雲深極力挽留,真生不聽,走出門去。白雲深說:「如想見雲棲,明天可再來。」

  真生回去後,非常想念陳雲棲。第二天,又去呂祖庵拜訪。女道士們都在,惟獨不見陳雲棲,真生也不好馬上便問。女道士們擺下飯菜,留真生吃飯。真生極力推辭,道士們不聽。白雲深掰開一塊餅,又塞給他一雙筷子,殷勤地勸着。吃完飯,真生說:「雲棲在哪裡?」回答說:「她自己會來的。」過了很久,天已晚了,真生想回去。白雲深拉住他的胳膊,說:「再待會兒,我去把那丫頭捉來見你!」真生便不走了。一會兒,白雲深挑着燈籠,擺上酒菜,這時盛雲眠也走了。酒過數巡,真生推辭說醉了。白雲深說:「喝三杯,雲棲就出來了。」真生便喝了三杯。梁雲棟也以此要挾,真生又喝了三杯。喝完,倒扣過酒杯,告辭要走。白雲深看着梁雲棟說:「咱倆的面子小,不能勸客人多喝點。你去拖陳丫頭來,就說潘郎等妙常已經很久了!」,梁雲棟離去,不一會兒又回來了,說:「雲棲不來!」真生想走,但夜已深,便假裝醉了,仰面睡下。白、梁二人替他脫光了衣服,輪番湊上去行淫。真生終夜不堪騷擾,天剛亮,便立即走了。此後,一連好幾天,不敢再去呂祖庵。但心裡仍念念不忘雲棲,只好不時在呂祖庵附近探視雲棲的行蹤。

  一天,天已黑了。真生見白雲深跟着一個少年男子走了,非常高興。他不太怕梁雲棟,便急忙去敲門;盛雲眠答應着出來開了門,真生一問,梁雲棟也出去沒回來,便問雲棲在不在。盛雲眠領着他又進入一個小院,呼喚說:「雲棲,來客人了!」只見雲棲的房門「砰」地一聲關上了。盛雲眠笑着說:「關門了!」真生站在窗外,像有話要說,盛雲眠便走了。雲棲隔着窗對真生說:「她們拿我作釣餌,在釣你上鈎呢!你再來,性命難保!我雖然不能守一輩子清規,可也不敢喪盡廉恥。我想得到一個真正像潘郎那樣的人侍奉他!」真生發誓要跟她白頭到老,雲棲說:「我師傅撫養我很不容易,你如果真的愛我,就用二十兩銀子贖我出去。我等你三年。如指望跟我幽會偷情,絕對辦不到!」真生答應了。正想再傾吐心曲,盛雲眠又來了。真生只得跟着她出去,告辭回去了。心中惆悵,想再想方設法,親眼看看雲棲,正巧老家來人,告訴他父親病危。真生連夜奔回。不久,真舉人便去世了。臧夫人家教很嚴,真生不敢讓母親知道自己的心事,只是減扣自己的花銷,天天攢錢。有來拉親的,真生就以給父親服孝為由推辭。母親不聽,真生婉轉地告訴母親說:「上次在黃岡,外祖母想給我提一個姓陳的姑娘,我很願意。因為家中遭了這次變故,跟黃岡久不通音訊,很久沒再去問這事了。等我再去一趟,如這事不成,再聽憑母親吩咐!」藏夫人答應了。真生便攜帶着自己的積蓄上了路。

  到了黃岡,真生徑直去了呂祖庵。只見院宇頹敗,一片荒涼,跟原先大不相同。真生慢慢走進去,見只有一個老尼姑正在做飯,真生便上前詢問。老尼姑說:「前年老道士死了,『四雲』早已散了。」真生問:「到哪裡去了?」回答說:「雲深、雲棟跟惡少走了;雲棲聽說寄住在郡北;雲眠不知下落。」真生聽了,悲嘆不已。便又趕到郡北,碰到廟觀就打聽,卻沒有一點雲棲的蹤跡。真生只得惆悵地返回家,騙母親說:「舅父說:陳老翁到岳州去了,等他回來,就派僕人來告知。」半年後臧夫人回娘家探親,問母親這件事,她母親卻茫然不知。臧夫人大怒,知道兒子在撒謊。臧老太太卻懷疑外甥孫子跟他舅父有商量,只是沒告訴自己。幸虧真生的舅父出了遠門,沒法對證。

  臧夫人到蓮峰燒香還願,在山下住宿。睡下後,店主人又來敲門,送進來一個女道士,同宿一屋。女道士自稱叫「陳雲棲」,聽臧夫人說家是夷陵的,雲棲就搬過座位,挨着夫人講訴起自己的坎坷遭遇,言詞神情悲傷悽惻。最後又說:「我有個姓潘的表兄,跟夫人是同一個地方的。麻煩夫人托您的子侄們去告訴他,就說我現在暫住在棲鶴觀師叔王道成處,天天受苦,度日如年,讓他早點來看看我。不然恐怕錯過這個機會,以後就難以見面了。」臧夫人詢問潘生的名字,雲棲卻不知道,只是說:「他既然在學宮讀書,那些秀才們一定聽說過他。」第二天,天還沒亮,雲棲早早告辭,又再三囑咐臧夫人不要忘了。

  臧夫人回家,跟兒子提起這事。真生跪在地上說:「實話告訴母親:那個潘生,就是兒子!」臧夫人問知緣故,大怒地說:「不肖之子!在尼姑觀行淫,以女道士為妻,傳出去還有什麼臉見親戚朋友!」真生耷拉着腦袋,一句話不敢說。正好真生要到郡城考試,便偷偷地租了船去訪王道成。趕到棲鶴觀,得知雲棲已於半月前出遊,一去不回。真生回到家中,鬱鬱不樂,接着便病了。

  正趕上真生的外祖母去世了。臧夫人回去奔喪。出殯後回家的路上迷了路,來到一個姓京的人家,一打聽,還是自己的族妹家。京家請臧夫人進屋。臧夫人見到堂屋內有個少女,約十八九歲,長得秀雅無比,真是從沒見過這樣漂亮的少女。臧夫人常想找個美麗的兒媳,好安慰兒子,見了這個少女,不禁心動,便打聽她的情況。族妹說:「這是王家的女兒,京家的外甥女。雙親都已去世,暫時寄居在這裡。」臧夫人問:「婆家是哪裡?」族妹回答說:「還沒有。」臧夫人握着那少女的手跟她說了幾句話,見她神情嬌婉,心中更加高興。便在京家住了一晚,私下把自己的意思告訴了族妹。族妹說:「這事很好。只是這姑娘自視很高;不然,怎會拖到現在還沒婆家。容我慢慢和她商量。」臧夫人叫過少女同床而睡,二人又說又笑,十分高興。少女自願認臧夫人為母,夫人歡喜,請她同去荊州。少女更加高興。

  第二天,臧夫人帶着少女同船返回。到家後,真生仍然臥病在床。母親想安慰安慰他,讓丫鬟悄悄地去告訴他說:「夫人給公子帶了個美人來!」真生不信,趴在窗子上往外瞅了瞅,果然見一個少女,生得比雲棲還要美麗十分。心中想道:三年之約已經過去,既然出遊一去不返,肯定有了新意中人。現在得到這樣一個美人,倒也足慰平生。於是喜笑顏開,病也好像一下子好了。母親招呼真生和少女見過面,真生便出去了。臧夫人對少女說:「你知道我讓你一同來的意思嗎?」少女微笑着說:「我已經知道了。但我之所以願意一同來的本意,母親卻不知道。我小的時候和夷陵人潘生訂了親。後來音訊隔絕,想必他早已另娶。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就做婆媳;不然,我們仍然做母女。」臧夫人說:「既然早有婚約,當然不能勉強。只是前些年我在五祖山時,就有個女道士打聽潘生;現在又是潘生,可夷陵的世族大家並沒有姓潘的。」少女驚訝地問:「那次在蓮峰下住宿的,是母親嗎?打聽潘生的那個女道士就是我啊!」臧夫人恍然大悟,笑着說:「如是這樣,那麼潘生早就在這裡了!,少女問:「在哪裡?」夫人命丫鬟領着她去問真生。真生大驚,問:「你是雲棲?」少女問:「你怎麼知道的?」真生講了實情,說當初冒姓潘是跟她開了個玩笑。少婦知道「潘生」就是真生,害羞地不說話了,忙回去告訴了夫人。夫人問道:「你怎麼又姓了王呢?」雲棲回答說:「我本姓王。我的師傅很喜歡我,認了我作女兒,我便改姓了師傅的姓。」臧夫人也很高興,擇了吉日為兒子和雲棲成了親。

  原來,雲棲和雲眠當初都去投奔了王道成。因為王道成住處狹窄,雲眠便又去了漢口。雲棲嬌弱,不能勞作,又害羞再去當道士,王道成很不耐煩。正好碰上親戚京氏去黃岡,雲棲哭着講了自己的遭遇,京氏便帶着她一同回了家,讓她換下道士的服裝還了俗。因為要給她向大戶人家提親,所以忌諱提起她當過道士。但是有來提親的,雲棲都不願意。舅父、舅母摸不透她的心思,心裡十分厭煩她。由於這次偶然的機會,雲棲得以跟臧夫人回到夷陵,最終找到自己的歸宿,她如釋重負。成親後,真生和雲棲各自述說了自己的遭遇,都歡喜得流下了眼淚。雲棲為人孝順勤謹,臧夫人非常愛憐她。但云棲喜好的是彈琴下棋,不會料理家務,臧夫人很感憂愁。

  一個多月後.臧夫人讓真生夫妻倆去京氏家拜訪。兩人住了幾天才往回走。船行江中,見另一隻船很快地駛過,船上有個女道士。靠近一看,原來是雲眠!雲眠惟獨和雲棲要好。雲棲見了她非常高興,讓她到自己船上來,二人相對心酸。雲棲問:「你要到哪裡去?」盛雲眠說:「很久以來,我一直想着你,特地去棲鶴觀尋找;聽說你又去投奔京氏舅舅了,我所以要去黃岡,想去探望你,竟不知你跟意中人已經團聚!現在看你像仙女一樣,只剩我一人到處漂泊,真不知何時算了?」說着,淚流不止。雲棲想出一個主意:讓雲眠換下道士裝,假稱是自己的姐姐,將她先帶回家中陪伴夫人,再慢慢尋找個好丈夫。盛雲眠聽從了。

  回家後,雲棲先去稟報過夫人自己的姐姐來了,盛雲眠才進家。只見她舉止端莊,有大家風度,言談笑語,老練世故。臧夫人守寡已很久,很感苦寂,見了盛雲眠,非常高興,惟恐她馬上就走了。第二天,雲眠早早就起來,替夫人操勞,不把自己看作是客人。母親更加歡喜,心中便暗想再為兒子娶了盛雲眠,以掩飾兒媳的道士身份——她卻不知道雲眠也是道士。臧夫人儘管有了這心思,但還沒敢直接說。一天,臧夫人忽然想起忘了一件事沒做,急忙問時。雲眠早已給辦妥了。夫人便對雲棲說:「即使長得像畫上的人,但不會治家,又有什麼用?新媳婦能像你姐姐這佯,我就不用擔憂了。」夫人不知雲棲也早就有這個心思了,只是怕母親嗔怪,沒敢說。聽了母親這樣說,便笑着回答說:「母親既然喜愛她,我想效法女英、娥皇二女同侍大舜的故事,怎麼樣?」母親沒說活,笑了笑。雲棲退下,告訴真生說:「老母已經點頭了!」於是另準備了一間乾淨屋子,雲棲又去對雲眠說:「過去我們在觀中同床共宿時,姐姐曾說:『只要能得到一個親愛知己的人,我們兩人共同服侍他。』你還記得嗎?」雲眠聽了,不覺雙眼蒙上了淚光,說:「我所謂的親愛之人,不指別的:過去我天天勞作,並無一人知道我的甘苦;幾天來,我不過稍操勞了一下,就煩老母掛念體恤,這一冷一暖,我怎能不明白!如果不下逐客令攆我走,能讓我長伴老母,我便很滿足了,並不敢希望能實現過去說過的話。」雲棲告訴了母親,母親便命姐妹倆焚香發誓,永不後悔。接着就讓真生和雲眠行了夫婦禮。同床時,雲眠告訴真生說:「我是二十三歲的老處女。」真生還不太相信。既而下紅沾濕了褥子,真生才大感驚奇。盛雲眠說:「我之所以想找個丈夫,並不是耐不得女尼觀中的寂寞;實在是因為拿自己的清白身子,像妓女一樣應酬客人,令人不能忍受!我借和你這一次歡會,以明確我是屬於你的人。今後我只願代你服侍老母,料理家務。像那閨房之樂,請你跟別的人一塊去探討。」三天後,雲眠便抱着被子去找老母,讓她回去也不回。雲棲便早早地到母親處占了她的床,雲眠迫不得已,只得跟真生去睡。從此,隔兩三天,兩人就更換一次。

  臧夫人本來很會下棋,自從守了寡,便沒心思再下了。盛雲眠來了後,一切家務都料理得井井有條。夫人白天沒事,常常和雲棲下棋;晚上就挑燈品茶,聽兩個兒媳婦彈彈琴,到半夜才散。常常對人說:「孩子的父親活着時,我都沒現在這麼快活!」盛雲眠掌管帳簿和錢財,每次記完帳,都要報告老母。老母懷疑地說:「你們姐妹倆都說自小就成了孤兒,那麼記帳、彈琴都是跟准學的?」雲眠實說了自己的道士身分,母親也笑着說:「起初我不想給兒子娶個女道士,現在竟娶了兩個!」忽然想起兒子小時算的卦,才相信命中注定,運數難逃。

  後來,真生又去考了次試,仍沒考中。夫人說:「我們家雖不富裕,也有薄田三百畝。多虧雲眠經營料理,生活越來越好過。兒只管在我膝下,領着兩個媳婦跟我共樂,不願意你去求什麼富貴!」真生聽從了。後來,雲眠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雲棲生了三男一女。母親八十多歲時才去世,這時孫子都成了秀才,其中長孫是雲眠生的,已經考中了舉人。

  【司札吏】

  某游擊官,妻妾很多。最忌別人提他的小名。不光名字,還有別的好多忌諱。「年」諱作「歲」,「生」喊作「硬」,「馬」叫作「大驢」,還忌諱「敗」字,叫做「勝」,「安」叫做「放」。雖然在公文書信來往中,不怎麼避忌,但家裡的人如犯了忌,他便要發怒。一天,司札吏稟報公事時,誤犯了忌諱,游擊官大發雷霆,飛過石硯來,將他砸死了。三天後,游擊官喝醉了酒臥在床上,忽見司札吏拿着一個名帖走進來,便問:「什麼事?」司札吏稟報說:「『馬子安』來拜。」游擊官忽然醒悟是鬼,急忙躍起,拔刀砍去。司札吏微微一笑,將名帖擲到案几上,忽然不見了人影。游擊官取過名帖來看看,見上面寫着「歲家眷硬大驢子放勝」幾個字。(這是避游擊官諱所寫的拜帖。應寫作「年家眷生馬子安拜」。科舉時代,同年登甲者,互稱「年家」;舊時,兩家姻親,對幼輩門稱「眷生」。勝:山東土俗稱驢馬的陽物為「勝」)。殘暴荒謬的武夫,竟遭鬼揶揄嘲諷,太可笑了。

  牛首山有一個僧人,自己起名叫「鐵漢」,又名「鐵屎」。有詩四十首,見過他的詩的人無不笑得前仰後合,秀才王司直將他的詩刊行,題名作「牛山四十屁」,署名「混帳行子、老實潑皮放」。不必看他的詩,光看這書名就足以讓人開顏而笑了。

  【蛐蜒】

  學使朱矞三家門檻下,有條蚰蜒,長好幾尺。每遇到颳風下雨天氣,蚰蜒就會鑽出來,盤旋在地上,很像是一團白絹。據說:蚰蜒形狀像蜈蚣,白天看不見,晚上才出來。聞到腥味就聚到一起。有的人說:蜈蚣沒有眼睛,性貪。

  【司訓】

  有個掌管學校的教官,耳朵聾,但和一個狐狸很友好。狐狸對着他耳朵說話,就能聽見。每當拜見上司時,他便讓狐狸跟隨,因此,人們都不知道他耳朵背。過了五六年,狐狸辭別他離去,臨走前囑咐說:「你現在的樣子就像一個木偶。木偶不舞弄它,臉上的五官便都沒有用。與其將來因為耳聾獲罪,不如自求清高,現在就辭職回家。」但教官留戀官祿,不聽狐狸的勸告。此後,他答對上司的提問時,常常驢唇不對馬嘴。學使要趕他走,教官哀求大官們給講情,才留了下來。

  一天,這個教官在考場中任事。學使點完名,退下和教官們閒坐。教官們乘機紛紛從靴子裡摸出要走後門的考生名籍,呈給學使,請求錄取。過了會兒,學使笑着問他:「貴學怎麼沒有要呈進的?」教官茫然不懂。靠近他坐的人忙用胳膊肘捅捅他,把手伸到靴子裡示意。教官正好在為親戚代賣房事中用的淫具,總是藏在靴子裡,到處求賣。看到學使笑着問他,懷疑是索要這種東西,站起來鞠個躬說:「有個價值八錢的最好,只是卑職不敢呈進。」滿座人聽了都暗笑起來。學使生氣地將他趕了出去,於是被免官。

  朱子青寫的《耳錄》一書中記載:東萊有一個老貢生,腦袋遲鈍。在沂水縣官學中任司訓,性情顛狂痴呆。每當同行們聚會時,老貢生總是默默地坐着,不發一語。坐一會兒,不知不覺地五官都動起來;又哭又笑,旁若無人。如聽到別人的笑聲,就會立即止住。平時十分貪吝,積攢了一百多兩銀子,埋在書房裡,連老婆孩子都不讓知道。一天,老貢生獨自坐着,忽然手腳自已動起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一輩子做惡結怨,挨餓受凍,好不容易積蓄下的銀子,都埋在書房裡,如果有人知道了,怎麼辦呢?」像這樣一連說了好幾次,連官學中的一個僕役正在旁邊,他也沒察覺。第二天,老貢生外出,僕役進去,將銀子全部挖了出來盜走了。又過了兩三天,老貢生不放心,挖開藏銀子的洞看看,已空空如也,他頓腳捶胸,悔恨地直想死去。

  可見,教職中的人可算是千姿百態了。

  【黑鬼】

  膠州的李總鎮,曾買過兩個黑鬼。黑鬼黑得跟漆一樣,腳上的皮又粗又厚,把刀子豎起來擺成條路,黑鬼能在上面來回行走,絲毫不受傷。李總鎮給黑鬼配了個妓女,生下的兒子卻是白的。總鎮的同僚和僕人跟黑鬼開玩笑,說兒子不是他的種。黑鬼也懷疑,便殺死了兒子,發現骨頭是黑的,才感到後悔。總鎮常常命兩個黑鬼對舞,舞姿倒還值得一看。

  【織成】

  洞庭湖中,常常有水神借船游湖。有時,一隻空船系在那裡,纜繩會忽然自己解開,隨水飄然行駛起來。這時,只聽到空中歌吹並作,樂聲渺渺。船家蹲伏在船的一角,閉着眼凝神諦聽,不敢抬頭看上一眼,聽任空船自由行駛。游完,船會仍然回到原來的地方泊住。

  有一個姓柳的書生,科考落第後返回家鄉,喝醉了酒臥在船上。忽然空中傳來笙樂聲,船家急忙搖晃柳生,要他躲避。柳生卻醉得醒不過來,船家只好自己躲到船艙里。不一會兒,有人過來揪柳生,柳生醉得一塌糊塗,揪起來一放手,又癱在船板上照舊大睡,那人便不再管他。片刻,樂聲大作。柳生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聞到一種濃濃的蘭麝香氣;斜眼偷看,只見滿滿一船美麗女子,心裡知道是神人,又閉上眼睛,假裝睡着。又一會兒,聽到傳叫「織成」,便有個侍女走過來,正好站在柳生臉旁。柳生看侍女的腳,綠襪紫鞋,小腳又細又瘦,像手指一樣,心裡很喜歡,偷偷地用牙齒咬住了她的襪子,恰好侍女要走動,一下子被絆倒在船上。上座坐着的一個人奇怪地詢問,侍女稟報了緣故。那人大怒,命武士將柳生拉去殺了。接着一個武士過來,將柳生按住捆綁起來,拖着便走。柳生見上座朝南坐着一人,頭戴像王冠一樣的東西,便邊走邊說:「聽說洞庭君姓柳,我也姓柳;過去洞庭君考舉人落第,現在我也落第;洞庭君遇到仙女而成了神,現在我醉中調戲一個侍女卻要被處死,為什麼幸運和不幸之間相差竟如此懸殊呢?」那個像王者的人聽了,便命將柳生帶回來,問道:「你是落第的秀才嗎?」柳生答應。大王便給他筆和紙,命他以「風鬟霧鬢」為題作一篇賦。柳生本是襄陽名士,但得到題目後卻構思了很長時間,久久沒有下筆。大王譏諷地說:「名士怎麼會這樣?」柳生放下筆,辯解道:「過去左思作《三都賦》,十年才完成。可見文章可貴的是精妙,不是寫得快。」大王笑着點了點頭。又過了兩個時辰,柳生才脫稿。大王閱覽畢,十分高興,稱讚道:「真不愧是名士!」於是命坐賜宴,片刻之間,珍饈美味,紛紛擺了上來。柳生和大王正答對間,一個官員捧着個本子過來稟報:「溺死人的名冊已經造好。」大王問:「多少人?」回答說:「共該溺死一百二十八人。」又問:「差誰去辦了?」回答道;「派毛、南二尉去了。」柳生起身告辭。大王賜黃金十斤,又贈一根水晶界尺,說:「湖中將有場小劫難,拿這個可以保身。」忽見人馬儀仗。紛紛列在水面上,大王下船登車,便看不見了。又過了很久,湖面上終於寂靜下來。

  船家等神人都消失以後,才從船艙里爬出來,駕船往北行駛。正遇逆風,船行得十分吃力。忽然有個鐵錨浮出水面,船家驚駭地喊道:「毛將軍出來了!」各船上的商人立刻全都伏在船里。又不長時間,湖中出現一根木頭,直立在水中,忽上忽下,搖動不已。船家更加恐懼,大喊:「南將軍又出來了!」話音剛落,狂風大起。湖中萬丈波濤,遮天蔽日,四周的船隻全部傾覆。柳生見狀,急忙高舉起水晶界尺,正襟危坐在船上。說也奇怪,滔天的波浪壓到柳生的船前便一下子沒了。由此柳生的船得以保全。

  柳生回來後,常向人們談起這件奇異的事。說船上那個侍女,雖沒看見她的容貌,但只裙子下那雙小腳,便是人間所沒有的。後來,柳生有事到武昌,有個姓崔的老太太賣女兒,卻又千金不售,家裡藏着一根水晶界尺,聲稱有能配上這根界尺的人,便將女兒嫁給他。柳生很奇怪,便懷揣着自己的那根界尺前去看個究竟。老太太一見柳生,高興地迎接,忙叫女兒出來拜見。她女兒有十五六歲的樣子,生得嬌媚溫柔,風流俊雅,無與倫比。略一施禮,便返身退入帳內。柳生神魂顛倒,急忙說:「我也藏着件東西,不知能否與老太太的相匹配。」於是雙方各取界尺來對照比較,樣式、長短分毫不差。老太太大喜,便問柳生住在哪裡,請柳生趕快回去租輛車來,界尺留下作為信物。柳生不肯,老太太笑着說:「你也太小心了!老身我怎會為了根界尺抽身逃走呢?」柳生迫不得已,只好將界尺留下,出來租輛車子,急忙返回去,老太太卻已經無影無蹤了。柳生大驚,問遍了住在附近的人,沒有一個知道去向的。太陽已經西斜,柳生懊惱不堪,垂頭喪氣地往回走。走到半路上,正好一輛車子經過,忽然一人掀起車簾問道:「柳郎為什麼來得這樣遲?」抬頭一看,正是崔老太太。柳生驚喜萬分,問道:「要到哪裡去?」老太太笑着說:「你一定在懷疑我是騙子。你走了以後,我突然想起你也是客居在外,要操辦這些事也有困難,正好有一輛便車,便想將女兒送到你船上。」柳生便請回車一塊走,老太太不肯,自己走了。柳生惶恐不安,不敢十分相信,急忙奔到船上,少女和一個丫鬟果然已經先在了,看見柳生,含笑迎接。柳生見少女綠襪紫鞋,與原來船中那個侍女沒一點差別,心裡很感驚異,猶豫地凝目注視。少女笑着說:「看你虎視眈眈的樣子,原來沒見過?」柳生聽說,索性俯下身子偷偷察看,見襪子上的齒痕宛然還在,大驚說:「你是織成?」少女捂着嘴淺笑不止。柳生拜揖道:「你如真是神人,請早明白告訴我,以消除我的煩惱迷惑。」少女說:「實話告訴你吧:上次你在船中碰到的就是洞庭君。他仰慕你的才華,想把我贈給你。因為我是王妃很喜歡的侍女,所以須回去和王妃商量。我現在回來,就是奉了王妃之命的。」柳生大喜,洗手焚香,望洞庭湖中朝拜。於是,便帶着織成回來了。

  後來,柳生又到武昌去,織成要求同去,就便回去探親。到了洞庭湖中,織成從頭上拔下一根頭釵,擲到水中。忽然從湖中冒出一隻小船,織成輕輕地一躍而上,如小鳥飛上樹梢,轉瞬便無影無蹤了。柳生緊盯着織成消失的地方,盼着她快回來。遠遠望見一艘樓船駛過來,來到近前,船上的一扇窗子打開,一隻彩色的鳥飛掠過來,落地則是織成。接着又有人從窗子裡遞下許多金器明珠之類的珍貴東西,都是王妃所賜。從此後,織成每年都要回到湖中一兩次去探親,柳生也因此非常富有,金銀珠寶,每拿出一件,富貴大家也不認識。

  相傳唐代柳毅曾為龍女傳書,洞庭龍君把他招為女婿,後來,又傳位給他。柳毅相貌文雅,龍君恐怕他不能威服水怪,便給他一副鬼臉面具,白天戴上,晚上摘下,時間一長,柳毅也就漸漸習慣了。一次,晚上忘了摘下來,面具便長在了臉上。照照鏡子,十分自慚。所以,此後人們在湖上行船,只要用手指指某件東西,柳毅就懷疑是在指自己的臉;人們用手遮遮額頭,也以為是在窺視自己,便往往必風作浪,將船隻打翻。因此,凡初次在洞庭湖乘船的人,船家都要先告訴這些忌諱,或者擺上供品祭祀一番,才能安全渡湖。一次,許真君偶然來到洞庭湖,為風浪所阻,不能渡過,大怒,將柳毅逮捕,送到人間的郡獄中。郡獄獄吏點檢犯人時,老是多一個人,不解何故。一晚,柳毅託夢給郡知府。哀求拯救。知府覺得人神隔絕,恐無能為力,便加以推辭。柳毅說:「許真君於某天某時來此地,只要代為懇求,一定管用。」不久,許真君果然降臨。知府便替柳毅求情,才得以獲釋。從此,湖上行船才稍平安些了。

  【竹青】

  魚客,是湖南人,但不知他是哪府、哪縣。他家中貧窮,科舉落榜回來的路上,盤纏用光了。魚客不好意思去討飯,餓極了,就暫時到吳王廟中歇息,跪拜神像祈求保佑。

  魚客拜禱完出來躺在廊下,忽然有一個人帶他去見吳王。那人跪下報告說:「黑衣隊還缺一名士兵,可以讓這個人補缺。」吳王說:「可以。」就給了魚客一身黑衣服。魚客穿上後,變成了烏鴉,振動着翅膀飛出去。見烏鴉們都聚集在一起,魚客就跟着它們一塊飛走了。它們三三兩兩分落在各條船的帆和桅杆上,船上的旅客,爭着把肉拋向空中,烏鴉們都飛起來在空中接着吃。魚客也學着這樣做,一會兒就吃飽了。他飛到樹梢上,覺得很得意。過了兩三天,吳王可憐他沒有配偶,許配他一隻雌烏鴉.叫作「竹青」,它們相處得很恩愛。魚客每次去接食物吃,總是不夠機警。竹青常勸他不要去,他不聽。一天,有隊清兵經過,用彈子射中了魚客的胸膛。幸虧竹青銜着它飛走了,才沒被捉去。烏鴉們被激怒了,鼓動起雙翅扇起波濤,浪滔洶湧,船全被掀翻了。竹青帶了食物來餵魚客,但魚客傷得很重,到了晚上就死了。魚客忽然像從夢中醒來,見自己仍然躺在廟中。起初,居住在這裡的人看見魚客死了,不知他是誰,摸摸他的身體還沒有冷,就讓人不時來照看他。這時,人們向魚客詢問了緣故,湊了些錢送他回家。

  三年後,魚客又經過這個地方,到廟中參拜了吳王,擺設了食物,喚烏鴉們下來一齊吃;並說:「竹青如果在的話,請留下來別走。」吃完以後,烏鴉們都飛走了。後來,魚客中舉回來,又來參拜吳王廟,獻上豬、羊供拜。供完以後,就準備了豐盛的食物宴請烏鴉們,又祝願竹青留下。這天晚上,魚客在湖村住宿,點上蠟燭正坐着,忽然桌子前面像有隻飛鳥飄落。魚客一看,原來是個二十來歲的美人。這女子微笑着說:「別來無恙吧?」魚客驚奇地問她是誰,女子說:「你不認識竹青了嗎?」魚客很高興,問她從哪裡來。竹青說:「我如今是漢江神女,很少回故鄉。在這之前,烏鴉使者兩次跟我說起你邀請的情誼,所以特地來與你相會。」魚客更加興奮感動,二人就像久別的夫妻,非常愛戀。魚客要竹青一同到南方去,竹青想叫魚客一塊到西邊去,最後也沒定下去哪裡。第二天,魚客剛剛睡醒,見竹青已起來了。他睜開眼,只見高堂中巨大的蠟燭發出一片光亮,竟然不是在船上!他吃驚地起身問:「這是什麼地方?」竹青笑着說:「這是漢陽啊。我家就是你家,何必一定要到南方去呢!」天色漸漸亮了,丫鬟婆子們紛紛過來侍候,酒菜也已端進來。就在大床上放一矮桌,夫婦兩人對飲。魚客問:「我的僕人在哪裡?」竹青回答說:「在船上。」魚客擔心船主不能久等,竹青說:「不要緊,我會替你酬報他的!」於是二人日夜吃喝談笑,魚客高興地忘了回家。

  船主從夢中醒來,忽見是在漢陽,十分驚奇。僕人尋訪魚客,沒有一點音信。船主想去別的地方,纜繩又解不開,兩人只好一同守在船上。過了兩個多月,魚客忽然想起回家,對竹青說:「我在這裡,不能與親戚來往。況且你與我名義上是夫妻,可是連我家都沒去過,怎麼行呢?」竹青說:「不要說我不能去;就是去,你家裡有妻子,又怎麼安置我呢?不如讓我住在這裡,作為你的另外一個家!」魚客恨路途太遠,不能常來常往。竹青便拿出一件黑衣服來,說:「你原來穿過的舊衣服還在。如果想我時,穿上這件衣服就來了。到了這裡,我再為你把衣服脫下。」於是,竹青擺下了美味佳肴,給魚客餞別。魚客喝得大醉,不禁睡着了。醒來後身子已經在船上,一看,船停在洞庭湖原先停泊的地方,船主和僕人都在。他們相互一看,十分震驚,都問魚客到哪裡去了。魚客也覺得很驚奇,悵然若失。他見枕邊有一個包袱,打開一看,裡面是竹青贈的新衣服和鞋襪,那件黑衣也摺疊在裡面。又有一個繡制的口袋系在腰上,伸手一摸,裡面裝滿了銀子。於是他們開船南行,到了岸,魚客付給船主一大筆錢,自己就回家了。

  回家幾個月後,魚客苦苦思念漢水,就偷偷拿出黑衣穿上,兩肋立刻長出翅膀,迅速飛向空中。過了兩個時辰,已經到了漢水。魚客盤旋飛翔着往下看,見孤嶼中有一片樓舍,就飛下來落在地上。有個婢女已經看到他,呼喊說:「官人來了!」不一會兒,竹青出來,命僕人們給魚客脫了黑衣,魚客覺得身上的羽毛立即隨之脫落下來。竹青握着他的手進了房中,說:「你來得正好,我馬上就要分娩了。」魚客開玩笑地問她說:「是胎生還是卵生?」竹青說:「我如今成了神了,皮膚和骨頭已經硬了,與過去不同了。」過了幾天,竹青果然生產了。孩子被厚厚的胎衣包裹着,像一個大卵。破開一看,是個男孩。魚客非常高興,取名叫「漢產」。三天後,漢水的神女們都來祝賀,送來了衣服食物和珍寶作為賀禮。神女們個個都非常美麗,歲數在三十以下,都走近床前,用拇指按按小孩的鼻子,說是「增壽」。神女們走後,魚客問:「剛才來的都是誰啊?」竹青說:「她們也是漢水的神女。走在後面那個穿藕白色衣服的,就是傳說中鄭交甫路過漢皋台下遇見的那個解佩相贈的仙女。」過了幾個月,竹青用船送魚客回家。船上沒有帆和槳,飄然自行。到了陸地上,已經有人牽着馬在路旁等候,魚客就回家了。從此,兩人不斷來往。

  過了幾年後,漢產長得更加秀美,魚客十分疼愛他。魚客的妻子和氏不能生育,常常想見一見漢產。魚客就把事告訴了竹青。竹青準備了行裝,送兒子跟隨父親回去,約定三個月就回來。和氏喜愛漢產,勝過自己親生的孩子。過了十個多月,還捨不得讓他回去。一天,漢產忽然暴病而死。和氏哭得死去活來。魚客就去漢水告訴竹青。一進門,見漢產光着腳躺在床上,高興地問竹青。竹青說:「你長時間背約,我想兒子,所以就把他招來了。」魚客就說這是因為和氏太喜愛孩子的緣故。竹青說:「等我再生個孩子,就讓漢產回去。」又過了一年多,竹青生了對雙胞胎,一男一女,男孩取名「漢生」,女孩取名「玉佩」。魚客就帶着漢產回了家。然而魚客一年總要到漢水三四次。後來覺得路遠不方便。魚客就把家遷移到漢陽。漢產十二歲時,進了郡學學習。竹青認為人間沒有美貌的女子,就把漢產叫走了,給他娶了妻子後,才讓他回來。漢產的妻子名叫「卮娘」,也是神女生的。後來和氏死了,漢生和妹妹都來舉哀送葬,安葬完了,漢生就留在這裡。魚客帶着玉佩走了,從此再沒回來。

  【段氏】

  段瑞環,是大名縣的富翁,四十多歲了還沒有兒子。妻子連氏,為人非常妒忌,段瑞環想買妾又不敢,便和一個奴婢私通。連氏察覺後,將奴婢痛打一頓,賣給了河間縣一個姓欒的人家。

  後來,段瑞環漸漸衰老,侄子們天天登門借錢借物,一句話不中意,就個個臉色難看,話也帶氣。段瑞環覺得不能聽任他們貪得無厭,便想過繼一個侄子作兒子,其他侄子們卻都阻撓。連氏再兇悍,此時也無可奈何,憤怒地說:「老頭子年紀才六十多歲,怎見得就不能再生兒子!」連買了兩個妾,聽憑丈夫所為,也不過問。過了一年多,兩個妾居然都懷上了身孕,全家人歡喜萬分。連氏心胸舒暢,腰杆也硬了起來,侄子們再登門強借東西,就惡聲惡氣地拒絕。不長時間,一個妾生了個女兒;另一個妾生了個兒子。生下不久卻死了,夫妻二人大失所望。又過了一年多,段瑞環中風,一病不起。侄子們更加放肆起來,牛、馬、財物只管往自家拿,連氏又哭又罵,他們卻反唇相譏。連氏無計可施,只有整天哭叫罷了。段瑞環的病經過這番折騰,更加厲害,不久就死了。還沒送葬,侄子們便在靈柩前商議起瓜分段瑞環的家產來。連氏痛心無比,但又無法阻止。只求給留下一所肥沃的田莊,以養活老小。侄子們不肯,連氏怒罵道:「你們寸土都不給我留下,要讓我一家老少都餓死嗎?」憤恨地大哭着,捶胸頓足。

  忽然有個客人來弔喪,徑直走到靈前,號泣盡哀,哭完,便跪到居喪的地方。眾人都很驚疑,忙問是誰,來客說:「死者是我父親!」眾人大驚。客人從容地講述了其中原委。原來,連氏賣給欒家的那個奴婢,過了五六個月,就生個兒子,取名叫懷。欒氏把欒懷跟其他兒子一樣看待,撫養成人,十八歲時考中了秀才。後來欒氏去世,兒子們分家,卻沒有欒懷的份。欒懷詢問母親,才知道自己是段家的血脈,就說:「既然跟欒家是兩姓,各人有各人的祖廟,何必在這裡爭人家那百畝田?」便騎馬來到段家,段瑞環卻已經死了。來客說得有根有據確鑿無疑。連氏正在惱怒,聽說後大喜,徑直出來高聲說道:「我現在又有兒子了!你們各人強拿去的牛馬財物,可好好給我送回來,不然,咱就打官司!」侄子們面面相覷,臉上失色,一個個藉故溜了。欒懷便更名為段懷,將家眷接了來,一塊為父親居喪。

  段氏子侄們對段懷的來到,很感不平,一塊密謀要趕走他。段懷知道後,忿怒地說:「欒家不認我姓欒,段家又不承認我姓段,要讓我到哪裡去!」忿忿地要向官府告狀。親戚鄰居為他們排解,段家子侄才打消了念頭。但連氏因牛馬等物都沒要回來,不肯罷休。段懷勸她算了,連氏不聽,說:「我不是為了幾匹牛馬,心中這口氣出不來。你父親被他們氣死,我所以忍氣吞聲,全因為沒有兒子。現在有兒子了,我還怕什麼!以前的事你不了解,等我自己去和他們打官司。」段懷再三勸阻,連氏不聽,寫下狀子,徑直到縣衙去告了。縣令便拘拿了段氏子侄們,審理起這件案子。連氏在大堂上陳述時,理直氣壯,言詞哀傷,滔滔不絕,縣令也被感動了,將段家子侄們重打一頓,追回財物,還給了連氏。

  連氏回家後,將那些沒有參與瓜分自己家產的侄子們叫了來,把追回的財產全分給了他們。連氏七十多歲,將要去世時,把女兒、孫媳叫到跟前,說:「你們記着:如果三十歲還不生育,就要典當家產,給丈夫娶妾。沒有兒子的滋味不好受啊!」

  濟南人蔣稼的妻子毛氏,不會生育,但十分嫉妒。嫂子屢次勸她給丈夫納妾,毛氏不聽,說:「寧絕了後,也不讓那送眼流眉的小狐狸精在我跟前氣人!」快到四十歲時,毛氏開始經常憂慮沒有子嗣,想過繼哥哥家的兒子,兄嫂都答應下,但卻故意拖着。孩子每到叔家,蔣稼夫婦都給他好吃的,再問:「願意來我們家嗎?」孩子就說願意。哥哥得知以後,暗地裡囑咐兒子說:「倘若她再問你,就說不願意。問你為什麼,就說『等你死了後,不愁你們家的田產不歸我所有』。」

  一天,蔣稼去遠方做買賣,孩子又來了。毛氏再問他,孩子就把父親教的話學了一遍。毛氏大怒,說:「我一家老少還活着,就天天算計我家的田產嗎?打錯主意了!」將孩子趕了出去,立即叫來媒婆,為丈夫買妾。正好有個賣奴婢的,但價錢昂貴,毛氏拿出全部的錢也不夠,眼看買不成了。蔣稼的哥哥恐怕一拖毛氏要反悔,便將媒婆叫了去,給她銀子,讓她假稱是自己借的,再轉借給毛氏幫她辦成這件好事。毛氏大喜,將奴婢買回了家。等到蔣稼回來,毛氏告訴他哥哥家孩子的話,蔣稼大怒,跟哥哥斷絕了來往。

  過了一年多,妾便生了個兒子,蔣稼夫妻二人十分喜歡。毛氏說:「媒婆也不知從誰那裡借的錢,一年多了也不來要,這恩情不能忘。現在兒子都有了,應該償還他母親的身價了。」蔣稼便帶上錢去拜訪媒婆。媒婆笑着說:「你應該感謝你哥哥。我一貧如洗,怎敢借債呢?」便詳細告訴了當初買妾的經過。蔣稼醒悟,十分感動。回家來告訴了毛氏,夫妻二人感激涕零,備下酒宴,邀請哥嫂來家,二人跪着迎接,拿出銀子還給哥哥,哥哥不要,盡情歡喜後走了。後來,蔣稼連續生了三個兒子。

  【狐女】

  伊袞,是九江人。一天夜晚,他正在獨坐,有個女子忽然進來。伊袞心知是狐狸,但愛憐她相貌美麗,便留住她一塊睡了,也不告訴別人,父母都不知道。時間一長,伊袞變得骨瘦如柴,憔悴不堪。父母細細究問,才得知實情,非常憂慮。便讓人晚上和伊袞做伴,又畫咒貼符驅趕狐狸,還是阻止不了。但伊的父親和兒子一塊睡時,狐狸就不來;換個人,又來了。伊袞奇怪地詢問狐,狐女回答說:「一般符咒,怎能奈何得了我?但我們狐女也講倫理,對着父親怎能行淫喲!」伊翁聽說,此後就和兒子作伴睡覺,狐狸才走了。

  後來,趕上賊寇作亂,全村人盡都逃竄。伊袞一家走散了,他自己跑進了崑崙山中,四下一看,一片荒涼。天黑後,伊袞心裡更加害怕。忽然遠遠看見一個女子走來。等走近一看,正是那個狐女。離亂之中,兩人意外相逢,都感欣慰。狐女說:「太陽已經落山了。你先在這裡等等,我找一個好地方,暫時建座房子,以躲避虎狼。」說完往北走了幾步,蹲在樹叢中,不知幹些什麼。一會兒過來,拉着伊袞又往南走;約十幾步,又拽着他返回來。忽然見上千棵大樹,圍繞着一座高大的亭子,四周有牆壁,是銅的,柱子是鐵的,亭頂蒙着像金箔樣的東西。近前一看,牆壁只跟肩一樣高,四周圍也沒有門窗,牆上密密麻麻地排滿了坑窩。狐女踏着這些坑翻牆進入亭內,伊袞也跟着進去。在裡面一看,懷疑這座金屋不是人力造的,便問來歷。狐女笑着說:「你只管住着,明天便把它贈給你。金子、鐵各有千萬兩,夠你吃半輩子的了!」說完便要告辭。伊袞苦苦挽留,孤女才留下來,說:「自己是被人厭煩拋棄了的,已決意永不再來往,現在又讓我毀誓了。」第二天醒來,狐女已不知什麼時候走了。天明後,伊翻牆出來,再回頭看看睡覺的地方,金屋一下子消失了。只有四枚針插在一個頂針指環上,上面扣着個胭脂盒子。那千棵大樹,不過是老荊棘叢而已。

  【張氏婦】

  凡是過大隊士兵的時候,災難比盜賊還厲害。因為盜賊人們還可以治他;兵,人們可不敢得罪。兵不同於盜賊的一點,只是不敢隨便殺人而已。

  甲寅年,三藩造反。去南方平叛的軍隊,在兗州府歇馬休養,搶掠財物,姦污婦女。正趕上連陰天,田裡積水成湖,老百姓沒處跑,便跳牆躲到高糧地里。兵知道了,光着身子騎馬進水找婦女姦污,很少有倖免的。只有張氏婦不怕,硬是不離家。家裡有間不大的房,夜裡同丈夫把那裡挖出一個深坑,坑底豎上尖尖的竹矛,坑口蓋上秫秸箔,箔上再鋪上席,像睡覺的地鋪。張氏婦從容地在灶房做飯。來了兵,就出門給點吃的。這時,有兩個蒙占兵蠻橫地要姦污她,她說:「這號事哪能當着人干?你兩個人,難道叫一個看着嗎?」其中一個微笑着,咕噥着,招呼她出去。她和那兵進了那間屋,指指席叫他先上去。結果箔被壓斷,兵就陷進了坑裡。她又另找出箔和席蓋上,故意站在門邊引誘。一會兒,另一個兵進來了,聽見有人嚎叫,不知是哪裡。婦人笑着向他招手說:「這兒這兒!」這個兵踏上席也掉進去了。婦人就往坑裡扔柴禾,又扔進火點着,火大起來,連屋子都燒了,婦人還人喊救火。火滅以後,屍體的焦臭味瀰漫開來,人們問是什麼味兒,他說:「我那兩口豬怕叫兵給搶了去,藏在地窖里燒死了。」

  此後,張氏婦又拿上針線活兒,找離村幾里路連棵樹也沒有的大路旁邊,在烈日下坐着。村子離城遠,來的兵差不多都是騎着馬,一會兒過好幾撥。兵士們怪腔怪調地笑,雖然聽不大懂,但婦人知道是調戲自己的下流話。但因為緊靠大路,沒有遮身的東西,常常是調笑兩句就過去了。這樣,幾天沒事。

  這一天,來了一個兵。這兵極無恥,大毒日頭下就要強姦她。她笑笑,也不拒絕,只是偷偷地用針刺他的馬。馬連嘶帶跳,兵就把馬韁拴在自己腿上,然後去抱住婦人。婦人忽然拿鞝鞋的錐子狠刺馬脖子,馬痛得狂奔起來。韁繩又一下子解不開,拖着兵跑了幾十里,才被別的兵攔住。這位兵的頭和身子不知哪去了,韁繩上的一條腿還很完整。

  【於子游】

  一個住在海邊的人說:一天,大海中忽然冒出一座高山,人們十分驚駭。有個秀才正寄住在一條漁船上,買酒來一個人獨酌。夜深後,一個少年來到船上,一副文士打扮。自稱是「於子游」,談吐文雅詼諧。秀才很高興,請他坐下,二人便對喝起來。喝到半夜,少年起身告辭。秀才問道:「你家住哪裡?黑夜茫茫,也太苦了自己了!」少年回答說:「我不是本地人。因為臨近清明節,隨大王去掃墓,家眷先走了,大王暫留此處歇息。明天辰時就要動身。我要先回去,打點行裝。」秀才也不知大王是什麼人,便送他到船頭,少年一下子跳入海中,劃着水遠去了,秀才才醒悟是魚妖。第二天,只見大海中的高山浮動起來,一會兒便消失了。人們才知道那座山是條大魚,也就是所說的「大王」。

  人們傳說清明節前,海里有大魚攜兒帶女去掃墓,難道真有這回事嗎?

  康熙初年,萊郡海濱,被海潮衝出一條大魚,號叫了好幾天,聲音像牛叫。魚死後,挑着擔子去割魚肉的人,一路絡繹不絕。魚足有一畝地大,魚翅、尾巴完好無損,惟獨沒有眼珠子。眼眶像井一樣深,裡面積滿了水。割肉的人誤掉到裡面,就被淹死了。有人說:「海龍王貶大魚,總是先挖出眼珠子。因為眼珠是夜明珠。」

  【男妾】

  一個官紳在揚州買妾,連相看了好幾家,都不滿意。有個寄住此地的老太太賣女兒,才十四五歲,相貌身材都十分標緻,又能歌善舞,官紳一眼看中,用重金買了去。到夜晚睡覺時,摸摸少女的身上,皮膚光滑細膩,心中大喜;又往下一摸,大吃一驚——原來是個男子!官紳極為驚駭,細細究問。原來那老婆婆先買了男童後,再精心修飾成女子,設下騙局,出售騙錢。黎明,官紳派家人去尋找那老婆婆,早已不知去向了,心中十分懊喪。是留下「她」還是讓「她」走,躊躇不決。正好浙中有個朋友來拜訪。官紳告訴他這件事後,這個朋友便要看看那假女子。一見之下,很是中意,便用原價贖走了。

  【汪可受】

  湖廣黃梅縣人汪可受,能記得前生三世的事。第一世是秀才,在一座寺廟裡讀書。寺僧有匹母馬,生了頭小騾駒,秀才見了很喜歡,從寺僧手裡強奪了去。死後,閻王稽查生死簿,憤怒他貪婪暴虐,罰他托生為騾子,賠給寺僧。騾子生下後,寺僧十分愛護,想求死又沒有機會。稍大點,騾子常想跳到山澗里自盡,又怕辜負了寺僧的豢養之恩,到陰間裡處罰會更重,只得安心活着。

  幾年過後,騾子孽滿,自己死了。托生到一個農人家裡,剛出生就會說話,父母以為是妖怪,弄死了他,才又投生到汪秀才家。汪秀才年近五十,意外得子十分喜歡。汪可受一生下就很聰明,但想起前生是因為說話過早被弄死的,便不再說話;直到三四歲,人們還都以為他是啞巴。

  一天,他父親正在寫文章,有客人來訪,便放下筆出去會客。汪可受進去看見父親的文章,不覺手瘁,提筆續完。父親回來後見了,問:「什麼人來過?」家人說;「沒人來。」父親十分驚疑。第二天,故意寫了個題目放到桌子上,便出去了;一會兒又返回,躡手躡腳地進來,見兒子正伏案握筆,紙上已寫了好幾行。汪可受忽抬頭看見父親,嚇得叫出了聲,跪在地上哀求饒命。父親很高興,握住他的手說:「我們家就你一個兒子,既然會寫文章,這是全家的榮耀啊,為什麼要隱瞞呢?」從此後,更加教他讀書。汪可受少年考中進士,後來官至大同巡撫。

  【牛犢】

  湖北有一個農民,趕集歸來,在路上略事休息。有個相面的自後面過來,停住與農人交談,忽然端詳端詳農人說:「你氣色不吉利,三天內當破財,受官府刑罰。」農人說:「我官糧已經交完,平生不懂得和人家爭鬥,刑罰從何而來?」相面的說:「我也不知道。但從你氣色上看是這樣,不能不謹慎啊!」農人不太相信,拱拱手,二人分別。第二天,農人在田野里放牧牛犢,有一匹驛馬經過。牛犢望見,誤以為是老虎,直奔過去,用腦袋猛頂,竟將馬頂死。趕驛馬的忙報了官,官府倒沒怎麼懲罰農人,只命他賠匹馬。

  原來,水牛見虎必斗,所以牛販露天住宿時,往往用牛自衛;遠遠望見有馬匹經過,就急忙將牛驅趕開躲避,就是恐怕牛誤頂了馬。

  【王大】

  李信,是個賭徒。一天,他正躺着休息,忽然看見已經故去的賭友王大、馮九進來,邀請他去賭博。李信此時也忘記了二人是鬼,高高興興地跟他們走了。出了家門,王大要再去邀請同村的周子明。馮九領着李信先走一步,來到村東廟中。不一會兒,周子明果然跟着王大來了。馮九便拿出紙牌,四人約定賭錢。李信說:「來得太匆忙,沒帶本錢來,辜負了諸位的邀請,怎麼辦?」周子明也說沒帶錢。王大道:「燕子谷的黃八是放利貸的,我們一塊去跟他借貸,肯定能借給你們。」於是四人又一塊去借錢。飄飄忽忽地走着,瞬間便到了一個大村中。只見高門大戶,連綿不斷。王大指着一個大門說:「這就是黃公子家。」正要進去,一個老僕從門內出來,王大便告訴他來意。老僕回去稟報,一會兒又出來說奉公子命請王大、李信二人相見。進去一看,黃公子大約十八九歲,言談和氣,滿面笑容,拿出一串錢給李信說:「我知道你一向忠厚誠實,可以借給你錢。周子明這人我信不過。」王大委婉地替周子明講情,黃公子才同意借,但必須由李信署名擔保。李信不肯,王大在一邊慫恿勸說,李信無可奈何,勉強同意,黃公子才又拿出一串錢給了他。出來後,李信把錢交給周子明,又將黃公子的話說了一遍,意思是激他日後一定償還。

  四人出了燕子谷,迎面看見一個婦人走過來。原來是同村中趙家媳婦。這個婦人一向兇悍,平時好爭善罵。馮九說:「這裡沒人,我們捉弄捉弄這個悍婦。」於是和王大逮住婦人,拉入谷中。婦人驚懼地大哭大叫,馮九抓起把土塞進她嘴中。周子明贊同地說:「這種悍婦,就應當在她陰戶中打個橛子!」馮九便剝下她的褲子,用根長條石強捅了進去。婦人就像死了一樣,不出聲了。四人見狀,趕緊散了。又一塊聚到廟中,開始賭博。從中午一直賭到晚上,李信大勝,馮九、周子明卻輸了個淨光。李信把贏的錢加利息後全部給了王大,讓他代還給黃公子。王大又勻給馮九、周子明一些,賭博才繼續進行。剛賭了不長時間,聽見廟外人聲嘈雜,一片吶喊,一個人飛跑進來,喊道:「城隍老爺親自捉拿賭徒,已到了門外了!」四人臉上失色。李信見機不好,扔下錢,翻牆逃走了。剩下三人顧錢,都被拿住,捆了起來。從廟裡出來,果然見一個神仙騎在馬上,馬後拴着一串賭徒,足有二十多人。天還沒亮,已走到一座城池,開了城門進去,來到官衙中,城隍面南坐下,將犯人叫上大堂,手中拿本花名冊,一一點名畢,命將所有賭徒的中指用斧子剁下來;又命將賭徒的兩眼分別塗成紅色和黑色,遊街三圈。游完街,押送的差役向賭徒們索賄,答應替他們抹去眼上的顏色。眾人都爭着送錢,惟獨周子明不肯,說沒錢。差役要把他送回家去取,周子明也不肯。差役指着他罵道:「你真是粒炒不爆的鐵豆子!」拱拱手走了。周子明一人出城回家,路上用唾沫沾濕袖子,邊走邊擦眼睛。走到河邊往水裡一照,顏色依然還在;又捧水猛洗,卻怎麼也洗不掉,只得悔恨地回家。

  在此以前,趙家媳婦有事回娘家,天黑後還沒返回。丈夫去接,走到谷口,見老婆橫躺在路邊。看樣子,知道是遇上了鬼。忙把嘴裡的泥巴摳出來,背回家中。婦人漸漸醒了過來,丈夫才知道陰中還有東西,便將那根長條石慢慢轉着拔出來。婦人述說了路上的遭遇,趙氏大怒,急忙去縣衙,狀告李信和周子明。衙役來到李、周二人家中逮人。見李信剛睡覺醒來,周子明卻還在昏睡,像死了一樣,不可能是他們幹的。縣令一聽以誣告罪將趙氏夫妻重打一頓,夫妻二人無法申辯。

  第二天,周子明醒過來,兩眼眶子忽然一個成了紅色,一個成了黑色;又大叫手指痛,仔細一看,中指的骨頭已經斷了,只有皮連着,幾天後,半截手指便掉了下來。眼睛上的顏色,深入皮肉之中,看見的人無不掩口而笑。一天,又見王大來索債,周子明只是大聲說沒錢,王大忿恨地走了。家裡人詢問後,才知道緣故,都勸他神鬼無情,還是還錢為好。周子明執意不肯,說:「現在當官的,都袒護賴債不還的。陰間和陽間應該沒什麼兩樣,更何況還是賭債呢?」第二天,有兩個鬼役來,說黃公子已向城隍投了訴狀,告了周子明賴債不還,要拘拿他去審訊;李信在家中也見有鬼役來到,捉去作證——於是周、李二人突然死了。到村外會面,見王大、馮九都在。李信對周子明說:「你還是紅黑眼,怎敢去見官呢?」周子明仍是說沒錢行賄。李信知道他一向貪吝,便說:「你既然想賴,我只好請見黃公子,替你還錢了!」又一塊到黃公子家,李信先說明了緣故,黃公子不同意,說:「欠債的是誰,卻讓你還錢?」李信便出來告訴周子明,跟他商量自已出錢,讓他拿去還債。周子明惱羞成怒,連黃公子也攻擊起來。鬼役便將公子家僕一塊拘拿。不長時間,來到官衙,進去看見城隍,城隍怒斥周子明說:「無賴賊!眼上的顏色還在,又賴債嗎?」周子明招供說:「是黃公子放的利債,引誘我去賭博,才被老爺處罰。」城隍便叫公子家的老僕上來,發怒說:「你家主人開場聚賭,還敢討債嗎?」老僕分辯說:「借錢時公子不知道他們是去賭博。公子家住燕子谷,他們的賭場在觀音廟,兩地相距十幾里路。公子也從無開設賭場之事。」城隍聽說,看着周子明道:「借人錢賴帳不還,還給人捏造罪名,你可算是人當中最不是東西的了!」喝命痛打。周子明忙又訴說黃公子放的貸利錢太重,城隍問道:「你還了多少了?」老僕說:「一文錢也沒還。」城隍怒道:「本錢都還沒還,談什麼利息!」命重打三十,立即押回家取錢還債。鬼役索賄,將他押回家中,不讓立即復活,卻將他綁在廁所里,託夢給他的家人。家人忙燒了二十串紙錢,火一滅,化成二兩金子,兩千錢。周子明用金子還賭債,用錢賄賂鬼役,才被釋放回家。醒過來後,屁股上被打傷的地方都鼓了起來,膿血淋漓,幾個月時間才好了。

  後來,趙家媳婦不敢再罵大街;而周子明儘管少了個手指,又是紅黑眼,卻照賭如故。由此可知賭徒們真不是人啊!

  樂仲】

  樂仲,是西安人,還沒出生時父親就去世了,是遺腹子。母親信佛,一輩子不吃葷酒。樂仲長大後,能吃好喝,嘴上雖不敢說,心裡卻譏笑母親太愚,常常拿甘甜肥美的東西勸母親享用,總遭母親呵斥、拒絕。後來,母親一病不起,彌留之際,忽然苦苦想肉吃。樂仲急切間找不到,便從自己左腿上割下塊肉獻給了母親。母親吃了後,病稍好了點,卻又後悔破了戒,競不吃不喝,絕食而死。樂仲痛不欲生,心想母親是吃了自己的肉才悔恨死的,不禁氣憤地用刀猛刺自己的右腿,以至於露出了骨頭。家裡的人急忙將他救下。又敷藥包紮起來,所幸不長時間便好了。心裡惦念着母親一輩子守節受苦,又哀痛母親太愚,一氣之下,燒了母親生前供奉的佛象,立起母親的牌位,早晚祭祀。常常是酒醉後,便對着牌位痛哭上一場。

  後來,樂仲長到二十歲,結婚娶妻,此時還是個童男。婚後三天,便對人說:「男女共居一室,真是天下最污穢的事情!我實在沒感到有什麼快樂的!」將妻子休回了娘家。岳父顧文淵,央求親戚講情,跑了三四趟,樂仲執意不允。延遲了半年,顧文淵只得讓女兒改嫁。樂仲打了二十年光棍,行為更加狂盪不羈。不管是奴僕皂隸,還是戲子樂工,他都願和他們一塊喝酒。親戚鄰居上門求借,他毫不吝惜。有個人說嫁女兒還缺口鐵鍋,他便從自家灶上揭下鍋奉送,自己此後只得借鄰居家的鍋做飯。那些無賴之徒摸准了他的性情,經常來騙他的東西。有個賭徒,賭博沒有本錢,便跑去對着他擠下幾滴眼淚,說家裡沒錢交稅,官府催逼又緊,沒辦法打算將兒子賣了。樂仲聽說,果然傾囊出資,將「稅金」如數送給了他。等到官役催稅到了自己家門,便只好典賣家產籌辦了。因此,樂仲日益窮困下來。先前,樂仲還很富裕的時候,同族子弟們都爭着侍奉他;凡是家裡有的,任他們取拿,樂仲毫不計較。等到家境困苦敗落,子侄們便再也不登門了。樂仲性情曠達,也沒放在心上。有次,趕上母親忌日,樂仲正好病了,不能上墳,打算讓一個侄子代他去祭奠,那些人卻都找藉口拒絕,沒一個願去的。樂仲無可奈何,只得在室內祭了一番,對着母親的牌位痛哭了一場。沒有子嗣的憂傷,縈繞心頭,使得病勢越發沉重。正在昏迷中,覺得有人在撫摸自已,微微睜眼一看,竟是母親!樂仲驚詫地問:「母親怎麼來了?」母親回答說:「沒人給我上墳,所以來家裡享祭,順便看看你的病。」樂仲又問:「母親一直住在哪裡?」回答是「南海」。等母親撫摸完,樂仲只覺遍體涼爽,舒暢無比,睜眼一看,室內已渺無人影,病卻好了。

  樂仲痊癒後,立志要去朝拜南海。正好鄰村有結香社去南海的,樂仲便賣了十畝地,帶着錢去懇求加入香社。香社的人嫌他不潔淨,都加以拒絕。樂仲只得尾隨着他們上路了。一路上他酒肉韭蒜照吃不誤,大家更加厭惡他,乘他醉酒大睡時,眾人不告而別,樂仲落了個踽踽獨行。走到福建,碰上個朋友邀請他喝酒,有個叫瓊華的名妓也在座。樂仲談起要去南海,瓊華願意一塊前去,樂仲大喜,整治行裝,和她一塊繼續南下。二人雖然吃住在一起,卻從未有染。到了南海,香社裡的人見他竟然帶了個妓女來,越發譏笑他,鄙夷地不屑和他們一塊朝拜。樂仲和瓊華明白眾人的意思,聽任他們先拜完,自己才拜。眾人拜時,海里沒有一點顯示,十分惱恨。等二人拜時,剛跪到地上,忽然遍海蓮花座,座上垂着串串瓔珞。瓊華看見上面坐着的都是菩薩,樂仲看到的卻是每個佛座上都坐着母親,急忙大喊大叫着跳到海中,向母親奔去。眾人只見萬朵蓮花,突然都變成了絢麗彩霞,像彩錦一樣鋪滿了整個海面。不一會兒,雲靜波平,一切都消失了,樂仲仍然還在海岸上,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從海里出來的,衣服鞋子沒一點沾濕的地方。樂仲望海大哭,聲震島嶼。瓊華扶着他百般勸解,自己也不禁流下了眼淚。

  二人朝拜完畢,駕船北返。路上有個豪門大戶將瓊華叫了去。樂仲自己住在旅店裡,見有個小孩,大約八九歲,在店鋪中行乞,看樣子又不像是個乞丐。樂仲上前細細詢問,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