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32章

蒲松齡

  【青城婦】

  費縣高夢說做成都太守時,發生了一件奇案。有個從西邊來的商人,客居在成都,娶了青城山的一個寡婦。不久,商人有事回老家去,過了一年多才返回來,夫妻剛一團聚,商人突然死了。同行們覺得事情蹊蹺,告了官府。官府也懷疑寡婦與人私通,謀害親夫,將她嚴刑拷打,苦苦逼訊,寡婦卻始終不承認。押解到郡府後,也因為缺乏實證,只好將寡婦下在獄中,案子拖了很久沒有解決。

  後來,高夢說的官衙中有人生病,請來一個老醫生診治。交談中,高夢說提起這件奇案,老醫生突然問道:「那寡婦是尖嘴嗎?」高夢說一楞,反問:「有什麼說法嗎?」老醫生起初不肯說,再三詢問,才道:「本地青城山周圍有幾個村落,村中婦女多被蛇交配過,生下的女兒都是尖尖的嘴巴,陰戶中長着像蛇舌一樣的東西。和男子淫蕩時,蛇舌有時會伸出來,一插入男子陰管,男子便會立即脫陽死去。」高夢說聽說,大感驚駭,但還不太相信。老醫生又說:「這地方有巫婆,能用藥使寡婦產生淫意,蛇舌自然會出來。是與不是,到時一看便知。」高夢說便按照老醫生講的,找來一個巫婆如法炮製,果然有蛇舌樣的東西伸出來,才案情大白。高夢說便擬公文呈告上司,上司又重新檢驗過,才免了寡婦的罪,將她釋放回家。

  【鴞鳥】

  長山縣有個姓楊的縣令,為官極其貪婪。康熙乙亥年間,朝廷往西部邊疆用兵,購買民間的騾馬運送軍糧。楊縣令以此為藉口,大肆搜刮,將地方上老百姓的牲畜搶了個乾淨。

  周村是商人云集的地方,每逢集日,車水馬龍。楊縣令率領手下走卒,明火執仗,在集上搶奪了不下數百頭牲畜,各地商人,無處控告。當時山東各縣縣令都因有公務全在省城裡。正好益都縣的董縣令、萊蕪縣的范縣令和新城縣的孫縣令在旅店裡會聚到一起。有兩個山西商人在門外大聲喊冤。原來,兩位商人有四頭健壯的騾子,被楊縣令搶了,出門在外,又遠離家鄉,丟失了財產,沒法回家,懇求各位老爺給講講情。三縣令覺得他們可憐,答應下來,於是便一塊去拜訪楊縣令。楊縣令置酒款待。酒席上,三人說明來意,請楊縣令還給商人騾子,楊縣令不聽。三人苦勸,楊縣令忙舉杯勸酒,不讓他們說下去,說:「我有一個酒令,不能對的罰酒。這個酒令必須是說一個天上的東西,一個地下的東西,還要說個古人。左問手拿什麼東西,右問嘴裡說什麼話,隨問隨答。」自己先行令,說:「天上有個月輪,地下有個崑崙,有個古人叫劉伯倫。左問手拿什麼東西,回答是『手持酒杯』,右問嘴裡說什麼話,說是『酒杯之外的事不要提』。」范縣令接着說:「天上有廣寒宮,地下有乾清官,有個古人叫姜太公。手持釣魚杆,嘴裡說是『願者上鈎』。」第三個是孫縣令,也說道:「天上有條天河,地下有條黃河,有個古人名叫蕭何,手拿一本《大清律》,嘴裡說是『贓官贓吏』。」楊縣令一聽,臉上不自在,沉吟了一會兒。說:「我又有了一個:天上有座靈山,地下有座泰山,有個古人叫寒山。手裡拿把掃帚,說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三人互相看看,臉上都有慚色。

  忽然,一個少年從門外昂然進來,衣着華麗整潔,對四人舉手行禮。大家一塊請他坐下,拿大杯讓他喝酒。少年笑着說:「酒先別喝。聽見各位大人正行酒令。我也湊上一個。」大家便請他說,少年說道:「天上有玉帝,地下有皇帝,有個古人是洪武朱皇帝,他手持三尺劍,說是『贓官應該剝皮』。」大家大笑。楊縣令憤怒地罵道:「哪裡來的狂徒竟敢如此!」命羞役抓起來。少年一躍,跳到桌子上,變成了一隻鴞鳥,沖簾飛出,落到院子中的樹梢上,回顧室中。口裡作人笑聲。主人忙拿東西打它,鴞鳥笑着飛走了。

  【古瓶】

  淄川縣城北村中,有口水井幹了。村中有甲乙兩人縋着繩子下到井中淘井。挖了一尺深,發現一具骷髏,不小心,將頭打破了,嘴裡含着塊黃金,兩人十分喜歡,將金子收到腰包里。繼續往下挖,又挖出六七具骷髏。兩人貪心不足,希望還有金子,便把這些骷髏頭全都打碎,卻再也沒有。只發現旁邊有兩個瓷瓶、一件銅器。銅器有一抱大小,幾十斤重,兩側有雙環,不知是幹什麼用的,鏽跡斑斑。瓷瓶也很古老,不是近時的式樣。甲乙兩人出井後,突然死了。一會兒,乙又甦醒過來,開口說道:「我是漢代人,遭逢王莽之亂,全家人投井而死,正好有點黃金,因此含在口中,並不是含斂之物,每個人都有。為什麼把頭顱全都打碎了?實在可恨!」大家聽了,趕忙焚香燒紙禱告,並許願重新殯葬,乙才好了。甲卻再也沒有活過來。

  顏鎮孫生聽說了這件奇異的事,將銅器買了去。孝廉袁宣四得到一個瓷瓶。這個瓷瓶能預報陰晴天氣。只要見瓷瓶上開始有一點濕潤的地方,最初像米粒大小。越來越大,不長時間天便會下雨;濕潤的地方逐漸消退,就雲開天晴。另一個瓷瓶被張秀才家得到。這個瓷瓶能顯示日期。每月初一,瓶上便起一個黑點,與日俱增,到了十五,黑點便布滿了整個瓶身;過了十五,黑點又逐漸減少,到了月底最後一天,黑點全部消失,恢復為原來的樣子。因為埋在地下久了,瓶口處粘上了一個小石粒,怎麼刷也剔不下來,便用東西敲打,結果石粒下來了,把瓶口也打了個小缺口,也算是一件遺憾的事。據說將花泡在瓶中,花開花落,結的果實和樹上結的沒有兩樣。

  韓元少先生還是生員時,一天在家,突然來了個官差,稟報說主人想延請他作塾師,但竟沒主人的名帖;問他主人家的家族門第,回答也是含含糊糊。先生見官差帶來的聘禮十分優厚,便答應下,約定了來接的日子,官差才走了。

  到了那天,果然有車子來接先生。出門後,一路曲折綿延前行,走的路都是以前從沒走過的。忽見前面有樓台殿閣,先生下了車進去,見像是藩王的官邸。到了學館,有僕人紛紛擺上了豐盛的酒菜,勸客人自飲,卻沒主人陪同,先生十分不解。撤宴後,過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公子拜見先生,生得秀雅不俗,施完禮,又去了別的屋子,請教學業時才來到老師的住所。公子絕頂聰明,上課只要先生講講大意,便自己明白了。先生因不知公子的家世,心中十分疑惑。學館裡有兩個童僕供先生使喚,先生私下問他們,都不回答。問主人在哪裡,回答說主人太忙。先生又要求他們領着偷偷去見見主人,二人都不願去。懇求了好幾次,才勉強同意,領着先生來到一座大殿,聽見裡面傳出審訊拷打聲。先生忙從門縫裡往裡一瞅,見一個大王高坐在殿上,兩階下劍樹刀山,都是傳說中閻王殿的景象。先生驚駭萬分,轉身要走開,裡面已經知道外頭有人。閻王停下公事,將眾鬼喝退,厲聲呼叫小童。童僕臉上一下子變了色,恐懼地說:「我為了先生,惹禍上身了。」戰戰兢兢地急忙跑了進去,閻王發怒說:「你怎敢領人到這裡來偷看?」用巨鞭重打小童。打完,叫先生進去,說:「我所以不見你,是因為陰陽兩世路途隔絕。現在你既然已經知道了,不好再在這裡。」便贈給酬金。讓先生回家,說:「你將來能中狀元,只是還有些磨難沒受完罷了。」命一個青衣僕人牽着驢送先生回去。先生懷疑自己已經死了,僕人說;「怎麼可能呢!先生吃的用的都來自人世,不是陰間的東西。」

  回來後,先生又坎坷數年,後來連中會元、狀元,閻王的話都應驗了。

  【薛蔚娘】

  豐玉桂是山東聊城的一位書生,家裡很貧窮,沒有謀生的職業。明代萬曆年問,有一年發生了大災荒,豐玉桂孑然一身到南邊去逃荒。等到回家的時候,到了沂州就病了。他極力撐持着有病的身體走了幾里路,來到了城南的一片亂葬崗子,越發疲累無力了,因此只好倚着一座墳墓躺下來休息。

  忽然,他好像做夢似地來到了一個村莊裡。有一位老翁從一家大門中出來,邀請他進去。這老翁家只有兩間簡陋的房屋,屋裡有一位女子,年齡有十六七歲,面貌神態俊秀文雅。老翁叫她煮柏枝湯,用陶器盛了招待客人;又詢問起豐生的籍貫、年齡,問完了,就說:「我姓李名洪都,祖籍山西平陽,流落居住在這裡已經三十二年了。請你記住這裡的門戶,我家的子孫如來尋訪,就麻煩你指給他們。老夫不敢忘你的恩德。我的乾女兒慰娘,也不算丑,可以許配給你,等我的三兒子到來的時候,就叫他給你們主持婚事。」豐生大喜,拜謝說:「我今年二十二歲了,還沒有婚配,承蒙你把女兒許給我為妻,固然很好;但什麼地方能找到您的家人告訴他們呢?」老翁說:「你只要到北邊的村子裡去,等一個多月,自然就有人來,只求你不要怕麻煩啊。」豐生恐怕老翁說話沒有信用,就要求說:「實話告訴您:我本來就窮得家徒四壁,恐怕日後不能像您所期望的那樣。如果半路把我拋棄了,那是人所難以忍受的事。即使您沒有許配婚姻的情義,我也不會不遵守答應您的諾言,您不如直接了當地說要我為您辦點事好了。」李翁笑着說:「你要叫老夫信誓旦旦地向你發誓嗎?我早就知道你家貧。這次訂立婚約並非專門為了你。慰娘孤獨無靠,依託在我這兒已經很久了。我不忍心聽任她流離失所,所以把她許配給你。你何必疑心呢?」於是就拉着他的胳膊把他送出門去,拱了拱手關上門回去了。

  豐玉桂一覺醒來,原來仍在墳墓邊躺着,看看太陽,已經將近正午了。他慢慢地站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到村中。村裡的人見了他都吃了一驚,認為他已經死在道旁一天多了。於是豐生頓時明白了李翁就是墳墓中的人,他把這事隱瞞起來沒說,只求借間屋子住下。村裡的人恐怕他再死了,沒有人敢留下他。這村裡有一位秀才和豐生同姓。聽說了這件事,就跑去詢問豐生的家世,原來豐秀才還是豐生的遠房叔叔。豐秀才高興地把豐生領到自己家中,給他吃喝治病。過了幾天豐生就痊癒了。豐生講述了夢中所遇見的情景,他叔父也很驚異,於是就讓豐生住下等待着,靜觀事情的發展。住了不久,果然有位官人來到村中,訪問他父親墳墓的地點。自稱是山西平陽縣的進士叫李叔向。從前他父親與同鄉某甲一起出外經商,他父親死在沂州,某甲就把他葬在一處亂葬崗中。回到家鄉後,某甲也死了。那時李翁的三個兒子年齡都還小,長子叫伯仁,考中了進士,在淮南當縣令,多次派人尋找父親的墳墓,始終沒有知道的人。次子叫仲道,考中了舉人。叔向最小,也考中了進士,於是就自己出來尋求父親的遺骨,來到沂州,到處尋訪。這天來到了這個村子裡,村里人都不知道,豐生就把他引到墓地,指給他看。李叔向不敢相信,豐生對他具體述說了自己所遇到的情景。叔向感到很驚奇,仔細看了看,兩座墳墓緊緊靠在一起。有人告訴他說:三年前有一個做官的人,把他的小妾葬在這裡。李叔向恐怕錯挖了別人家的墳墓,豐生就把自己躺過的地方指給他看。李叔向便吩咐抬一口棺材放在墳旁,才開始挖掘。墳墓掘開,見到一具女屍,衣服裝飾都腐朽了,而面色像活人一樣。李叔向知道是挖錯了,非常駭怕,不知道該怎麼辦。不料棺材中的女子頓時坐了起來,向門外看了看說:「三哥來了嗎?」李叔向吃了一驚,走過去問她,原來她就是薛慰娘。李叔向脫下自己的外衣給她蓋好,派人抬着她回到旅店。又急忙命人發掘旁邊的墳墓,希望父親也能復活。挖開以後,屍體皮肉尚存,用手一摸已僵硬幹燥了。叔向悲哀不止,把屍體裝殮入棺木中,作了七天法事超度亡靈。慰娘也穿一身孝服,像女兒一樣祭奠。

  一天,慰娘忽然對叔向說:「從前阿爹有黃金兩錠,曾經分給我一錠作嫁妝。我因為孤弱一人,沒有收藏的地方,便用絲線拴在腰裡,而沒帶來,三哥你得到了沒有?」李叔向不知道此事,就叫豐生返回去在墓穴中尋找,果然找到了一錠,和慰娘說的一樣。叔向仍把那錠有絲線作為標誌的黃金贈給慰娘。閒暇的時候,叔向就詳細詢問了她的家世。原來慰娘的父親薛寅侯沒有兒子,只有慰娘一個女兒,十分疼愛她。慰娘有一天從金陵舅父家回來,帶着一個老婆子去僱船,駕船的是南京的一個專門保媒的人。當時有一個做官的人,任期滿了要到北京去,托這個保媒的人給找一個美貌的侍妾。媒人跑了幾家,沒有一個中意的。為了這事駕着小船到廣陵去物色,忽然遇上了薛慰娘,暗中就產生了一個害人的詭計,急忙招呼她們搭船過江。薛慰娘帶的老婆子本來就認識他,因此就和慰娘一起上船渡江。中途,這個人把迷藥放到食物中,慰娘和老婆子都中毒昏迷了。他就把老婆子推到江中,載着慰娘又返回了南京,用重金賣給了那個做官的人。慰娘入了門,這家的大老婆才知道,非常憤怒。慰娘又因中毒後頭腦尚不清楚,不知道向她行禮,於是大老婆就鞭打她,並把她囚禁起來。北上三日以後,薛慰娘才完全清醒過來,婢女把事情經過告訴了她,慰娘大哭。一天夜晚,在沂州住宿,慰娘就上吊死了,他們就把她葬在亂葬崗中。慰娘在墳墓中,被群鬼欺凌,李翁時常保護着她,慰娘便拜李翁為義父。李翁說:「你命不該死,我一定給你挑選一個好女婿。」前些日子,豐生見了面後走了,李翁回來後對慰娘說道:「這個讀書人品行可以信賴。等你三哥來了,替你主婚。」有一天,李翁對她說:「你可以回去等侯着,你三哥快來了。」原來這就是李叔向發掘墳墓的那天。慰娘在服喪期間,對叔向追述了往事,叔向嘆息了很久,就把慰娘當作妹妹,讓她改姓李。略微置辦了一些衣服物品,安排慰娘和豐生結了婚。叔向說:「我帶的盤費不多,不能給妹妹辦嫁妝,我的意思是帶着你們一起回去,以安慰老母之心,怎麼樣?」慰娘也非常高興。於是夫妻二人隨着叔向,用車載着靈柩一起出發了。

  到家以後,李母詢問明白了事情的經過,喜愛慰娘勝過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安排她們在另一座院中居住。在辦喪事過程中,慰娘對李翁的哀悼之情超過了他的兒孫。李母越發喜愛她,不讓他們回聊城了,囑咐兒子給他們買一座宅子。正巧有一個姓馮的要賣宅子,要價六百兩銀子。李家倉促之間未能湊足銀子,暫時先把房契收下,約定日子交兌銀兩。到了日期,姓馮的早一步來了,正巧慰娘也從別院中來探望母親,突然看到了馮某,覺得非常像那個駕船的人。馮某見到慰娘也很吃驚。慰娘急忙越過他走了進去。兩位哥哥也因為母親有點小病,都集合在這裡,慰娘問:「廳前度步的那個人是誰?」李仲道說:「幾乎忘了這件事,這人一定是前幾天賣房子的人。」就站起來準備出去。慰娘阻止了他,把自已的懷疑告訴了他,叫他去仔細盤問這姓馮的。仲道答應着出去,馮某已經離開了,而巷子南邊教私塾的薛先生卻在那兒。仲道就問:「先生來有什麼事?」薛先生說:「昨天晚上馮某請求我今天早些到府上來,給他寫個文契並作保人。剛才在路上遇見他,說偶然忘記了一件事,暫時回去一趟,立刻就回來,叫我來這兒坐着等他。」少停了一會兒,李叔向和豐生都來了,於是互相攀談起來。慰娘因為馮某的緣故,悄悄地來到屏風後偷看客人。仔細地看了看薛先生,原來是她的父親,就突然從屏風後跑出,抱着父親失聲大哭。薛翁驚喜地流着淚說:「我兒從哪裡來?」眾人才知他就是薛寅侯,仲道雖然在路上常常遇見他,當初並不知道他的名字。到了這時候大家都非常高興,對他講述了慰娘前前後後的經歷,設下酒席慶賀他父女團圓,因而留下他住了兩晚。薛先生談了自己的經歷,原來他丟失了女兒後,妻子因為悲傷過度死了,他光棍一人無依無靠,就遊學到了這裡。豐生和他約定,購買了宅子後就把他接來同住。薛翁第二天去探看,馮某全家都逃走了,才知道殺害老婆子、賣了女兒的,就是這個人。馮某剛到平陽,做買賣發了家,但連年來賭博,日子一天天窮困,所以就賣他的住宅。賣薛慰娘的錢,也快花盡了。慰娘得到了好的歸宿,也就不十分仇恨馮某了,只是選了個好日子遷入新居,也不再追究他逃到哪兒去了。李母經常饋贈慰娘財物,一切日用所需都供給他們。豐生於是就在平陽安了家,但需要按期回原籍參加各種考試,十分辛苦,幸而這一科鄉試他考中了舉人。慰娘富貴了以後,常常想念那老婆子是為了自己而死,想報答一下他的兒子。老婆子的丈夫姓殷,有一個兒子叫殷富,喜歡賭博,窮得沒有立錐之地。有一天殷富在賭場上為賭注發生了爭執,打死了人,就逃亡到了平陽,老遠地來投奔慰娘。豐生把他收留在自己家中,詢問他殺的那人的姓名,原來就是駕船的馮某。豐生驚駭感嘆了好一會兒,就向殷富說明了情況,殷富才知馮某就是殺母的仇人,越發高興,就在豐生家當了僕人。薛寅侯就在女婿家養老,女婿給他買了一個妾,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

  【田子成】

  江寧人田子成,在一次過洞庭湖時,翻船淹死了。兒子田良耜,是明末進士,當時還在懷抱中。田子成的妻子杜氏,聽到丈夫的噩耗,痛不欲生,服毒自盡。田良耜被庶祖母撫養成人,後考中進士,被派到湖北做官。過了一年多,改調湖南。走到洞庭湖,他想起了被淹死的父親,痛哭而返,向上司稟報財力不及,請求辭官。上司不許,只將他降職為縣丞,隸屬漢陽府。田良耜推辭不去,院司再三督促,才勉強上任。到任後,他放蕩不羈,常常遨遊於江湖之間,不理政事。

  一天,他乘小船出去遊覽。夜晚,船泊江邊,聽到岸上傳來悠揚動聽的洞簫聲。興致所來,便棄船上岸,乘着月光,望簫聲傳來的方向走去。大約走了半里路,見一片曠野中孤立着幾間茅屋,隱隱透出燈光。近前從窗子裡往裡偷看,見裡邊有三個人正坐着喝酒。上座是一個秀才,三十多歲年紀;下座是一個老翁,打橫坐着個吹洞簫的,是個少年人。少年一曲吹完,老翁擊節讚賞。秀才卻面對着牆壁,嘴裡念念有詞,像是在吟詠詩句,少年的簫聲、老翁的讚賞聲,仿佛充耳不聞。老翁忽道:「蘆十兄一定有了佳作,請朗誦朗誦,讓我們也欣賞欣賞。」秀才便長聲吟道:「滿江風月冷淒淒,瘦草零花化作泥。千里雲山飛不到,夢魂夜夜竹橋西。」聲音悽惻哀傷。老翁笑着說:「蘆十兄又故態發作了!」順手拿過一個大酒杯,斟滿酒說:「老夫不會對詩,就唱首歌勸酒吧。」於是便大聲唱道:「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故鄉。」唱完三人都面現喜色,氣氛才輕鬆起來。少年站起來說:「我看看月亮斜到哪裡了?」從窗子裡探出身子,忽然發現了田良耜,拍着手說:「窗外有人,我們的狂態都讓人看到了!」便請田良耜進屋,大家彼此行禮,老翁請良耜坐到少年對面。良耜試試酒杯,是冷酒,推辭不喝。少年復又站起來,點着把葦草把酒溫熱,良耜也命隨從出去買酒,老翁執意不許。又問良耜家世,田良耜詳細說了。老翁恭敬地說:「原來是家鄉的父母官。我妻子姓江,是本地人。」指着少年說:「這位是江西的杜野侯!」又指着秀才:「這是蘆十兄,和您是同鄉。」蘆十自見了田良耜後,很是傲慢,也不行禮。田良耜問他道:「家住哪裡?有這樣高的才華,怎麼以前沒聽說過?」蘆十回答道:「我客居在外已經很久了,連親屬都不認識,真令人嘆息啊!」話音十分哀傷。老翁忙搖手打斷,說:「與佳客相聚,不趕緊喝酒,只管羅羅嗦嗦,叫人聽厭煩了。」自己端起杯一飲而盡;又說;「我有個酒令,大家共行,不能的罰酒。一次擲三個骰子,其一的點數須與另兩個點數之和相等,還要暗合一個典故。」自己先擲,是幺、二、三點,便唱道:「三加幺二點相同,雞黍三年約范公,(《後漢書·范式傳》:範式,字巨卿,山陽金鄉人。與汝南張劭為友,兩人同時歸里,約定二年後的某日範式去張劭家看望。至期,張劭於家中準備雞黍。範式果至。)朋友喜相逢。」第二個是少年,擲了兩個兩點,一個四點,客氣道:「我學識淺薄,知道的都是俗典,請不要見笑。四加雙二點相同,四人聚義古城中,(《三國演義》,劉備、關羽、張飛戰亂中失散,後在古城相會。)兄弟喜相逢。」接下來是蘆十,擲了兩個幺點,一個兩點,說道:「二加雙幺點相同,呂向兩手抱老翁,(《陝西通志》:呂向,字子回,唐朝人,少托於外祖母家。父親長期遠遊在外,存亡未卜,多方找尋不到。後呂向官至翰林,一天自朝中回,路上碰到一位老人,惻然心動,問之正是他父親,呂向抱父痛哭,將父親迎回家中。)父子喜相逢。」最後是田良耜,擲的點數卻與蘆十一樣,也唱道:「二加雙幺點相同,茅容二簋款林宗。(《後漢書·茅容傳》:茅容,字季偉,東漢陳留人。耕於野,與人避雨樹下,眾皆夷踞相對,容獨危坐愈恭,郭林宗見而奇之,遂與共言,寄宿其家。次日茅容殺雞為饌,林宗謂為己設,既而以供其母,自己以菜疏與客共飯。林宗深為感動,稱為賢孝。簋,音鬼,古代盛食品用的器具。)主客喜相逢。」酒令行完,田良耜起身告辭,蘆十站起來挽留道:「老鄉情誼還沒來得及傾吐,怎麼就忙着走呢?我還想打聽個事,請再坐會兒。」田良耜只得重新坐下,問,「要問什麼?」蘆十說:「我有個老朋友,在洞庭湖淹死了,和你是一個家族吧?」田良耜回答說:「是我父親。不知你們是怎麼認識的?」蘆十解釋說:「我們年輕的時候很好。他淹死那天,只有我在場,是我收斂了他的屍體,埋葬在江邊。」田良耜聞聽,流淚下拜,懇求指示父親的墓所。蘆十說:「你明天還到這裡來,再和你說。也很好找,離這裡有幾步路,見墳頭上長着十棵蘆草的便是。」田良耜哭着拱手告別。

  回到船上,田良耜一夜沒睡。回想蘆十的話,像句句都有深意。天剛明,便迫不及待地趕去,只見昨晚上的茅屋全沒有了,十分驚駭。又到蘆十指點的地方,果然有座墳墓,墳頭上長着一叢蘆草,數了數正好十棵,才恍然大悟:「蘆十」原來是指十棵蘆草。昨晚遇到的,是父親的鬼魂。又詳細打聽當地人這座墳墓的來歷。原來,二十年前,本地有個姓高的富翁,樂善好施,凡淹死的人,他都一一打撈上來,為他們修建墳墓,所以在這地方有幾座墳。於是,田良耜便挖開墳,斂好父親的遺骨,棄官返回了家鄉。

  回家後,詢問祖母父親的相貌,與「蘆十」一模一樣。江西的杜野侯,原來是田良耜的表兄,十九歲的時候在江中淹死了,後來他父親流落到了江西。又醒悟母親杜夫人死後,葬在竹橋之西,所以蘆十的詩中有「夢魂夜夜竹橋西」的句子。只是不知那老翁是什麼人,也無從打聽了。

  【王桂庵】

  王樨,字桂庵,是河北大名府的世家子弟。有一年,他到江南遊歷,停船在長江邊上。附近船上有個船家少女,漂亮極了,正坐在船頭低着頭繡鞋。王桂庵瞅了她好半天,那女子像是毫無察覺。王桂庵便高聲吟誦王維的「洛陽女兒對門居」一詩,故意讓她聽見。

  女子好像也懂了是為她吟誦的,但也不過略一抬頭,瞥了一眼,又低頭刺繡起來。王桂庵更加情思飛馳,忘情地把一錠金子扔了過去,恰好落在女子的衣襟上;女子依舊不抬頭,順手拾起,扔到岸上去了。王桂庵只好訕訕地把金子揀回來。他又拿出一副金鐲扔過去,落在女子的腳旁,女子仍舊繡鞋,毫不理睬。不一會兒,船家從外邊回來,王桂庵怕他發現金鐲,正急得抓耳撓腮,卻見女子從容地用腳把金鐲勾來,遮掩過去了。船家上船後就催女子收拾活計,一邊自己解開纜繩,開船順流而去。

  王桂庵望着遠去的帆影,呆呆地坐在那裡,心情十分悵惘。當時他剛喪妻不久,很後悔沒有立即請媒人去和船家定下婚事。再到周圍船上打聽,都不知剛才那位船家的姓名。王桂庵趕緊讓自己船上的艄公開船去趕,哪裡還有那船的蹤影!

  不得已,王桂庵只好先過江辦事。北返時再沿江查訪,卻依然不見消息。回家後,吃飯睡覺,都難以忘卻那個船家女子的倩影。

  第二年,王桂庵又到南方去,專門買了一條小船,住在江邊,天天察看往來的船隻。半年功夫,對這一帶活動的船都熟悉了,惟獨不見去年那條小船的蹤影,而腰中的錢袋卻漸漸空了,只好又回家來。這一回,王桂庵的思念之情更加急切,無論白天走路還是黑夜夢中,漂亮船家女的影子總是浮動在他的心頭。

  一天夜裡,王桂庵做了一個夢:他忽然到了江邊一個小村落里,剛走過幾家門口,就見一家柴門朝南開着,院內稀疏的翠竹編成籬笆,花木繁茂,像是一座亭園。王桂庵逕直進去,不遠處忽見一株高大的合歡樹,滿樹紅絲低垂,濃蔭誘人。他不禁默念:元代虞集詩「門前一樹馬纓花」,寫的大概就是這種景致吧?再走幾步,眼前忽然出現了一處圍着蘆葦籬笆的光潔素樸的小院,院內北房三間,門關掩着;回頭看見南牆邊有一間小屋,一株紅蕉掩映在窗前。王桂庵探身窺望,見屋內迎門一個衣架,上掛一條彩裙,知道是女子的閨房,急忙退了回來;但屋裡人似乎已經發覺有人來了,就迎了出來。王桂庵一看,那俊俏的面龐,正是去年那個船家少女。王桂庵喜出望外。大叫道:「這不是也有相見的一天嗎?」二人正要親昵,女子的父親突然回來了。王桂庵一驚,醒了過來,才知是一個夢。回想夢中景物,歷歷如在眼前。王桂庵便把這個美夢珍藏在心裡,恐怕同別人說了,會破壞這美好的意念。

  又過了一年多,王桂庵再次到江南鎮江去。城南徐太僕,是王家的世交,請王桂庵去喝酒。王桂庵赴宴途中迷了路,誤入一個小村,忽覺村中景物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一家院門裡,正有一株高大的合歡樹,宛然是夢中曾見的情景。他驚喜極了,投鞭翻身下馬,闖了進去。院內景物,果然與美夢無異。再往院內走,房舍格局也全符合。夢境既然應驗,王桂庵不再猶豫,直奔後院小南屋而去,船家女果然正在屋中。她遠遠看見闖來的王桂庵,吃了一驚,急忙站起身用門扇遮住自己,呵斥道:「哪兒闖來的男子?」王桂庵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似乎仍在夢中。女子見他已經站在房門邊,便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王桂庵急得大叫起來:「您難道不記得那個扔鐲人了嗎?」接着,便傾訴了幾年來的相思之苦,並且述說了夢中的預兆。女子隔窗詢問了王桂庵的出身家世,王桂庵都如實告訴了她。女子說:「您既是宦門之後,家中自然早有美妻了,還要我去幹什麼呢?」王桂庵着急地說:「如果不是因為思念您的話,我早就娶妻了!」女子說:「如果真像你說的這樣,足見你的誠心。我的心事雖然難向父母表白,卻也已經違命回絕過好幾家的婚聘了。那副金鐲,我至今保存着,料想鍾情者終究會有信息來的。今天不巧,父母到外婆家去了,眼看就要回來,您暫且回去,然後請媒人前來正式提婚,我看一定如願以償。可是假如你想非禮成親,那就打錯算盤了!」

  王桂庵正要匆匆退出,女子又望着他的背影遠遠地喊道:「王郎!我叫芸娘,姓孟,父親的表字是江籬。你可別忘了呵!」

  王桂庵一邊答應「記住啦」!一邊跑出院門。

  王桂庵到徐太僕家赴宴,因為心裡有事,便早早結束筵飲,告辭回來,趕緊到小村里去拜見孟江籬。孟江籬很有禮貌地接待了王桂庵,在院中籬笆牆邊設了桌凳請他就座。王桂庵謝座後,先作了一番自我介紹,然後便說明來意,恭恭敬敬地奉上一百兩銀子作為聘禮。不料老人擺擺手,說道:「對不起,我的女兒已經許配人家了。」王桂庵急得嚷道:「我打聽得確確實實,明明是尚在待聘中,您為什麼這樣拒絕呢?」江籬老人平靜地說:「我剛才說的,全是實話,不敢有半點撒謊。」王桂庵聽了,立刻失魂落魄,垂頭喪氣地告辭出來。

  王桂庵回到住處,左思右想,無處找媒人。一夜輾轉反側,不能成寐。回想在徐太僕家,本來是想把這事告訴他的,只因為害怕他恥笑自己娶一個船家女,沒好意思開口;現在情急無奈。只得前去求他。於是天一明,便跑到太僕家,把情況告訴他。太僕笑了,說:「原來如此。不用急。這老頭兒,我還與他有點瓜葛,他是我祖母的內侄孫。你為什麼不早說呢?」王桂庵這才鼓起勇氣,傾吐了幾年來藏在心中的隱情。太僕一聽,卻詫異道:「江籬本是個貧苦農民,從來不以撐船為業,你是不是弄錯了呢?」於是,他打發兒子大郎到孟家去詢問。江籬老人解釋說:「我家雖然貧窮,卻決不是賣婚的人。昨天王公子以金銀作媒,我覺得他大概以為我們窮人家見錢眼開,見利而動,所以不敢高攀這門親事。今天你來,既是太僕公的意思,必定沒錯。但我這女兒很任性嬌慣,好人家不合她的心意也往往拒絕,我得跟她商量商量,免得日後落下埋怨。」說着,起身走進內室。一會兒出來,拱手笑道:「現在完全可以照太僕公的意思辦了。」於是二人約定吉日,大郎告辭回家,向太僕報告了喜訊。王桂庵治辦了豐盛的嫁妝,到孟家交了彩禮,借徐太僕家的房子,舉行了婚禮。

  完婚後,住了三天,王桂庵帶着芸娘,辭別岳父北返。途中夜間住在船上,新婚夫妻閒談起來。王桂庵問芸娘道:「那一年就是在這一帶遇見你的,當時就疑心你不像船家女。你那是乘船到哪裡去呢?」芸娘說:「我叔父家在江北,那是我們借船去看望他。我家雖然貧寒,只夠吃穿,沒有積蓄,可是這種意外而來的財物,我們不貪戀。我笑你當時兩眼瞪得圓圓的,一次又一次地想用金錢打動人心。聽你吟誦古人詩句,知道是個風雅文士,可又疑心是輕薄浮浪子弟把人家當作蕩婦挑逗呢。哼,假如讓我爹發現了你那金鐲,你就死無葬身之地啦!你看我愛財心切嗎?」王桂庵聽了笑道:「你固然聰明,卻還是掉進我的圈套里了!」芸娘吃了一驚,忙問:「怎麼回事?」王桂庵故意停住,笑而不言。芸娘一個勁地追問,王桂庵才說:「離家一天天近了,這事也不能再瞞你。實話告訴你吧,我家裡是有妻子的,是吳尚書的女兒。」芸娘不信,王桂庵故意又鄭重地說了一遍。芸娘聽了,一聲不響,突然起身跑出船艙,王桂庵急忙拖着鞋子往外趕,芸娘卻已經跳進江中去了。王桂庵大喊救人,周圍船隻一陣騷動。然而但見江上夜色茫茫,星光點點,哪兒去找芸娘的影子呢?王桂庵號啕大哭,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悔恨莫及。他沿江出高價雇水手打撈芸娘的遺體,絲毫不見蹤影。最後只好返回大名府家中,又是悲痛,又是憂愁,害怕岳父來探望閨女,那時如何交代?

  恰巧,他的姐夫在河南做官,於是王桂庵到那裡去住了一年多才回來。歸途中遇上大雨,王桂庵到村子裡一個農家去避雨,見那院中房舍整潔,一個老太太抱着一個嬰孩在房廈下面逗弄玩耍。嬰孩看見王桂庵進來,就撲過來叫他抱。王桂庵覺得有點怪,又見嬰孩長得秀氣可愛,便抱過來擱在膝上。老太太喚他,他也不去。一會兒,雨過天晴,王桂庵把這小傢伙舉起來交給老太太,走下堂階,讓僕人整裝動身。哪知嬰孩卻哭鬧喊叫起來:「爸爸走了!」老太太笑這孩子喊陌生人為爸爸,連忙呵斥制止,抱起他回室內去了。王桂庵正在等待僕人整治行裝,忽見一個美麗少婦抱着那嬰孩從室內屏風後面走出來。王桂庵愈看愈像芸娘,正在疑惑,芸娘已經罵起來:「負心漢!你自己丟下的這塊肉,叫人怎麼處置?」王桂庵這才明白,原來這個嬰孩是他的兒子,不禁一陣心酸,也來不及問他們母子如何來到這裡,先把當初的戲言解釋表白了一番,芸娘方才轉怒為喜,二人相對流下淚來。接着芸娘述說了事情的經過:這家主人莫翁,因為六旬無子。領着老婆到浙江南海普陀寺去進香。歸途中在長江岸邊停船時,正好芸娘順流而下,恰好碰到莫翁的船舷。莫翁急忙讓人把她打撈上來,搶救了一夜,芸娘才甦醒過來。莫翁見芸娘是良家女子,便高興地認作乾女兒,帶回家來。過了幾個月,想給她聘個夫家,芸娘表示不願改嫁。到十個月上,芸娘生下一個男孩,取名寄生。事有湊巧,王桂庵到這家來避雨,這時寄生已經快滿周歲了。王桂庵聽了,大喜過望,於是重新卸車,入室拜見了老翁老太太,同樣以岳父岳母相稱。住了幾天,夫妻攜帶兒子及莫老夫婦一起返回大名府。

  一進家門,孟翁已來王家等待兩月了。孟翁剛來時,王家人們情辭恍惚,使孟翁感到奇怪;現在相見,真相大白,大家高興起來,孟翁才知道以前的閃爍支吾是事出有因的了。

  【寄生】

  王寄生,字叫王孫,是郡中名士。小時,父母因為他在襁褓中就能識得父親,認為他天生聰慧,所以十分鐘愛。長大以後。出落得越發秀美,八九歲能寫文章,十四歲考入郡學,立志要自己選擇對偶。父親王桂庵有個妹妹叫二娘,嫁給了秀才鄭子僑,生了個非常聰明漂亮的女兒,起名叫閨秀。王孫見了閨秀後,十分愛慕,日思夜想,漸漸地就不吃不喝,生起病來。父母憂慮傷心,苦苦詢問緣故。王孫便將心事講了。父親無可奈何,只得請媒人去妹妹家提親。鄭子僑為人古板嚴謹,覺得中表親上再做親於理不合,便推辭了這門親事。王孫得知,病勢更加沉重。母親芸娘無計可施,只好暗地裡懇求二娘,要閨秀來家安慰安慰王孫。鄭子僑得知,怒不可遏,說的話也難聽起來。於是,桂庵夫婦徹底絕望,只好聽任王孫死活了。

  本郡有一姓張的大戶人家,五個女兒都很漂亮。最小的一個叫五可,尤其美麗,是姊妹中最出類拔萃的,一直還沒訂親。一天,五可在去掃墓的路上,碰到王孫,從車子中偷偷看了一眼,一見鍾情,回家後告訴了母親。母親探知她的心事,便叫來一個姓於的媒婆,向她流露了許親給王孫的意思。于氏會意,立即到王家來。這時,王孫還在病中,于氏得知,笑着說:「公子的病我能治好。」芸娘詢問緣故,于氏便說明來意,又把五可誇讚了一番。芸娘非常喜歡,讓于氏快去跟王孫說說。于氏走進內室,撫摸着王孫告訴他這件事,王孫搖着頭說:「你請的醫生不對我的病症,有什麼辦法!」于氏笑着說:「治病,要問是不是好醫生。如果是好的,即使求的是醫和而來由是醫緩,也可以啊!何必非求那個人,死了也要等她,這不是太傻了嗎?」王孫流着淚嘆息道:「但普天下的醫生,卻再也沒有好過醫和的!」于氏譏笑道:「公子怎麼這樣見識不廣呢?」於是又把五可的容貌神情、體態衣著,連說帶比劃,極力描述了一番。王孫還是搖着頭說:「算了吧!這人並不是我心中所想的人!」於是便回過頭去,面對牆壁,再也不聽。于氏見他心意不變,只好起身離去。

  又一天,王孫昏昏沉沉中,忽見一個丫鬟進來說:「你想念的人來了!」王孫驚喜萬分,從床上一躍而起,急忙出門,只見一個漂亮的美人已站在庭院中。仔細一看,卻不是閨秀,穿着身松花色細褶繡裙,微微露出一雙小腳,美麗絕倫,真是不亞於天仙!王孫忙施禮,詢問姓名。美人回答說:「我就是五可。您是一個痴情的人,卻把情意都傾注到閨秀身上,叫人不平!」王孫道歉說:「我平生沒見過漂亮女子,所以心中只有一個閨秀,現在我知罪了!」兩人便訂下婚誓,正在手握着手依依不捨時,芸娘來探病,用手撫摸王孫,王孫一下子醒了過來,卻是一個夢。回想夢中五可的音容笑貌,還歷歷在目。暗想:五可如真是像夢見的那樣漂亮,何必非求那難以相遇的人呢!便把剛才的夢告訴了母親。芸娘很喜歡他心思轉變,立即就要請媒人去提親。王孫恐怕夢見的不確實,便托鄰居一個熟悉張家的老太太。藉故去張家暗地裡相看五可。老太太來到張家,五可正在病中,靠着枕頭,手托着腮,婀娜多姿,無與倫比。老太太便上前問:「姑娘得了什麼病?」五可玩弄着腰帶,默默不語。她母親代答道:「哪裡有什麼病!連續幾天和爹娘嘔氣呢!」老太太又問緣故,五可母親訴說道:「好幾家提親的,都不願意,非像王家寄生一樣的不嫁。是我這個做娘的勸了兩句,就使性子好幾天不吃不喝了!」老太太笑着說:「姑娘和王郎相配,倒真是一對玉人!他如果見了姑娘,恐怕也想念得憔悴要死。我回去後,就讓他家來提親,怎麼樣?」五可忙阻止說:「您千萬別!如果不成,越發成了笑料了!」老太太賭咒發誓,擔保必定能成,五可才露出了笑容。回去後,老太太向王孫講了五可的相貌,和於媒婆對五可的描述一模一樣。王孫又詳細詢問五可的衣著,也與夢中見的一樣,心中大喜。心情雖然稍舒暢了些,但還是不敢太相信別人說的。

  又過了幾天,王孫病漸漸好了,把於媒婆找了來,請她想辦法讓自己親眼見見五可。于氏為難,姑且答應下走了。過了很久,沒有回音。王孫焦躁不堪,正要打發人去詢問,于氏突然笑眯眯地來了,說:「幸虧有個好機會,五娘最近身體有病,每天都讓奴婢們扶着到對院去散步。公子可去她家附近藏起來等着,五娘走路遲緩,到時就可以仔細相看相看了。」王孫大喜。第二天,早早騎馬前去,于氏已先等在那裡。讓王孫把馬拴在樹上,領他進入臨街的一處房子,為他取了座位,閉上門走了。不一會兒,五可果然扶着丫鬟走出家門來。王孫忙從門縫裡凝目注視着。五可經過門外時,于氏故意指指天上的雲,又指指路邊的樹,讓五可看,以使她走慢點。王孫看了個仔細,心裡驚喜得差點控制不住自己。不一會兒,于氏進門來笑着說:「可以代替閨秀嗎?」王孫歡歡喜喜,再三致謝。返回家後,要父母立即托媒人去提親。媒人趕到張家,張家卻回答說五可已許了別人了!王孫聞聽,悔恨憂悶,又立刻生起病來。父母既憂慮,又傷心,責備他自己耽誤了好事。王孫也不說話,只是每天喝一小碗米汁度日。不幾天,便瘦骨嶙峋,病得比前次更厲害了。

  幾天後,於媒婆忽然來到王家。見了王孫,驚訝地問:「怎麼病成這個樣子?」王孫流着淚,將五可已許人的事告訴了于氏。于氏笑道:「痴公子!起初人家主動許親,你不答應;今天你求着人家,哪裡就能那麼爽快呢?即使她真許了人家,也還能再想辦法。若早點和我商量,就是許給了京城皇帝老爺的兒子,我也能再奪回來!」王孫歡喜非常,求于氏給想個辦法。于氏便叫他趕快寫下書信庚帖,派人送去,約定第二天在張家會齊。王桂庵擔心這樣太唐突,會遭人家拒絕。于氏說:「前些天我已和張公說好,才過了幾天又突然翻悔?況且他真把女兒許給了人家,也還沒有書信庚帖。俗話說『先做飯的先吃』,還懷疑什麼?」王桂庵只好依從。第二天,便派了兩個僕人送信去。張家也沒說別的,收下書信,重重地賞了兩個僕人回來。王孫的病一下子就好了,從此後,再不把閨秀放在心上了。

  先前,鄭子僑拒絕王家提親時,閨秀便不高興。後來聽說王孫已與張家姑娘訂親,心裡越發憂鬱煩悶,也病了起來,身體逐漸衰弱。父母究問,也不說話。丫鬟窺知她的心事,悄悄地告訴了二娘。鄭子僑聽說後,非常生氣,也不請醫生診治,聽之任之。二娘怨怪地說:「我侄子也沒什麼不好的,你怎麼這樣迂腐固執,要害死我的女兒!」鄭子僑大怒,罵道:「你生的好女兒!不如早點死了,也免得讓人家笑話!」從此夫妻反目。二娘便和女兒商量,可以仍然嫁給王孫,只是只好做二房了。閨秀低着頭,樣子像是十分願意。二娘又和丈夫商量,鄭子僑更加惱怒,一切事都推給二娘,權當自己沒有這個女兒,再也不聞不問了。二娘愛女心切,便想按照自己答應的去做,閨秀才喜歡,病也漸漸好了。

  二娘暗地裡打聽,知道還有幾天王孫就要娶親了。到了那天,天剛明,二娘便以侄子要結婚,需要回娘家探親為理由,打發人去向哥哥王桂庵借僕人和車馬。王桂庵很愛護妹妹,覺得妹妹是鄰村,路又不遠,便讓迎親的車馬先去接回二娘。車子一到,二娘便將女兒梳妝打扮好,命車子拉着,讓兩個僕人、兩個婆子護送着往王家趕來。到了王家門口,用紅氈鋪地,走了進去。這時,鼓樂手早已會齊準備好,跟來的僕人便喝命奏樂,一時吹擂大作,人聲鼎沸。王孫急忙跑過來一看,見一女子頭蒙紅帕,大吃一驚,剛想跑開,鄭家僕人過來捉住,讓兩個人交拜。王孫稀里糊塗地拜完,兩個婆子扶着女子徑直到新房坐下,王孫才醒悟過來是閨秀。全家一片驚惶,不知如何辦才好。這時,天漸漸黑了,王孫不敢再去張家迎親。無可奈何中,王桂庵只得派僕人去張家說明情況。張公大怒,便想退親。五可不肯,說:「她雖然先到,但並沒正式訂婚,不如讓王家快來迎娶。」事已至此,張公只得照此辦理,讓王家的僕人趕快回去稟報。王桂庵還是不敢去。父子二人相對謀劃,真是喜也不是,怒也不是,無計可施。張家等了很久,沒見王家來人,便自己備車,將五可送到了王家門上。王桂庵只得另設一新房,讓五可住下。王孫來回奔跑於兩座新房中,疲於應付。芸娘便給二女調停,讓她們按年齡大小確定名分,兩人都答應。可等五可聽說閨秀比自己還稍大點,得稱「姐姐」,便面有難色。芸娘很是擔心。婚後「三朝」那天,二人同去拜見婆母,五可見閨秀風姿綽約,似乎比自己還略勝一籌,便甘心居次,二人的名分才終於定下來。但王桂庵夫婦始終擔心二人時間長了會互不相容。沒想到兩人卻是言語投機、相敬相愛,連衣服也換着穿,真像親姊妹一般。

  後來,王孫問五可當初為什麼拒絕提親,五可笑着說:「沒別的!當初你拒絕於媒婆來許親,我只是想報復報復你。你還沒見過我,心中只有閨秀;既然見了我,我也稍微傲慢點,看你對待我比對待閨秀如何!假若你為了她生病,而不為了我生病,我也就不強求了!」王孫笑到:「這報應也太毒了!但不是於媒婆,我怎能夠見你一面呢?」五可說:「是我自己想讓你看看的,媒婆有什麼能為?經過那座房門時,我豈不知裡面有個人正虎視耽耽?我們夢中已訂下誓約,你怎麼還不相信,非去看看不可呢?」王孫驚問:「你是怎麼知道夢中訂下婚誓的事的?」五可說:「我病中夢見到了你家,醒來後覺得太荒誕。後來聽說你也夢見了我,我才知道我的魂魄真來過這裡。」王孫極為驚異,詳細講述了自己當時夢中的情景,二人做夢的日期時辰都完全相符。

  王桂庵父子兩人的姻緣都從夢中來,也算是奇事了,所以一併記下這兩件事。

  【周生】

  周生,是淄川縣縣令的幕賓,縣令因公外出,夫人徐氏,很早就有去泰山朝拜碧霞元君的心愿。因為路途遙遠,想派僕人帶着祭禮替自己前往,便讓周生寫一篇禱詞。周生作了篇駢體文,歷述徐氏生平,文中很多地方頗為淫蕩不恭。其中有句話說:「栽般陽滿縣之花,偏憐斷袖;置夾谷彌山之草,惟愛餘桃。」(般陽:即淄川縣。斷袖:指男寵。餘桃,典出《韓非子·說難》。這兩句意思是諷諭縣令偏愛男色。)這是訴說徐夫人的憤慨,像這樣的句子還有很多。脫稿後,拿給同事凌生看,凌生見文章太輕侮褻瀆神靈,勸告他不要用,周生不聽,還是將禱詞交給僕人帶去了泰山。

  此後,不長時間,周生在縣衙中暴斃身亡。僕人也跟着死了。徐夫人生產後,也得病去世。人們還沒感到有什麼奇怪的。周生的兒子自京城中趕來接回父親的棺木,夜晚與凌生同宿,夢見父親告誡他說:「寫文章不可不慎重啊!我沒有聽從凌君的勸告,以淫蕩之詞,招致神靈發怒,不光丟了自己的命,還連累了徐夫人和焚燒禱詞的僕人。恐怕我在陰間裡還免不了受罰。」醒後,他驚異地告訴了凌生,凌生也作了同樣的夢,便將他父親寫禱詞一事告訴了他。周生的兒子不禁為之悚然戒懼。

  【褚遂良】

  山東長山縣有個趙某,從一個大姓人家租了一間屋居住。他得了一種腹中長腫塊的病,又孤苦貧困,病得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死了。

  有一天,他極力支撐着病重的身體尋找涼爽的地方,移到屋檐下就躺下了。醒來以後,看見一位絕代佳人坐在自己身旁,就詢問她。女郎說:「我是特地來給你做媳婦的。」趙某吃驚地說:「且不說窮人不敢有這種妄想;如今我已奄奄一息,有妻子又有什麼用?」姑娘說:「我能治你的病。」趙某說:「我的病不是短時間能夠治好的。縱然有良方,沒有錢買藥又有什麼辦法!」姑娘說:「我治病不用藥。」於是就用手按着趙某的肚子,用力按摩,趙某覺得她的手掌像火一樣熱。過了一會兒,趙某腹中的結塊,隱隱約約地發出拆解分裂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趙某就想上廁所。他急忙爬起來,走出幾步,解開衣褲就大瀉起來。粘液傾瀉,結塊都排出來了,只覺得渾身十分爽快。他回來躺在原來的地方,對姑娘說:「娘子是什麼人?請你告訴我姓氏,以便立個牌位祭祀。」姑娘說:「我是狐仙。你前世原是唐朝的褚遂良,曾經對我家有恩,我經常銘記在心,想要報答。天天尋找你,今天才見到了你。長久以來回報的願望算可以實現了。」趙某因自己貌丑感到慚愧,又顧慮茅屋被灶煙薰得很黑,會弄髒了姑娘華麗的衣服。姑娘只是請求跟他一起去,趙某就領着她進入自己家中。土炕上鋪着碎草,連蓆子也沒有。灶膛是冷的,多日不曾燒火做飯了。趙某說:「且不論家境如此貧寒,不忍心屈辱你;即使你能心甘情願地留下。你看瓮底空空,又用什麼來養活老婆孩子?」姑娘只說:「不要擔憂。」她說話的功夫,趙某回頭一看。只見床上毛氈被褥都已鋪設好了。趙某正要詢問,又一轉眼間,滿屋已用銀光閃閃的紙裱糊得像鏡子似的,各種東西也都變換了。几案精緻光潔,上面已經擺好了酒菜,於是兩人就歡快地對飲起來。天晚了就和姑娘一同睡下,和夫妻一樣。

  趙某的房主人聽說了這件怪異的事,就請求見一見姑娘。姑娘就出來相見,並沒有為難的神色。從此,這件事四方傳播,登門求見姑娘的人很多,姑娘並不拒絕。有的人設筵招待他們,姑娘也一定和丈夫一起去。

  有一天,酒筵中有一位孝廉,暗中產生了淫惡的念頭。姑娘已經知道了,突然對他斥罵起來,立即用手推他的頭,孝廉的頭就伸出窗欞之外,而身子還在屋裡。出不去,進不來,也不能轉動。大家都請求寬恕他,姑娘才把他拽出來。過了一年多。登門拜訪的人越發多了,姑娘十分厭煩。被拒絕的人就罵趙某。過端陽節的那一天,趙家請來了許多朋友飲酒,忽然一隻白兔跑了進來。姑娘站起來說:「搗藥翁來召見我們了。」對兔子說:「請你先走一步。」兔子跑出去,逕直走了。姑娘叫趙某拿了一架梯子來,有數丈高。院子裡有一棵大樹,便把梯子倚在樹上,梯子還高過樹梢。姑娘先爬上去,趙某也跟着她。姑娘回過頭來說:「親戚朋友有願意跟着去的,請立即登梯。」眾人互相看着,沒有人敢上去。只有屋主人家一個家童,踴躍地跟在他們後面。越上越高,梯子到頭,就進入雲彩,看不見了。大家一看那架梯子,原來是多年的一扇破門,去掉了鑲板罷了。大家一齊進入他家一看,依然是原來的灰壁破灶,其它空無一物。還尋思着家童回來時可以問問情況,但竟然始終杳無蹤跡。

  【劉全】

  鄒平縣有個姓侯的牛醫,一次,提着飯去招待為自己耕地的人。來到田野里,有股旋風在他前面轉來轉去,侯某就用勺子舀起飯湯祭奠到地上,連舀了幾勺,旋風才離去。又一天,侯某到城隍廟閒逛,見裡面有座「劉全獻瓜」塑像,劉全被鳥雀糞糊住了眼睛。侯某慨嘆地說:「劉大哥怎麼競受如此玷污!」便進去用手指甲將鳥糞仔細剔下來。

  幾年過後,侯某臥病在床,夢見被兩個鬼隸攝了去。來到官衙前,鬼隸逼索財物,侯某無計可施。忽然從官衙內走出一個穿綠衣服的人,看見侯某,驚訝地說:「侯老翁怎麼來了?」侯某便訴說了經過。綠衣人斥責兩個鬼隸說:「這位是你們侯大爺,怎敢無禮!」兩鬼隸忙道歉說不知。一會兒,聽見官衙內傳出雷鳴般的鼓聲,綠衣人說:「升堂了!」便和侯某一塊進去,叫他站在台階下,說:「先在這等會兒,我替你問問是怎麼回事。」走上前去,向一個官吏模樣的人招手示意。那人從大堂上下來,兩個人簡單談了幾句。官吏模樣的人看見侯某,拱手施禮說:「侯大哥來了!你也沒什麼大事,有一匹馬告了你,兩下里一對質就可以回去。」說完便走了。不長時間,聽到大堂上叫侯某的名字,侯某忙上前跪倒在地,一匹馬也跪在那裡。判官問侯某:「這匹馬告你將他藥死了,有這回事嗎?」侯某申訴道:「它得了瘟病,我用治瘟病的藥方治療,吃了藥後不見好轉,隔了一天就死了。這與我有什麼關係呢?」馬竟開口說起人話來,兩下里各說各的理,互不相讓。判官便命查生死簿,簿上註明了這匹馬年齡多大,應死於某年某月某日,與馬死的時間相符。判官便呵斥馬說:「這是你壽數已盡,怎能無妄指控別人!」將馬趕了出去,又對侯某說:「你原本是想救活它的,與你無關。這次你可以不死。」仍然命那兩個鬼隸將侯某送回。綠衣人和官吏模樣的人也和他們一塊出來,囑咐鬼隸路上好好對待侯某。侯某感激地說:「今天承蒙二位保護,但我並不認識你們,請告訴姓名,以便將來報答。」綠衣人說:「三年前,我從泰山回來,路上又熱又渴,難受得要死。經過你們村外時,承蒙你舀飯湯給我喝,這恩情現在也不敢忘。」像官吏模樣的人說:「我就是劉全。以前遭受鳥糞玷污,被糊住了雙眼,悶得不能忍受。你親手將鳥糞剔除,這恩情我也不敢忘懷!只是陰間裡的酒肴,沒法招待客人,我們就此分別。」侯某恍然大悟,於是便往回趕來。到了家,要款留兩個鬼隸,鬼隸卻連一杯水也不敢喝。過了會兒,侯某甦醒過來,此時他已死了兩天了。

  從此後,侯某更加好善。逢年過節,他定用酒祭奠劉全。八十多歲,身體還很強健,能躍馬奔馳。一天,路上見劉全騎馬走來,像要出遠門。兩人拱手行禮,寒暄畢,劉全說:「大哥壽數已盡,勾魂牒已經發出了。差役要來勾你,被我阻止住了。大哥可回家料理料理後事,三天後我來叫你一塊走。地下我已經替你買了個小官職,不會受什麼苦的。」說完就走了。侯某回家告訴了妻子兒女,和親戚朋友一一告別,又準備好了棺材和壽衣。第四天天剛黑,侯某對眾人說:「劉大哥來叫我了!」進入棺材,便去世了。

  【土化兔】

  靖逆侯張勇鎮守蘭州時,一次外出打獵,打到很多野兔。其中有的兔子半身或兩條大腿還是土質的。一時,秦中地方的人爭相傳說土能變兔。這也是自然界中不好理解的事情。

  【鳥使】

  苑城人史烏程正在家中,忽見一群鳥飛集到屋頂上,顏色和叫聲像是烏鴉。史烏程告訴人家說:「夫人派鳥使來叫我了。趕快準備後事,在某一天我就要死了。」到了那天,史烏程果然去世。出喪的那天,烏鴉群又來了,跟隨着棺材慢慢飛着,從苑城一直跟到新城。葬後,鴉群才不見。這件事是長山吳木欣親眼看見的。

  【姬生】

  南陽有一家人,姓鄂,家裡遭受狐患,金錢、雜物經常被狐盜去。如觸犯他們。作祟便更加厲害。

  姓鄂的有一個外甥姓姬,是一個放蕩不羈的書生。姬生來到鄂家向狐禱告免災,狐不聽;又禱告狐舍了外祖家到自己家去,狐還是不聽,眾人都笑起來。姬生說:「它們既能變幻,必通人情。我持之以恆地引導它們,早晚就能引入正果。」於是,不幾天就到鄂家禱告一次。雖不大見效,但姬生一到鄂家,狐就不擾亂了。因此,鄂家就常叫姬生住在他家。姬生住在外祖家,夜裡就對空禱告,執意要求見狐一面。

  一天,姬生回到家,獨自坐在書房裡,忽然見房門慢慢地自己開了。他忙站起來恭敬地說:「狐兄來了?」可是寂靜無聲。一夜,門又自開,姬生說:「倘若是狐兄光臨,是我禱告求來的,何妨叫我見一面?」仍是寂靜無聲。這夜,姬生桌子上有二百錢,到了天明就不見了。第二天晚上,姬生又增加了幾百錢放在桌子上。半夜時分,聽見布帘子響,姬生忙說:「狐兄來啦?我已準備下幾百銅錢給你使用。我雖家裡不富裕,但也絕不吝嗇。若有急用,不妨明說,何必盜竊呢?」稍等了一會兒,去看了看錢,只拿了二百去。姬生把餘下的錢仍放在原處。但是一連幾夜沒有再丟失一文。姬生有隻熟雞,打算請客用,可是忽然丟失了;到了晚上,姬生又準備了酒給狐喝。從此,狐就不再來了。

  鄂家的狐患仍和以前一樣,姬生又去禱告,對狐說:「我準備下錢你不要,準備了酒你不喝,我外祖年紀老了,身體又不好,哪能受得起你們長久騷擾?我特備下不太豐盛的一點禮物,到夜裡任憑你自己拿,願拿什麼就拿什麼。」於是把十幾千錢。一罈子酒,兩隻切好的雞,擺在桌子上。到了晚上,姬生躺在一旁守着,可是整夜沒有一點動靜,錢與物一點也不少。然而,狐卻從此絕跡了。

  一天,姬生晚上回家,一開門,見他的桌子上放着一壺酒和滿滿一盤熟雞蛋,四百錢,還用紅線串着,就是前幾天丟失的那些東西。心裡明白這是狐來報答他。走向前去聞了聞酒,酒味很香,倒出來看了看,酒色碧綠,喝了一口,味道很醇。及至一壺酒喝完了,覺得也半醉了。這時,心裡頓時產生了貪財的念頭,忽然想作賊偷東西。於是便開門出去。村中有一富戶人家,他就去跳牆當賊,這家人家牆雖高,但姬生一上一下,猶如長了翅膀一樣。進到財主的房子裡,偷了貂皮衣服、金鼎等物,拿回自己家裡,放在床頭上,這才上床睡覺。到了天明,他便帶着這些東西到裡屋給他妻子看。他妻子問他,姬生吞吞吐吐地告訴了她,並現出很高興的樣子。他妻子驚駭地說:「郎君素來剛正,為什麼做起賊來?」姬生仍恬不知恥,向妻子述說狐通人情。他妻子才恍然大悟地說:「你這是喝了狐酒,中了毒。」想起丹砂可以祛邪,妻子就研細了丹砂加到酒里,叫姬生喝了。稍待一會,姬生忽然失聲大叫:「我為什麼做賊!」他妻子急忙代他解釋了其中的緣故,姬生懊悔不已。

  財主被盜後村里村外到處都在傳說。姬生聽說,終日吃不下飯,睡不着覺,不知怎麼辦好。他妻子給他想辦法,叫他趁夜裡把偷來的東西隔牆拋進財主家的院子。姬生照辦了,財主家又得到了丟失的東西,這事也就作罷。

  姬生參加歲試,考了第一名,又被推舉為品行優等生,加倍受賞。到了受賞的那一天,官府的樑上貼了一張帖子,上寫:「姬某作賊,偷某家裘、鼎,何為行優?」房梁很高,不是蹺蹺腳就能貼上的事。考試官心裡納悶,就拿着帖子來問姬生。姬生愕然不知所措,心裡想,這個事除了我妻子知道外,別人沒有知道的,況且官署中戒備森嚴,哪裡能進來貼這個帖子?恍然大悟地說:「這事必然是狐辦的。」便詳細地毫不隱瞞地說了以前的經過。考試官還是加倍獎賞了他。

  後來姬生常想:我並未得罪狐狸,它所以屢次要陷害我,恐怕是因為小人不甘心獨自為小人,一心要拉別人下水吧!

  【果報】

  安丘縣某書生。為人邪惡放蕩,行為不檢。通曉占卦術,每當要翻牆越院偷盜人家的財物時,就先算算卦。一天,他忽然大病,吃藥也不好,自己說:」我早知會這樣。冥司憤怒我褻瀆天數,將要重重懲罰我,藥怎能治好!」不長時間,書生的眼睛突然失明,兩手也無緣無故地折斷了。

  某甲的伯父沒有子女,某甲貪圖他家的財產,願意作子嗣。伯父死後,某甲侵吞了全部田產,卻背棄了前約。又有一個叔父,家裡很富裕,也沒有兒子。某甲又認作父親。叔父死後,他同樣反悔,背棄了前約。某甲吞併了三家的田產,成為鄉里的首富。一天,他突然暴病,像瘋子一樣,自言自語地說:「你想要占有富厚的財產而活嗎?」隨後就用利刀往自己身上猛割,一片片地切下肉來扔到地上。又說:「你絕了人家的後代,自己還想有後嗎?」接着就剖開肚子,腸子也流了出來,人就一命嗚呼了!不長時間,他的兒子也死了!如此因果報應,真是怕人啊!

  【公孫夏】

  保定有個監生,打算到京城去花錢買個縣官做。剛整理行裝要出發,就生病了。他一病就是一個多月不能起床。一天,忽然書童來向他稟報:「外面來了一個客人。」他一聽有客,忘記了自己的病就出去迎接。一出門,見來人衣服華貴,像個貴人,就連連拱手請客人進屋。客人坐下後,他便問貴客來意。客人說:「我叫公孫夏,是十一皇子家的座上客。聽說你整理行裝要去活動個縣官做,我認為你既然有志氣,何不活動個太守當,那不更好嗎?」監生謙遜地表示感謝,說:「我的錢太少,不敢有更高的想法。」客人聽了,表示願意幫忙,幫他出一半錢,並約好時間叫人到他住所去拿。監生很高興,要求給以引薦。客人對他說:「總督、撫台都是我的好朋友。只要有五千貫錢,事就能辦成。眼下真定地方缺額,可快一點辦。」監生認為真定是本省內的地方,在當地做官不好。客人說:「你真傻!只要有空子可鑽,管它本省不本省的!」監生心裡不踏實,仍猶猶豫豫,總懷疑這事有點荒唐。客人進一步說:「不用懷疑,我實話告訴你吧!這個官是陰間的一個城隍缺職,你壽限已經盡了,注了死名冊,趁此