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31章
蒲松齡
過了兩天,絳雪並沒有來。黃生便跑到耐冬樹下,擁抱着樹,搖動着,撫摩着,低聲呼喚絳雪的名字。但是沒有回聲。黃生便跑回書齋,抓起一把艾草,在燈下綑紮起來,準備去烤灼耐冬,逼絳雪出來。正綑紮間,絳雪突然闖進來,奪過艾草一扔,生氣地說:「你要惡作劇,給人烙個瘡嗎?我要跟你絕交了!」黃生笑了,上前擁抱住她。兩人剛坐下,香玉忽然笑盈盈,悄沒聲息地進來了。黃生抬頭一見,登時熱淚盈眶,急起身拉住她的手。香玉一手拉着黃生,一手拉着絳雪,三人相對悲泣一陣。就坐之後——真奇怪,黃生覺得自己的手掌空空的,好像並沒有握着什麼一樣,便驚奇地問香玉,香玉流淚回答說:「過去我是花中的神,所以凝實,有形體;現在成了花中的鬼,所以虛若無物了。今天我們雖然能夠會面,你不必以為是真的,只當作夢中相會吧。」倒是絳雪在一旁說:「妹子來得太好了,我快要被你家男人糾纏死了!」說罷告辭而去。香玉和黃生繼續談笑敘情,黃生覺得她像從前一樣親切可愛,可是親近偎倚之間,總像影子一般虛幻縹渺,因此悶悶不樂,香玉也深感遺憾,就告訴他:「你用白蘞碎末摻些硫磺再兌上水,每天往我原先的穴坑裡澆一杯,明年今日便可報答你的恩情了。」說罷,也告辭而去。
第二天,黃生到白牡丹穴邊一看,果然冒出牡丹嫩芽來了。黃生便按照香玉的囑咐,天天澆水、培土,還在四周修起一圈雕欄護着它。香玉晚間來時,對黃生十分感激。黃生打算乾脆把牡丹移栽到老家去,香玉勸阻說:「不,我現在體質太嫩弱,經不起折騰損傷了。況且,萬物生長,各有定所。我本來是不該生長在你膠州老家的,違背了反而促短壽命。只要咱倆相親相愛,合好的日子自然會到來的。」黃生又埋怨絳雪不來,香玉說:「你一定要她來,我有妙法。」說着便領黃生舉着蠟燭來到耐冬樹下,她先撿起一根細草,張開手沿樹身自下而上量到四尺六寸,按捺住這個部位,讓黃生雙手一齊給樹撓癢,很快就見絳雪從樹後繞出來,笑罵着說:「死妮子真壞,剛回來就助紂為虐嗎?」說着三人手挽手來到書齋。香玉趕忙道歉:「姐姐切莫見怪,求姐姐暫且陪伴一下黃郎,一年後就決不敢麻煩打擾了!」從此絳雪也常來陪伴黃生。
黃生眼看着牡丹嫩芽一天天長大起來,茁壯而又旺盛,到暮春時已長到二尺多高了。他回老家時,便給道士一些錢,請他一定天天澆灌護理。第二年四月,黃生回到下清宮。牡丹恰好有一朵含苞欲放呢。黃生站在花旁,流連忘返,注視着,只見它微微搖動,開張,一會兒開得圓盤一樣大,一個三四指高的小小玉美人兒端坐在花蕊中央,轉瞬間飄然而下,落地就像人一般高,亭亭玉立,流光素雅,竟是香玉,笑容可掬地說:「我忍着風吹雨淋等待您來,您怎麼來得這麼晚哪!」兩人來到書齋里,絳雪也聞訊趕來,開玩笑說:「天天代人作婦,現在好了,我可退而為友了。」三人飲酒敘談,言笑盡歡,直到半夜,絳雪才告辭。黃生、香玉夫妻二人又恩愛美滿,一如當初了。
後來,黃生的妻子去世,黃生便長住在下清宮裡,不再同家。這時,牡丹已很高大,樹幹像人的胳膊一樣粗壯。黃生常指着白牡丹說:「將來我要把靈魂寄留在這裡,就在你的左邊!」香玉、絳雪接茬兒笑他,說:「可別到時忘了你的諾言!」
過了十多年,黃生忽然病危,他的兒子從老家趕來探望,不禁哭泣起來。黃生自己倒很坦然,笑着說:「這是我的生期,又不是死期,你哭什麼呢!」又轉向道士說:「將來牡丹花下有一個紅芽冒出來,一長五片嫩葉,那就是我。」說罷便不再作聲。他兒子用車把他拉回家去,他便溘然長逝了。第二年,牡丹花下果然冒出一根又肥又旺的紅嫩芽,果然是五片小葉。道士覺得神奇靈驗,更加注意澆水護理。僅僅三年.這株牡丹就長到幾尺高,主幹有兩隻手合圍那麼粗,格外茂盛,只是不開花。老道士死後,弟子不知道愛惜,竟把它砍掉了。不久,白牡丹也枯死,耐冬樹也死了。
【三仙】
有個書生去金陵趕考,經過宿遷縣時,遇到三個秀才,言談超逸曠達。書生便買來酒,請他們聚談。三個各自介紹自己的姓名,一個叫介秋衡,一個叫常豐林,另一個叫麻西池。四人開懷痛飲,十分快樂。一直喝到天黑,介秋衡說:「我們還沒盡東道主之誼,先叨擾客人一頓豐盛的酒宴,實在於理不當。我們住的地方距此不遠,請客人前去住宿。」常麻二人也站起身,拉着書生,叫上僕人一塊前去。
到了縣城北山,忽然看見一座院落,門口繞着一道清溪。進入家門,見房屋甚是整潔。三秀才喊小童掌上燈,又叫人安排下書生的隨從。麻西池說:「過去都是以文會友。現在考期臨近,不能虛度了今夜。我有個主意,咱們擬四道題目,用抓閹的辦法,每人抓一個,文章完成後方可喝酒。」大家都同意,分別擬個題目。寫下放到案几上,每人抓一個後就在案几上構思寫作。二更沒完,四人都已脫稿,互相傳換着品評。書生讀了三秀才寫的文章,佩服至極,草草抄下藏到懷裡。這時,主人拿出好酒,用大杯勸客。書生不覺大醉。主人便領他到另一座院子裡住下。書生醉得來不及脫鞋,穿着衣服倒頭便睡下了。
第二天,書生一覺醒來,紅日高照,四下一看並沒有房屋,自己和僕人睡在山谷里,心中大驚。見旁邊有個深洞,水從洞裡緩緩流出,驚訝得不知怎麼辦好。看看懷裡,三篇文章都在。下山詢問當地人,才知道那洞叫「三仙洞」。洞中有蟹、蛇和蛤蟆三種仙物,最靈驗,經常出洞遊逛,人們往往會碰到他們。書生進了考場,三個題目都是三仙寫的文章,書生因此高中了解元。
【鬼隸】
濟南歷城縣的兩個衙役,奉縣令韓承宣之命,去別的郡辦事,年底才返回。路上碰到兩個人,衣着打扮也像是公差,便一塊同行。交談中,二人自稱是郡里的捕快。衙役說:「濟南城的捕快,我們認識十之八九,你們兩位卻從沒見過。」二人說:「實話告訴你們:我們是城隍廟的鬼隸,要去泰山向東嶽大帝投送公文。」衙役便問:「有什麼公事?」回答說:「濟南將有大劫,報送的公文就是應死人的姓名和數目。」衙役驚駭地詢問死人的數目,鬼隸說:「我們也不太清楚,大約將近一百萬人。」衙役又問時間,回答是「大年初一」。二衙役驚得面面相覷,計算着趕到濟南時正是除夕。回去恐怕遭難,拖延返回又怕受縣令責罰,鬼隸說:「違了期限是小罪,把命丟了卻是大禍,應該趕快躲到別的地方,先不要回去。」衙役聽從了鬼隸的勸告。
不長時間,清兵大舉南下,屠戮了濟南城,殺了一百萬人,死屍堆積如山。二衙役因逃避得以倖免。
【王十】
高苑人王十,在博興縣販鹽,夜裡被兩個人抓獲。王十以為是當地大鹽商的巡邏士卒,拋了鹽想逃走,腳卻怎麼也邁不動,於是被捆住。王十衷懇不已,二人說:「我們不是鹽鋪中的人,是陰間鬼卒。」王十大,更加懼怕,乞求讓自己先回家,同妻兒告別。鬼卒不讓,說:「這次捉你去不是讓你死。不過是暫時使喚使喚罷了。」王十便問:「什麼事?」鬼卒答道:「陰司中新閻王上任,見『奈河』已淤平,『十八獄』中的茅坑都滿了,叫捉人世間的小偷、販私鹽的和鑄私錢的這三種人去淘河,捉樂戶去刷廁所。」王十隻得跟着鬼卒走了。
進入一座城市,來到一個官衙中,見閻王端坐在上面,正在稽查生死簿。鬼卒稟報說:「捉了一個販私鹽的,叫王十。」閻王往下一看,發怒說:「販私鹽的是指那些上漏國稅、下坑百姓的大鹽商,像世上貪官奸商所說的販私鹽的,都是天下的好老百姓。窮人竭盡微少的資本,去掙點賴以糊口的利錢,怎麼算『私』呢?」罰兩個鬼卒再去買四斗鹽,連同王十原來的那些,一起代送到王十家中。又留住王十,給一根蒺藜骨朵,讓他和鬼卒一起監督河工。
鬼卒領着王十來到「奈河」,只見淘河的人夫,都用布子遮體,川流不息像螞蟻一樣多。又見河水又渾又紅,臭不可聞。淘河的人都赤裸着身子,手持竹筐和鐵鍬,在河水裡出沒,打撈朽骨爛屍,滿滿地裝在筐子裡,再背上岸邊。水深的地方,就沉下水去打撈。動作稍慢點,鬼卒們就用蒺藜骨朵痛打脊背或大腿。一塊監工的鬼卒給王十一顆像豆粒大小的香丸,讓他含在嘴裡,才領着他走到河邊。王十發現高苑的那個大鹽商也雜在人夫中,就特別「照顧」他,進河時打背,上岸就敲腿,嚇得那個鹽商常常機在水裡不敢出來,王十才作罷。
過了三晝夜,人夫死了一半,河才淘完。以前的那個鬼卒仍然送王十回去。一到家,王十豁然醒來。起初,王十販鹽一直沒有返回,天亮後,王十的妻子打開門,見兩袋鹽放在院子裡,卻不見王十。讓人到處尋找,發現王十已死在路上。抬回家中,還微微有氣,眾人都不解是什麼緣故。等到醒了過來,王十才說明了緣由。高苑的那個鹽商在前天也死了,到此時也甦醒過來,被蒺藜骨朵打過的地方,都成了大瘡,全身腐爛化膿。臭得讓人不敢靠近。王十故意去拜訪他,鹽商看見他,還把腦袋縮到被子裡,像在「奈河」中一樣。過了一年,鹽商才好了。從此後,再不經商了。
【大男】
成都書生奚成列,娶了一妻一妾。妾姓何,小名叫昭容。原配妻子很早就去世了,又續娶了一個姓申的,特別嫉妒兇悍,經常虐待何氏,連同奚成列也受連累,整天吵鬧不休,攪得一家人沒法過日子,奚成列一怒之下,離家出走了。
奚成列走後,何氏生了個兒子,取名叫大男。丈失一去不返,申氏更加排斥何氏,讓她分家另住,計算着日子供給口糧。大男漸漸長大,糧不夠吃,何氏只得靠紡線織布掙錢來貼補家用。一次,大男路過私塾,見學童們吟誦文章,琅琅上口,非常羨慕,也想讀書。母親覺得孩子還太小,姑且先送到私塾中長些見識。大男十分聰慧,讀會的文章超過其他學童一倍。塾師很驚奇,情願不要酬金教他讀書,何氏便讓兒子正式拜師,入了私塾,自己略微給塾師一點學費。過了兩三年,大男就精通了全部經書。
一天,大男從私塾回來,對母親說:「私塾里有五六個同學,都跟父親要錢買餅吃,惟獨我為什麼沒有父親呢?」母親說:「等你長大了。再告訴你。」大男着急地說:「我才七八歲,什麼時候能長大呀?」母親哄他說:「你上私塾路過關帝廟時,就進去叩拜,讓關老爺保佑你快快長大。」大男信以為真。此後每經過關帝廟必定進去叩拜。母親知道後,便問:「你都祝願些什麼呀?」大男笑着說:「只祝願關老爺明年便讓我像十六七歲那樣大!」母親笑兒子太純真。但說也奇怪,從此後大男的身量和學問都長進迅速,到十歲,看上去已像是十三四歲的樣子了。下筆能成文章,連塾師也改不動一個字。一天,他又對母親說:「過去你說等我長大了,就告訴父親的去向,現在可以說了吧?」母親搖頭說:「還不行,還不行!」又過了一年多,大男儼然是成年人了,益加詢問父親的下落,何氏迫不得已,便將往事一一告訴了兒子。大男悲痛不已,想要去尋找父親。母親說:「兒還太年幼,你父親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匆忙之中哪裡就找得到呢?」大男一語不發,自己走了。到了中午也沒回家,何氏急忙去私墊詢問塾師,說是早飯後就沒來。何氏大驚,出錢雇了人,到處搜尋,卻杳無蹤影。
大男從家裡出走後,毫無目標地沿路奔跑,自己也不知要到哪裡去。路上恰巧碰到一個人,要到夔州去,自稱姓錢,大男便一路討着飯,跟着他前往。錢某嫌他走得慢,替他租了匹驢騎着,不久便花光了全部盤纏。到了夔州,二人吃飯時,錢某暗在飯中下了迷藥。大男吃了後,昏迷過去,不醒人事。錢某將他馱到一座寺廟中,假稱是自己的兒子,路上得了病,又花光了路費,情願賣給僧人掙點盤纏。寺僧們見大男長相不俗,都爭着買。錢某拿到錢後,揚長而去了。寺僧給大男灌了些水,才把他稍微弄醒了過來。廟裡的長老聽說這件事後,就去探望大男,很驚奇他的長相,詳細詢問後,才得知事情的經過。十分可憐他,贈給路費,讓大男走了。
有個瀘州的秀才,姓蔣,考試落第歸來,途中碰見大男,問知緣故,非常讚許他對父親的孝敬,便帶着他一塊同行。到瀘州,讓大男住在自已家裡,一個多月里,多方打聽訪查。有人說福建有個商人姓奚,大男便辭別蔣秀才,要去福建。蔣秀才贈給他衣服鞋帽,同村的人也湊錢資助他,大男便又上路了。路上碰到兩個布商,也要去福建,邀請大男一塊走。走了幾程路,布商窺探到大男錢袋裡有銀子,便將他引到一處無人的地方,捆住手腳,將錢袋子搶走了。正好有個福建永福縣的陳姓老翁,經過這裡,發現了大男,替他解開繩索,用車子運到家中。陳老翁極為富有,各地的商人,大都出自他的門下,老翁囑託南來北往的商人代為尋訪奚成列。又留住大男,讓他陪伴自己的兒子讀書。從此後,大男就住在陳老翁家,再不外出流浪了,但此地離成都太遠,跟老家越發難通音訊了。
何昭容失去兒子後,一個人生活了三四年。申氏日益減少給她的費用,想以此逼她改嫁。何氏卻矢志不嫁。申氏便將她強賣給一個重慶商人。商人將何氏劫到家中,到了夜晚,何氏用刀自傷。商人不敢再逼,等她傷好後,又將她轉賣給一個鹽亭地方的商人。到鹽亭縣後,何氏仍然寧死不從,又用刀自刺心窩,至於從傷口裡看見了內臟。商人非常恐懼,只得替她敷藥療傷。傷好後,何氏請求商人讓自己出家做尼姑。商人說:「我有個同行,天生不能行房事,一直想找個女人理理家務。這跟做尼姑也沒兩樣,還可以讓我稍挽回些本錢。」何氏答應了。商人便用車子將她送了去。進入大門,商人的同行迎出門來,何氏一看,竟是奚成列!原來,奚成列從家裡出走後,早已棄文從商。鹽亭商人因為他沒有妻室,所以想將何氏贈給他。二人相見,悲喜交集,各自述說分別後的經歷和苦難。奚成列才知道還有個兒子一直在尋找自己,沒有回家。便囑託客商同行們,代為訪查大男。何氏從此後由奚成列的妾變成嫡妻了。只是何氏以前倍嘗艱辛,染上多種疾病,再不能勞作,便勸奚成列納妾。奚成列有了前番的教訓,不願再娶。何氏便說:「你放心。我如想和別人爭床第之歡,幾年來,早已跟了別人生兒育女了,還能和你有今天嗎?況且,以前別人強加給我的苦難,至今心有餘痛;我又怎能再把苦難強加給別人呢?」奚成列於是囑咐一個同行,為自己買個三十多歲的老妾。過了半年多,同行果然買了老妾回來。進入家門,奚成列一看,買來的老妾竟是原來的嫡妻申氏!申氏也認出了奚成列,兩人都驚駭不已。
原來,申氏自丈夫出走,又賣了何氏後,獨居了一年多。哥哥申苞讓她改嫁,申氏順從了哥哥。但田產卻被奚家的子侄們占住,不允許申氏出售。申氏只得賣了自己的東西,換了數百兩銀子帶到哥哥家。有個保寧地方的商人,聽說申氏嫁妝豐厚,就用重金引誘申苞,將申氏娶了去。沒想到商人已經年老無用,不能再有床第之歡。申氏怨恨哥哥,從此不安於家,又是上吊,又是投井,將商人鬧得無法忍受。商人一怒之下,將她的財物搜掠一空,要賣了她給人作妾。沒想到人家都嫌申氏太老,沒有要的。後來,商人要到夔州去,便帶着申氏一起前往,正好碰上奚成列的同行要買老妾,二人一談即妥,商人便將申氏賣了後自己走了。申氏見了奚成列,又慚愧,又懼怕,一語不發。奚成列詢問同行,才知道了事情的經過。便對申氏說:「假設你在保寧嫁的是壯年男子,我們就再也沒有相見之日了,這也是天數啊!但我今天買的是妾,不是娶妻,你可先拜見昭容,行嫡庶之禮!」申氏認為這是自己的恥辱,不願行禮。奚成列罵道:「過去你作正房,是怎樣的來?」何氏忙勸免了,奚成列不讓,抄起棍棒,逼着申氏行禮。申氏迫不得已,只得向何氏行了拜見禮。但此後卻始終不屑於奉承何氏,自已在別的屋子裡勞作。何氏全部寬容下來,也不忍心去檢查她是勤是懶。奚成列每次和何氏飲酒談天,往往讓申氏在一邊支使,何氏總是讓丫鬟代替,不讓她在前面侍奉。
一次,正值陳嗣宗做了鹽亭縣的縣令。奚成列和同村一人發生了小爭執,那人便到縣衙告他「逼妻作妾」。陳縣令不准訴狀,將那人趕出了大堂。奚成列很高興,晚上正在私下和何氏頌揚縣令的恩德,忽然有小童叫着敲門,進來說:「縣令陳公來了!」奚成列十分驚駭,急忙尋找衣服鞋子,縣令已到了臥室門口。奚成列越發驚疑,不知怎麼辦才好。何氏仔細看了看縣令,急忙出門,說:「這是我的兒子大男!」說着便大哭起來。陳縣令也伏在地上悲痛哽咽。原來,大男改隨了陳老翁的姓,起名嗣宗,已經做了官了。
起初,陳嗣宗自京都科考返回,繞路趕到老家,才知道兩個母親都已改嫁,內心極度哀痛。同族的人得知昔日的大男已經顯貴,便將他家的田產房舍全部退回。陳嗣宗留下僕人經營,希望有朝一日父親能回來,自己則返回了福建陳老翁家。不久,陳嗣宗被任命為鹽亭縣令。但他一心要再去尋找雙親,想辭官不做,陳老翁苦苦勸阻,才作罷。正好來了個算卦的,陳嗣宗便讓他給算算。算卦的算了算說:「小者居大,少者為長,求雄得雌,求一得兩。去做官大吉大利。」陳嗣宗聽說,便去鹽亭上了任。因為找不到父母,立誓居宮不吃葷腥。這天,有個村人告狀,看到狀子中寫着奚成列的名字,陳嗣宗暗自驚疑,秘派心腹人細細訪查,果然是父親!便乘深夜微服私訪,竟意外地連母親也一塊找到了,心中更加相信算卦的算得神。臨走時,囑咐不要宣揚,拿出二百兩銀子,讓父親治辦行裝,返回成都。
奚成列趕回老家,只見房屋全新,家裡僕役、馬匹眾多,已經成了高門大戶了。申氏見大男已經富貴,也就越發收斂了些。她哥哥申苞認為不合理,又打官司,為妹妹爭嫡妻的位子。官府查知實情,大怒,說:「你貪圖錢財,讓你妹妹改嫁,已經換了兩個丈夫,還有什麼臉爭過去嫡妻的位子!」將申苞狠狠地鞭打了一頓。從此後,何氏、申氏的名分益加明確了下來。申氏把何氏當作妹妹看待,何氏也樂意把她當作姐姐,衣服飲食,從不獨占。申氏起初還怕她會報復,到現在更加愧悔。奚成列也原諒了申氏過去的過錯,讓內外家人都稱她「太母」,只是不能像嫡妻那樣封「誥命」罷了。
【外國人】
己巳年秋天,嶺南從外洋漂來一艘大船,上面有十一個人,都穿着用鳥羽毛做成的衣服,華麗多彩,自己說:「我們是呂宋國人。在海上航行時,遭遇大風,船被打翻,死了好幾十人。只剩下我們十一個,抱着巨木,隨波漂流到一個大島上,才倖免於難。在島上待了五年,每天捉蟲逮鳥吃,夜晚就藏在山洞裡,編織羽毛當衣服穿。一天,忽然又飄來一隻船,船櫓和船帆都沒了。可能也是被大風打翻的船,我們便爬上這隻船想返回去,風卻把我們送到了澳門。」巡撫便上疏奏聞皇帝,送他們返回祖國。
【韋公子】
韋公子,是咸陽官宦人家的子弟,為人放蕩好色。家中凡有點姿色的奴婢、僕婦無不被他姦污過。他曾攜帶數千黃金髮誓要找遍天下名妓。凡是繁華熱鬧有妓女的地方,他都要去看看。那些不怎麼出眾的妓女,他睡上兩晚就離開了;而特別中意的名妓,則往往要逗留上好幾個月。
韋公子的叔父韋公,也是名宦。年老辭官回家,痛恨韋公子的德行,請了個有名的塾師,逼迫他和弟兄們一塊閉門讀書。韋公子本性難移,夜晚等塾師睡熟後,跳牆逃走,去嫖妓女,天明才返回,習以為常。一夜,跳牆時摔折了胳膊,塾師才知道這事,便告訴了韋公。韋公大怒,將韋公子臭揍一頓,直打得他爬不起來才用藥治傷。傷好後,給他訂下戒約:讀的書能比其他弟兄多一倍,文章也寫得好,就不禁止他外出遊盪;否則,再私自外出,仍如前次一樣痛打。但韋公子最聰慧,讀書經常超過塾師規定進度,僅幾年,考中了舉人,便想破戒。韋公卻約束得更緊,公子到京都去,韋公給隨行的老僕一個日記簿,讓他記下公子每天的一言一行。因此,連續數年,韋公子一直不敢幹出格的事。後來又考中進士,韋公對他的約束才稍微放鬆了一點。此後韋公子每去嫖妓時,還惟恐叔父知道,一進入妓女居住的偏僻小巷,便假稱姓魏。
一天,韋公子路過西安,見到一個戲子,名叫羅惠卿,十六七歲,生得非常秀麗,猶如漂亮的女子。韋公子很喜歡,晚上留住他鬼混,贈送了許多財物。聽說羅惠卿新娶的媳婦很有韻昧,私下暗示他帶了來。羅惠卿面無難色,痛快答應,夜晚果然帶了妻子前來,三人同床而睡。韋公子十分眷戀羅惠卿,一直留了好幾天,商量着要帶他回家,便詢問他的家口。羅答道:「母親早已去世,父親還在。我原不姓羅,母親年輕時是咸陽韋家的奴婢,後被賣到羅家,四個月就生了我。倘若能跟公子回去,也可察訪韋家的情況。」韋公子大驚,忙問他母親的姓,回答說「姓呂」。韋公子驚駭萬分,出了一身冷汗。原來他母親正是被韋公子私通後才賣給羅家的婢女。韋公子啞然無言,挨到天明,送給他許多財物,勸他改行,自己假稱還要到別的地方去,回來時再叫着他同行,脫身走了。
後來,韋公子做了蘇州縣令。有個樂妓叫沈韋娘,生得嫻椎美麗,韋縣令十分喜愛,留住她奸宿,調戲她道:「你小名莫非是取自『春風一曲杜韋娘』嗎?沈韋娘回答說:「不是。我母親十七歲時是蘇州名妓,有一咸陽來的公子,和您同姓,在我母親處逗留了三個月,兩人訂下了婚誓。公子離去後,八個月我母親生下了我。因此取名叫韋,實際是我的姓。公子臨別時,曾贈一枝金鴛鴦,現在還在。沒想到公子一去再無音訊,我母親憤恨憂鬱而死。我三歲時,被一個姓沈的老太太撫養成人,所以改姓了她的姓。」韋縣令聞言,既惱羞,又慚愧,無地自容。沉默了一會兒,頓生一條毒計。忽然從床上起來,點上燈,招呼韋娘一塊喝酒,卻暗在杯中下了劇毒。韋娘酒才下咽,即倒地呻吟,眾人急忙看時,已氣絕身亡。韋縣令叫來戲子樂工們,把韋娘的屍體交給他們,又重重賞賜財物。但韋娘平生交好的都是些有錢有勢的人家,聽說韋娘暴死,都鳴不平,收買戲子們,激他們向韋縣令的上司告狀。韋縣令驚慌失措,只得傾囊行賄,到底還是被以浮躁為由罷了官。返回老家時,才三十八歲。
從此後,韋公子閉門思過,很後悔以前的醜行。但妻妾們,卻都沒有子女,想過繼叔父的孫子為嗣。韋公因為他家滿門無品行,恐怕自己的子孫也染上惡習,雖然同意過繼,但須等他老了以後。韋公子聽說,大怒,想收留羅惠卿作兒子,家裡人都說不可,才作罷,又過了幾年,韋公子忽然大病,常常拍打着自己的心口說:「淫婢嫖妓的,不是人啊!」他叔父聽說後嘆息道:「這大概是要死了!」便將自己次子的兒子送到他家,讓孫子早晚問安。過了一月多,韋公子果然一命嗚呼了。
【石清虛】
邢雲飛是河北順天府人,喜歡玩賞石頭,見到形態特別優美的玩石,自己從不惜代價收買。一次,偶然到河中打魚,水中有一塊東西把網掛住了。他潛伏到水底把它撈上來,一看,是塊尺把長的方石頭,四面玲瓏剔透,峰巒疊起,秀美異常。邢雲飛非常高興,如同得到了無價的珍寶。帶到家中,用紫檀木雕了一個底座,把石頭安在上邊。陳設在桌子上。每當天將下雨的時候,石頭的每一個細孔中,都有雲煙生出,遠處觀望,如同在上面塞了白色的棉絮。
一個有權勢的土豪,來到邢雲飛家中,要求觀看一下石頭;他一見到石頭,就把石頭遞到健仆手中,策馬揚鞭而去。邢雲飛無可奈何,只有頓足悲憤罷了。那僕人扛着石頭走到河邊,將石頭放在橋上休息,忽然失手,石頭掉到河中。土豪憤怒地用鞭子抽打僕人,馬上出錢僱傭善長水性的人,到水中打撈。但是,他們想盡一切辦法,到處搜尋,始終沒有見到。最後,只好貼了一個願出重金懸賞打撈石頭的約書,就走了。自此以後,到水中打撈石頭的人,每天都把河擠滿了,最終仍然沒有一個人得到。後來,邢雲飛來到石頭掉落的地方,望着滔滔的河水嗚咽悲泣。只見河水清澈見底,而石頭仍然還在水中。邢雲飛大喜,脫去衣服躍入水中,抱着石頭從河底浮出,把它帶回家,再不敢將石頭擺放在客廳中,就另打掃一間清潔的屋子,把石頭陳設在那裡。
一天,忽然來了一位老頭敲門,要求看一看石頭,邢雲飛假託說石頭已經丟失了。老頭笑着說:「客廳里陳設着的不是嗎?」邢雲飛便把他請到客廳里,以證實確是丟失了。等到老頭子與邢雲飛走到客廳里,那塊石頭果然陳設在客廳的几案上。邢雲飛驚愕地說不上話來。老頭子用手撫摸着石頭說:「這是我家的舊物,丟失了已經很久了,今天才知道它原來在這裡。我既然找到了,那就請你歸還我吧!」邢雲飛很窘迫,便與老頭子爭論誰是石頭的真正主人。老頭子笑道:「既然是你家的東西,有什麼驗證?」邢雲飛回答不上來。老頭笑說:「我本來就識得,此石前後共有九十二個孔竅。那個大孔中有五個字,是:『清虛天石供』」邢雲飛細細審視,果然如同老頭說的,孔竅中刻有小字,細如粟粒。只有仔細看,才能辨認清楚;又數它的孔竅,也像老頭子說的那樣。邢雲飛沒有話說,只是執意不給。老頭笑着說:「誰家的東西,憑你來作主啊。」拱拱手便走了。邢雲飛把他送出門去;回到屋裡一看,石頭不見了,大吃一驚。心疑是老頭乾的,急忙去追趕老頭。而老頭在慢慢地走着,還未走遠。跑上前去拉着他的袖子苦苦哀求。老頭說:「奇怪啊!那麼一塊大石頭,能用手握着藏到袖子裡嗎?」邢雲飛知道老頭子是神人,強拉着他回來,跪在他面前請求還給他。老頭就問:「這塊石頭,究竟是你家的,還是我家的?」邢雲飛說:「確實是屬先生你的,但我求先生割愛啊!」老頭說:「既然是這樣,那麼石頭本來就在這裡。」邢雲飛進到內室,則石頭仍然放在那裡。老頭說:「天下的寶物,應該給與那些真正愛惜的人。這塊石頭能自己選擇主人,老漢我也高興啊。然而這塊石頭急於自我顯露,他出世過早,而惡劫的運氣還未消除。我確實是想把它帶走,等三年後再奉贈你。但是,既然你一定想留下,應當減少你三年的壽數,這樣這塊石頭才能自始至終與你相伴,你願意嗎?」邢雲飛說:「願意。」老頭於是用手指捏石頭的孔竅,石竅像泥一樣軟,隨手閉塞。老頭捏閉三竅,說:「石頭上的孔竅數,也就是你的壽數。」老頭子欲去,邢雲飛苦苦地挽留他,但老頭堅決辭別;邢雲飛問他姓字,他也不說,就去了。
時間過了一年,邢雲飛因為有事出門去,夜間有小偷到他的房問,別的什麼東西也沒丟失,惟獨把那塊石頭偷了去。邢雲飛回來,見石頭丟失,悲痛傷心得要死。他到處訪察、購求,但沒有一點蹤影和頭緒。又過了幾年,偶然到報國寺去,見到有賣石頭的,走近一看,就是自己丟失的那塊石頭,邢雲飛準備認走自己的石頭。但賣石頭的很不服,因而扛着石頭告到官府。官府問:「你有什麼證據啊?」賣石頭的能說清楚石頭上的孔竅數。邢又問賣石頭的其它特徵,卻茫茫然說不出來了。邢雲飛尋於是說明這石頭竅中的五個字及三個孔竅被捏閉的指痕。邢雲飛的情理,得到伸張。當官的於是想以棍杖責打賣石頭的人,賣石頭的人解釋說,這是他用二十兩銀子在集市上買來的,這才把他放了。邢雲飛得到石頭後,用錦帛把石頭包裹起來,藏在木柜子中,偶爾觀賞,必先燒香以後才拿出來。
有一位尚書,想花百兩銀子的價格購買邢雲飛的石頭。但邢雲飛回答:「就是萬兩黃金也不賣。」尚書很生氣,就藉故其它的事,陷害邢雲飛,把他關在監獄裡。為了把邢雲飛救出來,家裡人便典賣田產。尚書於是托人傳話給邢雲飛的兒子,兒子又把情況告訴了邢雲飛,邢雲飛寧願以死殉石,也決不給這個尚書。邢雲飛的妻子於是與他的兒子偷偷商量,把石頭獻給了這個尚書。邢雲飛出獄以後才知道這件事,他罵妻子打兒子,屢次想自殺,都被家人覺察而未死成。一天,夜間,邢雲飛夢見一偉丈夫來,自稱是:「石清虛。」告訴邢說:「不要難過。我只不過與君分別年余。明年八月二十日清晨,可到崇文門,用兩貫錢就可贖回來。」邢雲飛得到這個夢示後,很高興,特別記住這個日子。再說那塊石頭到尚書家以後,再也沒有孔竅出煙霧的靈異,時間一久,尚書也就不以此石為珍貴。第二年,這位尚書以獲罪而被削職,接着就死了。邢雲飛按期到崇文門,尚書家中人把石頭偷出來,正在尋找買主,邢雲飛見了用兩貫錢買了回來。
後來,邢雲飛八十九歲了,就自己準備好送葬的壽材、壽衣,又囑咐自己的兒子,必定用這塊石頭殉葬。不久,邢雲飛果然死了,他兒子就遵照他生前遺囑,把石頭給埋到墳里。大概過了半年時間,小偷把墳墓挖開,把石頭盜走了。邢雲飛的兒子知道了,但也無法去搜查尋找。過了二三天.邢雲飛的兒子攜帶着僕人走在路上,忽然見到兩個人,跌跌撞撞,滿頭大汗,對着天空自已認罪說:「邢先生,不要相逼,我二人把石頭拿去,不過賣了四兩銀子罷了。」邢雲飛的兒子便捉住兩個偷石者,送到官府,一審訊就伏罪了。問石頭哪裡去了,說已經賣給一位姓宮的了。把石頭取回來,長官玩弄着愛不釋手,竟想得到這塊石頭,命令把石頭寄存在官庫中。差役把石頭舉起,忽然石頭掉在地上,碎成幾十片,眾人無不失色。長官於是就用重刑處死了兩個偷盜石頭的賊。邢雲飛的兒子將石頭的碎片拾起,回去後,仍然埋到邢雲飛的墳里。
【曾友於】
曾老翁,是昆陽的世家大族。老翁剛死去還沒入斂時,兩眼中忽然淚出如汁,老翁的六個兒子都不解是什麼緣故。次子曾悌,字友於,是縣中名士,見此情景,認為不吉利,告戒弟兄們各自謹慎,不要讓父親死了後還感到痛心。但弟兄們卻有一半譏笑他迂腐。
原來,老翁原配妻子生了長子曾成,長到七八歲時,母子二人都被強盜擄去。續娶後,生了三個兒子:曾孝、曾忠、曾信,妾又生了三個兒子:曾悌、曾仁、曾義。曾孝因為曾悌等三人都是庶出,十分鄙視,不和他們來往,拉攏曾忠、曾信,結成幫派。有時和客人喝酒,曾悌等經過堂下,也傲不為禮。曾仁、曾義都很氣憤,和曾友於商量,也跟他們為仇,曾友於不聽,百般寬慰。曾仁、曾義年齡還小,哥哥既不同意,也就罷了。
曾孝有個女兒,嫁給了本縣一姓周的人家,後來病死了。曾孝便叫上曾友於,要去周家問罪。友於不願去,曾孝很生氣,命曾忠、曾信糾集本族中的無賴子弟,去捉了周妻,橫加毒打,拋糧摔碗,盆盆罐罐砸了個一乾二淨。周家告了官府,縣令大怒,將曾孝等拘拿了去,下在獄中,要申報郡府,革去功名。友於為弟兄們擔心,自己去見縣令投案。對友於的品行,縣令一向器重,看在他的面上,諸兄弟們才沒受多少苦。友於又到周家,代表弟兄們負荊請罪,周家也看重友於,官司才算了結。但曾孝回家後,並不感激友於。不長時間,友於的母親張夫人去世。曾孝等三弟兄也不穿喪服,照舊歡宴喝酒。曾仁、曾義氣憤不過,友於說:「這是他們無禮,對我們有什麼損害?」等入葬時,曾孝等又守住父親的墓門,不讓張夫人合葬。友於沒辦法,只得將母親暫時葬在墓道中。又過了不長時間,曾孝的妻子亡故。友於招呼曾仁、曾義過去赴葬,二人說:「老一輩的喪禮他都不講,還講什么小一輩的喪禮!」友於再三勸告,二人不聽。友於只得自已前去,到選葬時,哭得十分傷心。此時,卻隔牆聽見曾仁、曾義又是敲鼓,又是奏樂,曾孝大怒,糾合諸弟兄去毆打二人,友於操起根棍子跑在前面。曾仁先覺到不好,立即逃走了。曾義剛要跳牆,被友於從後面一棍打下來。曾孝等人上前拳棍交加,往死里毆打。友於見狀,忙用身子護住弟弟。曾孝大怒,責罵友於。友於說:「責打曾義,是因為他太無禮,但他罪不至死。我不偏袒弟弟的過錯,也不幫助哥哥的凶暴。你如還沒出氣,就打我吧!」曾孝掉過棍來就打友於,曾忠、曾信也跟着,打罵聲、痛叫聲震驚了鄰居。大家忙都跑過來勸解,曾孝才悻悻地走了。友於挨了打,毫不怨恨,扶着拐杖到哥哥曾孝家請罪。曾孝卻將他趕了出去,不讓居喪。曾義也被打得遍體鱗傷,水米不進。曾仁悲憤不已,寫下訴狀,告了曾孝等不為庶母出喪。縣令接狀發籤,捉拿了曾孝、曾忠、曾信,讓友於陳述事情經過。友於因為臉被打傷,無法去縣衙,呈文稟報縣令,哀求息事寧人。縣令便銷了此案,不再過問。曾義不久傷也好了。從此後,雙方仇怨日深。曾仁、曾義都年小體弱,常遭毒打,抱怨友於說;「人家都有弟兄,就我們沒有!」友於生氣地說:「這話是我應該說的,你們說什麼?」又苦勸兩個弟弟忍耐,二人始終不聽。友於便鎖好門窗,攜帶妻子兒女借住到別的地方,離家五十多里路,希望從此後耳根清靜,再不管閒事了。友於在家時,雖然並不幫着弟弟們,但曾孝等也有顧忌。友於走後,曾孝等稍不如意,就跑到曾仁、曾義的家門口高聲辱罵,連去世的母親也跟着受辱。二人估量着敵不過,只有關門鎖戶,一心想找個機會殺了他們,拚個你死我活。每出門,懷裡都揣着利刃。
一天,被強盜擄去的長兄曾成,忽然帶着家眷逃了回來。曾孝等三兄弟因為分家已久,一塊商量了三天,竟無處安置他。曾仁、曾義暗喜,將長兄叫到自己家中養着,又去告訴了友於。友於十分高興,忙回家來,三弟兄共同勻出田產、房屋,讓長兄住下。曾孝等卻認為友於三人是買好送人情,又憤怒地跑上門來叫罵。曾成長期淪落在賊寇中,養成了勇武剛猛的脾氣,此時不禁大怒,罵道:「我回家來,你們沒有一個人肯倒出間屋子,幸虧三個弟弟念手足之情。現在你們上門叫罵,是想趕我走嗎?」衝出家門,用石頭將曾孝打翻居地。曾仁、曾義見機,各持棍棒、一涌而上,捉住曾忠、曾信痛打一頓。曾成又到縣衙告狀,縣令命人詢問友於,友於只得去拜見縣令,低頭無語,只是流淚。縣令徵求他的意見,友於說:「求大人給個公斷!」縣令便判曾孝等都拿出財產,曾老翁的家業由七人平均分配。從此後,曾仁、曾義與曾成更加互相愛護尊敬,談及葬母一事,三人都傷心地落了淚。曾成怨恨地說:「如此不仁義,真是禽獸!」便想開墳,將庶母與父親合葬。曾仁跑了去告訴友於,友於匆忙回家,勸阻長兄。曾成不聽,訂下日子,開墓改葬。到了那天,曾成在墓前擺上祭品,又一刀砍去了墓邊一棵樹的樹皮,對六個弟弟說:「誰不披麻戴孝,就如同此樹!」大家唯唯聽命。一家人痛哭着重新為張夫人發喪,一切按禮儀進行畢。此後,弟兄們相安無事。但曾成性子暴烈,動不動就打罵弟弟們,對曾孝尤其嚴苛。惟有看重友於,即使是盛怒之下,只要友於來到,一句話就煙消雲散。曾孝行事,曾成總是看不順眼。曾孝因此無一天不去友於家,暗地裡對着友於咒罵長兄。友於委婉地勸解,還是不聽。友於受不了他的騷擾,只得又將家遷到三泊,離家越發遠了,也就漸漸地很少通音訊了。弟兄們雖都害怕曾成,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
又過了三年,曾孝已是四十六歲的人了。生了五個兒子,長子繼業、三子繼德,是嫡妻生的;次子繼功、四子繼績是妾生的;一個奴婢還生了個兒子,叫繼祖,都已長大成人。也效仿父親過去的做法,分別結成幫派,整天爭鬥不休,連曾孝也制止不了。曾繼祖沒有親兄弟,年齡又最小,兄長們誰都對他又打又罵。繼祖的岳父家距三泊不遠,一次,去拜見岳父時,繞道看望叔父友於。進入家門,見叔家兩個哥哥一個弟弟,正在弦歌誦讀,那種和睦親近的樣子,令繼祖感慨萬千,便住在叔家,一連幾天不說回去。叔父催促,就哀求叔父同意自己住在這裡。友於說:「你住在這裡,你父母都不知道,所以讓你快回去。我豈是吝惜那一碗飯嗎?」繼祖只得返回。過了幾個月,繼祖帶着妻子去給岳母拜壽,告訴父親說:「我這次去就不回來了。」父親詢問緣故,繼祖流露了要借住到叔父家的意思。父親擔心和他家夙有嫌隙,恐難以久住。繼祖說:「父親太過慮了,我二叔可是聖賢之人!」於是攜妻去了三泊。友於為他打掃了房子,讓他住下,當兒子一般看待,讓他和長子繼善一塊讀書。繼祖最聰慧,寄居叔家一年多,就考進雲南郡學。此後,更是與繼善關門苦讀,十分勤奮,友於非常喜愛他。
自從繼祖去了三泊後,家中弟兄們更加不睦。一天,為了點小事,繼業又辱罵庶母。繼功大怒,將繼業一刀刺死。官府拘捕了繼功,嚴刑拷打,不幾天便死在獄中。繼業的妻子馮氏還整天以罵帶哭,繼功妻劉氏聽見,惱怒無比,罵道:「你家男人死了,我家男人就活着嗎?」持刀進入繼業家,將馮氏又殺死了,自己投井而亡。馮氏的父親馮大立,痛憤女兒慘死,率領自家子弟,衣服里暗藏兵器,去捉拿住曾孝的妻子,剝下衣服,在路上痛打。曾成大怒說:「我家死人如麻,馮家怎敢又如此?」吼叫着衝出家門,曾家子弟隨後,將馮家打了個落花流水。曾成首先抓住馮大立,割下了兩個耳朵,馮大立的兒子見狀急救,被繼績用鐵棍一下橫掃,打斷了雙腿。馮家人都被打傷,一鬨而散。只剩下馮大立的兒子躺在路邊呻吟,曾成用胳膊夾着他,扔到馮家村外,自己回來了。又讓繼績去縣裡自首,馮家的狀子正好也到了縣裡,於是曾家子弟盡被拘拿,只有曾忠逃走了。跑到三泊,在友於家門外徘徊不敢進。正好友於領着兒子繼善和侄子繼祖科考歸來,看見曾忠十分吃驚,問到:「弟弟怎麼來了?」曾忠還沒說話,已經涕淚交流,長跪在路邊。友於忙拉住手,把他拽進家內,詢問後才得知家裡發生的變故,大驚說:「這可怎麼辦!一家人都兇橫暴戾,我早預料到大禍不遠了!否則我怎會躲到這裡?但我離家已久,與縣令久不通聲氣,現在就是一路跪着去哀求,也只會受辱罷了。只希望馮家父子重傷不死,我們爺三個僥倖有考中舉人的,這場大禍倒還能消解。」於是,留住曾忠,白天一塊吃,晚上一起睡,曾忠很是感激,又十分慚愧。住了十幾天,見他們叔侄親如父子,兄弟如同胞手足,不禁悽然落淚,說:「現在才知道自己從前不是人啊!」友於很高興他能悔悟過來,兩人相對不禁心酸悲傷。不長時間,人報友於父子同榜考中舉人,繼祖也中了副榜,全家大喜。也不去赴「鹿鳴宴」,先趕回老家省視祖墳。明代末年,科甲最重,馮家聽說友於高中,也自收斂了些。友於又托親友送給馮家許多財物、糧食,讓他們買藥治傷,官司才算了結了。曾家全家人都哭泣着感激友於,懇求他搬回老家來。友於和弟兄們焚香立誓,以讓他們都改過自新,然後將自己家遷了回來。繼祖仍想跟着叔父,不願回自己家。曾孝對友於說:「我沒有德行,不該有光宗耀祖的兒子。弟又善於教誨,就讓他做你的兒子吧。等他有了長進,再請賜還給我。」友於答應了。
又過了三年,繼祖果然中了舉人。友於便讓他搬到父親家住,夫妻二人痛哭着離去。不幾天,繼祖有個兒子才三歲,又逃到友於家,藏在繼善屋裡,不肯回去。捉了回去就逃回來,曾孝只得叫繼祖分家另過,和友於作鄰居。繼祖把自己家開了個門,通向叔父家,一早一晚跟往常一樣問安。此時,曾成已經老了,家裡的事都由友於作主。從此後,全家和睦,兄弟友愛,孝敬父母,家風一天天好起來了。
嘉平公子】
嘉平縣某公子,生得容貌俊秀,風流瀟灑,才十七八歲年紀。一次,他到郡里去考秀才,偶然路過一家姓許的鴇母開的妓院,見門內有個年輕的美貌女子,便禁不住呆呆地凝視着她。那女子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公子便湊上前去跟她搭話。女子問:「你住在哪裡?」公子告訴她住宿的地方。又問:「住處有別的人嗎?」公子回答說:「沒有。」「我晚上去拜訪你,不要讓人知道。」
公子回到住所,到了晚上,將童僕都支走了。那女子果然來到,自己介紹說:「我小名叫溫姬,」又說:「我愛慕你俊美風流,所以背着鴇母來了。我願意和你訂下終身!」公子也十分高興。從此後,女子兩三夜就來一次。一天晚上,女子冒着大雨來了,進門後脫下濕衣服,扔到衣架上;又脫下腳上的靴子,讓公子替她擦去泥巴,自己上床去鑽到被窩裡。公子看那雙小靴子,是用繡有五色花紋的新錦做的,全被泥水塗髒了,感到很可惜。女子說:「我不是故意讓你幹這種下賤的活,我是要你知道我對你的一片痴情。」聽到窗外雨聲不止,女子信口吟了句詩道:「淒風冷雨滿江城,」讓公子續下句。公子推辭說不懂詩,女子說:「公子這樣一表人才,怎麼會不懂詩呢?真掃我的興!」便勸他好好學習。公子答應了。
兩人來往得越來越頻繁,僕人們都知道了。公子的姐夫宋某,也是世家子弟,聽說後,暗地裡懇求公子讓自己見見溫姬。公子便告訴了女子,女子堅決不同意。宋某便藏到僕人房裡,等到女子進來時,趴在窗子上往外偷看,看見女子的模樣,神魂顛倒,不能自持,急忙推門出來,女子已起身,翻過牆去走了。宋某非常想念,於是備下厚禮去見許鴇母,指名要會溫姬。鴇母說:「是有個溫姬,但已死多年了。」宋某愕然,回來後告訴了公子,公子才知道那女子是鬼。到了夜晚,公子告訴女子宋某的話,女子承認說:「是的。但你想得到美人,我想得到美丈夫,我們兩人各遂所願就足夠了,管它是人是鬼幹嗎?」公子認為很對。
公子考完試,便返回家來,溫姬也跟着。別的人都看不見她,只有公子能看得見。到家後,便讓女子在書房住下。公子一個人睡在書房裡。也不回臥室,父母都很奇怪。溫姬回去探親,公子才偷偷地告訴了母親。母親大驚,告誡公子跟她斷絕關係,公子不聽。父母十分擔憂,想盡了辦法也驅趕不走那女子。
一天,公子有事要交待僕人,寫了張簡帖,放到桌子上。帖子上有許多錯別字:花椒的「椒」字錯成了「菽」,生薑的「姜」寫成了「江」,「可恨」寫成了「可浪」。溫姬見到了這張帖子,翻過來在後面寫到:「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為娼!」於是告訴公子說:「我當初以為你是世家文人,所以不怕羞恥,自己找上門來。沒想到你虛有其表!我只憑外貌取人,怎不被天下人恥笑呢!」說完,一下子就不見了。公子聽了溫姬的話,雖然很慚愧、悔恨,還是看不懂她的話題,仍然把帖子交給了僕人。結果,傳出去後成了笑話!
卷·十二
【二班】
殷元禮,是雲南人,善長用針灸治病。在一次戰亂中,他逃到深山裡。這時,天快黑了,離村莊又很遠,他怕遭遇虎狼,遠遠看見前面路上有兩個人,就快步趕了上去。
到了跟前,那兩人問他從哪裡來,殷元禮便講了自己的姓氏籍貫,那兩人拱手尊敬地說;「原來是良醫殷先生啊,久仰先生大名!」殷元禮反問他們的姓氏,那兩人自稱姓班,一個叫班爪,一個叫班牙。他們又對殷元禮說:「先生,我們也是避難的。幸好有間石屋可以暫住,敢求先生屈尊前去;我們對先生還另有所求。」殷元禮高興地跟他們走了。一會兒來到一個地方,靠近岩谷處有間石室。那兩人點着木柴代替蠟燭,殷元禮這才看清他們的面容:相貌兇惡,身軀威猛,好像不是善良的人。又一想沒別的地方可去,也只好聽天由命了。這時他聽到床上有呻吟聲,仔細一看,是一個老婦人直挺挺地躺着,好像有什麼痛苦。殷元禮問:「得了什麼病?」班牙說:「就因為這個原因,敬請先生來。」於是拿着根火把照着床,請殷元禮到近前看看。殷元禮見老婦人鼻下口角有兩個瘤子,碗那麼大,並且說痛得很厲害,妨礙飲食。殷元禮說:「容易治。」就拿出艾團,為老婦人灸了幾十壯,說:「過一夜就好了。」二班很高興,烤鹿肉給客人吃;並沒有酒和別的飯食,只有鹿肉。班爪說:「太倉促,不知道客人來,希望不要怪罪招待不周。」殷元禮吃飽後,就枕着石塊睡下了。二班雖然很誠樸,但粗魯莽撞,讓人害怕。殷元禮翻來復去不敢睡熟,天不亮,就招呼老婦人,問她的病情。老婦人剛醒,自己一摸,瘤子已經破了,只留下兩個瘡口。殷元禮催促二班起來,用火照着,給老婦人敷上藥末,說:「好了!」然後拱手告別,二班又拿出一條熟鹿腿送給他。
三年以後,殷元禮一次有事進山,路上遇到兩隻狼擋道,不能過去。這時太陽快要落山了,又來了一大群狼,殷元禮前後受敵。他被一條狼撲翻在地,好幾隻狼爭搶着來咬他,衣服全被撕碎了。殷元禮想,這回是死定了。這時忽然竄過來兩隻老虎,群狼一見,四散逃跑。老虎大怒,一聲怒吼,群狼害怕地都趴在地上,一動不敢動。老虎撲過去把它們全殺死,才走了。殷元禮僥倖逃生,狼狽地繼續趕路,正在擔心無處投宿,迎面走來一個老婦人。老婦人看到他的樣子,連忙說:「殷先生吃苦了!」殷元禮悲傷地訴說了剛才的情景,問她如何認識自己。老婦人說:「我就是石屋中那個讓你灸瘤子的病老太婆啊!」殷元禮才恍然大悟,便請求在她家借宿,老婦人領着他去了。
走進一所院落,裡面已點起了燈火。老婦人說:「老身已等先生很久了。」接着拿出衣褲,讓殷元禮換下破衣服;又擺上酒菜,熱情招待。老婦人也用陶碗自斟自飲,她既健談,又能飲酒,不像是一般女人。殷元禮問:「前些日子那兩個男子,是老人家的什麼人?怎麼沒看見他們?」老婦人說:「我那兩個兒子去迎接先生,還沒有回來,一定是迷路了。」殷元禮感激他們的情義,開懷痛飲,不覺大醉,酣睡在座位上。醒過來時,天已經亮了。四面一看,並沒有房舍,他自己一個人正坐在岩石上。這時聽到岩下發出牛吼一般的喘息聲,走近一看,是只老虎正睡着沒醒。老虎的嘴間有兩塊瘢痕,都大得像拳頭。殷元禮害怕極了,恐怕老虎醒來,偷偷地逃跑了。這時才醒悟到救自己命的那兩隻老虎,就是二班。
【車夫】
有一個車夫,推着輛沉重的車子正在爬坡。當到最吃力的時候,一條狼竄來咬住了他的屁股。車夫想放下車子,又擔心翻車毀了貨物,把自已也壓在下面,只好忍住疼繼續推車。等上了坡,狼已經從車夫屁股上啃下片肉逃走了。乘車夫無能為力的時候,偷嘗他一片肉,這條狼也算是狡猾可笑了。
【乩仙】
章丘的米步雲,擅長扶乩算卦,每同人聚會。便召乩仙互相唱和。一天,有個朋友見天上微有雲彩,忽得一聯,請乩仙對下聯。這一聯是:「羊脂白玉天,」乩仙批字:「下聯問城南老董。」大家懷疑乩仙對不上,所以亂說一氣。
後來有事到城南去,發現一處地方,土紅得像丹砂一樣,很感奇怪。正好看見有個放獵的老翁在一邊,便問他是什麼土,老翁說:「這是豬血紅泥地。」忽然想起乩仙的批詞,十分驚駭;又問老翁的姓,老翁說:「我是老董。」能聯對倒不奇,奇的是預先知道城南老董,這也太神了!
【苗生】
龔生,是四川泯州的書生。到西安去參加科舉考試,在旅社中休息,買了一些酒菜自斟自飲。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進來,坐下來和他攀談。龔生舉起杯勸他共飲,客人也不推辭,自稱姓苗,談笑粗俗豪放。龔生因他不甚文雅,以傲慢的態度冷遇他,酒喝完了,也不再去買。苗生於是說:「與窮讀書人喝酒,真叫人悶死!」便起身到酒店買酒,提着一個很大的酒罈子進來。龔生推辭說不能再喝了,苗生捉住他的胳膊,勸他乾杯;龔的胳膊被捉得疼痛欲折,迫不得已,幹了數杯。苗生以盛湯的大碗自飲,笑着說:「我不善於勸別人喝酒,去留隨你的便吧。」龔生馬上收拾行李起程。大約走了幾里路,馬病了,躺在路上,龔生在路旁坐着。他正在為行李繁重所累,無計可施的時候,苗生趕到。問清楚了原因,把馬背上的行李卸下來,交給僕人,自己用肩托着馬肚子,把馬扛起來,急速地走了二十多里,才到旅店。他把馬放下,讓馬就槽吃草。過了一段時間,龔生和他的僕人才到達旅店。龔生感到很驚訝,認為他是神人,優厚地款待他。打酒買飯,讓苗生一同吃。苗生說:「我的飯量很大,不是你能管飽的,共同飽飲一頓也就可以了。」喝完一罈子酒,苗生起身告別說:「您給馬治病,還需要些日子,我不能等待了,我先走了。」於是就離開了。
後來,龔生參加考試完畢,與三四位朋友,共邀登華山遊玩,大家在地上擺上酒菜作筵。正在歡宴時,苗生忽然到來。左手拿着一隻大酒懷,右手提着個豬肘子,向地上一扔說:「聽說諸位登臨,我特意來與大家助興。」大家起來,以禮相待,邀苗生一快坐下。酒喝得很痛快,都很高興。大家想以聯句為戲,苗生爭辯說:「這樣無拘束地喝酒,很高興,何必去苦苦構思使自己苦惱。」大家不聽,立下金谷酒令,對不上的罰酒三大杯。苗生說:「聯句不佳者,當以軍法論處。」大家笑着說:「罪不至於到這種程度吧!」苗生說:「若不被殺頭,我這武夫也能湊幾句。」坐在首席的靳生說:「絕巘憑臨眼界空。」苗生便信口續道:「唾壺擊缺劍光紅。」下座的沉吟好久,也沒續上,苗生拿起酒壺就自己斟酒。過了一會,以次序向下聯下去,漸漸地越聯越俗。
苗生大聲喊道:「這就夠了。如果你們還想讓我活下去,就不要再聯下去了。」大家不聽。苗生再也不能忍耐了,就學龍吟聲,一聲長嘯,震得群山轟鳴;又後仰前合地學獅子舞。詩興被打亂了,大家才停止了聯句,又舉杯酌酒暢飲。酒喝得半醉時,眾人又各自得意地朗誦起在考場上所作的文章,不斷地相互讚揚,相互吹捧。苗生委實不想聽這酸腐的腔調,就拉着龔生的手豁拳。二人各已勝負數次,但那些誦文章、吹捧的還沒個完。苗生嚴厲地說:「你們的文章,我已經聽得熟悉了。像這樣的文章,只能在床頭讀給自己的老婆聽,大庭廣眾之中,喋喋不休,叫人聽了厭煩。」眾人聽了感到慚愧,更討厭苗生的粗魯莽撞,於是,就提高了聲音大聲朗讀起來。苗生憤怒了,趴在地下大吼,立刻變成一隻老虎,撲上去把眾客人吃掉,然後咆哮一聲,跳過山樑就跑了。所倖存者,只有龔生和靳生兩人。靳生是這次鄉試的第一名。
過了三年,靳生再從華陰經過的時候,忽然在路上見到嵇生,他也是當年在華山上被虎咬死的一位。靳生大為吃驚,欲策馬揚鞭疾馳。嵇生捉住馬籠頭,使馬走不得。靳生下馬,問他想做什麼?嵇生說:「我現今已成了苗生的倀鬼,幹活很苦,必須再撲殺一位讀書的人,才能把我替換出來。三天後,必有一個穿儒服戴儒冠的書生被虎咬死,但地點必須是在蒼龍嶺下,那才是我的替身。請君在那一天,多邀幾位書生到那裡,也就是替老朋友幫點忙啦。」靳生不敢申辯,答應下就分手了。靳生回到寓所,思考了一夜,但總也想不出個辦法來。最後決定,豁上了背棄與嵇生的約定,聽憑這倀鬼的處置吧。就在這時,恰巧自己的表親戚蔣生來探望他,他就把自已遇到鬼怪的事講述了一遍。蔣是出名的劣等生員,同縣的秀才尤生考在他的前面,心中很妒忌。聽到靳生所講的事,暗地裡即有謀害尤生的念頭。馬上寫了一封信,邀請尤生共同到蒼龍嶺遊覽,自己穿上一身平民的衣服,尤生見了也不知有什麼用意。來到蒼龍嶺的半山腰,便擺下酒菜,恭恭敬敬地請尤生飲酒。這天,恰巧知府也上了蒼龍嶺,知府是蔣生父親的好朋友,聽說蔣生在嶺下,就派人去叫他。蔣生不敢着平民衣服去見知府,便與尤生把衣服帽子換過來。衣服還沒有換完,老虎猛然撲來,把蔣生叼着就走了。
【蠍客】
有一個販蠍子的南方商人,每年都到臨朐縣收購很多蠍子。當地人拿着木鉗子進入山中,掀開石塊,尋找洞穴,到處搜捉蠍子出售。
一年,商人又來了,住在客店中。忽然感到心跳,毛骨悚然,急忙告訴店主人說:「我殺生太多,現在蠍子鬼發怒,要來殺我了!請快救救我!」店主人環顧室中,見有口大瓮,便讓商人蹲伏着,拿瓮將他扣了起來。一會兒,有個人奔了進來,黃色頭髮,相貌猙獰醜惡。問店主人:「那南方商人哪裡去了?」主人回答:「出去了。」那人到室內四下里看了看,又像聞什麼東西一樣抽動了好幾次鼻子,便出門走了。店主人鬆了口氣,說:「僥倖沒事了!」忙打開瓮看看,那商人卻已經化成血水了!
【杜小雷】
杜小雷,是益都縣西山人,母親雙目失明。杜小雷十分孝敬老母,家裡雖然貧窮,但母親從不缺可口味美的東西。
一天,杜小雷要外出,買了肉給妻子,要她給母親做水餃吃。妻子最忤逆不道,切肉時,將屎克螂雜在肉里。母親吃水餃時,覺得味道惡臭,不能下咽,便藏起水餃來,等兒子回家。杜小雷回來後,問母親:「水餃好吃嗎?」母親搖搖頭,拿出水餃來給兒子。杜小雷掰開水餃一看,見餡里有屎克螂,大怒,想責打妻子,又怕母親聽見,便上床想辦法。妻子問他,也不說話。妻子心中有愧,在床下徘徊,不敢上床。過了很久,聽到很粗的喘氣聲。杜小雷躺在床上叱罵道:「還不睡覺,想挨揍嗎?」床下卻沒有一點動靜。起來點亮蠟燭察看,見一頭豬在床下;仔細看看,豬的兩腳還是人腳,才知道妻子變成了豬。
縣令聽說了這件事,命將豬拴了去,在城四門遊街,以告誡眾人。譚薇臣親眼見過這事。
【毛大福】
太行人毛大福,是專治瘡傷的醫生。一天,他行醫歸來,路上碰到一匹狼,嘴上叼着個小包裹,見到毛大福,便將小包吐在地上,蹲在路邊。毛大福拾起來一看,見裡面包着幾件金首飾。正感到驚異,狼又躍上前歡跳着,用嘴巴輕輕拉了拉毛大福的衣角就走開了;毛大福剛要離開,狼又回來拽住了衣服,像是要他跟它走。毛覺察到狼沒有惡意,便跟着它去了。不一會兒,來到一個洞穴,見一匹狼正生病躺在地上。仔細一看,狼頭頂上長了個大瘡,已腐爛生蛆。毛大福立即明白了狼的意思,便為病狼仔細剔淨蛆蟲,又敷上藥,才往回走來。此時,天已經晚了,狼遠遠地跟着送他。走了三四里路,又碰上幾匹狼,咆哮着要圍攻毛大福。毛非常恐懼,正在危急的時候,後面跟着的狼急忙跑來,到狼群中似乎說了些什麼,群狼便都散去了,毛大福才得以安全返回。
在此以前,毛大福所在的縣裡有個叫寧泰的銀商,被人殺死在路上,兇手一直沒有抓獲。正好毛大福出售從狼那兒得來的金首飾,被寧家的人認出是寧泰之物,將他扭送到了縣衙。毛大福訴說了首飾的由來,縣官不信,將他嚴刑拷打。毛大福冤枉至極,無法申辯,只得懇求縣官讓他去問問那匹狼。縣官便派兩個衙役,押着毛大福,進入山中,徑直去那個洞穴找狼。狼卻沒回來,等到天黑也不見蹤影,三人只得返回。走到半路,迎面碰上兩匹狼,其中一匹頭上的瘡疤還在,毛大福一下子認了出來,便向它作揖說:「上次承蒙您贈我禮物,現在我因為那些禮物蒙冤受屈,您若不為我申辯昭雪,同去後我就被打死了!」狼見毛大福被綁着,憤怒地沖向衙役,衙役忙拔出刀抵擋。狼見狀,便用嘴巴拱着地,長聲嗥叫起來。剛叫了兩三聲,只見從山中竄出了上百匹狼,轉着圈將衙役團團包圍起來。衙役受困,大為窘迫。有瘡疤的狼一躍上前,去咬捆着毛大幅的繩索。衙役明白了狼的用意,無可奈何地鬆開了毛大福,狼群才一起離去了。
回來後,衙役講述了經過,縣官深感驚異,但也沒有立即釋放毛夫福。過了幾天,縣官出巡,見一匹狼叼着只破鞋,放在道上。縣官走了過去,狼又叼起鞋跑到前頭,重新放到地上。縣官很奇怪,命收起鞋子,狼才走了。返回後,縣官命人秘密訪查鞋子的失主。有人說某村有個打柴的,在山中被兩匹狼窮追不捨,將他的鞋子叼跑了。縣官將打柴的拘拿了來認鞋子,果然是他的。於是懷疑殺銀商寧泰的兇手定是此人,一審問,果然不錯。原來這個打柴的殺死了寧泰,搶劫了巨金,還沒來得及搜出寧泰藏在衣服里的金首飾,便逃走了。結果首飾被狼叼了去,才發生了這件奇事。
從前,有個接生婆出門歸來,碰到一匹狼等在路上,拉住她的衣服,像要她跟着走。接生婆跟着狼走到一處地方,見一匹母狼正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